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與“白月騎士”戰鬥

第20章 與“白月騎士”戰鬥

倘若仿效塞萬提斯的說法,那就是:本章將要講述給他帶來巨大痛苦的冒險,以及迄今發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何種變故。在開始敘述之前,必須來上這麼一段開場白。在推出將要講述的這個冒險之前,需要介紹古義人終於作了那可憐的愛情表白以及遭遇到的悲慘失敗。

關於在道后飯店與田部氏和田部夫人發生的衝突,古義人沒有對羅茲說起。因為,如果說起此事,無論怎樣委婉地講述,恐怕都無法迴避真木彥對田部夫婦詳說他與羅茲的性生活之事。

不過,既然沒有說起此事,古義人也就難以要求羅茲取消下個周末的專題講座。星期六早晨,由於颱風已經接近沖繩,電視里便整日播報氣象信息。如果以此為理由,勸說對不曾經歷過的颱風神經過敏的羅茲停課,按理說也是可以的,可是……

羅茲照例乘坐阿動駕駛的汽車去了奧瀨,又顯出憂愁的神情回來。她說,不僅包括「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專題講座的所有聽課者都表現出距離感,度假村工作人員的態度也不甚友好,而且,自己連發生這種變故的原因都無法弄清便回來了。強勁的風雨已經移到了奧瀨,度假村用地對岸的闊葉林中高聳的樹梢在劇烈地相互搓揉。雖說沒被那陣風雨攆上,總算到了家門口,卻在下車走進十鋪席大門前被淋得透濕……

羅茲既沒有從度假村帶來往常那樣的菜肴原料,也沒有主動承擔做飯的工作,只是悶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於是,古義人先將雞腿肉漬上蒜味,再用橄欖油燒熟,淋上檸檬汁和塔巴斯辣醬油后以備食用,然後做上意大利白乳酪色拉,又煮了一些通心粉。

就在古義人忙碌地製作這麼一點兒飯菜時,卻聽見廚房外傳來乙烯袋被擠壓時發出的吱吱聲響。那乙烯袋裏原本裝的是被壓扁了的裝水容器。於是,他將燃氣灶台的火頭調小並探頭往走廊上看去,只見阿亮的長褲被脫在身旁,三角褲掛在肥胖的屁股上,而他本人則正要往鼓脹著的乙烯袋——高度恰好與坐便器相當,也同為白色——上坐下去。在古義人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丘比特神話中凌辱鳥類中雌鳥的畫面……

儘管如此,古義人還是採取了現實的對應措施。阿亮這時正要往被裝入乙烯袋中的那些塑料容器撐起來的高度上坐下去,古義人便一面不斷鼓勵阿亮,同時抱起他的上半身,把他引導到相鄰的廁所去。很快,就傳來了阿亮那頗有氣勢的爆裂音,他這是開始了腹瀉。

阿亮原本就對低氣壓的來襲比較敏感,時常因此而發作。早在古義人剛才配置菜肴原料和調味料時他就有了輕微發作,只是古義人沒有察覺到罷了。

發作之後的腹瀉將至之際,阿亮想要去廁所,在他那尚處於茫然的頭腦里,大概沒能把握好十鋪席宅地的房間佈局,這才將白色的乙烯袋誤以為坐便器了。阿亮沒有吃飯就上了床,因而只有古義人和羅茲坐到了餐桌前。兩人平分著喝完了晚餐會剩餘的葡萄酒。聲音調低了的電視正在播報行進緩慢的颱風在紀伊半島登陸的消息。

也就是說,四國幸而沒被籠罩在暴風雨圈之內,可風雨卻漸漸強勁起來。倘若刮進甕形的山谷里,大風照例是會稍微平穩下來的。可十鋪席恰如西風的標的一般,沉沉黃昏時分,只見三島神社的赤松和柯樹的樹梢搖擺着描畫出圓圈。關上木板套窗的時候,房屋背後延展開去的闊葉樹繁茂的枝葉正在黑暗中蜿蜒起伏。儘管敲打在屋頂上的雨點聲響並不很大,可只要一想到獨處於岩盤之上的居所,兩人還是對開闊空間里的風聲心懷畏懼。

