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沸騰

死的沸騰

1

秋崎龍雄陪着加藤大六郎老漢乘上北上的列車。十二點零四分在中央線上的瑞浪站下車。

昨天半夜到達鹽夙,在那裏住了一宿。如果去上瞰訪溫泉,便趕不上這趟車。

本來答應老漢去洗溫泉澡,只好改在回來時再去,便徑直趕到瑞浪。昨晚很晚才下火車,今天又趕乘早車,老漢雖然不大樂意,不過很久沒有坐火車了,興緻也很高,精神十足,一點不像七十歲的老人。

他們走出檢票口,田村便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了。

「你好!」

兩人同時伸出手來。

「看到電報了嗎?」龍雄立即問道。

「看到了,看了才來的。」

田村很興奮,回過頭去,身後還站着三個龍雄不認識的人。

「都是我們社裏的人,是特查組的。」

田村簡短地介紹了一下。一見到龍雄身後的老人,不由得露出詫異的神色。

「是黑地健吉出生地,長野縣南佐久區春野村的。」龍雄說。田村聽了莫名其妙。

「是黑地健吉的……」

「嗯,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龍雄先把老人安頓在候車室的椅子上休息。旋即走到」田村跟前問:

「怎麼樣?丹絨買的什麼葯?查明白了嗎?」

「查明白了。昨天一早到伊勢市,幾個人分頭去查。」

田村把記事本送給龍華。舟級撥購了大批濃硫酸和重鉻酸鉀。

「這是工業用品,一般人用不着。單買這兩種東西,很扎眼,所以,另外買了玩具、碟子、掃帚等,來這人耳目。他這樣亂買一起,別人以為是精神失常。其實,正是叫人以為他瘋了,才來這一手。」

龍華說到這裏,田村又問:

「那麼濃硫酸和重鉻酸鉀是做什麼用的?」

「用來處理青木湖畔弔死的那具屍體。」

田村和另外三名記者,目光一齊射向龍雄。

「我先從事情的結局說起吧。那具弔死的屍體就是黑地位吉。」

「你說什麼?」

田村驚愕得兩眼滾圓。這怎麼可能?他一直以為屍體是哪個不相干的人,用來做黑他健吉的替身。而龍華的見解恰恰相反,一口斷定屍體是黑地本人。難怪田村要瞠目結舌。

「我再從頭說起,裝扮成激沼律師的模樣、戴綠帽子、爬上拆古木山的人,恐怕就是黑池健吉。那時,律師不知在什麼地方,被迫吃野草毒和通草籽,快要餓死的當口。他們為了製造律師是在山上遭難而死的假象,便設法讓第三者看見律師活着上了山。假扮律師的就是黑池健吉。目擊者只看到服裝的顏色,沒記住死者的臉容。——他們這一手搞得很漂亮。」龍華逐一說明自己的推測。

「當然,這是舟報英明一手策劃的。律師本人已瀕臨死亡。他們大概趁著黑夜,在無人經過的大平街上,用汽車把律師運上山,再從木曾峰把他扔到現場。第二天刮颱風,又是降溫,可憐的潮沼律師終於在山上斷了氣。」

「這些全明白。不明白的是這些事情發生在一個月之前,而那具化成白骨的屍體,如果是黑地健吉的話,他早在五個月前就死了。」

「能解開這個謎的便是這些藥品。」龍華指著記事本上的藥物名字說:「如果把濃硫酸和重鉻酸鉀混合在一起,就可變成溶解力極強的溶液。加了葡萄糖可以還原,減低溶解力,再接上適量的水,溶液就更稀薄,可以用來疑制皮革。這兩種酸的混合溶液,俗稱濃鉻硫酸,泡在裏面,任何有機物都能溶解。倘若在澡盆大小的容器里倒港這種溶液,把屍體泡在裏面,一個晚上便能溶化掉。」

