2.四象:猜測(3)

2.四象:猜測(3)

猜測三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夢中經常出現龍泉寺和太清宮,兩座像穹宇一樣的廟宇相互毗鄰,只留下一條狹窄的石板路筆直地穿過高大的灰牆間,一個孤獨的黑影彷彿靈魂出竅的我,在黑暗中孑然而立。「你是誰?」每次那個幽靈般的黑影出現在我的夢中,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問。「我是非我。」黑影鬼魅地回答。我心想,「非我」的意思應該是指「不是我」。「『不是我』,那是誰?難道是『他人』?」我試圖貼近黑影問個明白,但是那黑影像一團黑霧飄來盪去,我試探地問:「我怎麼覺得你是另一個我?」黑影在濃重的黑暗中輕輕地抖動着說:「別自作多情,你不過是我的棺材,你這軀殼,我被你壓抑得太久了,像陰森的蛹,不錯,我是你的自我,但是自我是思想,它需要火花,而不是沉睡。」我被它陰森而迷人的魅力所吸引,麻木地問:「這麼說,你承認你是另一個我?」心想,看你還將說什麼,你這見不得光的幽魂。黑影突然幻化成一副白亮白亮的骷髏的模樣,張牙舞爪地大聲說:「另一個我就是非我。」笑畢又化作一團黑霧,復歸黑暗。我盡量逼近黑影,謹慎地問:「這麼說,你承認非我由我而生,我們是一體,為什麼還要分開?」黑影冷笑道:「你也配稱作我,你不僅是一副像棺材似的軀殼,而且是被製作出來的一副面具,你是被規定好了的,你是用一種思想雕塑而成,你不配和我成為一體,除非……」「除非什麼?」我迫不及待地問。「除非你擁有信仰。」黑影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心想:「這麼說我的信仰迷失了?」連忙問:「怎樣才能找到我的信仰?」黑影突然化作一隻烏鴉「呱呱」叫着飛入黑暗之中,我高聲問:「喂,你去哪兒?」話音剛落,兩座廟宇的高牆向我擠壓過來,我撒腿就跑,雖然健步如飛,卻原地不動,終於被兩麵灰色的高牆擠壓得像一片枯葉,我拚命喊拚命掙扎,卻怎麼也動彈不得,要不是身邊躺着冰冰,聽到我被魘住的呻吟聲而推醒我,我大概會背氣而死。我知道我之所以做這麼奇怪的夢,大概是由於內心的恐懼造成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我給廖天北當上秘書以後,心中會時常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特別是我發現其實廖天北內心深處也藏着一種恐懼之後,我的恐懼才演化成了夢境。那個幽靈般的黑影究竟意味着什麼?為什麼像鬼魅似的死纏着我?我曾經幾次想將這個夢告訴廖天北,問問他是不是也做過這種怪夢,但是我始終沒有勇氣。我猜測他也一定時常被怪夢糾纏,不然他不會倒出空就去拜會龍泉寺智真和尚。這不,星期天早晨也不讓我睡個懶覺,非讓我陪他去龍泉寺跑一趟,說是昨天晚上一宿沒睡好覺,總做怪夢,想找智真大師解解夢。我掛斷電話心中竊喜,原來廖天北也做怪夢,只是不知道他的怪夢是不是和我的怪夢一樣。

東州城裏流傳著一句俗語,叫「先有龍泉寺,後有東州城」。龍泉寺位於漢陽街北愛莫斯商城的後身,始建年代不詳,是東州市最大的佛教寺院。寺院三進院落,前為山門,山門石頭門柱上刻有一副對聯,上聯是「紫氣黑水」,下聯是「佛光白山」。兩側有鐘鼓樓,中為天王殿,後為大雄寶殿、藏經樓。天王殿為硬山式建築,正脊透雕四龍戲珠,形象生動。主殿大雄寶殿有如來佛、觀世音、十八羅漢等。寺內有一口古井,傳說努爾哈赤喝過這古井裏的水,故民間稱這口古井為「龍泉」。龍泉寺由此而得名。

