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第04章

事情其實發生在收麥之前。怨從那時結下來,只不過是後來暴發的。一個春天沒下雨,河都幹了,史冬喜家的幾畝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澆。牛是分給冬喜和史修陽兩家的。史修陽得了傷寒,大兒子史利寶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陽家的地離河近,對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騷。

收麥那天,春喜和冬喜先去給葡萄收。中午天黑下來,要下雨的樣子,史利寶和媳婦便吵鬧起來,說互助互助,大家公平,憑啥先給葡萄收麥?冬喜讓他倆睜眼看看,葡萄的麥熟得早,不收讓雨打地里去嗎?

利寶和他媳婦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來,葡萄家的麥糟塌了一半。過了兩天,該孫家收麥了。春喜也磨洋工,裝鬧肚子,一回一回往河灘上跑着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麥子那天,利寶媳婦一早就跑到他家窯洞門口,手裏端著一大碗新麥麵湯,邊喝邊說:「冬喜大兄弟,我們家退出互助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春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莊稼好手,不費什麼氣就把麥割了,打了。交糧的時候去孫利寶家拉牛,利寶媳婦不讓拉。

「牛是分給咱兩家的!」春喜說。

「對着哩。那時你天天拉水澆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現在輪到咱家使了。」

兩家人就在史修陽家棉花地邊上大鬧起來。利寶三個兄弟全來了,兩個兄弟媳婦一邊跟着罵一邊還小聲打聽,到底是為什麼吵起來的。

葡萄老遠就看見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時她還沒把挺送走。她剛剛給挺餵了奶想去鋤鋤自家的蜀黍。罵得越來越惡,一大群小孩子起鬨吆喝:「單幹單幹,油饃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紅薯!」人們也沒留心他們在唱些什麼,只管看孫家兄弟和史家兄弟動起拳腳來。

又脆又亮的童音飄在污穢咒罵之上:「單幹單幹,穿綢穿緞,互助互助,補了又補!……單幹單幹,撈麵雞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這時從田野小道上跑來的蔡琥珀聽出童謠的內容了,一把拎住一個五歲男孩,問是他爹教的,還是他爺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說,從她手裏逃出去。

「你個小孬孫,我找你爹說去!」蔡主任指著跑遠的男孩:「誰再唱這個,我讓民兵把他們爹關起來,當壞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裏「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麼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時代的新敵人。新名稱、新敵人就標誌着新時代。作為一名幹部,她得在新時代裏頭。

蔡主任的到來還是有用的,人們馬上老實了不少,罵的醜話都憋了回去。二十七歲的蔡主任把手一揮,叫大夥都給她解散,都幹活去。人們不老情願地解散了。冬喜和春喜正打得八面威風,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春喜滿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捨不得,脫下擱在一邊。鞋是葡萄給做的。找著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頭笑着說:「哭!這麼大小子!嫂子再給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歲的老驢送公糧。拉了兩天麥子,老驢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飯送去,就出門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來歲守寡,膽小多疑,一身虛禮數。他家的窯洞也在史屯西邊,離葡萄家隔着一片柿樹林。葡萄一見老驢便叫他們拉倒,甭請獸醫了,灌藥它也太受症。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驢背上摸了摸,老驢眼裏有了點光,稀稀拉拉的長眼毛抬起來,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着地,這樣不必費勁支著腦袋了。

冬喜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又不知說什麼好。冬喜娘出來了,招呼得殷勤:「沒吃吧?沒吃給你做碗湯喝喝,炒個蘿蔔菜!……」葡萄忙緊著說早就吃過了。冬喜娘又說:「也不進屋喝口水?」葡萄說不喝了,這就把驢牽回去了。她站起來牽老驢。

冬喜娘看看,搖搖頭,說:「這驢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別人都明白:可別怪他家把驢使病了。

葡萄說:「分俺爹財產的時候,誰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說着話她把韁繩解下來。

冬喜娘說:「誰伺候得起這驢壽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餅就餵了好幾斤。」她的意思人們也都聽懂了:使這老傢伙,我們賠搭進去的可不少。

可驢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沒力氣站起來,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處了十幾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時候就喂它。後來它上了歲數,她把草鍘得細細的,料拌得均均的。再後來它不咋拉得動車了,她就只讓它拉拉磨。

冬喜說:「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說:「弄它回去幹啥?就在這兒殺殺,落點肉吧。驢肉賣到街上館子裏,皮再剝剝,賣給藥房,你還掙倆錢。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沒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來。」

冬喜和葡萄對個眼神,葡萄點點頭。冬喜剛要出門,老驢卻搖搖晃晃站起來了。過一會,它踏動一下蹄子。葡萄說:「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驢牽着,走柿子樹下過。老驢停下來,拽扯過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邊看着,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樹照得一片花斑。老驢又扯下幾口草,老漢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來。它嚼得沒啥好滋味,只管一口一口地嚼。

回到家,葡萄看老驢嘴角不斷線地淌口水,眼睛也無神了。她怕老驢夜裏死了,就披上被單坐在它旁邊。老驢卧在她腳邊,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時,二大從窖子裏上來,一看驢的樣子便說:「別等它死了,趕緊得殺。」

葡萄說:「再等等。」

「高低還值倆肉錢。我殺過驢,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著老驢的長臉:「爹,不差這一會兒。明一早殺吧。」

孫二大不說話了,嘆口氣。

她看着他離去的脊背說:「我看着它,不中我喊你起來殺。」

老驢的尾巴動了動,眼毛濕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沒睡踏實,惦記清早起來送挺上路。這時她披着被單坐着,一會兒額頭就垂在膝頭了。她是叫奶給脹醒的。兩個奶脹得象兩塊河灘上的卵石,衣服全濕了,結成鞋疙巴似的厚厚的、硬硬的一塊,磨在兩個讓挺吸得又圓又大的奶頭上。挺把她的奶頭吸掉了外皮似的,只剩裏頭圓圓嫩嫩的肉,現在碰在讓奶汁漿硬的衣服上生疼。

突然她發現身邊沒有老驢了。她一下子站起來,看看大門。門鎖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點的天色,老驢會從這麼深的窯院翻牆飛出去?

她又醒了一會瞌睡,才聽見磨棚里有響動。走到磨棚門口,她見老驢正慢慢圍着磨道走。三十幾年,它記得最熟的路是這沒頭沒尾的路,是它給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還不是一堆驢肉,它還知道自己該幹啥活,別把它殺了給驢肉店送去。她和這老牲口處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象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樣:在她答應天亮殺它的時候,它明白它再沒人護着它了。

葡萄一聲不吱地抱住老驢的脖子。老驢覺着她熱乎乎的眼淚流進它的毛皮里。它低着頭,呼呼地撐大鼻孔喘氣。

老驢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婦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當年土改工組隊女隊長保的大媒,嫁給了一個殘疾的解放軍轉業軍人。她丈夫在軍隊當首長的伙夫,受傷瘸了一條腿,轉業到縣糧食局當副科長,兩個月前給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裏,窮,也得不到「英雄寡婦」的救濟金和獎狀,所以她帶着給公家開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種地來了。他們把城裏的家當賣了賣,在離葡萄家不遠的地方打了一個窯。

村裏的學生們頭一天就圍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廢紙紮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遊行。還趴在窯院的攔馬牆上,往下頭院子裏扔泥蛋子,石頭,一會喊一聲:「****瘸老虎!」

村裏的人們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稱一斤鹽,供銷社的售貨員也說:「打不起醬油哇?裝的!貪污那麼多錢會打不起醬油,光吃鹽?」

瘸老虎連自己媳婦也不敢惹,讓他挑水,他瘸回來水灑了一半。李秀梅說:「你不會找一邊高一邊低的路走,那你不就兩腿找齊了?!」

葡萄和他在井邊碰上,對他說:「咱這兒井深,不會搖轆轤把打水可累著哩。」

他吃一驚,心想到村裏一、兩個月了,還沒人和他這樣家常地說說話。他說:「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這兒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說的對呀,因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麼大了。他看着井底深處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蓋大的臉。那臉笑了笑。他聽李秀梅說到過葡萄的渾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說:「看你打水老費氣,叫我給你搖吧。」