「哦,那具上吊的屍體化成白骨也是,…··」田村用手捂住嘴,驚叫道。

「不錯,黑地健育被殺害后,給沉到鉻硫酸池子裏。大約有四五小時光景,屍體上還留些爛肉,看上去像腐爛的程度,便撈上來。用水把溶液沖洗掉,裝進麻袋,一夥犯人帶着上了火車。」

「麻袋?那麼說,那個老太婆說的口袋竟是真的了!」

「對,一隻手能提得動,那是相當輕的。重量大概只有原屍的七分之一。火車走的這段時間,還不至於發臭。對犯人來說,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了。」

龍華接着說:

「後來,他們把麻袋扛到山裏,將屍體放在現場。他們要了些花招,把事先準備好的爛繩子,纏在脖子上,又在樹枝上掛上一段,彷彿是新落下墜的樣子。屍體在三天後發現的。一過三天,殘留在欄肉上的藥液已經阿空氣氧化,完全是腐爛狀態。發現的時候,屍體好像已經過了半年似的。連警醫驗屍時也被矇騙過去了,弄得大家不明真相。」

聽龍雄說到這裏,田村的紅臉變得像白紙一樣,介面問道:

「可是,他們為什麼還要故弄玄虛,運一木箱電瓷瓶來?」

「那是為了使某人相信,從上歧津用木箱運來一具屍體。」

「為什麼要這樣做?某人是誰?」

龍雄臉上倏地掠過一絲苦澀的表情。

「那等以後再告訴你。」

田村凝視着龍雄的臉,又問:

「你是從哪裏得到啟示,想到鉻硫酸的?」

「這也等回頭再說吧。」

「好吧。」田村接着問,「黑他健吉為什麼被殺?」

「因為他的真名實姓已被查出來,主犯感到發發可危,便幹掉他,弄成自殺的樣子,警方就不再追查了。」

「是這麼一回事!」

三個記者一直默默地聽着龍雄說話。這時,有一個人走進來告訴龍雄說:

「東京的專案組快解散了。」

「哦?這正中主犯的下懷。」龍雄回答說。

「可是,主犯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知道。」

說罷,龍雄發現車站前的公共電話亭里有一本電話號碼簿,便大步走過去,迅速翻起來,找到了一個名字。便向田村招招手。

「你來看。」

田村看見在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中間,龍雄的手指指著「清華園」三個字。

「清華園是什麼?」

「你再看這個。」

手指滑過去,指著「清華團精神病醫院院長岩尾輝次」。

田村的眼睛瞪得老大。

「精神病醫院,啊,原來他在這裏。」

可是,不論是龍推,還是田村,兩人頓時怔住了。

岩尾輝次,岩尾輝次……詐騙支票時用的那張名片,議員的名字叫岩尾輝輔。

「這麼說J院長同那個右翼議員岩尾,不是兄弟,就是親戚。」

兩人的眼裏清晰地浮現出舟圾英明同岩尾議員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

龍雄突然感到焦躁不安。

「你把全部情況報告警察了沒有?」龍推問田村。

「還沒有。單看電報不知是怎麼回事?」

這也不無道理。龍雄知道自己太冒失了。因為詳細原委只有自己知道,別人卻未必了解。現在一刻也不能猶豫了。他算了一下人數,總共有五個人,怎麼也能對付了。

「沒辦法,必要時咱們一起闖進去。」龍雄拿定了主意。

「舟板英明的事,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大概在這家精神病醫院裏。可是,你在電報上說,『一個人生命危險!』此人是誰?」田村問。

「是個女人。」龍雄立即回答說。

「女人?」田村露出驚訝的神色。「哪個女人?總不見得是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吧?」

「總之,去了就明白了。現在首要的是趕快去醫院。」龍華嚷嚷着,「一切等以後再說。」

鎮上沒有出租汽車,決定趕緊步行走去。龍雄走到候車室同加藤老漢說:

「老人家,咱們馬上去見阿音,要趕快才行。不巧,鎮上沒有出租汽車,您走得動嗎?」

老人張開沒有牙的嘴,笑着說:

「晦!我雖然上了年紀,在田裏幹活。兩條腿也鍛鍊出來了。決不比城裏的小夥子差。哦,阿音就在這鎮上?」

「對,您去見見他吧。」

老漢哼解一聲站了起來。

從車站到清華園有相當一段路。龍雄、田村和三個記者徑直大步走去。怪不得老漢能誇口,走起路來,腿腳的確很硬朗。

曾幾何時,龍雄走過的那座橋,此刻又走了過去。他還記得隱沒在丘陵中的一排屋檐,此刻又出現在眼前。這條路龍雄走過,所以熟門熟路。

走進正門,便是那座陰森森的樓舍。龍推走在前面,來到辦公處前。他的心跳得厲害。

病房在側面,窗子很小,裝着鐵柵欄,外面不見一個人影。

田村用手碰了碰龍華。

「你瞧!」

他用手指了指,壓低嗓門說。辦公處旁邊是車庫,可以看見汽車的尾部。

「這輛車,我去伊勢,在舟場下榻的旅館里見過。」田村說,「你前兩天在電話里提到自備汽車的事,我猛然想了起來。也許期沼在餓死之前,把他送到木曾峰上的,正是這輛汽車也未可知。所以我隨後打電話給伊勢通訊站的通訊員,要他去調查一下。你猜怎麼着?說是刮颱風前三天,那輛汽車就不知去向了。五六天來都沒有看到汽車的影子。據說,那輛車是舟場剛到旅館對開去的。」

「恐怕是這麼回事。」龍雄點點頭說,「把硫酸罈子和濃鉻硫酸運到這裏來,也一定靠這輛車子。現在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

龍華使勁推開了門,五個人連同老漢一齊闖了過去。

門房吃驚地望着他們。

「我們要見舟權英明先生。」

龍雄則說完,門房便裝糊塗問道:

「是住院病人嗎?」

「是不是住院病人不知道,反正那個人現在在這裏。」龍雄說着,忽然意識到這樣說不行,便改口說:

「那麼讓我們見一下院長先生吧。」

「您貴姓?」

田村從旁邊遞過名片說:

「我們是報社的,不會耽擱很久。我們求見一下院長。」

門房拿著名片走進去。

他們還以為會遭到拒絕,不料,一個身材魁梧、五十上下的男子,穿着白大褂,眼鏡片閃著光,從裏面走了出來。他神情高傲,自命不凡。龍雄一眼便看出,同那個有一面之交的岩尾議員極其相似。他們肯定是乃兄乃弟。

「我就是院長。」他眼睛骨溜溜的向眾人掃了一眼。

「舟權先生到貴院來了吧?他是否住院,我們不清楚,總之我們要見見他。」

龍雄開門見山地說。

「他沒有來我們這裏。」院長斬釘截鐵地說。

「也許用的別的名字。反正您從伊勢市的旅館用汽車把他接來的那個人。」

院長神情窘迫,喉結動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

「有也罷,沒有也罷。總之,我們要見舟級先生。」田村嗷起嘴來,大聲說道。

「他不在這裏。」院長睡了田村一眼。聲音之響,也不亞於田村。

「應該在。不要把人藏起來。叫他出來!」

「不在!你這個人不講理。」

「他在2我們打聽到才來的。」

「不在就是不在。」

在,不在!雙方爭執不下,竟至吵了起來。這時通向裏面的門突然打開了,走出一個人來。

「你們這些人要做什麼?」

聲音響徹屋宇。龍雄、田村和三個記者都給唬住了。

小平頭,高顴骨,滿面怒容。因為生氣,臉色通紅,眉頭緊縮,兩隻大眼睛彷彿要著起火來。穿一件立領眼,威風凜凜,雙手插在腰上,兩腿分開站在門口。

「啊!您是山崎總管!」

田村叫了一聲,同時又聽見:

「噢!這不是阿音嗎?是阿音,是阿音!叫人怪想你的。」

站在後面的加藤老漢,張開沒牙的嘴,喃喃地說着,向前走了過去。

「什麼?他是阿音?」

龍雄一怔,緊張得凝視山崎的臉。田村也獃獃地看着。

「原來你就是舟圾!」

到了這時才露出廬山真面目的舟飯英明,壓根兒不理睬他們二人,愕然地望着老漢,達二三秒之久,他的身子顫動了一下。

「阿音啊!你真出息了。二十多年不見了。」

老漢親熱地伸出滿是皺紋的手,幾乎要碰到舟報的立領服上。

「您是加藤大爺吧?」舟圾盯住老漢的臉孔說。

「懊,你還記得我?我也老了。說是你要見我,是他帶我來的。」老漢指著龍雄說。

舟權將火辣辣的目光射向龍雄問道:

「你是什麼人?」聲音也同樣火暴。

「是被你騙了三千萬元支票的昭和電業公司的職員。」

龍雄用尖利的目光射向舟報。他的話滿蘊著蓄積已久的憎惡。

舟板也盯住龍雄的臉,彷彿要一眼將他射穿似的。

「你幹得好!」舟權只哼了一聲,停了一下又說,「幹得好!你把所有事都查出來了?」

他指的是龍雄甚至會把加藤老漢領來。從話音里還能聽出右翼頭目獨霸一方的氣勢,但口氣已失去從容不迫的勁頭,令人覺得好像從喉嚨里,帶着血噴出來似的。

「舟板!你自首吧!」龍雄喊道。

「胡說!僅僅為了一張三千萬元的支票嗎?」舟報嘲弄地說。

「不僅如此,你指使黨羽殺害了徽沼律師和黑池健吉。黑地健吉還是你表弟。」

「混蛋!」舟飯兇相畢露地說。

「這還不算,你還要殺害一個女人。她也在這醫院裏,趁早把她放出來!」

「女人?」

「不要裝糊塗!她是健吉的妹妹,化名上崎繪津子。」

「連這些事你居然也查出來了?」

舟報的聲音像從肺腑深處迸裂出來。與此同時,外面車聲隆隆,在門口縣然停下。

「是警官隊!」院長驚叫了一聲。

龍推、田村和其他幾個人一齊回過頭去看。一群戴黑制帽、穿制服的警察正陸續從卡車跳到地上。

警官隊為什麼到這裏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不容他們有思考的餘地。舟報英明和院長早已一溜煙逃向裏面,眾人只顧拚命追上去。

穿過昏暗的走廊,是一座樓梯,通向黑洞洞的地下室。五個人追趕穿立頓服的舟板。無數腳步緊跟在後面,響起了回聲。兩側鐵窗里的瘋子,像山呼海嘯般地鼓噪起來。穿白大褂的護士嚇得縮成一團。

