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二天一切都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了.科斯坦若格洛愉快地借給了他一萬,並且不要利息,不用擔保僅僅開了一張借據.他非常願意幫助任何一個想要發家致富的人嘛.而且他還決定陪同奇奇科夫去看赫洛布耶夫的莊園.飽餐一頓早飯後,三人就坐到奇奇科夫的馬車出發了;主人的馬車空着跟在後邊.亞爾布跑在前邊,把鳥雀從路上轟開.十八俄里的路程用了一個半小時稍多一點兒的時間就走完了,一個小村子展現在眼前,裏面有兩座府院,其中一座又大又新,沒有蓋完,扔在那裏好幾年了,另一座又小又舊.主人出來迎接他們時,蓬頭垢面,睡眼朦朧,剛剛睡醒,常禮服上打了個補丁,一隻靴子上還有一個窟窿.

他見到客人時不知為什麼竟特別高興,久別的親弟兄一般.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歡迎!"他叫起來."我的親爹!枉駕光臨,不勝榮幸!讓我揉揉眼睛!真的,我想誰也不敢到我這兒來了.大家全象躲瘟疫一般躲着我:認為我會張嘴借錢.哎,難哪,難哪,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看得出來全都怨自己.怎麼辦呢?過得豬狗不如了.先生們,請原諒,我這身打扮兒來接待你們.你們看得見,靴子是帶窟窿的.讓我用什麼來招待你們呢?"

"不用客氣啦.我們是找您有事的,"科斯坦若格洛說."瞧,我們為您帶來一位買主,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

"認識您由衷地高興.請准我握握您的手."

奇奇科夫把兩隻手都伸給了他.

"尊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非常願意帶領您參觀敝庄,承蒙光臨先生們,請允許我問一問:你們吃過午飯了嗎?"

"吃過啦,吃過啦,"科斯坦若格洛不想跟他再多說,說."不要再耽擱啦,現在就走吧."

"那就請吧."

赫洛布耶夫把帽子拿在手裏.客人們戴上帽子,大家起身去看莊園.

"現在就去看看亂七八糟.管理無方的農莊吧,"赫洛布耶夫說."當然,你們吃完午飯來是對的.您相信嗎,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家裏真的連一隻母雞也沒有了已經窮到這種程度啦!過上豬一般的生活了,真要變成一頭豬啦!"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好象感到科斯坦若格洛心腸硬,從他那兒得不到那麼的同情,便挽起普拉托諾夫的胳膊,緊緊靠着他,走在前邊,科斯坦若格洛和奇奇科夫手拉手地走着遠遠地跟在後邊.

"難哪,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難哪!"赫洛布耶夫對普拉托諾夫說."您想像不出來有多困難!沒有錢花,沒有飯吃,沒有鞋穿!要是年輕單身,這還算不了什麼.可是這種窮苦生活折磨垂老之年的我,並且身邊還有妻子和五個孩子愁人哪,不由你不愁啊"

普拉托諾夫可憐起他來.

"要是把莊子賣了,對您的處境能有所補救嗎?"普拉托諾夫說道.

"能有什麼補救呢!"赫洛布耶夫揮了一下手說."全得拿去償補債務,自己連一千都得不到."

"那您想怎麼辦呢?"

"上帝知道."赫洛布耶夫聳聳肩膀說.

普拉托諾夫感到驚訝,問道:

"您怎麼不想法擺脫這種處境呢?"

"想什麼方法呢?"

"沒有方法啦?"

"什麼方法都沒有."

"您可以尋求一個什麼職務,找個事兒做做嘛."

"我只當過十二品小官兒啊.他們能給我一個什麼好職位呢?薪俸微不足道,可我有妻子和五個孩子啊."

"可以到私人家裏找個事兒去做嘛.去做個管家吧."

"誰能把莊園交給我管:我自己的莊園被我揮霍光了嘛."

"哎,既然受到飢餓和死亡的威脅,那總得想個好辦法啊.我回去問問哥哥能否找人在城裏給你找個什麼事兒去做."

"不必啦,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赫洛布耶夫嘆了一口氣,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說."我目前幹什麼也不行啦.未老先衰啦,由於從前作孽的結果現在腰也痛啦,肩膀上還有關節炎.我能幹什麼呢!去白拿國庫的錢幹嗎!如今尋求肥缺的職員已經夠多啦.上帝保佑,不只為了我,為了給我發放薪俸去增加窮苦階層的捐稅啦:現在這麼多的吸血蟲已夠他們受的了.不必啦,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聽天命吧."

普拉托諾夫心想:"看這種處境!比我睡懶覺還壞."

科斯坦若格洛跟奇奇科夫與他們保持着相當大的距離,走在後邊,邊走邊談.

"瞧,象所有的地主一樣,把家業荒廢了,"科斯坦若格洛用手點着說,"他把農民弄得窮到什麼地步啦!發生了畜疫以後,就不該吝惜自己的財產:應該全變賣掉去給農夫買牲畜,不能使農夫一天沒有生產手段.現在幾年也休想改得過來.農夫已經沾上了遊手好閒的習氣,都變成了酒鬼."

"這麼說,目前買這座莊園不完全合算羅?"奇奇科夫問道.

一聽這話,科斯坦若格洛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好象想說:"你真蠢!還得從字母教你嗎?"

"不合算?!三年以後我就會從這個莊園每年得到兩萬收入.看多麼不合算!隔十五俄里,算不了什麼!這地多好!瞅這地!全是河漫灘!要種麻,光麻一年就能進五六千盧布;種上蕪菁,靠蕪菁一年也能賺個四五千.您再往那邊山坡上長了一片黑麥;可這是往年落的籽隨便長出來的呀.他沒有種莊稼,這我是知道的.這座莊園值十五萬,而不是四萬."

奇奇科夫擔心赫洛布耶夫聽到,因而走得更慢了.

"瞧擱荒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說着,生起氣來."要是事先說一聲兒,願種的人有的是.哎,要是沒有犁杖耕,可以用鐵鍬翻啊.可以翻成一片菜園子嘛.他竟然讓農夫們閑置了四年.無所謂?!你這就使他們墮落下去,把他們毀了.他們已經習慣了衣衫襤褸.到處流浪的生活啦!他們一輩子就要這樣羅!"科斯坦若格洛說完,咽了一口唾沫,氣呼呼的心情使他的前額籠罩上了一層陰雲

"我不能在這兒再呆下去了:看着這種雜亂無章.一片荒涼的情景我會氣死!您如今可以單獨對付他,用不着我啦.快些把寶貝從這個混蛋手裏奪過來.他只能玷污上帝的恩賜!"

科斯坦若格洛說罷就告別奇奇科夫,趕上去同主人告別.

"哎呀,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主人驚訝地說,"剛來就走!"

"沒辦法.我有急事得立刻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說.他辭別了主人,上了自己的馬車就走了.

赫洛布耶夫似乎明白了他走的原因,說: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忍不了啦.我感到象他這樣的莊園主看到這種管理混亂的景象心裏是不會快樂的.您信嗎,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今年我幾乎完全沒種莊稼!我說的是真話.沒有種子,耕地的工具更用不着提了.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據說令兄是一位出色的莊園主;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就更不必說了,他是本行中的拿破崙.確實,我常想:'哎,為啥一個人頭腦里要有那麼多智慧?哪怕給我這個笨腦袋一點兒讓我把家業管好呢!我一無所長,一無所能.,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把莊園買去吧!我最可憐的是我這些不幸的農夫.我覺得我不擅長做一個有什麼辦法呢,我不會嚴格要求人.自己就弔兒郎當,怎能要求他們遵守秩序呢!我本想立刻就給他們自由,可是俄國人的性情好象沒有人管教不行否則他就會打瞌睡,就會變壞."

"這確實怪呀,"普拉托諾夫說,"為什麼俄國老百姓要是沒人嚴加管束,就會變成酒鬼和惡棍呢?"

"由於受教育程度不夠唄,"奇奇科夫指出說.

"誰知道為什麼.我們倒都是受過教育,可生活得怎樣?我大學也讀過,每種課程都聽過,不但沒有學會正經八本地生活,反而學會了花錢去追尋各種新玩意兒和新享受,學會了更多的揮霍方法.是因為我學得不好嗎?不,其他的同學也這樣啊.也許有兩三個人從學習中得到了真正的好處,那可能也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聰明的呀.別的同學呢,只是努力學那些有害健康.浪費金錢的事情呀.真的!我們上學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教授們鼓掌.發獎,而不是為了從他們那裏學到什麼.我們從教育中只得到了壞東西;只學了些皮毛,根本的東西根本沒學到.不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們不會另有原因,但這原因是什麼,我確實說不出."

"肯定有理由,"奇奇科夫說.

可憐的赫洛布耶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

"真的,我有時覺得,俄國人彷彿是垮掉的一種人.沒有毅力,沒有常性.啥都想干,什麼都不會幹.總想從明天起開始過新生活,從明天起好好乾,從明天起採用飲食療法,但是一無所成:當天晚上就撐得直眨眼,舌頭也不會動了,象夜貓子似地坐在那裏瞧著大家.確實,全是這個樣子."

"要靠理智啊,"奇奇科夫說,"要每時每刻跟理智商量,同理智進行友好的談話."

"怎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說."我實在認為我們生來就是毫無理智的.我不相信我們中間誰是有理智的.就是看到有人正經八百地過日子.抓錢和攢錢,我也不相信他!到老的時候,他會鬼迷心竅,一下子全花光!我國人全是這樣,不管是貴族還是農民,無論是受過教育的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有這麼個聰明的農夫,原來是個窮光蛋,掙了十萬家產,一掙到十萬,他就異想天開,修了個香檳酒浴池,天天在香檳酒里洗澡.我們似乎全看完了,再沒有什麼好看的了.想去看看水磨嗎?只是水磨上沒有水車,房舍也不象樣子了."

"那有啥看頭!"奇奇科夫說.

"那就往回走吧."

於是三個人就轉身往回走.

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樣情形.到處都破亂不堪.一片荒蕪和衰敗的景象.只是在一條街中央增添了一個新的水窪子.一個村姑穿着滿是油垢的粗布衣裳,大發雷霆,把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揍了個半死,嘴裏罵着各種難聽的話.稍遠點兒的地方有兩個農夫看着醉婆娘發怒,絲毫無動於衷.一個在抓着後背下邊的地方,另一個在打哈欠.各種建築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態.房蓋也在打呵欠.普拉托諾夫看到這種情景也打了一個呵欠.奇奇科夫心中想道:"我未來的財產農夫全身是窟窿套窟窿,補丁

補丁!"一家農舍沒有房蓋,上邊蓋了兩扇大門,有些窗戶要倒下來,就用從主人糧倉拿來的杆子支著.看來赫洛布耶夫莊園管理使用的是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

他們進了屋.室內貧寒景象同一些最時髦的閃閃發光的擺設擺放在一起,使奇科夫感到有些驚訝.在破亂的器物和傢具中間有一些嶄新的青銅雕像.墨水瓶上坐着一個莎士比亞,桌上放着一隻撓後背用的非常精緻的象牙撓癢耙.赫洛布耶夫把妻子介紹給客人.女主人真是沒挑的.即使到了莫斯科也不會丟臉.她衣着考究,打扮入時.她愛談城市和城市裏的劇院.從每個方面可以看出來,她比丈夫更討厭農村,一個人獨處時比普拉托諾夫更愛打呵欠.不一會兒屋裏就坐滿了孩子們男孩和女孩,一共五個.第六個抱在懷裏.這幾個孩子都很好,長相都很好看.他們打扮得很可愛,很講究,又活潑又快樂.因此看着他們就更令人感到擔憂.假如他們穿的不好,是粗布裙子和普通衣衫,在院子裏隨便跑動,同農家子女毫無差別,那就會更好一些!不一會兒,女主人來了一位女客.女主人陪她到其它的屋去了.孩子們也跟着跑了出去.屋裏只剩下幾個男人.

奇奇科夫開始談買賣.象所有的買主一樣,他先把要買的莊園貶了一遍.從各個方面貶完之後,他問道:

"您賣什麼價兒?"

