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新英格蘭①有好幾個美好的州,其中風景最優美的一州有一座樹木茂密的山,八百英尺高,名叫埃特里克峰,山上有個幾乎很少使用的瞭望塔——過去人們管它叫「展望台」——從這座塔的平台上,那些喜歡在暑期搜奇探幽的遊客(柵欄上還模模糊糊留着他們用鉛筆寫下的名字,什麼米蘭達或瑪麗啦,湯姆或傑姆啦)可以看到茫茫一片蔥鬱的林海,主要是楓樹、毛櫸、白楊和松杉。西邊約莫五英里之處,露出一座白色教堂修長的尖頂,標誌着昂克維多小鎮的所在地,它的清泉一度聞名於世。北邊三英里之處,在一座草丘腳下,河邊那塊空地上,人們可以辨認出一所華麗的房子的尖角閣樓頂(這所宅邸名稱繁多,或叫庫克家,或叫庫克大院,或叫庫克城堡,或叫松邸——這是它最初的稱號)。

沿着埃特里克峰南邊有一條穿過昂克維多鎮繼續朝東延伸下去的公路。遠方是一塊三角地帶,許多條泥路和腳踩出來的羊腸小道在那邊的林地里盤纏交錯;另有一條多少有點①新英格蘭:美國東北部,為緬因、佛蒙特、新罕布希爾、馬薩諸塞、羅得艾蘭和康涅狄格六州的總稱。

斜里歪扭的、鋪石子的農村小道把這一帶圈起來,它從昂克維多鎮起,朝東北方向迂迴伸展,一直到達松邸,到達方才提到的那條長長的公路,到達一條短短蜿蜒的小河那裏,而在那條河上,靠近埃特里克峰之處架著一座鐵橋,靠近庫克家架著一座木橋。

一九五四年一個悶熱的夏天,瑪麗或阿爾米拉,或者乃至於沃爾夫岡?馮?歌德①,他的名字是一位老派的愛開玩笑的傢伙刻在平台柵欄上的,可以看到從公路遠遠駛來一輛汽車,臨近大橋之前,在迷宮似的道路上東探西試。它小心翼翼而又不大有把握地向前摸索行進,一改變主意便放慢速度,於是車尾就象一隻後腿踢土的狗那樣揚起一陣塵土。有時,對一個沒有我們想像中的旁觀者那樣富於同情心的人來說,這輛鬧不清用過多少年、半新不舊、蛋形的淡藍色雙門小轎車彷彿是由一個白痴在駕駛。其實,開車人是溫代爾學院的鐵莫菲?普寧教授。

那年年初,普寧就在溫代爾駕駛學校開始學習了,可是按他自己所說「真正開竅」還是在兩個月之後,那當兒他因為背疼不得不卧床休息,沒事可干,就懷着濃厚的興趣鑽研那本由州長和另一位專家編寫的四十頁的《司機手冊》,以及《美國大百科全書》裏有關「汽車」那一章,其中附有變速器、汽化器和制動器的圖片,還有一名格里頓旅遊團的團員在一九○五年左右開車陷在一條周圍景色荒涼的鄉村泥道①沃爾夫岡?馮?歌德(1749-1832):德國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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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里的照片。他躺在病床上,扭動腳趾頭,扳動幻想中的車檔,這時,也就在這時,他才超越初步領略的似懂非懂的階段,終於豁然開朗。而在實際上課的時候,那位粗暴的教練員束縛了他的才能,哇喇哇喇吼叫一些技術行話,做出一些不必要的指導,轉彎時老想從他手中把方向盤奪過去,沒完沒了地說些庸俗的下流話叫人分神,而惹得一個穩重聰明的學員惱火,因此普寧簡直沒法把他腦子裏駕駛的車子同他路上駕駛的車子在感性上完全統一起來。現在這兩方面終於融合在一起。如果說他第一次駕駛員考試失敗,那主要是因為他跟監考員進行了一場不合時宜的辯論:他堅決認為車前車后,四周圍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卻要求人養成一種基本的條件反射,一遇紅燈就馬上剎住車,人間再也沒有什麼比這種做法更叫一個有理性的大活人感到羞辱的了。第二次他比較謹慎小心,便通過了。一位選修他的俄語課程的畢業班學生瑪麗安?霍姆,叫他沒法推卻,硬把她那輛很差的舊汽車以一百元的低價轉讓給他了,因為她就要嫁給一位擁有一輛更奢華的汽車的主人。從溫代爾到昂克維多途中,還在一家客店裏住了一宵,走得慢騰騰,挺費勁兒,不過總算沒出事故。在進昂克維多鎮之前,他先在一家加油站前面停下來,下車吸一口鄉間的新鮮空氣。只見一片苜蓿地,天空白得叫人不可思議,從一個窩棚旁邊的柴火堆傳來一隻雄雞炫耀而間斷的啼鳴——一位花花公子的歌聲。這隻喉嚨稍嫌沙啞的家禽偶爾發出的聲調,再加上那股撲撲吹在普寧身上尋求賞識和注意什麼的暖風,驟然叫他想起過

去的一個朦朧的消逝了的日子,那時他還是個彼得格勒大學一年級學生,來到波羅的海夏季療養地的一個小加油站前,嘈雜聲啊、難聞的氣味啊、哀愁啊——「天有點悶熱,」那位胳臂上汗毛挺重的加油員,一邊開始擦擋風玻璃,一邊說。

普寧從皮夾子裏掏出一封信,打開附在信里那一小張油印的草圖,向加油員打聽從這兒到那個教堂有多遠,因為從教堂向左拐就可以到達庫克家了,那人長得跟普寧的溫代爾學院同事哈根博士甭提多象了——純屬巧合,就跟一個蹩腳的雙關語一樣乏味。

「哦,到那兒去嘛,倒是有一條近道,」假哈根說。「那條大道讓卡車搞得一塌糊塗,況且彎來彎去,您也受不了。您現在就往前開,穿過小鎮,出昂克維多五英里,靠左過了那條通往埃特里克峰的小道,臨近大橋之前,見第一個彎就往左拐,那邊有一條好石子路。」