她把瘸老虎往邊上一擠,一氣猛搖,臉紅得成了個熟桃子。她一面搖一邊還和他說話。

她說:「城裏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裏老虎啥樣?」

他想,就我這樣。他口上說:「那是給起的名。給那些倒霉蛋起的名。」

「誰倒霉了?」

「咳,誰碰上誰倒霉唄。弄個百十塊錢,應應急,想着一有錢就還上公家。趕上打老虎了,說你貪污,要當老虎打。有人跳樓、上吊、卧軌,天天有自殺的。」

葡萄把水絞上來了。自殺,也就是尋短見,這一點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裏打來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殺了吆?她說:「咱這兒前兩年也自殺了好幾個。」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個投井了。要不咱村還不缺井呢。她一投井,農會就把它填了填。」

「誰呀?」

「農會讓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說她不知道她漢奸男人上哪兒去了。」

「哦。」

「該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裏一投,水咋吃呢。你說是不是?」

「城裏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說是不難受,利索。」瘸老虎說。

「你說城裏打,咱這兒也打?」

「誰知道。」瘸老虎讓葡萄這一句話問得心情敗壞起來。

葡萄幫瘸老虎把兩桶水扶穩,看他一隻腳深一隻腳淺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聲問:「不中我幫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說:「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點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現在該對他白眼。他冷笑着搖頭,這地方的人還有葡萄這樣沒覺悟的。用他過去老首長的話,叫作愚昧未開,尚待啟蒙。

葡萄把水挑下窯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來。她想是村裏的民兵來了。民兵愛趕吃晚飯的時候串門,到各家嘗點新紅薯,鮮菜饃。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後一茬,家家都捨不得炒菜,都烙菜饃吃。葡萄見小狗又叫又跳,喝斥道:「花狗!咋恁鬧人呢?!……」她脫下鞋扔出去:「你給我……!」

她一嘴沒說完的話噙在舌頭和牙齒間了。

推開的門口,站着孫少勇。他穿一身深藍色咔嘰,四個方方的口袋,和他過去的藍學生服有些象。

葡萄說:「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脫口叫得這樣響亮、親熱。他又是十幾年前去城裏讀書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階,先打量她身體,又往她窯洞裏看。她身體沒有變,還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象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誰呢?」她問。

「你說我找誰?」他說着只管往屋裏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豬槽邊上,倒進正煮著的豬食里,又用木棍攪了攪。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進屋,站住,探身往這邊瞅,又往那邊瞅。等他轉過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象在笑,好象是那種搗蛋之後的笑。小時候她常常蔫搗蛋。但不全是,好象還有點浪,象浪女人得逞了那種笑。

「找著沒?」她問。

「你叫我看看孩子。」

「誰的孩子?」

「不管誰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豬食,少勇的手從她身後過來,拿過破木瓢,替她舀起來。她見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綳,太陽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裏又是一陣心疼:這貨不咋會幹活兒,到底十幾歲出門做書生去了。也不知平時誰給他洗衣洗被單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還沒死心——假如孩子長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給救活過來了。假如孩子長得象史冬喜那麼丑,有倆大招風耳一個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誰?」她說。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擱哪兒了?」

「擱糞池裏了。生下來就死了,不擱糞池擱哪兒?」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誰說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糞池裏漚成糞,長成穀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饃的一小籃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麼有這麼毒這麼惡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來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點浪笑,讓你不相信她對你就只有個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腳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馴順起來。把她剛擱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馬上明白她是怎麼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過後兩人全悶聲不響。又過一會,外頭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給誰了?」

「你別問了。」

「象我不象?」

「問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來。

這時狗又叫起來。叫叫變成了哼哼,撒嬌一樣。

葡萄馬上穿衣服,攏頭髮。她知道花狗聽出了冬喜的腳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進到院子裏。手上打個手電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長了,春喜跟在後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沒?」他把電筒晃晃,看見葡萄他笑笑:「吃了沒?」

「還沒呢。」

「開會,一塊去吧。」

「又開會?飯還沒做呢。」

「我幫你拉風箱。」春喜說。

冬喜彎腰抱柴禾,直起身全身一激凌。葡萄屋裏走出個人來。

「冬喜來了?」孫少勇在黑暗裏說。

「是銅腦哥?」

「啊。」

「啥時回來的?好長時間沒見了。」

「我不是常回來嗎?聽說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說謝謝。」

「一個互助組嘛。葡萄也挺照顧我們,給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塊住哩?該不是你當民兵的嫌棄地主惡霸家的童養媳吧?」

「銅腦哥,我咋不明白你說啥呢?」

「這還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經娶,別偷偷摸摸,大晚上打電筒往這兒竄。不想正經辦事,就離她遠點。」

「銅腦哥,你是******幹部……」

「可不是?老幹部了。所以有資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婦,沒錯,不過******講自由婚姻,自由戀愛,沒說不讓娶弟弟的寡婦,你孬孫動她什麼念頭,揩兩把油什麼的,你就記着,城裏公安局長常找我看病。

「銅腦你把話說明白!好賴我叫你一聲哥,你說的這是啥話?」

「我說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廚房聽外面吵架,放下風箱把子跑出來說:「銅腦哥,我哥有媳婦了,過年就娶。」

這話沒讓少勇止怒,他更壓不住了。他說:「好哇,這兒揩著油,那兒娶著親。那你和葡萄算怎麼回事?」

「我操你媽銅腦!我和葡萄有一點事我明天就讓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說!」冬喜又叫又罵,把手電筒的光划拉的滿地滿天,劃到人臉上,人臉就是煞白一團。然後他的手電筒停在自己面前,說:「我要對葡萄有半點壞心,我娶的媳婦生不下娃子!」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兩歲,從小丑得出名,也老實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麼事?葡萄不過是急了,一順手拉他過來墊背。那個孩子一準是他孫少勇的,為了個什麼原因她翻臉不認人,死活不承認,他看不透。這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孫少勇不用急着回城裏去,他想住下來,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麼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會場在孫家的百貨店,現在改成史屯鎮的「文化教育活動室」,牆上掛着毛主席、朱總司令的大畫相,還掛着志願軍和平鴿的年畫。人們一見孫少勇,都上來遞煙給他抽,他嘻哈著退讓了。

史修陽念戲文似的抑揚頓措地、搖頭擺腦地朗讀了兩段報紙文章,然後蔡琥珀催大家發言。誰也沒言可發,史修陽又念了兩段報紙。蔡琥珀說起了朝鮮前線的喜訊,又說起美蔣竄反大陸的敵情。最後她說:「咱史屯也有敵情哩。」

有人問她啥敵情。

蔡琥珀說:「有個富農鬧着要摘帽子。他親戚從陝西來,說那邊有六十畝地才定了個富農,咱這兒三十五畝地就把他定成富農了。他老委屈呀。」

銅腦坐在葡萄旁邊,看她兩手忙個不停,錐子放下拿針,針在頭髮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錐子掉到地下,她剛彎下腰,他已經替她拾起來。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銅腦!叫你哩!……」冬喜說。

少勇抬起頭,見一屋子煙瘴里浮着的臉全朝着他。他從容地把錐子擱到葡萄膝蓋上,笑嘻嘻地問:「咋著?」

蔡琥珀兩隻眼睛尾巴上聚起兩撮皺紋,笑着說:「歡迎老地下黨員孫少勇回來給咱做報告!」

少勇說:「我回來是辦私事的。可不是來做報告的。」他一說這話,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線了。他心裏惡狠狠地一笑:我讓你葡萄不承認我!