"您看得出來,我不會跟您多要錢,我不想這麼做,"赫洛布耶夫說."這樣做是無恥的.我也不對您隱瞞:我村裏一百個登記在冊的農奴,連五十個也不到,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沒拿護照就走了,因此您要權當他們已經死了.所以,我只要三萬."

"嚯,三萬!莊園亂七八糟,農奴半死不活,要三萬!兩萬五吧."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到當鋪典當也能得兩萬五,您知道嗎?那我能得到兩萬五,莊園還在我手裏.我所以要賣,就是因為我急等錢用;典當呢,付錢拖延,我必須付錢給胥吏們,只是沒有錢."

"無論怎麼說,兩萬五吧."

普拉托諾夫替奇奇科夫感到不好意思,說:

"買下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莊園都是這個價兒.如果您不肯出三萬,我跟家兄就要合夥買了."

奇奇科夫吃了一驚

"好吧!"奇奇科夫說."我答應給三萬.目前給兩千定錢,一星期後給八千,剩下的兩萬一月以後給."

"不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錢要馬上付清.現在您起碼要先給我一萬五,剩下的不管如何不能遲於兩個星期."

"我馬上拿不出一萬五來,手頭一共只有一萬,等我籌措一下兒吧."

奇奇科夫扯了個謊,他手邊有兩萬.

"不行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說過,我馬上就要一萬五."

"我確實缺五千,還不知道到哪兒去借呢."

"我借給您,"普拉托諾夫接過話頭說.

"只好這樣啦!"奇奇科夫說完,心想:"他能借給我正好.那就只好明天送來啦."從馬車上把那個小紅木箱子拿了下來,奇奇科夫馬上從裏面抽出一萬來交給了赫洛布耶夫;其餘五千答應明天送來.答應歸答應,可是他的打算卻是明天先送三千來,其餘兩千等過兩三天再送來,如果能拖就再拖些日子.奇奇科夫不知為什麼非常不喜歡錢離手.即使特別需要的時候,他也總覺得最好還是明天再付,別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們大家一樣!他也喜歡讓要賬人多跑兩趟啊.讓他坐在穿堂兒磨磨後背嘛!彷彿他不可以再等幾天似的!至於他的時間寶不寶貴,他的事業受不受損失,和我們有何相干!"老弟,明天來吧,我今天有些不得閑哪."

"您以後想在哪兒住呢?"普拉托諾夫問赫洛布耶夫."您還有別的村子嗎?"

"沒有,我要搬到城裏去住啦.主要為了孩子需要這樣做:孩子們需要找神學老師.音樂老師與跳舞老師,在鄉下找不到啊."

"一塊麵包都沒有,還要請人教孩子跳舞."奇奇科夫心想.

"怪!"普拉托諾夫心想.

"我們總該喝點兒什麼慶祝交易成功啊,"赫洛布耶夫說."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檳來."

"一塊麵包都沒有,卻有香檳酒!"奇奇科夫心想.

普拉托諾夫不知道在想什麼.

香檳拿來了.他們干過三杯,快活起來.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謹,變得又聰明又可親,妙語聯珠,談笑風生.他的言談里顯露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識啊!有好多事情,他看得多麼透徹.正確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寥寥數語就勾勒得多麼準確而巧妙啊;別人的缺點和錯誤,他看得多麼明白啊;一些地主為什麼破產,由於什麼原因破產以及怎樣破產的歷史,他知道得多麼詳盡啊;那些地主的瑣細痼習,他描述得多麼有特色多麼逼真啊,奇奇科夫和普拉托諾夫聽得十分入迷,確實要承認他是一個最有才智的人了.

"請問,"普拉托諾夫抓住他的手問道,"您既有這樣的才智.經驗和閱歷,怎麼竟找不到良策來改變您現在的困境呢?"

"有好辦法呀,"赫洛布耶夫說完立即搬出了一大堆方案來.這些方案荒謬絕倫.怪誕無比,他們倆只好聳聳肩膀:"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識和擅長運用這種知識的本領之間存在着多大的距離啊!"各種方案幾乎都建立在需要從什麼地方猛然借到十萬二十萬上邊.他覺得那時一切就都會安排就序:經營管理也會改善,漏洞也會統統堵上,收入也會增加三倍,全部債務也會還清.最後他說:"可是叫我怎麼辦呢?找不到,找不到一個人能開恩借給我二十萬或十萬哪.看來是上帝不願意羅."

奇奇科夫心想:"上帝當然不能賞賜給這個糊塗蟲二十萬羅!"

"雖然,我有一個姨母,有三百萬家財,"赫洛布耶夫說,"這個老太太是個虔誠的教徒:對教會和修道院,她肯布施;周濟親人卻有些吝嗇.她很特別,是個老古董,值得一看.她家裏光是金絲雀就有四百多隻,哈吧狗啊,女食客啊,僕人啊,都是如今見不到的.她的僕人中最年輕的也快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夥子!,要是客人有些什麼舉動使她不中意,她吃午飯時就吩咐不給他上菜.僕人真的就不給上."

普拉托諾夫笑了笑.

"她姓什麼,住在哪兒?"奇奇科夫問道.

"她就住在本市,姓哈納薩羅娃."

"您為什麼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諾夫同情地說."我感到她要是了解了你現在的處境,不管多麼吝嗇,都不會袖手旁觀."

"不,她會袖手旁觀的!我的姨母脾氣非常倔.她是個鐵石心腸的老太婆,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而且早就有人在她身邊巴結她了.還有個想當省長的人,還跟她攀上了親戚管他呢!他或會走運!隨他們的便吧!我從前都沒去巴結過,現在也一樣腰彎不下啦."

奇奇科夫心想:"真是混蛋!如果是我,我就會象保姆侍弄孩子那樣去侍弄她!"

"這樣干說話多多沒意思啊!"赫洛布耶夫說."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檳來."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喝啦,"普拉托諾夫說.

"我也不喝啦."奇奇科夫說.兩人全堅決表示不喝了.

"那起碼要答應光臨我市內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舉行宴會招待敝市的高官顯貴."

"算了吧!"普拉托諾夫喊道."您這種家境,已經徹底破產了,還舉行什麼宴會?"

"有什麼方法呢?勢逼無奈啊.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說,"他們也請過我呀."

"拿他有什麼辦法呢?"普拉托諾夫心想.他還不知道在俄國,在莫斯科和其他城市裏有這麼一些能人,他們的生活就象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看來家產已揮霍一空,債台高築,進款的一切門路都已斷絕,可是竟還能舉行宴會;好象這是最後一次宴會啦,所有赴宴的人都以為明天主人就會被拽進監獄去.但是過了十年,這位能人仍然堅持在世上,債台築得更高,可是照樣舉行宴會.赫洛布耶夫就是這樣一個能人.只有俄國才會有這種生存方式.倘若有人往赫洛布耶夫在市內的公館里窺視一眼的話,那他不管如何也判斷不出這家公館的主人是什麼人.今天神父穿着法衣在這裏做祈禱,明天一些法國演員就在那裏綵排.有一天,全家幾乎沒有一個人認識的一個陌生人帶着要處理的公文函件住進了客廳,這也並未使家裏的任何人覺的局促不安,好象是司空見慣的小事一樁.有時一連幾天家裏連一塊麵包也沒有,有時又舉行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都覺的滿意的盛大宴會.主人悠閑.快樂,頗有富翁的派頭,看上去日子過得很富裕.但是有時卻會困難得換個人早就上吊或開槍自殺了.但他卻靠着宗教虔誠倖免於死.宗教虔誠同他的放蕩生活奇妙地交替進行着.家境困苦的時候,他就虔誠地讀苦行者傳和勤勞者傳以使自己的精神超脫痛苦和不幸.這時他就心情柔順,滿懷慈悲,兩眼含淚.說來也怪,這時幾乎總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周濟: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他來而給他匯來錢,就是哪位過路的陌生夫人無意中聽到了他的遭遇而善心大發給他送來了豐厚的饋贈,再不就是他的一樁什麼事業賺了錢(關於這樁事業,他從未聽說過).這時他便虔誠地感激上帝博大無邊的慈善胸懷,舉辦感恩祈禱,接着就又開始過起放蕩不羈的生活來.

"我覺得他可憐,真可憐,"等離開他家以後,普拉托諾夫對奇奇科夫說.

"純粹的一個敗家子!"奇奇科夫說."這種人沒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不一會兒,他們倆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諾夫是由於他看待人生同看待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採取的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態度.看到別人難受的時候,他心裏是覺的同情和難受的,可是並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他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於連他自己,他也不想.奇奇科夫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於他的心神都被剛剛買來的莊園佔據了.他盤算著.思考着買這座莊園得到的種種好處.不管如何掂量,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認為這筆交易是絕對合算的.可以把莊園押進當鋪去.可以只典當死農奴和逃亡農奴.也可以先把好地零塊賣掉,接着再到當鋪去典當.也可以請科斯坦若格洛這個鄰居和恩人指點親自管理莊園,成為他那樣一個地主.還可以把莊園轉手賣出去(當然是在自己不想經管的條件下),自己只留下逃亡農奴和死農奴.那時還會撈到另一筆外快:可以從此地溜掉,而且還不用償還科斯坦若格洛的債務.一句話,他看到,這筆交易無論怎麼掂量都是絕對合算的.他覺得得意,因為他再不是一個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個又有地產又有農奴的名副其實的地主了,農奴也不是從前那些虛幻的.僅是想像中存在的農奴,而是真存在的農奴了.於是他便輕輕地扭了扭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幾句小曲兒,叨咕了幾句什麼,把一隻手握成拳頭放到嘴上象吹號似地吹了一支什麼進行曲,甚至還出聲地用"鳥蛋兒"."閹雞"之類名稱鼓勵了自己一番.可是後來他感覺到不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裏,便突然安靜下來,極力想掩飾剛才過於興奮的舉動;普拉托諾夫把奇奇科夫方才發出來的一些聲音當成了對他說的話,問了一聲"什麼?"他回了一句:"沒什麼."

這時奇奇科夫才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他們的車早已進了美麗的樺樹林;漂亮的樺樹象籬笆一樣排列在左右兩旁.樹縫裏閃現著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的盡頭,主人向他們迎面走來,他頭戴一頂禮帽,手裏拿着一根有些疤癤的手杖.一條油光水滑的英國種獅子狗邁著又高又細的腿跑在他的前面.

"停下!"普拉托諾夫吩咐了車夫一聲就跳下了車.

奇奇科夫也停下下了車.他們迎著主人走去.亞爾布已跟那條英國種獅子狗親吻起來,好像它跟這條英國種獅子狗是老相識了,由於阿佐爾(那條英國種獅子狗的名字)熱烈地吻它那張胖臉時,它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氣.那條叫做阿佐爾的機靈的獅子狗,吻完了亞爾布,就跑到普拉托諾夫跟前,用靈巧的舌頭吻了吻他的手,接着跑到奇奇科夫的懷裏想吻吻他的嘴唇,可是沒有吻著,被奇奇科夫推開,就又跑到普拉托諾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

普拉東和迎面來的主人這時走到一塊,互相擁抱起來.

"普拉東,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主人急切地問道.

"怎麼啦?"普拉托諾夫滿不在乎地反問道.

"怎麼能這樣呢:出去三天也不給家裏個信兒!彼圖赫的馬夫把你的馬送回來,說:'和一位老爺走了."哪怕說一聲上哪兒.去幹什麼.去多長時間也好嘛.弟弟,怎能這樣隨便呢?上帝知道我這三天多麼關鍵來着!"

"唉,有什麼辦法呢?忘了嘛,"普拉托諾夫說."我們到姐夫那兒轉了一圈,他問你好,姐姐也問你好.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這是家兄瓦西里,請象愛我一樣愛他."

瓦西里和奇奇科夫拿掉了帽子互相親吻了一下.

瓦西里心想:"奇奇科夫是個什麼人呢?弟弟交朋友是不加選擇的呀,大概還不了解他究竟是個什麼人呢."於是就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打量了一下奇奇科夫,看到他站在那裏,微微低着頭,臉上帶着讓人愉快的表情.