他輕快地繞過車頭,又從另一端用抹布猛擦擋風玻璃。

「您往北拐,然後見路口就往北拐——那些樹林里有不少伐木的小路,您只消朝北走,準保十二分鐘之內就到達庫克家。沒錯兒。」

普寧現在已經在樹林的迷魂陣里轉悠了一個鐘頭,而且得出結論:「朝北走」,那個「北」字本身對他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他也沒法解釋,他,一個有理智的人,幹嗎要聽一個偶然碰上的、愛管閑事的傢伙的話,而不堅持照他的朋友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庫克尼科夫(當地人管他叫亞爾?1

12庫克)邀他到他那所舒適的鄉村大別墅避暑時給他寄來的學究氣十足的明確指示走。我們這位倒霉的汽車駕駛員現在已經徹底迷了路,再也甭想回到公路上去了;他在那兩邊有溝渠而且甚至有深谷的、車轍甚多的窄道上駕駛經驗不多,因此躊躇不決,摸索前進,瞭望塔上的觀望者也許會用憐憫的目光追隨這種奇特的景象;可是在那凄涼而冷落的高處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僅有一個自顧不暇的螞蟻,經過幾小時愚蠢而堅韌不拔的堅持努力,總算爬到平台和柵欄(它的autostrada①)那裏,跟下面那輛正在行駛的荒唐的玩具汽車幾乎一樣進退兩難、走投無路。風住了。蒼白的天空下面,那片茫茫似海的樹篷好象沒有遮蔽什麼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沒多久突然傳來砰地一聲槍響,一根樹枝崩上了天。

那邊的一片樹林本來很安靜,這當兒茂密的樹梢開始搖曳,又是抖動又是顫慄,棵棵樹木依次有節奏地晃動,過後一切又復歸平靜。沒多大一會兒工夫,一切同時發生了:螞蟻找到一根通往塔頂的垂直柱子,又開始鼓起新的熱情向上攀登;太陽冒出來了;普寧在那頂頂絕望的時刻,發現自己居然來到一條石子路上,路旁有個指給過路人看的、生鏽而還閃亮的路標:「通往松邸」。

亞爾?庫克是舊教信徒的後裔,父親是白手起家的莫①意大利語:供汽車高速行駛的公路幹線。

斯科富商彼奧特?庫克尼科夫,文學事業的贊助者,慈善家——這位著名的庫克尼科夫在末代沙皇統治時期曾因資助一些社會-革命集團(主要是恐怖分子)而兩次被監禁在一所還算舒適的城堡里,可是後來在列寧時期又被控為「帝國主義間諜」而在一個蘇維埃監獄里關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後被處死。他的家屬在一九二五年左右取道哈爾濱到達美國。

年輕的庫克靠埋頭努力,聰明實幹,再加上科學訓練,逐漸在一家大化工企業里升到可靠的高職。他身體粗壯,慈祥安靜,一張大臉毫無表情,正中間架一副小巧玲瓏的夾鼻眼鏡,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一位商業經理,一名共濟會會員,一個高爾夫球愛好者,一位既有成就而又謹小慎微的人。他講一口漂亮而準確、不矯揉造作的英語,只稍微帶點斯拉夫口音;他是一位熱情的主人,話不太多,目光閃亮,一手端著一杯冰鎮威士忌蘇打敬客;只在哪位交情深厚的俄國老朋友在他家做客到深夜時,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才會突然討論起上帝啦、萊蒙托夫啦、自由啦,發泄一通祖傳下來的一系列不顧後果的理想主義觀點,如果有位馬克思主義者在一旁偷聽,也會給弄得大惑不解。

他娶了蘇珊?馬歇爾,她是發明家查理?G?馬歇爾的迷人而健談的金髮姑娘;人人都會想像亞歷山大和蘇珊必定會生許多健康的子女,因此一聽說蘇珊由於動過一次手術而終身不能懷孕,我和別的一些好心人都不免大吃一驚。

他倆還年輕,彼此以一種叫人瞧著舒坦的、老派的純潔誠摯的感情相親相愛,他們沒有子孫可以聚集在他們的鄉村別12

12墅,而是每逢雙數年份的夏季搜羅一些老年俄國人(庫克的父輩或叔伯輩)前來度假,單數年份則邀請一些amerikan-ts?

①(美國人)——亞歷山大商業界的朋友或者蘇珊的親友前來消暑。

普寧這是頭一次到松邸來,我可來過了。人們可以發現許許多多俄國流亡者——一九二○年前後離開俄國的自由派人士和知識分子——雲集在這裏。您可以在每一小塊樹蔭下找到他們,有的正坐在土裏土氣的長凳上討論流亡作家——蒲寧②啦、阿爾達諾夫③啦、希林④啦;有的躺在吊床上,用一張星期日的俄文報紙蓋在臉上,一種防禦蒼蠅叮的傳統老辦法;有的在廊子裏就著果醬喝茶;有的正在小樹林里一邊散步,一邊琢磨當地的菌能不能吃。

薩繆依爾?羅夫威奇?施波里昂斯基,一位氣派軒昂而穩重、個兒高的紳士,和性好激動、口吃而個兒矮的費奧多?尼基蒂契?波羅辛伯爵,都是一九二○年左右在俄羅斯一些省份里為抵制布爾什維克專政而成立的英勇地方政府的民主組織成員,他倆如今正在松樹林蔭小道上溜達,討論自由俄羅斯協會(他們在紐約建立的一個組織)下一次跟另一個成立較晚的反共組織舉行聯合會議時該採取什麼策①系俄語。

②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蒲寧(1870-1953):俄國詩人及小說家,曾流亡於法國,193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③馬克?亞歷克山德羅威奇?阿爾達諾夫(1886-1957):俄國小說家、傳記家與散文家,1919年流亡法國,1941年移居美國。