幾個他小時的朋友笑也壞起來,問:「辦啥私事?」

「私事能讓你們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對葡萄的側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倆不乾不淨。現在孫少勇不讓大家費事了,乾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說:「回來一趟,還是給咱們說說話吧。你在城裏學習多,文化高,給咱說說敵情。現在謠言可多,說分了地主富農地產浮財的,等美蔣打回來全得殺頭。還說咱這裏頭就有美蔣特務,誰積極搞互助組,特務給他家鍋里下毒!你說美蔣真能打回來?」

孫少勇大聲說:「這不就是謠言?!美蔣能竄反回來,他們當時就不會被咱打跑。」

人們吆喝一場:「回來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錐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聽大家的吆喝,心想他們說「打」字和孫少勇一個樣,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這「打」字不是說出來的,是炸出來的。想着,葡萄就把麻線扯得呼啦呼啦響,揚起嗓門說:「咱啥時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着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馬尿呀?」她說。手不停地又錐又扎。

「不打死美蔣,你打一百口井也沒用,他們給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邊,開導她說。

「誰給咱下毒?」

「美蔣特務!」

「美蔣特務是誰?」

「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還不愛開會,你這覺悟從來沒提高過!」蔡琥珀說。「大家發發言!」

葡萄心裏說:誰說我不愛開會,不開會我哪兒來的工夫納鞋底?

從此孫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車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頭接耳,說銅腦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說那是舊腦筋,現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樣逼,葡萄就是那句話:孩子生下來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來,見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裏。他找到院子裏,見她從紅薯窖里出來,手上挎個籃子。問她大半夜下紅薯窖幹啥,她說聽見耗子下窖了,她攆下去打。

下頭一場雪,少勇披着一身雪還是來了。葡萄剛剛開會回來,見了他說:「下着雪你還來?」

他不說話,在窯洞裏縮坐着。

「來了就給我這張臉看呀?」她上去摸了摸他的頭髮,又摸了摸他的臉。

「別摸我。」他說。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還是把手擱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動起來。

「是個團委幹部。沒結過婚。人可好。長得也不賴。這個星期五晚上,她請我看電影。我去了。」

「去唄。」

「城裏人一男一女看電影,就是都有那個意思了。」

「電影好看不?」

「好看。」

他拉過她的手,蒙在眼睛上。葡萄的手一會全濕了。她想,當這麼多年的******,還是一肚子柔腸子哩。

孫少勇走的時候和葡萄說,他不久要和女團委幹部結婚了。他說:「這不怪我,葡萄。」

他說這話時,兩人站在院子裏。一夜的雪下得窯院成了個雪白的方坑,一聲鳥叫都沒有,什麼聲音都讓雪捂在下頭了。四面八方又乾淨又安靜。

這年家家都沒多少存糧。養豬的人家看看豬全餓瘦了,不到過年就殺了。葡萄養的兩頭豬倒是天天上膘。孫懷清常在夜深人靜時上到紅薯窖上面,站在豬圈欄外看一會兒,對葡萄說:「把秋天攢的蜀黍棒子剁剁。」葡萄按他法子把蜀黍芯兒剁剁,又放在磨上推,推成碎碴上籮去籮。天天夜裏,葡萄忙到下半夜,把磨成粉的玉米芯子煮給豬吃。臘月初八,葡萄把兩頭豬趕到史屯街上的收購站去賣,一過磅,兩頭豬都一百八九十斤。

賣了豬,葡萄買了些肉和面,又在自己家腌菜罈子裏掏了些酸紅薯葉,一塊剁了,包了扁食,給二大端到窖下。

二大咬了一口扁食,說:「還是鐵腦媽在的時候,吃過恁好的扁食。擱了有二錢香油。肉也肥。酸菜腌得正好。」

葡萄說:「爹,賣豬的錢夠把這窖子修成個大屋,還能把咱的圍牆再砌高些。」

「咱家水磨那兒,還有個磚窯。封了不少年了,還是你爺在的時候燒過。咱這兒土好,就是柴太貴。」

「我能打着柴。」

「老費氣。」

「那費啥氣?冬天閑着也是閑着。」

「嗯。柴打夠了,我告訴你咋燒窯。」

葡萄帶着春喜每天走十多里地,到河上游的坡上打柴。過陰曆小年之前,頭一窯磚燒出來了。春喜和葡萄兩人用小車堆了幾天,把磚推下來。到了二月份,葡萄和春喜把兩家的窯洞、窯院都箍上磚,墊了地,還賣出一些去。這是史屯人睡懶睡,打牌,唱曲子,串門兒的時間,葡萄和春喜一天干十幾個時辰的活,人都掉了份量也老了一成。

葡萄又買了三個豬娃來喂。冬喜和春喜把自家買的豬娃也趕到葡萄的院裏,讓她幫着喂。地剛返青,豬草還打不著。孫二大說:「把去年留的蜀黍皮泡泡。」

照着二大的意思,葡萄把蜀黍皮,蜀黍穗子泡了六七天,泡得一院子酸臭。用手攪攪,蜀黍皮和穗子都泡膿了,撈起上面的筋,下面一層稠乎的漿漿,瓢一舀起黏。葡萄這才明白二大為什麼不讓她用蜀黍芯兒蜀黍皮兒燒火,去年秋天她留下自家的蜀黍芯蜀黍皮,又到外面拾回不少,這時全肥到豬身上去了。

收麥前一個晚上,春喜來看他家的豬。冬喜娶了媳婦,又升了民兵連長,葡萄幾乎照不上他的面。天天跟葡萄幫襯的,就是憨巴巴的春喜。

春喜蹲在豬欄前頭,兩隻手攏在破棉襖袖子裏。襖袖頭上油光閃亮,有粥疙巴,鼻涕,老垢。他早就過了拖鼻涕的年紀,但看什麼東西專心的時候還是過一會一吸鼻子。他長得隨母親,小眼小嘴很秀氣,身材倒象頭幼年騾子,體格沒到架子先長出去了。就是往地下一蹲,也是老大一個人架子。

「看,看能把它看上膘?」葡萄笑他。春喜靠得住天天來蹲在那兒看豬,一看看一兩個鐘點。天長了,他蹲到天黑才走。這兩天,天黑了他還在那裏看。

「明天要割麥,還不早歇著去。」葡萄說。

「我媽和我嫂子老吵。一聽她倆吵我可竄了。」

又過一會,葡萄已經把送飯的籃子挎到紅薯窖子下頭去了,春喜還在那兒蹲著。葡萄跟二大說:「可不敢吱聲,不敢上來,春喜在哩。」

葡萄上到窖子上,對春喜說:「你還不回去?我可瞌睡壞了。」

「你睡你的。」

「那誰給我上門呢?」

「我給你看門。」

「也中。天不冷,你睡就在院裏睡吧。」葡萄從磨棚里拿出幾個葦席口袋,鋪了鋪。她心裏明白,真叫他睡這兒,他就走了。

春喜往破爛葦草席上一滾,真睡了。春喜從小就是個俊秀的男孩,當年葡萄圓房,孫二大也給葡萄準備了一箱子被褥嫁妝,說葡萄是半個閨女半個媳婦,要挑個男孩給嫁妝箱子掂鑰匙,六歲的春喜就當上了這個「掂鑰匙小童」。到了要開箱的時候,問春喜討鑰匙,給了他一把糖果,他動也不動,再給他一把糖,他只管搖頭。旁邊大人都說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別人給一把糖就交鑰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滿了!最後發現春喜真的把兩個衣服兜塞滿了糖,才從鞋裏摳出鑰匙交出來。

夜裏葡萄起來,拿一條被單給春喜蓋上。在月亮光里看,春喜的臉顯山顯水,像個成年人了。

割麥、打麥的幾天,春喜和葡萄兩頭不見亮地在地里、場上忙。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豬圈邊上蹲著看他的豬。葡萄攆不走他,只好說:「還不叫露水打出病來?去去去,睡堂屋吧。」

等春喜睡下,她趕緊下到窯子裏,把飯送給二大,又把便桶提上來倒。好在地窖已不再是個地窖,已經是個屋了。地是磚地,牆和頂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腦子疼。

二大問她:「春喜還在?」

葡萄說:「不礙啥事兒。他一個孩子,一睡着就是個小豬娃子。」

二大還想說什麼,又不說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紙會包得住火?

