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關隱達剛進辦公室,《西州教育》編輯小李就送了最近這期雜誌來。

這期的卷首語是關隱達親自寫的。他本不想湊這個熱鬧,可小夥子言辭懇切,推脫不過,就寫了幾句。

寫好之後,又覺得用本名發表不妥,就用了個筆名:應答。

小劉直說關主任文筆太好了,提出的問題又深刻。

關隱達笑笑,並不多說。小劉走後,關隱達打開雜誌,瀏覽了自己的文章。

題目是:《孩子,你快樂嗎?》

兒子上初二了,眼看着就要考高中。他每天清早七點出門,晚上七點才能歸家。匆匆吃過晚飯,又得做作業。總要忙到深夜,才能上床。見孩子如此辛苦,我干著急。我只能囑咐孩子他媽,多給孩子弄些好吃的,別讓他身體垮下去。

有次我同孩子講到我的童年和少年,他很是神往。

我小時候很苦,但是快樂。我沒好吃的,沒好穿的,但是有好玩的。我有很多小夥伴,我們爬樹抓烏,下河游泳,上山采蘑菇;我們夜裏同鄰村孩子兩軍對壘打仗,或是悄悄鑽進甘蔗地里大飽口福;我們正月十三晚上摸黑偷別人家蔬菜煮年粑吃,那是我們老家最古怪最浪漫的鄉俗。

據說那是賊的節日。大人小孩都興沖沖地當回賊,圖個好玩。那天晚上誰家蔬菜被偷了,不會生氣。我小時候連賊都是有節日的,可我的孩子沒有。他只有永遠做不完的作業!只有沒完沒了的考試!

我們沒有耐心等待孩子慢慢長大,我們不允許孩子自由成長,我們不給孩子失敗的機會,我們不切實際地希望孩子總是最好的,我們用自己的夢想取代孩子的理想,我們甚至不讓孩子有自己的嚮往。

我們沒想過孩子還是童年或少年,急切地把很多大而無當的成人智慧塞給孩子。我們忘記了自己也有過童真和頑劣,過早地要孩子為未來預支煩惱。我們把未來描述成地獄,告誡孩子練就十八般武藝應付劫難。

我們也許因為自己卑微而飽受冷遇,便想把孩子培養成高貴的種類又去輕賤別人的卑微。我們對孩子的愛心不容懷疑,但也許我們只是把孩子當作資本在經營,希望獲取高額回報。

有人對中日兒重作過對比調查。很多日本兒童說長大后想當名出色的工程師、教師、會計師甚至服裝師、理髮師;而我們中國孩子志向大得很,希望自己長大后成為市長、總經理或科學家。

但畢竟更多的人會成為普通勞動者,當市長和總經理的永遠只能是少數。那麼,我們在向孩子灌輸美好希望的時候,其實早就為他們預備好了失望。於是更多的孩子便只能帶着失望走向社會,他們也許終生都擺脫不了盤旋在頭頂的劣等公民的陰影。

可是我們又不得不這樣教育孩子。沒有好的學業,就上不了好的大學,就不可能出人頭地。我們擔心孩子面臨的依舊是個勢利的社會,我們擔心孩子遭遇的將是更激烈的生存競爭。

我真希望我的兒子像野草一樣自己去長,卻又怕他真的成了野草,被人踩在腳下。

我很想問問兒子:你快樂嗎?可是我不敢問。我不知道怎樣做父親!

