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第6節

史老將銅匣子交給史儀,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五百多年來,這個銅匣子一直由史家男了承傳,從未傳過女人。可是,兩個兒子都令老人家失望。銅匣子的承傳人必須有個意念,就是忘掉鑰匙。其實說意念也不準確,承傳人根本就不應該想到這世上還存在銅匣子的鑰匙。只有到了這一步,他才可以掌管鑰匙。史維、史綱兩兄弟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鑰匙。現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兒史儀身上了。史老從來沒有交代兩個兒子忘記鑰匙。想讓他們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可當他把銅匣子交給史儀時,不得不把話說穿了。他不想再讓自己失望。

史老雙手顫巍巍地把銅匣子交給史儀,說,儀兒,這銅匣子的來歷我都跟你說清楚了。你是史家惟一一位承傳銅匣子的女輩,我想列祖列宗會理解我的用心的。你要記住,永遠不要想到鑰匙!忘記了鑰匙,你就等於有了鑰匙!

史儀捧著銅匣子的雙手忍不住發抖,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史維懂得歷史,史綱不懂歷史卻有生活經驗,而史儀雖然年紀不小了卻還在戀愛季節。戀愛的人是不會成熟的,就像開着花的植物離果實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史儀接過爸爸交給的銅匣子,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她倒是真沒有想過打開這個稀奇古怪的匣子,只是感到自己承受着某種說不出的壓力。她有種很茫然的神聖感,卻又真的不知道自己肩負着什麼使命。她把銅匣子藏在房間最隱秘的地方,深信趙書泰輕易不會發覺。

可是愛情的魔力能讓人忠誠或者背叛。史儀失眠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還是向趙書泰吐露了銅匣子的事。她是把這個秘密作為忠誠的象徵奉獻給趙書泰的,讓她的男朋友很感動。她卻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在背叛爸爸和家族。趙書泰知道了這個秘密很是興奮,甚至比第一次嘗試交儀的童貞還要興奮。

史儀上夜班的時候,白天在家休息。趙書泰便將手頭的生意讓別人打理,自己跑來陪他的可人兒。史儀感受着男朋友的體貼,很是幸福。上午大半天史老都會帶着郭純林出去走走,趙書泰便把兩人間所有浪漫和溫情細節剪輯成精華本,史儀總迷迷糊糊飄浮在雲端里。趙書泰簡直是位藝術家,他將所有場景都安排得緊湊卻不失從容,沒有讓史儀體會到半點潦草和敷衍。每每在史老夫婦沒有回來之前,史儀兩人該做的事都做過了,還有空餘時間坐下來研究銅匣子。

兩人偷偷摸摸研究了約模大半年,沒有任何結果。趙書泰便慫恿史儀去問爸爸要鑰匙。史儀直搖頭,說這萬萬不可以的。趙書泰便說,其實有個辦法,找位開鎖的師傅打開就行了。史儀哪敢!說爸爸交代過,不可以打開的。趙書泰笑了,說沒那麼嚴重。史儀從男朋友的笑臉上看到了某種莫名其妙的意味,令她害怕。她終於同意找個師傅試試。可如今哪裏找得了能開這種古鎖的師傅?趙書泰說,這個不難,多訪訪,總會找到的。

趙書泰果然神通,終於找到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師傅。這天,史儀本是休息,卻裝做上班的樣子出了門,帶出了銅匣子。她是一會兒白班,一會兒夜班,家裏人根本摸不准她哪天上什麼班的。趙書泰開了輛車子等在外面。史儀爬上車子后,腳都發了軟。她生怕家裏人發現了。其實這會兒家裏只有不太管事的保姆小珍,不必如此擔心。

兩人徑直去了趙書泰的公司,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這辦公室佈置得很是典雅,牆上還掛了一柄古劍。史儀來過多次。一會兒,手下領着位老者來了。趙書泰告訴史儀,這就是那位老師傅,如今這世上很難找到這樣的師傅了。老師傅也不客氣,神情甚至還有些傲慢。可當史儀把銅匣子擺上桌子,老師傅眼睛頓時亮了。老師傅摸著那精美絕倫的銅鎖,嘖嘖了半天。我的祖宗啊,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鎖啊!老師傅好像並不在乎這個銅匣子,他是修鎖的,眼睛裏只有鎖。老師傅把銅鎖反反覆復看了個夠,才打開自己帶來的木箱子。老師傅拿出一根微微彎曲的細長鐵鈎,小心伸進鎖眼裏,便閉上了眼睛。趙書泰望着閉眼菩薩似的老師傅,嘴巴老是張著。史儀不安地扣著指節,發出陣陣脆響。好一會兒,聽到「咋」的一聲,老師傅睜開了眼睛。鎖被打開了。老師傅還未將鎖銷子抽出,趙書泰說了,老師傅,謝謝你了。說着扯開錢夾子,付了錢。老師傅問,要不配把鑰匙?史儀說,謝謝了,不用。趙書泰也說,對對,謝謝了。我們這鎖,不要鑰匙的。老師傅被弄得莫名其妙,點點鈔票,奇怪地望望史儀他倆,背上木箱子走了。

