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向光而行

第五十一章 向光而行

1

車臣。

這是一棟外表看起來像普通大樓的建築,但步入其中就會發現,整棟大樓空無一人,樓內的居民似乎都被請了出去,莫非已經被廢棄了?可若這麼解釋,樓內設施齊全,每個轉角都裝有攝影頭,燈光炫亮,又顯得不合理。

電梯停在地底十八層,一位身高約在一米八左右的蒙面男子,和另一位身材較矮的蒙面男子一起走出,剛一出門,就有兩名蒙面者手持電子儀器,對他們全身進行了一次掃描,以確保沒有武器或是金屬物品,兩隻受過特訓的德國牧羊犬虎視眈眈地坐在一旁,只要從來人身上嗅出一丁點兒易燃易爆危險化學品的氣息,就會毫不客氣地發起攻擊。

檢查完兩位從電梯里出來的蒙面者之後,兩名檢查者自己也用儀器掃描了一遍,表示他們身上同樣沒有任何武器。

身材稍矮的蒙面男子用英語對身邊的男子道:「已經查了三次,庫諾夫先生還真是小心啊!」

稍高一點的男人點頭道:「這次來的都是像先生你這樣的大人物,頭領不得不加倍小心,任何一人出了問題,都不是我們能負責的。」

他對這位來自美洲的巴迪拉先生可以說有幾分佩服,或者是敬畏,姑且不說他是毒皇方面的代表,光他單身前來赴會的勇氣,別的與會者就沒有一個能做到。

這次召開的碰頭會,由於各地的黑道頭目彼此之間不可能沒有一點嫌隙,庫諾夫先生為了協調,可謂煞費苦心。不僅讓與會者矇著臉面,不帶任何武器,就連會議守護員也沒有佩帶任何武器。每名與會者所能帶保鏢的上限為二十人,除了這位巴迪拉先生,其餘與會者都是恰巧帶夠二十人,他們被安排在大樓的周圍,所在位置與大樓都是等距的,並且都能通過監控錄影看見會議廳中自己主子坐的地方,只要稍有異動,一分鐘內就可以趕到。

較矮的巴迪拉道:「舉辦這樣的碰頭會,要經受很大風險吧!」

稍高的男子笑道:「是啊!瓦列里,帶這位巴迪拉先生下去。」

換了一位肌肉發達得快從背心裏脹出來的高大蒙面漢,帶着這位稍矮的巴迪拉走樓梯繼續向下。

稍高的男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和這位巴迪拉先生待在一起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那透過頭套射出來的眼神,總讓人感到心中緊張。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呢?狐疑?不!陰險?不,更不對!悲傷?差不多,那眼神中確實帶着某種悲傷,好似剛死了親人似的,但還不夠,當中還有別的東西讓自己緊張,或者是——懼怕!

會議廳里擺着圓形會議桌,十七八張椅子,每張椅子前都放了一個公文夾、一支簽字筆,若有人貿然闖入,肯定會以為這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會議,只是與會人員比較特別。目前一共坐着十個人,全部都矇著面,並且相互間刻意保持着距離,中間還有七八張空座椅。

主持者庫諾夫正對着會議室大門坐着,身後的牆上掛着投影機熒幕。和其餘人一樣,他戴着蒙面頭套,只露出兩隻眼睛,湛藍、陰狠。看了看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鐘了,之所以還在等待,是因為這次會議的三巨頭,除了他自身,另兩位都還沒有來。

如果不是他們三人聯合發出聲明,今日也不會召集到這麼多黑道頭目派出代表參與會議。原本商議得好好的,事到臨頭,那兩隻老狐狸竟然不露面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庫諾夫嗅到一絲陰謀的味道,他知道,那兩隻老狐狸不是膽小的人,他們不來,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但是,他對自己的安排很是自信。大樓本身就是為防原子彈爆炸設計的,導彈一類的定點清除根本就不可能,凡在大樓內的人都沒有武器,就算有口角之爭,最多也就是動動拳頭,生點小摩擦。這些與會者,哪個不是久經殺場的悍將?真要動起手來,自身都會先掂量掂量後果。如果是別的武裝分子想衝進來,且不說這裏是他的地盤,就是大樓周邊那一圈各地黑道帶來的保鏢,足有兩百多人,也能抵擋一陣子。他不明白,如此安全的策略,那兩隻老狐狸還擔心什麼?

又過了五分鐘,庫諾夫終於開口道:「好了,我們不等了,那些沒有來的,看來是不會來了。今天,有幸邀請到諸位,主要是就帕巴拉神廟的資料問題,與大家進行一些溝通和交流。在座的諸位都知道,帕巴拉神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並對它或多或少做了辛苦的研究,有的時間短一些,僅研究了幾年,有的時間較長,已經研究了十幾年。就拿我們來說吧!我們是在一九四六年得知帕巴拉神廟的存在的。」

與會者發出了「哦」的聲音,他們僅知道這個組織對帕巴拉神廟接觸得較早,但沒想到竟然早了那麼多年。當然,其中也有不屑一顧者,心想你們研究了那麼多年,還不是屁也沒有研究出一個!

庫諾夫好似看穿了眾人的心思一般,又接着道:「雖然我們研究的時間長一點,搜集的資料或許較多,但是實質性的進展,確實不大,甚至可以說,和諸位還處於同一起跑線上。而且,據我所知,更早接觸到帕巴拉神廟的組織,還大有人在,但他們也沒能找到。其實,帕巴拉神廟本身應該並不危險,難就難在它的入口,很多同僚都被那幅地圖給誤導了。另外,與它相關的大部分資料都在西藏,而中國政府對西藏這塊地方,一直派有重兵把守,這才是尋訪帕巴拉神廟的最大困難所在。」

頓了頓,庫諾夫又道:「好了,言歸正傳,今天召開這次會議,主要是與數月前出現的帕巴拉硬碟事件有關。相信諸位也都知道了,兩年前,中國政府突然改變了由政府組織秘密探察帕巴拉的方案,開始與民間組織尋求合作,而那個民間組織果然不負所託,兩年多的時間內,搜集到許多有關帕巴拉神廟的資訊,甚至比我們研究了幾十年的資料還具有突破性,當然,關鍵在於中國政府的大力支持。雖然行動最後仍以失敗告終,但這些相關資料至關重要。根據可靠管道,雖然那批資料大多上交了中國政府,但他們自己留有備份,那就是被全世界地下組織稱為帕巴拉硬碟的東西了。」

「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渴望能得到那份帕巴拉硬碟,而且,據我所知,你們當中,的確有人動手了。最先得到那份硬碟的,應該是亞洲的一個組織,具體是哪一個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帕巴拉硬碟在他們手上保存的時間,不超過六個小時。」庫諾夫話雖這麼說,眼神卻從右邊的一排掃了過去,其中一個蒙面者狀似懊惱地將頭低了低。

他接着說:「接下來發生的事,相信已是眾所周知。短短數月時間,有十三個小的非政府組織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八個國際知名的非政府組織實力大損。從亞洲,到歐洲,到非洲,到美洲,最後又輾轉回到歐洲,好像全世界的非政府組織和激進組織都被捲入了帕巴拉硬碟事件,殺得昏天黑地。可結果呢?結果怎麼樣?還不是連硬碟里究竟有些什麼內容都沒有看到。我和我的幾位老友對這次的事件感到非常震驚,所以才出面干涉,力求平息這場不必要的風波。」

其餘的蒙面者心裏無不大罵,奶奶的!不就是硬碟最後被你們搶去了嗎?如果你手頭沒有那硬碟,鬼大爺才在這裏聽你大放厥辭!