④希林即納博科夫本人,這是他流亡在歐洲時用的筆名。

略。從一個讓洋槐樹遮住一半的涼亭里傳出教哲學史的布羅托夫教授和教歷史哲學的沙多教授兩人激烈辯論的隻言片語:「現實就等於持續不變,」一個聲音會說,是布羅托夫的嗡嗡的嗓音。「不對!」另一個會喊道。「一個肥皂泡跟一枚化石牙齒一樣真實!」

普寧和沙多都是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末出生的,比較年輕。別的男人大都過了六十歲,長途跋涉過來的。另一方面,波羅辛伯爵夫人和布羅托夫夫人等幾位女士都還沒過五十,多虧新世界促進健康的氣氛,不但保留了她們的美貌,而且叫她們長得更加俏麗了。有些父母帶來了子女——他們都是進大學那個歲數的美國孩子,健康,高大,懶散,別彆扭扭,不懂情理,不會俄語,對父輩們的背景和經歷不管有什麼優越之處一概不感興趣。在物質和精神生活方面,他們在松邸也好象跟他們的父母迥然不同:他們偶爾會從自己的尺度短暫間轉到我們的尺度上來,對一個很有意思的俄國笑話或者一句關切的勸告做出敷衍了事的反應,然後又跑開了,總是保持超然冷漠的態度(以致使人覺得簡直生了一窩小精靈);他們寧願吃昂克維多店鋪里的食物,任何罐頭食品,而庫克尼科夫家在掛帘子的走廊上大擺又長又熱鬧的筵席,端上來的俄式美味佳肴反倒不對他們的胃口。波羅辛有時會挺傷心地談起他的子女(伊戈爾和奧爾嘉,學院二年級學生),「我這對雙胞胎簡直招人生氣。在家裏吃早點或者吃晚飯的時候,我才碰到他們,盡量想給他們講點最有意思、最激動人心的事——譬如說,十七世紀俄國遙遠的北方選12

12舉當地自治政府啦,或是俄羅斯第一批醫科學校的歷史啦——哦,對了,順便提一下,契斯托維奇一八八三年曾經就此專題發表過一本很精採的專著——他們就溜掉,到他們的屋子裏去開收音機。」在普寧被請到松邸來的那個夏季,這兩個年輕人都來了。但是,他倆從不露面,不知在哪兒獃著吶;要不是奧爾嘉的愛慕者,一個好象誰也鬧不清他姓什麼的大學生,也從波士頓①開一輛壯觀的汽車來這裏度周末的話,要不是伊戈爾認為布羅托夫的女兒尼娜,一位長著埃及人那種眼睛和黝黑的胳膊腿兒、上紐約舞蹈學校的、懶散而漂亮的姑娘,跟他還情投意合的話,奧爾嘉和伊戈爾一定會覺得這個偏僻的地方多麼沉悶喲。

整個家務都由普拉斯柯娃在料理,她是個壯實的六十歲老太婆,生氣勃勃,顯得比實際歲數要年輕二十歲。她站在後廊上,指關節放在屁股上,穿一條自己縫的膨脹如袋的短褲和一件女管家穿的那種有水鑽的罩衫,在察看雞群,叫人看上去可真帶勁兒。亞歷山大和他的弟弟當年在哈爾濱還是孩子的時候都是由她親手帶大的,如今她的老伴幫她照料這裏的家務事,他是個不吭聲、獃頭獃腦的哥薩克老頭兒,一生就喜歡干業餘裝訂書籍的活兒,不管碰到什麼老目錄或者下流刊物,他都想裝訂它一傢伙,這既是自學,又是給書籍治病;此外,他還喜歡釀果子酒,捕殺樹林里的小動物。

在那個季節的客人當中,普寧跟沙多教授熟得很,後者①波士頓:美國馬薩諸塞州首府。

是他二十年代初在布拉格大學念書時就相識的青年朋友;他跟布羅托夫一家子也認識,他前一次是在一九四九年俄國流亡學者協會於巴比松廣場飯店舉辦歡迎布羅托夫夫婦從法國抵美的正式宴會上見到他們的,當時他還致了歡迎詞。我個人對布羅托夫和他的哲學著作從來就沒怎麼感興趣,他把晦澀和俗套十分古怪地攙和到一塊兒;這人的成就好比一座高山——不過卻是一座陳詞濫調的高山;但是我對這位無精打採的哲學家的神完氣足、體格豐滿的妻子瓦爾瓦拉卻一向有好感。她一九五一年頭一次到松邸來做客之前,壓根兒就沒見過新英格蘭的鄉村。那裏的白樺樹和越橘樹矇騙了她,叫她心理上沒有把昂克維多湖同比方說原本與它相似的巴爾幹半島的歐里德湖①相比,卻與俄國北方的奧涅加湖②相比,因為她同她的姑媽麗迪婭?維諾格拉多夫,著名的女權運動者和社會活動家,一起逃離布爾什維克來到西歐之前,曾經在那個湖畔度過她最初十五個暑夏。所以,瓦爾瓦拉一看到一隻探食飛行的蜂鳥或者一棵花兒盛開的梓樹,就會產生一點奇思遐想。那些大箭豬跑來津津有味地啃房子發霉味的老木料,或者那些膽怯的小巧玲瓏的黃鼠狼在後院偷食小貓的牛奶,對她來說,都比動物寓言畫更有趣。她也讓那裏她叫不上來名字的奇葩異草和小①歐里德湖:在阿爾巴尼亞和南斯拉夫國境上的湖泊,面積約二百七十平方公里,魚產豐富,可以通航。

②奧涅加湖:歐洲第二大湖,位於卡累利阿芬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和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列寧格勒省和沃洛格達省內,長二百八十四公里,寬九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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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動物迷住了,困惑住了,竟把小黃雀當成了迷途的金絲雀,還聽說她在蘇珊生日那天,為了佈置餐桌,居然把一大把美麗而有毒的常春藤葉子緊緊捧在她那雀斑叢生的粉紅胸脯前,得意揚揚和氣喘咻咻地跑進來。