奇奇科夫也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打量了一下瓦西里.瓦西里身材比普拉東矮,頭髮顏色較淺,相貌並非那麼漂亮,可神情卻富有生氣和活力.看起來,他並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覺.

"瓦西里,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普拉東說.

"想幹什麼?"

"我想去到俄羅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起,這樣也許會治好我的憂鬱症呢."

"你怎麼忽然作出這種決定?"瓦西里甚感為難地說,差一點沒補充一句:"而且是跟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走,他興許是個廢物壞蛋哩,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他懷着不信任的心情瞟了奇奇科夫一眼,看到他的儀錶異常莊重,頭仍然低着,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側,臉上掛着謙恭的神情,因此不管如何看不出奇奇科夫究竟是何許人.

他們默默地走着,路左側樹叢中閃現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側也是樹,樹叢中開始呈現著主人家大院裏的建築物.終於見到了大門.他們進了院.院裏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蓋.院子中央兩棵大椴樹,濃蔭如蓋,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透過低垂的茂密的枝葉,能隱隱約約看到樹後主人住宅的牆壁.樹下擺了幾個長條木凳.瓦西里讓奇奇科夫坐下.奇奇科夫坐下了,普拉托諾夫也坐下了.丁香花和稠李花正在盛開,花枝越過漂亮的白樺樹籬笆,從花園裏伸出來,象一根繡花綵帶或一條珍珠項鏈把院子圍了一圈兒.

一個機靈.利索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着漂亮的粉紅色棉布襯衫,給他們端來了水和各種克瓦斯,水和克瓦斯都盛在一個個玻璃罈子裏,克瓦斯呈現著各種顏色,滋滋地響着,象汽水一樣.小夥子把玻璃罈子放下,就拿起立在樹旁的鐵鍬到花園去了.在普拉托諾夫兄弟家裏,侍僕都兼做花園裏的活兒,全部的僕人同時都是園丁.瓦西里一直在說,沒有僕人也過得去,拿東西,任何人都會,用不着安排專人;說俄國人彷彿穿襯衫和粗呢褂子時又整潔又機靈又漂亮又隨便,活兒也幹得多;可是一穿上德國式外套,立刻就會變得又拙笨又難看又呆板又懶惰.他說俄國人穿襯衫和粗呢褂子時能保持衛生,可是只要穿上德國式外套,襯衫也不換洗了,澡也不洗了,睡覺時也穿着外套,在德國式外套裏邊跳蚤.虱子一應俱全.他這些話也許是對的.在他們弟兄的村裏,人們的穿着特別考究和整潔.這麼漂亮的襯衫和粗呢褂子是不容易看到的.

"您不想喝一杯涼快一下嗎?"瓦西里點着玻璃罈子對奇奇科夫說,"這是我家自己做的克瓦斯,這種克瓦斯使我家久賦盛名啦."

奇奇科夫從第一個玻璃罈子裏倒了一杯很象他當年在波蘭喝過的椴密酒:象香檳酒一樣冒沫,一股氣從嘴裏鑽進鼻腔,讓人感到很舒服.

"瓊漿玉液!"他說.又從另一個玻璃罈子裏倒出來一杯喝了."味道更好."

"您想到哪些地方去呢?"瓦西里問道.

"我嘛,"奇奇科夫在凳子上微微搖晃着身子,用一隻手摁著膝蓋,頭微微歪向一側說,"目前如其說是在為自己奔波,倒不如說是受人之託.別得里謝夫將軍,我的朋友,也可以說是恩人,請我去拜訪他的一些親戚.當然,但是有些地方也是為了自己:因為且不說走走對治療痔瘡有好處,開開眼界.見見世面可以說是一本活書,也是一種學習."

瓦西里尋思起來.他想:"此人頗善言談,可說的全都在理兒,我弟弟普拉東閱歷差,不懂人情世故."他沉默了一會兒,便對普拉東說:

"普拉東,我現在認為旅行也許真能使你振作起來.你是精神睏倦.這睏倦不是吃飽或疲勞造成的,是由於缺少生動的印象和感受.我呢,正好相反.我很希望自己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不那麼激動,全不那麼往心裏去."

"你願意遇到什麼事情都往心裏去嘛,"普拉東說,"你處處給自己找煩惱,你自己在給自己製造不安."

"本來每一步都會遇到不愉快嘛,怎能說我自己在製造呢?"瓦西里說."你知道過你不在的這幾天列尼岑找了我們什麼麻煩嗎?他搶去了我們一塊荒地,就是咱村每年復活節后第一周去過春分節的那兒."

"他不清楚,所以佔去了,"普拉東說."他從彼得堡新來,要跟他講清嘛."

"他清楚,知道得很清楚.我派人去告訴過他,可是他蠻不講理."

"你要親自去對他講清楚.你自己去跟他談談吧."

"不行.他的架子太大了.我不去.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我倒是想去.可是因為我不管這事,他會騙我上當."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去,"奇奇科夫說.

瓦西里瞟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個愛走動的人!"

"請您把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問題癥結所在告訴我就行."

"拜託您去完成這樣一件不愉快的使命,我有愧於心.跟這種人談事情,我感到不愉快.必須告訴您,他出身於敝省一個小有田產的普通貴族家庭,在彼得堡混事兒,挺不容易有了點出息,在這裏娶了某要人的私生女兒,於是就擺起架子來了.總是在這裏指手劃腳的.謝天謝地,本省的人並不愚蠢.對我們來說,時髦不是聖旨,彼得堡也不是教堂."

"那當然啦,"奇奇科夫說."問題癥結在何處呢?"

"問題嘛,說實話,不值一提.他缺土地,佔了別人的一塊荒地,認為那地沒有主人,主人已把它忘了,但是這塊荒地卻恰好是我的農夫們亘古以來歡慶春分節的地方.因此,我寧願犧牲一些別的更好的地,也不願把這塊地給他.在我認為是神聖的習俗."

"這麼說,您願意讓給他一些其它的地羅?"

"假設他不這麼對待我的話.可是,我看他是想打官司.好吧,那就瞧瞧誰能打贏吧.雖然圖上標的不那麼清楚,可是有證人呢老人還在,全記得."

奇奇科夫心裏想:"哼!我看兩人都受不了!"想罷,便出聲地說:

"我看問題可以和平解決.一切全取決於中間人啦.書"(以下兩頁手稿缺)

"比如說,把最後一次農奴註冊以來貴庄在冊的已死農奴全都轉到我的名下,由我替他們交納人頭稅,這對您自己也是有利的.為了不產生什麼不良後果,您還可以把這些農奴作為活農奴簽訂一個文契."

列尼岑心裏想:"糟糕!這事有些奇怪了."他甚至往後挪動了一下椅子,因為他完全被難住了.

"我毫不懷疑,您當然會贊同這件事情的,"奇奇科夫說,"由於這件事情跟我們剛才談的事情完全屬於一類.這件事情只有你我兩個忠厚之士知道,對任何人都不會產生不良後果."

怎麼辦呢?列尼岑感到左右為難.他不管如何沒有料到他剛剛發表的意見竟會這麼快就要求他見諸行動.這個提議起碼太突然了.當然,這個行為對誰也不會有害:地主們反正也把這些農奴跟活農奴一起去典當,所以對國庫毫無損害,差別只是在於這樣做的結果無非是死農奴集中到一個人手裏,否則分散在各個人的手裏.但是他仍然感到難辦.他是個奉公守法的人:任何賄賂也不會使他去干不正當的事情.但是這時他猶豫起來,不知如何稱呼這件事情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要是換個人提出這種請求,他準會說:"瞎扯!胡鬧!我不願意被人看成玩偶或胡塗蟲."但是這個客人卻使他那麼喜歡,他們在教育和科學的成就問題上談得那麼投機,如何能拒絕他的請求呢?列尼岑覺的非常為難.

但是這時就象特意來幫助他們解決這個難題似的,列尼岑年輕的翹鼻子的太太進來了.她蒼白.瘦弱.矮小,可穿着打扮卻甚為考究,象彼得堡所有的太太一樣.保姆跟在後邊,懷裏抱着這對年輕夫婦愛情的結晶,他們的親生子.奇奇科夫自然立刻就到了太太跟前,且不說優雅的禮儀,單是那側歪著頭鞠的一躬就已贏得了太太的許多好感.接着他又跑到孩子旁邊,小孩子起初本來要號一陣子,但是奇奇科夫卻喊著"啊烏,啊烏,小寶貝兒",用手指打着響指逗他,並把漂亮的光玉髓表墜兒拿給他玩兒,哄他到自己手上來.把孩子哄到手上以後,他就來回往高里舉他,在孩子臉上被逗出了歡快的笑容,這使孩子的父母非常喜歡.

然而不知是由於高興呢,還是由於其他什麼原因,小孩子猛然失敬了.列尼岑太太喊起來:

"哎呀,我的上帝!他把您的燕尾服全弄髒了!"

奇奇科夫一看:刷新的燕尾服袖子全弄髒了.他氣急敗壞心裏罵了一句:"可惡的小崽子,不得好死!"

男主人.女主人.保姆全都跑去拿香水;從各個方向給奇奇科夫擦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奇奇科夫說."這麼小的孩子糟踏不了什麼?"他嘴裏說着,心裏卻想:"拉的好准哪,可惡的小傢伙!"等全部擦乾淨,臉上恢復了愉快的表情以後,他又說了句:"人生的黃金時代呀!"

"確實如此,"主人轉身對奇奇科夫說,臉上也帶着愉快的微笑."還有什麼能比嬰兒時代更令人艷羨呢:無憂無慮"

"這位置要是能對換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同意."奇奇科夫說.

"我正是求之不得呀,"列尼岑說.

然而是他們倆都在撒謊,要是真叫他們對換的話,他們馬上就會自食其言.而且被抱在保姆懷裏以及弄髒燕尾服有什麼樂趣可說呢!

年輕的女主人.保姆抱着孩子離開了,由於孩子身上也需要收拾一下:同時他賞完了奇奇科夫,也沒有忘掉自己.

這個似乎無足輕重的情況使主人完全傾向於滿足奇奇科夫的請求了.客人給了孩子這麼多愛撫,並且還為此付出了自己的燕尾服作代價,他的請求怎能拒絕呢?列尼岑想道:"他既然有這種願望,怎麼能不給予滿足呢?"

殘稿寫於一八四八一八四九年最後幾章中的一章

奇奇科夫穿着黃緞子新波斯袍坐在沙發上跟一個外來的講話帶德國口音的猶太走私商人討價還價,面前放着已買好的一塊做襯衫用的上等荷蘭麻布和兩盒高級香皂(就是他在拉濟維洛夫斯克海關任職時曾弄到的那種,這種香皂實有一種能使面頰白嫩得出奇的神效).正在他擺出一副內行的架勢買這些對一個有教養的人來說不可缺少的物品時,一輛馬車徐徐地駛來,室內門窗和牆壁微微震動了一陣,隨後列尼岑閣下進來了.

"請閣下看看:這塊麻布,這種香皂如何,還有昨天買的這件東西如何?"說着,奇奇科夫就把一頂綉著金線.嵌著珍珠的小圓帽戴到了頭上,那樣子就象一個神氣十足的波斯國王.

但是列尼岑閣下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憂心忡忡地說:

"我有件事想同您談談."

他臉上可以看出有一種焦慮的表情.奇奇科夫把那個說話帶德國口音的商人打發走了.屋裏只有他們兩人.

"您清楚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嗎?老太婆的遺囑,又找到了五年前的一份.財產一半給修道院,一半由兩個養女平分,別人什麼份也沒有."

奇奇科夫呆住.

"但這個遺囑無所謂.毫無價值,已被第二個遺囑撤銷啦."

"但是后一個遺囑里並沒有說明它撤銷第一個遺囑啊."

"后一個遺囑撤銷前一個遺囑是不言而喻的.第一個遺囑毫無用處.我非常明白死者的意願.因為我當時在她身邊.第一個遺囑上誰簽的字,哪個是證人我都一清二楚."