庫諾夫道:「請大家不要懷疑我們的誠意和決心,這次邀請你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把硬碟的內容公開,人人有份,絕不食言。事實上,帕巴拉神廟內的東西,絕不是哪一個組織能吞得下的,我們的目的,就是希望彼此合作,共同尋找,摒棄以前各自為政、暗中爭奪的探尋方式。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在中國政府的眼皮底下,比他們先一步找到帕巴拉。」

與會者立刻三三兩兩討論起來,意見不一,有的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反正帕巴拉的財富足以改變一個國家,人人都能分到不少;有的則認為資料可以公開,但依然各憑實力行事,誰的本事大,誰先躲過中國政府找到帕巴拉,能拿多少算多少;還有的認為庫諾夫所言不實,那硬碟在你手上好幾天了,我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動手腳,把關鍵地方隱去了還是怎樣的……

不一會兒,那名叫瓦列里的蒙面壯漢走來,在庫諾夫耳邊低聲耳語幾句,他似乎很滿意,點了點頭,道:「讓他進來。」

跟着,又對其他人道:「請安靜,首先,給大家看一段我們破解了帕巴拉硬碟后取得的資料。」

身後的熒幕立刻打出卓木強他們在瑪雅地宮中的視頻資料,所有人頓時安靜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唯恐漏看了什麼細節。

此時,巴迪拉才進入會議室。

他的眼神很古怪,讓庫諾夫覺得全身都不舒服。那究竟算一種什麼眼神啊?令人感到壓抑,還有……憂鬱,對!憂鬱。那是一種冰冷的憂鬱,帶着淡淡的哀傷,一見就不舒服,卻又有些熟悉。曾在哪裏見過那樣的目光呢?

巴迪拉一走進,會議室的溫度就好像突然降低了好幾度。庫諾夫冷冷道:「你遲到了,需要給我一個理由。」

不料,巴迪拉對質問充耳不聞,只環顧會議室道:「怎麼才這幾個人?」言語中充滿挑釁意味。

庫諾夫勃然大怒,在他的地盤上,還從沒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但這巴迪拉是毒皇方面的人,在美洲和東南亞一帶的販毒勢力,都與毒皇有密切的關係,要進入西藏還得藉助他們的勢力,所以他沒有怒罵,只是提高了聲量道:「這位先生,請注意你說話的方式!」

巴迪拉揉了揉眼角,好似庫諾夫不存在似的,自顧自道:「不是說你的邀請函共邀請了十七個組織的代表嗎?看來還是有些老狐狸提前得到通知,逃走了。」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宣戰了,庫諾夫和眾多黑道代表豈有不知?庫諾夫大聲道:「瓦列里!」緊接着詢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巴迪拉先生!」他叫出對方的名字,表示已經不再顧及對方的身份,也不再對此保密。

「巴迪拉?他是哪裏的巴迪拉?」庫諾夫身邊的一名蒙面者詢問道。

庫諾夫道:「哥倫比亞毒皇的代表,古勒將軍手下的巴迪拉。」

「不!」那蒙面者尖叫起來道:「他不是巴迪拉,他是冒充的!」

太晚了,這位冒充的巴迪拉忽然手腕一揮,抄起桌上的檔案夾,彷彿握著無比銳利的刀,一轉身就劃破身邊兩位蒙面者的頸動脈大血管,接着手背在桌上一敲,簽字筆彈跳起來,手腕一翻一拋,筆帽脫落,筆尖像一根鋼針,插進了剛剛指認他的那名蒙面者的喉嚨。

那蒙面者倒退兩步,喉嚨里發出嚯嚯的聲音,仰面倒下。與此同時,冒名的巴迪拉手裏拉過兩張凳子,分別拋向兩旁的蒙面者,跟着騰地一腳,整張圓形會議桌居然被踢得向前沖,將站在正對面的庫諾夫撞得彎下腰去。

那一腳力量極大,庫諾夫感覺自己就像被坦克撞了一下,腹內傳來一陣鑽心絞痛,失去反抗的能力,就那麼捂著小腹倒下。

但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依然看到那位巴迪拉一腳踢碎一把在半空中的木凳,抄起一根凳腿,像握了一把快刀般捅進另一名蒙面者的肚子。

2、最大的恐懼

庫諾夫沒有想到,這個他自認為安全的無武器會議室,會成為他們的墳場,這個冒充巴迪拉的究竟是什麼人?他……他怎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全世界知名黑道挑戰?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他心中充滿了疑惑,徒然間想起,不!不對!那兩隻老狐狸沒來,莫非他們提前得到了風聲?可是,自己邀請的這些人,都是世界上知名的黑道組織代表,能把他們完全不放在眼裏的組織,可沒有幾個啊!

一個又一個的世界超級恐怖組織的名字在他腦海里出現,又一個接一個被否定。此時,會議室的所有蒙面代表似乎都被那位巴迪拉解決了,整個空間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我就要死了嗎?庫諾夫躺在地上,這個念頭突然出現。踏入江湖四十年,每天都在各種爭鬥、拼殺中度過,從沒有一刻像今天這般害怕死忙。那個巴迪拉……那種速度、那種力量、那種技巧,過往從未見過!一個人竟然能如此輕鬆地殺人,把任何東西都化為武器,整個過程就像經過了電腦的縝密運算,每個人的反應、躲避的動作,全都在掌握之中,實在太可怕了!這個巴迪拉,是他見過的最可怕的殺手!

巴迪拉已經來到庫諾夫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還是那種憂鬱的眼神,那種讓人心頭冰涼的感覺。庫諾夫突然對死亡不再感到害怕,也放棄了反抗,只在心中不斷地想,這眼神真的好熟悉啊!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呢?

啊!想起來了,曾在墳地見過,每逢在死者下葬時,他的親人或朋友,眼中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那樣的神情,憐憫、惋惜,並帶着悲傷。只不過在巴迪拉的眼中,還多了一絲譏諷和不屑。這個……這個傢伙!難道他在看別人的時候,都如同在看死人一般嗎?他究竟是什麼人?

「你……你是什麼人?」庫諾夫問道,希望至少能知道自己究竟死在什麼人手中。

不料,那位冒充的巴迪拉先生好像根本聽不到他說的話,只自言自語道:「你們這些蠢材,擋着我們了。擋着我們的人,都得死!」一腳踏在了庫諾夫的胸骨上。

庫諾夫清晰地感到,胸口如被壓上了萬斤巨石,心臟拚命掙扎跳動。但反抗是那麼的無力,很快,再也聽不到血液夯動的聲音。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再過不了多久,就會因為大腦缺血缺氧而死。

便在此時,一個恐怖的名字從他的意識的深處浮了出來,那是一個讓人根本不敢去思考的名字,他們潛伏在黑暗的最深處,就連那些國際知名的秘密組織也聞之色變!

