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塔

第二章 青塔

根鳥記不清他離開菊坡已經多少天了。他已走出山區。自從離開菊坡后,他就一直往西走。他在直覺上認定,那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谷在遙遠的西方。現在來到他腳下的是一望無際的荒漠。

站在荒漠的邊緣,他踟躕了半天。空蕩的、漫無盡頭的荒漠,一方面使他感到世界的闊盪與遠大,一方面使他感到心虛力薄,甚至是恐懼。「我能走過去?」這個念頭抓住了他,使他雙腿發軟。

當太陽高懸在荒漠之上,遠處飄散著淡紫的煙霧時,他往上提了提行囊,還是出發了。

前些天,他一直是在山區走。天氣雖已進入初冬,但滿眼仍是一番生命四下里流動的景色。淙淙流淌的小溪,翠竹與各種蒼鬱的松樹,振動人心的林濤聲與深山處清脆的鳥鳴,這一切,使他並無太深的離家感覺,心中也沒有太深的荒涼與寂寞。現在,荒漠向他顯示的,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觀:空曠,幾乎沒有生命的氣息。偶爾才能看到幾叢枯死的草,或幾叢銹鐵絲般的荊棘。即使看到一兩棵樹,也都已落葉,在沒有遮攔的風中苦苦抖索。這裏的植物,即使是已經死了,他也能感覺到它們活着時從未痛痛快快地生長過,它們總是緊緊地伏在地上,惟恐被大風連根拔去。眼下,枯草與荊棘,不是過於袒露,使他感到它們隨時都可能成為荒漠上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就是被沙石重重地壓住,使他感到它們將永世不得翻身或窒息而亡。

空氣變得十分乾燥,根鳥很快就感到嘴唇的干焦和喉嚨的苦澀。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它們分散著,佈滿了大地。一眼就能看出,多少年前,這裏曾經是海洋,海水退盡,無邊的洋底從此就裸露在風暴與烈日之下。這些石頭與粗沙一起,在那裏用勁吮吸著空氣里已經不多的濕潤。即使是這樣,它們仍然還是顯出隨時要被乾裂成碎末的樣子。

根鳥用手搓了搓發緊的臉,一步一步地走着。大多數時候,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既不去想菊坡的父親,也不去想懷中那根布條以及大峽谷和夢中的紫煙。他就知道走。既無勞累,也無輕鬆,既無目的,也無行走的衝動。彷彿他根鳥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不停地搬動雙腿,不停地前行,永無止境。

一隻黑色的鷹在他的頭頂上盤旋。這種盤旋似乎也是無意義的。因為,空中沒有飛鳥,地上也無走獸。那鷹似乎也不計較這些,它樂意做這種純粹的盤旋。就是這道小小的風景,使根鳥的長旅多了一絲活氣和安慰。他在心中飄過一絲感激,並停住腳步,仰臉去望那隻黑色的鷹。有那麼非常短暫的時間裏,那黑色的鷹突然地變成了白色的鷹,並且是那麼的白,它使根鳥的心中驟然注滿了激情。

鷹還是黑色的,就是那種人們司空見慣的鷹。

根鳥不免有點失望,低下頭來,繼續走他的路。

遠處有駝鈴聲,有一聲無一聲的,聲音非常微弱。根鳥能夠判斷出,駱駝在很遠的地方走動着。他從內心希望,他能在一路上不斷地聽到這種優美的讓人安心的鈴聲。他需要各種各樣的景物,並且需要聲音。他要把這些聲音吃進耳朵,直吃進寂寞的心中。

前面是一座大沙丘,陽光下像一座金山。

根島吃力地爬到沙丘頂上。他朝遠方看去時,看到了一支駝隊正沿着優雅地彎曲著的丘梁往西走着。駝峰與沙丘都是同樣的彎曲。駱駝原本就是沙漠之子。它與沙丘構成了一幅圖畫。而那些因風的作用而吹成的既有規律又無規律但同樣顯出旋律感的沙線,又給這幅圖畫增添了幾分音樂的色彩。

這幅圖畫使從深山裏走出的根鳥歡喜不已。

根鳥坐在沙丘上,靜穆地觀望着駝隊。

歇足了,根鳥就加快步伐去追趕那支駝隊。他已不再擔心夜晚的來臨。他可以與這支駝隊一起露宿。他相信,那些人不會嫌棄他的。想到此,他心中想唱支歌。但他不知道應該唱什麼,最後,他索性吶喊起來。他發現在荒漠上吶喊與在深山裏吶喊,效果完全兩樣。後者是有迴音的,而前者,聲音一往無前,永遠也不能再重新撞擊回頭了。這使根鳥頓時覺到了一種空寂,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他從內心深處感謝這支駝隊的出現。

追上駝隊時,已近傍晚了。

那些身穿翻毛羊皮襖的趕駝人都掉過頭來,用一雙雙常年穿越荒漠才有的銳利而冰冷的目光看着根鳥。

根鳥有點討好地朝他們微笑着。

那些人沒有主動地向根鳥問話。

根鳥是個容易害臊的男孩,也不好意思先開口與他們搭話。他只是緊緊地跟在駝隊的後面,彷彿是一隻走失的羊,找不到自己的羊群,而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發現了一支陌生的羊群,便立即投奔過來。駝隊是頂風走的,根鳥總是聞着駱駝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濃烈的刺鼻的氣味。根鳥並不厭惡這種熱烘烘、騷烘烘的氣味,他甚至在心中喜歡著這種氣味。因為這種氣味使他感覺到了荒漠上依然有着鮮活的生命,他現在就與這些生命在一起。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安慰與溫暖。

天邊,荒漠的盡頭,升起一股煙來。這股煙像一根粗硬的柱子,直直的,並且朝天空生長著。

黃昏時,駝隊中一個頭戴破皮帽的漢子,終於掉過頭來開口向根鳥問話:「你去哪兒?」

根鳥很高興,往前快走了幾步。但他不知如何回答,於是變得有點結巴:「去……去西……西邊。」

「西邊哪兒?」那漢子不太滿意根鳥的回答。

根鳥只好說:「我也不知道究竟去哪兒。」

漢子的嘴角就流出一縷嘲笑。

根鳥就低着頭走着。走着走着,又落在了駝隊的後邊。

駝隊中有一個與根鳥年齡相仿的少年。他的脖子裏圍一條火紅的圍巾,衣服幾乎敞開着,露出黑乎乎的胸脯來,一副很快活的樣子。這時,他停了下來,一直等到根鳥。根鳥見到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少年像那漢子一樣問根鳥:「你去哪兒?」

根鳥有點局促不安,吞吞吐吐。他心中非常願意將一切都說出來。他太想將一切說出來了。他憋得慌。他要讓那些趕駝人,甚至是這些面容慈祥的駱駝都知道他根鳥此行的目的。他要他(它)們知道,他絕不是一個在荒漠上閑逛的流浪兒,或者是一個懶惰的沿路乞討的乞丐。

駝隊在一座高大沙丘的背面停下來了。駝隊要在這裏結束這一天的行走。不遠處是一片湖水,它正在霞光里閃動着安靜而迷人的亮光。真是一個宿營的好地方。

根鳥和那個少年坐在沙丘上。

「我要去找一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谷。」

那少年望着根鳥佈滿塵埃但雙眼閃閃發亮的臉。

根鳥眺望着西邊的天空。那時的天空壯麗極了。空曠的荒漠,使西邊的天空完全呈示出來。霞光從西面的地平線上噴射出來,幾隻烏鴉正從霞光里緩緩飛過。根鳥十分信賴地看了那個少年一眼,然後從頭到尾地講述他此行的原因。

這個故事顯然深深地感染並打動了那個少年。他聽得十分入神。

故事講完后,那個如痴如醉的少年似乎突然地醒悟了過來,臉上換了另一種表情。他朝根鳥一笑,然後飛跑而去,回到了那些人中間。他向那些人說:「我知道他向西走是去幹什麼。」然後,他挖苦地將剛才從根鳥嘴中聽到的一切,轉述給了那些人。

