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關隱達想陶陶一定睡了,準備自己拿鑰匙開門。可他鑰匙還沒拿出來,門竟開了。

原來陶陶還在等他。陶陶望着他,目光怪怪的,像是見了陌生人。

他本想說你怎麼還不睡覺,但見陶陶這個樣子,就笑着問:「怎麼了?幾個小時不見就認不得了是嗎?」

「沒有,沒哩。」陶陶說着,就進去揀了衣服出來,讓他去洗澡。關隱達洗了澡出來,陶陶已坐在床上了,拿着本雜誌看。關隱達說:「怎麼還不睡?」「睡哩。」陶陶說着就躺下了。

關隱達也躺了下來,抬手關了燈。一切都安靜了,他的頭腦便格外地清晰起來,不由得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不論怎麼說,今天這幾個小時將影響他的一生!想到這一點,他感覺腦瓜子轟地響了一陣,像是驟然間漲大了。是啊!自己一輩子的人生走向,一輩子的成功與失敗,一輩子的公眾形象,也許就在剛才這幾個小時之內就全部註定下來了!不,哪是這幾個小時,就在他準備去找宋秋山那一念之間就註定了。命運竟是這麼偶然的事情!如此想來,這多麼可怕!

他不由自主地翻身下床,走到客廳里,掛了熊其烈的電話。電話一通,老熊就接了。原來老熊也還沒有睡。是啊,經歷著這麼大的事,誰睡得着?「正常嗎,老熊?」關隱達怕吵了陶陶,盡量壓着聲音。「正常正常,我照樣向他做了彙報。估計他現在早發現大事不好了。」老熊也壓着嗓子。

一聽這聲音,就像在搞陰謀詭計似的。關隱達覺得大可不必,便略略提高了嗓門,說:「反正依我當時對你說的。還有,最近你不要來找我,有事我打電話給你。」

掛完電話,關隱達一個人坐了一會兒,才摸進卧室。陶陶可能也沒有睡着,因為他聽不見她那溫馨的呼吸聲。平時也多是陶陶先上床睡覺,他總是忙到很晚,才輕手輕腳進房來。也不開燈,房裏只瀰漫着女人均勻而柔和的呼吸聲。有時候他躺下,女人像是醒了,呼吸聲驟然間停了下來。可她只是翻了一下身,手臂往男人身上一搭,又呼呼睡去。陶陶總是睡得很熟,像個孩子。

關隱達很喜歡女人這點孩子氣。今天陶陶睡不着,一定心裏有事。關隱達想,說不定她對自己今天的行為有看法。陶陶自己是領導幹部的女兒,可她向來對官場很不以為然。她同關隱達說過:「如果你的生活聽我安排,我說你乾脆去當教書先生。」關隱達就嘆道:「可惜既不能由你安排,也不能由我安排。」

關隱達擔心陶陶會因為今天的事情而看小了自己。夫妻大多會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但他知道,陶陶絕不會原諒自己男人品格上的缺陷。關隱達本來就有失眠的毛病,今晚更加睡不着了。但他必須睡着。哪怕天天晚上睡不着都無所謂,今天晚上一定得睡着。他明天得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平日是最忌服用安眠藥的,可為了明天的形象,他起床服了安眠藥。

次日早晨,關隱達一睜開眼睛,馬上想到的是今天碰見向在遠如何應付。

昨晚從地區回來,一路上時間很充裕,怎麼就不想清楚這事呢?管他哩,見機行事吧。吃早點時,一家三口都不做聲。兒子通通平時吃飯名堂很多,一會兒不要這個,一會兒不要那個,今天竟然也規規矩矩。關隱達無話找話,故作幽默說:「不知老太太是不是上班來了。」陶陶並不覺得這話怎麼好笑,說:「你希望她早點來是不是?這幾個月我頭都被她弄大了。我要不是你關隱達的老婆,早不是這麼對她了。」

關隱達覺得臉發訕,說:「我心裏也早有火了,要不是礙著頭上這頂帽子,我早就……」「你吃了她?」陶陶不等男人說完,就沖了他一句。兒子似乎聽不懂大人的話,吃完早點,喊聲爸爸媽媽再見,就匆匆上學去了。

關隱達在兒子出門的時候,瞥了一眼門口,見老太太還沒有來。他便急忙進書房,想取了公文包早點去辦公室。一時又找不着公文包。平時公文包都放在書桌上。他就邊找邊叫陶陶,問看沒看見他的包。

