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天的鐘

第九章 春天的鐘

花季的鎌倉,適逢佛都七百年祭,寺廟的鐘聲終日悠揚不止。

這鐘聲,有時信吾卻聽不見。菊子不論是在勤快乾活,還是在說話都可以聽見,而信吾不留意就聽不見。

「喏。」菊子告訴信吾,「又響了,您聽。」

「哦?」

信吾歪著腦袋,對保子說:

「老太婆,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連那個也聽不見?」保子不願理睬,將五天的報紙摞在膝上,慢慢地在閱讀著。

「響了,響了。」信吾說。

只要聽見一次,以後就容易聽見了。

「一說聽見了,你就高興。」保子將老花鏡摘了下來,望了望信吾。

「廟裏的和尚成天價撞鐘,也夠累的。」

「撞一次得繳納十元吶,那是讓香客撞的啊。不是和尚撞嘛。」菊子說。

「那倒是個好主意。」

「人家說,那是供奉的鐘聲……聽說計劃讓上十萬人百萬人撞呢。」

「計劃?」

信吾覺得這句話很滑稽可笑。

「不過,寺廟的鐘聲太憂鬱,怪討厭的。」

「是嗎,很憂鬱嗎?」

信吾正想:四月的一個星期天,在飯廳里一邊觀賞櫻花,一邊聆聽鐘聲,多悠閑自在啊。

「所說的七百年,是指什麼七百年?大佛也七百年了,日蓮上人①也七百年了。」保子問道。

①日蓮上人(1222—1282),日本鎌倉時代的僧人,日蓮宗的鼻祖。

信吾回答不出來。

「菊子知道嗎?」

「不知道。」

「真滑稽,我們白住在鎌倉了。」

「媽媽您膝上的報紙沒刊登什麼嗎?」

「也許刊登了吧。」保子將報紙遞給了菊子。報紙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自己的手頭只留下一份。

「對了,我也好像在報上讀過呢。但是,一讀到一對老夫妻離家出走的消息,引起對身世的悲傷,腦子裏就只記住這件事了。你也讀了這段消息吧?」

「唔。」

「稱做日本遊艇界恩人的日本划船協會副會長……」保子剛念報紙文章的開頭,爾後就用自己的話說:「他是創建小艇和快艇公司的經理,已經六十九歲,妻子也六十八歲吶。」

「這件事怎麼會引起對身世的悲傷呢?」

「上面還刊登了寫給養子夫婦和孫子的遺書。」於是保子又念起報紙來:

「一想到只是活着,卻被人們遺忘了的凄涼的影子,就不想活到那份上了。我們十分理解高木子爵①的心情。他在給養子夫婦的遺書中寫道:我覺得一個人在眾人愛戴之中消失,這是最好不過的。我應該在家人深切的愛中、在許多朋友、同輩、後輩友情的擁抱中離去。給小孫子的遺書中則寫道:雖然日本的獨立指日可待,可前途是暗淡的。懼怕戰爭災難的年輕學生如若渴望和平,不徹底貫徹甘地式的不抵抗主義是不行的。我們年邁,要朝着自己堅信的正確道路前進,並加以指導,已是力不從心了。徒勞無益地等待那『令人討厭的年齡』的到來,豈不虛度此生。我們只希望給孫兒們留下一個好爺爺、好奶奶的印象。我們不知道會到哪兒去。但願能安眠,僅此而已。」

①高木子爵,即高木正得(?—1948),三笠宮妃之父。

保子念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

信吾把臉扭向一邊,凝望着庭院裏的櫻花。

保子一邊讀報一邊說:「他們離開東京的家,到大版去拜訪他們的姐姐之後就失蹤了……那位大阪的姐姐已經八十歲了。」

「妻子沒有留下遺書嗎?」

「啊?」

保子一愣,抬起臉來。

「妻子沒有留下遺書嗎?」

「你說的妻子,是指那位老大婆嗎?」

「當然是啰。兩個人一起去尋死,按理說妻子也應留下遺書嘛。比如你我一道殉情,你也需要寫下什麼遺言的吧。」

「我可不需要。」保子淡漠地說,「男女都寫下遺書的,這是年輕人的殉情啊。那也是因為兩人不能結合而產生悲觀……至於夫妻,一般說只要丈夫寫了就行,我這號人現在還會有什麼遺言需要留下的呢?」