趙書泰扯鎖銷子時手有些發抖。取下了鎖,卻不敢馬上打開匣子,過去將門反鎖了,拉上窗帘。回到桌前,才要揭蓋子,趙書泰又住了手。他猛然想起平時在電影看到的一些場面,宮廷里的東西往往神秘詭奇,說不定匣子裝有什麼傷人機關。他左右轉轉,想不出好辦法,便取下牆上那柄古劍。他將銅匣子移到桌沿,叫史儀蹲下,自己也蹲下,然後抬手將劍鋒小心伸進匣子蓋縫裏,輕輕往上挑。聽到「哐」的一聲響,知道匣子被揭開了。兩人慢慢站起來,立即傻了眼。

空的!銅匣子是空的!

失望過後,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笑之後,兩人又坐在桌子前面一言不發。

趙書泰最後說話了。他說,我想了想,只可能有兩種情況。要麼匣子裏原本是藏有什麼寶物的,早被史家哪位先人偷偷拿了;要麼匣子裏本來就是空的,什麼東西都沒藏過。但可以肯定,史家的歷代傳人都打開過這個匣子,都知道裏面是空的,卻仍舊保守着這個秘密。他們越是知道裏面什麼都沒有,就越是交代後面的傳人不可以打開這個匣子。

史儀被趙書泰弄糊塗了,道,如此說來,我們史家是個荒唐家族!

趙書泰笑道,不知道!

建文帝跟我們史家開了幾百年的玩笑?史儀覺得這真是匪夷所思,坐在那裏沒精打采,就像自己動搖了家族的根本。

趙書泰說,別多想了,空的就是空的。再怎麼說,這空匣子也是個珍貴文物,很值錢的。

史儀明白了趙書泰的意思,忙搖頭說不可以,不可以。

趙書泰腦子轉得快,說我有個朋友,做文物生意的,紫禁城裏的金鸞寶座他都仿製得出。我請他照原樣仿製一個,把這個真的賣掉。

行嗎?我總覺得這樣不合適。他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哄他於心不忍。史儀說。

趙書泰笑道,你就是只知道往一頭想,轉不了彎!你現在也知道了,這個銅匣子原本就是空的,我們造個假的來取代空的有什麼不行呢?空的同假的本質上是一回事。再說了,你爸爸肯定也打開過這個匣子,他也是在哄你啊!

關鍵時候也許因為愛情,史儀答應按趙書泰說的辦。

那天晚上,史儀抱着仿製如初的銅匣子緊張兮兮地回到家裏,發現屋子裏靜得令人心慌。她先去了自己房間,把銅匣子藏好。剛出來,就見二哥來了。二哥說,我聽見腳步聲,知道是你回來了。這些天你到哪裏去了?爸爸病得不行了,我又找不到你。

史儀知道二哥一定是去她科室找過她了。她也不多解釋,只問,爸爸怎麼樣了?不等二哥答話,便往爸爸房間去。見全家人圍在爸爸床前,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哥、大嫂、二嫂和兩位侄輩一齊回頭望她一眼,又轉過臉去了。史儀湊上去,見爸爸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媽媽坐在床邊,拿手絹揩着眼淚。史儀俯身下去,摸著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想張嘴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史儀便跪下去,耳朵伏在爸爸嘴邊。她聽見爸爸隱約在問,匣子呢?

