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生

鄉村醫生

松山良吉乘午後的火車,從廣島站出發了。

藝備線,從廣島北上,迎面被中國山脈擋住,便沿着山粱,迤邐向東駛去。從廣島到備后落合,乘普通客車約有6個小時的旅程。

良吉頭一次走這條線路。已是12月中旬了,連續乘坐3個小時來到三次,才開始看到積雪。

三次是一個盆地,四面被山包圍着。過午發出的火車開到這裏,已是薄暮時分了。在三次下車的乘客很多。白色盆地的對面,可以望見街市的燈火。從火車下來的黑色人群,在厚雲低垂的黃昏中,急匆匆地走去。

火車每站都停。這些站名中,也有從父親那裏聽到過的,像庄原、西城、東城等站就是。車到這裏,從廣島上車的乘客,幾乎都下車了。車廂中除良吉以外,不過還有五六個人。

窗外,儘是連綿不斷的暗色的山。線路前方,雪漸漸厚了起來。

這裏位於中國山脈分水嶺的盡南端,山多谷深是當然的。

火車到了岡山縣的新見站。良吉在途中的備后落合換乘木次線火車,可是一看換乘通知,已經和木次線中斷了聯絡,

晚上就得在備后落合過宿了。

良吉的父親豬太郎,7年前在東北的E町死去。他年輕的時候離開故鄉,在各地輾轉流浪,一次也沒有回來過。那是因為貧窮無力回家的緣故。

良吉經常聽他父親講述故鄉的故事。良吉是在父親流浪前出生的,聽了父親的講述,不知不覺間,也把那裏看做是自己的故鄉了。

豬太郎的故鄉,在島根縣仁多郡葛城村。在木次線,越過中國山脈的分水嶺,有個八川站,從這走上3里路,山深處就是葛城村。

良吉小時候,開始是無意中聽父親豬太郎講述葛城村的故事的。由於無數次地反覆着同一話題,在良吉的頭腦里,便不由得把葛城村的形象固定化了。

村莊的名字,也一個個地印在了良吉的心頭。

不僅如此,連父親豬太郎親戚的姓名,也刻在心頭了。一提起某人的名字,良吉就像故人重逢一般,自己在頭腦中描繪起他的音容笑貌來。

豬太郎直到結束他那67歲的生涯,也未忘記故鄉。像這樣懷戀出生之地的人是少見的,那是從未回歸故土的人的一片殷情摯念。

說起路費,倒是微乎其微的。可是,連這點路費也籌措不出來,這使豬太郎從18歲離開故鄉,就一直沒有再回葛城村。然而相反,聽到豬太郎描述的良吉,卻在意象中把這偏僻的山村格外美化了。

豬太郎從故鄉出走,是迫於他所處的環境。在當地,他生於一個數一數二的地主家庭,但幼時過給另一地主家做養子,其後那家破產,豬太郎終於被迫出走了。

豬太郎有三個兄弟,他是長男。由於次男死去,便由三男承嗣。三男從地方高等學校畢業后當了教師,接着去東京干某種事業取得成功,但在10年前也去世了。

總之,父親豬太郎由於生性良善,終生陷於貧困之中。在良吉小時候,他就像口頭撣一樣的,常說帶良吉一塊兒到石見①去。可終於懷着這個夢想死去了。

①島根縣的石見銀山,喻指故鄉。

——現在,帶你一塊兒到石見去吧。

這樣的話,恐怕是父親豬太郎數十年來的懷鄉夢,自己空想歸去,只是在出神間吐露出來的思鄉之情。

現在,良吉從九州出差回來,忽然起了在廣島站下車轉道去看看的念頭。事情早已完了,還有三天閑工夫。出差時未曾這樣想過,可在歸途中卻想起訪問一次父親一生渴望不得歸的葛城村。這是到岩國附近才產生的想法,所以立即選定了火車的行進路線。

良吉望着窗外山國之夜的雪景,覺得還是來對了。如果失去這個機會,自己也許一次也不能訪問父親的故鄉了。

葛城村如今已無亡父的近親,他們全都死去,只有一個叫做杉山俊郎的醫生,據說是本家的後人。良吉訪問父親的故鄉,不僅是想要看看幼時聽到的山山水水的景緻,也是為了期望能夠會晤與自己有親緣關係的人。和父親有直接關係的已不在人世,除了杉山俊郎就不能再訪問別人。可事前沒有給他寫信或寄明信片去,所以只能是貿然的訪問了。

良吉那晚宿在備后落合,在燃燒着枝柴的地爐旁,與另一個投宿的旅客忙着做飯,這也是宿在別處所不能見到的。那個旅客說話鄉音很重,有點兒與父親相似,不覺又勾起良吉的懷念之情。

站在孤寂的站台上,山上的樹木滿披着樹掛,像是到處盛開着鮮白花朵的山野。山深處行駛的汽車,現出一個小小的黑點。啊,已經來到雪國的腹心了。

列車喘息著爬上中國山脈的分水嶺,鑽過隧道,一座大山便映在眼前。詢問身邊的旅客,說是叫做船通山。這也在意象之中。父親曾經屢次提起這個山名,傳說是個岫谷出雲的所在。

左邊,流着一條河。流水的飛沫高高揚向積雪的岩石頂端,水的流速相當快。

到八川站了。從葛城村向肉道、松江方面去,必須從這兒上車。當年,18歲的父親出走,就是從這個站出發的。

良吉來到站前的雜貨店前。當然,父親沒有提過這個店,可良吉自己卻想在這裏證實葛城村裏有沒有一個叫杉山俊郎的醫生。良吉聽到這個名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一直懷念故鄉的父親,是從誰那裏聽到杉山俊郎的消息的呢?