晚餐后羅茲悶居在房間里,當阿亮為收視「N響時間段」而起身出了房間后,便將晚餐剩餘的殘菜做成三明治,用水稀釋了也是晚餐會喝剩的純麥芽制威士忌,並分在兩個杯子裏端了過來。

兩人默不作聲地酌著威士忌,喝完之後古義人又去廚房裏取來了罐裝啤酒。在風雨聲中喝了一陣后,羅茲說出了一直思考着的那事的結論:

「古義人,我想回紐約去。」

較之於這句話本身,古義人受到的更大打擊來自羅茲臉上那全然失去生動活力的表情。這位美國女性並不期待任何報酬地來到日本山村旅行,並與自己一同生活,卻遭受了不合理的打擊,最終想要回到大海彼側去了……

肯定是因醉酒而加劇了這個構思的閃現,古義人猛然抓住一個想法,也是他認為在這個場合能夠使事態好轉的惟一辦法:

「羅茲,結婚吧,」古義人充滿真情地說道,「千在柏林開設了為旅居那裏的日本人照看幼兒的設施。長期以來,我們相互認識到對方是吾良的妹妹以及哥哥的朋友。我想,這種狀況今後也不會改變,因此……請你同我結婚。」

「不,古義人,我不能和你結婚。無論你也好,阿亮也罷,我都很了解,成為十鋪席的主婦應該是比較便利的。

「也就是說,雖然你提出了結婚要求,但是我卻無法接受。為什麼呢?因為古義人你現在在生活中意識到了人生的終結!與今後將一味進行總結的人生同行,對我具有什麼意味呢?

「如果想要結婚,即便是與古義人年齡相仿的人,我也要選擇想生活在新人生之中的對象。

「怎麼樣,打消這個念頭了吧?」

「是的!」

像是吊在風雨中的鳥籠里一般的酒宴結束了,喝醉了的古義人未經任何折騰便沉沉睡去。然而,最近聽黑野說起的真心話並不是旁人之事,因而古義人早在凌晨兩點時就睜開了睡眼,這事與心情被嚴重破壞了的自己直面相對。古義人想起自己的求婚被羅茲非常冷淡地拒絕了的事。細究起來,在這個求婚的動機里,該不是有從田部氏那裏聽到真木彥所說羅茲的那種露骨的性事細節而被激發出來的因素吧?如此懷疑起來,古義人隨即墜入自覺到的巨大羞恥之中!難道,被羅茲看穿這一切了嗎?

不知何時,古義人再度沉入夢鄉,重新睜開睡眼時已是近午時分,風雨早已停息,天際萬里無雲。餐桌上放着薄煎餅,還有昨晚剩下的醋漬雞肉重燒過後與蔬菜色拉混起來的拼盤,保溫瓶里則灌滿了咖啡。羅茲用平假名書寫的留言條也在桌上,字間既顯出稚拙,也透出幾分奔放的精練。

①Youaresweetie,but……意為「你是我的情人,但是……」——譯註。與阿亮開車兜風去了。因為還有一個想要看的場所。古義人喝醉酒,求婚了。Youaresweetie,but……①

在這期間,阿動出現了,悄悄過來陪同古義人喝咖啡。他已經知道古義人與田部夫婦的決裂,而且估計到了沒有修復關係的可能,便只談今後的必要事項。他似乎已經從真木彥——目前常駐奧瀨並任黑野的助手,神社的工作則由阿動趕到度假村請示其指示——那裏了解了事態。

「黑野也被叫到道後去聽了一通抱怨。其實,因為長江專題講座計劃的流產,他的處境比誰都艱難,可他什麼也沒說。這是有着各種閱歷的人才會有的態度啊,真是開了眼界。

「都說日本女性中的美人類型分為』般若型『或』多福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這是認真說的還是笑談,不過聽說田部夫人是圓臉,我想,那就是』多福型『的典型了。說是自從與長江先生發生衝突以後,她連米粥都吞咽不下去了。身體姑且不說,臉龐也瘦了一圈,變成了』般若型『臉形了。」

「黑野如果認可的話,我也沒有問題。必須向他說明嗎?」古義人陷入憂鬱之中。

「真木彥正在進行批判。」

「這是怎麼回事?」

古義人條件反射般地問道。該不是真木彥那弔兒郎當的饒舌和自己的反感又被舊事重提了吧?憤怒湧上了古義人的心頭。在阿動的表情上,無法揣度事情發展到了什麼程度。

「真木彥是否有一種想法,那就是藉助長江先生的文化專題講座,把自己同奧瀨的年輕夥伴之間今後的關係確定下來?