普寧小心謹慎地轉入一條兩旁長著野生羽扇豆的沙土道,便筆挺地坐好,兩手僵硬地緊抓方向盤,樣兒就象是個開拖拉機比開汽車更習一慣的老鄉,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頭檔速度,駛入那一片把庫克城堡和石子路隔開的、雜亂無章而又絕對是地道的老松樹圈子,這當兒布羅托夫夫婦和身穿長褲的瘦小女人施波里昂斯基夫人首先發現他了。

瓦爾瓦拉從涼亭的椅子上輕快地站起來——她和羅莎?施波里昂斯基剛在那兒發現布羅托夫在看一本舊書,偷偷犯禁抽了一根煙捲兒。她鼓掌向普寧表示歡迎,她丈夫合上書,把大拇指夾在剛讀到的頁數那裏,用它慢慢晃了幾下,向普寧表示他所能表示的最深切友好的致意。普寧熄滅馬達,坐在汽車裏向朋友們微笑作答。他的綠色運動衫領口敞開着,那件只拉了一半拉鏈的風衣裹在他那給人深刻印象的軀體上顯得緊了點;他低着他那曬得黑不溜秋的禿腦瓜子,腦門上儘是皺紋,太陽穴上有明顯的蠕蟲似的血管,費勁地開車門,最後終於從車上跳下來。

「Avtomobil』,kostyum-nupryamoamerikanets(一

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佬),pryamoAyzenhauer!」

①瓦爾瓦拉說,接着就把普寧介紹給羅莎?阿布拉莫芙娜?施波里昂斯基。

「我們四十年前就認識一些共同的朋友,」那位夫人一邊說,一邊好奇地打量普寧。

「噢,別提那個天文數字啦,」布羅托夫說,一邊湊近過來,一邊用一根草葉代替他那個一直權當書籤的大拇指。

「你知道,」他握握普寧的手,接着說,「我正在第七遍看《安娜?卡列尼娜》,着迷的程度不下於六十年前七歲而不是四十年前看它時的着迷勁頭。而且每次都可以從中發現新的內容——譬如說,我現在注意到列夫?尼克拉耶維奇不知道他的小說情節是哪天開始的:好象是星期五,因為那天鐘錶匠到奧布浪斯基家來上鍾弦,可是列文和吉提的媽媽在溜冰場上談話提到的卻又是星期四。」

「這又有什麼大了不起的關係,」瓦爾瓦拉大聲說,「誰有那閑工夫想鬧清那天到底是星期幾呀?」

「我可以告訴你確切的日子,」普寧一邊說,一邊在閃爍不定的陽光下眨了眨眼,吸著北方松樹散發的熟悉的濃郁香味。「小說情節開始在一八七二年年初,按新曆計算是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五。奧布浪斯基早上讀晨報時看到有培伊斯特已赴維斯巴登的謠傳。這當然指的是弗雷德里希?斐迪南?馮?培伊斯特公爵,他剛被任命為奧地利駐詹姆斯①俄語:汽車,服裝——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佬,地地道道的艾森豪威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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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宮廷的大使。在遞交國書之後,培伊斯特就到歐洲大陸去度一段時間相當長的聖誕假期——他在那裏跟家裏人住了兩個月,當時正準備回倫敦,根據他那兩卷集回憶錄的記載,由於英國皇太子傷寒症初愈,倫敦正準備於二月二十七日在聖保羅教堂舉行一次感恩祈禱的儀式。可是(odnako),你們這兒可真夠熱的(izharkozheuvas)!我想我現在該先到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的慧眼前(presvetl?eochi,俏皮話)報個到,然後再到他信里描寫得那麼生動的那條小河裏去扎個猛子(okupnutsya①,還是俏皮話)。」

「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因為公事或者尋歡作樂要到星期一才回家吶,」瓦爾瓦拉?布羅托夫說,「不過,我想你可以在後院找到蘇珊娜②?卡爾羅夫娜在她喜愛的那塊草坪上曬日光浴呢。快到她身跟前,別忘了先喊一嗓子。」

庫克城堡是一八六○年左右建成的一座三層樓的磚木結構的樓房,其中有一部分是在五十年後重建的,當時蘇珊的父親從杜德萊-格林家族手裏把它買過來,為的是修建成一座講究的旅館專供富豪們到昂克維多溫泉來療養。這是一座外表既精緻又難看的樓房,樣式混雜,在剩下的法國式和佛羅倫薩式建築中聳立着哥德式尖頂;當年的設計師①此段括弧內的外文均系俄語。

②蘇珊的愛稱。

薩繆爾?斯龍一開始設計時大概把這種建築物歸入一種「很適合社交生活最高要求」的非正規形式的北方別墅,被稱為「北方」是因為「它的屋頂和尖頂具有巍然高聳的傾向」。這所宅邸是由一些較小的北方式樣的房子組成的,帶有歡快乃至於有點如醉如痴的模樣,雜亂無章地擠在一堆,那些潑辣的尖頂,豎在半空中,還有格式不大相同的房頂啦、不那麼完整的尖角閣樓啦、房檐啦、土裏土氣的突角啦,以及四下里叉出去的其他凸出部分,這一切,唉,只短暫吸引了一陣子旅遊客人。到了一九二○年,昂克維多溫泉神不知鬼不覺地失掉了它原有的一星半點的魅力;蘇珊在她爹去世后,因為在她丈夫工作的那個工業城市的住宅區里還有一所更舒適的住宅,就想方設法要把松邸賣掉,可是沒有成功。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們已經習慣利用這座城堡來招待他們眾多的朋友,蘇珊也就高興這個溫順而惹人愛憐的怪物幸好沒有找到買主。