我陪同廖天北乘車來到龍泉寺,恰巧住持智真大師在寺中讀經。廖天北覺得今天佛緣不淺,甚是欣慰。小沙彌通報智真有貴客造訪,智真身披袈裟出來相迎,老和尚童顏皓首、鬚眉皆白,手裏掐著一串沉香念珠,雙手合十熱情地說:「阿彌陀佛,廖市長,您來得正好,我剛剛沏了好茶。」空氣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香火氣味,彷彿被陽光燒灼得變了質,廖天北嗅了嗅鼻子,像是很受用這種氣味似的,爽聲笑道:「緣分緣分,智真師傅,我還真怕你雲遊不在呢。」老和尚和善的雙眸里閃爍著慈祥的目光,一邊恭維廖天北是個有佛性的人,一邊將廖天北和我請進了客堂。客堂正中掛着智真親書的宋代草堂禪師的妙偈:「雲岩寂寂無巢臼,燦爛宗風是道吾;深信高禪知此意,閑行閑坐任榮枯。」我們分賓主落座后,小沙彌上了茶。老和尚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只是臉龐有些古板,一看就是長期打坐,早已經習慣了黑暗的人。「廖市長,」智真慈祥地說,「我估摸你這兩天准來,所以特地準備了這種茶。這是我雲遊到雲南帶回來的高原野玫瑰花,它產於三千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區,屬於小種帶刺野玫瑰,性質溫和,它雖看上去是深紅色,沏出來的水卻是淡綠色,具有養肝、護肝、清肝明目的作用,常喝去肝火,看廖市長的氣色像是睡眠不好,是不是常常感到心裏沒著沒落的?」茶杯里指甲大的玫瑰花伸展着細嫩的花瓣,香氣四溢地在杯子裏打着圈圈,我趕緊端起茶杯品了品,淡綠色的茶水一入口便覺得味道純和,伴有清香,果然不錯。廖天北眉頭輕蹙,一臉焦慮,彷彿發現了靈魂的缺口,令他心神不寧,他一邊品茶一邊心事重重地說:「智真師傅,最近總是怪夢纏身,一個黑影總是出現在我的夢中,我問他是誰,他自稱是非我。大師可否為我解解這個夢?」原來如此,這是我內心的真實反應,我早就預感廖天北會做這種夢,我為我的預感而愜意,嘴邊噙著深思般的淡淡的微笑,心裏卻急不可耐地希望老和尚能夠指點迷津。智真用平靜、智慧,又充滿懷疑的眼神注視着廖天北,似乎在判斷廖天北的靈魂是否躲在軀殼內,思忖片刻,老和尚慈眉善目地笑道:「我倒不覺得你夢中的黑影是黑色的。之所以你覺得這個黑影是黑色的,是因為你的夢境是黑色的。一根點燃的蠟燭在陽光的照耀下是看不見光芒的,因為燭火照耀的不是地方,它的周圍除了光一無所有。其實出現在你夢中的黑影不是別的,恰恰是你的靈魂,或者說是你的自我,之所以幻化為黑影,是因為它的周圍除了黑暗一無所有。正如燭火必須身處黑暗之中才會發光一樣,你何不試着將夢中的黑影置於陽光之下,或許這個黑影就會顯現出真實的身份,廖市長,你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東州市市長啊!」廖天北脫口而出。「非也,」智真一邊擺手一邊搖頭說,「市長並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慾望,你之所以心生恐懼,都是因為慾望成癮的緣故啊!」廖天北像是被撕下了面具,露出無處逃匿的表情,好像鬱結在心頭的痛苦一下子涌在了臉上,他長嘆一聲道:「智真師傅,什麼樣的土地長什麼樣的莊稼,我倒是想變成一柄燭火,給東州的百姓燒個鴻運當頭,可是火苗太小,一口氣就吹滅了!做自己難,做想做自己的市長更難啊!」智真非常同情地凝視着廖天北,好像注視着一顆孤獨的靈魂正艱難地攀登一根陡峭的繩索。我用既敬畏又迷茫的眼神觀察着他倆,心裏猛然升起一種可怕的墜落感,心臟不住地偷停。一陣令人難耐的沉默后,老和尚用試探的口吻說:「廖市長,老衲有一心事憋在心裏很久了,不知當講不當講?」廖天北的心正被黑暗籠罩着,急欲捕捉星星之火,我發現他的眼白佈滿了火一樣的血絲,他迫不及待地說:「大師請講。」老和尚露出回憶的神情,目光似真似幻,彷彿思緒飛出了體外,周身閃耀着蒼白的光暈,他抿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卻又充滿期待地說:「東州城有東西南北四塔,只可惜西塔『*』時期被毀,廖市長如能復建西塔,功德無量。」廖天北心目中試圖捕捉到星星之火的渴望一下子破土萌芽,內心涌動着一股似是而非的歡喜,頗為期盼地說:「還望智真師父講明其中的緣由。」老和尚的思緒似乎回到了心靈的堡壘,神態安詳,目光平和,就像是一尊很久沒有再粉金的佛像,神情莊重地說:「從風水的角度講,古人認為,東、西、南、北四方各有一神,分別是青龍、*、朱雀、玄武。東方的青龍是吉祥之神,西方的*是凶神。南方之神是朱雀,朱雀屬火,所以,都城之南必有水;北方之神是玄武,玄武屬水因而城北必須有山。這就是俗話說的:前要照,后要靠。左青龍,右*,前朱雀,后玄武。東州城前有黑水,後有白山,順應天道,才能得山川之靈氣,受日月之光華。按五行來講,木為東,火為南,金為西,水為北,土為中,重修西塔不僅可以鎮住*,而且有利於東州城財源廣進,老百姓鴻運當頭啊!」聽了老和尚的話,我心中泛起悸動的漣漪,心想,老祖宗在東州修了東西南北四個塔,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西塔被毀,很像是一座城市的靈魂被敲掉了一個缺口。廖天北聽了更是精神為之一振,目光中閃動着微弱的火焰,彷彿找到了自己靈魂出現缺口的原因,頗有同感地嘆道:「智真師父說得確實有道理,西塔『*』時期被毀以後,東州城不是發大水,就是鬧大旱啊。」老和尚的目光移向窗外,盯着墁地的青石方磚縫隙里一小撮枯黃的雜草,臉色如香灰一樣蒼白,目光憂鬱地說:「原本每座塔的下面建有莊嚴寶寺一座,每寺中供大佛一尊,左右佛二尊,菩薩八尊,天王四位,浮圖一座。東為慧燈朗照,名曰永光寺;南為普安眾庶,名曰廣慈寺;西為虔祝聖壽,名曰延壽寺;北為流通正法,名曰*寺。原來四寺均有大量建築,如今四寺建築也在『*』中被毀了,實際上毀掉的是文化,是信仰啊!眼下世人之所以道德淪喪、慾望橫流,一個個浮躁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什麼都不信了嗎?」一群麻雀落在那小撮雜草旁,無憂無慮地飛戲追逐,全然不顧廟堂的清幽靜謐,我凝視着老和尚憂鬱的神情,插嘴道:「大師,也不是什麼都不信,人們信權勢,信金錢!」彷彿我的話荒誕不經,老和尚無法理解地搖了搖頭,雙手合十,心情沉重地說:「罪過,罪過,商秘書,從遠處看,人的渺小身軀像一個黑點,可是那個黑點一旦膨脹起來,像一個火球,燒毀的是人的心靈家園啊!」沉默讓空氣凝固起來,廖天北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是否被燒得遍體鱗傷,然而我讓他失望了,因為我們都無法看清對方的心靈。還是老和尚打破了沉寂,他慈眉善目地說:「廖市長、商秘書,快到中午了,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齋飯,請吧。」廖天北這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舞動了一下手臂,環視了一下四周,好像他旁邊總有個看不見的替身似的,然後爽朗地笑道:「好啊,很長時間沒吃龍泉寺的齋飯了,還真有些想啊!」

智真引路,我們來到寺內的如意齋,實際上就是專供方丈使用的小廚房,一進門一副楹聯映入眼中,上聯是「閑將雲影和簾卷」,下聯是「靜折花枝當畫看」。小間內一個圓桌鋪着佛黃色桌布,幾個木椅擺了一圈。我們隨着智真焚燒禮拜,念了供養咒后才落座。不一會兒,小沙彌陸續把菜端上來。分別是香泥藏珍、禪味珍參、半月沉江、千層百葉、竹笙如意、東海金蓮。原料基本是各種菌類、芋頭、豆腐、土豆、竹筍、粉絲和時令蔬菜。由於是六道菜,話題自然就談起了六道輪迴,通過老和尚與廖天北的對話,我終於弄明白和尚吃素的原因。原來佛教認為,人與動物是相互轉生的,動物不過是暫時墮落的人,吃動物,無異於人吃人。齋畢,又喝了會兒茶,廖天北出去方便,我藉機向智真討教:「大師,一直想向您請教什麼是佛?」窗外陽光燦爛,我覺得坐在我對面的老和尚彷彿懸浮在了半空,他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茶,表情慈悲地說:「佛就是覺悟。一切世間的善法都是佛。」我彷彿出離了自己,進入了佛的世界,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在此岸,還是在彼岸,但是我恍惚感到,眼前這個莫測高深的老和尚愈發有些虛幻,我唯恐他棄我而去,連忙追問:「那麼,色是什麼?空又是什麼呢?」太陽一定是被雲朵遮住了,屋子裏的光線頓時暗了許多,但鼓噪的蟬鳴愈發悅耳了,顯得寺院格外幽靜,老和尚的神情越發慈祥,他耐心地解釋道:「色是指紛亂的一切現象,空是沒有恆常性,因此《心經》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和尚的眼睛像陽光下的湖水一樣明亮,亮得纖塵不染,亮得寧靜致遠,亮得我都不敢直視,我避開他的目光,心神不寧地問:「那麼貪嗔痴又是指什麼呢?」陽光驟然亮了起來,顯然是遮蔽太陽的雲朵移開了,或許是陽光映襯的緣故,老和尚的頭頂籠罩着一道光暈,他的目光更加慈祥了,微微一笑說:「貪是指生理上的慾望,嗔是指嫉妒,痴是指顛倒的妄想,痴的反面就是智慧。」聽了老和尚的話我感到生命似乎正離我而去,載我遠去的恰恰是一艘叫做「貪嗔痴」的渡船,黑暗中我看不清我自己的軀殼,只感覺身心早已分離,我惴惴不安地問:「大師,人的本來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老和尚的臉色是深入骨髓的平和,帶着一種佛像般的沉靜,似乎進入了一種無我的狀態,慈祥深刻地說:「人的本來面目就是指清靜,人之所以不清凈是因為被異化了,本來創造出來的東西是為了獲得更大的自由,結果卻被束縛了。」我蹙緊眉頭,心中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好像唯恐老和尚坐化仙逝似的,錯過了討教的機會,我迫不及待地問:「那麼如何才能戒掉貪嗔痴呢?」老和尚微微一笑,神態淡定從容,給我的感覺像幻覺一樣真實而親切,他慈祥地說:「用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記住:覺悟人生就是上求菩提,奉獻人生就是下化眾生。」說到這,老和尚停頓了一下,用平和的目光仔細地打量着我,看得我心神不寧,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給老和尚看透了,然後他淡然一笑說:「如果老衲沒判斷錯的話,商秘書胸前應該有一顆硃砂痣。對不對?」我感覺臉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心裏生出幾分惶恐,吃驚地問:「大師怎麼會知道?」老和尚看我的眼神有幾分怪異,彷彿我正處於偉大而又危險的十字路口,我被他看得有幾分發毛,幾乎聽到了心跳聲,但老和尚仍然凝視着我,用教誨的口吻說:「看得出商秘書是個想做自己,想擁有自由意志的人。可是你的『自由意志』根本不是你的,而是別人的,並且你非遵從不可,試問你又怎麼可能自由呢?如果商秘書想獲得心靈上的自由,只能離開官場。」我剛想追問理由,廖天北帶着香火味兒走了進來,他爽快地說:「多謝智真大師款待,復建西塔的事,我會認真考慮的,告辭了。」我只好懵懵懂懂地跟着廖天北辭別智真,心想,這些年我一直仕途坎坷,剛跟上一位賞識我的領導,還沒見到亮,難道又要辭職不成?

