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蒙諾阿樹下

第二十七章 蒙諾阿樹下

(1)

伊拉龍和藍兒道別後,向他們的樹屋飛回去,藍兒的新鞍在她的前爪間搖晃。他們並沒有說起,但不約而同地打開意識,讓彼此的聯繫越來越深,越來越廣,儘管雙方都不曾有意識地找尋對方。即便如此,伊拉龍混亂的情緒一定非常強烈,讓藍兒有所感覺,因為她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向她解釋了在垡藤杜爾犯下的罪過,一陣悸痛湧進眼眶。聽說這件事,藍兒和他一樣大為驚恐。他說,你的饋贈也許能幫助那女孩,但我的所作所為不可饒恕,只會傷害她。

錯不只在你一人。我和你共有那些古語的知識,對那個錯誤我和你一樣懵懂無知。伊拉龍依然沉默,她接着說,至少你背上的傷痛今天沒有帶來什麼麻煩,為這個也該高興一點。

他低低地咕噥了一句什麼,勉強地在她的開導下擺脫陰鬱的心情。今天你學到了什麼?

如何識別和避免危險的天氣。她停下來,顯然準備與他分享自己的記憶。但他還是沉陷在為扭曲的祝福而擔憂的情緒中,顧不上進一步的了解,而且在這個時候,他也做不到完全袒露自己的心靈。見他沒有什麼反應,藍兒也退了回去,沉默不語。

回到他們的住處,紗窗處擺着一盤食物,和前一天一樣。他拿起盤子來到床邊——已經鋪好了新的亞麻布床單——坐下來吃飯,很不滿沒有肉食。潤迦讓他渾身酸痛,他靠在枕頭上,正想張嘴吃第一口,這時從門口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進來。」他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喝了一口水。

當他看到是阿麗婭走進房間,伊拉龍差點被水嗆著。她已經換下了慣常穿着的皮衣,代以一件輕柔的綠色束腰長衫,腰帶上飾有月長石。她還解下了一向束著頭髮的髮帶,讓如雲秀髮從臉上披散而下,散落在雙肩上。然而,最大的變化,不在於她的裝扮,而在於她的神情舉止。自伊拉龍與她初次會面以來,散發在她舉手投足間的冷冷的緊張,此刻已不見蹤影。

她好像終於輕鬆下來了。

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發現她赤著雙足。「阿麗婭!你怎麼會來這兒?」

她伸出兩隻手指輕觸雙唇,說道:「你打算晚上繼續悶在屋裏度過嗎?」

「我……」

「你來埃勒斯梅拉已經三天了,還沒看過我們的城市呢。我知道你一直想去看一看的。就這一回,且放下你的疲憊,隨我走一趟。」她緩步向他走來,從他身邊拿起薩若克,向他招了招手。

他從床邊站起,跟着她來到前廳,然後走出活門,走下圍繞粗壯樹榦搭建而成的陡峭的階梯。天空裏雲彩匯聚,夕陽即將沉落到天邊之外,最後的光芒照得雲朵熠熠閃亮。

一塊樹皮從天而降,打在伊拉龍頭上,他抬頭看到藍兒正從卧室里探出身子,木塊還抓在爪子裏。她並不張開翅膀,騰地彈進空中,從約莫一百尺的高處落到地面,帶起滾滾烏雲般的塵煙。我來啦!

「好呀。」阿麗婭說道,像是衷心歡迎的樣子。伊拉龍心中怏怏不樂。他本來想和她單獨相處,但知道自己還是不要抱怨的好。

他們在樹下漫步。從空心的樹榦里、大石頭黑沉沉的罅隙里、粗朴多節的屋檐下的陰影里,暮色伸出它的卷鬚,向四面蜿蜒鋪展。這兒那兒,寶石般的燈籠閃閃爍爍,掛在樹榦旁,高挑在枝頭上,在小徑兩旁落下一圈圈溫柔的光影。