房子裏面也跟外表一樣多樣化。樓下四間寬敞的大房間,通往那個備有大大方方的壁爐、至今還多多少一少保留當年充當旅館的痕迹的大廳。樓梯扶手欄桿,至少有一根紡錘形立柱,是一七二○年製作的,那還是蓋這所房子時從另外一所具體地點已經沒人說得上的、更古老的房子那邊拆過來的。飯廳里刻着狩獵和捕魚畫面的漂亮護牆板也是非常古老的。每層樓的六間房間和后樓的兩間邊房裏,您可以在一些不成套的傢具當中發現椴木寫字枱啦,羅曼蒂克的青龍木沙發啦,不過還有各式各樣笨重蹩腳的玩意兒,1

13諸如破椅子啦,灰塵撲撲的大理石面桌子啦,裏層鑲著點老猴子眼睛那般憂鬱的深色玻璃鏡的、呆笨的多層架子啦。普寧被安排到樓上東南角一間舒適的屋子住,牆壁上還有金色牆紙的殘跡,此外有一張軍用帆布床、一個普通的臉盆架子、各式各樣的書架、壁燈和渦形裝飾的花邊線條。普寧使勁推開窗戶,沖那微笑的樹林微笑了一下,又想起遙遠的當年他到鄉下去的頭一天情景;呆了一會兒,他就走下樓來,身穿一件新買來的藏青色浴衣,光腳套一雙普通的橡膠套鞋,如果打算穿過潮濕乃至可能出現蛇的草地,這種謹慎的做法確實可取。他在花園陽台上找到了沙多。

康斯坦丁?伊萬尼奇?沙多,一位敏感而可愛的、純俄羅斯血統的學者,儘管姓不象(我聽說那是源自一位過繼了孤兒伊萬的、俄國化了的法國人的姓),在紐約一家挺大的學府里任教,至少有五年沒見到他十分熱愛的普寧了。他倆興高采烈地親熱擁抱。我本人得承認有一個時期也被這位天使般的康斯坦丁?伊萬尼奇迷惑住了——那是在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冬季,我們住在法國南部格拉斯市,每天清晨都在桂樹和蕁麻樹蔭下散步時相遇,他那時同另外幾個俄國流亡者合住在郊外一個小別墅里。他那柔和的嗓音啦、聖彼得堡紳士發「r」音時小舌顫動的粗喉音啦、他投射出來那種跟馴鹿一樣憂鬱而溫和的目光啦、他用修長纖弱的手指一個勁兒微微捻動那把金棕色山羊鬍子啦——總之,沙多處處地方(用一個跟他本人一樣老派的文學慣語來表達)都使他在朋友當中贏得一個罕見的好人緣。普寧和

他暢談起來,交換交換彼此的心得。這在原則性強的流亡者圈子裏並非少見,他們每逢分開一段時期,再次相遇,必定不但竭力了解清楚彼此過去這一段時期的情況,而且還用幾個迅速的暗語——其他外語簡直沒法表達的引喻和語調——來總結一下俄國最近歷史的進程:足足為正義奮鬥了一個世紀而隱約出現希望之後,緊接着又是三十五年無可救藥的非正義。然後,他們話鋒一轉,談到身居異鄉的歐洲籍教員的本行業務,對於「典型的美國大學生」不懂地理,對噪音無動於衷,認為受教育不過是為了最終得到一個優厚報酬的職業的手段罷了,兩人都為此連連唉聲嘆氣,直搖腦袋。然後,他倆彼此探詢對方的工作進展情況,雙方都對各自的研究項目表現出極為謙遜的態度,略談幾句而已。最後,兩人一邊沿着草地上一條小徑,擦過路邊的黃花,朝樹林那邊一條多岩石的小河走去,一邊擺擺各自的健康狀況:沙多樣兒挺時髦,一隻手插在白色法蘭絨褲兜里,那件光亮的外套頗為瀟灑地敞着,露出裏面的一件法蘭絨背心,他興緻勃勃地說自己不久就要經受一次腹部檢查手術;普寧笑着說他自己每次照透視,醫生都白費心機地想推敲出他們稱之為「心臟後面的陰影」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倒是一部壞小說的一個好書名咧,」沙多說。

他們走進樹林之前,正經過一個長草的小土山,突然有一個年高德劭的紅臉膛老人跨著大步子,從斜坡上下來;他身穿一套縐條紋的薄麻布衣裳,頭上一團亂蓬蓬的白髮,長一個腫起來的、大草莓似的紫紅鼻頭,滿臉不高興的表情,13

13朝他們走來。

「我得回去取我的帽子,」他走近時戲劇性地大聲說。

「兩位認識嗎?」沙多喃喃說,一面揮着雙手介紹道。

「鐵莫菲?巴夫里奇?普寧,伊萬?伊里奇?格拉米尼耶夫。」

「Moyopochtenie①(久仰久仰),」兩人同時說,一面點頭,一面使勁握手。

「我原本以為,」格拉米尼耶夫是位說話羅嗦的人,又接着方才的話碴兒說,「天會象大清早一樣一直陰下去。我愚蠢得(pogluposti②)光着腦袋瓜子就出來了。現在太陽烤得我的腦漿子都快焦了。我不得不中斷我的工作。」

他朝小山坡頂上擺了擺手。他的繪畫架子立在那兒,在蔚藍色的天空背景上現出雅緻的輪廓。他方才一直在小山頂上畫一幅下面的山谷全景,怪裏怪氣的舊穀倉、彎彎扭扭的蘋果樹和母牛都已經畫好。

「我可以把我這頂巴拿馬草帽借給您,」友好的沙多說,可是普寧已經從自己浴衣兜兒里掏出一塊大紅手絹,熟練地把四個犄角都打個結。

「太好了……太感謝了,」格拉米尼耶夫一邊說,一邊戴好這個頭飾。

「等一下,」普寧說。「您得把這幾個疙瘩都抿進去。」

弄好之後,格拉米尼耶夫就又登上山坡,朝他的畫架走①②均系俄語。

去。他是一位著名的名副其實的學院派畫家,他那些深情脈脈的油畫——《伏爾加河》、《三位老友(男孩、小馬、狗兒)》、《四月的沼澤》等等——如今還使莫斯科一家博物館增光不少哩。