晚飯後,江冰冰閑得無聊,非要打麻將,便約了馬傑和白雪。不一會兒,馬傑先到了,卻不見白雪,我老婆便撇著嘴挑理道:「怎麼兩口子還不能一起到呢?」馬傑並未解釋理由,只是嘿嘿地笑着換上了拖鞋。那神態幾乎讓我誤認為就是自己,一個夢想成為他人的自己,我甚至想,如果這傢伙假扮成我,我老婆一定會認為,他就是我。只是我不知道,我假扮成他,白雪會不會認為,我就是他。我陪他走進客廳,我老婆將剛沏好的茶給他倒了一杯,我隨手遞給他一支煙,又為他點上火,他抽煙時不小心被煙熏得緊閉起一隻眼,由於樣子很滑稽,我和我老婆都被逗笑了。我給自己也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笑着說:「剛才電視新聞里說,濱海市發生了一起重大持槍搶劫殺人案,案犯已經流竄到東州一帶,你這個派出所所長沒接到什麼任務?你小子可是做夢都想當英雄的。」馬傑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一絲輕蔑而又沮喪的苦笑,這苦笑中流露出有夢想的人無法實現夢想的無奈,他冷哼一聲說:「我是崇拜英雄,做夢都渴望有一次當英雄的機會,可是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怎麼可能有機會呢?要是你這個市長秘書肯幫忙,讓廖市長說句話,把我調到市刑警支隊任副支隊長,我的英雄夢一定能實現。」我討厭他這副只想做他人的嘴臉,藏在我軀殼內那個很想做自己的我一直在蠢蠢欲動,妄圖鑽出來與馬傑一論高下,我灌了幾口茶水,壓抑住軀殼裏的那個蠢貨,揶揄道:「別看你小子口口聲聲崇拜英雄,其實壓根就是扯淡,我看你不是崇拜英雄,而是崇拜英雄的名分,你是想借成為英雄而出名,然後再借名陞官,太功利了,你小子的英雄崇拜一點都不真誠。」我老婆向來是個很隨和的人,但是聽了馬傑的話,也不免凝眉打量了他幾眼,彷彿他是一顆流星,突然摔落在她面前,她輕蹙眉頭說:「誰現在還崇拜英雄,都崇拜明星,崇拜權勢,崇拜金錢,甚至崇拜鬼神,像我就什麼都不崇拜,但我喜歡模仿,誰穿得時尚,我就模仿誰。」正說着話,白雪到了,一看到白雪,我才意識到我和馬傑是兩個我,之所以我不說是兩個人,是因為我始終認為我倆實在太像了,像得簡直可以交換人生。多虧白雪和江冰冰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否則我會以為馬傑就是我。白雪穿了一件漂亮的碎花裙,款式新穎,造型時尚。我老婆是個趕時髦的人,凡是時尚的她都喜歡,因此見白雪穿了件漂亮的時髦裙子,恨不得讓白雪脫下來,自己穿上試試,羨慕得眼睛都變亮了,連忙問白雪是在哪裏買的。客廳里飄蕩著兩個女人的嘻笑聲,讓我和馬傑也很興奮。白雪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她自豪地說,裙子是她自己設計自己做的,我老婆驚訝地看着白雪,彷彿她來自另一個世界似的,連忙求白雪也為自己做一條。好在即使我老婆和白雪穿得一模一樣,我和馬傑也不會搞混,否則我倆真的分不清你我了。說話間,我支好了麻將桌,擺上了麻將。牌一打起來,馬傑的手就特別順,連連自摸,精神頭兒也越來越足,我老婆卻一把也沒和,臉就有點酸,我勸她沉住氣,越勸她還越點炮,嘴裏的風涼話就多起來。譏諷馬傑英雄夢可能要實現了,不然不會這麼順風順水,馬傑對她的風涼話很受用,嬉皮笑臉地說:「冰冰,借你吉言,說不定一出你們家門,我就會立大功。」我老婆嘴一撇說:「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說完隨手扔出去一個兩萬,馬傑興奮地說:「和了!」我老婆一噘嘴又要說風涼話,馬傑的手機響了。他興沖沖地接通手機,沒想到洋洋得意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我意識到一定有大案子,果然,一掛斷手機后,馬傑剛才的興奮勁一掃而光,隨口罵了一句:「他媽的。」然後抱歉地說:「對不起了,我必須馬上回所里。」白雪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神情緊張地叮囑他千萬注意安全,我老婆還沉浸在點炮的沮喪中,陰風陽氣地譏道:「馬傑,看來你還真要當英雄了!」我覺得我老婆有點看不清火候,沉着臉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逗悶子!」還未等我叮囑兩句,馬傑扔了一句話:「白雪,你自己回家吧。」然後奪門而去。我老婆這才緩過勁來,死活要留白雪住下,白雪說了句「不行,兒子一個人在家呢」,也告辭了。我擔心地走到窗前,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心中油然生起一種莫名的悲壯。其實哪是什麼悲壯,簡直就是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這樣的情景:馬傑在火速趕往派出所的途中,發現一個黑影從一個花園小區的圍牆上跳了下來,圍牆裏面有人聲嘶力竭地喊:「搶劫了,抓壞人哪。」馬傑連忙把車停在路邊,下車飛速地向黑影追去。黑影鑽進了小區對面的小樹林里,馬傑緊追不捨,在離黑影還有五六米遠的時候,歹徒突然回身甩手開了一槍,馬傑當時感到大腿一麻,熱乎乎的鮮血噴了出來,頓時跪在了地上,他忍着劇痛迅速掏出自己的手槍,沖着黑影開了兩槍,黑影「啊」的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此時此刻,馬傑疼痛難忍,頭上大汗淋漓,由於是盛夏,天氣格外炎熱,他一點一點地朝黑影爬去,等爬到歹徒身邊時,他才發現歹徒後背已經中彈昏死過去了,馬傑吃力地掏出手銬一邊銬在歹徒手上,一邊銬在自己手上。由於歹徒那槍打中了馬傑大腿的動脈,他流血過多昏迷過去。花園小區居民循着槍聲追了過來,發現地上躺着兩個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昏迷不醒,趕緊撥打110,警察趕到時馬傑已經不省人事。