「真的嗎?」

「我一個人死,那又另當別論。」

「一個人死,那就千古遺恨啦。」

「都這把年紀了,即令有也等於無啰。」

「老太婆不想死也不會死,這是她無憂無慮的聲音響。」信吾笑了。

「菊子呢?」

「問我嗎?」菊子有點遲疑,慢條斯理地低聲說。

「假使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你自己不留下遺書嗎?」信吾漫不經心地說過之後,又覺得真糟糕。

「不知道。到了那份上會是什麼樣呢?」菊子說着將右拇指插到腰帶間,像要鬆鬆腰帶,然後望了望信吾。

「我覺得好像要給爸爸留下點什麼話似的。」

菊子的眼睛充滿稚氣、濕潤,最後噙滿了淚珠。

信吾感到保子沒有想到死,菊子卻未必沒有想到死。

菊子身子向前傾斜,以為她要伏地痛哭一場,原來卻是站立起來走了。

保子目送她走後,說:「真怪,有什麼可哭的呢?這樣會得神經官能症的。這是神經官能症的跡象呢。」

信吾把襯衫扣子解開,將手插到胸懷裏。

「心跳得厲害嗎?」保子問。

「不,是乳頭癢,乳頭髮硬,怪癢的。」

「真像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喲。」

信吾用指尖撫弄著左乳頭。

夫婦雙雙自殺,丈夫寫下遺書,可妻子卻不寫。妻子大概是讓丈夫代寫呢?還是讓丈夫一起寫?信吾聽着保子念報,對這點抱有懷疑,也頗感興趣。

是長年陪伴,成為一體同心了?還是老妻連個性和遺言都喪失殆盡了呢?

妻子本來沒有理由要去死,卻為丈夫的自殺而殉身,讓丈夫把自己所要說的那份話也包括在丈夫的遺言中,難道她就沒有什麼可留戀,可後悔,可迷們的嗎?真不可思議。

然而眼下信吾的老伴也說,如果殉情,我不需要寫什麼遺書,只要丈夫寫就行了。

什麼也不言聲,只顧伴隨男人去死的女人——偶爾也不是沒有男女倒個個的,不過大多數是女人跟隨——這樣的女人如今已經老朽,並且就在自己身邊,信吾有點驚恐了。

菊子和修一這對夫婦結合在一起的歲月雖短,眼前卻波瀾起伏。

面對着這樣一個菊子,自己卻去詢問:假如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不留下自己的遺書嗎?這種提問,未免太殘酷,會使菊子痛苦的。

信吾也感覺到菊子正面臨着危險的深淵。

「菊子向爸爸撒嬌,才為那種事掉眼淚呢。」保子說,「你只顧一味心疼菊子,卻不給她解決關鍵的問題。就說房子的事吧,不也是這樣嗎?」

信吾望着庭院裏怒放的櫻花。

那棵大櫻樹下,八角金盤長得非常茂盛。

信吾不喜歡八角金盤,本打算櫻花開前,一棵不剩地把八角金盤除凈,可今年三月多雪,不覺之間櫻花已綻開了。

三年前曾將八角金盤除凈過一次,豈料它反而滋生得更多。當時想過,乾脆連根拔掉就好了。現在果然證實當時要是那樣做就好了。

信吾挨了保子的數落,對八角金盤葉子的碧綠更覺討厭了。要是沒有那叢生的八角金盤,櫻樹的粗大樹榦便是獨木而立,它的枝醚就會所向無阻地伸展開去,任憑枝頭低垂地展拓四方。不過,即使有八角金盤,它還是擴展了。