「讓他生氣的是,這個想法卻因為長江先生的單方面拒絕而完全流產。

「上個星期,在羅茲講課期間,真木彥把大家都召集起來,商議在長江文化講座中止之後,是否仍然從事度假村的工作。咱也去聽了,真木彥始終在批評長江先生:

「』咱們把長江古義人推到活動的中心,如果這種定期性的、而且能夠長期持續下去的活動得以堅持和加強的話,長江先生有生以來將第一次擁有與年輕成員合作的運動基礎。由於專題講座的場所也對松山的學生開放,因此,運動肯定會擴展開來。

「『長江呀,到了晚年,終於可以把自己和具體的運動組織聯繫在一起。實際上,常年以來他一直避免與年輕人的運動組織產生直接聯繫,最終還是覺悟到是無法逃避這種合作的。這就如同他年輕時所嚮往的薩特一樣,就這樣走向了死亡……

「』關於這一點,津田導演非常理解,要把他的奧瀨運動拍攝到電視上去。可是……『真木彥好像很遺憾地這樣說。」

「如果是真木彥的固有觀念的話,從羅茲那裏也可以聽說。」古義人焦躁起來,「因此,目前真木彥他們的行動方針到底怎麼樣了?」

「黑野是這麼說的:沒必要對田部社長和夫人說。不過,長江古義人應當對』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打一個招呼……也就是商議一下。真木彥說他也想參加……他好像認為,如果達成這個成果,那麼,全體年輕人與你的對話也就可能了。

「真木彥真正的用心,是認為古義人倘若不回到專題講座,也就不會有今後的展望,因而希望你和田部夫人各自重新考慮。文化專題講座如果被中止,只靠供長期旅居之用的小型溫泉別墅,在奧瀨募集來的員工將會失去工作崗位。因此,他還準備了經所有年輕人署名的請願書。由於香芽知道田部夫人,聽說已經前往道後送交請願書去了。」

「連那個孩子也被捲入到真木彥的策劃中來了嗎?高中的第二學期已經開學了吧?」古義人問道,卻沒有得到回答。

不識寺的松男來了,與返回的阿動交錯而過。看上去他好像有要緊的話要說,卻因為他不是那種立即就能說出口來的人,所以古義人提起了阿動的話題。

「阿動也好,作為他女朋友的小香芽也好,正與真木彥在奧瀨指導下的那些年輕人一同工作。我有這麼一種感覺,可是……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阿動似乎對真木彥抱有批判態度……」

「在古義人先生搬到十鋪席來之前,阿動君一直是真木彥的得意弟子。自從古義人先生來了后,阿動君就總是守侯在十鋪席,真木彥的內心就不平靜了。就像此前俺也說過的那樣,那裏是一個燃點。」

在確認了羅茲是否在家后,松男繼續說道:

「阿動君開始為了羅茲而不惜竭盡全力,難以容忍的香芽君就向真木彥告了』御狀『。於是,真木彥就相應地從阿動君手中搶過了羅茲。如此一來,形勢就越發不妙了……嗯,再深的情況,和尚就不知道了。

「不過,既然說到俺這個和尚的事,古義人先生,您何不買下一處墓地?

「總領事選了一塊地皮,還特地為修造墓地提出了看法,您知道這事嗎?俺有一個計劃,就是在那旁邊修造相同墓地,並在周圍預留下半永久性的空地。就把那裏作為古義人先生和阿亮君的墓地,怎麼樣?