陶陶正在廚房收拾,應着:「你也是通通了?找不着書包是不是?」陶陶從來不是這樣的,她從昨天起就有些反常。

關隱達有個壞毛病,一急就想大便。這下包沒找著,卻想上廁所了。關隱達蹲在廁所里,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我堂堂縣長,竟叫一位無賴的老娘弄得一籌莫展。心想再大的人物,再有登天的本事,碰上這樣一位老太太也是沒有辦法的。從廁所出來,一眼就瞥見沙發上一張報紙下面露出公文包一角。他這才記起昨晚回家時,順手就把公文包放在沙發上,沒有拿回書房。

門一打開,就見老太太已經蹲在門口了。「怎麼還不抓我兒子?他犯了哪條王法?他沒有給你送錢是嗎?還是給你送少了?你開口呀!你伸手呀!你要多少他送多少來!人民幣不光人民用的,你當官的是人民的公僕哩,功勞大大的,要多撈一點人民幣哩!」老太太罵起來居然一套一套的。

關隱達理也不理,昂首而去。的確要密切聯繫群眾,可這種人民群眾你怎麼同她去密切聯繫?關隱達想到這裏覺得幽默,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正想着自己一個人發笑像個傻子,就見向在遠站在辦公樓前面的坪里,同縣委辦主任陳興業說話。有幾個人站在一邊等著。

縣裏領導很忙,有事要找他們不好找,部委辦局的頭兒有急事的話,一大早就站在坪里,等著找領導彙報。大家就戲稱這是做早朝。不過喜歡隔三岔五跑到這裏候朝的,也總是那些在領導面前有臉面的人。機關里有人很留意這道風景,發現哪位喜歡候朝的人,突然很長時間不來了,十有八九是失寵了。

向在遠頭微微往一邊偏著,好像還沒看見關隱達。關隱達想看看這人是個什麼臉色,可他的臉沒有轉過來。有人看見關隱達走過來了,就打招呼。向在遠這才轉過臉,同關隱達點點頭。關隱達走過去,說:「今天我們開縣長辦公會。」「好好,你們開會吧。」向在遠說罷,又把臉向著陳興業。

關隱達注意看了他的臉色,似乎沒有什麼異樣。其他的人就朝關隱達點頭,臉色都很燦爛,手腳卻有些無措。這時,管黨群的副書記劉志善來了,他們便又劉書記好劉書記好了。關隱達就轉身走了。他才選上縣長那陣子,每天早上也有許多人等在這裏找他彙報。可上面好像遲遲沒有任命他為縣委副書記,他連常委會都沒有資格參加,手中就沒有實權。慢慢地就沒有人向他做早朝了。清早跑到這裏來的,多是找向在遠和劉志善。

按正常情況,縣長應是縣委二把手,但依現在這個格局,劉志善成了縣委二號人物。有些事情非找縣長不可的,他們也都是在八點半鐘以後,上關隱達辦公室去。很多人並不忌諱別人說他拍馬屁,有些人甚至把馬屁拍得很張揚,炫耀自己在領導面前如何得臉。

可關隱達越來越感覺到,下面的頭兒獨獨生怕同他沾在一起,都謹慎地避著邪。關隱達也早習慣這種場面了。心裏卻在冷冷地笑:如果縣裏局勢馬上發生變化,只怕一夜之間,這些人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有些得意了,似乎馬上就會發生些什麼事情。政府同縣委的辦公樓面對面,中間是並不怎麼平整的水泥坪。有位在大院裏工作幾十年的退休幹部說,總是說縣裏的班子是團結的班子,戰鬥的班子,可他從來還沒有見過一任縣委書記和縣長是團結的。要麼是面和心不和,要麼乾脆挽起袖子干仗。只怕就怪這辦公樓修得不好,壞了風水。幹嘛要面對面呢?面對面不就要對着幹了?秘書小張見了關隱達,過來問他今天有沒有什麼任務。他說沒有,今天上午開會。小張唯唯幾聲就去了。

關隱達口上不說,心裏一直不太滿意小張這個秘書。小張很不靈活,好像還生怕同他關係搞得太近了。不像他原來管政法時帶的小顧,同他什麼都談得來。關隱達進辦公室拿了幾個文件,徑直去了會議室。心想剛才向在遠是不是早看見了他,有意把臉偏了過去呢?這樣的話,向在遠一定看見他低頭傻笑了,說不定就會疑心是他拿走了那封告狀信。向在遠肯定早發現告狀信丟了,可這人仍顯得沉着。關隱達佩服向在遠處驚不亂,但他猜得出向大人這時的心情。向在遠這會兒只怕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了。讓他一個人痛苦去吧,我開我的會去。幾位副縣長差不多都到了,但有關部門的頭兒還沒有到齊。王永坦坐在那裏翻文件,見了關隱達,就微笑着點點頭,把右邊椅子上的公文包拿開。關隱達便挨着王永坦坐下。這是會議室北面最中間的座位。關王二位看上去很親密,甚至讓你產生錯覺,以為他倆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檔。