而且居然開了許多花。

在晌午陽光的照耀下,漫天紛飛的櫻花,儘管顏色和形狀都不那麼突出,卻給人以佈滿空間的感覺。現在正是鮮花盛開,怎會想到它的凋零呢。

但是,一瓣兩瓣地不斷飄落,樹下已是落花成堆。

「原來只以為報紙凈登年輕人遭殺或死亡的消息,豈料老年人的事也見報了,還是有反應的啊!」保子說。

保子似乎反覆讀了兩三遍那段老年夫婦的消息「在眾人愛戴之中消失」。

「前些時候報上曾經刊登過這樣一條新聞:一個六十一歲的老大爺本想將患有小兒麻痹症的十七歲男該送進聖路伽醫院,於是從櫪木來到了東京,老大爺背着孩子,讓他遊覽了東京,不料這孩子嘮叨不休,說什麼也不願意上醫院,結果老大爺用手巾把孩子給勒死了。」

「是嗎?我沒讀過。」信吾曖昧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起自己關心的是青森縣少女們墮胎的消息,甚至還做夢了。

自己同老妻是多麼的不同啊。

「菊子!」房子喚道,「這部縫紉機怎麼老是斷線,是不是有毛病?你來看看好嗎。是勝家牌,機器應該是可以的嘛,是我的手藝拙笨了?我歇斯底里了?」

「也許是機器失靈了。這是舊東西,我學生時代用的。」

菊子走進那房間里。

「不過,它還是聽我使喚的。姐姐,我替你縫。」

「是嗎?裏子老纏着我,我心裏很着急。好像把她的手也縫上似的。儘管不可能縫到手,可這孩子把手放在這兒,我看着針腳,眼睛就模糊不清。布料和孩子的手朦朦朧朧的,彷彿粘在一起了。」

「姐姐,你太疲勞啦!」

「就是說,是歇斯底里呀。要說疲勞,得數菊子啰。在這個家裏,不累的,就是爸爸和媽媽了。爸爸也過花甲之年,還說什麼奶頭痒痒,分明是愚弄人嘛。」

菊子到大學附屬醫院去探望朋友,歸途給房子的兩個小孩買了一塊西服料子,並正在縫製,所以房子對菊子也抱有好感。

然而,菊子取代房子,一坐到縫紉機前,裏子就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舅媽給你買布料,還為你縫衣服吶,不是嗎?」

房子一反常態致歉說:

「真對不起。在這方面孩子跟相原一模一樣。」

菊子把手搭在裏子的肩上,說:

「跟外公去看大佛好不好。有金童玉女出來,還有舞蹈吶。」

在房子的勸誘下,信吾也出門了。

他們在長谷大街上漫步,看見香煙鋪門口放置著一盆栽的山茶花。信吾買了一包光明牌香煙,並稱讚了一番盆栽。盆栽掛着五六朵斑駁的重瓣山茶花。

香煙鋪老闆說,重瓣斑駁不好,論盆栽只限于山茶花。於是他將信吾帶到里院。這是約莫四五坪寬的菜地,在這些菜地前堆放着成排的盆栽。山茶樹是棵老樹,樹榦蒼勁,充滿了活力。

「不能讓花總纏在樹上,也就把花給揪下來了。」香煙鋪老闆說。

「就是這樣也還開花嗎?」信吾探問。

「雖然開了很多花,但我們只適當地留下幾朵。店鋪前的山茶花綻開了二三十朵吶。」

香煙鋪老闆談了侍弄盆栽的經驗,還談到鎌倉人愛好盆栽的一些新聞。他這麼一說,信吾想起商店街店鋪的窗戶上經常擺放着盆栽的情景來。

「謝謝,真是好享受啊。」

信吾剛要走出店鋪,香煙鋪老闆又說:

「雖然沒有什麼好東西,不過後面有些還可以……栽一盆盆栽的山茶花,為了不讓它枯萎,不讓它變醜,這裏就產生責任問題,對偷懶者來說倒是有好處啊。」

信吾邊走邊點燃了一支剛買來的光明牌香煙。

「煙盒上畫了一尊大佛。是為鎌倉製作的。」信吾說着將煙盒遞給了房子。

「讓我看看。」裏子蹺着腳拿去了。

「去年秋天房子從家中出走後,到過信州吧。

「不是什麼出走。」房子頂撞了信吾一句。

「那時候,在老家沒看過盆栽嗎?」

「沒看過。」

「可能是吧。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老家的外公愛好盆栽。就是保子她爹啊。可是,保子卻不懂侍弄,也漫不經心,粗枝大葉,所以外公喜歡大姨媽,讓大姨媽照顧盆栽了。大姨媽是個大美人,和你媽簡直不像是親姐妹。一天早晨,盆栽架上積滿了雪,留着天真的劉海發的大姨媽身穿紅色元祿袖①和服在排除花盆上的積雪的那幅姿影,至今仍歷歷在目。她輪廓分明,美極了。信州寒冷,呵氣是白的。」

那白色的阿氣猶如少女的溫柔和散出的芬芳。

時代不同,房子與之無關,倒是好事。信吾倏然落入回憶之中。

「可是,剛才看到的山茶花,精心栽培還不到三四十年吧。」

恐怕樹齡相當了吧。在花盆裏要栽到樹榦長出瘤子來,不知得費多少年啊。

保子的姐姐辭世以後,供奉在佛龕里的紅葉盆栽,會有人照料,不至於枯萎吧?

三人來到寺院內,正好趕上童男童女的整隊行進在大佛前的鋪石路上。看上去是從遠方走來的,有的已經露出了倦容。

房子抱起裏子,站在人牆的後面。裏子把視線投向穿着華麗的長袖和服的童男童女身上。

聽說這裏豎立着一塊與謝野晶子②的詩碑,他們就走到了後院,只見石碑上刻着像是放大了的晶子本人的字。

①元祿袖,是日本少女穿用的一種和服,袖子短,袖口成圓形。

②與謝野晶子(1878—1942),日本女詩人。

「還是寫成釋迦牟尼……」信吾說。

然而,房子不懂這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信吾有點掃興了。晶子的歌是:鎌倉有大佛,釋迦牟尼是美男。

可是信吾卻說:「大佛不是釋迎牟尼。實際上是阿彌陀佛。因為弄錯了,所以詩歌也改了。如今在流行的詩歌中將釋迦牟尼改稱阿彌陀佛或者大佛,音韻不協調,佛字又重疊。但是,就這樣刻成詩碑,畢竟還是錯誤啊。」

詩碑旁邊圍着布幕,設有淡茶招待。房子從菊子那裏拿到了茶券。

信吾望着露天底下的茶的顏色,以為裏子要喝茶,不料裏子卻用一隻手抓住了茶碗邊。那是供點茶用的一隻很普通的茶碗,但信吾還是幫她捧住茶碗說:

「很苦哩。」

「苦嗎?」

裏子在喝茶之前,裝出了一副很苦的樣子。

跳舞的少女群,走進市幕里來了。其中一半少女落坐在入口處的摺疊椅上,其餘的則向前擠擁,幾乎是人疊人了。她們都濃妝艷抹,身穿華麗的長袖和服。

在少女堆的後面,立着兩三棵小櫻樹,花兒盛開。花色比不上長袖和服的鮮艷,顯得有點雅淡。陽光灑落在對面的樹林子的悠悠碧綠上。

「水,媽媽,我要喝水。」裏子一邊觀看跳舞的少女們一邊說。

「這裏沒有水,回家再喝吧。」房子撫慰了一句。

信吾忽然也想喝水。

不記得是三月的哪一天了,從橫須賀線的電車上,信吾看見一個跟裏子一般大的女孩子,站在品川站月台上的自來水管旁,在喝自來水。開始,一擰開水龍頭,水就往上冒,女孩子嚇了一跳,笑了起來。那副笑臉,可愛極了。她母親給她調了調水龍頭。他目睹這女孩喝得美滋滋的神態,感受到今年的春天到來了。此時,他想起了這件事。

