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節

史老回到家裏已是下午一點多。這是史家先人留下的祖居,一個小四合院,在巷子的盡頭。史老進屋很輕,他知道家人都吃過了中飯,各自在午睡。

保姆小珍輕手輕腳地端來溫水,讓史老洗了臉,馬上又端了飯菜來。兒孫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史老生活規律同他們合不上,他只顧按自己的一套過。

吃過中飯,小珍說,史叔交代我,叫您老吃了飯睡一下。

知道!史老說着,就回了自己房間。

小珍說的史叔是史老的大兒子。史老兩子一女。老大史維,在市一中當教師,教歷史的;二兒子史綱,繼承父業,是市中醫院的醫生;女兒史儀最小,也在市中醫院上班,是位護士。兒女們很孝順,細心照料著史老的生活。

史老住的是緊挨中堂的正房,裏外兩間。裏面是卧室,外面做書房兼會客室。他有十年不給人看病了,只在家修身養性,有興緻就寫幾個字。誰都弄不懂他為什麼不肯看病了,只是惋惜。前些年曾傳說他寫過一副對聯:

病起炎涼,炎涼即為世道,老夫奈世道何?

葯分陰陽,陰陽總是人情,良方救人情乎?

有人向史老討教,問他是不是作過這副對聯,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世道人情不可救藥了。史老只是笑而不答。

史老才吃飯,不想馬上就睡,推開窗戶吹風。窗外是一小坪,角上有一棵大榆樹,秋天便掛滿了榆錢;還有芭蕉一叢,老梅數棵,錯落坪間,很是隨意。連着小坪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擋風,也不遮眼。涼風吹來,蕉葉沙沙,梅樹弄姿。史老喜歡這片小天地。在這樣一個鬧市,能留下這麼個小天地,真是造化。史家小院原先也是當街臨埠的,只是後來城市規劃變了,就被擠到這個角落裏來了。倒是落得清靜,正好合了史老的雅意。更有這後院小坪,可以觀花,可以望月。

蟬聲慵懶,令人生倦。史老打了個呵欠,上床歇了。

老人家睡了一會兒起床,兒孫們各自出門了。他便去廚房,想倒水洗臉。小珍聽得動靜,忙跑了過來,說,爺爺等我來。他也不多講,由著小珍去倒水。

洗了臉,感覺很爽快。他甩着手,蹬著腿,扭著腰,回到房裏,鋪紙潑墨。老人家每天下午都是如此,從不間斷。時間也沒限定,當行當止,全憑興緻。只是所寫字句必求清新古雅。時下流行的語言,老人總覺得寫起來沒精神。這時,他想起明月公園的一副對聯,便信手寫下了:

青山從來無常主

平生只需有閑情

寫罷抬手端詳片刻,又寫道:

老朽向有附庸風雅之句:後庭有樹材不堪,一年一度掛榆

錢。秋來借取幾萬金,問舍求田去南山。同好見了,戲言詩

是好詩,只是不合時宜。南山寸土寸金,非達官顯富休想

占其一席。我便又作打油詩自嘲:南山有土寸寸金,誰人

有錢誰去爭。我輩只談風與月,黃卷三車與兒孫。古人有

云:山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明月公園之聯,正古人高情

也!

擱筆細細審視,不免有些得意。史老總是很滿意自己的隨意揮灑之作,少了些拘謹和匠氣。想平日來索字的人,多半是他們自己想了些句子,那些狗屁話史老很多都不太喜歡。可收人錢財,就得讓人滿意,他只硬著頭皮筆走龍蛇。這些作品他自己往往不太如意。史老不太肯給人家寫字,硬是推脫不了的,一律按標準收取潤筆。標準自然是他自己定的,但也沒人說貴。

過會兒孫子明明放學回來了,跑到爺爺書房,叫聲爺爺好,我回來了。史老摸了摸明明的頭,說,你玩去吧。哦,對了,今天是星期五,吃了晚飯讓爺爺看看你的字。

明明是二兒子史綱的小孩,正上小學。史維膝下是一女兒,名叫亦可,在一家外貿公司工作。女兒交儀,尚是獨身,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了。

兒孫們挨個兒回來了,都先到史老這裏問聲好。史老只是淡淡應着嗯。只是史儀還沒有回來。

吃晚飯了,大媳婦秋明來請史老,說,爹,吃晚飯了。史老說,好,就來。見史老還沒動身,秋明不敢再催,也不敢馬上就走,只是垂手站在門口。史老收拾一下筆硯,見媳婦還站在那裏,就說,你去吧,我就來。秋明這才輕輕轉身去了。