在那些燈籠的光圈裏,或者圍繞在它周圍,精靈們為各種各樣的事忙碌著,只有少數雙雙對對躲在一旁。幾個精靈高坐在樹的枝葉間,從蘆管里流淌出甜美的曲調;另一些靜靜地看着天空——既沒有睡着,也不是清醒。一個精靈盤著腿坐在制陶的輪盤前,輪盤轉啊轉啊,帶着一種平穩從容的韻律,精緻的陶壺在他手下漸漸成形。貓人茉德蜷伏在他旁邊的陰影里,看到伊拉龍和藍兒,她的眼裏銀光一閃。精靈順着她的眼光看過來,沒有停下手裏的活,向他們頷首致意。

透過樹叢,伊拉龍無意中看到一個精靈——是男是女看不出來——蹲在小溪中間的一塊石頭上,對着手裏的玻璃球念著咒語。他扭頭過去想看清楚,但對方已經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精靈們,」伊拉龍問道,聲音壓得低低的,不想打擾任何人,「一般從事什麼職業,以什麼謀生?」

阿麗婭也輕聲答道:「魔法的力量讓我們過着完全悠閑自在的生活。我們無需狩獵耕種,因此,我們把時間全部用來鑽研自己的興趣,無論興趣何在。我們謀生的需要微乎其微。」

穿過一條覆滿藤蔓的椋木通道,他們走進一個封閉的庭院,一座房子在樹木環抱中露出屋頂。庭院中間有一個沒有牆壁的棚子,裏面有一座鑄鐵爐,還有琳琅滿目的各式工具。伊拉龍知道,就連霍司特看了都會艷羨不已。

一個女精靈握著一把插在通紅的火炭堆中的鉗子,右手不停地拉着風箱。她奮力從火堆里拔出鐵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鉗尖上夾着一個白熱的鋼環——鐵砧上掛着一件沒打完的胸鎧,她將鋼環穿過鎧甲邊,抓起鎚子用力捶打,焊緊鋼環的接合處,錘得火花四濺。

阿麗婭這時才走上前去。「Atraesterníonothelduin(原註:願您吉祥如意)。」

精靈轉過臉來對着他們,紅艷艷的炭火從下往上照亮她的脖子和臉孔。她的皮膚里好像深埋着繃緊的金屬絲,臉上紋路縱橫,細密如畫——伊拉龍從沒見過哪個精靈有這樣蒼老的面貌。她沒有回答阿麗婭的問候,伊拉龍知道此舉堪稱失禮冒犯,尤其女王的女兒還是紓尊降貴,先和她說話。

(2)

「胡娜前輩,我帶來了最新的一位龍騎士,鬼魂殺手伊拉龍。」

「我聽說你已經死了。」胡娜對阿麗婭說。胡娜的聲音粗魯沙啞,和別的精靈大不相同,讓伊拉龍想起卡沃荷那些坐在屋外的門廊下,吸著煙斗吹牛聊天的老男人。

阿麗婭微微一笑:「你最近一次走出家門是在什麼時候?」

「你知道的,就是你硬拉我慶祝仲夏節的那一次。」

「那還是三年以前。」

「是嗎?」胡娜皺皺眉,封好爐火,蓋上大鐵蓋,「嗯,那又怎樣?我討厭和別人待在一起。一群人毫無意義地嘰嘰呱呱……」她瞪着阿麗婭。「為什麼跟我說這種粗俗的語言?我猜你是想求我給他造一把劍吧?你明知道我發誓再也不造殺人武器了,在龍騎士出現那個叛徒,並且用我的劍造了那些孽之後。」

「伊拉龍已經有劍了。」阿麗婭說着,抬起胳膊將薩若克遞給鑄劍師。

胡娜驚訝地看着薩若克。她愛惜地撫摸它酒紅色的劍鞘,輕輕摩挲那上面蝕刻着的黑色標記,擦去劍柄上的一點灰塵,然後屈起手指,握住劍柄,以一個武士所具有的威嚴氣度拔劍出鞘。她的目光緩緩移動,逐寸掠過薩若克的雙側劍鋒,然後雙手用力拗下劍身,讓伊拉龍唯恐它會被折斷。然後,只見她身形微微一動,薩若克便已被她舉過頭頂,斬向鐵砧上的幾把鐵鉗,隨着一聲劈金斷玉的輕響,將它們一分為二,餘音尤自裊裊不散。