葡萄又說:「不礙啥事。」

二大也懂她的話:她什麼都應付得了,還應付不了一個大孩子?

葡萄見二大看着她的眼光還是個愁。二大在小油燈里一臉虛腫,加上皺紋、鬍子、頭髮,看着象唱大戲的臉譜。有時葡萄給他剪剪頭刮刮臉,他就笑,說:「誰看呢?自個兒都不看。」她心裏就一揪,想二大是那麼個愛耍笑,愛熱鬧的人,現在就在洞裏活人,難怪一年老十年似的。不過這對她來說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過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門口,聽見堂屋春喜的鼾聲。睡下不一會,她聽春喜起來了,開門出去。真是個孩子,連茅房都懶得跑,就在門口的溝里稀里嘩啦尿起來。她想,有春喜作伴也好,省得男人們過去過來想翻她的牆。也省得村裏人往紅薯窖里猜。

交糧那天春喜和葡萄拉一架車。交了糧是中午了,葡萄和一群閨女媳婦去吃涼粉,春喜和一夥男孩看民兵刺殺訓練去了。小學生也放農忙假,在街上搭個台唱歌跳舞,慰問幾個受了傷的志願軍。志願軍來了個報告團在城裏到處做報告,史屯小學也請了幾個到學校來講話。

小學生們用紅紙抹成大紅臉蛋兒,嘴裏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幾個志願軍讓到台上,下面的學生、老鄉一齊鼓掌。葡萄心想,軍裝一穿,獎章一掛,大花紙花一戴,幾個志願軍就長得一模一樣了。看了一會兒,閨女媳婦們要去上茅房。街上的茅房人和糞全漫出來了,她們咯咯樂着跑到史屯文化活動室後面去。葡萄和她們蹲成一排,一邊尿一邊看着原來孫家百貨店的院落。全荒了,鋪地的石板也讓人起得不剩幾塊了。

她們解了溲,瘋瘋傻傻、唱唱笑笑往外走,一群小夥子走過來,其中一個大聲問:「你們去那後頭是屙是尿?」

閨女們一個個臉通紅,笑罵一片。媳婦們上去便揪住那個叫喊的小夥子,七手八腳,不一會小夥子的褲子就被揪下來。葡萄站在閨女那邊,哈哈大笑。

小夥子們走進後院,看見地上一灘灘潮印,都二流子起來。他們中春喜歲數最小,問他們笑什麼。給剝了褲子的小夥子說:「春喜你看看地上,哪是閨女尿的,哪是媳婦尿的。」

「那誰知道。」

「剛才咱見了三個閨女,七個媳婦。你好好看看,憨子!」

春喜好好看了一陣,還是不明白。

那個二流子小夥子說:「媳婦尿濕一片,閨女尿,一條線!再好好看看。」

春喜說有六個「濕一片」,剩下的都「一條線」。

另外幾個小夥子便說:「哎喲,說不定王葡萄還是個大閨女呢!你們睢這」一條線「多長,準是她那大個頭尿的!鬧了半天鐵腦、銅腦都不是鐵的、銅的,全是面的!」春喜盯着那「一條線」不錯眼地看。

小夥子們笑得東倒西歪。

成立初級社那天晚上,春喜跑到葡萄家,苦哀哀地看着她說:「咱兩家互助不成了。」葡萄叫他別愁,豬她會給他養好,鞋她會給他照做,冬天閑了,她照樣領他上山打柴,燒磚賣錢。她看他還是滿嘴是話,又一聲不吭,再看看他眼神,葡萄想,她把他當孩子,可真錯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長成個全須全尾的男子漢了。葡萄扮出個很兇的臉說:「今晚我不讓你住這兒了啊。」

「我媽和我嫂子打得惡著呢。」

「我讓你住,你媽和你嫂子都打我來了。」

春喜走了,半個月也沒來看他家的豬。這天晚上葡萄聽了讀報紙回到家,給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裏乘涼。花狗汪汪了兩聲,搖起尾巴來。葡萄想,一定是熟人來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倆。她站起身去開大門,門外誰也沒有。她見花狗還是搖尾巴,罵了它兩句,就回自己屋睡覺了。

剛睡着,她聽見門外有響動。她摸黑走到窯洞門口,從門縫往外看,外頭的月亮跟一盞大白燈似的照下來,照在一個男子身上。她馬上明白他是誰。

他在外頭敲了敲門,敲得很靦腆。

她踮起腳尖,把門頂上頭一個木栓也別上了。他在外頭聽見了裏頭輕輕的「啪嗒」一聲,敲門不再羞,敲得情急起來,手指頭敲,巴掌拍,還呼嗤呼嗤,喘氣老粗的。

她看了看那門,悶聲悶氣地打顫。外頭的那個已不敲不拍,就拿整個的身子擠撞兩扇薄木門。葡萄什麼都修了,就是沒顧上換個結實的門。陶米兒這門又薄又舊,門框也鑲得不嚴實。

門縫給他擠得老寬,她蹲下往外看。她給做的鞋穿在那雙長著兩個大孤拐的腳上,看着大得嚇人。她站起來,一潑黃土從門上落下,灑了她一頭,把她眼也迷了。她揉着眼,啐了一口土,把柜子從床後面搬起來,搬到門后,抵上去。平常她推都推不動那個柜子,這會她把它頂在腰胯上,兩手一提,就起來了。門外的那個開始撞門,一下一下地撞,頭、胸脯、脊樑、輪著個地兒撞,撞一下,柜子往後退一點,門縫又寬起來,門栓「嘎嘎」地響,鬆了。

葡萄又把柜子抵回去,自己也坐了上去。她覺著奇怪:十七歲一個男孩子怎麼和牛似的那麼大勁。門和門框一點點要從牆上脫落下來,土落了葡萄一頭一身。她從柜子上跳下來,把柜子也搬開,從床上揭起一根木條,順着兩指寬的門縫捅出去。

門外一聲「呃!」然後就沒聲音了。

她知道那一下捅在到他的大孤拐上。

十七歲一個男孩子,發了情又給惹惱,更是命也要拼出來。她想,這下子可要好好招架,木條捅不傷他還有一把鐵杴,那是她拿進來填一個老鼠洞,還沒顧著拿出去。他象頭瘋牛,往門上猛撞死抵。肉長的胸脯和肩膀把木頭和泥土撞得直顫,眼看這血肉這軀要把土木的築造給崩開了。

她看着那一掌寬的門縫,月光和黑人影一塊進來了。她把鐵杴拿穩,一下子插出去,黑人影疼得一個踉蹌。撲上來的時候更瘋了。她再一次刺出去,這回她鐵杴舉得高,照着他喉嚨的部位。鐵杴那頭給抓住了,她這頭又是攪又是擰,那頭就是不放。她猛一撒手,外頭呼嗵一聲,跌了個四仰八叉,腦勺着地,雙手抱着的鐵杴插到他自己身上。

這下可好,他把全部性命拿來和她拼。她沒了鐵杴,就靠那柜子和她自己身子抵擋。門快讓他給晃塌了,她兩腳蹬着地,後背抵住柜子,門塌就塌吧。

雞叫頭遍的時候外頭安靜了。她還是用背頂住柜子,一直頂到院子裏樹上的鳥都叫起來。她摸摸身上,汗把小衫子褲衩子貼在她皮肉上。她把柜子搬開,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院子是空的。門栓還有半根釘子吃在木頭裏,他再撞一下就掉下來了。

院子一片太平,桐樹上兩隻鳥一聲高一聲低的在唱。她覺著一夜在做惡夢,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把鐵杴靠在她窯洞門口,象是誰借去使,又悄悄給她還回來。要不是地上烏黑的幾滴血,她就會迷了:是真發生過一夜惡鬥還是一夜夢魘。