庫諾夫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整個身體好像漂浮在空中,也再沒有了那種壓抑的感覺,只是,從意識深處傳來的震驚和恐懼仍在,讓他覺得靈魂也在顫抖。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他嘶啞地發出音來:「十……三……圓……桌……騎士……」

在失去光明之前,庫諾夫捕捉到巴迪拉的眼角,憂鬱的眼中,多了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為什麼?十三圓桌騎士,他們也在尋找……

生命的最後一個念頭,同樣充滿了疑惑。緊接着,他便沉入了無盡深淵,再也不會醒來。

「人類的世界,不只是簡單的分為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為了方便你理解,我姑且這樣分它吧!你應該知道,人們有物質慾望,也有精神慾望,因此產生物質追求,也有精神追求。當得不到滿足時,有三種表達方式,放棄,或者繼續,或者在放棄和繼續之間,只為了選擇而選擇。」

「當受到傷害,最需要的就是醫生和牧師,醫生治療肉體上的創傷,牧師則修補心靈上的裂痕,所以他們都受人尊敬。不過,在物質世界,人類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史,已經形成了一套基本完整的物質法則,它對物質追求上做出了一系列的規定,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非常明確。」

「那麼,在精神世界呢?人類幾乎從未制定過一部精神法典,規定哪些是可以思考的,哪些是不可以想像的。你或許要說,物質是以具體的方式表達出來的,而精神的世界更加複雜,且沒有具體的表達方式,沒有人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麼。沒錯,這的確是精神法則不能明確制定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不是全部。」

「事實上,宗教一直扮演了精神法則這一重要角色,起碼它告訴了人們,哪些想法是正確的,哪些想法是邪惡的,並用獨有的方式,對那些思想邪惡的人做出了精神制裁。宗教在人類社會中,扮演着和普遍流通的法律同等重要的作用,因此,真正充滿智慧的人,從不把那些神跡和今天的科技掛鈎,因為在精神的世界裏,宗教的法典獨一無二,它們的教義,遠勝於任何一本現代科技有關的心理精神方面書籍。同理,也沒有哪一本科學著作,能代替宗教在精神世界裏的地位。」

「任何一名睿智的領導者,都不會反對、駁斥或者是否定宗教的存在,而這一點,往往被曲解為方便統治者的奴化統治,其實是不正確、不全面的。宗教的真實意義,是全人類在精神世界的法律法規。人類要生存,就必須具備求生和繁衍的本能,社會要生存,就必須有法規和執法者。宗教是因為人們有需要而誕生的,所以只要精神需求還在一天,它就不會滅亡。」

「孩子,試想一下,如果這個世界沒有靈魂,沒有往生和輪迴,沒有天堂,沒有地獄,沒有外星高等智慧和未知文明,那麼,人類,將是何其孤獨的存在啊……」

卓木強猛然醒來,手心裏有一層冷汗。

唐敏依然蜷縮在自己腿上,可以感受到她那如小貓般的柔軟和體溫。張立、岳陽他們都抱着船槳蹲坐在船舷旁,頭燈隨着波浪起伏,可以看見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睛。

自己竟然睡著了?又過了多久了?卓木強微微蹭了蹭頭,想使意識清醒過來。奇怪,自己是靠在胡楊隊長的肩上嗎?

剛一抬起頭來,就觸碰到另一張微香的面頰,趕緊起身扭頭坐定不動,呂……呂競男!什麼時候靠在她肩頭睡着的?希望剛才那一碰,她沒能醒過來。

卓木強逐漸想起來,為了禦寒,大家都圍坐在一起休息。電力不夠,張立說既然沒划船,為了省電,乾脆關掉探照燈,只用頭燈照明。黑暗中寂靜無聲,頭燈的燈光柔和,自己於是在不知不覺中睡過去。

此刻腹中飢餓難耐,他小心地保持着身體不動的坐姿,伸手從地下取過一個水杯,一口飲盡,眼角餘光卻看到對面的兩雙紅眼。張立和岳陽都盯着他,都是一副想笑又極力忍着不笑的怪表情。

卓木強一擰眉頭,跟着一瞪眼,意道:「笑什麼笑!」

岳陽先將眼珠子下轉,看了看卓木強懷裏的唐敏,跟着眼睛向右一瞟,分明是在看卓木強靠過的呂競男,跟着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拋個飛眼,一豎大拇指。幾位沒睡覺都對他的啞語微笑莞爾,張立在一旁更是笑得牙齒都露了出來。

卓木強橫眉冷對,殺氣騰騰地將警告的信號傳了過去,咬着牙齒,嘴唇一張一合,做出咒罵的表情,意思是:「你們這兩個傢伙,給我小心點兒!」

岳陽毫不畏懼地向卓木強腿上呶呶嘴,卓木強低頭一看,唐敏哪裏睡了呢?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盯着自己那豐富的表情,不覺一驚,感到臉上有些發燙。

岳陽張大了嘴笑得前仰後合,動作非常誇張,偏偏又不出一絲聲音。

一見唐敏看着自己,卓木強立刻正坐起來。隨着小船的一陣顛簸,呂競男似乎也醒了過來,岳陽和張立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得嚴肅無比,彷彿他們也是剛剛睡醒。

呂競男也像什麼都沒看到,只平靜道:「不好意思,我竟然睡著了。我睡了多久?」

岳陽道:「按照塔西法師的計算,我們在這地下海,已經渡過了三十八個時辰。」

卓木強心中一顫,三十八個時辰,即是七十六個小時。這是怎樣的七十六個小時啊!時間是從第一次遭遇那有如地下海嘯般的潮汐力開始計算的,接下來他們都在拚命和浪頭比速度,沒有時間,沒有方向地艱難前進。

至此為止,經歷了六次可怕的潮汐巨浪,嚴勇、張健先後沉入海底,第二十三個時辰,吃光了最後的食物,三十個時辰之後,再也沒有力量揮動船槳,飢餓伴隨着寒冷襲來,船上所有人只得圍坐在一起取暖。如今,手邊只剩下為數不多的數支營養維生劑,所有清醒的人都隱忍着腹中的絞痛,靠着地下海的淡水堅持,因為船上還有兩個躺着的人,他們更需要藉此維持生命。

在黑暗裏飄蕩,雖然地下海的洋流不再將他們向回推,但是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漂向哪裏,而何處才是盡頭。

小時候,卓木強以為機關、猛獸、槍炮等給人造成身體傷害的東西是非常可怕的。長大后他才逐漸了解,人心的惡毒,遠勝於有形的猛獸和棍棒,心靈受傷害時的痛苦,也遠大於肉體的傷害。而此刻,他正逐漸領悟父親告訴自己的:「人們,並不是害怕洪荒猛獸,或是陰謀背叛,乃至痛苦死亡。人們真正害怕的,是未知。無法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才是最可怕的。」

3、地底星光

卓木強的雙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眼神渙散地盯着圍坐圈正中的一片空地,原來黑暗是如此的可怕,永遠不可能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所有人,只能默默地圍坐在小船上,這就是一方不設防的監獄,死神定時前來視察,每次取走一個鮮活的生命,甚至不給活着的人留下悲痛的時間。這是冥河,只能漂浮亡靈,不是真正的勇者,根本就沒有踏入其中的勇氣。

他不禁想,如果沒有這些隊友,沒有大家的相互支撐,自己能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中待多久?恐怕早就倒下了吧!

同時,他也清楚,越是在這樣的絕境中,人的精神意志越能決定生存的幾率。不能讓所有人靜默地等待死亡,除了亞拉、塔西法師這兩位密修者,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樣的靜默環境中存活得更長。

靜默持續著,在這幽暗、冰冷、孤獨的環境中,他們正經歷著與世隔絕的長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卓木強開口道:「張立,你還活着嗎?」

「嗯!」張立的頭燈晃了晃,光線更亮了一些。

「你確信?」

張立遲疑了一下,道:「等等,我確認一下。」

片刻,岳陽「嗷」地叫了一聲,道:「你幹什麼咬我?」

只聽張立問道:「疼嗎?」

「廢話!我咬你一口,你不疼?」

張立向卓木強道:「報告強巴少爺,經確認,我還活着。」

卓木強道:「那好,說個笑話吧!」

「笑話?」張立愣了。

一邊的岳陽插嘴道:「得說到每個人都笑起來為止。」說完,拿起水瓶,一仰頭咕咕咚灌水去。

「那好。」張立道:「我說個等火車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女士打電話向鐵路管理部門抱怨,說她家每當有火車經過的時候,就跟地震一樣,根本無法居住。鐵路管理部門一聽,哪有這麼嚴重?就派了個維修工去他們家看看。那維修工是個小夥子,剛參加工作沒多久,長得啊,就跟岳陽那小子差不多,愣頭青一個。」

