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蒼老的日本之會”(二)

第14章 “蒼老的日本之會”(二)

真木彥駕駛的藍色塞當駛入已轉為坡道的狹窄鋪石路,只能看見高層大廈屋頂上廣告塔的那家飯店,就是這次要去的目的地。在古時排水渠的一角,古義人發現一家正亮着燈的麵館。雖然從那裏徑直駛了過去,可古義人記起,自己全家和吾良全家惟一一次聚齊所有成員來松山旅行時,正是在這裏吃的午餐。當時,吾良提起了正宗的法國菜館的廚師長,還取出插入這位廚師長烹調特別菜肴時所拍照片的書,可他還是在這家富有地方特色的餐館的二樓高高興興地佔下了坐位。那些熟悉他的工作、恰巧也在這裏用餐的客人便過來打招呼並希望和他握手,可吾良對此卻絕對不予理睬。對於坐在他身旁的古義人,那些客人倒是全然不識。

駛上像是溫泉地區的、錯綜複雜的坡道后,便來到了飯店大門口。真木彥與站在門前、身穿制服的年輕人說了幾句,汽車就被送往停車場中的空處停放。於是,羅茲在前面領着大家進了大堂,卻不見飯店接待人員前來接待這一行人。

真木彥走向前台,羅茲和古義人站在原處等候。十來個估計是大學生或高中生的年輕人走上前來圍住古義人,各自遞上古義人作品的文庫本,請他在那上面簽字。在松山,這還是第一次。

所有成員收到簽名書後,就成群結隊地離去了。這時,從旁打量著這情景的一個約莫四十過半的胖女人,領着一個身穿黑色服裝的男人出現在面前:

「熱心的讀者可真多呀,實在讓人吃驚!」女人像是用那張顯出很有氣勢的微笑的臉,瞄上了古義人。

她從白底深藍細紋的套裝西服中伸出了右手,當古義人正要握住那隻手時,她卻說道:

「對不起,要女士優先。」與羅茲握過手后,連同那隻手在內,用雙手緊緊握住古義人的手。

「社長在東京。我們已經做好準備,聆聽先生的教誨。我叫田部鞠子,一直希望能夠拜見先生。先生的房間是套間,此外,還準備了一個標準間。」

田部將語言轉換為英語,把相同內容對羅茲又說了一遍,然後詢問道:「先去房間小憩一下,或者沖個淋浴如何?」從前台取了兩套鑰匙回來的真木彥卻說道:「已經是晚上七點了,讓你們久等了。」從而牽制住了羅茲。

「那麼,就請一面用餐一面正式會面吧。長江先生,聽說,這次與我們進行合作的黑野事務所的社長,與先生您是交往已久的朋友。」

飯店經理向古義人和羅茲送上名片,領先走進電梯轎廂,掀開排列著摁鈕的操作盤上的盒蓋,再將鑰匙插入其中。電梯轎廂隨即被籠罩在田部夫人的香水氣味之中。

古義人一行來到不見普通客人的樓層,沿着一旁的長方形玻璃窗——被燈火映照得通明的松山讓自己意外地感受到了親切——被引至宴會廳。然後,古義人便與黑野再度相見了。應該有十多年未曾謀面了,黑野卻恍若昨日剛剛別過一般,表情顯得冷淡。一米八〇的黑野,以這種身高的人所常有的矜持眼光凝視着對方。他開始介紹身邊那位面容如同煮雞蛋、表情卻比較郁暗的約莫四十歲的男子:

「這位是杉田君。愛媛戲劇界第一流的領頭人,他正從戲劇性方面支持田部夫人的新構想。咱們想借重長江君在文化和精神文明方面的影響力。咱呢,只是負責事務方面。總之,這就形成了三大支柱……你比電視里看到的要胖些嘛。那些大受歡迎的特邀嘉賓們,大多要比顯像管上的映像苗條,個頭也要小一些。細說起來,倒是很長時間沒有直接見面了。現在這個世界,電話和傳真都很方便。」