這種不祥的預感果然應驗了。我是從白雪那兒得知消息的。我和冰冰趕到市人民醫院時,已經是下半夜兩點鐘了。馬傑由於失血過多一直昏迷不醒,臉色煞白,醫院血庫存血不足,去中心血站取血怕馬傑等不及有生命危險。醫生焦急地問:「病人家屬中有沒有O型或B型血?」我迫不及待地說:「我是O型血。」醫生看了我一眼說:「好吧,你跟我來。」

就這樣,我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輸進了馬傑的血管,我始終有一種幻覺,認為早晚有一天我和馬傑會融為一體,沒想到,這麼快我們的血就融為一體了,我天真地想,但願從此以後,我做自己的夢想能通過我的血液傳給他,進而改變他做他人的目標。隨着我的血一滴一滴地輸入,馬傑的臉色開始紅潤起來,漸漸地睜開了眼睛,當他睜開雙眼看見我正握着他的手坐在他的身邊,眼淚順着眼角流了下來。我開玩笑地說:「馬傑,看來崇拜英雄是件危險的事,搞不好要搭上性命啊!」他聽了我的話自豪地笑了。站在我身旁的白雪見丈夫蘇醒了,激動得一下子撲馬傑身上,眼淚奪眶而出。

早晨,我給貝妮打了電話,告訴她馬傑因與歹徒槍戰負了重傷,貝妮心急如焚地趕到了醫院。若不是白雪和冰冰也在,貝妮會毫不猶豫地撲在馬傑身上哭成淚人。即便如此,她仍然拉着馬傑的手,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傻丫頭,」馬傑苦笑着說,「哭什麼,我又沒死。」貝妮抹着眼淚說:「馬傑,我要好好給你寫一篇報道,你一直崇拜英雄,其實你就是英雄,真正的英雄,關鍵時刻才能看清一個人的靈魂,想不到你在英雄情結中真正做了一回自己。」我見躺在床上的馬傑對貝妮的話很是受用,便悄悄地走出病房,白雪不放心地跟出來關切地說:「商政,你給馬傑輸了那麼多血,還是請假回家休息吧。」我硬撐著笑道:「沒事,我身體好。」冰冰更是不放心我,也跟了出來,擔心地問:「商政,還能上班嗎?要不要跟廖市長請假休息一天?」我強打精神地說:「我沒事,你們去照顧馬傑吧。」便一個人暈暈乎乎地走出了醫院大樓,耳邊迴響着貝妮的話音:「馬傑,想不到你在英雄情結中真正做了一回自己。」這話音像一條溪流,流過乾涸的沙礫,我心裏卻不停地問:「馬傑真的做了一回自己嗎?」這傢伙其實一直想找機會顯示自己,目的是讓上級重視他,進而得到提拔,如果這就是他想做的自己,那麼他的目的還真有可能達到。他要真能升遷的話,我當然高興,但是讓我困惑的是,歷史上無數的英雄真的是他們自己嗎?突然,我感到一陣頭暈,連忙扶著路邊的一棵樹站了一會兒,然後揮手打了一輛車。

我的判斷再一次得到了驗證,馬傑出院后,由於勇擒持槍搶劫殺人犯榮立二等功,終於圓了自己的英雄夢,不久,又如願以償地升任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當然這裏面也有我推波助瀾的作用。

經過深思熟慮,廖天北終於決定復建西塔及延壽寺。在市政府常務會議上,王伯壽一邊恭維廖天北復建西塔及延壽寺很有必要,一邊建議為了恢復東州古城的文化風貌,也應該重修太清宮對面殘存的古城牆,並在城牆建角樓。廖天北並沒有多想就同意了。沒想到消息對外公佈后,傳出許多謠言,有人說王伯壽得知廖天北復建西塔及延壽寺是龍泉寺智真住持出的主意后,就暗中去了太清宮,太清宮的靜虛道長認為如果廖天北復建西塔及延壽寺,從風水角度講,對王副市長非常不利,王伯壽追問有什麼破解之法,靜虛道長建議,重修太清宮對面即將倒塌的古城牆,並在城牆建角樓。東州城的老百姓個個都是政治觀察員,廖天北與王伯壽的微妙關係,被戲稱為「僧道鬥法」。不久,「僧道鬥法」的說法就傳到了羅立山的耳朵里,羅立山一見到廖天北便開玩笑地說:「天北,恭喜你紫氣東來呀!」起初廖天北並沒往心裏去,一打哈哈就過去了。可是聽了幾次以後,廖天北覺得羅立山話裏有話,就憋著勁想找機會問個究竟,當兩個人再次見面時,還未等廖天北開口,羅立山又冒出這麼一句,廖天北當時就將臉沉了下來,用異樣的目光看着他,像是眼前突然冒出了一條臭水溝似的,他沒好氣地問:「羅立山,你一見我就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呀?」羅立山深知廖天北的脾氣,一旦把火點起來,怕不好收場,彎彎的小眼睛頓時露出了和善而親切的笑容,他一臉善意地笑道:「外面閑話不少,都傳出『僧道鬥法』了!我恭喜你紫氣東來,還不是想提醒提醒你!」廖天北冷哼一聲,嘴角掛着輕蔑的微笑,乾癟的眼眶裏目光冷冰冰的,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說:「你老羅可是自詡鐵耳朵的,怎麼突然耳根子也軟了呢?東西南北四座塔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貴遺產,面對這些殘損不全的遺產,我們可都是不肖子孫。」

廖天北的語調中充滿了自負,羅立山儘管從心裏討厭廖天北的口氣,但臉上仍然掛着隨和的微笑,還隨聲附和道:「說得不錯,只是我不明白,你老兄一向是敢於打碎菩薩金身非要看看本來面目的,怎麼突然為菩薩塑起金身來了?」廖天北彷彿受到了突如其來的刺激,臉漲得通紅,嘴角連續抽搐了幾下,表情像是剛從噩夢中醒來似的,凄苦地一笑說:「老羅,我既不想打碎菩薩的金身,也不想重塑菩薩的金身,我只知道沒有屬於東州的文化,東州就不能做自己,東州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通過重建西塔及延壽寺和殘存的古城牆,我在尋找東州的自我。你知道,在王朝里是找不到東州的自我的,只能在文化里尋找,可是我們的文化在哪裏?就在被毀的西塔廢墟里,就在殘存的城牆中。我的目的很簡單,不僅要通過文化發現人,更要通過文化發現『我』。」一朵巨大的白雲像某種變異的水母一樣緩緩向窗口移動,屋子裏的光線頓時暗了許多,羅立山肥胖的軀體也猶如一朵厚實的水母,給人的印象是,雖然柔軟無形,卻充滿了毒液。