岳陽不滿地叫開:「你討打是不是?」

張立道:「別打岔,聽我說。後來,小夥子就到了這家人屋裏,剛巧有一列火車開過去,他就在門口,沒感覺啊!後來進屋去了,岳陽……哦,不是,那個小夥子啊就跟那女士說,我剛才就在你家門口,沒感覺到地震,那女士就告訴那小夥子,屋子外面是石結構,震感小,家裏是木結構,震感就很強烈,特別是那床,火車一來,就像要散架一般,根本無法入睡,不信你試試。小夥子當真就準備躺床上去試試。那女士立刻罵道,你外衣那麼臟,想把我的床弄髒嗎?小夥子也真機靈,就把外衣脫了躺床上去了。那位女士說去泡茶,就進了裏屋,小夥子就在床上等,等呀等,火車沒等到,房門卻突然被人一腳踢開,只見一位體型酷似阿諾的大漢扛着把斧頭,進門就盯着床上的小夥子,問他,你在我們家床上做什麼?那小夥子怕兮兮地回答道,我說我在等火車,你會相信吧?哈哈……哈……」

張立自己乾笑兩聲,卻發現聽故事的人都沒笑,不由撓了撓頭。岳陽笑道:「失敗了吧!這種老故事哪能逗人笑?重說重說!」

張立道:「看來大家不喜歡這種冷笑話,那好,我再說一個,說一個很黃很暴力的。一個四歲的男孩親了三歲的女孩一口,女孩對男孩說:你親了我,可要對我負責啊!男孩成熟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笑着說:放心,我們又不是一兩歲的小孩子了!」

說完,等著大家的反應,卻只有唐敏和岳陽勉強笑了兩下,連強巴少爺都面無表情。胡楊隊長不屑道:「這也能算是很黃很暴力?你哄小孩兒吧?」

岳陽看了看正閉眼假寐的呂競男,趕緊小聲替張立解釋道:「胡隊長,不能再升級啦!你沒看見教官坐在那裏嗎?一旦驚動了她老人家,那說故事可就變成現場版演故事了,是不是很黃我不敢肯定,但很暴力一定少不了。看張立那張臉也算說得過去吧!可要是被教官海K一頓呢?你應該不希望到了香巴拉,連樹木看見張立都逃跑吧!」

「你說什麼?」張立揮着拳頭叫了起來。

就在這時,呂競男睜開了眼睛,張立和岳陽兩人馬上一個去撓後背,一個抖着衣衫,低聲念叨著:「好熱,好熱。」

「咳咳……哈……」

突然有人咳出聲來,又笑了一聲,卻不是圍坐着的人。聲音來自船底,是躺在船內充氣閥上的孟浩然發出的。

胡楊隊長趕緊道:「小孟,你醒啦?」

卓木強等人也是一驚,孟浩然被注射了冬眠合劑,原本應該處於深睡眠狀態,是什麼時候醒的?

唐敏問道:「你醒多久了?」

孟浩然道:「我也不知道,咳!有一段時間了吧!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聽見你們喊號子,咳咳咳咳……後來又好像跌到過水裏,這水可真冷啊!咳咳吭吭……」

卓木強忙道:「別急着說話,你肺里有積水,我們一直都在想辦法給你治療呢!」

孟浩然道:「我……咳……我知道自己的事……不用擔心……我……」

卓木強看了看呂競男、唐敏、塔西法師,他們心裏都清楚,這個弱不禁風的詩人,此刻只能用不到半個肺來呼吸,每一次呼吸,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掙扎,每次開口說話,都需要比常人付出十倍的力量。他的心臟跳動着,正與命運做着最後的搏鬥。

岳陽則想,這個人其實早就醒了,只是一直隱忍着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是想不驚動任何人,就此默默地離開嗎?那雙冰冷的微顫的手,正在為自己描繪怎樣的詩篇?

唐敏拿出聽筒,孟浩然的氣息很微弱,心跳也雜亂無章,她終於明白,他早就醒了,是實在堅持不住才發出聲音的。如今,他的身體,可以說只剩一絲氣息吊著,隨時可能撒手人寰。

她翻找著醫療包,對他說道:「躺着別動,別說話,我們會有辦法的!東茛宕鹼,東茛宕鹼呢?」

孟浩然噴出一蓬血色泡沫,掙扎道:「別浪費了,我明白的,這樣拖下去有什麼用?只是增加我的痛苦。其實,我不難受,我一點都不難受……」

胸口的憋氣,使他每說一句話,胸腔都要劇烈的起伏十幾下。

船上沒有完備的醫療設施,即便配備比普通探險隊已經好上不知多少倍,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一樣束手無策。

「天空……沒有留下飛鳥扇動翅膀的痕迹……但是,我驕傲,因為,我曾飛翔!」

孟浩然選擇用泰戈爾的詩為自己的一生劃上句號,他突然感到呼吸通暢了,吸入體內的空氣竟然是那麼的清新,那麼令人舒坦。身體輕飄飄的,好像羽毛浮在空中一般,而黑暗中,有星光點點,吸引他伸出手去,並幽幽嘆息,「星光啊!我們總算到了……」

船上的其餘人都不約而同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奇迹,就在那一瞬間發生。漆黑一片的海底穹頂,忽然出現非常微弱的、一閃一閃的點點星光。如果不是關上了探照燈,未必能發現。

「真是星光嗎?那是什麼光?」岳陽疑惑著。

待大家再回頭時,孟浩然已經離開了,臉上掛着的笑容,在燈光下顯得那麼柔和,那般自然。

4

安靜地送走孟浩然後,卓木強拿起望遠鏡,吩咐張立道:「打開探照燈。」

在光芒指引下,他看到了,那是一些好像是水滴,或是冰晶一樣的東西,懸垂在穹頂上,而微弱的光芒,就來自它們的底端。

一陣風吹起,串珠樣的東西隨風搖擺起來,熠熠閃光更增妖冶,幾乎讓他確信,那些就是水滴。可是,它們懸垂的尺度足有一米多長,就像是某種有黏性的液體,還有,那微弱的熒光,又是怎麼回事?他無法解釋。

卓木強看過後,將望遠鏡拿給岳陽。岳陽大聲道:「這是什麼?好像鼻涕一樣,要滴落又不滴,懸著老長一大截。」接着轉交到胡楊隊長手中。

好幾個人都看過,直到傳到肖恩手中,他驚呼道:「啊!我想起來了,那是生物!」

「生物?」

肖恩道:「沒錯,這種在沒有光,溫度極低或極高,根本不適合生命生存的地方生活的生物,被稱為極限生物。有點像被稱為可拉娜的細菌生物,據說那種細菌在極限環境中生長速度驚人,鼻涕一樣的懸垂每二十四小時就能長二至三厘米,不知道要分裂多少次。只是那熒光很奇怪……難道說,細菌也能發出生物光?」

岳陽沉思片刻,再從肖恩手中拿過望遠鏡,仔細地看了看,道:「不是的,不是細菌發出的光芒,是生物,我看到了!是小飛蟲!在那些鼻涕外面,攀附着一些小飛蟲,裏面還裹着一些死掉的小飛蟲,只是太小了,極容易被忽略。光芒其實是小飛蟲在鼻涕外面和岩隙間發出來的,因為我們一開始看見的就是鼻涕,所以才誤以為光芒是鼻涕所發出。你們看,它們在動,就像螢火蟲一樣,但是小多了!」

果然,那些極其微弱的光芒在移動,似乎朝探照燈留在岩壁的光圈靠近,只是探照燈光芒太強,點點熒光一靠近就消失。

岳陽舉著望遠鏡道:「那些鼻涕一樣的東西垂得太多了,風一吹,就像掛簾似的,小飛蟲藏在裏面好像很安全。」

肖恩馬上道:「這是共生關係,就像小丑魚和珊瑚海蜇一樣,利用那些細菌形成鼻涕的黏性,來逃避大生物的追捕,那些大的生物則成為細菌分解的對象。」

胡楊隊長問道:「那些小飛蟲呢?吃什麼?」

肖恩答道:「水裏或岩隙里的其他微生物。」

岳陽忽然激動地站了起來,道:「如果有其他微生物的話——」

他沒有把話說全,但船內的人都明白,有水,有其他微生物,就能供給稍大的生物,一旦形成群落,食物鏈就將完善,必然有更大型的生物存在,一直可以大到能夠填飽他們的肚子!