那個漢子對那個少年說;「讓他過來,再對我們說說。」

少年又來到了根鳥身旁:「他們都想聽你說一說你為什麼向西走。」

「我都對你說了。你向他們說吧。」

「他們不相信我說的。」

根鳥跟着那個少年走向那些坐着的或側卧著的人。

根鳥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壓制不住的笑容。他似乎感覺到了這種笑容是不懷好意的,但他並不能在腦海里形成一個判斷。他站在他們面前,手足無措。

那個漢子站起身,將根鳥背上的行囊取下放在沙上:「今天晚上,你就和我們在一起吧。現在,你來說一說你的布條、夢呀什麼的。」他一指那個少年,「他嘴笨,沒有說清楚。」

根鳥疑惑地坐下了。

「講吧。」那漢子說,「也許我們中間就有誰知道那個大峽谷呢?」

一個臉長得像馬臉的人強調說:「一個長滿了百合花的峽谷。」

根鳥就又從頭講起來。那些人都擺出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於是根鳥就很投入地講著。當接近尾聲,根鳥在描繪夢中的紫煙最後一次出現時,首先是那個漢子說了一句:「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呢。」

那些人便一起大笑起來。

有人指著根鳥:「世上還有這樣的傻瓜!」

「馬臉」說:「這孩子居然知道想女孩兒了,還想得神魂顛倒!」

那個少年笑得在沙地上直打滾。

根鳥很尷尬地坐在那兒,在嘴中不住地說;「你們不相信就拉倒,你們不相信就拉倒……」

那些人越笑越放肆。那個少年正被一泡尿憋著,轉過身去撒尿,一邊尿一邊笑。尿不成形,扭扭曲曲地在他身前亂顫悠。

根鳥看到,只有那個遠遠地坐着的、蒼老得就像這個大荒漠似的老人始終沒有笑。

他看了根鳥一眼。根鳥從他那雙衰老的目光里覺察到了一種溫暖、一種心靈的契合。

根鳥突然起身,抓起行囊,走開去了。

天終於黑下來。根鳥看着趕駝人在篝火旁喝酒、吃東西、談笑,自己很清冷地從行囊中掏出一塊干硬的餅子,慢慢地咬嚼起來。望着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心中也是一片蒼茫。

那個少年拿了一塊被火烤得焦香的羊肉,走到根鳥的身旁:「吃這個吧。」

根鳥搖了搖頭。

「拿去吧。」

根鳥沒有看他。根鳥絕不想再看他。

那個少年覺得無趣,拿着羊肉轉身回到那些人中間去了。

根鳥打開行囊,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到身上。他預感到了荒漠之夜的寒冷。

趕駝人也開始休息,四周就只剩下了一片寂靜。

根鳥聽到了沙子被踩的聲音,不一會,他看到那個老人站在他身旁。

老人坐了下來,望着西邊的夜空說:「我小時候聽說過,在西邊的大峽谷里,確實有白色的鷹。」

「那峽谷遠嗎?」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不是三天五天、三個月五個月就能走到的。」

「我可以跟着你們的駝隊走嗎?」

「不行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往南走了,而你卻是往西走。那個大峽谷在西邊。」

老人坐了很久,臨走時說:「不管別人說什麼,你只管走自己的路。」

根鳥看到老人正離他而去,想到明天又得孤身獨走荒漠,撐起身子問:「大爺,還要走幾天,才能走到有人住的地方?」

「三天。」

「那地方叫什麼?」

「叫青塔。」

第二天,根鳥醒來時,太陽從荒漠的東方升起來了。東邊的沙地,一片金澤閃閃。他發現駝隊已經離開了,往南看去只能看到一些黑點點。他隨即還發現,他的身上蓋着一件翻毛羊皮襖。這是一件破舊的皮襖。根鳥認得,這是那個老人的。他抓着皮襖,站起身來,望着那個即將消失的駝隊,不禁心頭一熱。

沙子漸少,一個純粹的戈壁灘出現在根鳥的腳下,它使根鳥更加覺得世界的荒涼。他向西走着,陪伴着他的,只有他自己單薄的影子。他讓自己什麼也不想,也不讓自己加快步伐,始終以一種不太費勁的步伐,不快但卻不停地向前。有時,他想給自己唱支歌,但那些歌總是只有一個開頭,才唱了幾句,就沒有再唱下去的興緻了,於是那歌聲就像秋天的老草一樣衰敗下去。

這天下午,根鳥在荒漠中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那是風造成的。

風從西北方向刮來。在平原,在山裏,風來時,根鳥總能看見它們過來的樣子:草地、稻或麥子,在它吹過時,像波浪一樣起伏着,樹在它的壓力之下,飄蕩起枝條,水則開始沸騰起來。這一切變化,又都會發出聲音。因此,根鳥能在好幾里之外,就可看到它來勢洶洶的樣子。那時,他早做好了風撲到他跟前的準備。風是看得見的。狂風時,根鳥彷彿看到千軍萬馬在奔騰。那時的根鳥只有一種衝動而並無恐懼。而戈壁灘上的風,就像是一頭跟蹤了他許久,瞧他已精疲力竭,且又沒有任何提防時而猛撲上來的惡獸。戈壁灘上沒有草木,沒有河流,風來時,竟沒有一點顯示。原來,風本身是沒有聲音的。所謂風聲,是風吹到阻攔它的物體之後發出的,實無風聲。一頭無形的且又是無聲的怪物,帶給人的只有恐懼。根鳥正走着,突然有一股力量衝撞過來,差一點就將他撞翻。他開始時沒有意識到這是風。因為,他既不能看到草浪,也不能看到水波與樹搖,當然也不能聽到風聲。他在作了前行的嘗試而都被風頂了回來之後,才意識到這是風。好大的風,但戈壁灘上,卻看不見它留下任何一絲痕迹。這種風,就顯得充滿了鬼氣,使根鳥頓覺險惡四伏,天底下一片陰森森的。他被風衝撞著,扭打着,而他卻全無一點辦法。因為沒有任何遮攔,風一路過來時便沒有任何消耗,力大如牛,幾次將根鳥往後推出去好幾丈遠。根鳥摔倒了幾次。他要趕路。他將身子向前大幅度地傾斜著。即便如此,他還是好幾次被風頂得直往後打着踉蹌。

風不停地刮著,天也漸漸昏暗下來。根鳥除了能聽到風從身邊刮過時的聲音外,偌大一片荒漠,竟像死亡了一般,沒有一絲聲響。但,它卻又讓根鳥在一種力量的浪潮里翻滾與掙扎。

根鳥終於找到了一個避風的地方。那是一塊巨石。他將身體蜷縮在石頭的背面。這時,他才聽到了風從石頭上吹過時而發出的凄厲的尖嘯聲。

風終於慢慢收住自己的暴烈。當根鳥聽出從石面上擦過的風聲已經變成柔和的絮語時,他才敢站起身來。這時,他看見了一輪巨大的蒼黃落日。他從未見到過如此巨大的太陽。這太陽大概只有遼闊的荒漠才有。它照耀着已在冬季的西方天空,呈現出一派肅穆與寧靜。

根鳥加快步伐朝太陽走去。

當落日還剩下一半時,根鳥翻上了一座高高的土丘。這時,他突然發現在遠遠的地方,有一個人正在低洼處向西行走。這使根鳥感到十分激動。他朝丘下大步跑去,途中差點摔倒。他一定要追趕上那個人。他心中渴望自己能有一個伴,尤其是在即將被黑夜籠罩的荒漠上。

剛才還很模糊的人影,漸漸清晰起來。

根鳥估計那個行者能夠聽到他的聲音了,便大聲地唱起來,那是一段社戲的戲文:

從南來了一行雁,

有成雙來有孤單。

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

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

不看成雙看孤單,

細思量,

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細思量,

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不知為什麼,根鳥在唱這段戲文時,心裏總被一種悲悲切切的情緒糾纏着。他竟然唱得自己心酸酸的,兩眼蒙了淚花,再看前面那個行者,就只能看到一個糊糊塗塗的影子。

