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楊燹接到黃小嫚父親的電話,說她今一早離開了賓館。

楊燹看看錶,此刻快十點了:「她不會出什麼事吧?怎麼到現在……」

「不會吧?」老頭在電話里說,「我看她……象是好多了,基本上全好了。她情緒近來穩定嗎?」

「還好。她會去哪兒呢?……」

正要掛電話,老頭又想起什麼,「對了,你寫的那部小說,我回到北京后就給你到出版社打聽一下……」

「什麼小說?」楊燹糊塗了。

「小嫚說你寫得很好,她是去年偶然在你屋裏發現的……」

他明白了。他在兩年前的確寫過一堆稿紙,不過他不知該稱它什麼,或說稱它什麼都行,只不能稱它小說。他只想滿足一種衝動,把戰爭中那些獨特的心理體驗記錄下來。他整整在桌上趴了五天五夜,寫完了,他卻連看一遍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把一大摞稿紙胡亂往抽屜里一塞,就再也不想去碰它。他在寫作時無任何功利性目的,不知為什麼要寫,只覺得非寫不可。他的寫作過程象發了一場高燒,等熱度退下去,誰又會去在意自已那連篇胡話?後來發現稿紙不見了,他猜想或許是阿姨清掃房間時當廢紙弄出去了。

楊燹對着電話說道:「您不必去過問這件事,出版社大概早把那稿子扔進字紙簍了!」

「我一定要過問,不,是質問!他們太草率了。且不說你是怎樣寫完它的,小嫚可是花了三個月,躲在醫院後面小山坡上謄抄……她沒告訴你嗎?」

善良的小嫚,她總想為他做點什麼,即使她那幫助令人啼笑皆非。楊燹怔怔地放下話筒。喬怡是不是為這部稿子來的?他恍然大悟:天,鬧了半天,她要找的作者原來是我!這不等於騎着驢找驢嗎?我這蠢驢,居然沒想到這一層!喬怡,算你沒撲空。他再次抓起電話準備撥號,卻聽父親咳嗽兩聲道:「楊燹,我等了你半個鐘頭了。」

看來這場話非談不可,他們不會放過他。他撂下聽筒。

「剛才,你跟誰打電話?」

「她父親。」

「她父親來參加你們的婚禮?」

「請你把語氣放客氣點,爸爸,不然我可以不聽。」

繼母端著茶出來,隨時準備打圓場。哥哥上樓了,皮鞋聲象父親當年的那樣沉穩有力。三比一,看我臨門一腳吧。

他們背誦事先排練好的台詞。

楊燹不時看錶。他們說什麼無所謂,他只想着自己準時反攻。

「你怎麼不說話?」父親問。他縮在沙發里,遠沒有從前魁梧了。

楊燹在那裏抖著腿,他這個動作最令父親心煩。他就是要他煩。

「你說呀!」父親用手叩叩茶几。

「你們都發完言了?」楊燹微笑道,「我的發言你們准不愛聽:我認為家庭到了干涉每個成員生存自由的地步,就應該解散。」

「什麼?!……」

「這不是家庭,是參議院,或者是學習班,我早就這麼說過。」楊燹說完朝門口走去,打算退席了。

「站住!逆種!」老父親頭一次罵人。不過讓這「逆種」站住的是他痰音頗重的喘息聲。

「回來!坐下!」老頭兒繼續喘著。

楊燹看看他,坐到指定位置上。另外兩座堡壘壓根不敢開火了。

「老二,」老頭兒給自已順了順氣,「你聽我說,做父親的我自己也知道,有許多地方對不住你。你幾乎從小就是自生自長,獨往獨來,我從來不過問你的事。那時我忙啊,孩子。」

「這我知道。」

「但我不是不關心你。那十年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侮辱。記得我從幹校回來,頭一次見你,我嚇了一跳,要是在馬路上迎面走過,我恐怕一點也認不出來。你變了。說良心話,你小時身上所有讓我擔心的地方都被你放縱了。我簡直怕看你。」

「……」楊燹做了個很難過的表示。

「你總是想方設法和我作對,和家裏作對。當初我結婚,是徵求了意見的……」

「往哪兒扯?我當初同意你結婚,現在是你不同意我結婚!」

哥哥——幫凶:「這要看你和誰結婚!」

楊燹幾乎叫起來:「那你們認為誰合適?!她這輩子總得嫁人吧?總得有個人承擔愛護她的義務吧?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繼母輕聲道:「小燹,你安靜點。」