他聽了廖天北的一席話后,彷彿嗓子眼兒鬱積了一口濃痰,突然咳嗽了幾聲,頗有城府地提示道:「你的目的要讓大家知道,不能一意孤行,總要注意輿論導向吧。」廖天北警覺地凝視着羅立山,一副負隅頑抗的神情,彷彿正身處險境、四面楚歌,他冷冷地問:「老羅,你在擔心什麼?」羅立山流露出沉重的神情,彷彿頭太重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似的,他憂心忡忡地說:「天北,為什麼有『僧道鬥法』的流言?為什麼風水鬼神盛行?我們面臨着信仰危機的挑戰啊!」廖天北看羅立山的眼神彷彿是在看一片廢墟,儘管太陽被雲塊遮住了,但窗戶上仍然殘留着灰濛濛的陽光,他情緒有些激動,好像心臟正在發酵膨脹,他冷哼一聲,尖銳地說:「這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這種*,比起一般的貪污受賄的危害更為嚴重。民間建房、修墳請陰陽先生,房屋要建得一個好朝向,祖墳要埋一個好地方,祈求發家、財運亨通,出人頭地,飛黃騰達。普通老百姓命運不濟,又無力改變,祈求神靈的保佑,並蔭及子孫,這可以理解。私營企業老闆,因市場競爭激烈,身不由己,命運被那隻看不見的手把握著,往往苦嘆自己生不逢時,命不如人,以至身心疲憊,不得不祈求神靈,希望通過風水來改變自己的命運,這也可以體諒。

官員丟掉崇高的信仰,卻拾起了封建的糟粕,來為自己的官運請陰陽看風水,祈求神靈保佑自己官運亨通,這不僅僅是精神*,簡直是腐朽!我不禁要問,他們究竟是人民公僕,還是封建王朝的遺老遺少?」窗外傳來隆隆的雷聲,凝固的空氣頓時被震得激蕩起來,我望了一眼窗外,烏雲像潑墨一樣灑滿了天空,我的心跳也被雷聲震得共鳴起來,我不知道廖天北說的是不是心裏話,只覺得腦海中浮現出陪他去龍泉寺見智真老和尚時的情景,心裏也像潑墨的天空一樣蒙上了一層陰影。若不是信仰迷茫,幹嗎時不時去龍泉寺拜會智真大師?我可是親耳聽他告訴智真,自己在夢中常常被一個黑影糾纏,他做的怪夢和我做的怪夢十分相似,真弄不懂此時的廖天北和夢中的廖天北哪個更接近他自己?也難怪,連我自己都無法分辨此時的我與夢中的我哪個更真實,怎麼能弄清楚廖天北呢?畢竟我們,也包括羅立山都不是自己創造了自己,而是體制創造出來的。羅立山似乎對廖天北的這番表白非常認同,臉上掛着意味深長的微笑,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說:「天北,我想提醒你一句,據我了解,王伯壽的確是在太清宮靜虛道長的授意下,才提議重修那段殘存的古城牆的,而且是針對你復建西塔及延壽寺才這麼做的,苗頭令人擔憂啊!」

窗外又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緊接着就聽見了雨水落下來的聲音,一大顆一大顆的雨水砸在窗玻璃上,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音。廖天北似乎根本沒注意到窗外的雨聲,而是神情陰鬱地看着羅立山,別有深意地說:「老羅,雖然說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但是該挑的時候還是要幫他挑挑為好啊!」羅立山的神情就像是個抑鬱症患者,長吁短嘆地搖搖頭,沉重地說:「可是人心向背啊,天北,我也只是提醒提醒你,千萬別往心裏去。」羅立山本是個工於心計的人,說話很少夾雷帶火,別看他嘴上說只是提醒,但用意卻極具城府。我猜想同樣一番話,他也一定會跟王伯壽講,其用意無非是鉗制廖天北做自己,我想,以廖天北的智慧不可能識不破,之所以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時值仲夏,我老婆難得出一次差,碰巧又趕上廖天北出國,我清閑極了,晚上我約馬傑、貝妮和白明海到我家打麻將。馬傑自從身體里輸入我的鮮血以後,我在他面前越來越沒有秘密,就連打麻將他也能窺透我的心思,總能猜對我出什麼牌,時不時就給他點炮,連貝妮都開玩笑說,過去馬傑就像我的影子,不知為什麼,現在倒過來了,我越來越像馬傑的影子。馬傑聽了這話,竟然得意地說我在模仿他,還說模仿是人的本能,每個人都渴望成為他人。其實馬傑這話說到了我的骨髓里,別看我口口聲聲要做自己,那只是受廖天北影響,實際上我一直在模仿廖天北。但我並不想讓馬傑看透這一點,因此在給他點炮后,我岔開話題,問他有沒有好玩的地方。他竟然一邊摸牌一邊賣關子地說,我還真知道一個地方,非常值得去,只不過既不能泡溫泉,也不能洗桑拿。白明海好奇地問,那能幹什麼?馬傑扔出一張白板,一臉詭秘地笑道:「可以洗靈魂,你們去嗎?」一句話說得我們仨面面相覷,貝妮斜睨了馬傑一眼,用纖纖玉手摸了摸他的腦門,嗤笑道:「你沒發燒吧?」我也不耐煩地說,你小子就別賣關子了,到底是什麼地方?馬傑這才興沖沖地說:「我表姐夫是濱海市軍分區政委,前些日子他來東州,我們閑聊時,我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當過兵,他問我想不想體驗一下生活,我說當然想,他便建議我去小龜島,哥兒幾個要是感興趣,我和我表姐夫聯繫一下。」「小龜島」三個字顯得很神秘,頓時在我心中激起一陣漣漪,我頗感興趣地問,小龜島是個什麼島,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馬傑一臉得意地告訴我們,小龜島是個軍島,非常小,上面駐守着一個連隊,從來不允許老百姓上島,連當地漁民都弄不清楚島上是什麼樣子。我們仨的胃口一下子被吊了起來,我神往地說,這麼神秘的小島,一定有意思。白明海卻一臉疑惑地問:「姐夫,那我們怎麼上島呢?」馬傑眉飛色舞地說:「當然是乘部隊的登陸艇了。」我們仨頓時興奮起來,貝妮手舞足蹈地說:「馬傑,趕緊跟你表姐夫聯繫,我現在就等不及了。」說完隨手扔出一張牌,馬傑得意洋洋地看着我們,我知道這傢伙又和了。