關隱達想不到自己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寫這種文字。兒子這一代,活得真沒意思。他寫這篇短文時,整個兒就是個慈父。

那個深夜,他胸口軟軟的,像是任何東西都塞得進去。他可憐孩子們,卻束手無策。整個社會的遊戲規則不改變,教育模式就沒法變。

關隱達放下雜誌,打了孟維周電話:「孟書記,您上午有時間嗎?我想來彙報一下。」孟維周也不問他有什麼事,只說:「老關您來吧,我在辦公室等您。」關隱達叫上車,不到十分鐘,就進了孟維周辦公室。孟維周親自倒了茶,遞上,問:「老關您有什麼好事?」

關隱達說:「孟書記,我們教委班子幾個人,分工都很細。我們業務部門不同別的部門,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不好把誰抽走。所以,我向市委建議,我們教委的同志就不要派到企業去了。」

孟維周說:「派幹部去企業學習,是市委認真研究,慎重決策的。省委很支持我們的做法。各部門都有自己的特殊情況,老關,希望您支持我工作啊。」

關隱達笑道:「孟書記這麼說,我就不安了。我不是不支持您的工作啊。教委都是業務型幹部,組織上培養幹部,是有目的性的。如果組織上決定把我們這位同志培養成經濟管理型幹部,我自然同意。但是,據我對這位同志的了解,他的長處在於教育行政管理。」

孟維周想照顧關隱達的面子,就說:「老關說的也有道理。好吧,我同組織部的同志說說,能換就換吧。」「感謝孟書記支持。您很忙,我就不多打攪了。」

關隱達起身,孟維周伸過手來。孟維周把關隱達送到辦公室門口,揚揚手,進去了。據說孟維周送客很講究規矩的,下級離開他辦公室,他通常只是坐着揮揮手,絕不站起來。送其他市級領導,他會站起來握手,腳是不會移動半步。關隱達卻享受着特別待遇,居然讓他送到門口。

關隱達心裏暗笑道,都是跟某位偉人學的。回到教委機關,早有人等著關隱達了。一位農民模樣的人,遠遠地望着關隱達笑,他卻不認識這人。心想只怕哪位鄉村教師上訪來了。「隱達,你好!」那人伸過手來。這人直呼其名,肯定就不是教師了。

關隱達凝神半天,問:「對不起,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那人紅了臉,拘謹起來,說:「我是龍海呀!」「啊呀呀,是龍海呀!」關隱達忙伸過手去,「老同學,我們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吧?」「過來,這是關叔叔。」關隱達這才見着一位小夥子,遠遠地站在一邊。「關叔叔,你好。」「快進屋坐去。」

關隱達見龍海提着個編織袋,就說,「龍海你這是幹什麼?」龍海嘿嘿笑道:「沒什麼,就兩個西瓜。」關隱達說:「龍海你也太見外了。大熱天的,也不怕難扛。」進辦公室坐下,關隱達倒了茶,問:「什麼時候到的?」龍海卻是答非所問,說:「我這孩子,叫龍飛,飛翔的飛。他今年師大畢業,自己不想當老師,我也不願意讓他去教書。想請老同學幫忙,改個行。」

關隱達說:「教書其實很好啊。工作單純,又有兩個假期。」龍海說:「教書有什麼好的?我表弟就是老師,工資都兌不了現。縣裏向上面彙報,都是說老師工資已全額發放了。老師有意見不敢提。縣裏威脅老師,為工資的問題告狀,誰告狀處理誰。」「有這事?」關隱達問。

龍海說:「我說假話幹什麼嗎?我表弟一個同事,老婆收入也低,他自己每月只拿到三百多塊錢,乾脆不教書了,踩三輪車去了。他把自己衣服上寫了四個大字,駱駝樣子,縣裏人都知道。那也是大學畢業的哩。」聽罷那位駱駝樣子的故事,關隱達心裏竟酸酸的。教師工資搞假兌現,他其實也知道些。但並不清楚這些細節。這幾年地方財政越來越緊張,而且像漲洪水,一級級往上淹。鄉級財政基本上不存在了,有些鄉政府食堂都開不了火。可是鄉政府幹部還是有辦法想,工資欠著,補助照發。慢慢地縣級財政日子也不好過了,縣裏機關幹部的工資也沒有全部兌現。關隱達同各縣領導都交涉過,請他們設法保證教師工資。可是,縣裏幹部工資也沒有發足,教師工資欠著些,他也不好太為難縣裏領導。他只好請各縣教委穩住教師,問題慢慢解決,只是不要告狀。而下面竟採取強硬手段,誰告狀就對誰不客氣。關隱達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龍海。他說當教師好,是真心話。龍海聽了也許會以為老同學在打官腔。龍海上中學時其實很會讀書,奇怪的是到了考試就不行了。是運氣吧。他好不容易培養了大學生兒子出來,自然指望他有出息。「你希望兒子幹什麼呢?」關隱達問。