孟浩然雖然離去,卻在臨別前為指出了一條希望之路。有生物出現,不僅將解決飢餓問題,更重要的是,跟着生物的腳步走,朝着生物越來越多的地方走,將找到出去的正確路途,不再是漫無目的於在黑暗中漂流!不需要鐳射儀,不需要羅盤指南針,黑暗中就有一條生物路標!

岳陽喃喃道:「這麼說來,勇哥下水的時候,我看到的並不是幻覺,真的有生物在這黑暗深處。」

肖恩喜道:「起碼不用餓肚子了。」

張立道:「可是,就算是水裏有生物,這裏這麼黑,連探照燈都也照不了多遠距離,連看都看不見,怎麼去捕捉?」

肖恩答道:「我想在黑暗中生活的生物,對光一定有特殊的敏感性,我們可以用光源作魚餌。」

胡楊隊長道:「光?剛剛不是嘗試過了嗎?而且,那些長年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恐怕都失去了對光的感知能力。」

肖恩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長期生活在絕對黑暗的地方的生物,經過進化的演變,失去了感光器官,好比盲蝦、盲螈。但是胡先生,你忘記了這裏是海,不再是洞穴,這裏的環境,應該更接近絕對黑暗的深海環境,而在深海里,生物並沒有完全失去感光能力,相反,很多深海生物都會利用光來誘捕獵物,因為它們並沒有與光完全隔絕,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剛才那些與極限細菌共生的飛蟲,不是也因為探照燈而產生聚集效應?所以我認為,用光來釣魚是行得通的。我們可以用頭燈或直接用探照燈當誘餌,若發現適合捕獵的海洋生物,就用武器獵殺。這是目前唯一的捕食方法了,怎麼也要試一試。」

張立急忙道:「強巴少爺,我們來釣魚吧!」說着,躍躍欲試地翻包找起工具來。

用光做釣具十分簡單,將頭燈系在安全繩上,下垂至還能隱約看見一點光芒的地方,然後讓這特殊的釣具隨着小船一起漂蕩,一人專門負責看水底燈光異變,另一人守着探照燈,其餘的人則拿出武器等待。

捕魚策略也很簡單,一旦發現水下的頭燈熄滅或是改變方向,探照燈馬上照射下去,發現有動的東西,就一起射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可是水下遲遲沒有動靜,張立不由急了。

肖恩道:「不急,現在看到的都只是微生物,還沒有適合食用的生物群落出現,可既然洋流將我們推向這微生物群,也就代表了船一直在向目的地靠近。只要繼續順着洋流漂,再過一段時間,必定能等到適宜食用的生物上鈎。」

張立道:「可是,我擔心,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算釣到魚,也已經沒有力氣去抓住它們了。」

亞拉法師和塔西法師幾乎同時道:「這點你們不用擔心,如果有適合食用的生物,我們可以捉住。」

一提到食物,眾人只感到飢腸轆轆的肚腹更加難耐,個個目露凶光,跟豺狼似的。哪怕此刻海里游來一隻鯨魚,他們也能生生吃光。

探照燈又被關上,小船繼續順着洋流漂動,確實感覺到迎面吹來涼爽的風了。

洋流和波浪推進的速度並不十分快,但岳陽、張立、唐敏等人都有些不耐煩。越是着急,就越覺得漂移的時間已經太長了,越是感到飢餓。當聽到塔西法師計算出又過了兩個時辰之後,他們幾乎都絕望了。

岳陽終於忍不住道:「會不會是頭燈太大了,而光線又太弱,那些小魚兒從它旁邊游過去,我們根本就看不到。」

張立也道:「會不會是這個方法根本行不通?這裏的生物真的就像胡隊長說的,已經失去感光能力了?我們在白忙乎!」

肖恩依然緊緊盯着水下,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堅信自己的判斷力。忽然光芒一暗,肖恩感到手臂一沉,忙道:「探照燈!有東西咬鈎了!」

張立趕緊打開探照燈,水下果然不見了頭燈光亮,可是……探照燈照射的地方漆黑一片,並沒有看到任何異常之處。

他忙問肖恩:「是不是那東西咬了頭燈跑了?」

肖恩雙手吃力地拉着繩子,一隻腳蹬在船舷上道:「不可能!它將頭燈吞下去了!是個大傢伙,快來幫忙,我一個人拖不住。」

卓木強和塔西法師等趕緊去幫忙。

果然,船身已經微微傾斜,而且前進的速度明顯加快,有東西正拖着船前進。張立趕緊再次仔細觀察,探照燈在水下畫了直徑為十米左右的圓圈,依然只能看見漆黑一片,沒有任何生物的輪廓。他不由疑惑道:「我真沒看見啊!岳陽,你來看看!」

岳陽也用探照燈向水下照射,很快就得出結論,道:「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它游得太快了,而且方向紊亂,探照燈追不上它的行動;第二種就是……體積太大了,我們只看到它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怎麼看都是漆黑一團!我看,第二種可能性要大些!」

岳陽一見船行速度和傾斜的程度,趕緊道:「強巴少爺,肖恩,快鬆手,船要被拖翻了。它太大了,不是我們能對付的!」

肖恩堅持道:「不!我不放手,這是我們的食物,得抓住它!開槍,快開槍,不管有多大,我們一定可以制服它!」

唐敏和岳陽一齊朝水中掃射,張立依然盯着水下,結果還是沒發現什麼,但是從繩索上傳來的力道卻大得出奇,將呂競男、亞拉法師、胡楊隊長、塔西法師、肖恩一齊拉離地面,安全繩從大家的手中被扯了出去。

卓木強等人跌在船底,只見那五十米長的安全繩嗖一下就竄入水中,沒了影兒。

第一次用頭燈釣魚宣告失敗,不過從側面印證了肖恩的理論是正確的,光源對這裏的生物的確有吸引性。讓岳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船上也一直有光,為什麼沒有吸引生物靠近?

不管怎麼說,這次失敗沒能打消大家的積極性,雖然說人人都已經疲憊不堪,最少長達兩天半沒有吃過任何食物,但他們好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然撐著身體,又一次放下頭燈魚餌。肖恩說他這次會注意咬鈎者的體型,不會再犯上一次的錯誤。

但一次失敗的捕魚經歷帶來的體力消耗無疑是巨大的,再不能全神貫注地盯着水面,因為已經了沒有那樣的力氣。張立守着探照燈,肖恩將繩子繞在手腕上,其餘的人抱着槍,姿勢是統一的,膝蓋貼著胸口、雙手抱住膝蓋、頭枕着膝蓋。呂競男教過,這是最接近人在母體環境內的環抱姿勢,同時也是人在清醒或半清醒狀態下,新陳代謝最為緩慢的姿勢。

船不知道又漂了多久,肖恩猛然從半睡眠狀態中驚醒,並道:「有東西,咬鈎了!」

張立趕緊打燈,其餘人拉開槍栓,做好射擊準備,但張立和肖恩幾乎又同時道:「不要開槍,太大了。」

肖恩從繩索的力度中感覺到對方的體型,張立則是看到水下好像盛開了一朵巨大的葵花,花瓣足以將整艘船包裹起來。見那柔軟的花瓣變長、變細,他馬上明白過來這是個什麼東西,並且第一時間關掉了探照燈。