「寺院裏會另建一個房間,專門展示古義人先生的書和阿亮君的CD。前來這裏參拜的人……也說不好是幸運還是不幸,總之,也許可以期待少數嚴肅的人來這裏。

「在原任中學校長母親的法事上,曾對阿紗說起過此事,從反應上看,也不能說是毫無興趣。她好像顧慮古義人先生在十鋪席的生活不會長久。

「可是啊,今天晌午時分來了個電話,說是想儘快修建那個墓地,而羅茲似乎要回到美國去。所以呀,就像老話說的那樣,好事要快辦……」

「可那是不是好事呢?」古義人慨嘆著說,「大概是帶阿亮出去兜風的羅茲偶爾遇見了阿紗,就向她說了自己的決定。」古義人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如果阿紗這麼看待十鋪席前景的話,那麼,結果也許比我本人預料的還要準確……我考慮一下吧,松男君。」

黑野從奧瀨度假村打來電話,說話完全是辦實事的口吻,懷着沉重心情取過話筒的古義人因此而獲得了解脫。他再次評估了此前所墜入的憂鬱的程度,還想起了阿動對黑野所作的再評價。

學習會將從下星期六開始,屆時,「蒼老的日本之會」的成員將輪流演講,夥伴們則對此進行評論。一巡之後將召開全體會議,由各人自行決定,自由選擇是撤回還是長期在此居住。

「就是這麼回事。就其實質而言,是戰敗后的善後處理。但是,沒有勝利者。你並不是吾良,因此也不指望你具有電影知識。不過,有一部叫做《沒有勝利者》的二流作品。你本人也不會認為自己戰勝了田部夫人吧?

「因此,頭一次演講就由織田承擔下來了,評論員則由真木彥擔任。織田的主題,叫做』老年人的讀書『,說是尤其想向羅茲討教。田部夫人不來參加。

「如果羅茲前來,你也會一起來吧?星期六晚上,將會為你和羅茲各提供一棟聯體小別墅。至於如何使用,則悉聽尊便。此外,還要向她支付總共四次講課的報酬,開出相關經費的傳票。將會以現金的形式支付。

「……還有,如果你願意的話,星期天整個上午將舉辦演出。說是為了促進文化專題講座的講師與聽講者之間的和睦關係,在真木彥一直保留至今的計劃中,第一次已經決定是內部性的,但編排得也很出色呀。且不說羅茲,也許會邀請長江君參加。」

聽了這話后,羅茲顯露出了強烈的興趣。古義人也想對「蒼老的日本之會」的各位成員說上幾句。委託阿動駕車送往奧瀨時,阿動說是香芽也想同車前往。進入第二學期以後,缺課較多的香芽必須利用下午時間進行補習,據說一直要補習到四點鐘。儘管古義人表示「那麼,是否沒必要請香芽一起去」,但就像上次一樣,阿動並沒有聽從。

因此,當古義人一行到達奧瀨的時候,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了。「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都在度假村主體建築的談話室——走下緊挨在後面的地下室,便是大浴室,從那裏可以穿着浴衣上來——里聊著,同時進行晚餐前的小酌。古義人感受到的最新印象,就是大家都生氣勃勃,行為舉止也比較輕快。除了飲用烈酒已成習慣的黑野之外,其他人則因為織田醫生就在身邊,在晚餐後於音樂堂集合以前,就只能飲用啤酒了。

在因反對政府新法而臨時集合起來的聚會或試映會上見面時,津田總是給人以浮腫的感覺,可眼前的他卻是面色紅潤,皮膚綳得也很緊,看上去屬於年長的體育選手類型。據說,津田經常去田部聯合企業的高爾夫球場,越過國道還要再往坡上走七八分鐘才能到達那裏。

古義人認為與真木彥見面比較麻煩,不過,說是他已經出去借用化裝的衣物和小道具了。參與商議演出的那位導演所屬的劇團在上演歐文·尤奈斯庫的《犀牛》時,曾製作了必要的衣物和道具。由於這次演出將再現聯合赤軍和警察機動隊的形象,也就需要借用那些衣物和小道具了。

黑野把臉湊上前來,古義人的鼻子甚至可以嗅到氣息中酒精的氣味。

「那麼做,可是有些軟弱啊。今天晚上應該見不上面吧。」黑野加了一句。

倘若有人關愛羅茲,她上完最近那個專題講座的課回去時,也就不會那麼憂鬱了。從「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那裏,聽說她覺得受到了輕慢。可看那些初入老境的學生們以英語會話專題講座仍在繼續的感覺過來攀談的模樣,古義人又在懷疑消沉的羅茲是否反應過敏了。織田醫生率先上去與羅茲搭話,當他對這邊的監視鬆懈后,黑野把古義人引至談話室一隅的吧枱,好像理所當然似的開始事件配製冰鎮的純麥芽制威士忌。他說,自從古義人和田部夫人的決裂明朗化以來,這裏的商議多由真木彥招呼那些年輕人過來,圍繞度假村的前景進行討論,這已經成了此處的習慣。在今天晚上由織田醫生主講的講演會上,那些年輕的夥伴肯定也會來參加。