「有人告訴我,」沙多一邊說,一邊和普寧繼續朝小河走去,「麗莎的男孩在繪畫方面很有天才。是真的嗎?」

「是的,」普寧答道。「更煩人的(temboleobidno①)

是孩子媽,我想她快結第三次婚了,她忽然把維克多帶到加利福尼亞②去過剩下來的暑假;要是按照原來計劃,孩子跟我到這裏來,就可以有不可多得的機會請格拉米尼耶夫大力指點一下啦。」

「你言過其實了,」沙多輕聲答道。

他倆來到那條流水潺潺、閃閃發光的小河旁邊。在那一連幾層比較高和比較低的小瀑布之間有一個凹進去的水潭,正好在白榿樹和松樹下形成一個天然游泳池。沙多不會游水,便在一塊圓石頭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普寧這一學年經常在太陽燈下照曬全身,因此他在河邊樹叢里斑斑點點閃爍的陽光下,脫得只剩一條游泳褲時,渾身呈現一種很深的赤褐色。他摘掉脖子上掛的十字架,脫掉橡膠套鞋。

「你看,多美啊,」觀察力敏銳的沙多說。

二十來只一式一樣的小蝴蝶,棲息在一塊濕沙土上,兩①系俄語。

②加利福尼亞是美國西海岸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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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翅聳立而緊閉着,露出有暗黑點的灰肚子和橙色邊緣的后翅上的鮮艷的小斑點;普寧的一隻套鞋驚擾了其中幾隻,它們拍翅繞圈飛了一陣子,顯露上身的天藍色彩,就象藍色雪花在空中飛舞,然後又落在地上。

「可惜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沒在這兒,」沙多說。「他會把有關這些迷人的昆蟲的知識統統講給咱們聽。」

「他的昆蟲學總給我一種故弄玄虛的印象。」

「噢,可不能這麼說,」沙多說。接着,他指著普寧剛從脖子上摘下來的那條掛在一根樹枝上的綴著東正教十字架的金鏈,說道,「你早晚有一天會把他弄丟的。」十字架閃閃發光,使一隻飛翔的蜻蜓茫然不知所措。

「丟掉它,我也許並不在乎,」普寧說。「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戴它純粹出於感情,而這種感情正成為一種負擔。企圖把童年的一個小物件一直緊貼在自己的胸骨上,這種做法對身體也畢竟夠戧啊。」

「你也是一位把信仰降低為一種觸覺的人啊,」沙多說,他仍然是個希臘東正教徒,為他這位朋友所抱的不可知論的態度表示惋惜。

一隻馬蠅,暈了頭的傻瓜,落在普寧的禿腦瓢上,被他的胖手一巴掌打暈了過去。

普寧從一塊比沙多坐着的那塊圓石頭要小一點的石頭上,小心翼翼地出溜到藍里透黃的水裏去。他發現手錶還戴在手腕子上吶,便摘下來放進一隻套鞋裏。普寧慢慢晃

動着黧黑的肩膀,蹚水向前走去,一圈一圈的樹葉影子在他寬闊的背脊上抖動,然後滑落。他停下來,用手拍碎身子周圍的閃光和黑影,潤濕向前探的腦袋,兩隻濕手揉揉后脖子,依次泡泡兩邊的胳肢窩,接着就兩手合攏,游進水中,他那派頭十足的俯泳使身子兩邊掀起層層細浪。普寧在這個天然池塘里堂而皇之地游來游去。他一邊游,一邊發出有節奏的唾沫星子的飛濺聲——一半是喉嚨里的咯咯聲,一半是喘氣的噗噗聲。他有板有眼地伸開兩腿,膝部彎下,然後兩腿劈開,同時兩臂一屈一伸,活象一隻碩大無朋的青蛙。這樣遊了兩分鐘,他就蹚出水面,坐在石頭上曬乾身體。

隨後,他又戴上十字架金鏈和手錶,穿上套鞋和浴衣。

晚飯是開在那有帘子的廊子上的。普寧坐在布羅托夫旁邊,開始攪動botvinia①(冰鎮紅菜湯)里的酸奶油,粉紅色冰塊在湯盆兒里叮噹作響,他又自動拾起早上沒說完的話題。

「你一定會注意到,」他說,「列文精神上的時間和渥倫斯奇物質上的時間有個明顯的差距。在小說半當腰,列文和吉提比渥倫斯奇和安娜在時間上整整落後一年。一八七六年五月的一個星期天傍晚,安娜投身到火車輪下時,她已①系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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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經自小說開始生活四年多了,而在列文那方面,從一八七二年到一八七六年那同一時期,幾乎剛過了三年日子而已。這是我所知道的文學里的相對論最好的一個例子。」

飯後,有人建議玩一玩槌球遊戲。至於怎樣安放弓形小鐵門,大家贊成那種由來已久而技術上不合規格的辦法,那就是把十個當中的兩個交叉放在場地中央,以形成所謂的囚籠或捕鼠夾子。普寧和布羅托夫夫人搭伴,很快就顯出在球術上比對手施波里昂斯基和波羅辛伯爵夫人高明得多。木樁一釘好便開始玩起來,這個男人就變樣了。他本來是個動作慢吞吞、笨手笨腳、很有點僵硬的人,一下子變成一個活蹦亂跳、默不出聲、面帶狡猾神情的駝子。好象總輪到他打球似的。普寧低低握著木槌,讓它在自己劈開的兩條細長的腿之間優雅地晃悠(他為了打這場球還特地換上百慕達運動短褲①,由此而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每擊一下之前都先瞄瞄準,靈巧地晃動兩下木槌,然後朝球兒準確地一擊,球朝前軲轆,他也一直貓著腰快步跟上,到達預計球停下來的地方。他懷着那種研究幾何學的勁頭,把球擊過每個弓形小鐵門,激起旁觀者一片羨慕的歡呼聲。連小夥子伊戈爾?波羅辛,揣著兩罐啤酒趕赴秘密的酒會,鬼鬼祟祟打這裏經過,也停下來一秒鐘,讚賞地晃晃腦袋,然後才溜進樹叢。普寧滿不在乎地碰撞了,或者毋寧說火箭式地轟擊了對方一個球,抱怨和抗議之聲就同叫好聲混雜①是一種散步時穿的齊膝的短褲。