兩天後的一大早,我們駕駛着一輛警用沙漠風暴,閃著警燈,鳴著警笛,駛上了高速公路。馬傑拿着車載擴音器不停地命令其他車輛右靠,給警車讓路,高速公路上的車輛紛紛讓路。一路上沙漠風暴好不威風。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就到達了濱海市軍分區。軍分區門前站着一位軍人,大校軍銜,中等身材,人很結實,四方臉,目光平和,氣度儒雅,一番寒暄之後,我們知道這位就是馬傑的表姐夫,也就是唐政委。我客氣地說:「姐夫,給你添麻煩了。」唐政委豪爽地說:「商政,你太客氣了,馬傑說你們想接受點愛國主義教育,這是好事,守島官兵很寂寞,知道你們要去,別提多高興了。」說着他向馬傑揮着手說:「把你們的車先放在軍分區院內,你們上我的車,先去碼頭乘船,我們得先到大龜島,然後從大龜島乘登陸艇去小龜島。」唐政委的車是三菱吉普,由他的司機開車,馬傑把沙漠風暴開進軍分區院內停好后,我們一起上了唐政委的車。不一會兒,三菱吉普到了濱海碼頭。湛藍的天空下,海水平靜。唐政委的司機給我們買了渡船票就回去了。唐政委陪我們一起上了渡船。四十分鐘后,渡船停靠到了大龜島碼頭,幾個軍人已經在碼頭等候。唐政委一下船,他們就趕緊迎過來,互敬軍禮,然後親切握手。經過唐政委介紹后,我們才知道,為首的一位黑臉膛、虎背熊腰的上校是徐團長,另一位臉型清瘦、文質彬彬的中校是王參謀。大家一一握手后,上了部隊的越野吉普車駛向部隊駐地。到了軍營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了,徐團長熱情地說:「唐政委,到我這兒了,中午怎麼也得喝一杯。吃完了休息一會兒再上船,如果天氣好,兩個小時就能到達小龜島。」部隊的大鍋飯很香,食堂大廳里還有個包房,大家就在包房入座。團里的幾個領導都過來作陪。徐團長豪爽地說:「王參謀,拿白酒來,給大家滿上。」王參謀將十幾個啤酒杯擺在了一起,嘩嘩地倒滿了白酒。「除了這位歐小姐隨意外,是男人都得滿上,每次干多少都可以,但到最後收杯時都得幹了,部隊就這個規矩,每人一杯酒,誰也不許剩,我這個人從來不埋沒大家的成績。唐政委,你的幾位朋友都是有身份的人,能上小龜島看看我的戰士,我感謝,我先敬一杯。」徐團長說完,一口喝掉半杯。大家一看徐團長如此熱情,誰也不好不給面子,便都喝了半杯,就連貝妮也被感動得將茶換成了酒。「大家有所不知,」徐團長情真意切地說,「小龜島上有我一個連的戰士,有的戰士一參軍就上島了,四年沒下來過,我們是兩個月一補給,所以戰士們看的報紙是兩個月前的,收的家信也是兩個月以前的。連長叫牛剛,真是條漢子,在島上一干就是十年。有一次他老婆來探親,兒子都一歲了還沒見過爹呢,搭乘的是漁民的船,那天浪大,漁民的船怎麼也靠不了島,一直到晚上十點多也沒靠上島,沒辦法,漁民點着了孩子的尿布,島上的戰士發現火光,一連的戰士跳到海里,把牛剛的媳婦和兒子舉過頭頂抬上了岸。」說到這兒,徐團長的眼睛有些濕潤。沒想到,還沒上島,我們就被感動了,只是我不太明白這個軍島的戰略意圖,便試探地問:「徐團長,小龜島離濱海市並不遠,又不是海疆,島上駐守部隊的意義是什麼?」很顯然我問得有些唐突,徐團長沒好氣地說:「對不起,這是軍事秘密。」王參謀頓時岔開了話題:「這次你們上島,戰士們一定很高興,來,我敬大家一杯。」王參謀一一與大家碰杯,然後一仰脖幹了,我們也只好隨着幹了杯中酒。徐團長起身又親自給大家滿上。中午飯每個人都喝了兩啤酒杯的白酒,貝妮沒見過這麼喝酒的,露出對我們擔心的表情,好在我和馬傑、白明海也是久經沙場的,還算扛住了。「大家先到房間休息一下,兩點鐘開船。」徐團長聲音洪亮地說完,和唐政委去了辦公室。王參謀領大家回房間休息。我們休息的地方是團招待所,三層白色小樓,房間整潔乾淨,每張床都有蚊帳,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就像進了營房。我躺在床上,望着潔白的天花板,回想着飯桌上徐團長說的話,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兩個小時就能登島,為什麼非得兩個月才補給一次,牛剛的妻子探親,為什麼要乘漁船登島,團里怎麼不安排登陸艇呢?這個離中心城市沒多遠的彈丸小島駐守部隊的意義是什麼?由於心中一個個解釋不清楚的問題不停地糾纏着我,我輾轉反側睡不着,恨不得立即登上小龜島一探究竟。大約兩點鐘,王參謀叫醒了我們,我們乘部隊的吉普車去了碼頭。

登陸艇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威武,我們都是第一次登上登陸艇,新鮮的不得了。唐政委在徐團長和王參謀的陪同下一起進了駕駛室。徐團長大手一揮說:「開船吧。」轟隆隆一陣馬達聲,登陸艇攪著水花離開了碼頭。在駕駛室,唐政委還拿起望遠鏡眺望大海。我們四個人興奮地走到登陸艇的最前邊,望着浩瀚無際的大海,激動不已。船開了半個小時,突然大海在前面出現了一條藍黑相間涇渭分明的曲線,藍色的海水晶瑩剔透,黑色的海水像鋪天蓋地的綢緞一樣涌動。貝妮好奇地問一名戰士,這是怎麼回事?戰士微笑着說:「水黑的地方是深海。」話音剛落,登陸艇就被海水舉了起來,然後重重地摔了下去。我們四個人頓時站不穩了,連忙抓住欄桿,可是欄桿很矮,只有膝蓋高,我們剛抓住欄桿,一個大浪打來就像把艇淹沒了一樣,我們四個人當時就成了落湯雞,登陸艇前邊是平的,浪拍打的聲音特別嚇人,貝妮緊緊抓住我,一動也不敢動。我心裏恐懼極了,心想,無論是誰,一旦卷進海里,後果不堪設想。徐團長似乎意識到了危險,大聲命令身邊的戰士:「還不快點把他們給我弄下來。」兩名戰士跑上甲板,扶着我們一個一個離開了船頭。貝妮一下來就嘔吐不止,吐得臉色煞白,一張迷人的臉蛋全無了血色。我只好攙扶着她進了休息艙。白明海好奇地問戰士:「海上浪不大,為什麼船晃動得這麼厲害?」戰士笑着說:「這是來自海底的涌,涌比浪厲害。船不怕浪,但怕涌。」貝妮又吐了好幾次,已經吐不出東西了,我一直陪着貝妮,看她難受的樣子,我心裏也很難過。登陸艇仍然在大海若黑綢緞似的涌中起伏,海水越發的黑,驕陽似火,幾隻海豚在登陸艇的左側隨船在海水中穿越。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海洋的強大。海面看上去是寧靜的,連點浪花都沒有,黑色的涌卻將船像盪鞦韆一樣晃來晃去,望着浩瀚的大海,我覺得自己像一條蛆一樣渺小,甚至一條蛆都不如,因為蛆是自由的,完全可以做自己,我是被規定好的,不是自然繁衍出來的,而是被製造出來的,正因為如此,我面對大海不是嚮往而是恐懼。雨果說:「世界上最寬廣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人的胸懷。」如果我是一條蛆,連胸都沒有,怎麼可能有胸懷。有胸懷的人一定是自由的,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而我卻覺得在一具腐屍的肚子裏憋悶極了。我急需透一口氣,這也是我渴望來到小龜島的唯一原因。