良吉還有一個願望,就是想大致了解一下當地的風情。

雜貨店是個兼賣種籽和煙葉的鋪子。

良吉從雜貨店主人那裏打聽到,杉山俊郎醫生確實還在開業。

據他說,杉山俊郎45歲,妻子38歲。有兩個兒子,長子在大阪進了大學,次子在米子高等學校就讀。現在家裏只有夫妻二人。此外,還有一個護士。關子醫生杉山俊郎的家庭,他只知道這一些。

對於醫生的反映很好。醫生家在葛城村叫做桐畑的地方,那裏幾乎成了全村的中心。由於附近十里方圓內沒有醫生,杉山俊郎受到了村人們的尊敬和信賴。

良吉聽父親透露過分家出走的往事,提起的人名中就有知道線索的人。父親在談村中話題的時候,幼小的良吉便聽到了這些人名。良吉雖說還未親見過父親的故鄉,可僅憑雜貨店主人的介紹,懷念之情就又湧上心頭。

從站前到桐畑有12公里的路程,要乘公共汽車前去。那是一輛舊式的、骯髒的小型汽車。

汽車走在雪道上,沿途一片蕭索景象。田野上鋪着厚厚的雪;山上稀疏的林梢;在白色斜坡上抹出黑色的斑點。周圍見不到村莊,只在前方有一個凍在山谷中的沒有多少耕地的寒村。

村旁流着一條河。村名也是父親說過的,叫做馬木川。

一個小時以後到了桐畑,有十戶人家排列在道路兩側,店鋪只有兩家。

杉山醫院就在裏面。從公路到山上,還要走1公里的平地。良吉只得在雪徑中跋涉了。

田野中,醫生的家和老百姓的家並建在一起。它作為醫院的唯一特徵,就是可以看見圍着白色混凝土的牆,正房的瓦是紅色的。

站在門口詢問,一個二十四五年紀的圓臉護士走出來。

良吉不是本村人,那個女人一眼便看了出來。良吉問先生在不在家,護士回答說出診去了。良吉拿出名片,請她交給太太。

不一會兒,一個瘦弱的、高個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她就是醫生杉山俊郎的妻子。她對名片上印着的東京的住址,現出了疑惑的神情。

良吉簡單介紹了自己的來歷,說是分家另過的杉山重市的孫子。她雖然不認識良吉本人,可是接到過分家后改了姓名的通知。有關豬太郎的事,她似乎也略有所聞。

「主人不在,先請進來吧。」她說着,良吉走過橫在藥房前面的過道,進了正房。

地爐里生着火,俊郎妻子在紅布棉坐墊上勸茶。

良吉與醫生沒有任何書信來往,事前也沒有通知,所以這次訪問還是有些令人驚異的。俊郎妻子顯露出困惑的樣子,不,應該說是一副彆扭的神氣。

只是從姓氏上看像是同族,可突然來訪的良吉,畢競不能不說是一個不速之客。

良吉怎樣會見主人杉山俊郞呢?若說和父親有點血緣關係,除了知道他就沒有別人了。好不容易到深山來訪,只看看父親故鄉的山,是不能令人滿意的。最短的時間也好,還是希望和俊郎會上一面。

「不巧得很,他出診去了。」

妻子還介紹說自己的名字叫「秀」。

這個女人有點城市人的氣度。她是從岡山市那邊嫁過來的,站前雜貨店主人曾經提起過她。

「方才他到鄰村去了,約有五六公里遠近。」

「這樣的雪天,怎麼去呀?」

良吉想到雪積了二尺多厚,眼中不由泛出了途中的雪景。

「騎馬去的唄!」妻子笑了,「特別因為是當了山中的醫生!在這邊,汽車呀,自行車呀,都不中用啦。爬過山去,非騎馬不行,所以我家旁邊才有一間馬房啊。」

「不容易啊!去那麼遠的地方,有事先的約請吧?」

「不,有時也有聽說有事,但又去不了的時候。」

秀在說話的時候,遂漸打消了開始時的拘謹,這從這個女人的表情和聲調中就可知道。

「鄉人們盡量不請醫生,總是吃點成藥什麼的。最後怎麼樣也不見效時才來請求出診,可往往把病眈誤了。今天來請明天不請的人多著哩。就是因為這樣一些事情來請,主人今天連夜騎馬出診了。」