那血不知是他哪裏流出來的。

她洗了臉,梳上頭,溜了幾個饃裝在籃子裏,下到地窖里。新起的紅薯堆在窖子口邊,一股濕泥土的味道摻和在紅薯的甘甜漿汁氣味里。她叫二大吃飯,又告訴他白天的乾糧給他備下了。

她把那小木桶拎上窯子,到茅房裏倒了,又舀些水涮了涮,倒在院子裏種的幾棵蘿蔔秧上。她把便桶提回去時,絞了個毛巾把子,讓二大擦臉。

二大看葡萄從窖子洞壁上下來,就象走平地一樣自如得很。他再也不說「能躲多久」那種話了。每回他說:「孩子你這樣活人老難呀!」他就明白,這句話讓她活得更難。他有個主意,在她把他的挺給人那天就從他心裏拱了出來。這一年多,這個主意拔節、抽穗、結果,到這天,就熟透了。

一年裏他見葡萄縫小衣裳,做小帽子,或者納小鞋底,知道她有辦法見到挺,跟收養挺的人還有走動。他什麼也不問她,平常說的話就是養豬,燒磚,種地的事。有時他也聽她講講村裏誰誰嫁出去了,誰誰娶了媳婦,誰誰添了孫子,誰誰的孩子病死了,或者誰誰壽終正寢。史屯一百多戶人的變化是她告訴他的。從挺被送走之後,她再不說誰家添孩子的事。

葡萄聽他瓣開一個蒸饃,撕成一塊一塊往嘴裏填,問道:「爹,昨晚睡着沒?」

「睡了。」

「沒睡白天再睡睡。」

他答應了。但她還是瞪着眼瞅他。窖子下頭黑乎呼的,不過他倆現在不用亮光也知道對方眼睛在看什麼。她和他都明白,忙到五十多歲老不得閑睡覺的人,這時整天就是睡覺一樁事,他怎麼能睡得着?再說地窖里白天黑夜都是黑,睡覺可苦死他了。自從他再也聽不見挺的哭聲,他差不多夜夜醒著。因此,昨夜發生的事他一清二楚。他聽見兩人一個門裏一個門外悶聲悶氣地惡戰,他已經摸到窖子口上,萬一葡萄要吃春喜的虧,他會躥上去護葡萄一把。他兩隻腳蹬在窖子壁上的腳蹬子上,從酸到麻,最後成了兩節木頭。他沒有上去幫葡萄,是為葡萄着想,他再給斃一回也罷了。五十七歲壽也不算太小,葡萄可就給坑害了。窩藏個死囚,也會成半個死囚。

葡萄說:「爹,今天要下地干一天活,水和饃都在這兒。悶得慌你上去晒晒太陽,有人來花狗會咬。」葡萄說着,就往地窖口上走,兩腳在紅薯堆邊上摸路。

「那個孽障娶媳婦了?」他突然問。

她知道他問的是少勇。

「娶了吧,」她回答。「那回他說,兩人都看了電影了。」

「孽障他是真心待你好。」他隔了一會兒說道。

「這時恐怕把相片也照了,花轎也抬了。」她一邊說一邊蹬上地窖。

「葡萄,啥時再讓爹看看挺,就美了。」

她沒說什麼。就象沒聽見。

聽着她走出院子,鎖上門,和花狗說着話,走遠了。他使勁咽下嘴裏的干饃,站起身來。

四周還是黑夜那麼黑,他能看清自己心裏熟透的主意。

那時還是夏天,剛收下麥,交了公糧。她到賀鎮去走了走,從蘭桂丈夫那裏買了些藥丸子、藥片。蘭桂丈夫的小藥房現在賣洋葯了,治傷風治泄肚的都有。她在蘭桂家吃了午飯,就趕到河上游的矬子廟去。侏儒們在頭一天就到齊了,此時廟旁邊一片蚊帳,蚊帳下鋪草席,這樣就紮下營來。侏儒們祭廟三天,遠遠就看到焚香的煙藍茵茵地飄浮繚繞。河上游風大一些,白色的蚊帳都飛揚起來,和煙纏在一起,不象是葡萄的人間,是一個神鬼的世界。

她還是隱藏在林子裏,看一百多侏儒過得象一家子。黃昏時他們發出難聽的笑聲,從廟裏牽出一個男孩。男孩比他們只矮一點,口齒不清地說着外鄉話。侏儒女人們圍着他逗樂,他一句話一個舉動都逗得她們嘎嘎大笑。一個中年的侏儒媳婦把自己衫子撩起,讓他咂她乾巴巴的奶頭。她的奶看着真丑,就象從腰上長出來的。她們便用外鄉話大聲說:「看咱娃子,干咂咂也是好的!」

她不知怎麼就走出去了,站在了男孩面前。侏儒們全木呆了,仰起頭看着她把手伸到男孩腦袋頂上那撮頭髮上抹了抹。她想和侏儒們說說話,一眼看去一百多張扁園臉盤都是一模一樣地陰著。

她覺着他們是不會和她說話的。他們和她是狸子和山羊,要不就是狗和貓,反正是兩種東西,說不成話的。她也明白,他們這樣盯着她,是怪她把他們挺好的日子給攪了。不然他們有多美?

她只管摸著男孩的頭髮,臉蛋。男孩也象他們一樣,仰著臉看她,不過沒有怪她的意思。他看她是覺着她象一個他怎麼也記不清的人。但那個人是在他心裏哪個地方,不管他記得清記不清。

不過他們的臉很快變了——他們見她放下背上背的布包袱,把包袱的結子解開,從裏頭拿出一瓶一瓶的葯。侏儒們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瞧病,所以他們最愛的東西是葯。她不管他們理不理她,把葯一樣一樣說給他們聽:止瀉肚的,止咳嗽的,止疼痛的。

她把葯全擱在地上,又把那個包袱也擱在地上。她走了以後他們會看見包袱里包的小孩衣服,一套單,一套棉,一對虎頭鞋,一頂虎頭帽。

上千口子人都聽鐘聲下地、歇晌、吃飯、開會、辯論。下午栓在史六妗子家麥地中間那棵百歲老柿樹上的鐘「噹噹」響起,所有低着頭彎著腰的人全擱下手裏的活站直身子,你問我我問你:這是下工的鐘不是?不是吧,恁早會叫你下工?

冬喜給選上了農業社社長,說話和志願軍做報告的人一樣,都是新詞。大家全傻著一張臉,將就著聽他說。他說這個是「苗頭」,那個是「傾向」,那個又是「趨勢」。辯論是什麼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辯論就是把一個人弄到大家面前,聽大家罵他,熊他,刻薄他。

下午打鐘就是要在場院辯論。不少人試探著問:「這時還不把麥種下去?還辯啥論?」

辯論會場就是當年日本人帶走史屯八個小夥子、鐵腦半夜叫槍打死的那個大場院。大家慢慢吞吞從地里走過來,都打聽今天「辯誰的論」。前幾回辯論是罵孫老六,把他的牲口教得可刁,牲口入了社鬧性子,裝病、踢人。

半小時鐘聲不斷,人才晃晃悠悠到齊。在地上盤腿坐定,蔡琥珀叫兩個民兵「有請史惠生!」

帶上來一看,就是史老舅。史老舅也有個大名,叫史惠生,沒人叫慢慢就給忘了。一看這個被正經八本叫着大名的人不過就是辦社火愛扮三花臉的史老舅,人們「哄」的一聲笑起來。史冬喜叫大家「嚴肅!」沒人懂得「嚴肅」就是不叫他們笑,他們照樣指著史老舅的茶壺蓋兒頭、苦楚臉兒、倒八字眉笑。他剛剛剃了頭,颳得黑是黑白是白,為了叫大家辯他的論時有個齊整模樣。史冬喜拿起胸前的哨子猛吹一聲,然後說:「不準笑!嚴肅點!」人們這才不笑了,明白嚴肅就是不叫笑了。