眼看舟飯奔進一間地下室。龍雄和田村剛撞開門,緊接着聽見水聲和人的慘叫聲。水聲滯鈍,一股腥臭味直撲進鼻子。

「危險!」

龍雄一把拖住失足滑過去的田村。

這是一間浴室,鋪着白瓷磚。角落裏有一個容得下兩個人的方池,灌滿一池黑水。

穿立領服的舟板跳進黑水裏,翻騰掙扎。黑水淹沒了他的身子,冒出無數泡沫騰起一股濃烈的白煙,泡沫如同火花一般,在他周圍噴湧出來。

「舟報英明正在溶化!」

龍華凝目望着這情景。田村和三位記者也僵立在那裏,怔住了。

「舟報英明在濃鉻硫酸池裏溶化了。」

噴湧上來的泡沫沸騰不已,室內瀰漫着異樣刺鼻的白煙。舟板的衣服腐爛了。

他的肉體也腐爛了。不多時,泡著人體的黑水,開始變成青綠色。這表示舟板英明的肉體在逐漸溶解。

隨後趕到的警官們,一陣驚擾,他們無能為力,成了旁觀者。

2

銀座一帶,燈光如晝。

龍雄和田村肩並肩走在有樂街上,跨過數寄屋橋,向北拐去。眼下這裏正大興土木,雜亂無章。人群在一側川流不息。

兩人從這片雜沓紛亂之中擠了出來,走下一間地下室。那裏能吃到物美價廉的飲食。田村報社裏的人是這家飯店的常客。

「歡迎光臨。」女招待一見田村,笑臉相迎。「田村先生交了好運,恭喜您。」

「怎麼?都傳到你的耳朵里了?」田村眯起眼睛微笑道。

「說是得了局長獎,真了不起!獎金有多少?」

「沒幾個錢。還了寶號的欠賬,所剩無幾了。」

「趁沒有花完,欠賬先清吧。」

「胡說!」兩人走進一間雅座,雖小倒也頗為精緻。酒菜送來后,龍雄接過杯子問:

「得了局長獎了?」

「嗯。進報社十年,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田村笑容可掬。這次舟級英明案件,以頭版頭條發獨家新聞,搶在其他報社前面。報紙的版面在田村的眼裏,彷彿像夢幻似地還在搖曳。

兩人互相碰杯。

「這一次真是曠日持久。」

「這件案子真是拖得太長了。」龍雄附和著說,「開頭的時候,天氣還有些冷,不知不覺,暑往冬來,又到冷天了。」

「從支票詐騙案開的頭,最後發展到這樣意外的結局。聽你談這件案子的時候,萬萬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田村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

「對舟飯來說,也一樣。他未必料到自己會走上這條絕路。黑地健吉也太冒失了。驚惶失措之下,打死做沼律師手下的人,使得事情急轉直下,急忙綁架做沼律師,藏不住了便殺掉。後來新宿兇殺案犯人的姓名被專案組查了出來。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將表弟黑地健吉殺掉。結果弄巧成拙,破綻百出。」

「可不是。」田村說,「你在什麼時候發現黑池健吉是舟板的表弟?」

「第一次去八岳山麓春野村的時候,查閱了黑地健育的戶籍抄本。對了,那時你正在九州出差。從戶籍抄本知道黑池健育有個妹妹和表哥。表哥的名字叫梅村音次,生於一九一四年四月十七日,四十三歲。不過。當時我沒想到他就是舟級英明。」

「怎麼姓不同?」

「因為健吉的母親嫁了人。梅村音次的父親,是黑地健吉的舅舅,繼承了家業,所以姓不同,我寫給你看,就明白了。」

「黑池健吉還有個妹妹。」田村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緊緊盯住龍雄的眼睛。

「因為沒想到她就是上崎繪津子。」龍雄答道,「我把黑地健吉的妹妹完全排除在案件之外了。」

「那你怎麼知道梅村音次就是舟圾英明?」

「從那具上吊的屍體想到的。是知道濃鉻硫酸能溶解屍體以後的事。我上次去春野村橫尾里,遇見村裏人給皮革工廠運輸葯罈子。皮革工廠需用這種劇性化學藥品。而藥品同屍體的關係,是在信州的旅館里洗澡的時候聯想起來的。當時,進來一位客人,看他泡在池子裏。我茅塞頓開,恍然大悟。我們公司生產電池,要用硫酸。從前,下屬工廠里一個工友被濃鉻硫酸燒傷過。所以我對濃鉻硫酸多少有些常識。我想,把人泡在濃鉻硫酸里,不就像那具上吊的屍體一樣,爛成一堆白骨了嗎?