不容易啊!良吉對還沒見過面的遠親俊郎寄予了同情。

秀開始慢鏝說起舊話。悛郎從岡山醫大畢業啦,結婚20年以上啦,幫助主人照管藥房啦,又從岡山請來一名護士啦,等等,都陸陸續續地說了出來。

話說到細微處,也涉及到良吉父親豬太郎的傳聞。

雖然現在還殘剩著幾個親戚,可良吉聽父親提到過的人,幾乎都已死去,而活着的大多是他們的兒孫。血緣遂漸淡遠,只有本支和分支勉勉強強的關係了。秀這樣說着。

從秀的話里得知,豬太郎從年輕的時候出走、在各地流浪的事,村裏都聽說了。秀和俊郎也聽到了良吉父親的消息,可那時不過是些含含糊糊的傳聞罷了。

總之,父親這個人,在故鄉被神化了。

對流浪者豬太郎兒子的來訪,秀驚詫之餘,也解除了當初的困惑。

午後3點間食時,秀請良吉吃了糕餅。秀說無論如何要宿在這裏,好等主人回來,趁今晚談談令尊的種種軼事。這番話,並非完全是客套。父親豬太郎一生的流浪,在親族中還博得了相當的同情哩。

可是,騎馬出診的醫生,還沒回來。

「也許要巡診兩三家呢。」秀說。

日暮了,醫生還沒回來。

見過五州和廣島那響晴明朗景色的良吉,現在望着窗外這白皚皚的雪景,宛如坐在另一個世界裏一般。

周圍環著山,日暮來得早。在白色雪景里,村野已是基色蒼茫了。

「該是回來的時候了!」

秀不時走出門口張望。可是這句話,比起挽留良吉來,更透出了她自己的擔心。

良吉沒有別的辦法,如果醫生看病到夜深,公共汽車沒有了,只能在這裏過宿了。

「怎麼回事啊,還不回來呀!」

秀顯出憂慮的神色。天黑了。

已到8點了。

「到底上哪甩去了?」

良吉向挂念丈夫歸遲的秀問道。

「到一個叫片壁的村子去了,那裏有兩家病人。」

秀對客人說話時很平靜,可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掩飾不住的。

「那裏離這兒多遠啊?」

「大概有6公里的路程。」

「騎馬的話,早就應該回來了。」

「是啊,可不論怎麼說,那裏有一個很難走的地方,一邊是陡壁,一邊是斷崖,路面狹窄,是條十分險峻的山路哩!而且這雪啊,想來比這邊積得還厚呢!」

良吉的想像里,泛起了醫生騎着馬在山間雪道上吧嗒吧嗒地艱難行進的情景。

「已經這麼黑了,走過那裏是很危險的啊!」

「是的,所以才叫人那麼牽掛。如果踏落崖去,就會掉進20米深的山谷下面的河裏去啦!前些天,熟諳那條山路的兩個村人,就在那裏失腳摔死了。」

「那很危險啊!」良吉想像著說,「也許治病完了天黑下來,就在病人家裏留宿了吧?」

「嗯?」秀做了否定的回答,「想來不會的。過去比這次晚得多,還回來了呢。」

「病家是請杉山醫生去的,怕有危險,不會就留住了嗎?」

「是的,那村裏的人對主人是很親熱的。」

「那就一定是了,在那危險的雪夜山路上,給病家挽留住了。知道出診病家的姓名嗎?」

「知道,一家姓大槻,一家也姓杉山。」

「杉山?那麼也是咱們的親族了?」

因為姓氏相同,良吉發問了。

「是主人的堂弟,叫杉山博一。」

是堂弟,實際上也與良吉多少有點血緣關係。再仔細問問,俊郎的父親和那個博一的父親是親兄弟。兩個人的祖父同是重市的兄弟,這樣論下去,良吉也與他們是堂兄弟的關係。

「如果是那樣,杉山先生就很可能是被博一留宿了。」

良吉說着,秀卻不知為什麼用力地搖起頭來。

「不,若是博一先生那裏,我丈夫是不會住的。」

秀沒有再說下去。這恐怕是不便於向初次見面的良吉解釋的話。

看窗外雪已停了,映在眼中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積雪,屋頂上,風像鳴笛一樣地呼吼著。