「喝上一杯再說吧,咱們這一代人呀,不是熱中於談論六十年代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話題嗎?示威遊行嘛,那也是以戰鬥隊形的Z形遊行示威為主。我們的一些朋友參加的是七十年代的鬥爭,織田醫生好像也在相當程度上參加了東大醫學部的遊行示威。

「不過,那些年輕人看了當時的遊行示威的新聞紀錄片后,據說都笑了起來。說什麼』這種遊行,不是對現實沒有產生任何效果嗎?!就連產生效果的可能性也沒有。『因此,同他們的談話也就越來越僵。他們還說:』你們自己不也知道嗎?!在你們投擲石塊或揮舞木棒的時候,大概也不是真心的吧。『

「被這麼一說呀,就連咱這個當時被稱為騎牆派典型的人物呀,內心也無法平靜了。長江君,你不也這樣嗎?!

「事實上,作為那麼宏大而激烈的遊行示威的積累,即便你所敬愛的戰後民主主義的法王——鵜飼先生也這麼說了,他認為,』看起來,一九四五年沒能形成的民主主義,卻有望在市民這個層面上達成。『……」

「對於這件事,鵜飼先生從不曾像你所說的那樣講了或寫了什麼。在接受美國新聞記者採訪時,倒是說了一些相似的話語。」古義人接着說,「我認為,法王之類的稱謂就如同戰後民主主義的天皇這種說法一樣毫無意義。鵜飼先生究竟擁有怎樣的權利呢?」

黑野以非常溫和的眼神——古義人曾認為,這如同散漫的羊所顯現出的溫和——接受了反駁。在觀看深夜的電視爭論節目時,黑野經常顯出如此神情,這讓古義人一直感到不可思議。

「……好吧,這事就算這樣吧。四十年過去了,能量那麼巨大的遊行示威卻沒帶來任何東西。被他們懷着確信說了那麼一通之後,咱也認為,還真是那麼一回事。

「嗯,就如先前你也同意的那樣,說不上是柔軟還是馬大哈,咱就是以這種方針為原則而生活過來的人。不過,織田博士則屬於拘泥型,因此無法理解那些年輕人所說的話。他按照自己的風格作為一個成功的醫生而生活過來,同時,似乎把有關七十年代的鬥爭的回憶予以聖潔化了。因此,作為』蒼老的日本之會『的根本思想,假如讓織田博士把他的話語原樣發揮下去,那就是他已經說出的想要恢復』我們青春的Z行遊行示威『。

「坦率地說,你和咱呀,長江君,目前在思想上並不相同。咱們不會把一個主張寫在標語牌上去舉行遊行示威。因此,只是作為身體的運動,作為小規模的模擬,咱們嘗試着進行遊行示威。那就是明天的演出。

「真木彥前去籌辦的,是遊行示威隊伍的化裝衣物,還有前來迎擊的警察機動隊隊員的戰鬥服。從頭盔到盾牌,讓他湊成套帶回來。」

移坐到毗連的大食堂——目前所在場所的一角正在安置晚餐的餐桌——后,織田醫生與古義人共同將羅茲夾坐在中央。講話就由織田醫生開始了。

織田醫生表現出羅茲所說的gallant的態度,敘說了有關翌日演出的情況。也就是說,這是面向羅茲所作的說明。儘管如此,還是可以看出,織田醫生也想讓古義人理解,就要真心開始這麼做了。

「我呀,羅茲,我拜訪了古義人先生的住所,因而在有關』老年人的讀書『問題上接受了深刻的啟示。自那以後,我一直在集中閱讀本雅明。我總是記不住那個名字,就是羅茲小姐的恩師……諾斯羅普·弗賴伊、謝謝……如同弗賴伊所說的那樣,是在rereading。今天晚上的講演也是這個話題,又是當着羅茲小姐的面進行,因而就感受到了往昔的實習生的感覺。總之,我目前正在重新閱讀本雅明。

「不過呀,正趕上真木彥君提出了演出的計劃。我就想呀,把自己再次投入到發生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遊行示威那種過去的事件——那也是很認真的——中去。羅茲小姐不正是本雅明這個角色嗎?!