那個行者似乎聽到了根鳥的歌聲。因為根鳥抹盡眼淚往前看時,見那人回過頭來,正朝他這邊瞧著。

然而,那個行者卻並沒有停住腳步,而依然背着行囊往西走去。

「這個人!」根鳥覺得這個人實在不可理喻。如此空大的荒漠,獨自一人行走,多麼寂寞!既然可以有一個人與自己結伴而行,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嗎?那行者居然絲毫不在意荒漠中突然走出一個人來,在回首望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頭來。根鳥卻是不停地加快著步伐。根鳥才不管那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只要是人,就願意走近他,與他一道前行。渴望見到人的心情,就像一隻飛行了數天而饑渴難熬的野鴿子渴望見到清水一般。

太陽滲入了西方的泥土。

那個行者,只剩下一個細長的黑影。

根鳥追趕着。荒漠中的距離,很讓根鳥迷惑。明明見着前面的目標離自己並不很遙遠了,但要追上,卻很費力氣,那距離彷彿是不可改變的。

行者的身影漸漸消失了。

但根鳥能夠感覺到那個行者依然在他前方不遠的地方行走着。

根鳥終於失去追趕上那個行者的信心,在一個土丘的頂上停住,放下了行囊。他要結束今天的行走了。他很失望。今天這一夜,他將獨自一人露宿這片荒漠,然後受那四面八方的寂寞的包圍,在清冷中一點一點地熬過,直熬到日出東方。

月亮飄起來了,像一枚銀色的、圓圓的風箏。它真是飄起來的,而不是升起來。這大概是因為荒漠中裊裊升騰起薄薄的淡霧而形成的效果。

根鳥望着月亮,咬着餅子,腦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根鳥躺下后,希望能在夢裏見到菊坡的父親,更希望夢見大峽谷和紫煙,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夢着,只夢見一些支離破碎的、奇奇怪怪的場景、人物或其他東西。

月亮彷彿只是給他一個人照着,並且無比的溫柔和明亮。

第二天,根鳥才發現,那個行者並未遠走,而是在離他不遠處的另一個土丘上坐着。

中午時分,根鳥終於追上了那個行者。

「你好。」根鳥向他打着招呼。

那行者很遲鈍地側過臉來,看了一眼根鳥,點了點頭。

「你去哪兒?」根鳥問道。

那行者走出去十幾步了,才用手指向西指了指。

「我也是往西邊走。」根鳥很高興。

在很沉悶的行走中,根鳥悄悄地打量了這個行者:衣衫襤褸,一頂氈帽已經破爛不堪,背上的行囊簡直就是一捆垃圾;腳上的鞋已多處破裂,用繩子胡亂地捆綁在腳上;身體高而瘦,背已駝,臉色蒼黑,長眉倒很好看但已灰白;或許臉型本就如此,或許是因為過度的清瘦,顴骨與鼻樑都顯得很高,嘴巴也顯得太大,並且牙床微微凸出;最是那一雙眼睛,實在讓人難忘,它們在長眉下深深隱藏着,目光卻在底部透出一股幽遠、固執,還含了少許冷漠。

在一座土丘的坡上,他們坐下來,開始吃東西。這時,根鳥又注意到了那雙手:十指長長,瘦如鐵,蒼老卻很勁道。

根鳥要將自己的餅子分行者一塊,被行者搖手拒絕了。行者啃著一塊已經發黑的干饃,目光依然還在前方。

這一天裏,根鳥也沒有聽到那行者說過一句話。然而根鳥知道,那行者並不是一個啞巴。

晚上,他們同宿在一座山丘的背風處,還是默然無語。但根鳥感覺到,那行者已經默認了他是自己的一個同伴,目光里已流露出淡淡的歡喜。

又一天開始后不久,那行者終開始說話。那是在他見到前方一株矮樹之後。他望着那幾天以來才看到的惟一的一棵樹,站住了。他的那張似乎凍結了的臉,彷彿是死氣沉沉的湖水被柔風所吹,開始微波蕩漾。他說:「我們快要走出這荒漠了。」他的聲音是沙啞的,似乎已多日不與人說話,因此,這句話從嘴中吐出時,顯得十分艱難,極不流暢。

根鳥既為行者終於開口說話,更為了那句由行者說出口的話而在心中充滿一派親切與激動,因為,行者說的是「我們」快要走出這荒漠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是一道的了,根鳥已不再是伶仃一人了。

他們一起走到那棵其貌不揚的樹下。這是一棵根鳥從未見過的樹。但這無所謂。他們現在想到的只是這棵樹向他們透露了一個信息:荒漠之旅已經有了盡頭。

他們告別了這棵矮樹,朝前方走去,腳步似乎變得輕鬆了許多。

一路上,那個行者彷彿突然被喚醒了說話的意識,儘可能地恢復著因經久不用而似乎已經喪失了的講話能力。他不僅能夠愉快地來回答根鳥的問話,還不時地向根鳥問話。當他從根鳥的嘴中得知根鳥西行的緣由時,不禁靠近根鳥,並用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住了根鳥的手,目光里含着親切的與詩一樣的讚美。

太陽即將再一次落下去時,根鳥知道了他的名字:板金。根鳥還知道,他過去居然做過教書先生。

但當根鳥希望知道板金西行的緣由時,板金只是朝根鳥一笑,並沒有立即回答。根鳥並不去追問,因為,他已感覺到,板金正在準備將心中的一切都告訴自己。

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空中沒有一絲塵埃,那月光淋漓盡致地灑向荒漠,使荒漠顯得無比深遠。空氣已經微帶濕潤,森林或湖泊顯然已在前邊不遠的地方。根鳥和板金一時不想入睡,挨得很近地坐着,面朝荒漠的邊緣。

板金從懷中摘下盛酒的皮囊,先喝了一口,然後遞給根鳥:「小兄弟,你也來喝一口。」

「板金先生……」

「我今年五十歲,就叫我板金大叔吧。」

「不,我還是叫你板金先生。」

「隨你吧。」

「我不會喝酒,板金先生。」

「喝一口吧。」

「我只喝一口。」

「就只喝一口。」

根鳥喝了一大口酒,身上馬上暖和起來。

板金喝了十幾口酒,說:「小兄弟,好吧,我告訴你我往西走的緣由。」他望着月亮,「我的家住在東海邊上。我是從那裏一直走過來的,已經走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了?」根鳥吃了一驚。

「五年了,五年啦!」板金又喝了一口酒,「記不清從哪一代人開始,我的家族得了一種奇怪的毛病,凡是這個家庭的男子,一到十八歲,便突然地不再做夢……」

「這又有什麼?」根鳥既覺得這事有點奇怪,又覺得這事實在無所謂。

「不!小兄弟,你大概是永遠不會理解這一點的:無夢的黑夜,是極其令人恐懼的。黑夜長長,人要麼睜著雙眼睡不着,在那裏熬著等天亮,要麼就死一般地睡去,一切都好像進入了無邊的地獄,醒來時,覺得這一夜黑沉沉的,空洞洞的,孤獨極了,荒涼極了,那感覺真是比死過一場還讓人恐怖。在我的記憶里,我的家庭中,曾有兩個人因為終於無法忍受這絕對沉寂的黑夜,而自盡了。其中一個是我的叔父。他死時,我還記得。他是在後院的一棵桑樹上弔死的。為了治好這個病,我們這個家族,一刻也沒有放棄尋找辦法,然而,各種辦法都使過了,仍然還是如此。我們這個家族的男人,都害怕十八歲的到來,就像害怕走向懸崖、走向刑場一樣。在這個年齡一天一天挨近時,我們就像在黑暗中聽着一個手拿屠刀的人從遠處走過來的腳步聲,心一天一天地發緊。許多人不敢睡去,就用各種各樣的辦法讓自己醒著,長久之後,身體也就垮了。我們這個家庭的人,衰老得比任何人都快……」板金喝了一大口酒。