過了一會兒,秀在良吉面前無所顧忌地抽泣起來,良吉不知如何是好。秀雖在另一房間里給他安徘了鋪位,可他沒有先於女主人而安然入睡的道理。

良吉自己也興起了不祥的念頭。根據秀所說的,他在想像醫生從20米深的斷崖上,連人帶馬跌落下去的情景。在深谷的斷崖上,一條細細的白色雪路,也在他眼前浮現出來。

忽然響起了敲門聲,不能入睡的良吉和衣從裏間走出來,聽到秀已經出來在應對着來人。是一個男人的無可奈何的聲音,醫生還沒有回來。那人似乎是在緊急報告醫生的消息。

良吉沒換衣服,急忙來到大門口,來報信的男人剛剛離去。

秀向自己的房間惶惶地跑回去了。

「怎麼的了?」

「主人,他……」秀喘著氣。

「主人怎麼樣了?是在那險路上掉進谷里去了嗎?」

良吉惑到窒息,秀蒼白著臉,眼白充滿血絲。

「方才是分駐所派來的人,說是由於天黑不易識別,要等天亮了立即前去確認。」

良吉急切間答不上話來。

「我這就去分駐所。在這裏,我怎麼也不能安然睡下去了。」

秀這樣說着,良吉意識到了自己的客人身分。

「對不起了,你剛剛來,就遇上了這樣的事。」秀抱歉地說。

「不,這樣的事……可太嚴重了,我也要一起去。」

「那怎麼行呀!你還是在這休息,等著消息吧。」

可是,沒有讓秀以一個女人身分獨自去分駐所的道理,家裏還有護士可以看家,良吉就取得秀的同意,一起去了。

分駐所在良吉下公共汽車的站旁。其他人家都關着門在雪夜中睡熟了,只有分駐所的窗玻璃上,透出紅色的燈光。

良吉走進去,有兩個穿着消防團服裝的人,正圍着火爐坐着。

「分駐所先生!」秀招呼著。

「啊,太太!」

消防團的村人看見秀,急忙離開火爐。

「方才分駐所先生和博一先生一起去現場了,我們也是剛來到這裏的。」

還有一個穿着消防團服裝的人,往提燈里安上了蠟燭。

「和博一先生一起去?」

秀現出了驚訝的神色。

「博一先生怎麼了?」

良吉聽到說博一先生,知道就是方才秀講到的俊郎的堂弟杉山博一。醫生理應是去博一家出診去了呀!

「博一先生首先發現不知是什麼人掉進谷底了,所以慌忙來到這裏報告。」消防團的人說。

不知是什麼人?話雖說得含含糊糊,但明明是指俊郎醫生。

「博一先生怎麼在那樣的地方發現的呢?」秀不解地問道。

「據說,博一先生給田代村的令田先生送木炭回來,路過現場,覺得有些可疑,谷底有誰跌落下去的痕迹,因為事情嚴重,就從那裏立刻回來向分駐所報告了。」

由於跌落的人像是醫生,但還沒有驗明正體,分駐所就派人到秀的家裏去詢問了。

分駐所和消防團的人,考慮到秀的心情,誰也沒有明說跌落的人就是醫生,便去勘察了。

「我也要到那裏去看看!」秀抽咽著說。

「你也從這裏去嗎?那請結伴一起走吧。」

消防團中有人勸止,可在秀的態度的感染下,又准許同行了,不用說,良吉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消防團有三個人,一人提着提燈,在雪路上急行着。

良吉傍著竦竦發顫的秀的身旁,也走上了夜暗的雪路。

走到現場需要一個小時,積雪約有35毫米厚,不慣走雪路的良吉,幾次差點滑倒在地。消防團的提燈,在夜暗中默默地引路。

離開桐畑村,儘是山路。谿谷在那前面伸展着,一側的山壁恰像一座聳立的白牆,另一側隱在黑暗中。喑谷的深底可以聽到水流聲,雪路的寬度不足2米。

雪路彎彎曲曲。轉一次彎,山就高一層,水流聲在峽谷深處幽咽著。

多麼難走啊,漸漸看見前面有燃得正旺的火光了。

「那邊就是了!」走在前面的消防團的人說。

「分駐所先生正在那裏等待天明哩!」

走近篝火,有黑色人影起身迎上來。

那是穿着制服的警察,還有兩個人留在篝火旁,一個穿着消防團服裝,一個是穿雨衣的小個子男人。

「太太也到這裏來了呀?」警察看見秀,吃驚了。

「是的,總覺得放心不下呀!」秀的聲音顏抖著。

「還不能斷定是你家主人。這邊黑得很,跌落的是誰,還不能完全看清楚。」

警察婉轉着說,儘可能地避免刺激秀。

「啊!太太!」

穿雨衣的小個子男人,向秀這邊走過來。

「喂,博一先生,是你發現的嗎?」

良吉頭一次看見杉山博一這個人的面孔。火光中映出他的臉,長滿了絡腮鬍須,約有四十二三歲,也許稍年輕一些,是個多皺紋的臉。

「噢,是我啊。」杉山博一用沙嗄的聲音說,「我呀,去給田代村的倉田先生送木炭,回來走到這裏,見路上積雪的形狀很可疑,那時天很黑看不清楚。可崖根有積雪崩落的痕迹。用提燈照照看,發現有從片壁村走過來的馬跡,到這消失了。我出神地思索著,怕不是你家的俊郎從崖上跌落了吧!於是立刻向分駐所報告了。」

博一結結巴巴地做了簡短的說明。

「我丈夫不是到你家出診去了嗎?」秀問道。

「是啊,他給我妻子彌撒子看病來着。對了,哪時正是3點半。我呢,恰巧那時約定去給倉田先生送木炭,所以不等俊郎先生看完病,就把木炭裝上雪橇先走了。對了,那時大約是4點鐘。」

因為天還暗着,良吉看不清楚,但運木炭的雪橇的確是空空地放在旁邊。

村裏雪深,往村外運送東西,要用木製的雪橇。人套在橇繩上,拉着雪橇在雪地上向前滑行。這幾乎是唯一的運輸工具。

「那麼,俊郎在你家看完病了嗎?」秀又問。

「唔,是這樣:他先到大槻正吾先生家看病,然後從那兒到我家來,所以我不知道俊郎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我家的。我來到這個現場后,因為看見馬蹄印在路上消失了,就趕緊報告分駐所,又請你來了。」