在一起了。他讓自己的球緊挨着對方的球,用他那小得出奇的腳使勁踩在自己的球上,然後猛捶一下,而把另一個球震出去老遠。大家請蘇珊評評理兒,她說這種打法完全犯規,可是施波里昂斯基夫人則說這完全許可,還說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她的英國保姆管這種打法叫作「打個香港」。

普寧的球撞擊了終點的標柱,球賽也就結束了;瓦爾瓦拉陪着蘇珊去準備午茶,普寧便悄悄地在松樹下一條長凳上坐下來休息會兒。他驀地覺得又犯了他成年後犯過多次的那種極不舒服、叫人害怕的心臟不適的毛病。這既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悸,而倒好象是叫人肅然地感到沉入和融進自己的周圍環境——落日啦、紅樹榦啦、黃沙啦、靜靜的空氣啦。這當兒,羅莎?施波里昂斯基發現普寧獨自坐在那裏,就趁機走到他身邊(「sidite,sidite!」

①甭站起來),緊挨着他在長凳上坐下來。

「一九一六年,也許一九一七年,」她說,「您沒準兒從您的一些要好的朋友嘴裏聽見過我作姑娘時的名字——吉樂——吧。」

「沒有,我想不起來了,」普寧說。

「反正這也沒多大關係。過去咱倆好象沒見過面。可您跟我的表兄妹格里夏和米拉?別勞什金挺熟。他們常提到您。格里夏現在住在瑞典,我想——您一定聽說過他那可憐的妹妹悲慘的遭遇吧……」

①系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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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是的,我聽說了,」普寧說。

「她的丈夫,」施波里昂斯基夫人說,「是一個很招人喜歡的人。薩繆爾?勒夫維奇和我同他和他的第一位夫人鋼琴家斯威特拉娜?契爾托克都很要好。納粹把他和米拉分別監禁在兩處,他和我的哥哥米夏後來死在同一個集中營里了。您不認識米夏吧,對嗎?他有一個時期也愛過米拉。」

「Tshaygotoff①(茶準備好了),」蘇珊站在廊子上用她那可笑而起作用的俄語腔調喊道。「鐵莫菲,羅莎什卡②!

Tshay!」

普寧讓施波里昂斯基夫人先行一步,自己這就跟上來;等她走後,他繼續坐在薄暮樹蔭下,兩手緊握那個還在手中的木槌。

兩盞煤油燈恬適地照亮了這座鄉村別墅的廊子。鐵莫菲的父親,眼科專家巴維爾?安東諾維奇?普寧大夫,和米拉的父親,小兒科專家亞科夫?哥里高里耶維奇?別勞什金大夫,正在陽台一個角落裏下棋,捨不得離開棋盤,別勞什金夫人只好讓女僕把茶點送過去,放在他們下棋那張桌子旁邊的一個日本小茶几上,他們那盛茶的、帶銀托盤的玻璃杯啦,奶油點心啦,黑麵包啦,花園草莓(zemlyanika③)

和另外培植的一個品種klubnika④(「麝香草莓」或叫綠草①系俄語。

②羅莎的愛稱。

③④均系俄語。

莓)啦,金黃的果醬啦,還有什錦餅乾啦,薄脆餅啦,椒鹽卷餅啦,烤麵包片啦;而在這邊,除了沒把兩位專心下棋的大夫請過來之外,全家其他成員和客人都圍坐在廊子另一端的大桌子前,有的輪廓挺清楚,有的在閃閃亮光下顯得模糊不清。別勞什金大夫瞎摸了一塊椒鹽卷餅,普寧大夫聚精會神地移動一個車。別勞什金大夫一邊嚼,一邊盯視着棋盤他這半邊的橫方格空位;普寧大夫心不在焉地把一塊烤麵包片浸進自己那個茶杯里去了。