「黑野君,現在不是還有電子郵件嗎?」

田部夫人開始將大家安頓在像是事先排好坐次的席位上。餐桌最裏面是古義人,他的一側是黑野和杉田,與其隔桌相對的則是真木彥和羅茲,自己和古義人正面相對,與羅茲比鄰而坐。

「下一層的餐館就是法國餐館,可咱認為還是四國第一。去酒吧時順便看了一眼,呵,座無虛席啊!」黑野說。

「說是不景氣……不過呀,我落戶在深山之中,被隔絕在消費社會之外了。」

「即便東京也該是這種模樣了。嗯,心情上屬於左翼的老一代人,對於現代經濟學可不是很在行啊。但也不能因此而去攻讀《資本論》吧。年輕時,如果是蘇聯版的《經濟學教科書》,咱還真是讀過。

「雖說是不景氣,這個國家的經濟可是深不見底呀,地方上更是如此。你如果看到此地那些有實力的人所過的富裕生活,就會認可田部夫人的新構想是一個很好的思路了。」

「哎呀、哎呀,這可是讓我倒牙的誇獎!我就是學習舊經濟學的人,不指望IT泡沫什麼的。苦惱的時候呀,就只能挖開洞口,鑽進地道里去。至於裏面是否可以活動,洞口是否會被打開……那就期待着長江先生的鼎力幫助了。」

然後,田部夫人趕在黑野開始反駁前搶先招呼羅茲道:

「夫人,」她正要繼續用英語說下去,卻被對方打斷話頭,要求「請用日語」……

「既然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在大家的手邊,我準備了一份菜譜。至於葡萄酒嘛,菜譜上的品種可以嗎?」

「我一喝白葡萄酒胃就不舒服,」羅茲說,「香檳也是如此。我想從一開始就用波爾多的紅葡萄酒。」

田部夫人親自出去落實羅茲點名要用的紅葡萄酒。

「確實非常精幹啊……」

「不過,就那麼誠摯地信任你嘛……在大堂上,被一群學生圍着索要簽名了吧?那種年輕人呀,你想到了嗎,在道后僻靜的飯店大堂上,集中起來一直等候到這個時間?田部夫人可是個實幹家啊。」

這時,正被談論著的田部夫人領着手提兩種紅葡萄酒、身着黑裝的男子回到了宴會廳。羅茲選擇和品嘗不同品牌的葡萄酒,接着就是鄭重其事地把葡萄酒倒入玻璃大壺的儀式,干過杯后便正式開始用餐。「墊席小菜是伊予近海的各種魚貝。」在作這樣的說明時,田部夫人彷彿剛剛意識到似的說:

「長江先生是東****國文學專業畢業的,對法國大菜一定很了解吧?如果能對您的口味就好了……」

重新斟上喝光了的香檳后,黑野又是一飲而盡。

「咱看呀,長江君對什麼菜都能接受。」黑野打斷田部夫人的話頭,「這就是日本的知識分子啊。咱們那個時代的人全都這樣。在三笠會館召開『年輕的日本之會』的集會時,惟一的例外就是蘆原君,他要了厚切的烤牛肉。可是呀,那烤牛肉是雙份的,雖說侍者接受了點菜單,卻沒有一個夥伴出面表示願意奉陪。上了年歲后成為日本屈指可數的、或者說世界上屈指可數的美食家的那位蟹行君,也只要了一個干炸雞。長江君要的莫非是咖喱米飯吧……」

「是的,我就是因為喜歡那特製的咖喱米飯才去的。」

侍者就像觀看不可思議的生物那樣注視着古義人。

「蟹行君也好,你也好,那時候都非常瘦。後來呀,突然,就像爆炸似的開始肥胖起來了。該不是知道口味了吧?」

羅茲瞥了一眼嗤笑着的侍者。

「我呀,並不認為古義人對歐洲小說中出現的菜肴處於無知狀態。即便他在自己的小說中提及的法式菜肴,雖然已經簡單化了,但要實際烹飪起來,還是非常繁雜的。材料嘛,包括香草和香料,都是到松山的百貨商店買回去的。