「這麼說,我丈夫從你家出來沒有,你不是還不清楚嗎?」

「關於這事,是因為我不在家呀!」

根據杉木博一所說,因為馬蹄印的消失,證明杉山俊郎確實已經走到這裏,所以就用不着回家去問了。良吉接着打聽片壁村誰家有馬,回答說一戶也沒有。

秀用消防團隨身帶來的手電筒,照看了現場,在淡淡的光圈中,距路旁1米的地方,有馬足跌落的痕迹。正像博一所說,從對面的片壁村往桐畑走的途中,一切足跡都突然不見了。

只用手電筒那微弱的光,還不能判明事態,所以秀和良吉這八個人一起圍着篝火,等待天明。

這時,杉山博一又補充了這樣一些話:

博一的妻子彌撒子很早就有胃病,那天胃痙攣急劇發作,痛得非常厲害。看得心焦的博一,就去請堂兄杉山醫生。

杉山俊郎讓博一先走。在博一住的片壁村還有一個病人,那是離博一家約200米遠的大槻正吾家,45歲的正吾正患著肺病。

杉山俊郎準備好注射用具,午後2時騎馬出村,去片壁村雖是雪路,騎馬去一個鐘頭也滿夠了。醫生到大槻正吾家是午後3時。按情理說,應先去杉山博一家,可不知為什麼卻到大槻家出診去了。

最後,醫生駕博一家,是午後3點半。為治彌撒子的胃痙攣,醫生給她打了針,做了局部按摩。正如博一以前所說的,他約定那天傍晚要給田代村的倉田家運去三袋木炭,所以他拋下醫生,在4時出門了。

田代村在桐畑的另一個方向,到那裏需要走1小時40分鐘。

博一用雪橇載着三袋木炭,順利地到了田代村,向倉田家交了木炭。歸途中,在這個現場,發現了這場奇禍的痕迹。

——這是博一所說的話。

天亮了。

和博一觀測的沒有差異。於是警察領頭,消防團員隨後,帶上博一,攀著20米深的崖壁下到谷底去,發現了醫生和馬的屍體。河床的幅度意外的寬,水流相當湍急。杉山俊郎墜落時,被岩角揸破了頭,流出血,半個身子浸在水中死去。馬掉在河流正中,被水流衝出10米遠,卡在了另一個岩礁間。

秀在崖上聽到分駐所警察的通知,伏在地上慟哭起來。

良吉初次訪問父親的故鄉,就遇上了這意想不到的變故,心裏十分難受。

天明才開始判明了醫生的蹤跡,40毫米的厚雪鋪積在路面上,路寬不足2米。良吉在黎明時分接觸到這個景色,不禁驚嘆起這個絕景和崖路的險惡了。

昨夜,路側深暗處全都是峽谷,對面是突兀聳起的高山。這條路是醫生騎馬常走的熟路。對於初次走的人,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敢騎馬走在這裏。

雖說是事故,對醫生的死,警方還是進行了詳細地實地檢驗。

片壁村不足五戶人家。每到傍晚,從桐畑到片壁就絕無人行,另外的村子也不來人。人們考慮走這條路的危險,很自然地就繞開這條路了。

大雪在昨日正午停了。雪路上,有雪橇的拖痕,有人行的足跡,也有馬踏的雪印。人走的足跡淺,馬踏的足跡深。

檢驗,與杉山溥一的陳述是相同的。

雪橇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跡,不用說是博一的,但馬踏的深痕,卻疊在雪橈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跡上面。總之,雪橇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跡,是被後來的馬跡踏亂了的。

關於人跡和馬跡的問題,分駐所警察詳細地記載下來了。隨後,一行人到杉山溥一家去了。博一從昨天送木炭拉出雪橇,今天還是第一次回家。

博一妻子彌撒子,對俊郎醫生的行蹤,說了下面一些話:

「我丈夫用雪橇拖走木炭以後約20分鐘,俊郎先生給我做了胃按摩。做完就騎馬離開我家,時間想來是4時半。」

總之,博一4時離家,在雪地上留下足跡,向田代村去了。30分鐘過後,杉山醫生騎馬循着同一山路向桐畑方向走去。可不幸的是路滑閃了馬腳,跌落到20米深的斷崖下面去了。

良吉始終同警察一行目擊了現場調査。秀因消防團的人抬着俊郎的屍體回去,也跟着一塊走了。

良吉對馬跡、人跡、橇跡,做了仔細的觀察,確實是人跡、橇跡被後來的馬跡踏亂了。醫生騎的馬是在步行人之後來的,這完全得到了證實。

馬跡在遭難現場消失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人跡,也就是杉山博一的足跡和撬跡,卻留下了到過現場三次的痕迹。第一次,是從片壁村出來去田代村路上的足跡。第二次,是從田代村回來走到現場的足跡。第三次,是在現場開始發現事故,轉赴分駐所所在的桐畑村去的足跡。