根鳥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感到有點寒冷,從板金手中拿過皮囊,也喝了一大口酒。

「小兄弟,你現在多幸福啊!你能做夢,做各色各樣的夢,你居然能夢見一個長滿百合花的峽谷!你還要什麼呀,你有夢呀!你有那麼好的夜晚,那夜晚,不空洞,不寂寞,有聲有色的。哪怕是一場噩夢夢呢——噩夢也好呀,一身大汗,醒來了,你因擺脫了那片刻的恐懼,而在心裏覺得平安地活着,真是太好了,你甚至在看到拂曉時的亮光已經照亮窗紙的時候,想哭一哭!夢是上蒼的恩賜!……」他仰臉看着月亮,長嘆了一聲,「我不明白,天為什麼獨獨薄我一家?我不明白呀!這世界,你是看到了,不如人意呀!那長夜裏再沒有一個夢,人還怎麼去活?太難啦,真是太難啦!……」

根鳥藉著月光,看見板金的眼中閃爍著冰涼的淚光。他將皮囊遞到了板金手中。

板金將皮囊搖晃了幾下,聽着裏面的酒發出的叮咚聲:「躲不開的十八歲終於來了!就在那天夜裏,我像我的祖輩們一樣,突然地好像跌進了墳墓。那一夜,好像幾十年、幾百年,無邊無底的黑暗。那黑暗推不開、避不開。終於醒來時,我就覺得自己心都老了。我坐在河堤上,望着河水,將臉埋在雙腿中間哭起來……」

「喝點酒吧,喝點酒吧,板金先生。」

板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因為過猛,酒從嘴角流出,在月光下晶晶閃亮。

「眼見着,我自己的兒子已長到十歲了,我終於在一天晚上,離開了家。那時兒子已經熟睡。臨出門時,我藉著燈光,看到他的嘴角流露着甜甜的微笑。我知道,他還在做夢,做一個好夢。那時,我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讓我的兒子,每天夜裏,都能有夢陪伴着他,直到永遠。內人一直將我送到路口,我說:『我一定要將夢找回來!』」

根鳥苦笑了一聲:「夢怎麼能找回來呢?」

「能!」板金固執地說,「一定能的!我知道它在哪兒。夢是有靈性的,夢就跟你見過的樹林、雲彩、河流一樣,是實實在在的,是真的,真真切切。它丟失了,但它還在那兒!」

「你到哪裏去找呀?」

「西邊。我知道它在西邊。」

「你怎麼能知道呢?」

「我當然知道!」板金回憶道,「就在丟失夢的頭一天夜裏,我夢見了我的夢消逝的情景。它像一群小鳥,一群金色的小鳥,落在一棵滿是綠葉的樹上,忽地受了驚嚇,立即從樹上飛起,向西飛去了,一直向西。當時,天空金光閃閃,好像飄滿了金箔。不久,就一一消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消失在了西邊,只剩下一片黑色的天空……」

根鳥不由得站起身來,朝西邊的夜空望去。

板金將皮囊放在地上,也站起來,將一隻無力的手放在了根鳥的肩上:「小兄弟,我們都是在做同樣的事。我比你大得多,但我們是兄弟!」

空氣里,飄來微弱的松脂氣味。

「明天,我們就能到青塔。」板金說。

青塔是一個小鎮。

根鳥和板金是在第二天中午時分,看到這個小鎮的。他們走出荒漠,翻過最後一道大土丘之後,立即看到了一片森林,隨即又看到了立在被森林包圍着的一座小山上的塔。塔形細長,在陽光下呈青黑色。透過樹木的空隙,他們依稀看見了小鎮。那時正是午炊時間,一縷縷炊煙,正從林子裏裊裊升起。那煙都似乎是濕潤的。

根鳥頓時感到面部干緊的皮膚正在被空氣濕潤着,甚至感到連心都在變得濕潤。

在往鎮子裏走時,板金說:「我們沒有必要向他們訴說我們西行的緣由。」

根鳥不太領會板金此話的意思。

板金說:「讓別人知道了,除了讓他們笑話我們之外,你什麼也得不到。一路上,我已受足了別人的嘲笑了。那天,你在路上問我為什麼向西走,我沒有立即回答你,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也許,這天底下兩個最大的傻瓜,確實就是我倆。」

根鳥點了點頭。

他們走進了小鎮。鎮上的人很快發現了他們。他們的體型、臉相、臉色以及裝束,告訴這個小鎮上的人,這兩個渾身沾滿塵埃的人,顯然來自遙遠的地方。老人與小孩的、男人與女人的目光,便從路邊、窗口、樹下、門口的台階上等各個地方看過來。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被看,下意識地互相看了看,發現自己確實與這個鎮上的人太不相同了。因為是被看,他們顯得有點尷尬與不安,尤其是根鳥,幾乎不知道怎麼走路了。板金將一隻手放到根鳥的肩上。這一小小舉動的作用是奇妙的:它使根鳥忽然地覺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以滿不在乎地看待這些目光。他甚至還有一種小小的興奮——一種被人看而使自己感到與別人不一樣、覺得自己稀奇的興奮。

他們在小鎮的青石板小街上走了不一會,居然從被看轉而去看別人了:這裏的人,穿着非常奇特,男人們幾乎都戴着一頂氈帽,身着棕色的衣服,腳著大皮靴,女人們頭上都包着一塊好看的布,衣服上配着條狀的、色彩艷麗的顏色,手腕上戴着好幾隻粗粗的銀鐲;這些人臉顯得略長,顴骨偏高,眼窩偏深。根鳥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孩子,男孩們或光着腦袋,或戴了一頂皮帽,那帽耳朵,一隻豎着,一隻卻是耷拉着的,女孩們身着長袖長袍,跑動時,那衣擺與長袖都會輕輕飄動起來,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眼睛都亮得出奇,使人感到躲閃不及。

他們在塔下一座廢棄的小木屋裏暫且住下了。他們決定在這裏停留幾日,一是因為身體實在太疲倦了,二是因為他們都已身無分文,且已無一點乾糧,他們要在這裏想辦法搞點錢和糧食,以便堅持更漫長的旅程。

整整一個下午,根鳥都在睡覺。醒來時,已是傍晚了。

板金沒有睡。他一直坐在那裏。睡覺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件讓他高興的事。他見根鳥醒來了,說:「我們該到鎮里去了。」

根鳥不解地望着板金。

「你難道還沒有餓嗎?」板金從行囊里取出一個瓦缽。

根鳥立即明白了板金的意思:到鎮里乞討。頓時,他的心中注滿了羞恥感。他顯得慌亂起來,把衣服的鈕扣扣錯位了。

「這就是說,你還沒有乞討過?」

根鳥點了點頭。這些天,他一直在花着他離家時父親塞給他的錢。那些錢,幾乎是父親的全部積蓄。他非常節省地花著,他還從未想到過他總有一天會將這些錢全部花光,到那時怎麼辦。這是一個讓他感到局促不安的問題。他低垂著腦袋,覺得非常茫然。

「小兄弟,天不早了,我們該去了。」板金顯得很平靜,那樣子彷彿要去赴一個平常的約會一般。

根鳥依然低垂著腦袋。

「走吧。」

「不。」

板金望着手中的瓦缽:「我明白了,你羞於乞討,對吧?」

根鳥不吭聲。

「我們並不是乞丐,對嗎?」板金望着根鳥。

「可你就是在乞討。」

「乞討又怎麼樣?乞討就一定是很卑下的事情嗎?」板金倚在木屋的門口,望着那座青塔說,「當我終於將身上的錢在那一天用完,開始考慮以後的旅程時,我的心情就像你現在的心情一樣。記得,有兩天的時間,我沒有吃飯。渴了,我就跑到水邊,用手捧幾捧水喝,餓了,就撿人家柿子樹上掉下來的爛柿子吃。那天晚上,我餓倒了。躺在草叢裏,我望着一天的星光,在心中問自己:你離家出走,幹什麼來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件卑下的事情,你是去尋找丟失了的東西,而且是最寶貴的東西。為了尋回這個東西,你應當一切都不要在乎——沒有什麼比尋回這個東西更了不得的事情了。」他轉過身來說,「如果在家中,我板金還缺這些殘羹剩菜嗎?不瞞你說,我家在東海邊上,有百畝良田,是個富庶人家。可當我失去了夢之後,這一切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我必須去找回屬於我和我的家族的東西。當那天我掙扎著起來,跑到人家的地里,用手刨了一塊紅薯坐在田埂上啃著時,那塊地的主人來了。他看着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鄙夷。但我要感謝這種目光,因為,它反而使我在那一刻突然地從羞恥感里解脫出來。這就像是一樁被隱藏着的不光彩的事情,忽然被人揭穿了,那個因藏着這件不光彩的事情而日夜在心中日夜惴惴不安的人,反而一下子變得十分坦然了一樣。我啃完了那隻紅薯,朝那人走過去,抱歉地說,我餓了,吃了你家一隻紅薯。我的平靜,讓那人吃了一驚。我對他說,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乞丐。但其他話,我什麼也沒有說。他也沒有問我,只是說:去我們家吃頓飽飯吧。我說,不用了,我現在又可以趕路了……」