「薩若克,」胡娜說道,「我記得你,」她將武器抱在懷裏,猶如一位母親抱緊她的第一個孩子。「完美一如新造之日。」她轉過身去,抬頭仰望棚頂滿是節瘤的原木,手指摸索著劍柄圓頭的輪廓,「我窮一生之力從礦石中鑄造出這些劍。然後他出現了,毀滅了它們。數百年的心血毀於一旦。據我所知,我的技藝如今只留下四個例證。他的劍,俄拉米斯的,和另外兩把,由從沃德費厄手中拯救它們的家族守護著。」

沃德費厄?伊拉龍大膽在心裏問了阿麗婭一句。

變節者的另一個稱呼。

胡娜轉向伊拉龍。「現在薩若克又回到我的手裏。在我所有的作品中,除了他的那一把,它是我最不抱希望能重新見到的。你怎麼會擁有莫贊的佩劍?」

「布魯姆將它給了我。」

「布魯姆?」她舉起薩若克,「布魯姆……我記得布魯姆。他求我重鑄他失去的劍。真的,我確實想幫助他,但我已經發了誓。我的拒絕讓他憤怒得不可理喻。俄拉米斯不得不將他打暈,然後才能把他弄走。」

伊拉龍對這話大感興趣。「你的傑作給我幫助很大,胡娜前輩。如果用的不是薩若克,我早就沒命了。我用它殺了杜爾查。」

「是嗎?那它還是做了些好事。」胡娜將薩若克歸鞘,還給他,雖然有一點不情願。她看向他身後的藍兒。「呀,幸會,斯庫拉卡。」

幸會,胡娜前輩。

問都不問一聲,胡娜徑直走到藍兒面前,用她的禿指甲敲打藍兒的鱗片,晃着頭左看右看,想看進那半透明中去。「好顏色。不像那些棕色的龍,渾身灰濛濛的。通常來講,騎士的佩劍應當配合他的龍的色彩,這種藍色能造出一把華美燦爛的寶劍……」這個想法似乎耗盡了她的能量。她回到鐵砧邊,愣愣地看着劈開的鐵鉗,好像根本無心將它們收拾好。

伊拉龍覺得在這樣低落的氣氛里結束對話是不對的,但他想不出一個得體的辦法來改變話題。發亮的胸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仔細端詳它,吃驚地發現每一個環都是嚴絲合縫的。那些細小的圓環冷卻得非常迅速,一般要在裝上鎧甲前便將它接合好,這意味着即使在手藝最精良的鎧甲上面——比如伊拉龍穿的鎖子甲——完整無縫的圓環之間也必須間以用鉚釘閉合的環相串聯。但現在看來,如果那鐵匠具有精靈的速度和精密,則又另當別論。

伊拉龍說:「我從沒見過能與你的鎧甲相媲美的作品,就算在矮人族裏也沒有。你怎麼會有這份耐心,將每一個環都敲打得天衣無縫?為什麼不用魔法省點力氣?」

他沒想到胡娜的反應會那麼激烈。她一甩剃得很短的頭髮,說:「以此來剝奪我自己在這項工作里的所有樂趣嗎?沒錯,我和每一個精靈都能用魔法滿足自己的慾望——有些精靈確實這樣做——然而這樣生活還有什麼意義?你怎麼打發你的時間?告訴我。」

「我不知道。」他承認道。

「通過追求心中的摯愛。當只要念幾個詞,就能擁有想要的一切,目的已經無關緊要,重要的只有過程。這是給你的一點教訓,總有一天你會面臨同樣的兩難選擇,如果你活得夠久的話……現在快走吧!我已經厭煩了這種談話。」隨着話音結束,胡娜一把從鑄鐵爐上拉開爐蓋,又另行拿出一副鐵鉗,將一個圓環埋進炭火中,一心一意埋頭拉起風箱來。

「胡娜前輩,」阿麗婭說,「記住,在AgaetíBldhren前夜,我會來找你的。」回答只是一聲含糊的哼哼。

一下一下有節奏的風箱聲,宛如夜晚死亡之鳥孤獨的絕唱,伴隨他們沿椋木通道走回去,一直來到小徑上。在他們身後,胡娜俯身在透著陰沉暗光的鑄鐵爐上,只是一個黑色的影子。

「所有龍騎士的佩劍都是她造的?」伊拉龍問道,「每一把?」

(3)