葡萄看見史春喜坐在一夥半大小夥子裏。她看他褲腿一抹到底,上身的衫子也扣起五個扣子,就知道他上、下身都給鐵杴鏟傷了。她想:也不知傷得咋樣。這幾天他躲得沒了人影,冬喜來兩趟,背些麥麩給他家的豬吃。

辯論已經開始半天了,大家都把史老舅當個狗喝斥。葡萄慢慢弄懂了,他們是罵他不入農業社。他給罵得臉更苦楚了,手去腰上摸煙帶,馬上也有人喝斥:「把你美的——還想抽煙!」他趕緊把手縮回來。有人大聲問:「史老舅,你憑啥不入社?」

史老舅說:「俺爹說人多的地方少去。我得聽我爹的。」

人們沒辦法,也不能去惱一個死去的老人。

一個閨女說:「那你爹是舊社會的人!」

史老舅說:「舊社會、新社會,反正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來。」

「這可不是你爹說的,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我跟我三個孩子兩個閨女都這麼說。」

「呸呸呸!落後分子!反動派!****打動派史老舅!」

史老舅點點頭:「********。」

「史惠生!你跑到大庭廣眾之下宣傳反動落後思想!」史冬喜大聲說。

史老舅抬頭一看,見是自家侄兒,便說:「不宣傳了,不敢。我不想來這個大庭廣眾呀,你們非叫我來不中。」

人們讓史冬喜一喊,都惱起來了。這個史老舅憑什麼一人還種他那幾畝水澆地,把他那黑騾子獨給他自家使?他憑什麼早幹完早歇工、多打糧多吃饃?天天悠悠達達趕着騾子下地,吭著小曲耪地、種麥、起紅薯,美得顛顛的,憑什麼?

「史老舅,你落後不落後?」

「落後落後。」

「反動不反動?」

「反動反動。」

「又落後又反動,就得把你****!」

「打打打。****咱還是得聽俺爹的話。俺爹聽俺爺爺的話。俺們祖祖輩輩都是個這: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人多的地方俺們不去。」

大家真急了,吼叫起來:「史老舅,你把話說明白,你入社不入?」

「不入。」

「上他家牽騾子去!把他地給分分!」

史老舅也急了,說:「誰敢?咱是個下中農!咱又不是地主富農!地和牲口都是從孫懷清家分來的,分的是……那叫個啥來着,二孩?」

二孩是他的二兒子,十八歲,正要去當兵。臨走還是給拽來參加辯論會。這時他聽他爹大聲問他話,便頭也不抬地大聲回答:「勝利果實!」

史老舅說:「對,那是分給咱下中農的勝利果實,敢來碰我騾子一根毛,我使斧頭剁了他!」

「反動派太猖狂了!」史冬喜大吼一聲。

大家也跟着大叫:「把反動分子捆上!捆上捆上!……」

蔡琥珀用鐵皮喇叭喊:「大家安靜!大家都發言!發了言咱們再看該捆不該捆!……」

人們稍微給捺下去一點,屁股又都坐回到鞋上、帽子上、土地上。

史老舅趁亂把煙袋鍋掏了出來,正裝煙,史春喜跳上去,一把把他煙袋抓下來。說:「群眾叫你抽煙嗎?剛才還不叫你抽哩!」

史老舅一看,十七歲的侄子居然當眾撕他老臉,一巴掌推在春喜胸口上。春喜「噢」的一聲叫起來,人蜷成大豆蟲。和他一塊兒的小夥子們全上去了,推搡著史老舅:「你還有理了?!哎?破壞農業社,還推人!……」

「我是他親叔,他小時我還揍過他哩!」史老舅給推得在小夥子們中間打醉拳。「我咋破壞了?我不偷不搶,惹不起躲得起,我破壞啥了?!……你下恁大勁推我?我比你爹還大一歲呢。」

葡萄只是瞅著春喜。他慢慢直起身子,手還虛虛地摸住胸口。她想,還真准,那一鐵杴划爛了他的胸口,差一點要了他十七歲的小老命。

二孩、三孩和他們兩個姐妹都起來了,跑上去護着他們的爹。他們的爹是落後,丟人,讓他們羞得活不了人。但爹還是爹,不能吃人家的虧。二孩、三孩有不少朋友,他倆一招呼,呼啦啦全跟着上去,要把史老舅搭救出來。

史老舅一看勢頭不妙,立刻要賴,眼一翻,就往地上躺。二孩見他爹的死相,也不知真假,對三孩大喊一聲:「三孩,咱爹不中了,報仇啊!」

不久一個大場院全是踢踢踏踏的腳,揚起半天空的黃土。史老舅躺在地上裝死,他的兒子們閨女們以及他們的朋友們和村裏人撕作一團。葡萄還坐在原地,手上飛快地打着草帽辮。她眼前就是一大片沾著泥巴的腳,進進退退,一會東、一會西。反正這場院常有這樣撒野的腳,分不清張三李四,打孽、打日本、打漢奸、打地主富農、打鬧玩耍……

辯論會開到不少人鼻青臉腫才散會。人們指著被抬起的史老舅說:「那是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葡萄站起身,嘴裏噙著一根麥秸,撲嗒撲嗒地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往家走去。春喜和那伙小夥子走在前面,說着春喜報名參軍的事。這貨自己嚇著自己了,躲到軍營去了。那天夜裏他跟一匹發情種馬似的,天不怕地不怕,這會知道怕羞了。她心裏好笑,也怪疼他的。

天黑盡之後,葡萄把烙好的幾張油饃和一盆甜湯送到紅薯窖里。她把場院上打架的事講給二大聽,還說史老舅把從孫家分去的黑騾養得多駿。她總愛說從孫家分出去的牲口誰誰胖了,誰誰瘦了、誰誰瘸了。牲口和孫二大的孩子一樣,他好聽它們的事。二大今晚沒問:菊花馬配上沒有?那貨孬著呢,不好配。或者:老牛咋樣?或者:紅馬咋樣?他聽葡萄說話,慢慢晃着手裏的盆,嘴沿着盆邊轉着圈喝湯。他這樣晃麵糊塗就乾乾淨淨從盆上給晃下來,比筷子刮、手指刮還乾淨。

「爹,油饃是大油烙的。」

「嗯。聞着老香。」

「趁熱吃。」

「才剩多少白面呀?」

「咱又不是天天吃油饃。」

「敢天天吃?」

「夠吃,甭愁。」

「把白面盡給爹吃了,你吃啥?」

「我就好吃紅薯。」

葡萄聽二大呼嚕呼嚕喝湯的聲音輕下去,最後是「吧呷吧呷」。她站起來,伸手接過他的空碗,擱在籃子裏。黑燈瞎火,他和她從不作錯一個動作。

「葡萄,你坐。爹和你說說話。」他聽見她坐在他對面。「葡萄,要真鬧荒年了,爹給你說個地方,那地方有吃的。從咱這兒往北,進山,那山洞裏有個倉庫。是日本人的。倉庫里存了幾千個罐頭。」

「您咋知道的?」

「是劉樹根告訴我的。他讓鬼子抓去當夫子,幫他們搬東西進去,就搬了幾千個罐頭。後來他逃出來了,鬼子也投降了。再回去找,咋也沒找著那個山洞。人餓急了,就准找得找。你就記着,那山叫壺把山,不老大。山洞朝南。」

第二天清早,出工的鐘還沒響,葡萄送飯下到地窖,發現二大不在窖里。她摸摸床鋪,鋪蓋給卷掉了,再摸摸,發現所有的衣服、鞋、帽全不在了。二大走了。

她點上小油燈,見地上擱著打好的麻繩。二大麻繩打得漂亮,摸黑也打得這麼漂亮。二大啥事做得不漂亮?走也走得漂亮。走了那麼大個活人,夜裏連狗都沒驚動一條。全村幾百條狗,葡萄沒有聽見它們咬。二大去哪裏,活不活得成,這都不是愁人的事。葡萄知道一身本事的二大總能在什麼地方端住一個飯碗。她是愁是沒了二大,她可成了沒爹的娃了。

葡萄從地窖里上來時,兩腿虛虛的,人也發迷。她見一個黑影子在月亮下伸過來,黑影子的腦袋小小的、圓圓的,脖子又細又長,肩膀見稜見角。連黑影子都是帶傷的,動動就疼,所以它一動不動。

葡萄也不動。

黑影子說話了。他說:「葡萄嫂子,我明天走了。要上朝鮮哩。」

葡萄說:「明天就走?」

「打仗不死,回來見你。」

葡萄心裏一揪。她別的也不想說什麼了,看着春喜走去。走到豬欄邊,他停一下,轉身上了台階。上台階后他腳快起來,到後來就成跑了。葡萄又是好笑又是可憐:這貨,懂得干下醜事往外躲呢。

她走到磨棚外,伸手去收晾著的衣裳,見她那件小褲衩沒了。她又是一陣好笑:這貨,偷那玩意幹啥?補了好幾塊補丁,還有洗不下去的血跡。到了軍隊上,他能把它藏哪兒?