看到這群身着舞裝的少女,裏子和自己都想喝水,這是什麼道理呢?信吾在思考的時候,裏子又糾纏起來說:

「衣服,給我買衣服。我要衣服。」

房子站起身來。

在跳舞少女的中央,有個比裏子大一兩歲的女孩。她眉毛又粗又短;把眉毛描得稍低,挺可愛的。她臉上鑲嵌著兩隻圓鈴般的眼睛,眼邊沿抹上了胭脂。

房子牽着裏子的手,裏子直盯住那個女孩子,一走出布幕外,裏子就想走到女孩子那邊去。

「衣服,衣服。」裏子不停地嚷道。

「衣服,裏子慶賀七五三①,外公會給你買的。」房子話裏有話,「這孩子打生下來就沒穿過和服哩。連襁褓也是用舊浴衣改的,是由舊和服的碎片拼湊起來的。」

①七五三,日本孩子每當三歲、五歲、七歲時都舉行祝賀儀式。

信吾在茶鋪休息,要來了水。裏子一股腦喝了兩杯。

從大佛的院內出來,又走了一程,遇見一個身穿舞蹈和服的小女孩,由她母親牽着,像是匆匆回家的樣子,她們從裏子旁邊擦身而過。信吾心想:糟了。便趕緊摟住裏子的肩膀,可是為時已晚。

「衣服!」裏子剛要抓住那女孩的袖子。

「討厭!」那女孩躲閃開了,正好踩住長袖摔倒了。

「啊!」信吾喊了一聲,雙手捂住了臉。

被車軋了。信吾只聽見自己的呼喊聲,但好像許多人在同時呼喊。

車子緊急煞住了。三四個從嚇得呆若木雞的人群中跑了過來。

女孩子驀地爬了起來,緊緊抱住她母親的衣服下擺,哇地大哭起來。

「僥倖,太僥倖了。幸虧是高級轎車,車閘靈!」有人說,「要是輛破車,早就沒命了。」

裏子抽風似的直翻著白眼。一副可怖的面孔。

房子一味向女孩的母親陪禮道歉,問對方的孩子受傷了嗎?長袖子破了嗎?那位母親呆然了。

身穿長袖和服的女孩子止住哭泣后,濃厚的白粉斑駁了。眼睛像洗過一般在閃閃發亮。

信吾默默地走回家裏了。

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菊子嘴裏哼著搖籃曲出來相迎。

「真對不起,讓孩子哭了。我還是不行啊。」菊子對房子說。

不知是妹妹的哭聲誘發,還是回到家裏情緒輕鬆了,裏子也哇哇地哭出聲來。

房子不理睬裏子,從菊子手裏把嬰兒接過來,敞開了衣服。

「喲!胸口都被冷汗濡濕了。」

信吾抬頭望了望寫着良寬①的「天上大風」的匾額,就走過去了。這是良寬的字畫行情尚便宜的時候買來的,後來聽別人說,信吾才知道是贗品。

①良寬(1758—1831),江戶後期的禪僧、歌人。

「我還看了晶子的詩碑呢。」信吾對菊子說,「是晶子的字,寫的是釋跡牟尼……」

「是嗎?」

晚飯後,信吾獨自出門,去遛遛和服店和估衣鋪。

但是卻找不到適合裏子穿的和服。

找不到,心裏依然惦掛着。

信吾感到一陣陰鬱的恐懼。

女孩子縱今年幼,看到別家孩子穿漂亮的和服,就那樣想要嗎?