那年夏天,別勞什金家在波羅的海避暑勝地租的那所別墅,靠近N將軍的遺孀租給普寧家的一所農舍式的小別墅,這座小別墅位於她那一大片儘是沼澤、崎嶇不平、黑樹林圍住的荒涼莊園的邊緣。鐵莫菲?普寧還是當年那個笨手笨腦、靦腆而固執的十八歲青年,在黑暗中等待米拉,儘管現實生活已經把電燈泡放進煤氣燈里,把人們象洗牌那樣重新洗了一個過,使他們都成了上了年紀的流亡者,那亮着燈光的廊子已經被牢牢地、毫無希望地永遠隔開,我們可憐的普寧卻帶着一種鮮明的幻覺,覺得米拉正偷偷從那裏溜到花園裏來,穿過高高的煙草花朝他走來,她那身白上衣和暗白色的花兒混雜在一塊兒。這種感覺不知怎地同他胸中蔓延開來的心情恰相一致。他輕輕把木槌放在一邊,為了驅散這種苦悶,就穿過那片寧靜的松樹林,朝房子對面走去。從一輛停在花園工具房附近的汽車上傳來收音機播放的陣陣扎紮實實的音樂聲,估計車裏至少有兩位象他一樣來訪的客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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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爵士樂,爵士樂,他們老得聽他們的爵士樂,這些年輕人喲!」普寧嘟囔道,又轉向那條通往樹林和小河的小徑。他回想起他和米拉青年時代追隨時尚的愛好,業餘演出啦、吉卜賽民謠啦、她的攝影迷啦。她拍的那些藝術快照——寵愛的小動物啦、浮雲啦、花朵啦、一片四月的沼澤和那些映在糖一般白的濕雪上的樺樹黑影啦、那些站在一輛棚車頂上故作姿態的士兵啦、日落時分的地平線啦、一隻拿着一本書的手啦,這些現在又都在哪兒呢?他回憶起他倆在彼得格勒涅瓦河畔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眼淚啊,星星啊,還有她那個暖和和的皮手籠玫瑰色的絲襯裏。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二年的內戰把他倆拆散了:歷史解除了他倆的婚約。鐵莫菲朝南流蕩,參加了一陣子鄧尼金①部隊,而米拉全家則逃離布爾什維克到瑞典去了,過後又在德國安頓下來,她最後在那裏跟一個俄羅斯血統的皮貨商結了婚。三十年代初期,普寧也結了婚,陪同妻子到柏林去,因為她想參加一次精神治療學家的大會;一天晚上,他在選民大街一家俄國餐館里又遇見了米拉。他倆只說了幾句話,她還是象以往那樣帶着忸怩的躲躲閃閃表情,從兩道濃眉底下沖他微笑;她那顴骨凸出的輪廓、細長的眼睛、纖弱的胳臂和腳脖子,都跟原來一樣,永世不變;接着她就跟她那位去衣帽間取大衣的丈夫一起走了,情況就是這樣——可是感情上的陣陣隱痛依然存在,就跟您明明知道而又一時記不起來的詩句時①鄧尼金(1872-1947):沙皇軍隊將軍,1918年至1920年初組織白衛軍與蘇維埃政權對抗。

而會隱隱約約閃現一樣。

那位愛閑聊的施波里昂斯基夫人所提到的往事,以一股不尋常的力量喚來了米拉的形象。這真叫人心煩意亂。

只有在擺脫一種無法治癒的疾病時,只有在臨死前那陣神志清醒時,人才能片刻克服這種情感。過去十年裏,普寧一直克制自己,為了理智地生存下去,只有永遠不再懷念米拉?別勞什金——那倒並不是因為害怕自己對青年時代的一段平淡而短暫的戀愛的回憶會擾亂思想上的平靜(唉,他和麗莎結婚的種種回憶已經夠戧,足以排擠掉任何其他以往的浪漫史嘍),而是因為在一個連米拉之死這種事都可能發生的世界裏,一個人要是對自己還真誠的話,就不可能指望還有什麼良心,更談不上什麼知覺,會繼續存在。人不得不忘卻過去——因為你沒法想着這樣的事情活下去,那就是這個文雅、嬌弱、溫柔的姑娘,連帶那雙漂亮的眼睛、那種甜蜜的微笑,背景是花園和雪景,她竟然被押進一輛運牲口的貨車,送到一個滅絕人性的集中營,在那裏居然有人往她的心臟,往那個您在過去的黃昏跟她親吻時可以聽見怦怦跳動的心臟,注射石炭酸而慘遭殺害。由於沒有正式記錄說明米拉到底是怎麼死的,她在您的腦海里便一次一次地死去,又一次一次地復活,只不過為了再一次一次地死去:她被一個受過訓練的女護士拉走,用那帶有骯髒的破傷風桿菌的破玻璃管子注射了一針啦;她被哄騙去淋浴時讓滲進去的氫氰酸毒氣毒死啦;她在一個堆滿浸透了汽油的白樺樹枝的土坑裏被活活燒死啦。根據普寧在華盛頓偶然與一1

14名調查人員的談話,唯一可靠的情況是她由於弱得不能再干苦活(儘管她還照樣微笑,還能幫助別的猶太婦女),在到達布痕瓦爾德①,到達那個被響亮地稱為大愛特斯堡美麗的林區之後沒幾天就被挑選出來處死焚化了。那個地方離魏瑪只須步行一小時就到了,歌德、海德②、席勒、維蘭德③和舉世無雙的科采布④等文人過去都在這裏漫步過。「Aberwarum⑤——可是為什麼——」那位人間最心慈的哈根博士會悲嘆道,「為什麼要把那個可怕的集中營如此貼近那裏喲!」因為它確實很貼近——距離德國的文化中心只有五英里路遠,那位一向用詞正確而聞名的溫代爾學院院長,最近在一次畢業典禮上發言回顧歐洲形勢時,還極其文雅地稱德國為「那個學府眾多的國家」,同時他也附帶讚美了另外一個刑室,「托爾斯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⑥、拉思科里涅珂夫⑦和其他偉大而善良的人的祖國——俄羅斯。」

普寧在莊嚴的松樹下漫步。天色越來越暗。他不相信獨裁的上帝。他卻模模糊糊地相信鬼魂的民主。沒準兒死①布痕瓦爾德:德國一市鎮,1934年至1945年德國法西斯曾在此處設立集中營,殘酷屠殺猶太人和戰俘。

②海德(1744-1803):德國作家和十八世紀資產階級啟蒙運動的文藝理論家。

③維蘭德(1733-1813):德國詩人和小說家。

④科采布(1761-1819):德國作家和政治家。

⑤德語:可是為什麼。

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著名蘇聯戲劇家。

⑦拉思科里涅珂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的男主人公,一個窮大學生。

人的靈魂已經組成各種協會,在接連不斷的會議上照料人間生物的命運。

蚊子越來越擾人。是喝茶的時候了。是該和沙多殺一盤棋的時候了。那一陣古怪的情感發作已經消失,又可以喘息了。在遠遠的小山丘上,就在幾小時前格拉米尼耶夫放畫架的地方,有兩個人影在暗紅的天空前現出輪廓來。他們緊偎著,面對面站在那裏。人從小徑那兒看不清究竟是波羅辛的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呢,還是尼娜?布羅托夫和小波羅辛,要麼也許只是象徵性的一對,以一種輕鬆的藝術形式繪製在普寧那正在消逝的一天最後一頁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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