"它的手續是合法的,公證是在法院辦的.證人是原良心裁判法官布爾米洛夫和哈瓦諾夫."

奇奇科夫心想:"糟糕,都說哈瓦諾夫為人老實;布爾米洛夫老奸巨滑,是個節日在教堂念使徒行傳的偽君子."

"不過,無所謂,無所謂,"奇奇科夫出聲地說罷,立刻感到了一種不顧一切的決心."我知道得最詳細,死者咽氣前幾分鐘,我一直在場.這件事,我最清楚.我要親自去宣誓作證."

這一席話再加上奇奇科夫的決心使列尼岑馬上放下心來.他本來很焦慮,已開始懷疑奇奇科夫是否有什麼偽造遺囑的行為.現在他正在暗暗責怪自己不該起這種疑心.宣誓作證的決心是奇奇科夫清白無辜的明顯證明.我們不知道奇奇科夫是否真有勇氣去宣誓作證,但是他說這話的勇氣是足夠的.

"請放心好啦,這件事我要同幾個法律顧問談談.您什麼也不用管;您所需做的就是完全置身局外.我現在在市內願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啦."

奇奇科夫立即吩咐備好車,起身找一個法律顧問去了.這個法律顧問經驗異常豐富.他已受審十五年,可是由於他善於應付,結果不管如何也未能把他革職.人人都清楚,為了他的豐功偉績,他早該被流放六次了.他可疑的地方俯拾即是,可任何人都抓不到他明顯可信的罪證.他的確有些神通,如果我們寫的這部故事發生在蒙昧時代的話,他可以被大膽地看成一位魔法師.

這個法律顧問神態中的冷漠和便袍上的油污令人驚訝.他的便袍同精緻的紅木傢具.玻璃罩里的金錶.紗套中的枝形燭架以及他周圍各種帶有歐洲高雅文明鮮明印記的什物十分不協調.

只是奇奇科夫並沒有理會法律顧問的冷漠外表,徑直講明了問題的癥結所在,還天花亂墜地描述了事成之後將所付的報酬.

法律顧問則講了一大通塵世間一切都不可信的道理,還巧妙地點出了天上的仙鶴不如手中的小山雀,必須先拿一隻小山雀放在他手裏才成.

沒有辦法,只好拿一隻小山雀放在他手裏了.法律顧問的冷漠神態馬上不見了.原來他是個最可親的人,原來他口若懸河,談吐文雅,巧舌如簧不遜於奇奇科夫.

"請允許我指出,您肯定是怕拖延,沒有仔細瞧瞧那份遺囑:那遺囑里准有一條附註.您可以把那份遺囑暫時拿回家去看看.雖然這種東西是禁止拿回家的,但是若好好請求某些官員我也從自己這邊略盡綿薄之力."

奇奇科夫心領神會,說:

"確實如此,我實在記不清楚究竟有沒有附註了,就象這份遺囑不是我執筆的似的."

"您最好看一看.只是,"他極其好心地說,"您千萬要沉着,即使萬一發生了更糟的情況,您也絲毫不要驚慌.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也決不要絕望:沒有無法挽救的事情.您看我:總是沉着.無論給我製造了什麼麻煩,我始終保持沉着."

洞達事理的法律顧問臉上的表情的確是非常沉着的,所以奇奇科夫

"當然,這是最重要的,"奇奇科夫說."但是您得同意,有時會遇到一些事情和誣害,會使你陷入一種困境,使得你無法沉着下去."

"相信我,那是膽怯,"洞達事理的法學家很沉着很好心地答道."您可千萬要努力做到辦事有文字憑據,任何時候也不要信空話.只要看到問題已臨結局.快要得到解決的時候,也別忙着給自己解脫.辯護,反之,要節外生枝,把水攪混."

"也就是說"

"攪混,攪混,別的什麼也用不着,"法律顧問說道,"節外生枝.把別人也卷進來,使問題變得複雜起來其它的什麼也用不着.讓彼得堡來的官員去審理吧.讓他去審理好了!"他重複了一句,非常得意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就象一個老師在給學生講解俄語語法奧妙所在時看着學生似的.

"對,要是能找到迷惑人的情況就好啦,"奇奇科夫說罷,也得意地望着法律顧問的眼睛,象一個學生明白了老師講解的奧妙之點似的.

"這種情況會找到的,會找到的!要相信:頭腦常用就會靈活起來.主要記住會有人幫您忙.問題搞複雜了,對許多人都有好處:官員得增加,他們的薪水也會增加一句話,要儘可能多卷進一些人來.不會使一些人無辜受罪:他們可以輕易地把自己解脫乾淨,需要他們回答公文的質問,需要賠償他們的損失於是就有麵包吃了相信我吧,情況變得危急,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攪混.把水攪混,混到使任何人都矇頭轉向的程度.我為什麼能沉住氣?由於我知道.我的情況一糟,我就把所有的人全卷進來省長也好,副省長也好,警察局長也好,財務主任也好,把他們全卷進來.他們誰生誰的氣,誰對誰懷恨,誰想整誰,各種情況我都知道.令他們去解脫去吧,在他們解脫自己的時候,別人就可以發財啦.由於只有在混水裏才能撈到魚啊.大家都盼著水攪混呢."說到這裏,洞達事理的法學家又得意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眼睛,好象一個教師在給學生講解俄語語法更加奧妙的地方似的.

"此人果然神通廣大,"奇奇科夫想罷就懷着極其快樂的心情離開了法律顧問.

奇奇科夫如釋重負,心境坦然,輕捷地跳上馬車,坐到鬆軟的坐墊上,叫謝利凡把車篷支起來(到法律顧問家來的時候,車篷是放下來的,甚至皮幔也放下來了),那狀態完全象個退伍的驃騎兵上校,抑或說象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一條腿瀟灑地搭在另一條腿上,頭上的一頂新絲綢帽微微歪向一隻耳朵,帽子下邊容光煥發的臉愉快地面對迎面來的人.謝利凡依照吩咐把車朝商業區趕去.商人們無論本地的還是外地的都站在店鋪門口恭謹地摘下帽子來致意.奇奇科夫不無優越感地舉起自己的帽子作為答禮.商人中有許多人,他早已認識;有些人雖然是外來的,但因對這位先生優雅瀟灑的舉止佩服得五體投地,便也象一些熟人一樣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里市的集市還沒有結束.馬匹交易和農業交易已經過去了,目前開始賣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們是坐車來的,估計回去的時候只有坐雪橇不可了.

"請進!"一家呢絨店門口有個身穿莫斯科縫製的德國式外套的商人,他一隻手把禮帽拿下,另一隻手用兩個手指輕輕摸著精光的滾圓的下巴,滿臉堆著文謅謅的表情,彬彬有禮地向店裏讓著.

奇奇科夫進了店鋪.

"掌柜的,把呢子拿給我看看."

和氣的商人馬上掀開櫃枱上的隔板,進到櫃枱裏面,背靠貨架,臉對着顧客.

商人站好以後,光着頭,拿着帽子又向奇奇科夫施了一禮,然後戴上帽子,讓人愉快地哈著腰,兩手按在櫃枱上說:

"您要哪種呢子?喜歡法國貨還是本國貨?"

"本國貨,"奇奇科夫說,"只是可要拿最好的,就是被稱為英國貨的那種."

"想要什麼顏色呢?"商人問道,他依然兩手按在櫃枱上搖晃着身子.

"深色的,橄欖色或者接近橘色的深綠色帶小花點兒的,"奇奇科夫說.

"我敢肯定,您算買到最上等的貨了.即使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啦,"商人說着就從上邊夠下一匹呢子,利落地放在櫃枱上,抖開一頭兒,拿到亮光下."瞧,多好的色調!最時髦最講究的貨色!"

呢子閃閃發光,象綢緞一樣.商人已嗅出站在他面前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開始就沒有拿十盧布的貨色.

"好是好,"奇奇科夫輕輕摸了摸說."不過,掌柜的,請您馬上把最好的貨拿出來吧,色要更更紅一些,要有小花點兒."

"喲,您是想要眼下彼得堡最流行的那種顏色.小店有那一種最高級的呢子.不過有言在先,價錢可貴喲,只不過質量也好."

"拿來."

關於價錢,卻隻字未提.

一捆呢子從高處扔了下來.商人以更加高超的技藝把它抖開,抓住另一頭兒,象抖綢緞似地抖了一下,拿到了奇奇科夫眼前,使他不僅能看到,甚至也能嗅到,只說了一句:

"瞅這呢子!納瓦里諾煙火色."

講好了價錢.鐵尺象魔杖一樣馬上給奇奇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褲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子剪了一個小口,刷的一聲把呢子撕開,極其優雅地鞠了一躬,立刻就疊起來用紙包好.奇奇科夫剛想掏錢,觖覺得有人溫文爾雅地用一隻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個聲音傳來.

"您在這裏買什麼呢,老兄?"

"啊,幸會!"奇奇科夫說.

"幸會,"用胳膊摟他腰的那個人說.這人是維什涅波克羅莫夫."我本來徑直走過去,不進來了,可是忽然看到了熟人的面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見面的歡樂呢!沒有說的,今年呢子好得無法比.我以前竟不管沒有能找到我寧願花三十盧布,四十盧布甚至五十盧布,可是要給我好東西.我認為,如果東西就要好的,否則還不如乾脆沒有.您說對嗎?"

"完全正確!"奇奇科夫說."要不是為了得到好東西,何必操勞呢?"

"把中等價錢的呢子拿給我看看,"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奇奇科夫感到這聲音好熟,回頭一看:是赫洛布耶夫.顯而易見,他買呢子決不是為了奢侈,而是他的常禮服上衣已磨得很破了.

"哎呀,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終於可以跟您聊聊了.我找了您幾次,卻沒有找到."

"老兄,我太忙,實在沒有空兒."他往旁邊看了看,想藉機會溜走,這時看到穆拉佐夫走過來了."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喲,我的上帝!"奇奇科夫說."幸會!"

維什涅波克羅莫夫接着叫道: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最後,彬彬有禮的商人把帽子摘下來用一隻手盡量往高處舉著,全身向前伸著喊道: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歡迎光臨!"

四人臉上都顯出來一種賤骨頭巴結百萬富翁的那種面色.

老人躬身向大家還禮,隨後直接對赫洛布耶夫說:

"原諒我:我老遠看到您進了這家商店,便決定來打擾您.如果您一會兒有空兒,順路經過我家的話,我有件事要跟您商量."

赫洛布耶夫說:

"很好,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今天天氣真不錯,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是啊,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迎合著說,"真是少有的好天哪."

"是啊,托上帝福,天氣不壞.只是莊稼是需要一點兒雨啦."

"很,很需要,"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下點兒雨,連打獵也好."

"實在不妨下點兒雨,"奇奇科夫雖然不需要雨,但是贊同百萬富翁的意見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

老人跟大家施禮告別之後也就走了.

"簡直不可思議,"奇奇科夫說,"此人竟有一千萬.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這是不合理的,"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資本不應集中在一個人手裏.現在全歐洲的文章都在討論這個問題.你有錢嗎,那讓別人沾點兒光,請客,舉辦舞會,讓工匠們.手藝人們有一塊麵包可吃."

"我理解不了,"奇奇科夫說,"一個人趁一千萬,而生活儉樸得卻似個鄉巴佬!有了一千萬,什麼事都可以干哪.可以只結交將軍和公爵嘛."

"是啊,"商人補充說,"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除了各種可敬的品德之外,其實有許多土氣.倘若他是商人,可他已不是一般商人,可以說是富賈啦.要是我的話,我就要在劇院裏訂包廂啦,決不把女兒嫁給一個普通上校,非嫁給個將軍不可.上校算什麼?我要雇個高級廚師給我做飯,而不用一個什麼廚娘"

"行啦吧,那算啥!"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有了一千萬,什麼事不能幹?給我一千萬,瞧我怎麼干!"