父親掏出煙,給了他一支:「我真不知道你最終要變成什麼樣的人。我只但願你少些波折。可你一句話也聽不進去,象是全家人合謀在坑害你。」

「我一點也沒那樣想……」

「你聽我說,孩子。過去我總是忙,現在不需要我忙了,我有空來照料你們了……」

「您不是在照料您的小孫女嗎?」

「聽我說完!我曾經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但以後爭取是。過去欠你的,我正在加倍補償……」

「您也聽我一句,爸。您想起我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愛也遲了。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個方式是自己憑腦子思考出來的。說真的,我巴不得您還象過去那樣,索性撒手不管,這對您和我都方便些。」

父親又感到氣堵,不吱聲了。

「小燹,可你的婚姻總是大事啊……」繼母意識到此刻冷場猶為可怕。

「是啊,是大事。是比婚姻本身更大的事。」楊燹打斷她,「這幾乎在救一條性命。你們了解她過去的生活嗎?……我不想再把這個錐心的故事告訴你們。妥了,就這樣。如果爸爸肯借一間房給我——就我住的那個九平方——我這星期日就和她結婚。」

老父親劇烈地咳嗽起來,喘息著:「我……我看你瘋得不比她輕!」

「她不瘋!……」楊燹駭人地嚷着,「我不許你們把這個字眼用在她身上!」

「小燹!……」

「我母親從來只叫我楊燹。」他惡狠狠打斷繼母的話。好一會,他一字一板地說:「這麼說,父親,您不願成全我,房子是您的,我不能強求。好吧,我們總不會流浪的。」

老父親又咳起來,繼母替他捶背。「你要把你爸氣死啊?!」她顫聲叫道。

「我?我要氣死父親?……」楊燹從沙發上站起來,抖了一會腿,「爸,假如您一定要逼我,那麼我告訴您:黃小嫚的父親叫劉沙。您不會忘了這個名字吧?……別激動,爸,先別忙着為劉沙那兩根折斷的肋巴骨內疚。作為一個男人,那不算什麼。我最好能幫你回憶起那個瘦小的、成天趴着窗柵欄朝外呆看的小女孩,那時她這麼高……從來沒人給她梳辮子。我們打她,弄髒東西往她身上抹。記得你當時狠狠訓了我一頓,用大人的語言對我說教:『孩子是無罪的!』……你記起來了!從你眼神里,我知道你什麼都沒忘。後來長大點兒,聽見你和媽常提起劉沙,總是談著談著就住了嘴,然後你嘆口氣,媽媽也嘆口氣。她常用這話勸您「冤是有點冤,可這不是你的錯,老折磨自己幹嗎呢?』那時我還不懂事,我在你臉上看到一種少見的表情,現在我懂了:那是內疚。後來你調任了,提升了,偶爾有人把劉沙的消息告訴你時,你總顯得有些煩躁不安。好多年後,你才從媽媽嘴裏知道劉沙的妻子早已改嫁,去了上海,那個小女孩……啊,那時需要你忙的事太多,小女孩,你怎麼顧得上去想呢!……關於那個小女孩,如果您有興趣,我以後接着給你講吧。」

「劉沙?就是那個右派劉沙,寫了那首詩……?」繼母驚呼起來,「小嫚是他的女兒?!」

「新華書店,最近又開始賣劉沙的詩集。」哥哥說。只有父親沉默著。

「二十幾年前的事了,父親,我本來不打算告訴您,可您逼着我。我沒您那麼好的涵養。」

「……她知道這些嗎?」老頭兒問。他被「炸懵」後方才蘇醒。

「她從來沒對我說過,或許知道。但她決不會恨您,因為您畢竟沒有直接傷害她。而且她不懂得恨,從來不恨任何人,命運造出她忍受一切的性格。她以為這對她是正常的,所以她沒有恨人的習慣。她怎麼敢恨誰呢?恨是一種心理力量,她什麼力量也沒有。」