葡萄和冬喜請了假,搭車到洛城去了一趟。她小時聽二大說他在洛城有個開鹽場的朋友,和他差點讓鬼子一塊活埋,是生死患難之交。她找到鹽場,那個朋友也在前兩年給政府斃了。她便去找一個做糕點的師傅,二大的糕點手藝是從他那兒學的。老師傅已經不做糕點了,見了葡萄便問二大可硬朗。

到了下午,葡萄把汽車站、車馬店、火車站都找了一遍。黃昏時她走到市醫院門口,站了一會,直衝沖地走了進去。

醫院剛剛下班,她在停滿擔架,到處是哼哼的走廊里碰見戴大口罩的孫少勇。孫少勇把她拽到亮處,打量着她,說:「你咋成這樣了?」

「叫我喝口水。」她直筒筒地說。她明白她的樣子挺嚇人,一天沒吃沒喝,走得一身汗泥,衣裳也是又臟又破。她一共只有兩塊四角錢,打了張車票,大子兒也不剩一個了。

少勇已跑回辦公室,把他自己的茶缸端來。他看着她喝,喝到茶根把茶葉呷得噝噝響。等她臉從茶缸里冒出來,他問:「逃荒來了?」

「逃荒我也不上你這兒逃來。」

「那出啥事了?」

「沒事我不能來看看你?」

少勇笑了。他把茶缸奪過來,又去給她倒了一缸子冷開水,又看着她一飲而盡。她用手背一抹嘴,把臉抹出一道乾淨皮肉來。她說:「我得住下。住三天。」

孫少勇想,他現在有妻子了,兩人過得和睦幸福,把她帶回家是不合適的。可把她另一處安排,更顯得不三不四。想着,他就領她去了醫院的職工浴室,叫她先洗洗,他抽這個空來想法子。

少勇走到馬路對過的百貨商店,買了一件白府綢襯衫和藍布褲子,又買了一條淺花褲衩。他把這些東西裝在一個線網兜里,又從食堂買了兩斤韭菜包子,放在他吃飯的大搪瓷盆里。他準備拿這份禮打發葡萄回家。但葡萄一出浴池他聽自個兒說:「走吧,先換上衣裳,我領你回去見見你二嫂。」

一秒鐘之前他都主意定定的,要打發她走,怎麼開口成了這句話了?

她在他辦公室的屏風後面換衣裳。他問自己:你不是早把她忘了嗎?你不是說妻子朱雲雁比她強一百倍嗎?怎麼見了她你還是心動肝顫的?她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一身衣裳摺疊得橫橫豎豎全是摺子,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她還是穿她自己縫的衫子好看,天生的鄉下女人。他嘴上說:「好好,正合身,看着可洋氣。」

到了家少勇在門口就大聲叫:「小朱,咱妹子來啦!」

葡萄見門裏的小朱眉清目秀,十指纖纖,鞠個躬說:「二嫂。」

少勇把葡萄讓進屋,小朱請她「坐坐坐」,「喝茶喝茶」,「吃糖吃糖」。

葡萄說:「咱吃飯吧二哥,我老飢呀。」

少勇和小朱一對臉,一瞪眼,沒想到客人這麼不虛套。葡萄這時已發現了碗櫥,從裏面取出碗筷,把搪瓷盆里的包子擺出來。小朱自己坐下來就瓣包子,少勇從灶台上拿了醋瓶和兩頭大蒜。他先給小朱倒上醋,剝的蒜也先放在她面前。

葡萄見三個人干吃,小朱也沒有給大家燒碗湯的意思,便起身到爐子上燒了一鍋水,四處找了找,連個雞蛋也找不着。她抓了兩把白面,攪了點麵湯,給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着忙得那麼自如從容,手腳、腰身動得象流水一樣柔軟和諧,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樣。十個女人的靈性都長到葡萄一人身上了。

往後的幾天,葡萄每天一早出門,順着大街小巷找,把洛城旮旮旯旯都用她一雙腳一對眼睛篦了一遍。她知道二大不會尋短見,他沒有那麼大的氣性,他不跟誰賭氣去活,也不跟誰賭氣去死。他活着就為幹活幹得漂亮,干一天漂亮活兒咬下一口饃味道美着呢。漂漂亮亮干一天活兒,裝一袋煙抽,那可是美成了個小神仙。葡萄七歲就把二大當親爹,二大動動眼動動手她都知道他想的是啥。

洛城還和上回一樣,到處掛標語拉紅布幔子,一卡車一卡車的人又唱又笑,大紅紙花得花多少錢呀?就是歌不同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

只有小巷子還和過去一模一樣,討荒的,要飯的,磨剪子唱的還是老曲調,賣洗臉水還是賣給拉板車、拉黃包車,賣菜的。

葡萄知道二大的心意。他走了要她好好嫁個男人,生一窩孩子。他再不走,就把葡萄耽擱了。女人老了不值錢,寡婦老了更不值錢。他拔腳一走,這個道理就給她講明白了。不然連春喜個嫩雞子都來惹她。誰和年輕寡婦沾惹上,都是寡婦的不是,臭都臭的是寡婦,自古就是這。葡萄知道二大為她愁壞了,比自己養個閨女老在了家裏還愁哩。

葡萄離開少勇家是第四天清早。少勇的媳婦小朱還在睡。她把自己帶來的衣裳換上了,又把支在外屋的帆布床收起來,少勇還是那句話:「葡萄,這不怪我。」

他問她有什麼難處沒有。葡萄不客套,跟他要了一些藥片、藥水。這些東西給侏儒們可是厚禮。她不叫他再往醫院外面送,兩人低着頭,面對面站在醫院大門口。她突然來了一句:「二哥,我二嫂不會好好跟你過的。」

他想頂她一句,但她轉身風似的走了。

孫二大走了后,第二年開春時,史屯來了一輛黑轎車。車子停在街上,小學校的孩子們全跑出來看,上課鐘聲也把他們叫不回去。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排場的轎車,還帶白色鏤花窗帘子。窗帘子後面坐了個排場人,穿呢子大衣戴皮帽子。那人聽司機說進村的路失修,車開不進去,他從車上下來說:「那走兩步路也好,當年行軍打仗,哪天不走幾十里地?來這兒弄糧食,走幾十里山路還背着糧哩!」

他看看這些穿破衣爛衫的孩子,骯髒的手和臉都凍得流膿水。他想,過去這小學校里的孩子穿戴可比他們強多了。聽說這裏的農業社辦得好,是省里最早一批掃除單幹的,可街上冷清荒涼,逢集的日子也沒多少人氣。

穿呢子大衣的人往村子裏走自己大聲問自己:「路為啥不修修呢?農業社可是有好幾百勞力。」

他往村子最熱鬧的地方走,路過一家家窯院就探身往下看看。看見曬的麩子、紅薯干就皺皺眉,若看見誰家院裏跑着肥肥的豬,他便展開眉頭舒口長氣。見一群老頭聚在一塊曬太陽賣獃,他走上去問他們對農業社的「意見」。老頭兒們看看他的呢大衣、黑皮鞋,問他:「您是從縣黨部來的?」