奇奇科夫心想:"不,你有了一千萬,能幹得出什麼事啊!如果我有了一千萬的話,我可確確實實能幹出一些兒事業來."

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如今在這些可怕的經歷之後能得到一千萬嗎!如今我決不會那麼揮霍了:親身體會到任何一個戈比的價值了."想了兩分鐘又在心裏暗問自己:"如今果真能更聰明一些支配那些錢了嗎?"揮了一下手,心裏補充了一句:"見鬼!我想仍然會象從前那樣揮霍光的."他忙於想知道穆拉佐夫要對他講什麼,便出了店鋪.

"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羅維奇!"穆拉佐夫見到赫洛布耶夫進來以後說."請到我的小屋裏來."

他把赫洛布耶夫領進了讀者已經熟悉的那間小屋裏,即便在年俸七百盧布的小吏家裏也找不到這樣儉樸的小屋.

"我想,您如今的情況該好些了吧?姨母死後,您總該得了點兒什麼吧?"

"怎麼對您說呢,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一共只得了五十個農奴和三萬盧布現錢,償還了一部分債務,最後仍然是一無所有.主要的是搞那張遺囑的手法很不正當的.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那是個大騙局!我立刻就講給您聽.您聽到搞了些什麼名堂會驚訝的.這個奇奇科夫"

"請原諒,彼得.彼得羅維奇,談這個奇奇科夫之前,請先說說您自己吧.請告訴我:需要多少錢才能使您完全改變目前的困境呢?"

"我的處境很困難哪,"赫洛布耶夫說."為了擺脫目前的處境.把欠債還清並能過上最有節制的生活,起碼需要十萬盧布,或許還要多些,一句話,這是我無能為力的."

"哎,如果得到了這些錢,您打算今後怎麼過呢?"

"唉,那我就租套房子,閉門教子吧,因為我已不能再做事了,做什麼也不行啦."

"為什麼您說做什麼也不行了呢?"

"您瞧,我能幹什麼呢!不能再去當辦公室的抄寫員啦.您忘了我還有家室呢.我四十啦,再說腰還痛,已懶惰成性.並且也不會給我一個好的差事.我坦率地跟您說:我也不想得到一個來錢的差事.我這個人雖然是廢物,是賭鬼,一無是處,但是我決不去貪贓受賄.我不能和克拉斯諾諾索夫和薩莫斯維斯托夫同流合污啊."

"請原諒,我總不明白,沒有路怎麼行.腳下沒有地,怎能行車?水中沒有船,如何航行?生活是旅行啊.請原諒,彼得.彼得羅維奇,您方才談的那兩位先生,他們至少還是走在路上啊,他們總還是在操勞啊.好,假設說他們走到斜路上去了,這是凡人常有的情況啊,那他們總有希望走到正路上來嘛.一個人只要肯走,總有希望找到路的.可是一個人遊手好閒,如何能走到路上去呢?路是不會來找他的呀."

"請相信我,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覺得您的話完全對,只是我要告訴您,我已經心如死灰啦;我看不出來自己能做出對什麼人有益處的事情來.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一塊廢料.早先年輕的時候,我覺得問題的關鍵是錢,如果我手裏有幾十萬,我會造福許多人:周濟窮畫家,開設圖書館,舉辦福利設施,收藏藝術品.我這個人並不是沒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多方面比那些富翁更會支配錢,他們的錢花不到正地方.目前我看這也是瞎忙,益處不多.不,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是幹什麼也不行啦,和您說實話,我是毫無用處啦.連一件起碼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您聽我說,彼得.彼得羅維奇!您是祈禱的啊,您常常到教堂去,我知道,您早禱晚禱都不放過.您雖然不願早起,但是卻起來到教堂去,早晨四點就去,那時誰還都沒有起床呢."

"那是另一碼事兒,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這樣做是為了拯救靈魂,由於我相信這多少能減少一些浪蕩生活的罪過,我相信儘管自己無能,可是祈禱總多少能感動一下上帝.說實話,我祈禱,甚至沒有信心,我也祈禱.我僅能感到有一個主,一切都取決於他,象我們耕地的牲口似的,能覺的出來誰在役使它."

"這麼說,您祈禱的目的是為了討得上帝的喜歡以拯救自己的靈魂,這賦予了您力量,使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假設您相信您在為您所祈禱的上帝服務,您做起事情來一定會精力充沛."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再向您說一遍,那是另外一件事兒.在第一種場合,我看到自己總算在做什麼.我對您說,我打算到修道院去,那兒不管叫我從事多麼沉重的勞動.多麼艱巨的偉業,我都要勉力完成.我相信,那些使我做這些事情的人會受到報應,這不是我應考慮的情況,在那兒我聽從安排,因為我是在聽從上帝的安排."

"為什麼您對世俗的事情不這麼看呢?我們在紅塵中也是應該為上帝服務,而不是為別的什麼人服務啊.要是也在為別的什麼人服務的話,那也只是因為相信這是上帝的意旨才這樣做的,否則我們是不肯這樣做的.每人的各種才幹和能力是什麼呢?只是我們祈禱的工具罷了:有時用語言祈禱,有時用行動祈禱.您是不能到修道院去的:您已註定脫離不了紅塵了,您有家呀."

穆拉佐夫說到這裏停下了.赫洛布耶夫也沒有吭聲.

"那麼,您認為,假設有了二十萬,您就能站穩腳跟,開始過一種比較節儉的生活羅?"

"也就是說,我起碼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給他們找好老師啊."

"彼得.彼得羅維奇,兩年以後您不會又弄一身債務吧?"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一會兒,一頓一挫地說:

"不會,在這段經歷之後"

"經歷能起什麼作用呢,"穆拉佐夫說."我了解您哪.您這個人心慈面軟,來個朋友借貸,您會借給他;看到誰可憐,您就想周濟誰;嘉賓光臨,您就會盛情款待他,會隨心所欲,忘記節儉.還有,請諒解我說話坦率,您的子女,您是不能教育好的.只有完成了自己天職的父親才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而且您的夫人她也是心慈面軟她的教養也根本不適合於教育子女.恕我直言,彼得.彼得羅維奇,我甚至想,孩子們和你們在一起也有害無益!"

赫洛布耶夫沉思起來;他在心裏從各方面省察起自己來,終於感到穆拉佐夫的話有部分道理.

"您看怎樣,彼得.彼得羅維奇?把孩子.家裏的事都交給我吧;別管您的家.您的孩子啦,我來管.您的情況已使您處於我的掌握之中.眼看要餓死啦.目前已不能再猶豫啦.您認識伊萬.波塔佩奇嗎?"

"我很尊敬他,雖然他穿的不好."

"伊萬.波塔佩奇以前是個百萬富翁,女兒都嫁給了官員,日子過得跟皇上一樣;可最後破產了,當了管家.從山珍海味落到粗茶淡飯並不是一件快事,看來什麼也咽不下去羅.現在伊萬.波塔佩奇又可以吃山珍海味啦,但是他不想那麼揮霍了.他本可以重整家業,可他卻說:'不,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目前不是為自己.替自己辦事,是上帝註定我這麼做的.我不願意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干任何事情啦.我聽您吩咐,是由於我願意聽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總是通過優秀人物的嘴來講話的.您比我聰明,所以我不能負責,要由您來負責.,伊萬.波塔佩奇就是這麼說的.說真話,他比我要聰明幾倍."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承認您對我的支配權,我是您的僕人,請任意吩咐,我聽您安排.只是給我的工作可別超過我的能力:我不是波塔佩奇.我再說一遍:任何好事,我都無能為力."

"彼得.彼得羅維奇,不是我要麻煩您,不過您說願意為上帝服務嘛.如今有一樁慈善事業.有一個地方正捐款蓋一座教堂.資金不足,需要募捐.穿上老百姓衣裳您如今就是一個老百姓嘛,破產的貴族也就是乞丐,別擺什麼架子?拿上募捐冊,坐上普通馬車到城鎮鄉村去募捐吧.您能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和一本用細繩裝訂的募捐冊,上帝保佑你."

赫洛布耶夫被這個嶄新的職務驚呆了.他畢竟是一個古代曾顯赫一時的名門出身的貴族,如今竟要手拿募捐冊去為教堂募捐,而且要坐着馬車到處顛簸!但是卻不能推脫:因為這是慈善事業啊.

"想好了吧?"穆拉佐夫說."這可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為上帝服務,又為我服務."

"怎能說為您服務呢?"

"為我做的是這麼一件事.您要去的地方,我還未去過,您可以把當地的情況了解來:那兒的百姓生活怎樣,哪兒富些,哪兒窮些,一般狀況怎樣.說真話,我愛老百姓,也許是因為我是從老百姓中間出來的.如今老百姓鬧事的地方很多.分離派教徒以及各種流浪漢在蠱惑他們,煽動他們造反,反對政府和秩序.人如果受到壓制,是很容易起來反抗的.人要是果真受到欺侮,受人挑唆並不難.問題是不該從下邊開始鎮壓.一動拳頭就糟了:不會有好處,僅有盜賊會發財.您是個聰明人,您察訪一下,看看哪兒鬧事確是由於人欺侮人造成的,哪兒純粹是因為老百姓不安分,回來以後全告訴我.我給您些錢拿着,看到的確無辜受害的人就散發給他們.您自己也要好好開導他們:上帝要人毫無怨言地忍受一切,碰到不幸的時候,要祈禱,不要去行兇去報復.一句話,告訴他們誰也不要鼓動誰去反對誰,要使大家和睦相處.無論看到誰對誰懷恨在心,您都應該全力去消除."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您吩咐我的是一件神聖的工作,"赫洛布耶夫說."可是您應知道您把它委託給了一個什麼人.這件工作只能委託給一個跟聖徒差不多的人哪.他需自己先會寬恕他人才行."

"我並不是說,這一切您全能做到,你只人儘力未能做就行了.您畢竟會把那些地方的情況了解回來的,會對那個地區的狀況有個認識.官吏永遠也接觸不到老百姓,並且老百姓也不肯對他們講真心話,替教堂募捐的時候可以去找各種人既可以去找小市民,又可以去找商人,您將有機會去向各種人打聽情況.我對您提這個,是由於總督眼下特別需要這種人才.您可以不經過逐級晉陞,一下子就能得到這樣一種職位,這將使您的生活變得不無好處."

"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做,"赫洛布耶夫說.他的聲音中顯露出一種振奮的調子,脊背挺直了,頭抬起來了,彷彿一個看到了希望之光的人."我看得出,是上帝賜給了您智慧,您對一些事情的理解比我們這些近視的人好的多."

"現在我想我打聽一下,"穆拉佐夫說,"奇奇科夫怎麼啦?怎麼回事兒?"

"關於奇奇科夫,我要告訴您一些聞所未聞的事情.他做的那種事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您知道那遺囑是偽造的嗎?真遺囑找到了,全部遺產都歸養女."

"您說什麼?這假遺囑是誰造出來的呢?"

"真是一件最卑鄙的勾當!據說是奇奇科夫造的,簽字是找了一個婆娘在老太婆死後偽裝成老太婆簽的.總之,這事誘惑力極大.據說,從四面八方寄來了成千上萬份申請書.現在有不少人向瑪麗婭.葉列梅耶夫娜求婚,兩個官員為此打起來了.就是這麼回事兒,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這我怎麼沒聽說過,事情的確是不無罪孽.坦率地說,我感到奇奇科夫是個極難猜透的謎,"穆拉佐夫說.

"我也交了一份申請書,以便提醒人們注意還有一個最近的繼承人"

赫洛布耶夫出來的時候心想:"讓他們爭論去吧.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不傻.他委託我這件任務,準是經過多多思索的.只有去完成它啦,別無二話可說."他已經開始考慮上路的問題了,這時穆拉佐夫仍在心裏重複著:"我覺得奇奇科夫是個琢磨不透的謎!有這麼頑強的毅力和百折不撓的精神去做好事該多好啊!"