關隱達看看錶,已八點五十了。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王永坦偏過頭來,說:「太拖拉了,這作風不整不行。」關隱達只皺着眉,一聲不吭。馬志堅見這場面,急得團團轉,忙叫辦公室打電話催。因為有的縣長見到會的稀稀拉拉,往往遷怒政府辦,怪政府辦通知不落實。關隱達並不指責馬志堅。他知道這怪不得政府辦,只能說有些人越來越不把他這個縣長當回事了。這時陸陸續續又到了幾位。馬志堅低着頭,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關隱達環視一下會議室,見財政局、建委、國土局的負責人還沒到。關隱達同王永坦耳語一句,就說:「老馬,別催他們了,我們開會!現在都九點了。造成這種會風,責任在我。我平時對有些同志太遷就了。我宣佈今後每次縣長辦公會最後一項議程,就是請遲到的同志說明情況。好吧,先議城市防洪問題。水利局先彙報。」今天有幾個議題,按預先安排,城市防洪問題是放在後邊研究的,關隱達有意把它提前了。因為這個議題同財政、建委、國土等部門的關係最大,他想最好在這幾個部門的頭兒沒到之前把它決定下來。水利局吳局長彙報完了,有關部門的頭兒和幾位副縣長談了意見。

大家談完了,關隱達開始拍板。他正說着幾點意見,遲到的幾位先後進來了。關隱達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繼續說完他的決定。關隱達說完,便低頭整理另外幾項議程的材料,神色嚴肅。財政局長朱琴總是微笑着,望着關隱達。她看出關隱達今天很不高興了。可關隱達根本就不抬眼。這女人是黎南縣家喻戶曉的人物,已是三屆政府的財政局長了。每新調來一位縣委書記或者縣長,她都能在幾天之內就同你混得很熟,並且取得你的信任。黎南好幾位科局級幹部具備這種絕招,朱琴算是最有名的。大概因為她是位很有風韻的女人。

今天大家覺得風向異常,會就開得特別嚴肅,也很緊湊。滿滿的議程,不到十二點就全部結束了。

關隱達最後說:「我再重申一下,今後開辦公會,請大家按時到會。遲到的,在會議結束時向大家說明遲到的理由。散會!」

說完散會,關隱達埋頭慢條斯理清理桌上的文件,誰也不看。他今天臨時打亂原來的議程安排,有意在研究城市防洪問題時,不聽取財政等幾個部門的意見,就是要鎮一下那些不太聽話的頭兒。有的人長期把持一個單位,八面威風,好像縣長都要讓他幾分。縣長決定的事,要是他們不點頭就行不通。這麼下去,政府權威何在?他了解他們,他這麼做出的決定,肯定他們會從中作梗。他原來總擔心他們不聽他的,現在他就希望有個人出來同他作對,他好來個殺雞嚇猴!

關隱達把最後一份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拉上公文包。其實他的牙齒都咬了起來。依他現在的心情,他應該是刷的一聲,飛快地拉上公文包拉鏈。但他屏息靜氣,放緩了一切動作。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出了會議室。卻見朱琴等在外面,像是有事要說。

關隱達就笑笑,說:「還有事嗎?」朱琴說:「關縣長,城市防洪的問題,我贊同您的意見。不過,按水利局的意見,財政的壓力太大了……」

關隱達不等朱琴說完,笑道:「您不是說贊同我的意見嗎?您明明知道,水利局的意見經我認可了,就不只是水利局的意見,而是我的意見,是縣政府的意見了。你今天還是來了,不來的話,我們研究完了會再來徵求你您的意見。您這財政局長是三朝元老了,理應縣長上門徵求您的意見啊。」

關隱達邊說邊走,面帶微笑,卻不回頭。他這幾句話分量很重,比臉紅脖子粗地罵人還叫人難堪。朱琴跟着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紅著臉站在那裏。建委主任、國土局長等幾位也站在走廊,想同關隱達說什麼。見朱琴好像弄得沒趣,他們就像什麼也沒看見,低頭走了。有幾項重要議題縣長辦公會研究了,還須提交縣委常委會研究決定。