再把屍體裝進麻袋裏,一舉手就可以提起來。想到這裏,案子中的一切奧秘都迎刃而解了。後來,我又想,橫尾里一個皮革工廠,當地人應該了解濃鉻硫酸的用途。

而健吉表哥,十五六歲離村出走。到東京後下落不明。」

「原來是這樣。」

「你曾說過,舟飯英明是朝鮮人。經過一番調查,依然弄不清楚。他的身世越查不清,越發使人懷疑。我左思右想,說他是朝鮮人,這種流言飛語,恐怕恰恰是舟報英明本人散佈的。」

「他為什麼這樣做呢?」

「由於舟飯英明,也就是梅村音次生長的環境,或者說出生的環境,橫尾里全是一些貧苦的農民,在附近是出名的窮村。梅村音次受不了窮,便離家出走。因為當地有種成見,窮給人瞧不起。」

「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可不是。」龍雄說,「完全是錯誤的觀念。於是梅村喜次便產生一種反抗心理,膨脹起來,就變成向瞧不起自己的社會進行報復。」

「言之有理。」

「於是他改名舟飯英明,轉向右翼。他想在右翼打出一個旗號,獨樹一幟。這個人有才智,也有魄力。不知不覺手下有了黨羽,當了一方面的頭目。向社會報復的計劃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嗯。」

「可是,最近許多右翼小團體手頭都沒有錢。」龍雄接着說,「戰前,右翼組織的經費靠軍部秘密津貼。軍部是他們最大的財神爺。戰後老闆倒台了。新興的右翼組織不得不用非法手段搞錢。單單憑一點捐款,拉不開場面。所以戰後的右翼沒有品格,不講信用。恐嚇、詐騙、冒領等等無所不用其極。就舟權英明來說,他同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相互勾結,從山杉那裏弄到情報,陷害開了票據而無錢貼現的公司,搞票據詐騙。當然也分些甜頭給山杉。得來的錢,是舟報團體里的一筆重要收入。為此,他豢養了十幾個為他賣命的黨羽。舟板英明也就是梅村音次的表弟黑池健吉,便是爪牙之一。」

另外還有一個人,便是上崎繪津子。她給山杉當秘書,居中進行聯絡。但這件事,龍雄不想說。這時,女招待又送來一壺酒。

酒很熱,田村朝酒盅吹着氣說;「不過,」他看了龍雄一眼,「你在精神病院裏,突然對舟場說什麼他要把黑地健吉的妹妹如何如何,可把我嚇壞了。這個女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田村口氣之中,頗帶埋怨的意味;「你對我也算瞞到家了。」

「舟場他們向梁場車站託運一箱電瓷瓶,冒充屍體的時候,」龍華這麼說着,心裏猛然一驚,「舟飯他們做好圈套,讓人認為在青木湖畔弔死的人是黑地健吉,連警察也上了他們的當。不過,咱們當時認定,屍體並非黑地健吉。警方受騙上當,正達到舟歡他們的目的。發現屍體的前三天,裝電瓷瓶的木箱從土教津站發出,運到梁場站。裝扮電工的幾個人,取了木箱上山到了現場。這是為了向人暗示,屍體已從別處運來。向什麼人暗示呢?你自然不知道。我因為留下來沒有走,親自去扔木箱的現場勘察了一番。木箱扔在草叢裏,裏面裝的是被瓷片。壓根兒沒有裝過屍體的痕迹。那時,我想起老太婆看見麻袋的事。還聽說頭幾天有個女人來看過木箱。」

「原來如此。」

「她先去車站打聽到貨的事,顯然是核實木箱到了沒有?為什麼呢?為了證實上歧津站發出的木箱裏,是否真的裝的屍體。她出於什麼動機呢?我想,她一定對黑池健吉特別關心。你可以想見,弔死的屍體是冒充黑池健吉的屍體。——舟場事先是這樣策劃的,並且告訴了她。她再一次被他們利用了。她之所以事後要去查證,大概是懷疑那具屍體,究竟是別人的,抑或是黑池健吉的?我這才想起戶籍本上提到,黑地位吉還有個妹妹。」

「嗯。你說得未免太兜圈子了。」

「聽起來很兜圈子,但仔細想想,不是沒有道理的。警方查出了殺人兇手是黑地位吉,舟極大概就動了殺機,設個計借屍頂替的辦法,找個替身,企圖用黑地位青的自殺來阻止警方的搜查。頂替的屍體準備從上歧津附近的鄉下墓地盜一具出來,然後裝進水箱裏運到梁場去。因為止歧津一帶行土葬,盜屍容易。這樣一來,黑地健育表面是自殺了,實際上還活着。這大概是他們計劃的內容。這個計劃健吉本人也同意,並且告訴了他的妹妹幸子,也就是改名換姓的上崎繪津子。」