這時申請書的確是一張跟一張地到了法院.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一些親屬出現了.就象飛禽搶吃屍體一樣,人們都來爭搶老太婆死後撇下的無數財產:出現了告奇奇科夫的狀子,指控最後那個遺囑是假的,也有狀子指控第一個遺囑是假的,出現了盜竊和隱藏錢款的罪證.甚至出現了指控奇奇科夫買死農奴以及在海關在職期間參與走私的罪證.什麼都翻騰出來了,他原先的經歷被探聽出來了.誰知道這都是從什麼地方聞出來的;有些事情,奇奇科夫認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是無人知曉的,就連這類事情也有了罪證.不過暫時這一切還是法庭秘密,還沒有傳到他耳朵來,雖然他不久就收到了法律顧問一張可信的條子,使他多少感到事情要糟糕.這張條子很簡短:"茲有一急事相告:即將出現麻煩,切記無論如何不應驚慌.關鍵是冷靜.一切都會弄好."這張紙條使他完全放心了."此人果真神通廣大,"奇奇科夫說.

真是喜上加喜,碰巧這時裁縫把衣服送來了.奇奇科夫極想看看自己穿上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是什麼樣子.他穿上褲子,褲子緊緊地貼在他身上,非常好看,簡直可以上畫兒.大腿.小腿肚都箍得很好,他身上各種細微的地方都裹得緊緊的,更加顯得富有彈性.他緊了緊背後的背帶扣,肚子就像一面鼓.他用衣刷拍了拍說:"瞧這個傻樣子!不過總的來看,還夠得上個美男子!"上衣看來比褲子縫得還好:穿到身上連一點兒皺兒也沒有,兩肋箍得緊緊的,卡腰的地方收成弓字形,把身上的線條全顯現出來了.右腋雖有些瘦,可是這樣更能顯出腰身來.裁縫站在旁邊十分滿意地直說:"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兒也縫不出這種樣子來."這個裁縫自己就是從彼得堡來的,可是門匾上卻寫着"從巴黎來的一個外國裁縫".他很討厭開玩笑,他想一下子用兩個城市名把別的裁縫的嘴塞上,使他們以後誰也別再在匾上寫是從這兩個城市來的,要寫就寫來自什麼"卡爾塞魯"或"哥本哈爾"一樣地方好了.

奇奇科夫慷慨地付了裁縫工錢后,一個人在屋裏,象個演員似的,感受着美和conamore的心情,閑暇無事對着鏡子欣賞起自己來.原來全身上下比從前更好了:臉蛋兒更有意思了,下巴頦兒更招人愛了,白衣領配臉蛋兒,藍緞子領帶配衣領,罩胸的新式皺褶配領帶,華麗的天鵝絨坎肩配罩胸,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象錦緞似地閃亮奪目,跟什麼都配.往右轉身漂亮!往左轉身美極了!身上那線條簡直跟宮中高級侍從身上的一模一樣,跟那位嘰哩呱啦講法國話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講起法國話來使法國人也相形見絀,他連生氣時罵人也不肯說一句俄國話,罵人也不會用俄國話罵,非用法國土話罵不可:高雅之極,奇奇科夫把頭稍稍側歪著拿了一個向受過最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勢:簡直是其美如畫.畫家,快拿起筆來畫啊!得意之餘,他來了一個輕巧的類似兩腳懸空相踢的舞蹈動作.五斗櫥震動了一下,香水瓶子滾到了地上,但並未把主人嚇出任何精神病來.他理所應當地罵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後在想:"先去造訪誰呢?最好"

這時穿堂里突然傳來了幾聲馬刺響,一個全副武裝.滿臉殺氣的憲兵走了進來:"總督馬上要見你."奇奇科夫驚呆了.一個滿臉鬍子的彪形大漢站在他面前,頭上立着一條馬尾巴,一邊肩膀上斜挎著武裝帶,另一邊肩膀上也斜挎著武裝帶,腰上別着一把大馬刀.奇奇科夫覺得另一邊腰上還掛着手槍和別的什麼:好象三軍的武器全都披掛到他一人身上了!他剛要張嘴申辯,那個凶神就惡狠狠地說:"命令馬上去!"奇奇科夫從門縫往穿堂一看,那兒也閃現著一個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兒停著一輛馬車,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穿着這身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坐到車上渾身顫抖著去見總督了,憲兵跟他同行.

進了前廳還沒容他思索一下.值勤官馬上告訴他:"進去吧!公爵早在等您啦."他迷迷糊糊地從前廳走過,看到幾個信使在接受郵件,後來又穿過了大廳,心裏直念叨:"會馬上抓起來,不經審判,不經任何手續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亞去!"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甚至痴戀的情夫的心跳得也沒這麼猛烈.他面前終於打開了一扇門:眼前出現了一間擺滿公文包.卷櫃和書籍的辦公室和怒容滿面的公爵.

"完啦,完啦!"奇奇科夫說,"他會要我的命的.他會象狼撕羊羔一樣殺了我."

"上次您就該坐牢,我寬恕了您,允許您繼續留在本市,可您又用最無恥的騙人勾當玷污了自己,從來沒有人能幹出這種詐騙行為!"

公爵的嘴唇氣得直哆嗦.

"請問大人,我用什麼最卑鄙的騙人勾當玷污自己啦?"奇奇科夫渾身哆嗦著問道.

"那個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直瞪着奇奇科夫的兩眼說,"那個聽您唆使在遺囑上簽字的女人已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對質."

奇奇科夫臉色慘白,象麻布一樣.

"大人!我招供全部實情.我有罪;實在有罪;可是罪並不那麼大:敵人在捏造我的罪狀."

"您的罪狀,誰也編造不出來,因為您的罪惡比最大的騙子所能編出來的還要大幾倍.我想,您一輩子也沒有做過一件正經事.您所弄到的每個戈比,都是用可恥的辦法弄到的,有些盜竊和無恥勾當破獲以後,罪犯是要受鞭笞,被遺送到西伯利亞去的!得啦,如今已經夠啦!從此要被送進監獄去,你在那裏要同最大的壞蛋和強盜一起聽候發落.這已經是對你的恩愛啦,因為你比他們壞得多:他們穿的是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襖,可你"

他瞥了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一眼,搖了一下鈴.

"大人,"奇奇科夫喊道,"開恩吧!您也有子女啊.不可憐我,可憐可憐我的老母親吧!"

"撒謊!"公爵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這樣肯求我,叫我可憐你的孩子和家庭,可你從未曾有過孩子和家庭.現在你又叫我可憐你的母親!"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壞蛋,"奇奇科夫說,"我的確在胡扯,我實在是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家庭;可是上帝做證,我可是總想有妻子以承擔一個人和公民的義務以便日後能真正贏得公民們和官長的尊重啊可是多麼不幸啊!大人,為了弄到一口飯吃,需要流血啊.每一步都會遇到引誘和蠱惑有人反對,有人陷害,有人偷盜.全部生活就象狂暴的旋風或者象波濤洶湧中任風擺佈的一隻小船.大人,我是一個人哪!"

他的眼淚突然象潺潺小河一般從眼裏流了下來.他跪倒在公爵腳下,也顧不得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天鵝絨坎肩.緞子領帶.新褲子和散發着上等香水清香的髮型了.

"滾開!衛兵,叫人把他帶走!"公爵對進來的人喊道.

"大人!"奇奇科夫兩手抱住公爵的一隻腳喊道.

公爵氣得混身哆嗦起來.

"滾開!"他說着,一邊用力把腳從奇奇科夫的手裏掙扎出來.

"大人!得不到您的恩典,我決不離開這裏,"奇奇科夫說着,他不肯鬆開公爵的腳,抱着那隻腳在地板上乞求,顧不上那身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了.

"滾!"公爵喊道,他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就象一個人看到了一條骯髒可惡的蟲子不屑於用腳去踩死一樣.他使勁踢了一下腳,奇奇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滾圓的下巴被皮靴踢了一下,可卻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兩個魁梧的憲兵毫不費力地把他拽起來,架著兩隻胳膊從房間穿了出去.他臉色慘白,魂不附體,就象一個人面臨無法逃避的死亡一樣,死亡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們的天性所討厭的

在樓梯口,迎面出現了穆拉佐夫.突然出現了一線希望.剎那間,奇奇科夫象藉助神力似地從兩個憲兵的手中掙脫出來,撲到了驚愕的老人腳下.

"天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怎麼啦!"

"救救我!他們要挾到監獄去要我命!"

兩個憲兵把他抓起來就帶走了,甚至沒讓他聽到老人的回答.

一間小屋悶熱潮濕,充滿了衛戍兵皮靴和包腳布味兒,地上擺着一張沒上漆的桌子.兩把破椅子,窗上鑲著鐵欄干,一座要塌的壁爐只從磚縫裏向外冒煙,一點兒也不能取暖,這就是給我們這位已開始體味生活樂趣.身穿講究的新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住處.甚至連一些必須的東西也沒讓他帶來,沒讓他把那個小紅木箱拿來,那裏面有錢.文件.死農奴的買契如今都落到了官吏們的手中!他倒在地上,可怕的絕望象一條惡狠狠的蛆一樣在他心裏鑽動着.這條蛆越來越猛烈地啃着他那顆毫無遮攔的心.這麼憂慮下去,再有一兩天奇奇科夫就要一命嗚呼了.可是不知誰的一隻普救眾生的手對奇奇科夫也並沒有不予理睬.過了一個小時,牢門打開了,穆拉佐夫老人走了進來.

一個人口渴難耐.喉嚨發乾的時候喝完了清澈的泉水,也不會象可憐的奇奇科夫這時這樣精神振奮.

"我的大救星!"奇奇科夫說完就抓住穆拉托夫的一隻手,飛速地吻了吻,然後又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來看望一個不幸的人,願上帝保佑給您!"

他淚流滿面.

老人以憂傷的目光看着他,只說了一句:

"哎,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做的是什麼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呢?我是貴族啊.不經過審判,不經過偵查,就扔進監獄,查封了我的一切:東西啊,小紅木箱子啊錢在那裏,我的全部財產,我流血流汗掙來的全部財產,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都在那裏"

一陣憂傷又積上心頭,他控制不住,便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穿過牢房的厚牆,隱隱約約地傳到了遠處.他拽掉了緞子領帶,一手抓住領子旁邊,扯開了身上的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無論如何得放棄財產.放棄世界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鐵面無私的刑律,不是哪一個人的權力."

"我是罪有應得,這我知道沒有能及時洗手.可是為什麼要受到這麼可怕的懲罰呢,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難道我是強盜嗎?難道我傷害過誰嗎?難道我使誰遭到不幸了嗎?我的幾個錢是靠勞動和汗水拼死拼活掙來的呀.我為什麼要撈幾個錢呢?為的是度過一個充裕的晚年哪,為的是留些什麼給孩子,為了效忠祖國,我總是打算有幾個孩子啊.我搞過邪門歪道,我不否認,我搞過邪門歪道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是在看到正當門道不行.邪門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撈到更多錢的時候,我才搞邪門歪道的啊.我勤勞過啊,動過心計啊.這些壞蛋,他們成千上萬地盜竊國庫,掠奪窮人,騙取窮光蛋的最後一文錢!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沒有嫖女人,也沒有酗酒!我付出了多少操勞,多少鋼鐵一般的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錢可以說都是受盡苦難掙來的呀!隨便讓誰來受受我受過的苦!我的全部生活是什麼,是拚命的努力,是狂濤怒浪中的孤舟.這麼奮鬥得來的一切全失去啦,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他沒能說完,心裏難受得忍不住又號痛哭起來,倒到椅子上,把被撕壞懸在身上的燕尾服衣襟撕下來,拋到旁邊,兩隻手抓着頭髮無情地拽著(他以前對頭髮卻是努力保護的),越痛越好受,企圖用這種痛把心?無法抵擋的痛壓下去.

"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悲傷地看着他,搖著頭說."我總想,您倘若肯用同樣的力量和耐心去從事一種善良勞動.去追尋一個美好目標,你會成為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哪!如果那些喜歡做好事的人,能象您撈錢那麼努力為了做好事能象您撈錢那麼肯犧牲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那麼不可憐自己,那該多好啊!"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可憐的奇奇科夫雙手抓住他的兩手說."要是我能獲釋,財產能歸還給我就好啦!我向您發誓,我一定重新做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什麼呢?我要被迫同法律作戰哪.退一步說,即使我肯這樣做,可是公爵鐵面無私啊,他無論如何是不會心軟的."