「哦,這姑娘的母親又改了嫁。她後來的丈夫是誰呀?……」繼母插嘴道。她的興趣在人物關係上。

楊燹不理會她,繼續自已的話:「我沒有父債子還的意思,那樣的話,我的人格也並不怎麼高尚。我只想從頭做起,從我做起,彌補一個時代的遺憾。我說得太多了吧,父親?」

「這些你該早告訴我呀……」父親說。

「那幹嗎呢?那不是在要挾您嗎?好象您在外面虧空了別人的錢,我替你還上了,然後回到家,在精神上永遠對您居於優勢,用這來壓迫您,窘迫您。我不會那樣狹隘的。我倒希望您永遠不知道這事,晚年能過得心安理得些。」

「再容我想幾天,容我考慮幾天,然後再決定你的事。好不好?」老頭兒用一種哀求的聲調說道。

「沒關係,您儘管去考慮吧,因為您的決定我一點不在意。我說過,我早就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關於黃小嫚,如果您不能象我一樣愛她,就求您別再跟我提起她,也別再干涉我。哥哥說得不錯,我真是個瘟神,盡惹您不高興,父親。」楊燹說完,帶着獲勝的抻色走向門口。

「還是叫我爸爸吧,孩子。」

楊燹為這話一怔。他沒想到被這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擊中了,他兩臂很快垂下來,無力地在門上倚了一下!「行啊…………爸爸。」

院門外傳來摩托車聲。郵遞員喊著:「楊燹,電報!楊燹……」

繼母道:「又是你的電報!上一封說的什麼?……」

「上一封?」楊燹困惑。

「前天來過一封,是小嫚下去拿的。怎麼,她沒給你看?……」

楊燹直奔大門外。電文如下:

你被任命為團參謀長命令下達。接電后火速歸隊,有緊急任務。

楊燹想起前天小嫚往褥子下藏掖過什麼。他急忙進屋,果然找到一封內容完全相同的電報。原來,她怕他離開,竟瞞下這十萬火急的軍情!

他的思維呈放射狀:小嫚……結婚……考試……揭榜……喬怡……小說……

軍人,你能輕裝上陣嗎?

喬怡在病區的走廊上被萍萍堵住了,她剛下夜班。徐教導員恰巧住在她的科里。

「你明天要走?」

「嗯,今天抽空來看看徐教導員。」喬怡拎了一大網兜瓶瓶罐罐的營養品。

「正在會診。徐老頭兒情況不妙,懷疑是……」萍萍左右看看,「懷疑他是肺癌。」

喬怡猛然盯着她:「從懷疑到確診還有多大距離?……」萍萍剛要說什麼,忽然又捏捏喬怡的手:「暫停——達婭來了。」她朝樓梯口抬抬下巴。

黎副團長領着達婭走過來,隔老遠就問:「啥情況?」他也是來聽會診結果的。

「主任剛來。」萍萍答道。

達婭因趕路太急,加上心情緊張,不停地喘著,額上沁著汗。這些天,黎副團長把她接到家裏,老伴替她剪了頭髮,一排齊眉劉海,更襯出她那雙奇亮的眼睛。她居然有了幾分大姑娘的姿色。

「走吧,到院子裏坐會兒。」萍萍說,「在這兒站着等多焦心!」

達婭扭著肩膀不肯走。這種時候誰也拗不過她——一頭氂牛犢子。黎副團長拍拍她:「好吧,你呆在這兒,可不許亂跑……」

黎副團長和喬怡下了樓。火一樣的罌粟,彷彿一夜間也象火一樣滅了。院子裏暗了許多。

「老徐前天忽然打電話叫我來,我正開會,跟他說脫不開身,他執意要我馬上來……我來了,他扯住我的手,要我一定答應他一件事……」

他拉喬怡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什麼事?」喬怡問。

「是啊,我說不知道什麼事,我怎麼答應你?」黎副團長點燃一根煙,「可是他偏要我答應才肯說。」

「你就答應吧……」

黎副團長淡淡一笑!「當然,我的心不比你硬。我們在一塊工作十來年,他是個好人。誠然,許多觀點他和我一直有分歧,但他的品質是無可挑剔的。我猜想,他無非是讓我替他去領導那說說情,讓他回到部隊來,隨便干點什麼,哪怕收發報紙、掃掃院子,他都樂意。他說:早晚不聽號音,白天黑夜都不分了……我完全能體會他的心情。沒想到他話一出口倒使我意外……他說等出了院就回老家,不再來了。部隊有了那麼多年輕有為的幹部,要一個各方面水平都低的老頭兒幹嗎?」