關隱達交代馬志堅同縣委辦銜接一下,爭取常委會早點研究。純粹研究工作的常委會,關隱達還是被邀列席。下午,馬志堅跑到縣委辦。陳興業正在着急,說:「按照安排,明天是常委會,可不知向書記哪裏去了,弄得我們通知也不敢發。他平時的活動都同辦公室打招呼的。他的司機也在家,秘書也在家,他到哪裏去了呢?」馬志堅是個急性子,辦事又認真。他找關隱達彙報這事,那樣子就像自己工作沒做好似的。

關隱達卻沒事一樣,說:「向書記不在家的話就不要急嘛!反正那些事要等縣委來決定。」關隱達說得這麼平淡,心裏早明白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遠一定上地區去了。既然司機和秘書都沒有隨去,說明向在遠這人做事滴水不漏。可以猜測,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已進入白熱化了。

關隱達不屬於這場爭鬥的任何一派,但誰勝誰敗,同他卻是休戚相關。一連三天,誰也沒見到向在遠的影子。機關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關隱達卻總覺得不對勁,似乎空氣中也瀰漫着某種怪異的氣息。外面早有種種議論了,多是說向在遠被停職反省了,有的說是因為經濟問題,有的說是因為嫖娼。說起男女事情,人們的興緻總是很高的,就連老早以前有些領導的奇聞逸事也被翻了出來。說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機關吃團年飯的時候,怎麼也找不到縣委書記。全體機關幹部架著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涼了,還是不見縣委書記駕到。縣裏其他領導急壞了。那會兒正搞著階級鬥爭,大夥兒時刻警惕的是階級鬥爭新動向,生怕縣委書記被階級敵人謀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彙報。地委領導深感事情重大,連夜派地公安處的同志赴縣裏偵查。縣委還緊急成立了「除夕行動指揮部」。

可正月初一大清早,有人見縣委書記從縣廣播站出來了。原來早就風傳縣委書記同廣播站的女播音員白麗相好,但有領導出來訓人,說這是政治謠言,是往縣委臉上抹黑。這會兒大家都知道縣委書記同白麗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也只是在背地裏說,誰也不敢公開散佈這「政治謠言」。

後來這位書記倒了台,大家就說得有鼻子有眼了。有人說難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聽見廣播里有喘氣的聲音!只是這些七七八八的說法,關隱達都聽不到。不過他也想像得出,人們肯定會有多種猜測。縣裏頭兒的行蹤從來都是引人注意的,縣委書記失蹤幾天了,什麼議論都會有的。他知道秘書小張說不定會聽到一些話。但小張不說,他也不好問。小張不像他原來的秘書小顧,小顧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張的不知心,多半是因為他自己這個縣長當得窩囊。

這天晚上,兒子學校開家長會,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間里做作業,關隱達獨坐在書房裏。電話鈴響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機也關了。向在遠已失蹤五天了。

這幾天,縣裏事情千頭萬緒。日常工作不說,單是群眾上訪就讓他頭昏腦漲。昨天氮肥廠的工人來了一百多,今天又來了幾百煤礦工人。對工人群眾硬又硬不得,軟又軟不得。工人不為別的,只是要飯吃。他不能親自出面。他一出面,就連個退路都沒有。他儘管在後台操作,心裏照樣急得像火燒。政府大門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來,家門口還守着那位老太太。這樣的縣長,他真的不想當了。

這幾個月,每當感到焦頭爛額的時候,他總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縣北去四百多公里的一個縣。那也是一個山區,村子坐落在一個山間盆地,有着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彌望的是綿亘不盡的山樑。他家的屋後有一條小溪,溪水不大,卻終年不枯,清澈見底。他越來越懷戀家鄉。家鄉並不富裕,自己從小就盼著出去做個城裏人。他發奮讀書,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才終於有了今天。可現在,他反而總是嚮往他的鄉村了。鄉村是那麼美麗而寧靜。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圍多栽些樹。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許會在門上貼幾副對聯。自己弄不出好對聯的話,有現成的名聯也很貼切:青山不墨千秋畫,流水無弦萬古琴。可他終究回不了老家,那個迷人的山村永遠只能是他的心靈逃避之所。他現在只能在這裏,在這個危機四伏的黎南縣,充任一個尷尬的角色。一直沒有向在遠的消息,真不知最終鹿死誰手。