根鳥還是無法堅決起來。托缽要飯,他畢竟從未想過。他只記得自己曾經嘲笑過甚至耍弄過一個途經菊坡的小叫化子。

板金用樹枝做成的筷子敲了敲瓦缽說:「就說這隻瓦缽吧,是我撿來的。因為我離家出走時,就從未想到過我必須沿路乞討。那是在一戶人家的竹籬笆下撿到的。它或許是那人家曾經用來喂狗的,又或許是那人家曾用來餵雞鴨的。但這又有什麼?誰讓你現在一定要往西走,去做一件應該做的事呢?我用沙土將它擦了半天,又將它放在清水裏浸泡了半天。它是一隻乾淨的缽子——至少是在我心中,它是一隻乾淨的缽子。不要想着它過去是用來做什麼的,你只想着它現在是用來做什麼的,又是為了什麼來用它的就行了。一切,你可以不必在意。你在意你要做的大事,其他的一切,你就只能不在意。那天傍晚,天像現在一樣好,我托著這隻缽子,開始了一路乞討……」他又用筷子敲著瓦缽。那瓦缽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但根鳥還是說:「你去吧,我不餓。」

板金沒有再勸他,走出門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道:「你會去乞討的,因為你必須要不停地往西走,去找你的大峽谷。」

正如板金所預料的那樣,根鳥終於在第二天餓得快要發昏時,開始拿着板金給他從人家要來的一隻葫蘆瓢,羞愧地走進鎮子。板金本來是可以多要一些東西回來吃的,但板金當着他的面,將一缽飯菜倒進了小木屋門前的河裏。一群魚聞香游過來,一會工夫就將那些飯菜吃完了。

根鳥先是跟在板金身後躲躲藏藏,但最終難逃一路的目光。他希望能像板金那樣自然地、若無其事地走在鎮上,但怎麼也做不到。中午時,一個小女孩的目光徹底改變了他。當時,他正畏畏縮縮地走向一個人家的大門。此刻他希望板金能夠在他身後或在身旁,然而板金卻大步地走開去了。他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大門開着,一條小黑狗在屋內搖著尾巴,並歪著腦袋,用黑琉璃球一般的眼睛打量着他。他像躲藏似的將身體靠在牆上,而將手中的瓢慢慢地伸向門口。有很長一陣時間,那瓢就停在空中微微地顫抖著。

屋裏靜悄悄的。

根鳥終於用把握不住的顫音問:「屋裏有人嗎?」

從裏屋走出一位老奶奶來。

根鳥舉著瓢,但卻將腦袋低垂著。他聽見腳步聲停止了片刻之後,又再度響起,但聲音漸小。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又來了,並漸大。腳步聲停止之後不久,他感覺到手中的瓢正在加重分量。

「奶奶,你在做什麼?」

根鳥聽出來了,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她正從裏屋往這邊跑來。

「奶奶,你在做什麼?」小女孩大概明白了奶奶在做什麼,這句話的聲音就慢慢低落下來,直低落得幾乎聽不見。

屋內屋外,都在沉默里。

「你可以走了,孩子。」老奶奶的聲音里似乎並無鄙夷。

大概是出於感激之心,根鳥抬起頭來想說句什麼,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那個半藏在老奶奶身後的小女孩的眼睛。這雙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奇異但仍然十分清純地看着他。這雙眼睛突然使根鳥想到了深夜裏的紫煙她的那一雙同樣清純的目光。惟一不同的是,紫煙的目光里含着憂傷與期望。也就在這一一刻,根鳥內心深處的羞恥感隨風而逝。他才忽然地徹底明白,他此刻到底在做什麼。他像一個大哥哥一樣,朝那女孩兒微微一笑。他就彷彿是這個人家的一個男孩兒,因吃飯時也惦著外面的事情,便托著飯碗走出家門一樣,端着裝滿熱氣騰騰的飯菜的葫蘆瓢,沿街走去。

中午的陽光非常明亮。

青塔鎮的全體居民很快就知道了:青塔鎮來了兩個乞丐。但他們從這兩個一老一小的乞丐眼中卻竟然看不到一絲卑下。

除了乞討,根鳥和板金還在這裏想着一切辦法去掙錢。

有些人好奇,想打聽他們的故事,但看他們都不肯吐露,也就只好作罷。他們在給人家幹活時,都十分賣力。青塔鎮的人也就不嫌棄他們,任由他們在這裏住着。

他們在這裏一住就是十幾天。他們當然希望每天都走在路上。但他們又必須不住地停下掙一些盤纏以便完成後面的路程。青塔這個地方,民風古樸,那些僱主,出手都很大方。他們當然不能輕易放棄掙錢的機會。

這天傍晚,根鳥和板金都將自己錢袋裏的錢倒在地上。他們數了數,兩人都感心滿意足。板金說:「明天,我們該離開這裏上路了。」

晚上,他們不再乞討,而是將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地走進了鎮上的小酒館。他們面對面地坐下,要了酒和菜。

坐在酒館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們。

回到小木屋,都已是深夜了。

也就是在這天夜裏,根鳥生病了。他是在天亮之後,才發現自己生病的。當時,板金正在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催促他:「你該起來了,我們要早一點趕路。」他答應了一聲,想起來,但立即感到頭暈目眩,支撐著身體的胳膊一軟,便又跌倒了下去。

板金髮現了根鳥的異樣,問:「你怎麼啦?」

根鳥含糊不清地回答著:「我起不來了。」

板金趕緊將手放在根鳥的額頭上,隨即驚訝地叫道:「好燙啊!」

根鳥正發着高熱。他面赤身虛,嘴唇乾焦,兩隻手掌卻濕漉漉的儘是汗水。

根鳥說:「你先走吧,我比你走得快,我會趕上你的。」

板金搖了搖頭:「你只管躺着,我出去一會兒。」

板金走後,根鳥在小木屋一動不動地躺着。他覺得血熱乎乎地很濃稠地在血管里奔流,腦袋嗡嗡地響着,想事情總也想不清楚。他眼皮沉得難以張開,眼珠好像銹住了一樣難以靈活地轉動,一副神志不清的樣子。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板金去藥店抓了葯回來時,根鳥正在渾身哆嗦。他想控制住自己,可抖索卻根本無法阻止。他縮成一團,彷彿是剛從冰窟窿里被人救出來似的。他的牙齒在格格格地碰撞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心裏很害怕。

板金說:「你病得不輕呢。」他讓根鳥吃了葯。

根鳥心中很感歉疚。

板金覺察到了根鳥心中的念頭,說:「我會留在你身旁伺候你的。」

根鳥的病並沒有立即好起來。高燒一直持續了好幾日也沒完全退下去。板金請來了醫生。醫生看完病之後說:「這病要好利落,恐怕還得有一些日子。」他留下了一些葯。

根鳥心中十分焦急。他總想起身,可總是被板金阻止了。

夜晚,當四周變得一片沉寂時,根鳥便會在心中思念起菊坡來。人在外生病時,往往總要想家。有一陣,他居然想不起父親的樣子來,這使他在心中感到非常着急和恐慌。他記不清他離開父親到底有多少天了。他猜想着父親在他走後是怎樣度過那一個又一個清冷的日子的,心中總不時會產生一股傷感。他希望能在夢中與父親會面,但卻一直沒有這樣的夢。

難得睡覺的板金很善解人意,總是坐在根鳥的身旁,由根鳥自己去絮叨他的菊坡、他的父親。每當根鳥到了傷感處,板金總是安慰他:「你父親會好好的。你現在要想的是讓身體早點好起來,去實現他的意願。」