在,你放心,爸爸。史儀安慰道。

你……把它拿來……你叫他們走……銅匣子……

史儀站起來,說,爸爸要你們出去一下。

史儀是同大家一塊出來的。出門大家就悄悄地問,爸爸說了些什麼?史儀說,沒說什麼。他老人家有事要我辦。

史儀回房間取出銅匣子,用布包着,回到爸爸房間。爸爸眼睛頓時睜開了,伸出雙手。史儀將爸爸扶起來,斜靠在床頭,再遞過銅匣子,放在爸爸胸前。爸爸撫摸著銅匣子,手微微顫抖,眼睛裏放着綠光。史儀心裏一酸,眼淚便出來了。

忙完老人家的喪事,日子顯得格外寧靜。很快就是秋天了。夜裏,一家人坐在客廳里說話,說着說着就會說到爸爸。這時會聽到爸爸房裏傳來凄切的二胡聲,往往是《二泉映月》。輕寒的夜露似乎隨着琴聲哀婉地降臨。史維、史綱便會重重地嘆息,史儀和兩位嫂子便會抹眼淚。這個秋天是在郭純林的二胡聲中漸漸深去的。

有天夜裏,史儀從外面回來,快到家門口,又聽見媽媽在房裏拉《二泉映月》。琴聲傳到外面,叫寒風一吹,多了幾分嗚咽之感。

史儀進屋后,聽得亦可在說,奶奶的女兒出國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都不回來看看她媽媽?

大人們聽懂了亦可的意思,卻只是裝糊塗,不說話。

日子看上去依然很寧靜。可是私下裏全家人都在關心那個銅匣子。史維、史綱已經知道銅匣子早不在史儀手上了,史儀也不知銅匣子到了誰的手裏。後來,晚上聽到爸爸房裏傳來琴聲,一家人沉默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家心照不宣,猜測那個銅匣子已傳到媽媽手裏去了。可這不符合家族的規矩。但反過來一想,銅匣子既然可以傳給史儀,當然也可以讓媽媽承傳了,就像歷史上皇后可以垂簾聽政。

史儀是偶然發現一家人都在尋找那個銅匣子的。那天她白天在家休息,晚上得去上夜班。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便起了床,往爸爸房裏去。媽媽仍然是爸爸生前的習慣,上午出去走走。她不知自己想去幹什麼。一推門進去,發現大哥正在撅著屁股翻柜子。見妹妹進來了,史維慌忙地站了起來,臉窘得通紅。史儀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是想進來找那個銅匣子。

哥今天休息?史儀沒事似地問。

對對,不不,回來取東西。史維說着就往外走。

史儀也出來了。從此以後,史儀再也不進爸爸房間。她白天在家睡覺時,卻總聽到爸爸房間那邊有翻箱倒櫃的聲音。

有天,史維跑到史儀房裏,悄悄說,關鍵是找鑰匙!沒鑰匙,找到銅匣子也沒用。

史儀說,對!

你見過鑰匙嗎?史維問。

史儀搖頭說,沒見過!

史維覺得自己在妹妹面前沒什麼值得隱瞞的了,便索性同她進行了一場關於鋼匣子及其鑰匙的探討。他認為不管這個銅匣子的歷史靠得住還是靠不住,它的意義都是不可否認的。哪怕它僅僅是個傳說,也自有它形成的歷史背景,不然,它不會讓一個家族近六百年來像是著了魔。所以,我們作為後人,不可籠統地懷疑先祖。目前關鍵是找到鑰匙。史儀聽得很認真,很佩服哥哥的歷史知識和哲學思辨。她聽着聽着,猛然發現因為自己的原因,全家人對銅匣子的關心早已變得毫無意義了。趙書泰說空匣子和假匣子本質上是一回事,可她現在才明白這並不是一回事。

亦可終於把話說明白了。她當着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和姑姑說,得設法同奶奶的女兒聯繫,讓她盡點贍養老人的責任。大人們知道亦可想讓媽媽在美國的女兒接走她老人家,好騰出個房間來。亦可這麼大的人了,還同保姆小珍住在一起,來個朋友也不方便。大人們自然也有這個想法,卻不能縱容晚輩如此不講孝心。史維夫婦便私下商量這事。秋明說,可兒說的也是實話。媽媽跟着我們,我們自然要盡孝,當親生媽媽看待。但不是說得分心,畢竟隔着一層,我們萬一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老人家又不好說出來,倒委屈了她老。你說呢?

史維想想說,我找機會同媽媽說說吧。

有個星期天的下午,郭純林在房裏休息。史維敲敲門,進去了,說,媽媽最近身體好嗎?

好啊,好啊。我感謝你爸爸,生了這麼幾個懂事明理的孩子。郭純林慈祥地笑着。

史維猛一抬頭,發現牆上多了一幅爸爸的字。是那幅「推窗老梅香,閉門玉人暖」的對聯。史維有種讀到父親情書的感覺,有些尷尬,可再讀讀下面長長的題款,他幾乎被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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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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