這些天,關隱達腦子裏儘是些宋秋山和陸義的影子。他今後的命運,就取決於這兩人誰勝誰負。如果陸義佔了上風,他關隱達就徹底完了。想到這些,他頓覺四顧茫然。他好長時間沒抽煙了,今晚特別想抽煙。他連抽了好幾支煙,感覺有些飄然。這時,陶陶回來了,進屋一看,揮手撩著煙霧,說:「你好不容易戒了煙,又抽什麼呢?」

關隱達不做聲,仍低頭吸煙。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說話,他心裏有數。宋秋山任地委書記以後,對她的老父親也不怎麼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認為他不該當告密者,更不該討好宋秋山。見陶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說:「我知道你這幾天不舒服,是對我有看法。那告狀信的事遲早是要暴露出來的,我無意間知道了這事,只是把暴露的時間提前了。這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僅此而已。宋陸兩方,也說不上正義與不正義,依我看他們是一路貨色。當然,我把這信交給宋秋山,就讓宋秋山取得了主動,這的確是幫了他的忙。這也只是因為在他兩人的爭鬥中,宋秋山占的優勢多些,取勝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話,我也可能把這信交給陸義。當然,真是這樣,我就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了。因為這事十有八九就是陸義親自策劃的。你不要拿這種眼光看我。我這麼做,在常人看來,的確有些滑頭,甚至卑鄙。但官場上的事情,你不能簡單地用道德標準來評判。我要擺脫窘境,不這樣又能如何?這隻能說是策略,當然你說是權術也無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樣望着男人。

關隱達不望陶陶,抬着頭,眼前一片空茫。他繼續說:「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場這麼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來反省自己,我也許吃虧就吃在正派。別人弄手腳你不弄,就是一種不公平競爭。當然我不是說今後我就要弄盡手腳,做盡小人。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認為這是在做小人。我怎麼不希望,大家都做謙謙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領導就賞識你,就委你以重任。這樣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薩,只要有好的願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現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維去為人處世,你越會處處碰壁。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們都邪門了。可現實就是現實。你得在現實的基礎上想問題,辦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場有所作為,想真正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說的,『君子亂世則隱,治世則出。』但依我看來,世道的治亂是相對的,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治世。那麼大家就只好都去當隱士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說:「你說着說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個正派人,只是這次的事讓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總覺得你這麼鬼鬼祟祟換取一官半職犯不着。再說當官又怎樣?父親一輩子官雖不大,但在常人看來,當到地委書記,也算夠風光了。可我看父親這輩子並不怎麼幸福。剛退下來那陣子,我感覺他特別痛苦。直到這幾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過些。他現在一天到晚只是寫字做畫,對官場上的事概不關心。」關隱達很有感觸似的嘆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灑脫得好。正像有句老話說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關隱達口上這麼讚歎著岳父大人,心裏卻不以為然。他當然欣賞真正的超凡脫俗,但他疑心岳父的通達也許是一種逃避。浸染官場一輩子,怎麼可能說明白就明白?說灑脫談何容易!沒有過成功,就沒有資格說平淡。不過岳父大人再怎麼樣,也的的確確風光過,他還有資格說說淡泊。自己如今的處境,說灑脫也好,平淡也好,都只能是一種畏縮。

陶陶見關隱達本已開朗的臉色,這會兒又凝重起來了,就說:「我倆不要再說這事了。反正一條,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頭鑽進仕途出不來,更不願你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陶陶去看看兒子,見兒子自己早上床睡了。兩人洗漱一下,就進了卧室。上了床,陶陶說:「我覺得奇怪,我剛才回來時才八點多鐘,見老太太不在門口了。她平時都是晚上十點多才走,從來沒提前回去過哩。」

關隱達笑了起來,說:「沒看見她倒惦記她了?」今天陶陶顯得很溫存,關隱達就有了那意思。他閉上眼睛,腦子裏充滿五光十色的幻影。他在夫人面前一來激情,就是這個反應,但這種感覺似乎很陌生了。他為重新找回這種感覺而激動。關隱達痛痛快快地傾瀉了滿腔激情,似乎也消釋了心頭的塊壘。夫人永遠像個小孩,一會兒就睡著了。關隱達卻越發清醒起來。能回家鄉多好!他又想起了家鄉那片田野。小時候,每年夏天,田野里總是落滿了白鷺。白鷺安閑而優雅,在那裏從容覓食,或者東張西望。他那會兒真有些傻氣,總想同那些白鷺一塊兒玩。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壟里去。可白鷺見他走近了,就撲撲地飛了。白鷺不會飛遠,就在另一個田埂上又落了下來。他便又小心地走過去。