龍海說:「最好去市政府。還是當幹部好。」「當幹部有什麼好的?這孩子好不容易上幾年大學,學了些知識。等到當幾十年幹部下來,他什麼都不懂了。」關隱達說着,回頭問那孩子,「龍飛,你自己想法呢?」龍飛說:「我不知道幹什麼好。」關隱達問:「你學什麼專業的?有什麼愛好?」龍飛說:「我學的是中文。我愛好文學,在學校是文學社社長。我愛好寫詩,在省以上文學刊物發表過二十多首詩。」「哦!」關隱達笑笑,「寫詩是種很高雅的愛好,但還應有種可以謀生的愛好。」「我爸爸要我當幹部。」龍飛說。

龍海就絮絮叨叨起來,盡說當幹部的好處。他說家裏沒勢力,在農村盡受欺負。養魚、養雞都被偷,幹部不管。上繳交不出,一聲喊就掀房子。沒事在家裏打牌,只打毛錢盤,派出所的把你家圍了,每人罰三五千。當幹部的呢?他們打牌五十塊錢放一炮。龍海越說越羅嗦,他兒子就使眼色。兒子好像爸爸很丟臉似的,臉也紅了,手腳也沒地方放了。關隱達說:「好吧,我試試看吧。」

關隱達想留龍海父子倆去家裏,龍海硬是不肯,說還得趕回去。關隱達就叫司機送他們父子倆去火車站。龍飛忙說:「關叔叔,我們自己搭公共車去就是了,不用送。」龍海卻不說話,只是咧著嘴笑。他就想坐坐老同學的車,回去好同人家吹牛。關隱達送父子倆上了轎車,說:「你們放心回去,有消息我就告訴你們。」

龍海喜滋滋地坐上轎車,嘴巴笑得合不攏。

次日一早,關隱達就去了市政府辦公室。市政府秘書長舒俊是關隱達老同事,同他私交還不錯。關隱達走過辦公樓長長的走廊,見的儘是熟人,一路聽人叫着關主任好。關隱達微笑着,點頭過去。有伸手過來的,就握握手。一間辦公室門開了,舒俊探頭出來,笑道:「就知道是你來了。你走到我們這裏來,就像明星啊。」關隱達笑道:「我已是流星了。」坐下,閑聊會兒,舒俊問:「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什麼好事?」

關隱達說:「我不繞彎子,請你幫忙安排個大學生。」舒俊說:「老朋友了,我也說直話。我的壓力很大。是你自己的親戚,我就安排;如果只是熟人相托,就算了。」關隱達笑道:「我的表侄。」「親表侄?」舒俊笑着問。關隱達說:「我哪來的野表侄?」舒俊點頭道:「好吧。你把材料交給我。」

舒俊果然說話算數,不出十天,龍飛就上市政府辦上班來了。龍海又上門來,千恩萬謝,直說關隱達夠朋友,講義氣。

龍飛沒事就去關隱達家裏玩。這小孩很靈活,進屋就知道找些事做。關隱達三口之家沒什麼需要打理的,可龍飛總能忙上一會兒。陶陶悄悄兒說:「隱達,這個小龍,當領導秘書,是塊好料子。」

關隱達就笑道:「我當年在你家,可不是這樣啊。」陶陶笑了起來,說:「你是誰呀?居然能讓我老爸相中,也讓我這無知少女上當受騙。」兩口子說笑會兒,陶陶問:「隱達,不知小龍文章如何?通通作文老是上不去,你也沒時間管。要不讓小龍給孩子輔導一下作文?」隱達想想,說:「不妨試試。」關隱達便叫過龍飛,說:「龍飛,你平時忙不忙?」