他說縣黨部是******的,******叫縣委。他是從專區區委來的。

老頭兒們撮著沒牙的嘴學舌:「專區區委。」

「農業社不農業社的,俺們反正也看不見新中國、社會主義了。」

穿呢大衣的人覺著這個社果然不差,把沒牙老漢都教育得懂得「社會主義」了。他一面想着,就走到史屯最闊綽的院門前,一看門口掛了兩塊牌子,上面寫:「史屯農業合作社黨委會」,「史屯農民協會」。大門上著鎖,他想,史屯的幹部們真不錯,都和社員們一塊下地了。

他順着小道往地里走,正駕犁翻地的人都站下來看他,看他的黑皮鞋走成黃的,呢大衣在剛長出一柞高的豌豆苗上呼扇。他有四十歲?不到,最多三十一、二,臉上都沒起摺子哩。這是哪兒來的大官兒?北京來的?……

蔡琥珀在史屯街上開會,聽說來了輛轎車,跟着追到這裏。她已經知道這位首長姓丁,是專區新來的書記,剛從志願軍里轉業下來。她在街上的供銷社借了一斤花生切糖,一斤芝麻焦切片,一斤高粱酒,又讓農業社的通信員沏了一壺茶,一路追了過來。

她從來沒遇上過專區書記這麼大的官,手心直出冷汗,兩腮倒是通紅通紅。她見丁書記往河邊走,步子飛快,她叫通信員跑步上去,給首長先把茶倒上。

姓丁的區委書記是山西人,人不太懂他的話。他問人有個孫掌柜搬哪兒去了?人們都傻笑着搖頭。他站在乾涸的河邊,看一大群人在挑土造田。

「孫掌柜不在了?」他又問。

一個個子高高的女子走到他面前,眼直直地看他一會兒,說:「我認識你。」

這女子穿一件打補釘的緞襖,看着象粉紅色,不過太舊了,也說不上是什麼色,女子兩隻眼睛和人家不一樣,瞪得你睜不開眼。就象七、八歲的孩子,看你說謊沒有,看你喜歡他還是討厭他。

「你認識我?」丁書記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王葡萄。」

「我可不認識你呀。」他哈哈大笑。她就看着他笑。他笑過說:「我只認識一個人。我跟那人借過三百光洋,還拿過他二百斤白面。我的借條還在他手裏呢。」

旁邊的人問:「那人叫個啥?」

「我不記得他大名兒了。我那時一直叫他孫掌柜。」

「你來俺家借錢的時候,我給你煮過荷包蛋。」葡萄說。

「那孫掌柜就是你公公,對不?」

「是我爹。」

人們慢慢明白了,首長要找的是惡霸地主孫懷清。他們想,早知道孫懷清有這麼一座靠山,就該對他客氣一點。他有靠山,為啥不言聲呢?這不坑人嗎?現在這靠山找上門來了,跟他們算賬來了。當年孫懷清借了三百大洋給八路軍,那不就是八路軍的地下銀行?他不成了地下老革命?史屯人怎麼也算不過這個賬來。這時他們聽葡萄說:「那您欠咱那錢糧也甭還了。」

丁書記馬上說:「得還得還,******說得到做得到。是不是歌里唱的?啊?」

他又哈哈笑起來,上來就握住葡萄的手:「沒有你爹借的三百塊大洋,我們那支隊伍說不定就買不上武器,也打不了勝仗。」

葡萄說:「您還也沒處還呀。農會抄家把那借條給拿走了。」

下頭有人說:「孫懷清跟誰都收賬,還敢跟******、八路軍收賬,狗膽老大呀!」

丁書記扭頭一看,是個短髮女人在說話。短髮女人穿戴神氣都表明她不是個一般農民,是個見過世面講大道理的人。她從人堆里擠上來,把葡萄擠一邊去,說:「丁書記,您下來視察,也不跟我打聲招呼——蔡琥珀,史屯農業社的支部書記。」她男人似的向後一仰身,往前一伸手,和丁首長握住手,使勁一搖。丁首長架在肩頭上的呢大衣給搖到了地上。馬上有好幾雙手伸上來,拾起大衣,把上面沾的黃土拍掉。

「我不是來視察的。」丁首長說,「我去城裏開會,路過這兒,想來『還債』。」

蔡琥珀到底見過世面,一點不荒地說:「借惡霸地主的錢,那能叫欠債?那是提前土改唄!」

丁首長楞住了。他看看葡萄,說:「你爹給劃成惡霸了?誰給划的?」

不等葡萄吭聲,蔡琥珀說:「全史屯的人個個同意,把孫懷清劃定成地主惡霸。」

「不對吧?他三幾年的時候,還給紅軍偷運過一批鹽呢。」

「有證據嗎?」

丁首長有些惱地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當幾百人審我一個專區書記嗎?

「孫懷清現在人在哪裏?」丁書記問道。臉沉得又黑又長。

「五零年夏天給鎮壓了。」

丁書記不言語了。過了一會,他笑笑:「那我這債算賴掉了。」

農業社社長史冬喜這時也趕來了,在人群里聽了最後這段對話,走上來和丁書記握了手,講了講春耕形勢和社員的政治教育情況。然後他把孫懷清的大兒子孫少雋怎樣劫持鬥爭會場上的地主老子講述了一遍。丁書記慢慢點着頭。臨上轎車前,他把王葡萄叫到跟前,輕聲說:「沒人為難你吧?」

葡萄笑了,想,誰敢為難葡萄,葡萄不為難別人就算不賴。

丁書記看着她的笑,有些迷登。她的笑可真叫笑,不知天下有愁字,什麼事敢愁她?

多年後史屯人一說就說拖拉機是和蝗蟲一塊來的。其實拖拉機來時是春天,蝗蟲是夏天來的。春耕時天剛亮就聽見什麼馬達「轟轟轟」鬧人。有個老人對他兒子說:「快跑,坦克來了!」他是唯一見過坦克的人。

等到下地鐘聲打響,史屯人跑出來,看見一台紅顏色的東西停在地頭上。史冬喜站在旁邊,笑着喊:「看看社會主義咋樣?以後都使拖拉機了!老牛都殺殺吃肉吧!」

開拖拉機的是個小夥子,穿藍衣戴藍帽,誰上去摸拖拉機他就訓誰:「瞎摸啥?給摸髒了!」

大家趕緊把手縮回去。看看也確實不敢摸,拖拉機一身紅,頭上臉上系著紅綢繡球,跟剛嫁到史屯來似的。誰敢瞎摸一個新媳婦呢?不一會兒,大家失望了,因為拖拉機不是嫁來的,就象在戲台上一樣,漂漂亮亮走個圓場就回去。史冬喜的話叫「示範」。他告訴大家,這是鄉里買的頭一抬拖拉機,準備給最先成立的高級社優先使用。

開拖拉機的小夥子又喝斥了幾個湊近抽煙的老頭,說拖拉機讓他們弄爆炸了他們得賠。老頭兒們趕緊往後退,一邊在鞋上磕出煙草。他們說拖拉機看着恁排場,憑鬧人,咋恁嬌呢。

人們蹲在田邊上,看拖拉機在地里開了幾趟,地全犁妥了。

冬喜坐在駕駛倉里,對大家說蘇聯老大哥早就到達社會主義了,都把牛宰宰,煮成土豆燒牛肉了,種地就是這,手轉轉方向盤就中。

拖拉機犁了一塊地,開跑了。史屯的人就常常把拖拉機說給牲口聽,碰上騾子、馬、牛不聽話,他們就一邊甩鞭子一邊說:「你再鬧性子拖拉機可來啦?拖拉機一來,就把你殺殺,煮土豆燒牛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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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個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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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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