「果然有道理。」田村點點頭同意說,「記得離上歧津市三里的地方,有個叫着島的村莊曾發生一起奇怪的掘墓案,墓主人死了八個月了,但屍體完好無缺。這件事在地方報紙上登了一則小消息。」

「不錯,那又是舟場出謀劃策的。」龍雄說,「黑池雖然是他的表弟,但舟板對他很不放心。新宿的殺人案,就是由於他的輕率,不知他以後還會幹出什麼事來。

而黑地健吉又不是一個安分守己、隱姓埋名的人。舟板的本心,實際上要除掉他。

估計黑地健吉是在精神病院地下室里被殺害的,泡在那個池子裏,不消幾分鐘便變成了白骨。他們之間已無所謂表兄弟的情義了。」

龍雄繼續往下說:

「方才我說舟權知道濃鉻硫酸的用途,可是精神病院不需要這種藥品。而溶解一具屍體需用大量的藥液。院方出面去買,會引起別人懷疑。所以,他們定計之後,舟飯就開始發狂了。他胡亂買各種各樣東西,其中包括他01需要的濃鉻硫酸。他裝瘋還另有用意,這樣他可以住進清華園,動手殺害黑地健吉。精神病院與外界隔絕,最方便不過。事後我才知道,那裏是他們的秘密巢穴。」

「我插一句,你是如何發現清華園的?」

「以前去尋找黑地健吉的下落時,在瑞浪的街上閑逛,看到過那家精神病院,於是便想了起來。」

「院長是岩尾議員的弟弟。我原以為岩尾與舟飯暗中勾結,叫弟弟居中得些好處。其實正好相反,弟弟跟舟板是一夥,哥哥反倒是被利用的。」

「對呀,他們殺了黑池健吉,當然木會告訴他妹妹,只是騙她說,健吉暫時在外面避風頭。幸子看到報上登的掘墓的消息,以為事情在按預定計劃進行。事先告訴過她,頂替的屍體是當作電瓷瓶,用木箱從上歧津運到梁場站的。可是幸子覺得事情有點嚼蹺。大概她問過,健吉藏在什麼地方,而他們的回答含糊其詞,沒有說出確切的地點。這樣,幸子便決心實地去核實一下。她到發貨站上歧津打聽,裝電瓷瓶的木箱的確已經發出。接着又去墓場查看,墓是被掘開了,但屍體卻安然無恙。

於是她進而又去到貨站梁場,木箱已經運到了,但她在山腳下草叢中看到的,不是取出屍體后的空木箱,卻是裝的破瓷片。這時,幸子肯定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吊著的屍體不是哥哥健吉的替身,而是健吉本人。」

「你能推理到這一步,真不簡單。」田村侃侃地說。

「只要把握事情的關鍵,便能迎刃而解。」

「關鍵是知道幸於是黑池健吉的妹妹。」

「對,其餘都是後來的事件的推演所致。」

「不過,單憑查證木箱這一點,便推導出她是健吉的妹妹,我卻不敢苟同。」

田村嘻嘻哈哈地說,「你知道她,恐怕不是自木箱始,也許早就有線索了吧。」

沒錯,早就有線索了。上崎繪津子常在黑地健吉周圍。無論健吉從羽田機場乘日航機逃往名古屋的時候,還是在瑞浪郵局提取現款的時候。可是這些事,他不能告訴田村。

「你為什麼要瞞我呢?」

「不是瞞你,實在是那時我剛意識到。」龍雄仍不鬆口,臉孔紅了起來,彷彿內心的隱秘被人看透似的。

「後來你覺得妹妹的處境危殆了,是嗎?」

「是的,我想,幸子一定要責問舟扳。他原是被哥哥拖下水,不得已才當了他們一夥的走卒。健吉落到這樣的下場,她必然要指責舟報。這樣她的處境便發發可危了。我估計舟板對她也會對健吉一樣下毒手。果然不出所料,我們闖進醫院的時候,她已經被軟禁在加鐵窗的病室里了。他們大概準備晚上下手。」