「這裏的年輕人現在嘲笑我們通過遊行示威進行的抵抗。他們不願意為思考遊行示威的意義而付出腦力勞動。這該說是輕薄呢,還是殘酷呢?……

「假設,我們的遊行示威成為扳機,引發了諸如發生在墨西哥城的三元文化廣場上的大屠殺,那該怎麼辦呢?與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在東京實際發生的事件相比……不,那種慘狀根本就無法比較。

「這麼一說呀,他們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即便如此,在日本不是什麼也沒有得到改變嗎?!就像墨西哥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一樣。實際上,你們當年揮舞木棒互相敲打之際,究竟打算改變什麼呀?『

「因此,我也起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瞧瞧!『即便在今天晚上的講演中,我也要引用學了羅茲小姐的方法後記下的筆記,鞭策老軀扮演』有能力在過去的事物中點燃希望之火的人『!」

織田醫生挽著羅茲的胳臂一直護送到音樂堂,並把她安排在講台正對面坐下,一面高興地看着她,一面開始了自己的講演:

「我在奧瀨的這面斜坡住下后,一直在重新閱讀早在年輕時就曾讀過的書,是在一行一行地重新閱讀。用羅茲小姐的老師的話……那確實是比較含蓄的話……來說,是在rereading。

「在讀什麼書呢?學生時代,我學習了德語。因此,在參考着翻譯版本閱讀瓦爾特·本雅明的原著。這種閱讀方法,是從古義人先生那裏學來的。

「現在,讀的書比較短,是《GeschichtsPhilosophischeThesen》,叫做《歷史哲學論綱》的名著。緩慢地重新閱讀每一行、每一個短節。最初,只是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對照着翻譯版本和原著進行閱讀,便對』老年人的讀書『有了這樣一種感受:啊,就是這麼一回事呀!

「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這本論著原本就不長,而且,均由短小章節組構而成,是本便於rereading的書。而且,這本書的主題還與過去相關聯。對於像我這樣以rereading自己過去為目的的讀書老人來說,這不正是一本最合適的書嗎?!對於』老年人的讀書『來說,的確是合適的典型。

「是啊,老年人語無倫次的長篇大話是夠煩人的。因此,我只打算引用一個短小的例子,是本雅明作品中的這麼一小段。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在大學醫學部學習時曾讀過的譯本。就像這樣,把想要引用的那一節抄寫下來,如果是翻譯文本的話,就與原文一同抄寫在筆記本上。這就是我向羅茲小姐學來的讀書的技法。對於』老年人的讀書『來說,這仍然是恰當的。

①詳見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論綱Ⅱ」在過去這本書中附有秘密的索引,這索引指示著過去的解放……「——譯註。」在這本書里,本雅明把人類的過去視為書籍。書中還』附有秘密的索引『,而且』該索引指示著過去的解放『①。

「我們側耳傾聽的聲音,每天都有各種各樣、形形色色。其中,』事實上,充溢於以往的人們周圍的空氣中的、一股股氣息『……對於這個一股股氣息的譯文,我也產生了其他思考……

這氣息一直在觸及着我們自身嗎?在我們側耳傾聽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里,混雜着現在正沉默著的聲音的迴音嗎?在我們所追求的女子們中,存在着她們所不曾知曉的姐姐們嗎?倘若果真如此,那麼,在往昔的各個時代與我們的這個時代之間,有一個秘密的約定:我們是作為他們的期待,才到這個時代來的。我們等同於我們之前的、先行了的所有時代,(儘管微弱)並被賦予了救世主的能力。過去正期待着我們的這個能力。

「或許有人會說:既然主動承擔了第一屆文化專題講座的主講,難道就不能好好乾嗎?!其實,我的講演只要引用這個提綱也就足夠了。此外,還要邀請預定為評論員的真木彥君給開個頭,請全體與會者討論在座的我們的將來。這是我和真木彥君考慮的會議進程。在商議這個問題時,真木彥君讓我』引用提綱VI的後半部『,我現在就朗讀這一部分。