小龜島就在眼前了,遠遠望去它真像一隻浮在大海上的小海龜,海蝕地貌,奇礁異石,千姿百態,斧鑿天成。然而登陸艇根本無法靠岸,因為海浪像小山一樣翻滾著,咆哮著,撞擊著礁石,發出雷鳴般的響聲。登陸艇試了好幾次都無法靠岸,只好在離岸邊一百多米處拋錨。島上的戰士本來在岸邊列為兩隊等待首長檢閱,連長牛剛一看登陸艇無法靠岸,就命令全體戰士分別上小木船。三隻小木船在戰士們有力臂膀的擺動中迅速向登陸艇靠近。戰士們把大家一個一個地扶上小木船,徐團長用大嗓門命令戰士要注意安全。當小木船陸續靠岸后,岸邊的戰士迅速迎上來將每個人扶上岸,連長牛剛見到唐政委、徐團長和王參謀等人更是激動地敬了軍禮。唐政委微笑着回著軍禮,然後一邊與牛剛握手一邊說:「小牛啊,辛苦了!」牛剛憨厚地說:「唐政委辛苦。」這是個長著黝黑的長方形臉膛的標準軍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高高的鼻子,厚厚的嘴唇,憨厚中透著英氣。牛剛和戰士們簇擁著眾人往島上走,我環視一圈小島,竟是個植被茂盛、到處是奇花異草的天然森林公園。蟬聲陣陣,蝴蝶翩翩,簡直就是個世外桃源。連隊的營房在島的頂端,遠看是一排普通的營房,近看卻是窗明幾淨,周圍的環境漂亮整潔。我好奇地問:「牛連長,島上吃水用電怎麼辦?」牛連長微笑着指了指前方說:「島上有一口淡水井,用電我們有發電機。」貝妮上岸后立即恢復了活力,她好奇地問:「牛連長,這個島有多大呀?」徐團長插嘴說:「我們小龜島有句順口溜,叫做『三個山頭,三個灘,一袋煙走一圈』。」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這麼小啊!」小龜島的生態環境實在是好極了,奇花異樹,知了聲聲,一種黑色大蝴蝶滿天飛舞,夕陽下,海面上閃著金光,遠遠望去,海天一體,一排排海浪向岸邊湧來,激起陣陣浪花。唐政委滿面春風地說:「牛連長,你陪客人在島上轉一轉吧。」牛連長領了任務陪我們圍着海島轉了起來。我一邊走一邊問:「牛連長,我聽徐團長說,你在這個島上堅持十年了,是什麼東西支撐你堅持下來的?」牛連長毫不猶豫地說:「是信仰。」我好奇地問:「什麼樣的信仰?」牛連長堅定地說:「我從小就渴望成為像岳飛一樣的英雄,我的信仰很單純,就是精忠報國,我做夢都希望能像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一樣獻身祖國,我是一名戰士,戰士的信仰只有兩個字:忠誠!」貝妮插嘴說:「牛連長,無論是精忠報國的岳飛,還是為國犧牲的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對你來說,都是他人,不是自己,難道你就從來沒想過如何做自己,而不是做他人?」牛連長用質疑的口吻說:「沒有祖國,哪有自己?我只懂得,比我生命更重要的是五星紅旗。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就是『五星紅旗你是我的驕傲,五星紅旗我為你自豪,為你歡呼,我為你祝福,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我一直認為除了自由,人的生命高過一切價值,便認真地問:「不知道你對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怎麼看?」牛連長坦然一笑說:「我只知道他像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一樣獻身祖國了,唯一不同的是,他是個詩人。」我不知道牛連長的話是不是發自肺腑,便試探地問:「都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牛連長不會只想做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一點也不想當將軍吧?」牛連長反問道:「這兩者矛盾嗎?」我頓時無語。說話間,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菜園子,牛連長介紹說:「連里四川籍戰士比較多,所以這一片是辣椒園。」只見辣椒的形狀各異,有的尖尖的,有的圓鼓鼓的,有的彎彎的,一個個辣椒倒垂在辣椒秧上,活像一群稚氣未脫的頑童。在辣椒地里,我發現了一個廢棄的鐵錨,鐵錨銹得很厲害,但仍然可以看到鐵錨上的日本字跡。牛連長面色凝重地說:「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在這個島上駐過軍。這個鐵錨是他們侵華的鐵證。」馬傑厭惡地踢了一腳銹跡斑斑的鐵錨。大家又走進黃瓜地,馬傑揪下一根黃瓜,用手蹭了蹭就吃,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天然的綠色食品,商政,還不揪一根嘗嘗。」話音剛落,貝妮驚叫起來,「哎呀媽呀,這麼大的黃瓜呀!」只見地上躺着一隻肥嫩碩大的黃瓜,個頭有冬瓜那麼大。牛連長笑着說:「這是我們的黃瓜王,摘下來吧,今晚給你們做下酒菜。」貝妮惋惜地說:「摘下來多可惜呀!」牛連長爽快地說:「早晚得吃了它,摘吧。」白明海二話沒說,上去就揪了下來,抱在懷裏直嚷嚷:「貝妮姐,趕緊給我照張相。」牛連長笑着說:「想照相,我領你們去一個有紀念意義的地方。」貝妮拍着手:「好啊,好啊。」我們隨着牛連長來到一處山坡前,只見不遠處有一座用小石子壘起的天安門城樓,足有一人多高。牛連長深沉地說:「這是戰士們用業餘時間壘的,只要看一眼天安門就不再想家了。」貝妮覺得這是一篇特別好的採訪題目,便用相機拍了許多天安門的照片。大家分別和牛連長合了影,才隨他往回走。

當我們走進食堂時,香噴噴的味道一下子就勾起了我們的食慾。牛連長命令炊事班的一個戰士把黃瓜王收拾了拌冷盤,餐桌上擺着一盆盆的大扇貝和螃蟹等海鮮。牛連長熱情地說:「咱們島上的海鮮是最好的,都是戰士們下海撈的,今天晚上管夠造。」儘管我們吃遍了大酒店,但是誰也沒吃過剛剛從海里撈出來的海鮮,我們一陣狼吞虎咽之後,全都頂住了,眼睛裏看着饞,可就是吃不下去了。酒足飯飽之後,徐團長打着飽嗝說:「今晚咱們開一個聯歡會,牛剛趕緊安排。」牛連長接到命令后連忙張羅去了。