「還不僅如此。她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冶鍊師。我覺得她值得你一見,為了她也為了你。」

「謝謝。」

她的脾氣總是這麼火暴嗎?藍兒問道。

阿麗婭笑了。「總是這樣。對她來說,除了她的手藝,什麼都不重要,她對妨礙它的任何事物——或任何人——都沒有耐心是著名的。但是,大家都非常寬容地對待她的怪脾氣,因為她的鬼斧神工。」

她說話的時候,伊拉龍試着弄明白AgaetíBldhren一詞的意思。他確信Bld代表「血」,那麼,Bldhren指的就是「血盟」,但他從沒聽過agaetí這個詞。

「慶典,」阿麗婭對他的問題解釋道,「我們每隔一百年都要舉行『血盟慶典』,以紀念與龍族的結盟。你們倆運氣不錯,正好這個時候來到這裏,因為慶典就在眼前。」她緊蹙斜挑上飛的秀眉,「命運確實安排了許多幸運的巧合。」

她帶着他們向杜維敦森林深處走去,讓伊拉龍甚為不解。他們沿着蕁麻和醋栗糾纏不清的小道一直前行,周圍的燈火漸漸消失,只餘一片莽莽叢林。黑暗中,伊拉龍必須靠着藍兒敏銳的夜視能力才不致迷失方向。高聳的樹木越來越粗,越來越密,幾乎擋得人寸步難行。直到眼前似乎再無去路,已經來到森林的盡頭,他們走進一片空地,月光如洗,清亮的彎鈎低掛在東邊天空。

一棵孤零零的松樹獨踞空地的中心。它不比別的松樹高,然而卻比一百棵尋常松樹加起來還粗。相比之下,那些松樹成了微不足道的小苗。從這棵樹魁梧的樹榦向四周發散出數不清的根,覆蓋土地,為它鋪滿樹皮包裹的血脈,使得整座森林彷彿都是從這棵樹流淌而出,就像它是杜維敦森林的心臟。這棵樹主宰著這片森林,彷彿一位慈祥的老祖母,用枝幹蔭庇着她的兒孫後輩。

「看看這棵蒙諾阿樹,」阿麗婭低語,「我們在她的樹冠下舉行血盟慶典。」

一陣帶着冷氣的刺痛爬上伊拉龍的身體,他想起了這個名字。安吉拉在台姆城為他算命之後,索倫明來找他,對他說,當那一刻來到,你需要武器的時候,看看蒙諾阿樹的根下;當一切似乎山窮水盡,而你的力量亦告不足時,到庫西恩面前說出你的名字,開啟靈魂之窖。伊拉龍想不出這棵樹下會埋着什麼武器,也不知道怎麼去找它。

你看到什麼了嗎?他問藍兒。

沒有,但我想等到我們確實需要時,才會明白索倫明話中的道理。

伊拉龍將貓人的兩條忠告說給阿麗婭聽,不過——就像對阿吉哈和伊絲蘭查蒂一樣——他對安吉拉的預言隱瞞不說,因為它是私事,還因為他害怕會讓阿麗婭猜到他對她的傾心。

他說完后,阿麗婭說:「貓人極少提供幫助,而一旦有幫助,便不容忽視。據我所知,這兒沒藏着什麼武器,歌謠或傳說中也沒有提及。至於庫西恩……這個名字在我腦子裏就像殘夢裏的聲音,既熟悉而又陌生。我以前聽到過,但想不起是在哪裏聽到的。」

他們向蒙諾阿樹走去,這時,伊拉龍注意到樹根處聚集了大群的螞蟻。他能看到的只是模糊的黑影,但俄拉米斯的要求讓他對身邊一切生物的動靜變得敏感,能感覺到螞蟻原始的意識。他放低防線,讓感覺延伸,與藍兒和阿麗婭輕微接觸,並越過她們去了解空地上還有什麼生物。

猝不及防地,他遭遇了一個巨大的存在,一個廣袤無邊的意識世界,他探不到這個靈魂的邊際。他在垡藤杜爾與俄拉米斯的意識有過接觸,但就連他那深厚的智慧,相對於這個存在也成了侏儒。這個存在似乎與某種活力和能量形成混響,那活力和能量源自於……那棵樹?