喬怡聽此不禁心裏一酸。

「他說他不會再來麻煩組織了。」黎副團長接道,「我問,那你讓我答應你什麼請求呢?他停了好大一會,說:讓達婭留下吧,留給部隊。我說:你身邊沒個孩子怎麼行?他火了:你看不上這孩子嗎?她將來肯定是個出色的文工團員!」

「你怎麼回答他?」喬怡問。

「正好明年春天團里要招一批十一二歲的小學員,我看達婭條件滿夠,只要老徐捨得,我有什麼可說的。」

「那……徐教導員老來更寂寞了。」

「我也這麼說。他笑笑,又嘆了一口氣說,達婭交給部隊,他最後的心愿就了了。」

喬怡一驚,彷彿這話含有不詳的預示,「他知道自己的病情?」

「也許吧……人老了,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會診仍在進行。黎副團長上午還要忙團里的事,先走了。萍萍換了衣服下來,急匆匆道:「我得去跑跑曉舟的工作。」

這兩天,她跑了四五個文藝團體,標準被迫一級級降低。前天在省樂團碰了個硬釘子,那裏的頭兒說上海音樂學院將有十個名額的應屆畢業生分配到此,他們一律不接收其他途徑來的人了。昨天她又在省歌舞團碰了個軟釘子,說是他們今後不打算髮展西洋樂,如果不是大提琴而是大革胡,興許可以考慮。接着是市歌劇團,他們正拚命提高票房價值,那位團長倒反問萍萍可否推薦一名會拳腳的女演員,他們最近排練的歌劇,主角是一位女俠,如果能薦出這一角兒,他們可以考慮將大提琴「搭進去」。那位團長苦笑着說:「這不是幾年前啦,外國電影擠得我們快討飯啦……」末了,蒙他指點,勸萍萍再到曲藝團問問。一

喬怡看着萍萍那不靈便的身子:「曉舟怎麼放心你到處瞎跑,他一個男人倒坐等其成?」

「他不知道。我想跑成了再告訴他,讓他驚喜一下。既然他離不開那把該死的琴,我就成全他吧。這兩天,他沒琴可拉,連話都懶得說,一下子老了十多歲似的……」萍萍噓了一口氣。

「可你也不能不顧死活呀,光擠汽車就夠要你命了……」

她顧不上聽喬怡把話說完就走了。邊走邊回頭擠眼笑道:「求人的事,女的比男的效率高,你懂不懂?」

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萍萍和曉舟的幸福或許是由多種不幸因素合成的。

喬怡來到徐教導員的病床前,大約各種各樣的檢查折騰得他心力交瘁,他已睡著了。一個女護士輕聲告誡她:現在是非探視時間,病房一律不留人。顯然達婭就是被這位極其負責的姑娘攆走的。

「我只呆一小會兒,……我從外地來,明天就要走,恐怕沒機會再來看他了。」

「二十分鐘。別讓護士長看見,不然要扣我的分了。」

喬怡躡手躡腳地坐在床邊的方凳上。徐教導員躺在被子裏,被子仍顯得空癟癟的。窗外是難得的好太陽,但被搖來搖去的樹影遮掩,使徐教導員的臉忽明忽暗。

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許再也喊不出那種金屬音色的口令了,他或許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標準的步伐了,他或許再也不能領着鼓動組超過急行軍的大部隊,佔領一塊坡地說唱了。但他床下那雙洗白了的毛了邊的軍用膠鞋,鞋帶系得整整齊齊!衣帽挎包掛得那麼有條理,彷彿這不是病房而是營房,彷彿一聲緊急集合哨他還會戎裝整齊地第一個到位。難怪啊,軍旅生活幾乎是他的全部閱歷,統治着他的意識和下意識……