在板金的精心照料下,根鳥的高燒終於退去。但因為身體虛弱,他仍然還不適宜上路。

那天,板金坐在門口,正被陽光照着時,躺在那裏的根鳥看到板金的頭上已有了許多白髮。那些白髮在陽光下閃耀着慘淡的銀光。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頭酸了一下,眼睛就濕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板金先生,你不用再等我了。」

板金搖了搖頭。

「我的病已經好了,我很快就能上路,我一定能追上你的。」

又過了一天,板金出去后不久,領回兩個人來。根鳥藉著門口的亮光,認出了就是他第一天乞討時看到的老奶奶和那個小女孩。板金說:「小兄弟,我真的不能等你了。我已把你已託付給了這位好心的奶奶了。」

下午,當根鳥支撐著虛弱的身體,走進老奶奶家時,板金卻在門口站住了。他對老奶奶說:「大娘,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他在根鳥的肩上拍了拍:「我們還會相遇的。認識你真高興。」說罷,背着行囊掉過身去。

「板金先生,你慢走。」眼淚已從根鳥的眼角滾下,然後又順着他的鼻樑直往下滾動。

板金掉過頭來,大聲說道:「想着那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谷!」

根鳥晃動着單薄的身體,力不從心地走出去幾步,然後就一直站在那裏向板金的背影搖手。

大約過了六七天,根鳥的病終於好利落了。但他沒有立即上路。他要在青塔留下。他心中有了一個讓他激動的念頭——他要在這裏掙錢買一匹馬!產生這個念頭,是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分。當時,他正幫着老奶奶將一籮米從水磨坊往家抬,忽然聽到了鼓點般的馬蹄聲,隨即,他就看到了一個中年漢子騎着一匹棕色的高頭大馬,從東邊疾馳過來。那馬的長尾橫飛在空中,那漢子則抓着韁繩緊緊地伏在馬背上。馬從根鳥面前疾飛而過,使根鳥的耳邊刷刷有風。那馬朝霞光里跑去,不一會,就只剩下了一個黑點。夜裏,根鳥就一直回味這個情景。那個念頭也就生長起來。他不能再這樣僅僅靠着雙腿慢吞吞地走下去,他必須有一匹馬。他可能因為掙錢而耽誤時間,但有了馬之後,耽誤下的時間會很快補回來。他後悔這個念頭來得太遲了,只覺得步行是十分愚蠢的。

根鳥沒有向老奶奶說明他為什麼要買一匹馬,他又為什麼要西行,只是說,他想在這裏掙一筆錢買一匹馬。老奶奶總覺得根鳥以及那個已經離去的板金,在他們心中藏着一個很了不起的心思,這兩個神秘的人絕不是凡人。儘管,她什麼也不清楚,但她在心中認定,這絕非是兩個普普通通的流浪漢或乞丐。既然根鳥和板金都不願意向她和她的家人說明一切,她也不便去追問。她只是在心中高看着這兩個異鄉人。那天,她指著根鳥的背影對孫女說:「這位小哥哥,恐怕不是一般的人。」當老奶奶聽說他要留下掙錢買馬時,說:「我家房子大,你就只管住下。」她還為根鳥找了一份掙錢的活,讓他隨小女孩的父親到後面的林子裏去伐木。

又歇了兩天,根鳥便跟着大叔走進了伐木場。

伐木場就在鎮子後邊,大概走一頓飯的工夫就能走到。根鳥的活,既不是揮斧砍伐,也不是與人抬那些粗碩的松木,而是扛那些較細的杉木。離林子大約兩里地,便是一條江。無論是松木還是杉木,都必須運到江邊,然後將它們推入江中,讓它們隨江流往下游漂去。漂到一定的關口,在那裏守着的一伙人再將它們編成木排,然後進入內河,運到各個地方。

大叔對根鳥說:「這是一個重活。你不必太老實,可挑一些細木扛。」

初見伐木場,倒也讓根鳥很興奮。遠處,不時地看到一棵聳入雲天的大樹,隨着咔嚓一聲脆響而倒下,直將那些矮樹與藤蔓砸得稀里嘩啦,讓人驚心動魂。那些巨木,得有八個人抬,遇到更大的,得有十二個人抬。扁擔必須一起上肩,腳步必須統一邁開,那號子聲在扁擔未上肩時,就已經由其中一個聲音洪亮並富有鼓惑力的人喊開了:

杭育,杭育,

扁擔長呀,扁擔短呀,

腰別彎呀,腿莫軟呀,

抬起腳呀,朝前走呀。

杭育,杭育,

朝前走呀,別發抖呀,

掙了錢呀,娶小妞呀,

熱坑頭呀,喝老酒呀……

根鳥覺得十分有趣,並被那號子聲感染,雖然只是扛了根細木頭,也不由自主地隨着那號子聲的節奏,一步一步地往江邊走。

根鳥扛着木頭,心中總是想着一匹馬。他把馬想像成無數的樣子,並想像著自己騎馬走過村莊、田野,跨越溪流與溝壑時的風采。這樣想着,他才能堅持着將木頭一根一根地扛到江邊。他不想偷懶,既然掙人家的錢,就得賣力氣。然而,他的肩頭畢竟還嫩,即使扛一根細木,走兩里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常常是在離江邊還有一大段路時,兩腿就開始發軟,肩膀也疼得難以忍受。身體一晃蕩,長長的木頭就在肩上翹頭墜下地難以把握,不是前頭杵到地上,就是木梢挨着了地面。每逢這時,根鳥就用雙手緊緊抱住木頭,咬牙將它穩住。

根鳥的窘樣,已被那個叫黃毛的漢子幾次看到。黃毛朝根鳥冷冷一笑:「這個錢不是好掙的。」

根鳥低下頭,趕緊走開去。他不想看到那人的一頭稀拉的黃髮、一雙蝌蚪一樣的眼睛和那張枯黃色的面孔上嘲笑的神情。

根鳥的工錢是按木頭的根數來計算的。因此,即使是那些伐木人都坐下來休息了,他還堅持着將木頭扛向江邊。他只想早點掙足買馬的錢,早點上路,早點趕上板金,早點尋找到大峽谷。有時,當他將木頭扛到江邊,看那木頭跌入滾滾的江水被沖走時,他也會有片刻的發愣,彷彿忽然懷疑起自己的行為來:我到底是在幹什麼?又是為了什麼?他想癱坐在江邊,空空地看那江水嘈嘈切切地東去。但,他很快就會振作起來,朝江水望一眼,又轉過身走向伐木場。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最初幾天,根鳥總覺得自己是在掙扎著做那一份活的。夜晚躺在床上,他全無別的感覺,有的只是腰腿酸痛和肩膀在磨破之後所產生的針刺一般的銳痛。但他忍受住了。再後來,他也就慢慢地適應了。雖然勞累,但已沒有了初時的痛苦。他的錢袋已漸漸地豐滿起來。夜晚它在他的枕邊陪伴着他,使他覺得白天的勞累算不了什麼。他計算著耽誤了的日子,計算著人的雙腿所走的速度和馬所跑動的速度,覺得自己掙錢買馬的舉動完全是聰明的。他還為自己的聰明,很在心裏得意了一番。

他只是嫌掙錢掙得太慢,過了一些日子,居然跟大叔說:「我也想抬松木。」

「你恐怕不行,這得有一把好力氣。」

「讓我試試吧。」

根鳥的個頭在同齡人中算是高的,身體也還算是結實。與眾人一起抬那巨木,雖然很勉強,但卻硬是頂下來了。加上大叔暗中幫他,盡量少往他肩上着力,他居然一天一天地拿了抬松木的錢。

那黃毛不免有點嫉妒:「屁大一個孩子,也居然與我掙一樣多的錢!」

在粗野而快樂的號子聲中,在扁擔的重壓之下,長時間被野外寒風侵蝕的根鳥,皮膚粗糙起來,眼中居然有了成年男人的神情。他不再像開始時聽那號子而感到害羞了。他混在那些身上散發着汗酸味的人群里,也聲嘶力竭、全身心投入地喊著那些號子。有時,漢子們會笑他。他的臉就會一陣發熱,但沉默不了多一會兒,他就又會把害羞一點點地淡化了,而與那些人邁著同一的腳步,把那號子大聲地在森林裏、在通往江邊的路上喊起來。