白鷺就這麼同他捉着迷藏,他便愣頭愣腦,頂着炎炎烈日,做着不醒的夢,曬得黝黑髮亮。但是,當他離開家鄉時,夏日的田野早沒有白鷺了。

聽說這些年,白鷺又飛了回來。這是關隱達心靈深處永遠的風景。但他羞於向人說起這些,就連對陶陶他也沒說過。他怕人們背後說他幼稚,說他是個大孩子。他甚至還私下分析過這種怪現象,發現如今一切純真、天然、善良等等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則是冷酷無情、八面玲瓏、老於世故、見風使舵……

第二天,關隱達打開門去上班,見老太太不在門口,不禁鬆了一口氣。興許老人家想通了?或者堅持不下去了?他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留意著人們的表情,想看出些什麼消息來。但別人給他的都只是探尋或猜測的目光,都想從他的臉上知道些什麼。辦公樓前候朝的人沒有了。向在遠失蹤了,這裏就沒有三三兩兩等候的人們,說明黎南這幾天出現了權力真空。

關隱達沒有想到這一層,他只是覺得這次向在遠真有些奇怪。放着這麼個大攤子,他怎麼可以撒手不管,獨自出門這麼久呢。既沒有任何消息,也不提供任何借口,居然就這麼久不露臉了。關隱達剛進辦公室,王永坦就來了。也不要關隱達說什麼,王永坦就自己坐下了。大家常在一起,沒有那麼多的客套。再說他倆矛盾很深,兩人平日都有意做得隨便些,像是老朋友。

王永坦坐了下來,未曾開言,先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關隱達伸手說:「給我也來一支。」王永坦就笑了,說:「你的煙病又復辟了?」關隱達也淡然一笑,說:「有時也想抽抽。」王永坦使勁吐了一口煙,樣子卻像嘆氣,說:「這是怎麼回事?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關隱達說:「是呀,太不正常了哩。他去哪裏,照說也要打個招呼呀?」關隱達相信向在遠一定是去地區了,只是嘴上不說。「工作都快停擺了。」王永坦顯得很焦急,「這個場合再拖幾天,縣裏不亂套才怪。這個老向也真是的,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該說一聲,要明確誰在家裏全面負責才是呀!現在事情一來,大家都推。隱達,我徵求你的意見,我準備同在家的幾個常委碰一下,把情況向地委彙報一下。他們幾個常委不急,我們兩人急呀!事情都在我們政府頭上!你看怎麼樣?」

今天王永坦好像特別真誠,關隱達反而感到也習慣了。他對這個人仍不識深淺,就說:「這個這個,你們幾個常委看着辦吧。」王永坦像是很有些義憤似的,說:「別什麼常委不常委了。我想再等個半天,再沒消息的話,下午我們就碰一下,馬上向地委彙報。請你也參加。」「我就不參加了吧。」

關隱達說着,見水利局的吳局長來了。吳局長看到兩位領導在談工作,說聲關縣長王縣長都在,就往後退。關隱達說:「進來吧,老吳。有事嗎?」「我想彙報一下城市防洪的事。」吳局長說着就一臉難色。關隱達便猜想,老吳一定是碰到難題了。

吳局長坐下來,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兩位領導在這裏,莫說我講怪話。現在要實實在在干點事太難了。我們水利局本身就是個做事的單位,只有事做,沒有實權。做事我們沒有怨言,誰讓我們端人民的飯碗是不是?可你們那些大權在握的部門,總得支持我們呀!退一萬步講,我們不要你支持,你至少不要卡我們這些做事的是不是?」關隱達笑笑,說:「老吳你別激動,有什麼情況,照直說就是了。」

原來,上次縣長辦公會議研究決定,縣政府成立城市防洪建設指揮部,王永坦任指揮長。指揮部辦公室設在水利局,並給各有關部門都明確了任務。但具體操作起來,水利局協調不了。按關隱達拍板的意見,建委負責移民拆遷,國土局負責土地徵收,財政資金要率先到位,以便爭取省里支持。但現在有些部門不是拖着不辦,就是凡事都往水利局推。特別是財政局、建委、國土局這幾個有權的部門,硬是不把縣政府的決定當回事!