"恩人!您什麼事都能辦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在能找到出路;我怕的是無辜被投進監獄,在這裏我會象一條狗一樣完蛋,還有我的財產.文件.小紅木箱幫幫我吧!"

他抱住了老人的兩腳,淚流滿面,滴到了他的腳上.

"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老人擺着頭說,"這些財產使您着迷到這種程度!為了這些財產,您連自己那可憐的靈魂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靈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吧!"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說."救您,我是力不從心的,這,您自己也能看出來.不過我要儘力去做,爭取改善您的處境,使您獲釋,不知是否做到,但我會努力去做.如果僥倖做到了呢,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要請您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把發財的念頭全扔掉.我對您講實話,我即使把全部財產都丟掉,我的財產是比您的多的,那我也不會哭.真的,財產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財產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既不能被偷去也不能被奪去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飽經滄桑了.您自己也說自己的生活是狂濤怒浪中的一葉孤舟.您的晚境已有保障.您應找個寧靜的角落去與教堂和樸實善良的人們為鄰;要是您實在想要留下後裔呢,那就去娶一個窮人家的好姑娘,這樣的姑娘已過慣了儉樸生活.把這個喧鬧的世界和窮奢極欲的生活忘記吧!讓這個喧囂的世界也把您忘掉吧.在這喧囂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寧靜.您看得出: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是勾心鬥角,你欺我詐."

奇奇科夫陷入了思索.迄今生疏的.他所說不清楚的一種感情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心中有一種感情好象想要蘇醒.這種感情,從小就被嚴厲呆板的訓斥.冷漠枯寂的童年.家中的悲涼景況.寄人籬下的孤苦.成長時期的孤陋寡聞.透過糊滿積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窺視他的命運之神的威嚴目光壓擠下去了.

"千萬救我,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證!我一定治新革面,聽您的勸告!"

"記住噢,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着他的一隻手說.

"要不是經過這麼可怕的經歷,也許會食言,"可憐的奇奇科夫嘆了口氣,接着又補充了一句:"但是教訓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這次教訓,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重一些好.感謝上帝吧,禱告吧.我去為您求情."

說完這話,老人便出去了.

奇奇科夫已經不哭,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頭髮了:他安靜了下來.他最終說:

"不,夠啦!得過另一種生活啦.該變成一個正當人啦.啊,只要我能掙扎出去,哪怕錢不多呢,我也要離開可那些買契呢?"他心中想道:"怎麼?怎能使慘淡經營的事業半途而廢呢?再不買就是了,可這些應該抵押出去.這是好不容易得來的呀!我把它抵押出去,用得來的錢買莊園.我要變成一個地主,因為那時可以做許多好事."他在戈布羅若格洛家做客時那種感受在他心裏復甦了,主人在暖人的燭光中的親切而聰慧的關於如何卓有成效地管理莊園的談話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他突然覺得農村美麗了,好象他果真能欣賞農村的各種美景似的.

"我們消磨時光,真蠢!"他終於說."真的,不該再遊手好閒了!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在手邊,我們卻要到天邊去找.即使在偏僻鄉村勞動,那也是生活啊?因為樂趣確實是在勞動中啊.沒有比自己的勞動成果更甜美的東西啦不,我要從事勞作,住到鄉下,老老實實地勞作,以便也給別人一些好影響.怎麼,我果真無所作為啦?我有管理才能嘛,我既能節儉,又精明,而且還聰明,甚至還有信心.只要下決心,我覺得能辦到.現在我才真正清楚地感到有一種義務是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應當不離開他所處的地點和角落必須執行的."

他非常嚮往離開喧囂的城市,離開人由於忘卻了勞動.由於空虛無聊而發明的那些誘惑,去過勤勞的生活,他想到這裏幾乎忘記了自己處境的種種不愉悅,要是能把他放出去,哪怕返還他一部分財產呢,他可能也會感謝上帝給他上的這慘重的一課.可是他這骯髒小屋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官員.來的是薩莫斯維斯托夫.他是個享樂主義者,為人勇猛,講義氣,愛喝酒,用同事們的話來說,而且心眼多.戰爭時期,此人是能夠創造出奇迹來的:假如派他穿過一些無法穿過的危險地帶到敵人的鼻子下邊去偷一門大炮來那可真是適得其所.若有用武之地,他也許能成為一個誠實的人;由於沒有用武之地,他便拚命胡作非為起來.令人無法理解!他對同事很好,從來不出賣任何人,而且說到做到;但是他卻把上司看得跟敵人炮台一樣,非要利用各種薄弱環節.缺口和疏於防備的地段穿過去不可

"您的處境,我們都知道,都聽說了!"他看到門關緊了以後說."不要緊,不要緊!別害怕:一切都可補救.我們都要為您出力,都是您的僕人.給大家三萬盧布就夠了多了一點兒用不着."

"當真?"奇奇科夫喊了一聲."我會被證明完全無罪."

"一點兒不錯!您還會得到對損傷的賠償."

"還有對酬勞?"

"一共三萬.全在這裏面了給我們的人.總督的人和秘書恰好."

"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我的全部東西小紅木箱如今一切全被查封了"

"一個小時以後,您會全收到.擊掌為定好嗎?"

奇奇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跳起來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回頭見!我們的朋友委託我告訴您:關鍵是沉穩和冷靜."

奇奇科夫心想:"嗯!我明白,那是法律顧問!"

薩莫斯維斯托夫走了.奇奇科夫剩下一個人仍然不敢相信這些話:這次談話沒過一個小時,小紅木箱送來了:文件.錢全都完好無損.原來是薩莫斯維斯托夫裝成管事人去把崗哨罵了一頓,說他們警惕性不高,要求再增派崗哨,他不僅把小紅木箱而且把能使奇奇科夫聲譽掃地的文件全收拾起來,包成一包兒,加了封印,連同奇奇科夫夜間要用的被褥,派一個哨兵立刻給奇奇科夫送去,因此奇奇科夫不僅得到了文件,而且得到了必要的被褥來遮蓋他那軟弱的身體.東西這麼迅速送到,他有說不出的高興.他極大地受到鼓舞.晚場劇呀,他所追逐的女舞蹈演員呀,一些誘人的場面又在他眼前出現了.農村的普通生活黯然失色,城市的熱鬧景象又顯得燦爛輝煌了啊,這才是生活呢!

這時各級法院開始了一件規模宏大的工作.抄寫員的筆在不停動着,足智多謀的頭腦一邊嗅着鼻煙,一邊勞動起來,象些畫家似地鑒賞著那些龍飛蛇舞的字體.法律顧問象一個隱身的魔法師在暗中控制整個機器;在人們明了過來之前,就已經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矇頭轉向,水越攪越混.薩莫斯維斯托夫表現得空前的英勇和大膽.他探聽到被捉住的那個女人看押在什麼地方以後,便直奔那個地方,搖搖晃晃地闖了進去,使得衛兵站得筆直還向他敬了一個禮.

"你在這兒站了好久了嗎?"

"從凌晨就站在這裏了,長官."

"還要等很久才下崗嗎?"

"還有三個時辰,長官."

"我有點事要派你去做.我告訴隊長叫人來替你."

"是,長官!"

於是薩莫斯維斯托夫回到家來,為了不牽涉別人.不露馬腳,便立即把自己扮成憲兵,粘上了絡腮鬍子神仙下凡也認不出他來.他到奇奇科夫家裏順手抓了一個婆娘交給了兩個頗"能幹"的官吏,自己便帶着鬍子扛着槍朝衛兵而來:

"去吧,隊長派我來替你把這班崗站完."把那個衛兵背下來,他自己就拿槍站起崗來.

需要的正是這種效果.這時原先那個婆娘就被換成了另一個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的婆娘.原先那個婆娘被藏了起來,藏得那麼隱秘,甚至事後也沒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在薩莫斯維斯托夫化裝成軍人大顯身手的時候,法律顧問也施展謀略創造了奇迹.他從側面讓省長知道了檢察長在寫對省長的密告;使憲兵隊長知道了一個秘密官員在寫對他的秘告;使秘密官員知道了有一個更加秘密的官員在寫對他的密告.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向他請教.結果便亂成了一團:密告接連不斷.暴露出了一些從未見過天日的事情,甚至也出現了一些無中生有的事情.誰是私生子,誰的家庭出身和稱號是什麼,誰有情婦,誰的老婆跟誰調情,這一切都發揮了應有的作用.醜聞秘史攪成了一團,都跟奇奇科夫事件,跟死農奴交錯到了一起,結果使得人們無法搞清楚這兩類事件中究竟哪是主要的:這些文件送到公爵手裏以後,可憐的公爵什麼也看不明白.有個絕頂聰慧能幹的官吏奉命撰寫提要,結果差一些弄出精神病來:他無論如何也理不出頭緒來.公爵這時又被其他許多事情纏住了,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愉快.本省一部分地區出現了飢荒.被派去賑災的官員不知為什麼竟舉措失當.本省另一部分地區分離派教徒發生了暴亂.有人在他們中間離間說出現了敵基督,這個敵基督連死人也不讓得到安寧,在到處收購什麼死農奴.他們後悔后,就作起孽來,在捉拿敵基督的幌子下把不是敵基督的人也殺了.在另一個地方,發生了農夫反對地主和縣警官的暴動.有一些流民在農夫中間散佈流言蜚語,說有一天農夫要穿上燕尾服變成地主,地主要穿起農夫裝變成農夫.這樣一來地主和縣警官就太多了,便什麼捐稅也不交了.所以便需要採取一些強制性的措施.可憐的公爵被弄得心情極糟.這時僕人稟報說包稅人求見.

"讓他進來."

老人進來了.

"瞧您的奇奇科夫!您曾經看護過他.如今他的事已敗露,他乾的事連最壞的賊也不肯干."

"大人容稟,我對此案尚不大了解."

"偽造遺囑,而且很卑劣!這種勾當應該罰以當眾鞭笞!"

"大人,我要說的話,可決不是替奇奇科夫求情.可此案還缺少證據啊.還沒有偵查嘛."

"證據嗎,我們已經捉住了那個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當您的面審詢她."公爵拽了一下鈴,叫人把那個女人帶上來.

穆拉佐夫沒有作聲.

"一樁最卑鄙的勾當!而且可恥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員,甚至加省長也卷進去了.他不應當跟小偷和懶漢混到一起!"公爵忿怒地說.

"省長不是繼承人嘛,他有權提出要求啊;至於別人也從四面八方湊上來,大人,那也是人之常情啊.一個有錢的老太太死了,臨死又沒有做出聰明公正的安排,一些想發財的人從四面八方湊過來,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為什麼要搞卑鄙的勾當呢?一群壞蛋!"公爵氣憤地說."我手下一個好官員也沒有,全是壞蛋!"

"大人,又有誰十全十美呢?本市的官員都是人嘛,他們有長處,許多人很通業務,人哪兒能沒點兒過錯呢."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請告訴我,我認為只有您才是個正直人,可我不明白您為什麼愛替效種壞蛋辯護呢?"

"大人,"穆拉佐夫說,"不管您所稱壞蛋的人是誰,可他畢竟是一個人哪.當您知道一個人做的壞事有一半是因為粗魯無知造成的,您怎能不替他辯護呢?因為我也會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這每時每刻都在成為別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極不公正的事啊."

"怎麼!"公爵大吃一驚,喊道.他對這突如其來的指責感到十分詫異.

穆拉佐夫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好象在考慮什麼,終於說道:

"德爾賓尼科夫案件就是這樣."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反對國家憲法跟叛國一樣!"

"我不為這種罪行辯護.可是,假如一個青年人由於年少無知.受騙上當而被判得跟首犯一樣,那能說判刑公正嗎?德爾賓尼科夫得到的懲罰跟那個痞子沃羅內是一樣的啊.可他們的罪是不同的嘛."