龍飛說:「有忙的時候,閑的時候多。」關隱達就說:「你有空就來玩,想請你幫通通輔導一下作文。你學的是師範,行家裏手。」龍飛說:「關叔叔信任我,我就試試。但是我沒經驗,怕弄不好。」

關隱達說:「沒事的,你大膽些就行了。你沒真正當過老師,或許還好些。現在有些老師,思維太死板了。有回通通告訴我,他們老師說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有句詩,『那一朵流星』,『朵』字用錯了,應該說『那一顆流星』。」龍飛說:「我們上大學后,自己長了些見識,就發現中小學語文教學的確問題很大。語言本是活生生的東西,可是再好的課文,都要被老師肢解得支離破碎。這麼評價老師,也許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吧。」關隱達搖頭道:「你說的不錯,是這個問題。這種教學模式,最要命的是扼殺學生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只是為了應考,掌握些八股技巧。龍飛,你就按你們年輕人的性情去教他,讓他少些束縛。你不必考慮他是不是為了應付作文考試。」

龍飛聽了這席話,真心佩服關隱達了。他骨子裏原是很傲氣的,總以為父輩們都是老土。他很敬重關隱達,多是因為感恩,再說鄉下孩子天生懂得尊卑上下。哪知關隱達的見識同年輕人那麼相近。從此以後,龍飛沒事每天晚上都往關隱達家裏跑。通通也喜歡龍飛,兩人玩起來就像親兄弟。陶陶看着高興,更是把龍飛當自家人。

有天市裏召開部門負責人會議,關隱達早早地就去了。人沒到齊,孟維周望着關隱達,玩笑道:「老關,您的文章我拜讀了,寫得很好。」關隱達一時懵了,想不起哪篇文章了,就說:「孟書記又笑話我了。」孟維周說:「您儘管用了化名,我一看就知道是您寫的。」

關隱達這才明白,孟維周說的是他給《西州教肓》寫的卷首語。心想這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孟維周還記得。說不定孟維周才看到這篇文章。關隱達說:「孟書記指的那篇文章,那就真的是笑話我了。」孟維周說:「讀您的文章,我想到了魯迅那篇有名的《我們怎樣做父親》。可以說是歷史的回聲啊!」

關隱達忙搖頭道:「孟書記,您笑話我了。」孟維周又笑道:「讀了那篇大作,我就想起老關原本是個詩人。」關隱達說:「孟書記,這時代說誰是詩人,等於罵人啊。」

陸續到了些人,有的讀過那篇文章,都有同感。大家便都奉承關隱達,說他看問題尖銳,說的都是天下父母的心裏話。散會後,孟維周叫住關隱達,說:「老關,您留一下。」

關隱達便隨孟維周去了他的辦公室。坐下之後,孟維周半天不說什麼事,只是閑聊,問長問短。關隱達感覺孟維周今天有些反常,突然像個老太太了。閑話會兒,孟維周說:「隱達,兆林同志過些日子會來西州調研,具體時間還沒定。他給我打了電話,想到時候專門上桃嶺去看看陶老書記。我考慮,想安排兆林同志在陶老書記家吃頓飯。」關隱達玩笑道:「您知道人家張書記願意陪他老人家吃飯嗎?」

孟維周笑道:「隱達,您知道的,兆林同志對陶老書記非常尊重。」關隱達只好說:「就聽您安排吧。這個意思是我去同老人家講,還是您自己去呢?」孟維周說:「您說我說都一樣。」關隱達就明白孟維周的意思了,說:「那就我去說說算了。」孟維周說:「好吧,那就謝謝您了。隱達,最近西州有些不平靜啊。」關隱達聽着突然,問:「孟書記指的什麼事?」「有人在背後弄萬明山同志的手腳。」孟維周說。

