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博斯普魯斯海峽乾涸的那天

2、博斯普魯斯海峽乾涸的那天

沒有什麼比生命更讓人驚奇——除了寫作。

——伊本·佐哈尼

你們是否注意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水位正在下降?我想你們沒有。這年頭,我們只顧忙着像無邪的孩童彼此嬉鬧,出於好玩互相砍殺,還會有誰去讀任何有關世界的報道?甚至當我們閱讀專欄的時候,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瀏覽,一面在渡船口與人潮推擠,在公車月台前東倒西歪地打盹,或是坐在共乘小巴里任由手中的報紙不由自主地顫動。我是從一份法國地理雜誌上得知這一消息的。

結論是,黑海的溫度逐漸上升,而地中海則是下降。因此,海水開始湧入海床上裂開的深邃海溝。類似的地殼運動,導致直布羅陀海峽、達達尼爾海峽與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地層逐漸上升。我們最近在博斯普魯斯岸邊採訪到一位漁夫,他描述自己的船隻如何在過去停泊過的同一片深水域裏擱淺,接着他向我們提出這個問題:難道我們的總理一點都不在乎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迅速發展的狀況在不久的將來可能導致何種後果。顯然,不用多久,我們稱之為樂園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就會變成一片烏黑的沼澤,只見結滿泥巴的大帆船骨架閃閃發亮,像是鬼魂的森白牙齒。不難想像這片沼澤經歷了炎熱的夏天後,會幹涸到到處都是泥糞堆,像是流經小城鎮的淺溪河床,甚至是這片窪地的斜坡,在千萬條巨大排水管湧出的污水長年灌溉滋養下,將會長出野草和雛菊。在這座又深又荒蕪的山谷中,新生命將展開。黎安德塔[1]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入口處一座岩石島嶼上的燈塔。[1]也將從泥里冒出來,佇立於岩石之上,像一座真實而駭人的高塔。

我可以預見新興的城市區域,建立在這片一度被稱為「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泥坑裏,在手裏拿着各種賬冊清單忙進忙出的市政府警察的監督之下施工:有貧民窟、路邊攤、酒吧、歌舞廳、娛樂場所、旋轉木馬轉個不停的遊樂園、賭場有清真寺、苦行僧修院和馬克思主義者的巢穴,還有一間惟利是圖的塑料加工廠,以及製造尼龍絲襪的苦力工廠。這片末世廢墟當中,可以見到船隻的屍骸,船身仍寫着「嘉功市輪」,還可以看見一片片遍佈水母與汽水瓶蓋的荒地。等到突然下降的海水完全退去之後,冒出地面的除了有美國的遠洋船艦和海草包覆的愛歐尼亞式石柱,還會有凱爾特人與力古利亞人的骸骨,依然張大嘴巴向如今不再為人所知的神祇呼求禱告著。貽貝鑲嵌的拜占庭寶藏、銀和錫制的刀叉、一桶桶千年釀製的葡萄酒、汽水瓶、尖首大帆船的殘骸,從這些各式物品中,我可以想見一個文明,為了點亮他們過時的爐灶和油燈,他們的能源將取自一艘陷入泥淖的廢棄的羅馬尼亞油輪。不過我們必須有心理準備,因為,全伊斯坦布爾的墨綠廢水瀑布所滋養的污穢坑穴里,將爆發出新型瘟疫,這要歸功於成群結隊的老鼠,它們很快會發現這裏是天堂樂土,瀰漫着從地底冒出的滾滾瘴氣,乾涸的泥塘,遍佈着海豚、比目魚和旗魚的屍體。你們要相信我的事先警告:鐵絲網後面,這片瘟疫隔離區里所發生的災難,將侵襲我們每一個人。

站在陽台上,過去我們曾經望着月光映照在絲緞般的博斯普魯斯水面,波光粼粼,從今以後,我們將看着裊裊青煙,從燃燒無名屍首的火光中升起。坐在餐桌前,過去我們曾經暢飲茴香酒,呼吸著從博斯普魯斯岸邊飄來的清新沁人的洋蘇木和忍冬花香,從今以後,腐爛屍體的辛辣惡臭將在我們的咽喉里灼燒。我們將再也聽不見春天鳥兒的歌唱,再也聽不見碼頭上總是擠滿漁夫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發出激蕩的濤聲。相反的,傳到我們耳中的將是人們的厲聲尖叫,這些人隨手撿起被拋入海里的武器——那些千年來眾人大海撈針遍尋不著的劍、刀、鏽蝕的彎刀、手槍、獵槍——殺個你死我活。住在曾經是沿海區域的伊斯坦布爾的當地居民,在他們精疲力竭回家的路上,再也不會打開公車的車窗,呼吸海草的清香。相反,為了防止泥濘和腐屍的惡臭滲隙而入,他們會拿報紙和破布塞在公車的車窗縫間,而窗外的深谷里,是被火光照亮的恐怖黑暗。

到處是賣氣球和哈發糕小販的海邊咖啡館,是我們相聚聊天的地方,但從今以後,坐在這裏,我們將不再看見海軍的照明燈光,取而代之的是海軍地雷的血紅閃光,從好奇孩童的手裏爆炸散開。海灘上的拾荒漢,過去靠撿拾被巨浪衝上沙灘的錫罐和拜占庭錢幣討生活,如今他們將發現別的東西,像咖啡磨豆器,多年前被洪水從濱海區的木房子裏拖出來,拋入博斯普魯斯海峽深處;上面的布穀鳥已長滿苔蘚的咕咕鐘;以及貽貝包覆的黑色鋼琴。到那時候,有一天,我將會鑽過鐵絲網,溜進這個新地獄,去尋找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