關隱達聽完之後,顯得很平靜,說:「永坦,我的意見,是不是請你這位指揮長再召集有關部門協調一次?」王永坦說:「好吧。老吳你定個時間,通知一下。」吳局長彙報完了就走了。王永坦說:「隱達,我說我倆都要硬一些。剛才老吳在這裏我不好說。有些單位的頭兒,硬是不聽招呼的,下決心動他幾個。該煞煞這股風了。」

關隱達心裏越來越納悶。他嘴上說着是的是的,心裏卻猜不著王永坦壺裏裝的是什麼葯。兩人正扯著,馬志堅火急火燎跑了來,氣喘吁吁,臉色鐵青,說:「快快,陳興業打電話來,請您兩位馬上去縣委辦。向書記……死了!」關王二人同時啊了一聲,都把嘴張得老大。來不及多說,三人急奔縣委辦而去。遠遠就見向在遠的司機小蔡一臉死相,低着頭從會議室出來。見了關王馬三人,招呼也沒打。三人進了會議室,見劉志善和在家的幾位常委都到了,公安局的沈局長和刑偵隊的幾個人也來了。關隱達坐了下來,又發現柳灣水電站的站長老栗正朝他微笑着點頭,表情卻有些生硬。大家都到齊了,劉志善環視一圈,徵求各位意見,問道:「是不是開始?」大家就說開始吧開始吧。

陳興業示意栗站長:「你先講講情況吧。」看這架勢,劉志善像是主持工作的領導了。栗站長抬腕看看手錶,說:「人是今天早上八點三十四分發現的,距現在是一小時過十分鐘。七月二十三號,也就是六天前的晚上,向書記同司機小蔡一起到我那裏。我忙叫大師傅準備飯菜,向書記說吃過晚飯了。一會兒小蔡獨自回去了,向書記一個人留了下來。向書記把我叫到房裏交代,說他在這裏有些重要事情要做,讓我不要同任何人講他在這裏。我當然按他交代的辦。只有我和副站長,還有大師傅三人知道向書記來了,我就交代他倆保密。當時天黑了,加上過一會兒車又走了,別的人不在意他是否留下來了。第二天他整天沒出門,飯都是我送去的。我見他寫了很多東西,後來又全部燒了。我沒想別的,只當這事情很重要,很機密。第三天,也就是二十五號晚上,向書記打電話到我房間,要我喊幾個人去打牌。我仍只喊了副站長和大師傅,正好一桌。那天晚上向書記打牌的興緻很高,話也特別多,老說這麼些年沒有好好關心各位。我們打牌一直打到凌晨三點才散場。散場時,向書記同我們一一握手,又交代我們不要同別人講他在這裏。清早,對對,就是二十六號清早我送早飯去,一敲門沒有動靜。又過了個把鐘頭,再去敲門,還是不見動靜。我就取了鑰匙來開了門,見書記遠早不在房裏了。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有提桶里半桶紙灰。我也沒有多想,以為向書記可能臨時叫來小蔡接走了。直到今天早上,有人在水庫里發現浮着一個人,撈上來一辨認,有點像向書記。再掏了口袋,發現了他的工作證和身份證,確認正是他。」

栗站長彙報完,大家一時都不做聲。

沈局長先開言,說:「現在的情況是,自殺、他殺、意外死亡,三種情況都有可能。老栗你談談你的傾向性意見。」「我看自殺的可能性大些。」栗站長沒加多少考慮,說着就擺了些理由。沈局長說:「死因究竟如何,還須進一步調查,現在一時難以定論。可有個情況值得注意。我們一接到栗站長的電話,馬上就趕到柳灣水電站去了。一回來我們就找小蔡問了情況。小蔡說事先也沒發現什麼特別的情況,只是二十二號晚上,向書記突然說有緊急事情要去地區。小蔡就送向書記去地區,找了陸專員。小蔡說他沒進陸專員的屋,一個人在外面等。過了個把小時,向書記出來了,說馬上趕回去。向書記上車后,一句話沒說。第二天晚上,向書記說要去柳灣水電站,叫小蔡別同任何人講。這個情況同老栗說的相符合。但剛才,小蔡又跑來說,二十二號晚上向書記沒有去地區。」