關隱達說:「我們教委機關消息閉塞,還真沒聽說起過。」孟維周說:「有人寫匿名信到省里告萬明山。從信中看,是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在搞鬼。」

關隱達笑道:「當領導的,有人告狀,其實很正常。我至今還記得當年兆林書記講的意思,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兆林書記這話很精闢。我想上面不會因為一封告狀信,就對萬明山同志怎麼的。」孟維周說:「這是自然。問題是召開人大會議的時間一天天近了,有人搗亂,會搞得人心惶惶,不利於選舉啊。兆林同志對這個問題很關注。」

關隱達聽出些名堂了。張兆林的西州之行是來穩定局面的,不能讓組織上的選舉意圖落空。只是關隱達不明白,張兆林為何要專門去看看陶凡?張兆林去省里以後,回西州十數次了,從沒想過去看看他老人家啊。聊完這事,孟維周突然說:「老關,你要發揮老專長,多寫些有份量的文章,給市委出點子啊。」

關隱達聽出了孟維周的弦外之音,就嘿嘿一笑,含糊過去。他想孟維周的意思,大概是說他寫《西州教育》卷首語那樣的文章,太輕飄飄了,而且文風也不像官員。似乎還有失體統。沒想到孟維周還小他幾歲,卻如此老氣橫秋了。今天孟維周對他的稱呼也有意思,先是叫他老關,談到陶凡時兩人好像親切起來,他就成了隱達,最後他又成了老關。關隱達從孟維周辦公室出來,徑直上了桃嶺。已是初冬,朔風吹過,黃葉翻卷。來到陶家小院,一堆枯葉正巧堆在門口。關隱達心想兩位老人只怕老半天沒出門了。

他拿起牆邊的掃把,將那些葉子輕輕掃去。門卻吱地響了,先是一條縫,馬上就大開了。「是隱達啊!」岳母說。「爸爸呢?」關隱達問。岳母往裏屋努努嘴,讓關隱達進屋去。卻見陶凡正靠在沙發上打瞌睡。電視機卻開着。關隱達輕輕坐下,怕吵醒了老人。岳母把電視聲音慢慢調小,最後關了。屋裏靜了下來,陶凡就醒了。「隱達,就下班了?今天星期幾?」陶凡問。關隱達說:「今天星期三。」

陶凡點頭道:「我以為又到周末了。」閑話會兒,關隱達就把孟維周的意思說了。陶凡說:「我有什麼好看的?我百事不理了。」「張兆林的意思,想到家裏來吃頓飯。」關隱達無意間就把孟維周的想法說成了張兆林的意思。其實他也弄不清這到底是誰的意圖。「算是他同群眾打成一片?」

陶凡搖頭笑道。他始終沒有明確答應關隱達的話。關隱達心裏有底,知道老人家不會讓張兆林面子上過不去的。下午,關隱達去辦公室,收到封信。打開一看,卻是封聲討萬明山的匿名信。信中曆數萬明山累累罪狀,無非是經濟問題、女人問題、玩小圈子問題。材料很翔實,點到的當事人都有名有姓。

關隱達心想,信中講的如果確鑿,萬明山就是肩上扛着十個腦袋也保不了。晚上,陶陶也問起這事:「萬明山的事,外面傳得很兇。你說是真的嗎?」關隱達說:「只怕是事出有因。比方改變城南綠化帶設計方案的事,早有耳聞。都說萬明山收取了開發商的好處費,就極力主張縮小綠化面積,多騰出地方開發商品房。」「誰知道得這麼詳細呢?」陶陶說。「孟維周說是相當級別的幹部在中間弄明堂,不知他們是否知道是誰了。」關隱達說。陶陶小聲問道:「隱達,你說會不會是向天富?」

關隱達想了想,說:「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是我也反覆想過,天富看上去莽撞,其實做事很細的。他要弄手腳,會在人大會上突然行動,不會這麼早。早了反而不好。再說,信中點到的人太多了,打擊面太寬,也不策略。」陶陶笑了起來,說:「你倒老奸巨猾啊。」關隱達說:「這些還需要學?只要跟着感覺走,誰都懂得。」