記得楊燹被專案組帶走後,喬怡心如槁灰,她遞交了複員申請。徐教導員不解地打量着她:「怎麼,部隊不好?」

喬怡把玩著軍帽,搖搖頭。

「那麼為什麼要走?」他傷感地問。

「部隊……哦不,是我不適合留在部隊!」

「不適合?」

「對。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想和別人一樣,但事實證明不行。」

徐教導員苦笑着搖搖頭:「你這孩子,可真麻煩。那些爛七八糟的書你讀得太多啦!」

喬怡聲明那些書並非「爛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類知識的結晶。

「所以你總是有些怪念頭……換了我,我一輩子也不離開部隊,打都不走!你家裏對你的影響太大,你該從思想上與他們劃清界限才對。」

喬怡又聲明複員並非是那個家庭對她有什麼吸引力。雖然那幢小樓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兒時臆想的童話世界早已蕩然無存。父母變得更加卑瑣和小心,他們對生活只求安寧,不求享樂。少了那個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樓靜得讓人發怵。喬怡每次探親總是提前歸隊,她感到家裏與外部世界的溫差起碼有十度。當全家圍着那箇舊紅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銀質餐具吃飯時,喬怡偶爾對社會發幾句豁邊的議論,父母都會向她豎起食指:「噓——解放軍不能瞎講的。」,兩個哥哥也會象受了驚嚇似的頻頻眨眼。一個貧血的家庭;一個害過敏症的家庭;一個可憐巴巴的家庭——喬怡在心裏對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們有文化,有相當高的文化,伹同樣禁錮自已的思維。喬怡渴望的,是思維的自由。

「思維自由?」徐教導員偏過臉,吃不透這又是什麼怪念頭。

「對,部隊是沒有這種自由的。幾十人、幾百人、幾千人沒有統一的指揮,沒有組織紀律是不行的。」

「依你說應該怎麼着?!」

看得出徐教導員已被她這些話惹火了。

喬怡答道:「我不能怎麼着。所以我要求走。」

「就這麼留不住?」

「對。」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願你尊重個人意志……」

沒想到徐教導員在桌上猛擊一掌,又亮出金屬嗓音:「部隊,就不能有那麼多個人意志!」

喬怡渾身一哆嗦。她告辭了,一邊戴上軍帽。「回來,你的帽子怎麼戴的?」他問。

喬怡慌忙摸了摸——沒錯。

「太靠前。」他指出。

她往後推了推。他走上來,一邊整理她的軍帽,一邊琢磨她到底哪裏不對勁。喬怡卻從這老軍人的眼睛裏看到深沉的慈愛,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父親眼裏覓見過。那雙眼睛彷彿在惋惜地問:一定要走嗎?……

喬怡不敢看這雙眼睛了,不然她的決心會瓦解。徐教導員退後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還象剛才那樣戴吧。」

喬怡明白他這一笑是想減輕方才給她心理造成的壓力,想緩解衝突,想……總之還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幫」被打倒了。喬怡沒有走,倒是徐教導員卷著鋪蓋走了——去參加「講清楚」學習班……

二十分鐘過去,徐教導員沒有醒,喬怡悄悄留下那滿登登的大網兜,離開了病房。走到門口,她想起桑採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帶着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邊……桑採在信的結尾說,她想吃徐教導員包的餃子……桑采還說她對不起曾象父親一樣愛她的徐老頭兒……桑采哭了,在信紙末端有一大片被淚水溶化的字跡……

喬怡從醫院出來,去車站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回招待所的路上,她發現前面走着一個人,背影很象黃小嫚。

她追上去,但被一群瞎撞亂竄的孩子阻隔了。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叫嚷着:「快看!神經病!……女瘋子!……」

喬怡的心猛往下墜:怎麼了?她的病情又有反覆?!她看見黃小嫚加快了腳步,顯然想逃避孩子們的追喊。

喬怡急忙跑了幾步,但起鬨的人群象雪團似的越滾越大,行人路漸漸被塞住了。馬路上許多人停下自行車,興緻勃勃地邊看邊議論。

黃小嫚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喬怡透過人縫看見她、臉色煞白,充滿驚恐。

喬怡不顧一切地沖開人群,一邊憤怒地叫着:「無聊!你們在喊什麼?!……」但她發現自己的嗓音立即加入到那起鬨的巨大聲浪里去了。她第一次產生想拳打腳踢的慾望。她左右開弓,推搡著騷動的人群,但她很快也發現,自己的力氣與嗓音一樣微不足道。

人群還在熱鬧地向前拱動。他們不肯放過生活中意外的消遣。

喬怡看見黃小嫚突然掉轉方向,朝馬路上跑去……不得了!馬路上全是長鳴著喇叭、不肯減速的車輛。這一帶是全市的交通樞紐!

她完全失常了!不然決不會扎進車輛的鐵流!