這天,他坐在林中的小溪邊與那些伐木人一起休息時,突然發現小溪里的水開始飽滿起來,並見到那一直不死不活的流淌變成了有力的奔流。他再去眺望不遠處低矮的山樑,發現山頭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而露出潮乎乎的黑頂。「冬天快要過去了。」他心裏不由得一陣興奮,站起身來,這時,他看到高大的松樹,正在陽光下滴滴答答地流着雪水。

總是蒙在青塔鎮上空的冬季陰霾,終於在一天早晨被南來的微風吹散。小鎮開始明亮起來,街道似乎拓寬了許多,人們的臉色也鮮活起來。甚至連狗與貓都感到了一個季節的逝去而另一個季節正從遠方踏步而來,在街上或土場上歡樂地跑動着,那狗的吠聲都似乎響亮了許多。鎮子南邊的那座塔,也變得十分清晰,在天空下靜穆地矗立着,等待春季的來臨。

根鳥數了數錢袋裏的錢,又打聽了買一匹馬的錢數,心裏有底了:當春天真的到來時,他便可以騎着一匹馬,優雅地告別青塔鎮而繼續他的長旅。

半個月後的一天早上,他把錢袋揣在懷裏,來到離青塔鎮大約五里地的騾馬市上。

這裏有許多馬。它們來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一些是來自北方的草原,是一些真正的駿馬。它們或拴在樹上,或拴在臨街吊腳樓的柱子上,或乾脆被主人牽在手中。一匹匹都很精神,彷彿一有風吹草動,它們就會長嘶一聲,騰空而去。

根鳥顯出一副很精明的樣子,在人群中轉悠,卻並不讓人看出他要買一匹馬。他看着、聽着人們對馬的品評以及買賣雙方討價還價時近乎於吵架的聲音。

臨近中午時,根鳥已經看中了一匹黑馬。那馬的個頭並不算十分高大,但體型卻顯得異常矯健,毛色如陽光下的綢緞,兩眼晶晶閃亮,透出無盡的活力與平治的慾望。他已摸清了馬的歲數以及賣出的錢數。他的錢是夠了,但,果真照這個錢數買下,他的錢袋便幾乎是空的了。他讓自己沉住氣熬一熬時間。他不怕它被別人買去,因為他一直在觀察,並無多少人去打聽這匹馬的身價。他滿有把握能在今天用少一點的錢將它買下。他還想去看看是否有比這匹馬更好更合算的馬,便看了一眼那匹黑馬,暫且走開了。

根鳥正走着,忽聽有人在後面叫他:「根鳥!」

根鳥掉頭一看,是那個黃毛,便站住了。

「你是來買馬的?」黃毛用手指梳着他的稀拉的黃髮。

根鳥點了點頭。

「走,咱們去那邊的酒館喝點酒。」

「我……」根鳥支吾著,「我就不去了。」

黃毛指著根鳥的鼻子:「不給我面子?」

「不,不不不,我不會喝酒。」

「不會喝,對吧?那你就陪你大哥喝一杯如何?別忘了,我們一起抬了整整一個冬季的木頭,這點交情總還是有的吧?」

根鳥掉頭朝那匹黑馬望着。

「你想買那匹黑馬,對吧?它跑不掉。聽我說,熬到下午,你要省下不少錢。你要錢用。你要走路。你要幹什麼去,你不肯說,我也不打聽。但你肯定需要錢。那錢是你的血汗錢,能省則省。萬一那匹黑馬被人買去了,大哥我再幫你另選一匹。對你說你大哥是相馬專家,祖上三代,都是吃相馬這碗飯的。我就站在這裏瞧,告訴你,那黑馬算不得一匹上乘的馬。」黃毛說罷,拉住了根鳥的胳膊,直將他朝一家酒館拉去。

根鳥也就只好跟着黃毛。

進了酒館,黃毛將根鳥按在凳子上:「你就只管踏踏實實地坐着。今天,我請客。我知道你馬上就要離開青塔了,算大哥為你餞行,誰讓我喜歡你這個小兄弟呢!」

根鳥反而很不好意思了:「黃毛大哥,還是我來請你吧。」

「你算了。我知道你路上要錢用。我又不出門,要錢有什麼用?」黃毛朝櫃枱叫着,「掌柜的,切一大盤牛頭肉,來一壺燒酒,再來兩隻酒盅。」

根鳥忽然覺得,這個黃毛原是個俠肝義膽之人,自己過去對他的印象全是不對的。加之即將分手,心中不禁頓生一分親切與惜別之情,竟安靜地坐在那兒不動,只管將自己看成是一個弱小且又乖巧的小弟,等著大哥的一番心意。

黃毛給根鳥斟了滿滿一盅酒:「喝,兄弟!」

根鳥今天還真有喝酒的衝動,竟一仰脖子,將一盅酒全都倒進嘴中。

「從你扛木頭的那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一個好樣的。有種!沒有種,能獨自一人走天下?你,兄弟,你想想,你明天就要騎着一匹馬,獨自一人往前走,那是一番什麼情景?你過村莊,走草地,你好風光!兄弟,你就像個遊俠!」黃毛一邊說,一邊又將根鳥面前的酒盅斟得滿滿的,「來,喝!」

根鳥糊裏糊塗地就喝了好幾盅。他覺得滿臉發脹,且又惦記着外面的那匹黑馬,便說:「黃毛大哥,我不能喝了。」

但他怎能抵擋得住黃毛的勸酒?那黃毛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直說得根鳥心頭髮熱,全無一點主張,懵頭懵腦之際,又喝了好幾盅。他是沒有多大酒量的,不一會兒工夫,就覺得天旋地轉,但也興奮不已,居然不用黃毛再勸,自斟了兩盅,又喝下肚去,然後在嘴中含糊不清地說着:「我,根鳥,明天,就騎一匹大黑馬,往西,一直往西,去尋,尋找一個峽谷,一個大峽谷……」

根鳥於朦朧之中,發現自己躺在街口的一棵大樹下。他回憶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兒,只覺得自己是在夢中。街上有一條狗正朝他走過來,並停在了他身邊。不一會兒,那狗竟然用軟乎乎、濕乎乎、熱乎乎的舌頭舔他,他猛一驚,出了一身冷汗,便徹底醒來了。那狗見根鳥坐了起來,撒腿就跑,跑了幾步還回過頭來瞧瞧。

此時,已近傍晚,晚風正從林子裏吹過來。

根鳥坐在風中,起初只是想起他與黃毛曾在酒店喝酒,在心中對自己說道:我怕是喝醉了,倒在了這裏。直到他看見有人牽着一匹老馬正沿街朝西走去,才突然想起買馬的事。當他將手立即伸進懷中去摸自己的錢袋而發現懷中空空時,一下從地上蹦了起來。他一邊在身上慌亂地摸著,一邊轉着身體,四下里尋找著,不一會,額頭上就冷汗淋淋。「我的錢包!我的錢包!……」他不住地叫着,眼淚馬上就要下來了。

「要是被黃毛暫且收了起來呢?」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僥倖,便搖晃着仍被酒力霸持着的身體,去尋找黃毛。他不時地問街上的行人:「見到過黃毛嗎?」都說沒有見到。他便往青塔走。黃毛可能已經回到青塔了。他快走進青塔時,才在心中忽然悟出:黃毛是存心灌醉我的,黃毛是為了那個錢袋!根鳥越想越覺得黃毛可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這一想法是確切的。他心中滿是憤恨。

黃毛並沒有回青塔。有人告訴他,黃毛仍在騾馬市,這會兒恐怕正與女人鬼混呢。

天已黑了。根鳥又返回騾馬市。他終於找到了黃毛。當時,黃毛正與一個妖冶的女人在昏暗的燈光下緊挨着身體喝酒。

根鳥椅在門框上,指著黃毛:「還我的錢袋!」

黃毛放下酒盅,但仍將一隻胳膊放在那個女人的肩上。他望着那女人:「這小孩在說什麼?」

「還我的錢袋!」根鳥走進了屋裏。

「錢袋?錢袋?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偷了我的錢袋!」

「偷了你的錢袋?」黃毛索性用雙臂摟住了那女人的脖子,並在那女人肩上笑得直顫抖,顫抖得骨頭咯吱咯吱地響,「哈哈哈……哈哈哈………我偷了你的錢袋?我偷了你的錢袋?」他突然將那女人放開了,沖着根鳥:「你再敢說一個『偷』字,我就敢扇你的耳光!」