「可是,你難道沒有發現,在此以前,她已經寫信,向專案組自首了嗎?」

「那是出人意外的。警官隊來的時候,我先嚇一跳。不過,來得正是時候。」

「舟報最後B裁,跳進那濃鉻硫酸浴池,大概是給幸子準備的吧。」

「正是。太危險了。要是再晚幾個小時,她的結局要同舟板一樣了。」

「舟報的下場真是驚心動魄。那一剎那間,實在可驚可怖,教我終生難忘。儘管由於職業關係,凄慘的場面,我還見過不少。」

「然而,山崎就是舟板本人,確乎出人意外,當時我竟愣住了。」

「我也是。在伊勢見到的舟板,是他的黨羽假粉的。」田村手裏的酒杯溢出了一些。

「仔細想來,舟扳英明這個人也夠可憐的。」龍雄感慨地說。

「可不是。」田村也有同感。

同田村分手后,龍雄獨自在街上信步漫走。穿過銀座大街,一直向後面的小巷走去、這一帶行人稀少,燈光昏暗。建築物雖然富麗堂皇,卻同郊外一樣寂靜。

萬事到了頭。長久以來,彷彿裹挾在一陣旋風裏似的。風過以後,感到身上虛飄無力。

明天就要去公司上班。昨天見到了經理。報紙是公佈了全案的經過。報道說,首犯自殺,逮捕其同夥八人,其中女子一人。經理說,看過之後,大快人心,」並向龍雄道了辛苦。因為田村在報道中提到了龍雄。

但是在龍雄心裏卻意猶未足。關野科長可以瞑目了,他的妻子也該心滿意足了。

可是龍雄仍感到惆悵,心裏不無缺憾。

他的皮鞋「咯隆,咯哈」響着。

身旁走過一對情侶,挽著胳膊,相依相偎。黑洞洞的高樓之上,是一片晶瑩的星空,寒風料峭。這些情侶都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龍雄面前。

龍雄突然產生一種幻象,恍如上崎繪津子同自己肩並肩走着。她那秀媚白皙的臉孔,顧長裊娜的身段,就走在自己身旁。他們步調一致,鞋聲重疊。龍雄一面走着,一面竭力不使這幻象消逝。

——對了,難道幻象不能變成現實嗎?

這不是不可能的。也許要過一年半載,或許更久些,說不定也很快。不管怎樣,龍雄拿定主意,過了那個期限,便向她正式提出。總之,取決於對她判決的時間,龍雄這時感到一股充實之感,如同潮水一般湧向心頭。

他朝熱鬧的場所走去,心情也隨之發生變化。行人熙攘,燈火輝煌。龍雄覺得上崎繪津子依舊走在自己身旁。

猛然一看,不知不覺走到一家點心鋪前。他來過這條衚衕,龍雄拐了進去。紅月亮酒吧已經歇業,正在裝修門面。

「換了老闆了。」

站在隔壁的酒吧女郎回答龍雄的問話。龍雄又踱回到大街上。旋風過了。但痕迹還留在這裏。

樓房、電車、汽車、行人—…·這一切都一齊奔湊到他的眼底。映在他眼帘里的,難道是現實嗎?實際上,大都會真正的現實似乎遠在視野所及的大於世界的彼岸。我們肉眼所看到的,不過是這斷這一切的障壁。

龍雄覺得,街上的行人似乎都神情興奮的樣子,在街上熙來攘往。其實,他所以這樣想,因為自己也有些興奮吧?

上崎繪津子那自首的橫臉,似乎仍在身旁移動。龍雄興至神來,想出了一句徘句:八角金盤花開夜,壬夢如幻女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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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牆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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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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