晚上,舒培德打電話來,說想過來坐坐。關隱達說道歡迎歡迎,很是客氣。其實他只是不好拂人面子,並沒興趣同舒培德往來。他倆坐下來沒多少話說,總是天南地北閑聊,很沒意思。沒多久,就聽見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舒培德正站在門口微笑。「關主任,好久沒來看你了。」

舒培德重重地握了關隱達的手,又回頭叫陶陶,「嫂子,我老婆跟我到美國,給你帶了些化妝品回來。上面儘是外國字,我是一個也不認得。」陶陶忙搖手:「讓她自己留着用嘛。」「嫂子你這樣就見外了。」舒培德說着就把化妝品放在了桌子上。陶陶只好謝謝了。

關隱達玩笑道:「老舒,你一個外國字都不認得,當年你是怎麼給美國公司當商務代表的?」「有翻譯,有翻譯。」舒培德笑着,就把話題岔開了,說起在美國的見聞。「往美國走一趟,發現自己活得不像人。回國呆上沒三天,自己又人模人樣了。」關隱達覺得奇怪,只要同舒培德提到他當年給美國某公司服務,他就躲躲閃閃,似乎那段經歷是當了漢奸。關隱達是見過那些買辦新貴的,一個個眼珠子往上翻,一口中外合資腔,肩膀聳得比外國人更誇張。「生意好嗎?」

關隱達沒話找話。「好哩,托關主任洪福。」舒培德說。關隱達說:「都說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你卻是鴻運當頭,財源滾滾啊!」舒培德謙虛道:「哪賺什麼錢啊,企業到底還是起步階段。不瞞關主任說,我有個野心,想競爭全國民營企業一百強,距離還遠得很啊。領導培養我多年,我政治上也想要求進步。只要進了全國百強,我就百分之百是全國人大代表。」舒培德有如此大志,關隱達暗自佩服。可是又想,舒培德若真能進軍全國百強民營企業,那麼民營企業的質量就得打折扣了。他太了解舒培德了。

關隱達也頗感疑惑:難道舒培德走的是民營企業必由之路?他有種預感,覺得舒培德同官場走得太緊密了,前途堪憂。可是不走官場,哪家民營企業又能站起來呢?舒培德又問道:「關主任,全國人大代表,是不就相當於國會議員?」「差不多吧。」關隱達笑笑,懶得細說。

聽了舒培德這話,關隱達忽然聯想到別的事情,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人們總喜歡拿當今中國的事物同西方、國民政府或中國古代相比,似乎對應着比比,才能惦量出價值來。比方中紀委下來個大員,人們就說相當於過去八府巡按。個中意味,頗耐思量。舒培德突然掉轉話題,說:「關主任,我是最不關心政治的。可最近西州的事太麻煩了。萬明山只怕危險。外面很多人都在猜,如果萬明山當不了市長,誰當最合適。」關隱達不說話,望着舒培德。心想這個人剛說了自己政治上要求進步,馬上又說自己不關心政治,而他說的話句句都是政治。

舒培德停頓片刻,看看關隱達的反應。他見關隱達隻字不吐,便說:「有人說,不如請關主任您出山。」關隱達忙搖頭道:「開玩笑!市政府還有那麼多副市長候選人,隨便誰往前站一腳,就到市長位置了。我關某算老幾?」舒培德說:「關主任你是謙虛。外面都說,現在副市長裏面,論資格,論能力,都在您之下。要說人品,您更是有口皆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老舒啊,這種事情,玩笑都不能開的。最近西州本來就很複雜,如果隔牆有耳,就不是好事了。別人會說我有政治野心,甚至會說那些滿天飛的匿名信同我有關。」關隱達嚴肅道。舒培德笑道:「我有句心裏話,說出來請關主任不要批評我。我想,與其讓一個不理想的人去當市長,倒不如讓群眾信得過的人去當市長。」