岳陽端著槍問道:「什麼?」

張立結巴道:「海……海……海怪啊!」

5

船上的人都明白,張立所說的海怪,指的是巨型章魚或是王烏賊等頭足網軟件生物,一頭成年王烏賊腕足可以伸展至一二十米,巨型章魚聽說也有十幾米的體型,相對於他們這條小船和船上的人來說,確實過於巨大。

沒想到用頭燈釣魚,釣來的竟然是這樣的怪物。

肖恩已經鬆開了手上的安全繩,可是那本該存在於深海的巨型生物似乎並不打算就這樣離開,蛇形船發出「喀喀喀」的聲音,有東西攀著船舷爬了上來。

是腕足!這隻不知道是章魚還是烏賊的生物,將它的觸手伸了進來,展現出科學家一般的好奇心,打算對蛇形船的內部一探究竟。

觸手上的吸盤整齊地蠕動着,像一條活蟲,在空氣中探尋方向。其中的一條觸手距離唐敏只有不到一米距離,唐敏緊張得都快哭了。張立更加倒霉,坐在船尾負責打探照燈的他已被一隻出手摸到臉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一排排小吸盤在臉頰遊走,緊張得臉部肌肉都快痙攣了。誰知道這巨型怪物會不會像抓小雞似地把他突然捲走?岳陽也急了,卻只能在一旁,雙手握拳,拚命要張立堅持住。

巴桑晃了晃手中的槍,意在詢問:「能不能射擊?」

肖恩指了指船底,悄悄道:「它在船的下面,有水緩衝子彈的衝力,而且本身就是軟體動物,這樣的環境下無法對它造成傷害。如果擊打腕足,它一發怒,極有可能把船拖下海去。」

岳陽道:「難道它會自己離開?要是它也餓昏了頭,把我們整個兒吞了怎麼辦?」

肖恩道:「起碼現在它還不打算那麼做,或許只是想找個東西纏着,這種生物本能讓它感到親切和舒適,就像你小時候老要抱着洋娃娃才能睡覺一樣。」

岳陽道:「誰說我小時候老要抱着洋娃娃才能睡覺!」

肖恩道:「總之,先確定一下是什麼,然後再想辦法。大家都確認一下,身邊能看到多少條觸手?重複的不要計算進去。」

唐敏道:「我身邊有一根。」

卓木強道:「我身後有一條。」

胡楊隊長道:「我兩邊都有,兩條。數它的觸腕有什麼用嗎?」

亞拉法師道:「我們這邊有四條,我和塔西法師還有呂競男三人。」

肖恩道:「沒有了?哦!那邊還有一條。」

岳陽指著張立道:「那裏……」

肖恩道:「哦,那麼我們可以看見的就有九條觸腕,看來這傢伙是烏賊,估計是大王烏賊。」

胡楊隊長道:「章魚只有八條腿,而烏賊有十條。」

張立終於開口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那條觸腕已經離開他的面頰,帶着令人作嘔的氣息搭在他肩頭,尖端貼著胸口向小腹探去,並且還在往下。濕滑的感覺讓張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指著觸手道:「這個傢伙,它想對我圖謀不軌啊!」

岳陽安慰道:「沒事,如果他是雌性的話,有強巴少爺頂着,你肯定沒有問題。」

張立瞪大眼睛道:「可是,已經伸下來了!」

岳陽道:「忍住,我的戰友,革命尚未成功,你一定要做好犧牲一切的準備。」

張立身體激烈地抖動着,猛然跳了起來,遠離船尾,端起槍大聲叫道:「我忍不住啦!」

與此同時,巴桑持槍而立道:「動手!」

肖恩忙道:「不要!」

卓木強驚道:「小心!」

胡楊隊長則慌忙地說:「等一下!」

所有的聲音混在一起,便在此時,那巨型軟體動物像提前探知到危險一般,突然收起了觸腕,放開了小船。船上的人端著槍,一時間陷入空前寂靜,心中有如擂鼓。

接着,一股巨大的衝力將小船遠遠地推開。

胡楊隊長道:「發生什麼事了?」

唐敏道:「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股巨大的洋流,把我們推開了。」

岳陽道:「張立,快打開燈看看,是從後面傳來的。」

燈光一開,只見黑暗之中,像有一座小島突然升了起來,正是那巨大的體積變化讓浪潮將他們的船推得往前,看起來像是某種生物的背脊,黑黝黝的,在水面的部分體積和蛇形船差不多大小,在水下則不知道有多大。

「那是什麼啊?」張立和岳陽不由張大了嘴。

海面水花四濺,一個巨大的白色生物也浮出水面,拋出接近二十米長的觸腕,向那黑色物體的背脊捲去。

此時,肖恩才道:「那……那個黑色的,該不會是抹香鯨吧?天哪!它們都是深海里才有的東西,怎麼會……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岳陽道:「抹香鯨是哪位老大?有什麼來頭?」

肖恩道:「抹香鯨也是深海生物,體型應該在二十米以上,是肉食鯨,根據漁民的傳說,好像和大王烏賊是一對冤家,兩個一見面就要打架的。或許剛才它就是把我們的船當作了抹香鯨的屍體,這才纏上來的。」

卓木強道:「好了好了,不管是什麼,趁它們在掐架,我們趕緊先離遠一些。還能划船嗎?」

張立道:「划!划不動也要划!那個傢伙實在是……太噁心了!」

蛇形船就像老鼠,要繞過兩隻打架的貓,悄悄地、輕輕地,試圖一溜煙竄過去。海面被掀起了大浪,將小船遠遠地推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不過船上的人都在想像,那該是一場多麼驚心動魄的大戰。

沒划兩三下就沒有力氣了,張立癱坐在船內道:「還……還釣魚嗎?再這樣釣兩次,我……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肖恩白著臉道:「你……你們覺得呢?這裏……這裏的生物實在太巨型化了,不適合捕獵。」

卓木強道:「沒關係,既然出現如此巨型的生物,說明距出口不遠了,我們一定可以見到光明,一定可以找到適合吃的食物。大家堅持,再漂一段距離吧!」

……

拉薩

莫金和索瑞斯手持茶杯,相對而坐。莫金開口道:「組織上沒有任何動作,也就是說,肖恩他想單幹。雖說他已經成功地混了進去,但是以他一個操獸師的力量,能幹出點什麼事來?我不看好他。」

索瑞斯道:「我擔心的倒不是他,我擔心的是,組織上已經有所動作,我們卻沒有察覺。」

莫金道:「不可能,以組織一貫的做事風格,如果他們認定這次有行動的必要,一定是大動作。雖然我們小組的機制已經癱瘓,但畢竟還算是組織內的人,怎麼也該聽到風聲才對。」

索瑞斯道:「那車臣那檔事呢?總不會無緣無故發生吧!」

莫金道:「阿默斯基說過了,是庫諾夫想讓那些勢力聯合尋找,沒想到談判失敗,相互火拚,造成了那樣的結果。其實稍有腦子的人想想就知道,那些勢力根本不可能聯合在一起,庫諾夫把他們聚集,等於在製造火藥庫。」

索瑞斯道:「柯夫親自告訴你的?」

莫金道:「馬索帶回來的。」對上索瑞斯懷疑的目光,他笑道:「我知道,馬索是個小心眼,曾經向我表示過對你的不滿,我當然不會完全相信他,畢竟他沒有我們之間這種多次生死與共的經歷。我們才是最佳拍檔!」