①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法國東北部阿爾薩斯地區的重要城市,近德國邊界——譯註。」雖說是地方城市,可這裏從海外進口的食品材料非常之多。斯特拉斯堡①的肥鵝肝、西西里島的鳳尾魚,幾乎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也認為,說日本正處於不景氣之中是不可思議的。「

「比如說羔羊肉,就有一種技術,將新西蘭的冷凍肉很好地溶解開來。在瀨戶內海的海風吹拂範圍內的農場里,我們已經開始飼養羊群。奧瀨的度假村,最初也是作為農場而建設起來的。所以,是能夠種植出品格優良的蔬菜來的吧。為了把這些與當地家庭的生活改善結合起來,還打算開設講習會。」

「長江君,田部氏原本就是一個地道的實業家啊。即便這裏的餐廳,也是根據夫人的設想才得以成功的。咱覺得,非常了不起呀!」

被作為戲劇界領軍人物而介紹的杉田,與其說在跟隨餐桌上的談話進程,毋寧說,他把古義人視為自己的觀察對象。對此,古義人感到很不愉快。感覺到這一切的田部夫人便暗示道:

「對於長江先生,不僅文學座談會,我們還希望在很多方面得到您的指導。不過,先生對戲劇似乎不太關注,是嗎?」

「情況並不是那樣的吧,」杉田終於加入了談話,「我曾經與塙吾良先生長期交往,這位導演說過這樣的話:古義人成為小說家后,馬上就開始寫隨筆和評論文章。那或許是在效仿薩特的生活態度吧,這傢伙對政治性課題是真的關心嗎?還說,古義人原本並不是那種人,不如說,他是那種把家庭悲劇放在頭腦中的人……

「如果說是家庭悲劇,那就是戲劇了。」

大家於是沉默不語,陷入憮然之中,惟有羅茲打破了沉靜:

「塙吾良曾以古義人和阿亮的家庭生活為原型拍了電影,那是一部很好的電影。

「不過,阿亮與現實社會的關係,就存在於吾良從古義人的原作里刪去的要素之中。古義人即便寫的是與阿亮的家庭生活,可對投影於作品的社會也具有很大意義。吾良對古義人的批評,該不是因為他本人也無法用電影接近其半分吧?也就是蚍蜉撼大樹吧。」

「這個諺語的使用方法還算恰當。」古義人說,「可是,事實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吾良,是一個創作了反映日本現實社會中暴力性一面的、具有衝擊力的電影作家。而且,被他所攻擊的敵人殺害了。直到被殺死以前,他在肉體上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巨大傷害。」

「就是這位吾良先生獨特風格的、針對古義人先生的批評。」杉田漲紅了雞蛋般滑溜的面龐說道。

黑野向古義人那邊探過半個身子,開口說道:

「哎呀,怎麼了?

「你呀,就像塙導演一樣,是一直行走在陽光明媚處的人,除了那些肯定的批評以外,從不曾接受過其他批評意見吧?為了補充滋養成分,只聽取讚賞的語言吧?與咱一同工作的那些媒體表層的朋友,大致也都是如此。

「但是,就這樣走過大半人生、上了年歲以後,你沒發現這麼一個痛苦的事實嗎?那就是:惟有否定的批評才是正確的。倘若年輕時能聽到這個意見就好了……」

「黑野先生的確是一個愛批評的人。」杉田說。

「戲劇界的人真是具有多面性呀。哈——哈!交往起來可真夠費勁兒的。」

「杉田先生可是一個正直的人啊。」田部夫人規勸著黑野。

「羅茲小姐,這位杉田先生呀,在松山,把莎士比亞的代表作全都給演出了。」

「我想請教一個非常外行的問題,」羅茲以平日裏從不用的表述法說,「哪一出最為有趣?」

「就某種意義而言,是《李爾王》。」

「『就某種意義而言』……古義人,你在談及《李爾王》時,也曾用了這相同的語言啊。」

「哎呀,長江先生都說了些什麼?關於《李爾王》,您並沒有寫什麼文章吧?你不想聽聽嗎,杉田先生?」

「羅茲原本是一個研究《堂吉訶德》的學者。在這部作品上篇出版的翌年,《李爾王》也上演了。此外,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曆書的編排雖說不同,可他們卻在兩部不同曆書的同一天死去了。說的大致也就是這些。」