關隱達聽了這席話,猜想向在遠肯定去了地區,肯定挨了陸義一頓臭罵。陸義是個火爆性子,知道向在遠丟了那封告狀信,不罵得他狗血淋頭才怪!這會兒小蔡反了口,說明陸義知道向在遠死了,叫人關照過小蔡了。大家都說完了,劉志善說:「地委我已彙報了。宋書記很重視這事,準備派地區公安處的同志來縣裏幫助破案。我們現在要做的工作是穩定縣裏局勢,保證各方面工作正常運轉。」劉志善講了幾點具體意見,給在座的各位都派了工作。這不是坐下來開長會的時候,很快就散了。劉志善建議,大家一塊兒去老向家裏,看看他的愛人。大家一聲不響,只跟着劉志善走。關隱達站了起來,猛然覺得自己腿有些沉重。他輕輕跺了下腳,掩飾著自己的反常。向在遠夫人吳麗,大家都叫她吳姐。吳姐平時是見人就笑的,大家都說她是個有福氣的女人。迷信的人都說,向在遠官運好,多少沾了夫人命相的光。吳姐躺在床上,頭髮亂成個雞窩。床邊早站了些女人,在勸慰吳姐。女人們說:「吳姐,劉書記和關縣長他們看你來了。」吳姐卻像死人一般,眼睛都不睜一下。劉志善說:「吳姐,你要注意自己身體。地委很重視,馬上派人下來調查,情況很快會弄清的。」大家都說了些安慰的話。

關隱達也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合適的話,就一言不發。從向家出來,關隱達抬腕看看手錶,快十二點了,就徑直回家了。他一進門,就躺在了沙發上,整個身子就像要瓦解。他胸口狂跳着,手腳說不出的慌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響聲尖利刺耳。自從他當選縣長,這部電話從來沒有響過。因為通常只有地委領導才用保密電話同下面聯繫。他忙跑去接了電話。原來是宋秋山的電話。「哦,宋書記,您好!」「你好你好!隱達,黎南的情況我知道了。在遠同志也太想不開了。誰沒有犯錯誤的時候呢?這也許怪他的成長太順利了,沒有經過任何挫折。好了,這個就不說了。我想對你說,現在你們縣裏情況複雜,你更要多擔些擔子。地委打算給你壓壓擔子,請你任縣委書記。」

關隱達一聽,幾乎嚇了一跳,忙說:「謝謝宋書記信任!」宋秋山說:「我這算是非正式同你談話吧。情況特殊啊!組織部會正式通知你來談話的。非常時期,你們縣委、政府一班人,特別是你和永坦同志,一定要進一步配合好。」「對對。」關隱達應道,「永坦同志對我的工作很支持。」兩人又客套幾句,說了再見。放下電話,關隱達心裏竟然亂糟糟的。最後會是這麼個結局,他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只是想讓地委支持他當好這個縣長,讓他老老實實為黎南的老百姓做些事情。現在他卻要當縣委書記了!宋秋山沒有明說誰來接替縣長,聽他的口氣,好像是王永坦。王永坦年初沒有選上縣長,看樣子事過九個月之後,地委仍然要安排他出任縣長。關隱達心裏不是個味道。他並不是計較個人私怨,只是擔心兩人如果配合不好,會給縣裏工作帶來不利。陶陶回來了,進門就問:「外面都在傳,說是向在遠那個了,是真的嗎?」「是真的。自殺的,是在柳灣水電站的水庫里發現的。這個老向,也太不經事了。」

關隱達說罷深深嘆了一口氣。陶陶不再說什麼,徑自去廚房忙中飯去了。關隱達獨自坐在客廳里很沒有意思,就去廚房找陶陶說話。可陶陶像是很忙,顧不上同他說話,他站在哪裏都覺得擋路,只好又回到客廳。午餐簡單,很快就吃了。兩人都不怎麼說話。宋秋山的電話里說的本是個喜事,應告訴陶陶,但關隱達說不出口。吃了中飯,關隱達上床小睡。可是沒有睡意。陳大友的事到底如何處理?想想宋秋山的口氣,分明是暗示他別在這件事上揪住不放了。上面都認為他同王永坦不和,抓陳大友就是為了整王永坦。局面明擺着,他關隱達要當縣委書記,王永坦就得當縣長,他就得在陳大友的事上讓一著。讓一著就讓一著吧。只是這一著怎麼個讓法?弄得不好,反而會讓陳天王倒打一耙,叫他下不了台。還有劉志善,這人以後說不定又是他的新對手。目前劉志善是事實上的二把手。這幾天向在遠神秘失蹤,縣裏的事情成堆了,不見劉志善出來說過半句話。可今天得知向在遠死了,他突然冒出來了,搶先向地委彙報情況,主動召集在家的縣領導開會。看他向各位佈置工作的意思,真像馬上要接向在遠的班了。

關隱達萬分無奈。看樣子,他莫名其妙當了九個月縣長,現在又要腹背受敵走上縣委書記的位置了。自己的升任又是同向在遠的自殺聯在一起的!關隱達絲毫沒有官升一級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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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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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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