這輛黑色凱迪拉克是一位貝尤魯大哥(我喊不出「流氓」兩個字)的紀念車,三十年前當我還是個菜鳥記者時,曾經跑過他的故事,他經營了一間墮落巢穴,那個地方的休息室里掛了兩幅我非常欣賞的伊斯坦布爾街景畫。全伊斯坦布爾只有另外兩輛同款車,一輛屬於鐵路大亨達德倫,另一輛則由煙草巨子馬魯夫所擁有。我們的大哥(我們這些新聞記者把他捧成一位傳奇人物,並把他最後幾天的故事做成系列,刊登了整整一星期),半夜被警察圍捕,駕駛凱迪拉克載着他的情婦,從安德托海岬沖入博斯普魯斯的黑水裏。根據一些人的說法,他是因為吸了大麻神經亢奮,要不然就是故意模仿亡命之徒騎馬飛越懸崖。他的黑色凱迪拉克,潛水員連續花了一星期搜尋卻一無所獲,報紙和讀者也很快將它遺忘了,然而,我想現在我猜得出它所在的位置。

它應該就在那裏,深陷在這座過去叫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新生山穀穀底,位於泥濘的懸崖底下。懸崖邊緣有幾隻七百年前的鞋子和靴子,零零落落湊不成對,早已被螃蟹佔據為巢,還有駱駝骨骸、玻璃瓶,裏頭裝着寫給不知名情人的情書。下方的斜坡滿滿覆蓋着海綿與貽貝,偶爾鑽石、耳環、汽水瓶蓋和金項鏈閃爍其中。懸崖谷底,離車子不遠處,一艘沉船的死寂船艙里,有一座臨時增建的海洛英實驗室,再過去一點,是一片沙洲,源源不絕的血水從一桶桶用碎馬肉和驢肉製成的走私香腸里滲出,滋養了滿地的牡蠣與海螺。

我找尋着汽車的下落,置身於沉寂、有毒的黑暗中,聆聽車子的喇叭聲來往於如今該稱為山路的濱海公路。我將會遇見被拋入海中的皇室造反者,依然蜷縮在麻布袋裏,姿勢與溺死時一樣;我將會發現東正教教士的骸骨,腳踝上套著鐵球和鐵鏈,手裏仍緊抓着十字架及令牌。當我看見英國潛艇的潛望鏡被當成煙囪而冒出青煙時(這艘潛水艇當初的任務,是擊沉載着我軍部隊從托普哈內港駛往達達尼爾海峽的古西摩輪船,然而它自己卻沉沒海底,潛入苔蘚蔓生的岩石間,螺旋槳纏上糾結的漁網),我將明白我們的市民已搬進了舒適的新家(在利物浦的造船廠建造完成),他們用瓷杯喝下午茶,坐在絲絨軍官椅上,這些椅子上曾經坐着拚命張口吸氣的英國人的慘白骨架。薄暮時分,再往前一點,則是從凱瑟·威漢姆的戰艦中垂下的生鏽船錨,在那裏,一台電視機閃閃發亮的屏幕朝我眨眼。我將會發現一些殘餘的熱那亞贓物寶藏、一座塞滿爛泥的短管大炮、各種雕塑和肖像,刻畫出消逝的古國文明,一隻黃銅枝狀吊燈,頂端立着壞掉的燈泡。繼續往下走,涉過泥沼繞過岩石,我將會見到船役奴隸的骨骸,他們被鏈在槳上,安靜地坐着凝望星空。或許我不會太注意從海草樹林懸垂而下的項鏈、眼鏡和雨傘,但我將會驚懼莫名地審視全副武裝的十字軍騎士良久,望着配備齊全的華美馬匹骸骨仍舊固執地屹立不倒。在恐懼中我將驚覺,全身披掛勳章和盔甲、長滿蚌殼的十字軍骨架,正守護著黑色凱迪拉克。

小心謹慎,彷彿徵求十字軍的許可,我恭敬地朝黑色凱迪拉克走近,偶爾,不知從何處發出的磷光,隱約映亮了車身。我將會試試凱迪拉克的車門,然而,徹底包裹在貽貝和海膽下的汽車,卻不讓我進去,泛綠的車窗也卡得死緊,文風不動。於是我從口袋裏拿出鋼珠筆,用筆的尾端慢慢刮掉黏在車窗上的一層開心果綠的苔蘚。

夜半時分,在這片勾魂攝魄的恐怖黑暗中,我划亮一根火柴,這時,我將看見大哥和他情婦的骸骨在前座擁吻,她纖細的臂膀和手指,戴着手環和戒指,與他交纏不分,浸淫在一抹金屬光芒里,這光芒發自依然光亮如十字軍盔甲的精美方向盤,以及滴漏著黃鉻的里程錶、刻度盤和時鐘。不僅他們的下巴緊緊相扣,就連他們的頭顱也融為一體,永恆相吻。

接着,我轉身朝城市燈火走去,不再划亮火柴,心裏想,當毀滅之時,或許那將是面對死亡的最佳方式。我痛苦地向一個不存在的情人呼喊:我的靈魂,我的摯愛,我的憂愁佳人,災難之日已迫在眉睫,到我身邊來吧,無論你在何方,也許在一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也許是充滿洋蔥味的廚房,瀰漫着洗凈衣物芬芳的屋子,也許是零亂的藍色卧房裏,無論你身在何方,是時候了,快來到我身旁。如今是我們靜待死亡的時刻了,讓我們用盡全力緊緊擁抱,在沉寂的黑房子裏,我們拉上窗帘,只盼能不看見逼近眼前的毀滅性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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