"看在上帝面上"公爵帶着十分激動的心情說,"關於此案,您知道什麼情況嗎?請說.我前不久就曾直接呈請彼得堡給他減刑來着."

"不,大人,我的意思不是說我知道些什麼您不知道的情況.雖然確實有證據對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願提供,因為這會使另一個人受苦啊.我想的不過是您當時是否過於匆忙了.大人,請原諒,我是依據自己的淺薄見識判斷的.您幾次吩咐我說話要坦率嘛.當年我當長官時,手下有許多辦事人員,各種人都有,有壞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須留心每個人的經歷,因為要不冷靜地分析全部情況,張嘴就喊,只能把人嚇壞,決得不到真實的供詞;可是假如象親人那樣關心詢問呢,他就會把什麼都說出來,甚至不會請求減刑,而且不會對我產生怨恨,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懲罰他的不是我,而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來.這時進來一個年輕的官員,拿着公文包恭敬地站在旁邊.在他那年輕的尚稚嫩的臉上浮現著思慮.操勞的神情.看得出來,指派他執行特殊任務是不無道理的.他是為數不多conamore辦事的人中間的一個.他既不渴望陞官發財,也不指派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因為他深信這裏需要他而不是別處,這就是他的生活目標.觀察.分析每個局部情況,抓住最複雜問題的全部線索,使案情大白這就是他的工作.要是案情在他面前終於清晰起來,隱秘的因果揭露出來,使他覺得可以用寥寥數語就能表述清楚,使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那麼,他通宵達旦費盡心機所得到的報償就會是豐厚的.可以說,學生弄懂了一個最難的句子,發現了一個偉大作家思想的真諦,也不能象他弄清了一個最複雜的案件那麼興奮.可是

"飢荒地區的糧食.對這些,我比官員們清楚;我要親自去調查一下,看看誰需要什麼.要是大人允許的話,我想也跟分離派教徒們談談.他們愛跟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交心.這樣我說不定能幫助用和平手段解決他們的問題.您的錢,我不拿,因為,在人們紛紛餓死的時候考慮個人發財是無恥的.我有儲備的糧食;我剛才還往西伯利亞發運過,明年夏季以前還會爭來."

"對您的這種效力,只有上帝才能給您報答,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一句話也不跟您說了,由於您自己也可以感覺到,我的感激之情任何言語都表達不出來.不過,請允許我就您那樁請求說一句.請您自己談談:我有權把這個案子不了了之嗎?寬恕這些壞蛋,從我這方面來看,是公平的嗎?"

"大人,實在不宜這樣稱呼這些人,而且其中有許多人是極其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況是非常複雜的.有時一個人表面看來罪惡深極,可是細一分析,他竟然連過錯也沒有."

"不過要是我不了了之,他們會說些什麼呢?其中有些人事後會更加放肆,甚至會說是他們恐嚇的結果.他們會先不尊重"

"大人,請允許我提一個辦法:把他們全部集中起來,讓他們知道您什麼都清楚,把您的處境就象現在對我講的這樣告訴他們,問問他們:假如處在您的位置,他們每個人會怎麼辦?"

"您認為他們除了玩花樣撈錢以外能理解高尚的動機嗎?相信我的話吧,他們會嘲笑我的."

"我不這麼想,大人.俄國人,即使是壞人,還是有正義感的.難道他們是猶太人,不是俄國人嗎?不,大人,您絲毫不必修飾自己的心跡.您把在我面前講的話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他們不是罵您官迷.驕傲.別人的任何話都聽不進.剛愎自用嗎?那就讓他們把實際情況全都看清楚好啦.您擔憂什麼?您的事業是正義的呀.您跟他們談話,就當成是在上帝面前懺悔."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公爵呻吟著說,"這件事容我再考慮一下,非常感謝您的忠告."

"那麼奇奇科夫呢,大人,您通知放他吧."

"請告訴那個奇奇科夫,要他快滾,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我本來是永遠也不想饒恕他的."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辭別出來,直奔奇奇科夫而來.他見到奇奇科夫時,奇奇科夫已心情舒暢,在若無其事地用午餐,那午餐是相當考究的,是一個極其出色的廚師做的,裝在瓷提盒裏送來的.一交談,老人就發現,奇奇科夫已跟哪個足智多謀的官員談過了.他甚至看出精於此道的法律顧問已背地裏插手.他說:

"請聽我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給您帶來了自由,但有一個條件:您要馬上離開本市.把您的東西收拾收拾,立即動身,一刻也不要耽誤,因為還有更糟的情況會發生.我知道有人正在教唆您;所以我偷偷地告訴您,有個案子即將破獲,任何力量也救不了啦.那人當然願意把別人都拽進去,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而且罪責還可以平攤.我的建議不是兒戲.真的,不要捨不得財產;為了財產,人們又爭吵又拚命,好象在這個塵世上真能營造起幸福生活似的,毫不考慮另一種生活.相信我,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在人們置精神財富於不顧,為了小利益就你爭我奪互相廝殺的時候,幸福的物質生活也是建立不起來的.終究有一天全民族每個人都飢餓和貧窮的時代會到來這是顯而易見的.不管怎麼說,皮囊是依仗於靈魂的.怎能指望一切都正常呢!不要去想死農奴了,想想自己的靈魂吧,願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條路!我明天也要離開此地了.趕緊走吧!不然,您會倒霉的."

老人說完了這番話就走了.奇奇科夫思考起來.生命的意義又顯得舉足輕重.他說了一句:"穆拉佐夫說得對,應該走另一條路了!"說完,就走出了監獄.一個衛兵跟在後邊給他提着小紅木箱,另一個給他拿着裝內衣的箱子.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看到老爺釋放出獄,高興得什麼似的.

"喂,親愛的,"奇奇科夫親切地招呼他們說,"必須趕快收拾東西到別處去了."

"走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利凡說."路一定能走了:雪下夠了.遠離這個城市了.這地方呆煩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

"去找馬車匠把馬車改裝成雪橇,"奇奇科夫囑咐完就朝市裏走去,他可不是想去找誰辭行.在這場變故以後,覺得有些不方便,況且市內流傳著關於他的許許多多最令人不快的傳聞.他躲避著所有熟人,默默地奔到他買納瓦里諾煙火呢的那家商店,又買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煙火呢,拿着去找原先那家裁縫鋪.出了雙倍價錢,裁縫鋪掌柜才答應叫鋪里夥計點着蠟燭用針.熨斗和牙齒努力幹了一個通宵,第二天燕尾服總算做出來了,雖然稍稍晚了一些.車已經套好.可是奇奇科夫還是試了試新裝.他仍然是儀錶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樣.可是,他發現頭上有了光滑的白東西,感傷地說:"當時何必那麼發愁呢?拽頭髮更不應該."付給了裁縫錢以後,他終於離開了這座城市,那心情是有些怪的.這已經不是以前的奇奇科夫了.這有些象從前的奇奇科夫留下的廢墟.他的內心狀態可以比作一座被拆除了的舊建築物,拆除它是為了營建新建築物;可是新建築物還沒有開始建造,因為還沒有明確的設計圖紙,所以工人們還在手足無措地等待着.一個小時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着席篷馬車跟波塔佩奇先動身走了.奇奇科夫離開一個小時以後,傳下了命令,說公爵因為要到彼得堡去,想見見全體官員.

本市農官從省長到九品官辦公廳主任.高級官員.低級官員.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諾諾索夫.薩莫斯維斯托夫.沒有受過賄賂的.受過賄賂的.昧良心的.半昧良心的.一點兒沒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總督官邸的大廳里,懷着不十分坦然的心情在等著公爵出來.公爵出來了,臉上既沒有怒色也無笑容,目光跟步態一樣是堅定的.全體官員都鞠了一躬,許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頷首還禮,然後開始講道:

"臨去彼得堡之前,我認為理應同大家見見面,甚至理應把部分原因講明白.我們這裏發生了一樁影響很壞的案件.我想,與會的許多人知道我講的是哪樁案件.通過這樁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同樣可恥的案件,連我一直認為誠實的一些人也卷進去了.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裏要把一切攪混,以使不能用正常程序解決問題.我甚至知道誰是主謀,誰的隱秘的雖然他隱藏得很巧妙.可是我並不打算拖拖拉拉通過一般的偵查程序來調查此案,我要象戰時那樣用迅速的軍事法庭來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全部情況奏明皇上以後,皇上會給我這個權利.在沒有可能用民法審理案件.在辦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大量假口供和誣告企圖把本已非常複雜的問題攪得更加複雜的情形下,我認為軍事法庭是唯一手段,我希望聽聽各位的高見."

公爵停下來,好象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頭站着.許多人臉色蒼白.

"我還知道一樁案子,雖然作案者深信此案任何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審理也將不會拖拖拉拉,因為起訴人和原告將由我一人擔任,我將拿出確鑿的證據來."

官員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幾個膽小的人也驚慌了.

"不言而喻,主要罪犯是應被剝奪官銜和財產的,其他罪犯應被革職.自然,其中也會有許多無辜者罪不當罰.有什麼辦法呢?這個案子太可恥了,不懲治不足以平民憤.雖然我知道這也不足以教育他人,因為取代那些被趕走的人會出現另一些迄今為止是誠實的,然而也會變得不誠實的人,這些人得到了信任以後也會欺騙和出賣,儘管如此,我依然應該採取嚴酷辦法,因為不懲治不足以平民憤.我知道有人將指責我冷酷無情,我知道那些人還將我所能做的就是採取無情的司法工具.採用劊子手的斧子."

張張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公爵舉止冷靜.他的臉上既沒有狂怒,也沒有憤懣.

"現在這個掌握著許多人命運.任何人求情都雷打不動的人,匍匐在你們腳下,向你們所有人提出請求.要是大家接受我的請求,我就去為大家求情.下邊就是我的請求.我知道任何手段.任何恐嚇.任何懲罰也無法根除貪贓舞弊,因為這種行為已根深蒂固.貪贓這種無恥勾當對一些來說也變成了一種必要的需要.我知道許多人已無力抗拒這種的潮流.可是我現在應當象在需要拯救國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擔一切.犧牲一切的關鍵的神聖時刻一樣發出呼喊,哪怕只有那些胸膛里跳動着一顆俄羅斯心.多少懂得'高尚,這個字眼的含意的人來聽也可以.言論我們中間誰的罪過大些有什麼用呢?我也許比大家的罪過都大;我也許起初對各位過於嚴酷了;我也許由於疑心太重已使你們中間那些誠心愿意幫助我的人離開了我,雖然從我這方面看,也能對他們提出責難來.要是他們真正熱愛正義.熱愛祖國的話,即使我的態度傲慢,他們也不應該責怪,他們應該壓抑自己的自尊心,犧牲自己的尊嚴.我看不到他們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會不終於接受他們有益而明智的建議.不管怎樣,下屬總應該適應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應該適應下屬的性格.這起碼比較合理,並且比較容易做到,因為下屬只有一個上司,而一個上司卻有幾百個下屬.不過,現在讓我們把誰的罪過比較大的問題放到一邊吧.問題在於我們需要拯救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祖國不是要毀於二十個國家聯軍的侵略,而是要毀於我們自己的雙手;除了法定的辦事制度以外,現在還形成了另一種辦事制度,這另一種制度比任何法定製度有力量得多.辦什麼事要什麼條件都形成了規矩,有了價碼,這些價碼甚至已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任何一個統治者,就算他比各個立法者和統治者都英明,不管他如何增派其他官吏來對壞官吏進行監督和轄制,他也沒有辦法根除這種禍害.我們每個人都應感覺到必須象起義時期人民起來同敵人作戰那樣起來反對貪臟極快,在我們有這種感覺之前,任何措施都是無用的.作為一個俄國人,作為你們的一個同胞,我向你們呼籲.我向你們中間那些對崇高思想還有某些認識的人呼籲.我請求你們想想一個人在任何地方都面臨的義務.我請你們認真看看自己的義務,因為對這一點我們大家的認識都已模糊,我們剛"

殘稿撰於一八四○一八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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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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