而且,和警察、消防團的人一起來的足跡,也在事故現場附近殘留着。

當然,這些並非截然分得那麼清楚。那上面,也有警察和消防團、秀和良吉踏進來搞亂了的足跡。唯有博一的足跡和他所陳述的話是一致的。

可是,留着馬跡的最後處所前方半米的地方,人跡、撬跡統統沒有了。根據警察們的看法,他們判斷是馬墜落崖下的時候,踢散了路上的積雪,所以人跡、撬跡完全消失了。

的確,照判斷的那樣看去,墜落場所的積雪確是紛落到崖下去了。

然而,人跡、橇跡、馬跡都消失了的這個奇怪現象,卻在良吉頭腦的一角里縈迴著。

警察是這樣判斷的。馬墜崖的時候,為了最後掙扎,踢散了的積雪或許把博一在去路上的足跡和橇跡埋住了,而且人和馬墜崖時所引起的衝擊力,使40毫米深的積雪紛落在崖下,也是當然的。

可是,良吉總覺得還有些難弄明白的地方。

良吉隨着分駐所警察到博一家去了。

博一家是一個只有扳壁、和馬架子一樣的寒磣的小屋,不像桐畑村那樣有正規構造的農家房舍。屋頂也沒有鋪瓦,是用檜樹皮鋪頂,然後壓上了幾塊防風石頭,恰像北陸和木曾路附近民家的樣式。

家中非常貧困,僅有的一個衣櫥還是古舊的;綻破的草席上放着盛蜜桔的木箱,那是他家的雜品櫃。

博一的家,在那邊狹小的地面上,開墾了一小塊土地,以種植有限的農作物。這主要是妻子的事情,博一則到深山裏去燒炭。那個貧窮的樣子,僅從妻子彌撒子的穿着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她套穿着數重薄衣衫,衣上透著泥垢,也褪了色,衣帶邊緣已經磨破了。

良吉望着和自己屬於同一血緣關係的博一的臉頰。昨天在火光中看見的那張消瘦的臉,今天在陽光下一看,更顯得憔悴不堪了。眼窩深陷,兩頰瘦削,滿臉絡腮鬍須。博一穿的好像是破舊軍服之類的衣物,還到處打着補釘。

杉山家族,在這一帶多是地主或林主,也是當地的所謂「名門」了,為什麼博一卻偏偏如此貧窮呢?良吉覺得很不理解。

良吉斷然把同來的消防團的一個人,叫到樹下詢問起始末來。

那個男人以憐憫的口吻說:

「博一先生原來在這邊本來還是有辦法的,可憑着年輕時的血氣,戰前就跑到『滿洲』去了。現在的妻子就是在那邊娶過來的。當時景況很好,成了村裏出名的人物。可戰後回來的時候,卻像乞丐一樣,很不像樣了。」他接着說,「去『滿洲』時,他把自己的田地房舍全賣了,回來時房子沒有了,田畝也無一分了。沒有辦法,就搬到這個窮地方來開墾。附近那三家也同樣是從『滿洲』跑回來的開拓團啊。可是……」消防團的人,越發顯露出憐惋的神情,「在這樣的土地上,干那樣的營生,多咱也翻不過身來。博一先生本來是個倔強好勝的人,回來看看本支和分支的人們,就拚命地幹起來。可光開墾不行,博一先生又在冬天進山燒炭,入夏就到松江和廣島附近去做工掙錢,實在可憐呀。其他親友可都過得很像樣子哩。」

良吉聽了這話,想起昨夜對秀說起俊郎迄今未歸也許住在堂弟家裏時,那個女人頻頻搖頭不肯作答的情景了。

秀從內心裏否定丈夫宿在博一家的猜想,僅僅是因為博一家那不忍目睹的貧窮,難道博一和堂兄俊郎之間,平日沒有什麼齟齬不合嗎?

良吉這樣猜想着:

俊郎去給博一的妻子出診,是基於醫生的責任不得已而為之的事。而且在同一個片壁村,還有大槻正吾另一家需要出診的病人。這個病人鬧肺病,大槻的妻子來請醫生的時候,曾說病人正在咯血,務請出診一次,俊郎沒有置之不理。如果大槻家不來請醫生,俊郎或許就不去給博一妻子看病了。碰巧因為大槻咯血,所以終於捎帶去看了。

這時,良吉想起了博一的話:俊郎因為是順道而且離博一家又近,所以沒先去他家,而到離得不遠的大槻家去了。

按常情說,不是應該先到親族家出診去嗎?因為大槻咯血,就考慮先到他家去看,而後到博一家。這種事情,可以想像,正是暗示了俊郎和博一平日的冷淡關係。

良吉隨警察到了博一家,接着就在他家周圍轉了一圈。

周圍覆蓋着厚雪,不能辨別清楚。可從地形上看,的確感到沒有什麼耕地,平坦的場地不過是有限的一點點,剩下的就

都是急陡的高山了。

博一家的周圍髒亂得很,看到一些放置的東西,也都是破破爛爛的傢具。

這中間,良吉看見雪地上扔著少許像掉落的黑色渣滓一樣的東西。

是什麼?