喬怡忘乎所以地衝上馬路,朝那個茫然的瘦小身影跑去——

差一點!只差一點!一輛飛馳的吉普車尖叫着煞在她倆鼻子底下。

喬怡不知自己怎樣撲上來,又是怎樣和她一起摔下去的。

司機嚇黃了臉,從車窗口伸出頭來咒罵:「瘋啦?你們——活得不耐煩啦?……」

喬怡顧不上理會他,只想把黃小嫚往上拽,無奈她自己也渾身癱軟,軍褲在地上擦破了,膝蓋滲出血。

司機咒罵着,一手架起一個,送到馬路邊上。喬怡緊緊摟住小嫚,後者竟象剛剛認出她。

奇怪的是那起鬨的人群依舊亂鬨哄地向前滾動,慢慢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橋。喬怡發現自己鬧錯了,他們喊的並不是小嫚:的的確確有個滿身披紅掛綠的女人,走在人群里。

「剛才……多危險!」喬怡輕聲道。

小嫚盯着那個打扮得象「吉普賽女郎」一樣的女人。那女人旁若無人,急匆匆地走着,神情很認真。

「走吧,我送你回楊燹那兒……」

小嫚不動,眼神獃獃的。

「他們……不是喊你。」喬怡掏出手絹擦着她額上的淋漓大汗。

「我知道。」她說。然後又用強調的神色加上一句,「我病好了。」

喬怡看着她。她顯得更加瘦小,臉上那種奇怪的老相更顯著。

「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裏?」

「沒什麼。只不過想散散步……你一點都沒變。」她說。

「你也是。」喬怡言不由衷。

「誰說的,我知道我變多了。」她忽然很明朗地笑了,「那時候真有意思,你老是護着我。你是好人,喬怡。」

她們並肩朝前走。黃小嫚看了一眼喬怡的手,那隻手始終神經質地攝住她的胳膊。喬怡一笑,趕緊撒開了。

在黃小嫚看來,任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和喬怡相比,她有一種奇特的氣質。這氣質中透出的善良和聰慧,使每個與她靠近的人都感到自已忽然也變得美好起來。她那張乾乾淨淨的臉很象一尊菩薩,給人一種聖潔超然之感。記得剛入伍不久,她就顯出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她不喜歡照相,不喜歡在軍帽下剪一排劉海兒,不喜歡在鑰匙上拴什麼小花小魚,最最不喜歡在軍衣里襯一個色彩宜人的假領。她總是淡淡的,隨隨便便的。她無心出眾,結果卻非常出眾。她說話不多,但偶爾冒出幾句俏皮話卻十分得體。她總是遮掩自己的聰明,似乎怕這聰明會刺傷別人。她美,從內到外透著一種很複雜的美……難怪楊燹始終愛慕着她。

黃小嫚漸漸與喬怡拉開距離。她有些自慚形穢。她忽然生髮一種感覺:喬怡和楊燹本是天衣無縫的一對,自己卻象憑空打進去的楔子,眼睜睜拆開了他們,卻永遠是個不協調的角色。想到這裏,她痛苦極了……

喬怡停住腳,等候落後幾步的黃小嫚。她臉色發暗,看上去象個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精神還很脆弱,這一點從她的表情上體現出來。她那雙曾經還算美麗的眼睛閃著厭倦的、或說是疲憊的光。喬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陣心酸——她才二十九歲啊!

楊燹的選擇是對的。除了楊燹,或許沒有第二個人能把這個孤單單的靈魂暖過來。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楊燹家,喬怡才算放下心來。見她倆進來,楊燹全家一刷齊地從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驚懼的、意料不及的神色看着小嫚,又看看楊燹,那意思是說:哼,日後有的是熱鬧瞧呢!

全家剛才正商量如何去尋找她。父親主張再找不到就請教派出所,繼母建議到報社登啟事……楊燹這會裝着什麼事也沒發生,大聲道:「你可回來啦!我急着想告訴你好消息:我考試混了個第三!……」

「考試——你考上了?」小嫚驚喜道,她很少象這樣真切地笑,「你可以不回部隊了?!……」

楊燹決定,不揭穿藏電報的事。對她剛剛趨於健康的神經,要象對才出土的嫩芽一樣留心。他沒忘了對全家投去挑釁的一瞥:你們瞎操心太早啦!

等楊燹顧念到喬怡時,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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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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