「你不是說過嗎?就某種意義而言,一直跟隨着李爾王的弄臣和考地利亞也可以說是同一個人物。」

「岩波文庫的譯註中是這麼說的。燕卜蓀①的論文認為,在李爾王瘋癲了的頭腦內,考地利亞和弄臣化為雙重形象……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即便如同文字所表述的那樣上演也未嘗不可。」

①燕卜蓀(WilliamEmpson,1906-1984),英國文學評論家、詩人——譯註。「他在說着『我那可憐的小傢伙被絞殺了!』的同時,把被殺死了的考地利亞與當時並不在場的弄臣重疊了起來。」杉田說,「的確,我認為,在李爾王的內心深處,情況就是如此……」

「『可憐的小傢伙』中的小傢伙,在原文中是fool。」

「可是,羅茲,倘若跳過那個場景,再把弄臣和考地利亞合而為一的話,可就有些過分了。」

「古義人還說過,考地利亞好像從最初就作為女性弄臣而跟隨着李爾王。她不願說出推翻宮廷常識和慣例的那位既王既父的老人希望她說出的那些動聽語言,這種態度不正是滑稽的弄臣的作為嗎?除了當面罵人外,考地利亞並不具有攻擊性……

「還說,與丈夫法蘭西王的軍隊一同攻入混亂之中的英格蘭,又很輕易地戰敗了,這都是滑稽的舉止……

「古義人,你甚至還說,倘若自己在小劇場演出這部悲劇的話,就讓同一個女演員出演弄臣和考地利亞這兩個角色……就某種意義而言,一如以上之所述嗎?」

「真是太好了!」田部夫人滿面喜色地高聲說,「即便奧瀨的度假村裏,我也想上演《李爾王》。可那裏的會館只有小音樂堂的規模,預算控制得也比較緊……黑野先生,在古義人先生的莎士比亞第一輪演出中,如果用一個演員來演弄臣和考地利亞這兩個角色,媒體會蜂擁而來吧?」

對於亢奮之中的田部夫人,杉田——這倒讓人覺得現在並不是第一次——用黑紅色雞蛋般面孔上的沉默,表示了自己不服從的態度。

田部夫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看樣子,按照談話本身的意圖,她就要結束這頓已進入到咖啡和甜點階段的晚餐了。一直維繫着意志的微笑一旦疲憊下來,表情中便顯出被肥胖掩飾住的嚴峻,看上去果然一副實業家的模樣。

田部夫人說,在擬議中的奧瀨座談會中,古義人是作為具有核心作用的主持人而被聘請的。關於這個計劃的具體條件,她想明天上午再商議。度假村和餐館所有項目的律師明天也將在場。現在只想確認的是,基本一致的意見在於古義人、羅茲,包括真木彥在內的這三人之中……

「但是,惟有明天將要出示的合同上的項目才是最重要的。」羅茲將其頂了回去,於是田部夫人就剛才所說的基本一致的意見中關於她的內容進行了說明。四個男人不由得岔開視線,沉默不語。在此期間,古義人發現,相違已久的黑野從頭頂的後面禿了上來,可下面的頭髮——被染得烏黑烏黑——卻還豐茂,這讓他想起了孩童時代看過的村戲中被處於磔刑的佐倉宗五郎。

面對前來寒暄的廚師長,田部夫人首先介紹了古義人和羅茲。羅茲正向廚師長談著自己對菜肴的感想,黑野卻讓廚師長將高酒精度的酒水送過來。田部夫人便勸解似的邀請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喝白蘭地,可羅茲卻打斷她的話頭說道:

「我沒有這個必要。來的路途中,看見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築物,我想去那裏面的溫泉。」