裏子這種羨慕和慾望,僅僅比普通孩子稍強些嗎?還是異乎尋常的強烈呢?信吾覺得恐怕這是一種瘋狂的發作。

那個穿舞蹈衣裳的孩子倘使被車軋死了,此刻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美麗的姑娘穿着長袖和服的姿影,清晰地浮現在信吾的腦海里。那樣的盛裝,一般是不會陳列在這種鋪面里的。

可是,要是買不到就此回家,信吾甚至覺得連馬路都是黑暗的。

保子真的只用舊浴衣給裏子改做襁褓嗎?房子的話語裏帶有幾分埋怨,恐怕不會是假的吧。難道真的沒有給初生的嬰兒以和服,孩子初次參拜本地的保護神時也沒給她和服嗎?說不定是房子當時希望要西裝呢,不是嗎?

「忘了。」信吾自言自語。

保子是不是跟自己商量過這件事,肯定是忘記了。不過,倘使信吾和保子更多地關心房子,縱令無才的女兒也會生出可愛的孫子來的。信吾生起一種無法推卸的自責念頭,腳步也就沉重了。

「若知前身,若知前身,無有可憐的父母。既無父母,哪有可牽掛的子女……」

一首謠曲里的這段話,縱令浮現在信吾的心中,也僅是浮現而已,不可能產生黑衣僧人的那種悟道。

「啊,前佛既去,后佛未至,夢中來臨,應以何為現實?無意中竟承受了難以承受的人的身軀……」

裏子要去抓住跳舞的女孩,她那股兇惡、狂暴的脾氣,究竟是繼承了房子的血統呢,還是繼承了相原的血統?如果是母親房子的,那麼是繼承房子的父親的血統呢,還是母親保子的血統?

倘使信吾和保子的姐姐結婚,可能不會生下像房子這樣的女兒,也不會有像裏子那樣的外孫女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吾又緬懷起故人,彷彿要糾纏住他們不放。

信吾已經六十三歲,可是二十多歲死去的那人還是比自己年紀大。

信吾回到家裏,房子已經抱着嬰兒鑽進被窩裏了。

房子的寢室和飯廳之間的隔扇是敞開着的,信吾也就看見了。

信吾往裏邊瞧了瞧,保子說了一聲:「睡著了。」

「她說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總平靜不下來,就吃了安眠藥睡著了。」

信吾點了點頭。

「把隔扇關上好不好?」

「嗯。」菊子離去了。

裏子緊挨着房子的後背入睡了。但是,眼睛卻像是睜開似的。裏子這個孩子就是這樣緘口不語。

信吾沒談自己出去為裏子買和服的事。

看來房子也沒跟她母親談及裏子想要和服,差點出危險的事。

信吾進了起居室。菊子將炭火端來了。

「啊,坐下吧。」

「嗯。這就來。」菊子又走出去,將水壺放在盤子裏端來了。水壺也許不需要盤子,不過她在旁邊還放了株什麼花。

信吾拿起花來說:

「是什麼花?好像是桔梗吧。」

「據說是黑百合……」

「黑百合?」

「嗯。剛才一位搞茶道的朋友送給我的。」菊子邊說邊打開信吾背後的壁櫥,把小花瓶拿了出來。

「這就是黑百合?」信吾覺得很珍奇。

「據這位友人說,今年的利休①忌辰,遠川流②本家在博物館的六窗庵舉辦茶會時,茶席上的插花就是用的黑百合和開白花的金銀花,美極了。插在古銅的細口花瓶里……」

「唔。」

信吾凝神望着黑百合。是兩株,一株莖上各有兩朵花。

「今年春天,下了十一二回雪了吧。」

「是經常下雪。」

「聽說初春利休忌辰也下雪了,積有三四寸厚呢。黑百合顯得更加珍奇了。據說它屬高山植物。」

「顏色有點像黑山茶。」

「嗯。」

菊子往花瓶里灌水。

「聽說今年利休忌辰還展出了利休辭世的書籍和利休剖腹的短刀。」

「是嗎?你那位朋友是茶道師傅嗎?」

「嗯。她成了戰爭寡婦……早先精通此道,現在派上用場了。」

「是什麼流派?」

「官休庵。是武者小路千家③流。」

①利休,原名千宗易(1522—1591),是日本安土桃山時代的茶人。千家流茶道的鼻祖。

②遠川流,是日本茶道的流派之一。鼻祖為小擁政一。

③武者小路千家,是日本茶道三千家之一。千利體的重孫千宗守在京都的武者小路另立分茶室官休庵,其流派則稱武者小路千家流。

不諳茶道的信吾,也就不了解這些情況了。

菊子等著將黑百合插進花瓶里,可信吾總拿着花不撒手。

「開着花,可有點耷拉,不至於枯萎吧。」

「嗯,因為先把水倒進去了。」

「桔梗開花也耷拉下來的嗎?」

「什麼?」

「我覺得它比桔梗花小,你說呢?」

「是小。

「乍一看像是黑色,其實不是黑,像深紫色卻又不是紫,彷彿抹上了濃艷的胭脂。明天白天再仔細看吧。」

「在陽光的輝映下,會呈透明的紅紫色。」

盛開的花朵,大小不足一寸,約莫七八分吧。花瓣是六片,雌蕊的尖分成三段,雄蕊四五根。葉莖長度約一寸,分好幾段向四方伸展着。百合葉形狀小,長度約莫一寸或一寸五分光景。

最後信吾嗅了嗅花,無意中說了一句:

「帶點令人討厭的女人的腥味哩。」

這味不是指淫亂的意思,可菊子的眼皮飛起一片紅暈,把頭聾拉了下來。

「香味令人失望。」信吾改口說,「你聞聞試試。」

「我可不打算像爸爸那樣研究它。」

菊子把花插進花瓶里的時候說:

「按茶會的規矩,插四朵花太多了。不過,現在就這樣插嗎?」

「嗯,就那樣插吧。」

菊子將黑百合放在地板上。

「那壁櫥放花瓶的地方,放着面具,幫我拿出來好嗎?」

「好的。」

信吾的腦海里浮現謠曲的一段,就想起面具來。

信吾把慈童的面具拿在手裏,說:

「據說這是妖精,是永恆的少年。我買來時,說過了吧?」

「沒有。」

「我買這個面具的時候,曾讓公司一名叫做谷崎的女孩子戴上試了試。可愛極了,真令人吃驚。」

菊子把慈童的面具貼在臉上。

「這帶子是系在後邊的嗎?」

菊子的眸子肯定是透過面具的眼睛,在凝望着信吾。

「如果不動動,表情就出不來哩。」

買面具回家那天,信吾幾乎要同它那暗紅色的可憐的嘴唇接吻,頓覺一陣心跳,恍如天使的邪戀。

「樹根埋地里,心靈之花今猶存……」

謠曲里似乎有這樣的話。

菊子戴上美貌少年的面具,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信吾再也看不下去了。

菊子臉小,面具幾乎把她的下巴頦蓋上,淚珠順着似看見又看不見的下巴頦流淌到咽喉。淚水淌成兩道、三道,滾個不停。

「菊子。」信吾喊了一聲,「菊子,今天你會見的那位朋友,大概想着如果同修一分手,就去當茶道師傅是不是?」

戴着慈童面具的菊子點了點頭。

「即使分手,我也想住在爸爸這兒,伺候您品茶。」菊子戴着面具明確地說。

突然傳來了裏子哇地哭聲。

阿照在庭院裏發出尖銳的吠叫。

信吾感到這是不吉祥之兆。菊子像是在側耳傾聽大門那邊的動靜,看看連星期天也上情婦家的修一是否回家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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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天的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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