源頭是不容置疑的。

緩慢而謹慎,不帶任何情感,樹的意識以一種平緩的步履在移動,慢得就像寒冰悄悄爬上花崗岩的表面。它根本不曾留意伊拉龍,也不管任何單獨的個體,這個他很肯定。它關心的只有那些在燦爛陽光下蓬勃生長的事物,是夾竹桃和百合花,是月見草,是毛地黃,還有高高的黃色芥茉,以及它旁邊開着紫花的海棠。

「它是醒著的!」伊拉龍一驚之下,失聲叫起來,「我是說……它是有智慧的。」他知道藍兒也感覺到了。她朝蒙諾阿樹昂起首來,好像在認真傾聽,然後朝一根樹枝飛去。它粗得有從卡沃荷到特林斯福德村的路那麼寬。她落在枝上,尾巴完全懸空,尾巴尖兒輕輕來回擺動,優雅非常。樹上停著一條龍,這個情形是那麼古怪,伊拉龍差點兒笑出聲來。

「她當然是醒著的,」阿麗婭說,夜色里她的聲音低沉柔美,「跟你講講蒙諾阿樹的故事,好嗎?」

「我想聽。」

一道白光掠過天空,像被驅逐的幽靈,化身為勃列登落在藍兒身邊。這隻烏鴉收肩縮頸,模樣活像個在一堆發光的金子面前心滿意足的守財奴。他昂起蒼白的頭顱,發出一聲不祥的號叫:「wyrda(原註:命運)!」

「故事是這樣的。從前,在與龍族的戰爭以前那香料和美酒的年代,在我們獲得脆弱的血肉之軀儘可能多的壽命以前,有一個女人,名叫琳妮婭。她在沒有愛人和孩子相慰藉的日子裏年華逐漸老去,卻並不覺得需要他們,而是更願意在對植物歌唱的技藝中消磨一生,她是這方面的大師。更確切地說,在一個小夥子來到她的門口以前,她是這樣想的。這個年輕人用甜言蜜語打動了她,他的愛情喚醒了琳妮婭從不自覺存在的那一部分自己,以前被她在不知不覺間放棄的東西,現在她渴望去體驗。眼前這個彌補的機會,好得不容易錯過,她丟下自己的事情,將自己全部奉獻給這個年輕人。有這麼一段時間,他們過得幸福快樂。

(4)

「但這個年輕人太年輕了,他開始想要一個與他年紀相當的伴侶。他的眼睛落在一位年輕姑娘身上,向她展開追求並贏得了她的愛情。有這麼一段時間,他們也過得幸福快樂。

「當琳妮婭發現自己受到冷遇、嘲笑和遺棄的時候,她悲傷得失去理智。年輕人做了一件再糟糕不過的事。他讓她嘗到圓滿人生的滋味,而後卻將之撕得粉碎,決絕猶如更換母雞的公雞。她找到他們倆,在狂怒中將他刺死。

「琳妮婭知道自已的行為是罪惡的。她還知道就算殺了人能不被追究,她也不復是當初的自己。生活對她再無快樂可言。於是她來到杜維敦森林最古老的樹面前,緊緊抱着樹榦,讓自己沉進樹身,拋下了對族人的所有義務。她唱了三天三夜,等歌聲停歇,她已經和她熱愛的植物合為一體。在之後的幾千年裏,她一直守護著這片森林……這就是蒙諾阿樹的來歷。」

故事結束了,阿麗婭和伊拉龍並肩坐在一條巨大的樹根頂上,離地有十二尺。伊拉龍的腳跟在樹上一下一下地磕著,心裏在想,阿麗婭講這個故事,是想警告他,還是僅僅在說一段單純的歷史。