拾起一看,原來是野漆樹果實皮殼的破細碎片。

這一帶,好像是有野漆樹啊。

良吉往山上看,每棵樹的枝上都掛着雪。從那松、杉、檜、棕等群樹中間,不用費勁兒就看見了野漆樹,一棵巨大的野漆樹高高地挺立着。

良吉扔掉這些黑色的碎殼,就像在白雪上灑落了一層黑色的粉砂。

良吉給東京的本社發了電報,請求再給三天假。

要參加俊郎的葬禮,就不能按時從這裏動身了。回到亡父的故鄉,恰恰遇上一個和父親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的暴死,這是一種什麼緣分呀!

「實在麻煩你了,對不起。」秀向良吉道謝,「事已如此,請你放心地回去吧,因為你在東京還有事情等著辦呢。」秀這樣說着。可作為良吉,由於去過遭難現場的緣故,不好意思在葬儀之前離開這裏。

告別儀式相當隆重。杉山俊郎是這片山村的唯一醫生,受着村人們的信任和尊敬。對於醫生的不幸逝世,不論誰都表示了痛悼的心情。

俊郎的兩個兒子,都接到電報回來了。他們都是優秀的青年。

吿別儀式在村寺的正殿舉行。參加者以村長等當權者為首,所有村人幾乎全來了。像這樣隆重的葬禮還從未見過呢!村人們一致這樣反映。

良吉作為親族的一員,坐在遺屬席的末位。

先是兩個兒子和妻子秀給死者上香,隨後是親友們上香。良吉看到,無論哪一個都是生活優裕的人。親友不只限於本村,遠村和近村的都來了。僅是親戚,總數就超過了二十個人。

其中最貧困的,還是杉山博一。他的妻子彌撒子是和他一同來的。

博一穿着褪了色的西服,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好衣服。沒有領帶,裏面是洗褪了顏色、皺皺巴巴的襯衣,而且下襟還露在外邊。

妻子彌撒子的穿着像是從哪裏借來的。雖說是一件乾淨利落的衣服,可還是袖子長,不太合身,而且那也不是喪服,是一件色彩和葬儀氣氛很不諧調的衣服。

可是,在這20多人的親戚中,跪在靈前最悲痛的卻是博一夫婦二人。

看見這種情景的人們,也許會產生奇異的感覺。良吉從旁悄悄觀察弔唁者的表情,都在凝神看着哭倒在靈前的博一夫婦。這與其說是一張張被感動了的面孔,不如說是一副副茫然不解的表情。

如果進一步分析人們在這種時候的感情,那麼,看到平日和俊郎感情不合的博一夫婦,意外地在靈前如此悲慟,都會感到是意料之外的變異吧。

良吉在告別儀式完了以後,向秀告別了。

他取了從肉道方面出發,轉山陰線,然後返回東京的路線。

他從木次線北上。又見火車在太陽還未落山的峽谷間蹣跚著。出雲三成、下久野、木次等驛站飛過去了。

山上唯有積著白雪的部分,閃耀着夕陽的餘暉。

良吉眼前,又浮現出那條在離崖路半米處殘留的白色地帶,只有那個部分沒有人跡、馬跡和橇跡。

在博一家旁拾到的野漆樹果實的皮殼也映現出來,它散落在雪地上,好像五六粒黑色的粉砂。

接着,又浮想出博一夫婦在故人靈前跪倒慟哭的身影。

寒山在車窗外徐徐掠過,乘客很少,火車也像陷入了貧乏狀態。

博一碾碎了那些野漆樹果實做什麼用呀?那野漆樹果實,在日本是用做蠟燭原料的。

蠟燭!博一用蠟做什麼?

過了不久,可以看見山間狹小的田地了,農夫牽着馬韁繩在地壟上走着。那是一匹沒上鞍子的黑馬。

良吉又聯想起醫生在那雪崖的山路上騎馬趕路的情景。

這時,良吉吃驚地望着窗外,那匹沒上鞍的馬,徑直地自己向後面跑去了。

是了!那匹馬獨自跑着,沒人騎乘地跑着。

那天見到馬跡的時候,誰都深信醫生是騎在馬上的。可是,醫生騎馬踏上歸途,一個目擊者也沒有,僅有馬蹄印像證據一般地殘留着。然而馬背上有沒有人騎着,僅憑馬蹄印是證明不了的。

這樣,良吉眼前又泛起了有半米間隔的白色地帶,那是一片任何足跡也不存在的乾乾淨淨的雪地。

不僅博一,分駐所警察和所轄署的警官,也都認為那是俊郎的乘馬墜崖時踢散了積雪,以致人、馬、撬跡都被雪埋住了。事情果真如此嗎?

那個任何足跡也未存留的半米間隔的雪徑,實際上,說不定是什麼人製造的現場吧?

製造……

蠟!