史老走到飯廳,二媳婦懷玉忙過來為老人掌著椅子,招呼他坐下。史老的座位是固定的上席,這張椅子誰也不敢亂坐。史老坐下,大家才挨次人座。史老環視一圈,皺了眉頭,問,怎麼不見儀儀?全家大小面面相覷,不知怎麼作答。亦可平時在爺爺面前隨便些,她笑笑說,姑姑可能找朋友了吧!史維望望老人家,就轉臉罵女兒,放肆!有你這麼說姑姑的嗎?史老也不說孫女什麼,只道,也該打個電話回來!說罷就拿起筷子。全家這才開始吃飯。

史老只吃了一碗飯,喝了一碗湯就放碗了。史綱忙說,爸爸再吃一點?史老擺擺手,說,夠了。史維馬上站起來,招呼老人家去了房間。回到飯桌邊,史維說,爸爸好像飯量不太好?懷玉說,是不是菜不合老人家口味?小珍一聽就低了頭。秋明就說,不是怪你小珍。老人家的口味同我們不同,你得常常問問他老人家。小珍遲疑一會兒說,我不敢問。亦可怕小珍委屈,就說,不是要你去問呢,你只管家裏有什麼菜就做什麼菜。

因是懷玉負責買菜,秋明怕女兒這話得罪了弟媳,就罵亦可,也不是你管的事!大人的事你摻什麼言?又對男人說,你要問問爸爸。你是老大,爸爸高興不高興,你要多想着些。

大家吃了晚飯,洗漱完了,就往老人家書房去。每周的這一天,老人家都要檢查亦可和明明的書法作業。兩個兒子、兒媳和女兒也都會到場。

史老先看了明明的作業,只說,有長進。

亦可的字好些,頗得爺爺筆意。但老人家也只是點點頭,說,還得用功。

史維、史綱便忙教訓各自的小孩。亦可和明明都低着頭聽訓。史老望望兩個兒子,嚴厲起來,說,你們自己也一樣!史維、史綱忙說是是。

秋明乖巧,指著案上老人家的新作,說,你們快看爺爺的字!

大家忙圍上去,欣賞老人家今天下午的即興之作,一片嘖嘖聲。

史維面帶慚愧,說,爸爸用墨的方法我總是掌握不了。

老人家威嚴地說,外行話!書法到了一定境界,技法總在其次,要緊的是道與理。必須悟其道,明其理,存乎心,發乎外。如果只重技法,充其量只是一個寫字匠!

不等史維說什麼,史綱湊上來說,是的是的。爸爸的書法總有一股氣,發所當發,止所當止。通觀全局,起落跌宕,疏密有致,剛柔相濟。剛則力透紙背,柔則吳帶當風……

你肚子裏還有什麼詞?史老冷眼一瞥,說,你只知說些書上的話。

老人家再教訓兒孫們幾句,只讓史維一個人留下,有事要說。史維便留下了,垂手站在那裏。老人家讓他坐下,他才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

老人家半天不說什麼,只在書房轉來轉去。史維不敢問父親有什麼事,只是望着老人家,心裏有些不安起來。

老人家走了好一會兒,坐下來,說,有個事情,同你說聲。你母親過世五年了,你們都很孝順,我過得很好。但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樂趣,老人家有老人家的話要說。這些你們要到自己老了才知道。我同一位姓郭的姨相好了,我想同她一起過。這郭姨你們不認得。她原是市京劇團的琴師,去年退的休,比我小十來歲。她老伴早就過世了,一個人帶着個女兒過了好些年。女兒去年隨女婿出國了,只剩她一個人在家,也很孤獨。這事我只同你說,你去同他們說吧!

史維順從地說,好吧。只要你老過得順心順意,我們做兒女的就心安了。

老人家揮揮手,說,好了,你去吧。

史維站起來,遲疑一會兒,說,爸爸,我……想同你說說妹妹的事。

她有什麼事?老人家問。

史維說,妹妹找了個男朋友,她說那男的很不錯,對她很好。她想帶回來讓您看看。她同我說好久了,讓我同您講,請您同意。

老人家不高興了,說,她自己怎麼不同我說?這麼說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冷酷了,太不關心你們了?

史維忙賠不是,說,當然不是。儀儀只是……

好吧,不要說了。她要帶回來就讓她帶回來吧!

史維說聲爸爸您休息,勾著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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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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