關隱達點頭道:「你這話可沒錯呀!」舒培德表情神秘起來,說:「關主任,我們策劃一下,把你推上市長位置。」關隱達聽着並不吃驚,卻故意像被火燙了似的,身子直了一下,嚴厲道:「老舒!你不要亂說!」舒培德說:「關主任,我今天是專門來同你商量這事的,沒有亂說。我在生意場上滾了二十多年了,沒把握的生意我是不做的。這事做起來比生意風險大多了。沒有把握,我舒某人吃了豹子膽?」關隱達問:「你的把握是什麼?說來我聽聽。」「把握就是這個!」

舒培德說着就做了個數錢的動作。官場上阿堵之物大行其道,誰都知道。可舒培德如此露骨,關隱達聽着很不舒服。要說他完全不動心,也是假話。他只是覺得奇怪,舒培德在他面前原是從不談錢的。這幾個月西州太亂了,事事得防著點兒。可是他仍有好奇心,想試探舒培德。

關隱達說:「老舒,現在官場上辦事都得花錢,我知道。但是,僅僅花錢是不夠的。哪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只要花錢就得當上官,很多人不背着票子買官去了?」舒培德說:「關主任,我有勝算。張兆林那裏,我可以去跑。四下打點,都算我的。」「多少錢可以拿下來?」關隱達問。

舒培德回道:「我打算投資兩百萬。」關隱達笑道:「老舒,我倆是朋友,這不錯。可我也不值得你花兩百萬啊!」舒培德說:「我敬重您關主任,百姓也相信您。再說了,關主任,我也有私心。直說了吧,您當市長,我生意也好做些。但是關主任您放心,我從來不亂來的。我如果亂來,不早出事了?盯着我的人多著哩!」

關隱達說:「那我也說直話吧。大家都知道,你同孟維周、萬明山都是好朋友。同樣是花錢,你何必不花錢保住萬明山?」舒培德說:「關主任,朋友有真朋友,有假朋友。這話就不細說了,沒意思。」關隱達不願把事情想得如此天真,笑道:「老舒,我很感謝你。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冤枉了。但是,我對當市長毫無興趣。」

舒培德搖搖頭,又咽把口水,很懇切的樣子,說:「關主任,您會做官,但沒官癮,西州人都知道。您值得人尊重的,就這些地方。可是,西州老百姓需要您。您只要站出來,肯定會大展雄風。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我都是常打交道的,都算是朋友。說句不敬的話,他們都能做到省級領導,您可以做得比他們更大。別說我老舒賺了幾個臭錢,就狂妄起來了。我說,關主任您不如聽我一回,我倆玩一把。」關隱達笑道:「老舒,這話不要再提了。」舒培德很失望的樣子,說:「關主任,我是真佩服您啊!」

關隱達說:「老舒,今晚說的這些話,這裏說這裏止。」舒培德嘆了聲,說:「好吧。」舒培德走了,陶陶從裏屋出來,說:「老關,你到底不糊塗。」「你都聽見了?」關隱達問。陶陶說:「平時你同別人說什麼,我從不在意的。今天我偶然聽到一句,太可怕了,就乾脆聽下去了。你想過舒培德的真實意圖嗎?」

關隱達說:「我想過,但沒法弄清他的真實想法。如果他受人指派,只是想試探我,他犯不着開這麼大的玩笑。如果真想把我推上市長位置,我又懷疑他的能力。」陶陶笑着問道:「你說真話,想不想當這個市長?」關隱達認真想了想,說:「回去幾年,我會希望自己當市長。現在,不想了。」「可是今天舒培德特意上門來說這事兒,太奇怪了。」陶陶說,「老舒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拿這事兒開玩笑?」

關隱達點點頭,不說話。的確太奇怪了。舒培德非常老道,照說不敢莽撞的。關隱達左思右想,都拿不準。真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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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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