說着,他友好地攀拍著索瑞斯的肩膀。索瑞斯則在心中冷笑:「莫金,你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否則怎麼不把你和柯夫去雪山的事情告訴我?哼哼!馬索,說不定他比你更可信。」

這時,馬索興沖沖地衝進房間道:「老闆!老闆!有他們的消息了。」

莫金霍然立起道:「查到什麼了?」

馬索道:「他們果然已經出發了!最後訓練的項目是漂流,在雅魯藏布江訓練漂流,然後就失蹤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的人再沒有傳回消息。」

莫金思索著:「漂流……」

索瑞斯拍案而起,道:「有沒有搞錯?馬索,你的情報來源準確嗎?好好的訓練什麼漂流?他們應該爬雪山!」

馬索誠惶誠恐道:「不,不會有錯,他們購進了大量的密封艙、充氣筏,還有很多漂流潛水的設備,然後就出發去了雅魯藏布江。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了,但是……但是……」

莫金打斷道:「好了,馬索,做得很好。看來,他們真的去漂流了。」

索瑞斯皺眉道:「你說什麼?本,究竟是怎麼回事?」

莫金笑道:「看來沒錯,他們選了一條從沒有人走過的路……」他長出一口氣,「根據我掌握的資料,前往香巴拉,一共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潔白的神山之路,還有一條,則是漆黑的冥河之路。文檔記載,帕巴拉就在冥河的對岸,但是那條河,卻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出來。」

索瑞斯站起來,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你怎麼知道的?你從來沒說過!」

莫金皺起眉:「我沒說過嗎?噢!你瞧,我以為你知道的。你還記得我們參加那次拍賣會嗎?就是找你的那次,最後我失敗了,我告訴過你,那些是西藏一個古代王朝的捲軸,上面用金汁寫字,是古格經卷,還記得嗎?」

索瑞斯道:「當然,怎麼會不記得?我們就是因為那個才來到中國的。」

莫金道:「沒錯,那麼你一定還記得,我告訴過你,那批捲軸並不完整。」

索瑞斯露出恍然的神情,指著莫金道:「難道……難道……」

莫金點頭道:「沒錯,另一半捲軸,在我手中,那是我祖輩留下來的,上面記載得很清楚,去帕巴拉神廟有兩條路徑,潔白的神山之路雖然艱辛,但只要有一顆虔誠的心,總會找到入口。至於另一條冥河之路,那是真正的死亡之路,是千年前的古人走過之後,也再不願回憶的一條路。我真不敢相信,他們居然能找到那條路,看來這就是重大的發現了。」

索瑞斯道:「可是對於那條路,我們沒有任何資料,現在該怎麼辦?」

莫金道:「不用着急,拿出耐性,繼續等待。一旦抵達了安全的地方,我們的人會安置鐳射發射器,美國的恆星會替我們找到他們。馬索,你做得非常好,我忍不住要讚揚你,告訴西米,叫他們準備來西藏集合。」

說完這些,他接着又對索瑞斯笑道:「你瞧,這些險路就應該他們去闖,我們在家裏等消息就可以了。」

6、信仰

「阿爸,照你這麼說,信仰宗教是一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情嘍?那麼聖戰呢?為了信仰而戰也是好事嗎?我見過一些需要擁有信仰的人,他們會因為瘋狂的信仰而做出常人不敢做的事情。」

「強巴,我的孩子,顯然你對宗教只有處於表面的、膚淺的認知,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導致你厭惡宗教的一個原因。宗教只是工具,它沒有錯,沒有哪一種教義是讓人以邪惡為信仰的,就好比菜刀,在廚師的手中可以做出美妙的菜肴,在兇徒的手裏就會成為造成血腥的工具,但是菜刀本身,乃是因人們的需要而存在。」

「你說的信徒,我深信他們因為信仰而犯下的過錯有一定的限制,這種限制來自他們內心的不安。事實上,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沒有任何信仰的人。你會明白的,那些沒有任何原因,只為了殺人而去殺人的人,他們的墮落,起源於已經失去了人性。如果說,一個人失去信仰,那麼,生命對他而言,就再也沒有束縛,沒有任何懼怕的東西,甚至可以做出比動物本能更為可怕的事情,再殘忍都無所謂。」

「沒有哪個宗教會教人們怎麼去犯錯誤,只有犯錯誤的人們希望藉着信仰來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我就沒有信仰。」

「真的?那麼我問你,你說謊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愧疚?」

「那個,當然的。」

「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否會先考慮這件事能不能做成?」

「不。」

「那麼,你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會不會相信自己能成功?」

「會。」

「你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有沒有堅信自己努力並堅持,就一定會成功?」

「我有。」

「你真的會嗎?你確信?」

「是的,我會!我確信!」

「你瞧,我的孩子,這,就是信仰。」

「我有……信仰?」

「是的,除了魔鬼,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信仰。」

「我有信仰!」

卓木強張開眼,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在這個黑暗、封閉、陰冷的空間,忍受不住飢餓,自己竟然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天空一如既往,漆黑如墨,連頭燈也已經耗盡電能熄滅,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僅知道唐敏靠在自己的腿上。這夜,似乎再也不能醒來,只有腹中的陣陣絞痛提醒著,自己依舊徘徊在地獄的邊緣。問自己,還活着嗎?是啊!還活着。既然還活着,總得做點什麼。

他剛剛一動,唐敏就低聲道:「你醒啦?」

卓木強道:「盡量別說話,放鬆就好,會過去的,這一切。」

小心地將唐敏的頭放在船上,艱難地翻了個身,此刻蛇形船那一米高的船舷,對他來說,也成為難以逾越的障礙。匍匐在地,真的沒有什麼力量能支撐起身體,何況,起身又有什麼用呢?起身還是黑色的。黑色包裹着他們,黑色提醒着他們,這裏是冥河,死亡才是唯一主宰。

「張立!岳陽!胡隊長!肖恩……」他又一次呼喚大家的名字,以便確認這些人是否都還活着。

黑暗中傳來了呻吟之聲,那是被點到名字人的回答,他們也不願意浪費,或者是沒有更多的力量了。

卓木強叫了幾個名字之後,自己也停了下來,一是他知道聲音傳不到遠處,二是他深信,除下的幾個人一定還活着,且身體狀況比自己更好。只是……不管此刻如何,下一刻又會怎樣?沒有食物,沒有方向,沒有光明,只不過在地下海上漂流着,等死而已。

巴桑心中首次出現這樣的念頭,如果仁慈萬能的空行母,能為我們指出光明的所在,我將信奉,並每日膜拜。

肖恩也在想,這次失算了,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好奇心害死貓啊!早知道是這樣,我完成我的任務后就該收手,跟着一起過來,實在是最愚蠢的決定。

黑暗中,傳來岳陽斷斷續續的聲音:「強巴少爺……我想……我恐怕不行了……」

剛說了一句,張立就微弱地打斷道:「得……得了吧,你……你的中氣那麼……那麼足……我……我看……你一定……走在我後面。」

岳陽沒好氣道:「你……連這種事情……你也要和我爭啊……」

「那好,反正……反正……遲早都要離開的……一人,留一句話吧……」

張立道:「強巴少爺,我走了之後……」

「閉嘴。」卓木強微弱的語音透著掩不住的威嚴,「你們這麼快就打算放棄了嗎?以後都不要說是跟着我混的。」

「咳咳……」岳陽的聲音也很微弱,聽不出他究竟是在咳嗽還是在笑,「強巴少爺,總算學會幽……默了……」

張立道:「強巴少爺……你瞧,現在……不說……就沒……機會了呢!我們,已經到……極限了,根本就不知道……還要漂多久,而且……這洋流,是否真能把我們送去……有光明的地方?說不定……我們只是……在海洋的中心地帶……來回蕩……」

沉默片刻后,卓木強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他道:「我不這樣認為。」

又停歇片刻,他才繼續道:「潮汐力,將海水集中在海的中部,然後以波紋的形式向四周發散。」

他又稍稍停頓了一下,接着道:「只要我們越過了海的中心,那浪頭就一定會把我們推向岸邊,不管那裏是不是香巴拉,終究,會靠岸的。我堅信,我們越過了中點,靠岸的地方,一定在海的彼端。」

「咦?」岳陽和張立輕輕發出疑問的聲音,然後都不作聲了。倒不是驚訝卓木強的理論,而是驚訝於強巴少爺在飢餓如此多天之後,話音聽起來還是那樣雄渾有力,充滿自信,好像他只不過是剛剛睡醒,而非飢餓了三四天。

呂競男在黑暗中微笑,她明白,卓木強每說一句話之前,都先利用足夠的停頓時間來蓄積力量,好讓自己能一口氣流利地說下去,才不至於像張立岳陽他們那樣有氣無力。她同時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透卓木強了。在這樣的環境下,以如此沉穩的嗓音來撫平隊員的不安,這就是那個叫強巴少爺的男子嗎?若換作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好呢!