救世主並不只是作為解放者前來,他還作為反耶穌教育的征服者而來。有能力在過去的事物中點燃希望之火的人,只能是深知以下之道理的歷史記述者:假如被敵人所戰勝(死者亦然),就將陷於危險之中。而敵人仍將繼續獲得勝利。

「真木彥君的評論原本應該從這裏開始,可是,為了籌措明天演出所用的衣物和小道具,現在他去了松山。因此,推薦代替真木彥君進行評論的人物,就是我的權利了。

「兩個相當於真木彥君弟子的年輕人出席了這裏的講演會,現在,有請其中的阿動君發言。」

阿動沉靜而深思地從席位上站起身來,「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全都顯出意外的神情注視着他。在站起身來的阿動身旁,香芽的腦袋從挺拔的身體上嘎噔一下垂掛下來。

「假如現在真木彥在這裏,開始就剛才的引用進行評論的話,我認為會圍繞救世主而展開。因為,真木彥曾對我們說起過有關長江小說中出現的救世主。

「現在,我也從筆記本中開始朗讀。是關於把接頭語anti/ante理解為反,還是讀解為前的問題。長江先生曾請教過六隅許六教授:自己把重點置於前方,可這樣做是否妥當?真木彥說,有關比耶穌基督更為前出的指導者、革命家,以及包括其各種表現在內的這一點而言,六隅-長江的思考方法也是有效的。

「但是,學者六隅教授暫且不論,因為長江先生是身為小說家的實踐者,難道不該在前基督之中斷定反基督,從而清晰地予以問題化嗎?這就是真木彥的批評意見。」

香芽抬起垂著的腦袋——如此一來,原本勒緊了頭髮的腦袋,就在站立着的阿動的肩膀附近了——發言補充剛才的評論:

「真木彥說,長江先生並不是沒有將其問題化,而是這種問題化半途而廢了。」

「在長江先生的小說中,出現了自己敢於發揮反基督作用的人物。儘管如此,作者卻沒能徹底考慮這種反基督的個性。真木彥是這麼說的。真木彥的批評意見認為,假如反基督的話,那就是敵人,這種傢伙必須被打倒。沒能這樣做,則是長江古義人先生的弱點。」

「是的!」香芽也用力地表示同意,隨後,又將腦袋沉在像是單薄牆壁般的脊背前面。

「在長江先生的小說中,真木彥予以積極評價的,是這個觀點……假如真正的救世主出現,所有前基督將同時成為救世主。可是,由於反基督妨礙真正的救世主出現,讓這種傢伙也與實現了的救世主合而為一,是明顯的錯誤,也是未經運動的實踐鍛煉所導致的半途而廢的表現。真木彥如此批評說。」

這一次,香芽就那麼低着頭補充說:

「那就是我們不能信任到最後的地方。」話音剛落就引起了一陣嘈雜,其中甚至摻有身着黑色制服的員工們發出的笑聲。

「這個批評,作為對我的講演的評論,真木彥君原本打算進一步展開。」織田醫生提高聲調,顯示出平息嘈雜之聲的威嚴。「因此,他也認為,倘若提示了救世主作為反耶穌教育的征服者而來這句話,那就是有效的。而敵人仍將繼續獲得勝利……還有這句話嘛。

「把話題扯回來吧,說是對於長江古義人不能信任到最後,難道不正是這樣嗎?!」

如此大聲對抗的年輕人坐在員工坐位的中央,他似乎覺得織田醫生具有勸戒意味的對應措施直接指向了自己。

「由於長江先生突然撕毀合同,使得以奧瀨為根據地的構想歸於流產。而根據地這個想法,是從長江先生的小說中得來的。

「可是,目前為時已晚,真木彥也許失去了譴責長江古義人的興趣。儘管如此,我們還有這樣的權利吧,那就是請讓我們聽一聽,究竟是在什麼情況下才撕毀合同的。」

羅茲站了起來,將身體轉向提問者后便說明道:

「長江古義人並沒有撕毀合同。正式合同根本就沒有交換。以這種方式讓別人承擔稀里糊塗的責任,是黑野的一貫做法。

「不過,古義人確曾打算參與專題講座。關於後來他為什麼突然拒絕這項工作,則沒有任何人對我進行說明。因此,我本人給田部夫人掛了電話。對方回答說,問題是由日本男性對女性的蔑視而引起的……我也好田部夫人也好,都是這種蔑視的犧牲品。至少,田部夫人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她坦率地告訴了我。於是我也就明白了,田部夫人為什麼會在感情上對古義人改變意向那麼理解。

「真木彥為什麼無法對你們進行說明?我說了這番話以後,你們就明白了吧。

「早先我曾感到不愉快,認為』蒼老的日本之會『的先生們,肯定通過黑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在度假村工作的你們,在這一點上也是同樣如此。可是現在我了解到,真木彥並沒有對你們說任何實話。

「因為古義人停止協助文化專題講座,而使得自己這些人有關根據地的構想不復存在。因此,你們對古義人和我懷有失望和反感。關於這件事,很抱歉,下面,我要用自己的母語——英語來述說發自內心的感受。即便對於我來說,這也是一件屈辱的事。讓我來說一下事實。

「其實,從田部夫人那裏聽說了這事以後,我曾提出這樣的方案,那就是請古義人向田部夫人謝罪,並由他提出重新回到文化專題講座中來。我還說,至於說服古義人如此這般的工作,則由我來承擔。

「田部夫人是這麼回答我的:閨房的秘密被暴露出來,並因此而引發相關的指桑罵槐,對於日本女性來說,這甚至是值得以死相爭的恥辱……對於自己的名譽被傷害一事,你難道沒有感覺到發自內心的憤怒?

「我這麼反問夫人:如果真木彥確實指出了有關與我肛交時所說的話,我只能把述說了這些話的真木彥,作為男性社會的弱者予以蔑視。但是,關於自己,我不認為應該感到羞恥。我是和在大學里教過我的副教授結婚後來橫濱的。丈夫是酒精中毒症患者,還曾經是男同性戀。我們最初那陣子的性關係,則是丈夫看着我****,同時干同樣的事。那也就是一年中大約兩三次。之所以能夠把這事轉換為肛交,是我們相互間積極努力的結果。

「與前夫的這些事,我對真木彥都說了。因此,對於真木彥來說,或許是出於好奇心吧,就在我們之間嘗試了同樣的性交。真木彥並沒有說謊。只是,我認為真木彥缺少』惻隱之情『。非常遺憾,我們的結婚生活之葬送,不是別的,我以為正是因此而起。

「……追尋了這般經過之後,我和田部夫人之間的談話雖然沒有產生成果,卻在圓滿的氛圍中結束。我的話完了。」

羅茲坐了下去。把漲紅了的臉歪斜到一旁、仍站在講台上的織田醫生也好,年輕的論客也好,全都沉默不語。比較起來,其他的聽眾則全被羅茲的講話所震撼。

……客座正面通道的後方出現一個人,披掛着用略微發黑的銀色馬口鐵鐵皮精製而成的鎧甲。他將附有塑料蒙面的頭盔推向腦後時,真木彥的臉面便顯露出來,他以響亮的聲音宣告道:

「機動隊隊員的衣裳全配齊了。同時,遊行示威參加者的衣裳也是如此,挑選了具有不同時代特色的運了回來。明天早晨,請在主體建築背面選擇自己喜歡的衣裳。遊行示威將於早上七點開始,考慮到必須在談話室相應準備好便飯,因此,全體員工請散會!」

羅茲將尚未從講話時的亢奮中清醒過來的臉龐轉向了古義人:

「我曾經說過真木彥是學士參孫·加爾拉斯果吧?!會是現代日本的』白月騎士『的扮相。古義人作為堂吉訶德,將無法迴避與他的決鬥!」

走下講台來到她身邊的織田醫生仍然面對着古義人說道:

「我送羅茲小姐回她的小別墅去。對於剛才的話語,我深為感動。在遊行示威決戰的前夜,可以期待一種激勵,身為同志的女學生的民主主義激勵。不是曾有過這種傳聞嗎?

「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我沒有那種幸運。不過,若說是對於這種事情的夢想和嚮往,我卻是一直都有。惟有』重新閱讀『在過去曾可能發生的事,才是本雅明所提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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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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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與“白月騎士”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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