營房前有一個小廣場,小廣場兩側是籃球架子,這個小廣場平時是戰士們的訓練場。牛連長命令戰士們點起了兩堆篝火。聯歡會就在戰士們的歡呼聲中開始了。「同志們,」唐政委擺了擺手高聲說,「首先我為你們保衛祖國以島為家的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你們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感謝小龜島官兵對我們的盛情款待,為了表示誠意,下面請歐貝妮小姐為大家表演個節目好不好啊!」島上從未來過這麼漂亮的姑娘,戰士們異口同聲地說:「好!」然後熱烈鼓掌。貝妮有副金嗓子,上大學時就在全校歌手大賽中取得過前十名的成績,有全校十大歌星的美譽。受戰士們的影響,貝妮身上多了一分英氣,她落落大方地走到廣場中央,對戰士們動情地說:「我一踏上小龜島就被戰士們身在海島心繫祖國的精神所感動,有的戰士已經四年沒下過島了,更別說回家了,我是一名報社記者,我會用我的筆記下你們平凡而偉大的壯舉。下面,我給大家唱一首歌,歌的名字叫《我的祖國》。」貝妮話音剛落,戰士們報以熱烈的掌聲。「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貝妮甜美的歌聲剛落,戰士們就一起唱起來:「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風光。」一輪皓月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貝妮悠揚甜美的歌聲伴隨着海濤聲回蕩在小龜島的夜空,戰士們陶醉了,被貝妮的美和歌聲陶醉了。貝妮一首歌唱完,戰士們便不依不饒地高呼:「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盛情難卻,貝妮又走到小廣場中央深情地說:「既然同志們愛聽,我就為大家朗誦一首著名詩人徐志摩的詩《再別康橋》。徐志摩先生的一生都在愛的漩渦中掙扎,在愛情中疲於奔命。他是為愛活着的,愛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懷抱着自己的愛,直到生命的終了。」紅紅的篝火映得貝妮的臉楚楚動人,一條白色的長裙被海風輕輕吹拂,彷彿月宮的嫦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貝妮的朗誦純美至極,輕柔飄逸,再加上她婀娜柔美的姿態,讓人有一種至靈至性的享受。這樣的夜,這樣的詩,這樣的女人,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牛連長心中會想什麼,也不知道像崇敬女神一樣望着貝妮的戰士們在想什麼,我只知道,我的心情如激動,如幽曲,如泉涌,如露凝。在茫茫大海上,我彷彿看見有一團火光在夜幕中閃動,我彷彿聽見有一個婦人在期盼地向島上呼喚……整個晚上我們四個人分別表演了節目,聯歡會開到半夜才結束。晚上我和唐政委睡在一個房間里,閑聊時他告訴我,他從徐團長口中得知,由於小龜島的駐防意義不大,明年就要撤防了,我聽后心裏一驚,問他牛連長和戰士們知道嗎?唐政委嘆了口氣說:「他們還不知道。」我關切地問:「撤防后,島上的官兵怎麼辦?」唐政委無奈地說:「能怎麼辦,轉業複員唄。」

告別了小龜島,告別了大龜島,告別了唐政委,我們開着沙漠風暴在高速公路上往東州疾馳,無意間我在車載儲物箱內發現了一本《論語》,我問馬傑:「怎麼想起讀《論語》了?」馬傑嬉笑道:「這年頭也不知該信點啥,這不是國學熱嗎,我也湊湊熱鬧。」我隨便翻開書,映入眼帘的剛好是一句:「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太清宮對面殘存的古城牆及角樓修復工程比西塔及延壽寺復建工程提前一天竣工,關牆配角樓一座,角樓上豎石碑,石碑上雕刻乾隆皇帝的御制詩,共三千三百字,內容是追憶先祖業績,歌頌忠孝一體。竣工典禮儀式由王伯壽主持,參加儀式的除了東州市副市級以上領導,還有太清宮的靜虛道長。老道在發言中說了四句詩:「紫氣東來三萬里,聖人西行經此地,青牛駕車載老翁,藏形匿跡混元氣。」我知道詩中的聖人是指老子,然而不知為什麼我耳畔卻回蕩著莊子的話:「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我立於角樓上遙望太清宮,還真看見一位白髮老翁,紅顏大耳,領着小孫子,向角樓上張望着看熱鬧。

更為隆重的是第二天上午舉行的西塔復建工程塔剎金頂封頂及延壽寺竣工開光*,省市領導、高僧大德、名人信士會聚延壽寺,場面莊嚴、隆重、祥和,梵音陣陣,瑞氣騰騰,開光*由龍泉寺住持智真大師主持,一百零八位主法大和尚參加,真可謂福慧緣滿,佛光普照。只見封頂后的西塔,祥雲繚繞,氣勢恢宏。由基座、塔身、相輪三部分構成。基座為方形束腰須彌座,有上下框,在四角和每面中間立有兩根石柱,每面有三個壺門,中間壺門置磚雕寶盆和火焰,左右壺門都有高大凸起的磚雕雄獅。基座上框之上又起三層砌圓壇座,上面是寶瓶式塔身。塔身的南面辟有佛龕,內供神牌。佛龕周圍嵌流麗的雲珠。塔身之上為十三層相輪,再上為塔剎,由銅鑄寶蓋、日、月、寶珠組成。寶蓋之下懸風鐸。金頂塔剎封頂后,羅立山感慨地說:「天北,這可真是佛光普照啊!」廖天北也深情地說:「老羅,這就叫開智慧花,結智慧果,這回東西南北四塔都齊了,我相信佛祖一定能保佑東州百姓福慧緣滿啊!」我聽了羅立山和廖天北的對話,內心非常惆悵,因為這是一個尋找信仰的年代,我不知道儒佛道中究竟還有多少值得我們可以當做信仰的東西,反正我的信仰不在儒佛道中,那麼它在哪裏呢?突然發現這麼重要的場面,記者群中居然沒有貝妮的身影,我納悶地撥通她的手機,問她在哪兒,她說在天主教堂,我驚訝地問:「你什麼時候信天主教了?」她低聲說:「不是信,是正在參加一個朋友的教堂婚禮。」她話音剛落,我就從她的手機中聽到了唱詩班悠揚的歌聲……

應該說商政的迷茫,就是我的迷茫,在這裏與其說我猜測的是商政的命運,倒不如說是在書寫我自己的迷茫,我一向認為一切寫作都難免有自己的影子,儘管我滿腦子都是商政的故事,但是傾注在故事中的心靈感悟卻是我的,就好像商政不過是我的軀殼,我似乎是商政的靈魂。當然這也許是一種錯覺,因為我一直認為我是商政的軀殼,商政是我的靈魂。別看我們之間並不認識,但是我們之間互為影子,抑或是兩個軀殼,共用一個靈魂。我一向認為,我和商政只是相貌上互不認識,即使各有各的靈魂,我們的靈魂一定是認識的,說不定還是雙胞胎。其實靈魂就是自我,自我是無限維的。當然我也是剛剛認識到這一點,因為我發現自我可以無限疊加,我知道很多哲學家玩過關於自我的疊加遊戲,不過我對小說比對遊戲更感興趣。正因為如此,我還是喜歡用一個自我去認識另一個自我,我從小就幻想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這或許是一種寓言,但是我一直掙扎在這個寓言中不能自拔,我渴望着和另一個自我在信仰中相會,然而信仰也成了一種寓言。我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分明就是商政,卻越看越像我自己。或許我和商政互為他者,果然如此,商政想成為的人也一定是我,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想像的,因為我做夢都想成為商政,哪怕成為他的腳印,為此我苦苦模仿他、研究他,企圖了解他的一切,進而掌握他的一切,卻反過來覺得了解他越深,越被他了解,越覺得掌握了他,就越是被他所掌握,簡直就是不可思議!我知道我們之中一定有一個被虛構了,我自信地認為被虛構的一定是商政,然而在這種虛構中,我卻覺得商政越來越真實,而我卻越來越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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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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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象:猜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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