根鳥說:「你就是偷了我的錢袋!」

黃毛推開了那女人,朝根鳥走過來:「你這個臭外鄉佬!看來,你今天是一定想嘗嘗老子的拳頭了!」

根鳥順手操起了一張椅子,將它高高舉起:「還我錢袋!」

黃毛不怕根鳥手中的椅子,依然走過來,眼中滿是兇惡的光芒。

根鳥只有與黃毛相拚、奪回錢袋的念頭,根本不去考慮自己是否是黃毛的對手。他舉著椅子衝過去,用力砸向黃毛的腦袋。

那女人尖叫了一聲,抱着頭躲到牆角里。

椅子雖然沒有砸中黃毛的腦袋,但卻將他用來擋住椅子的胳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呻吟著,甩著那隻受傷的胳膊,罵罵咧咧地朝根鳥撲過來。

根鳥還想再操一件東西來打擊黃毛,卻被黃毛一把揪住了衣領。

黃毛將根鳥一直抵到牆上:「小兔崽子,老子好心請你喝酒,還喝出毛病來了!鬼知道你將錢袋丟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狠狠踢了根鳥一腳,「你要是不想瘸著腿離開青塔,就給我快滾!」

根鳥一腳踢在黃毛的襠下。

黃毛立即鬆手,並彎下腰去,用雙手捂住了那個地方,歪著腦袋,呲牙咧嘴地看着根鳥。

「還我錢袋!」根鳥從剛才那張砸壞了的椅子上扳下一根腿來,緊緊地抓在手中。他的樣子一定十分可怕,因為黃毛往後退縮了。

「還我錢袋!」根鳥用椅腿猛擊了一下桌子。

黃毛靠着牆,一手依然捂在那地方,一手作做出阻擋的動作,慢慢往門口走:「好好好,咱們出去說,咱們出去說……」

根鳥就用一對瞪得鼓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黃毛。

黃毛上了街,面朝著根鳥,一邊往後退,一邊矢口否認他拿了根鳥的錢包。

根鳥抓着椅腿,一步一步地跟着。

許多人站到街邊看着。

「還我錢袋!」根鳥不時地大叫一聲。

黃毛朝圍觀的人說:「他錢袋丟了,說是我拿的。我怎麼會拿他的錢袋!」

黃毛終於退到街尾的黑暗裏。這時,他突然轉身,朝更濃重的黑暗裏跑去。

根鳥循着黃毛的腳步聲,緊緊地追上去。

黃毛是在朝青塔方向跑。

前面就是樹林,黃毛的腳步聲忽然消失了。

根鳥抓着椅腿追進了樹林。他在黃毛腳步聲消失的地方站住,企圖想發現黃毛的身影,無奈林子裏更是黑暗,什麼也看不清楚。他轉身尋找著,四周卻毫無動靜。他不住地叫着:「還我錢袋!」叫着叫着,聲音就變成了哭腔,「我要我的錢袋,我要我的錢袋……」

一條黑影從一棵大樹的背後朝根鳥撲過來,一下子將根鳥撲倒在地上,並迅捷地奪走了根鳥手中的椅腿。

根鳥企圖從黃毛的身體下掙扎出來,但沒有成功。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但還在嘴裏不住地叫着:「我要我的錢袋,我要我的錢袋……」後來,他往黃毛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黃毛扔掉了椅腿,用拳猛擊著根鳥的頭部,直打得根鳥沒有聲息。

黃毛放開了根鳥:「你趁早給我滾出青塔!」他拍了拍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後哼唱着一首下流小調往前走去。

已看見青塔的燈光時,黃毛的後腦勺遭到了一塊石頭的打擊,他晃悠了幾下,差點摔倒在地。他慢慢清醒過來時,看見了根鳥。「你真的是不想活了!」說罷,撲過來,又揪住了根鳥的衣領,然後猛地將根鳥抵在一棵樹上。

根鳥這回沒有掙扎,只是含着眼淚說着:「我要我的錢袋,我要買馬,我要騎馬向西去,我要去找一個大峽谷,找一個叫紫煙的女孩子……」

黃毛不想再與根鳥羅嗦下去:「我聽不明白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只知道讓你趕快滾開!」說罷,殘暴地將根鳥的腦袋連續不斷地往樹榦上猛烈撞擊,直到他自己感覺到心裏已經痛快了,才鬆手。

根鳥順着樹榦癱了下去。

根鳥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鬆軟的大床上。那是一間大屋,大得似乎深不可測。桌子上,有一盞油燈。離大床不遠的地方,還有一隻火盆,那裏頭的木柴還在紅紅地燃燒,把溫暖朝四面八方擴散著。他正疑惑著,聽到了一陣腳步聲。不一會兒,他就從燈光里看見了一位駝背的老僧人。他身披一件朱紅的袈裟,低頭合掌,道一聲:「阿彌陀佛!」

「我這是在哪兒?」

「你在一座寺廟裏。」

「您救了我?」

老僧人沒回答,轉身過來,將幾塊木柴添進火盆;「你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

根鳥鼻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他向老僧人訴說了一切。

老僧人撥動着火盆,讓火更旺地來暖和屋子。

「您不會也笑話我傻吧?」根鳥問。

老僧人搖了搖頭,然後說道:「你明天一早,就可以騎着馬西去了。」

「馬?我已經沒有錢買馬了。」

「門前的桂花樹下就拴著一匹白馬。它對於我來說,全無一點用處。」

「我怎麼能要你的馬?」

「難道你不想早點見到那個大峽谷嗎?」

根鳥無語。

「你只管騎着它去吧。」他緩慢地邁着腳步,朝棕色的帳幔走去,「你早點休息。明天早上,恕我不能見你。一路當心。」他撩起帳幔。有片刻的時間,他停在了那裏。

根鳥一直未能看到老僧人的臉。當老僧人即將要消失於帳幔背後時,他心中十分希望能夠一睹老僧人風采,但他最終也未能如願。他能看到的,只是老僧人那隻撩帳幔的手。那隻手卻也使他終身難忘:他從未見到過這樣的手,它顯然衰老了,但卻是優雅萬分;那五根手指,以及手指與手掌連成一體所呈現出的姿態,透露著根鳥說不清道不白的東西。

帳幔在那隻手中滑落下來,老僧人如夢一般消失在帳幔背後。

正當根鳥朝帳幔怔怔地看着時,窗外傳來一聲馬嘶。他撩開窗帘,只見室外月光如水,一匹體態優美的白馬正立在桂花樹下:它的兩條前腿中的一條彎曲著,便有一隻馬蹄漂亮地懸在空中。

根鳥久久地望着窗外的這道風景。

第二天,他遵照老僧人的囑咐,沒有去驚動老僧人,輕輕走出寺廟,解開韁繩,騎上了馬背。

那馬氣宇軒昂,英姿勃勃,未等根鳥催它,便心領神會一般,朝青塔風一般跑去。

背上行囊,告別了奶奶一家人,根鳥騎上白馬,開始中斷了一個冬季的旅程。當馬走出青塔鎮時,他催馬朝那座寺廟跑去。他心裏還是渴望看那老僧人一眼。然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座寺廟了。他問路上行人,他們有的說,青塔邊上確實有座寺廟,而有的居然肯定地說,青塔這一帶從未有過寺廟。他直找到中午,也未能找到這座寺廟。而那馬似乎厭倦了尋找,總是將腦袋沖着西方,欲要西去。

「我肯定是迷路了。」根鳥打消了尋找寺廟的念頭,在心中道一聲「老僧人,再見了」,雙腿一敲馬肚,那白馬便飛也似的奔跑在被春天的陽光灑滿的荒寂野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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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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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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