卓木強又淡淡道:「是這樣吧!胡楊隊長?」

胡楊隊長哼哼了兩聲,他不知道,所以不回答。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同樣迷茫。雖然他知道,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過往都沒有類似的經驗,但他還是驚訝於卓木強的冷靜。這個身材高大的藏族青年,第一眼見他,便覺得他眼中有種東西,無所畏懼,又充滿理性的好奇,對探險工作者而言,極其難得。

特別是在那冰洞中,他與張立靠一根安全繩掛在冰梁之上時,那隻眼睛就十分冷峻,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感覺上,不管碰上什麼樣的危險,這個人都會走在最前面,用身體去告訴後面的人,前面是安全的。

沒有得到胡楊隊長的正面回答,卓木強又問:「教官,你說呢?」

不知是聲音太小,還是呂競男覺得卓木強語氣力度不夠,她沒有回答。卓木強於是蓄積力量,第二次道:「呂競男!」

呂競男答微微一笑,道:「嗯,我認為強巴少爺說的不錯。」

卓木強又蓄積夠了力氣,接着一口氣說道:「按時間算,我們距離那個光明的出口,應該很近了,目前需要的,就是等待,並堅信,我們會成功,現在已經過了多長時間了?塔西法師?」

「距離第一次潮湧已經過了八十九個時辰,強巴少爺。」回答他的是亞拉法師。

卓木強敏銳地察覺不對,問道:「塔西法師呢?」

亞拉法師依舊以不急不緩的語調道:「塔西法師,已經先走了。」

「什麼?」這次卓木強倒沒有蓄氣,非常驚訝地叫了出來,同時還有幾個人發出驚呼聲。塔西法師可是密修者,在卓木強心中,一直是神秘而強大的存在,甚至感覺,塔西法師比亞拉法師還要高明。

他一直以為,就算他們這些人都死光了,最後還活着的也是塔西法師,怎麼會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去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更令人驚訝的是,全船的人,居然都不知道塔西法師是怎麼去的,以及什麼時候去的。

張立道:「法師……你,你開玩笑吧?你……你根本就不難過嘛!」

亞拉法師緩緩道:「人人都要死,只是早晚之別,堪破生死,是最基本的佛門禪宗。我們不僅能計算外界的時間,同時也清楚知道自己的壽限。對於我們來說,死,只是另一種生的開始。更何況,塔西法師只是先走一步,所以,不用為他難過。」

岳陽不甘道:「為什麼……我們,一點都不知道?」

亞拉法師用那平靜如水的聲音道:「他不願意驚動任何人,自己解開安全繩,悄悄地沒入水中,所以你們不知道。」

最震驚的是巴桑和肖恩兩人,他們距離塔西法師最近,卻沒有任何感覺。巴桑充滿了疑惑:「那個老傢伙,雖然比我們早絕食一兩天,可完全不像生命即將終結的樣子,在離開這船的時候,竟然讓我毫無察覺,他的修為應該比亞拉法師更深奧。這漆黑冰冷的地下還,裏面還有那些恐怖的巨型生物,沉下去是死定的。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真的是自己知道自己的壽限到?不懂,完全搞不懂。」

肖恩則驚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心道:「沒想到這些密修者是如此可怕的高手,我如果在黑暗中有什麼動作,肯定會被發現。」

全船又陷入了沉寂,沒有唏噓的感慨,沒有悲傷的啜泣,大家只是沉默。很多年以後,岳陽形容這為死亡的免疫力,並在回憶中寫道:「我認為,不是塔西法師和我們不熟的緣故,而是當死亡天天都發生在身邊時,當死亡隨時會降臨在自己頭上時,人心真的會麻木。太多次面對死亡,反而產生出死亡免疫力……」

片刻沉默之後,卓木強道:「好,就算是塔西法師先走一步,那又怎麼樣?至少我們還活着,我們不會失敗的,我向你們保證!」

岳陽提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詢問著:「強……強巴少爺,為什麼?為什麼呢……你還能堅持……是什麼讓你……」

卓木強斷然道:「因為我叫措姆強巴!因為我是措姆強巴!」

他再度爆發出和潮汐搏門時的吼聲,只聽黑暗之中,山石共震,海潮嗚嗚,聲音遠遠地傳開,浪潮也被遠遠驅散,似乎連海都產生退卻之意。

「孩子,別忘記你的名字!」方新教授那溫和的聲音,在卓木強的心中激起洶湧的波浪,一如那海。「我沒有忘記,導師。」他在心中悄悄地回答。

黑暗中一片啞然,卓木強的承諾一點分量都沒有,起碼他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這樣說,總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冰冷的心漸漸恢復一絲暖意,那究竟是什麼感覺?

張立和岳陽認為那就是信任,巴桑和肖恩則認為那是信仰,讓人從絕望中產生希望的信仰之力,正透過鏗鏘有力的金石之聲,傳遞到每個人的靈魂深處。死灰可復燃,星火可燎原,只須那一抹火星,就足夠映紅希望的天空。

人們不再陷入深深的絕望,他們屏息期待,會有光嗎?

黑暗中,首先聽到卓木強厚重的呼吸聲,接着,聽到卓木強高呼:「我感覺到了!離出口已經非常近了。」急促的語音傳遞著令人欣喜的資訊。

岳陽不解道:「強巴少爺……你……你和巴桑大哥……不是……不是只能感應……到危險么?你怎麼……」

卓木強道:「我真的感覺到了,岳陽,相信我。」

亞拉法師端坐在船尾,終於露出一抹微笑,心道:「是風,是風啊!強巴少爺。混到了,是吧!強巴少爺。」

岳陽還打算問什麼,卻被附近一陣奇異的聲音卻打斷。黑暗中的他喃喃問道:「是什麼?什麼……在響?」

張立答道:「哪有……什麼?你……該不是……幻覺吧?」

岳陽道:「噓……你們聽……」他伸出一隻手在自己身邊摸索著,終於一翻身,看見了紅色的亮光。

「張立!」力量不知道突然從哪裏涌了出來,他喜道:「我鐳射測距儀!是鐳射測距儀啊!」

「什麼?我看看……我看看……」

「哈哈!我們闖過來了!我們通過磁力區了!我們的儀器可以使用了!哈哈!強巴少爺感覺是沒錯的,一定是快到出口了!一定是啊!」

黑暗中,他們又聽到強巴少爺的聲音,「看吧!是光……」只是這次,聲線明顯地顫抖,他在剋制內心無比的激動。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因為能夠見到光明而激動,乃至難以言語,熱淚盈眶。

終於看到了,光啊!光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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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密碼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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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向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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