「那可不行啊,因為那裏是公共浴室系統。」真木彥提醒道,「日本的女性無拘無束地浸泡在浴缸里,對白人女性可是有抗拒感的呀。」

「可我沒有抗拒感呀。」

「不,不是說你,而是眼前你的、出色的……」

接下去,黑野眼看就要說出不謹慎的語言。

「這種說法是性騷擾!」田部夫人強硬地說,「這種話可不像是曾在國外長期生活的黑野你說的呀。

「羅茲小姐,這座飯店的所有房間里都有溫泉,您和長江先生使用的套間里有完全用日本扁柏修造的和式浴室。我們還要說上一會兒話,您這就去入浴嗎?按房間配上的服務人員會照顧您的。」

「並不是我和羅茲,」古義人訂正道,「真木彥和羅茲是夫婦。為真木彥準備的房間給我就行了。」

「如果是這兩人的話,房間就不需要配置服務員了。」黑野把送來的白蘭地放在手中說道,「原本和式浴室就不是為一個人獨自入浴而設計的……長江君也好,咱也好,『蒼老的日本之會』不會死亡的、惟一一人獨自入浴,是這樣的嗎?」

劇團的演出家說是要回郊外的港町——在松山讀高中時,還覺得那裏非常遙遠——去,便起身離去了,羅茲和真木彥也回到被安排的套間里,只有古義人和黑野被引往田部夫人的辦公室。寬闊的大房間內惟有迎接客人的部分被燈光照亮,一進入這個大房間,黑野的行為舉止便為之一變,與此前的醉態截然不同。侍者推來載着酒瓶和飲用水的手推餐車,為田部夫人和古義人調製了飲料。如此說來,「年輕的日本之會」那陣子,即便在體現那個時代年輕人風習這一點上,黑野對於蘆原和迂藤,也就是對於較之作家更是社交界名人的蘆原、以與其相輔相成的形式實質性領導了「年輕的日本之會」的批評家迂藤這兩人,也曾表示過這般關懷。

落座在像是久已坐慣的紅色皮革扶手椅上后,田部夫人請古義人在其面前也坐下來。相對於夫人飲用白蘭地,黑野建議古義人選用純麥芽制威士忌,同時將這種酒注入大號玻璃杯中,自己則挪至略微郁暗一些的處所。

「說實話,雖然也知道長江先生的大名,卻沒有拜讀過大作,就連先生畢業於松山東高中這事都不知道。您獲得大獎時,報紙不是每天都大書特書嗎?這才知道您就出身於愛媛縣。

「另一方面,通過當時任職於電通廣告公司的黑野先生介紹,認識了塙導演。梅子夫人也不像大明星那樣傲氣,而是非常平易近人,經常光顧我們飯店。儘管如此,也從不曾想到長江先生就是吾良先生的妹夫……導演也好,梅子夫人也好,一點兒也沒有說起過此事。

「至於為什麼要干擾長江先生的工作,那是因為讀了一篇隨筆而發端的。您曾寫過有關莫里斯·森達克的文章吧?早年,我是藝術大學鋼琴專業的學生,但從一開始就屬於落伍的那部分人,便和朋友喜歡上了森達克的繪本。奧瀨的音樂堂竣工之際,用大巴把所有客人都拉到那裏,請他們觀看了森達克原作歌劇,是《有怪獸們的地方》和《哼哼哼、嘿嘿嘿、哈!》。雖然來的是當地電視台,卻也轉播了這個節目。那之後不久,就看到文章,說是長江先生邂逅了森達克的繪本,當時的確大吃一驚!」

①林白(CharlesAugustusLindbergh,1902-1974),美國飛行家——譯註。「關於邂逅森達克的繪本一事,那是在我採訪自年輕時便開始交往的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時,閱讀了森達克舉辦的研討會的記錄過程中發生的。繪本作品也是如此,這個人呀,所作發言妙趣橫生。話頭從林白①的兒子在孩童時代被拐走後,飽受刺激的母親因森達克的一句話而送了性命處開始說起。」

「最近讀了一則報道,說是林白夫人去世了。」黑野在相隔一定距離的對面說道。

「是的。在鄰近的小鎮拜訪這位當時還在世的夫人時,『你的兒子並沒有被殺害,』他說,『就是我,我現在回來了!』原想招呼她的這一番話,『卻可能會讓夫人因驚嚇過度而死去吧』。在一片笑聲中,他結束了自己的演講……

「但是,我卻認為,森達克原本大概是想說『作為你那被拐騙和殺害了的孩子的替身,我還活着』這句話的吧?