良吉不由得凝神屏息,繼續思考起來。

崖路的寬幅不足2米,當然是人馬都能行走的平坦路面。可是,如果在那裏把一小部分路徑造成斜面,將會如何呢?就是說,那邊是高聳的山,面向這邊谿谷的崖緣便是低的了。那是可以把雪堆向山邊的。這樣,走在斜面上的人,就會造成很不安定的姿勢。由於山那邊高,他的身體重心勢必要向谷側這邊傾斜。

可是,這樣做還不充分。為什麼?因為雪未凍住,腳就容易陷進雪裏去。

那麼,在這裏造成一個完全可滑的枱面,放上一塊木板就可以了。傾斜的雪上鋪上木板,扳也隨之傾斜,在那木板上,再預先撒下野漆樹果實,人腳走上去踏碎了,扳面上就會塗滿了蠟,那是極容易使人滑跌的。

製造現場者把木扳和木炭從自己家一起運去,然後把雪如計耙好,放上了木板。

可是,僅僅這樣做也不行。馬獨自走來的時候,發現路上有塊黑色木板,勢必驚恐地停下來,所以還要鋪上雪,把木板隱蔽起來。

沒上鞍子的馬獨自走來,並且毫未察覺地踏上了木板。就這樣,起滑台作用的木扳,滑了馬腳,使馬體傾斜,墜到谷底去。這時,木板隨之一起落入河流,這個物證隨水漂走,就可以完全不落人眼地把事做成了……

是的,他就是按著這樣的順序製造了現場的。

正像警察驗證的那樣,博一拉着雪橇比馬先通過現場。根據博一妻子的證言,醫生比博一晚走了30分鐘。恐怕錯不了,就是這種情形。可是,這時馬背上卻沒有乘騎的醫生了。

博一出發的時候,醫生俊郎就已經被博一的黑手殺害了。

馬來到博一家時,被拴到屋旁的樹榦上。博一出發后,他妻子就把馬韁繩解開來。馬按照自己的習性,先在那裏徘徊了一會兒,然後就順着去桐畑村的崖路,得得地跑回家去。

馬在這條路上留下了足跡,誰都以為馬背上乘坐着主人哩!

那麼,俊郎的屍體如何處理了?他的屍體不是和馬一起在崖下河流中發現的嗎?頭不是撞到岩角上了嗎?

可是,頭或許不是撞到岩角上了,恐怕是被博一在家裏用圓木棒毆擊的。然後,博一又把醫生瀕死的屍體連同木炭和木板一起裝上雪橇,蓋上革席什麼的,拖到崖路上去。

博一先把醫生的屍體投下崖去,然後做出雪的斜面,放上寬幅的木板,並在扳上鋪滿了雪。

造好了現場,博一按照約定的時間,向田代村倉田家送木炭去了。

馬隨後獨自走來,像博一策劃的那樣,它踏上了傾斜的木板,墜落到崖下去了。

這個時候,崖路上絕無人行,這是兇手的幸運。不,所謂幸運,就是說兇手考慮了崖路上必定絕無人跡之後才犯下的罪行。他是一個熟知大雪阻路佾形的當地人呀!

兇手在預定時間裏,向田代村送去了木炭。這段預定時間,對於兇手是十分重要的。為什麼?因為醫生是晚到的,而兇手佔去了途中時間,那麼醫生墜谷是否有人做了手腳,就懷疑不到兇手頭上了。歸途中,兇手見到自己的圖謀已經成功,就把崖路斜面的雪照原樣復舊了。現場那個局部,任何足跡也沒有是當然的,恰像人馬墜崖時積雪紛落的一般。

這個判斷是錯不了的。

良吉望着窗外的景色,卻視而不見,眼前只不斷地閃現出跪在俊郎靈前淚流滿面的博一夫婦的身影,那身影是連結半米寬白色地帶和野漆樹果實的焦點。

博一為什麼要殺害俊郎?

根據村人們的反映:博一在「滿洲」過着相當寬裕的生活,但戰後卻像乞丐一樣歸來。他從一個體面的開拓民,落到土地貧瘠的片壁村,只得在貧困和重勞動中拼搏。可經過長時期的奮鬥,堆積在他身上的,卻只有貧困、疲勞和衰老。

而另一方面,昔日的親族卻都依然過得相當不錯,他們或者是地主,或者是林主;還有在附近受人尊敬的生活優裕的醫生。

俊郎和博一之間,有過什麼感情裂痕,現在無從得知。可在想像中,博一對幼時夥伴的堂兄俊郎,一定懷有某種不快的感情。這是敗北者的偏見、嫉妒和宿怨。

他殺人的直接動因還不瞭然。例如,沒有付足醫藥費,醫生為此冷淡了他;雖然順道,卻先於博一家到非親族的大槻家出診等等。也許是這些,燃起了博一的怒火。遭遇不佳的博一,想來是很容易為這類些許小事而激起不軌之心的。

良吉在暮色中望着窗外向後移動的暗郁的群山,心情遂漸沉重起來。

自己的想像正確與否,還不能下最後結論。組成這個空想的材料,僅僅是依靠野漆樹果實和沒有足跡的白色地帶這兩個事實而已。

然而,這兩個材料,卻相當沉重地打進了良吉的頭腦,那是具有真實性的重量感啊。

良吉不由想起了父親過去那不幸的遭遇。父親在異鄉是貧窮的,一生沒有回歸故土。博一如果戰後不回故鄉,也許不會引起這場悲劇。

良吉回到東京近兩個月的時候,秀寄來了答謝信,通知說祭七七①的法事已經順利地結束了。

①舊時習俗,人死後49天舉行重祭。

信尾還追述了一件事,說是博一夫婦已經離開家鄉了。這行短短的文字,使良吉很難擺脫開憂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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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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