他的懷疑進而變成確定,當她問道:「你覺不覺得造成這場悲劇應該怪那年輕人?」

「我想,」他說道,知道一個拙劣的回答可就會得罪了她,「他做的事太冷酷無情……而琳妮婭的反應也過激。他們倆都有錯。」

阿麗婭直視他的眼睛,直到他不得不移開視線。「他們並不適合對方。」

伊拉龍本想反對,但又忍住了。她說得對。她在等着他回答,於是他不得不大聲說出來,不得不在她面前說出來。「也許。」他承認道。

沉默越來越長,在他們之間,像沙子瀉進牆裏,誰都不想打破。尖聲的蟬鳴回蕩在空地邊上。最後他說:「回家好像對你挺有好處。」

「確實。」她帶着不自覺的輕鬆,俯身拾起從蒙諾阿樹上落下的細枝,將上面簇生的松針編成一個小籃子。

伊拉龍看着她,臉上熱血上涌。他希望月光不要太亮,不要照出他臉上一團團的紅潮。「你……你住在哪裏?你和伊絲蘭查蒂有宮殿或城堡嗎?」

「我們住在提婭達麗宮,我們家族世代居住的房子,在埃勒斯梅拉西面。我很樂意帶你參觀我的家。」

「啊,」一個真正的疑問閃進伊拉龍紛亂的思緒中,驅散了他的窘迫,「阿麗婭,你有兄弟姐妹嗎?」她搖搖頭。「那你是精靈國王位的唯一傳人?」

「當然。為什麼這麼問?」她對他的好奇很迷惑。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讓你擔任前往沃頓族和矮人族的使者,還護送藍兒的龍蛋從這兒到崇吉海姆。對一位公主來說,這個任務太危險,更不用說是未來的女王。」

「你說的對一位人類女性而言是太危險。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我不是你們那些弱女子。你沒有認識到的是,我們對君王的看法和人類以及矮人族不一樣。在我們,國王和女王最大的責任是服務他們的族人,不管在什麼情況下,要做的是什麼。如果這意味着我們要因此喪失自己的性命,我們也樂於以此證明自己對——用矮人的話說——家人、家園和榮譽的熱愛。如果我在擔當使命的時候死去,一位替代的繼任者便會從我們許許多多的家族中選出。就算是現在,如果我對未來不滿意,也不會被強求登上女王之位。我們不會選擇那些不願意為了責任全心全意奉獻自己的人。」她遲疑了一下,將下巴放在抱起的雙膝上,「我花了許多年,越來越堅定了和我母親的分歧。」空地上吱吱的蟬鳴歇了一會兒,她問道:「你在俄拉米斯那兒的課上得怎麼樣?」

不愉快的記憶帶着惡劣的情緒,讓伊拉龍與阿麗婭共聚的快樂心情變了味,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現在他想做的只是爬上床,蒙頭大睡,把這一天忘掉。「俄拉米斯前輩,」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舌尖上吐出來,「非常嚴格。」

她使出能給人造成淤傷的力氣一把抓住他的小臂,他縮了縮身子。「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他想掙脫她的手:「沒什麼。」

「我跟你一路同行,路途之遙足以讓我知道你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生氣……或者是在忍受痛苦。你和俄拉米斯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如果是這樣,你一定要告訴我,這樣才能儘快解決。還是因為你背上的傷?我們會……」

「不是訓練的事!」儘管心情不好,伊拉龍還是注意到她的關懷似乎發自內心,這讓他挺高興,「問藍兒吧,她能告訴你。」

「我想聽你說。」她靜靜地說道。

伊拉龍咬着牙,下頜上的肌肉一陣抽動。用低沉的語調,不比耳語更響,他先說起自己在林間冥思時的失誤,然後說到像盤踞在胸中的毒蛇一樣啃噬着他的心的那件事:他的祝福。

阿麗婭放開他的胳膊,抓住蒙諾阿樹的根,彷彿以此穩住自己。「Barz?」矮人族的詛咒讓他一驚。他從沒聽她說過褻瀆的語言,而這個詞尤甚,因為它意味着「厄運」。「確實,我知道你在垡藤杜爾的這件事,但我沒想到……我從沒懷疑會有這種事發生。我求你原諒,伊拉龍,今晚硬把你拉出來。我沒領會到你的不快。你一定想一個人待着。」

「不,」他說,「不,我很感激你陪着我,帶我看這一切。」他向她露出微笑。過了一會,她也對他微微一笑。古老的大樹下,他們的身影很小,安靜不動地坐着,看高掛於靜靜叢林之上的彎月在密雲間隱現。「我只想知道那孩子會有什麼遭遇。」

在他們頭頂的高處,勃列登豎起他色如白骨的羽毛,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wyrda(原註: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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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遺產三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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