「戰爭剛剛結束那陣子,曾發生這麼一件事。當然,那時你還沒有出生。就是住友家令媛被拐騙事件。當時,我還是農村的一個小男孩,卻也感覺到了憧憬,那是因為把自己與拐騙少女的青年同樣看待了。青年,也就是我自己,夢想着自己與少女的共犯關係。對於那位青年,少女並不憎恨,也不恐懼,逮捕那青年時是這麼報道的。

「自那以來,我就有了一個奇妙的固定觀念——犯下一個罪過。但是,那是在……被『無化』的前提之下。實際上,那個拐騙犯受到了處罰,可這個社會性的大犯罪,卻因為少女不是犯罪而被『無化』了。倘若社會能夠接受少女的看法,那麼,青年將會作為沒有罪過和污穢的人,從犯罪現場離去……這種想法,與其說是從孩子的頭腦中想像出來的,不如說是那麼感覺到、並為之而魅惑的。

「這種想法反映在我的小說之中……就是《將山羊放歸原野》。這是一個短篇,描繪了一個背負着整座村子的罪過和污穢、離開了那座村子的女人。因為她的出現,村裏所有人的罪過全都被『無化』了……

「相同主題的作品,還有題名為《游泳者——水中的雨樹》的中篇。我寫了一個青年發生了性犯罪,然而,另一個與此全然無關的高中教師卻將其視為自己的罪過,代替罪犯上吊而死。

「後來,這一部分呀,被塙吾良引用到惟一一部以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中去了。當時大多數電影評論家都說不明白這一段插曲的意義,給予了嚴厲的批評。但是,我認為自己人生的主題被吾良看穿了。

「……我甚至在想,這該不是吾良也擁有的同一主題吧?」

「當着女性崇拜者的面,作家都很健談呀。」黑野打斷了古義人的話頭,「大概是這麼一回事吧?在你和吾良之間,存在着一個共同的、年輕時犯下的罪過和污穢,你們倆一直都在期待着奇迹,把那罪過和污穢無化去的奇迹。可是,塙吾良除了自殺就沒有別的出路,而長江古義人卻活了下來……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可是,因對方將共同的罪過和污穢引於一身而死去、才得以存活下來的你,假如對此堅信不疑的話,吾良君可就算出盡洋相了。直至目前為止,一直有一種謠傳,說是你在把阿亮作為贖罪羊。就連吾良君也是如此嗎?

「如果說,千君的柏林之行,是對自己親生兒子和親哥哥被你作為贖罪羊的……一種反抗,會有很多人認為這種想法是非常自然的!」

桃花心木製成的巨大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此時已是夜晚十一點。正往辦公桌對面轉去的田部夫人裁減合身的裙子下面從腰部到臀部的張力,與羅茲實在難分伯仲。從田部夫人坐在靠背高高的椅子上的模樣,古義人估計是社長掛來的商務電話,於是,他催促黑野站起身來。黑野則戀戀不捨地又喝乾一杯純麥芽制威士忌。站起身後,他端著那酒杯走出房間時,看見田部夫人一邊對着聽筒說話,同時按下辦公桌角落上的一個摁鈕。

黑野雖然已是酩酊大醉,但腳步並不錯亂,上身也不見搖晃。他驀然表現出活力,繼續著辦公室里的談話。

「咱呀,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關照了蘆原君、迂藤君,還有,叫做新劇的濱栗的哥們兒……然後就是你和篁君。現在,咱想創建一個新的組織。倒不是打算什麼最後的輝煌。已經起好名字了,就叫『蒼老的日本之會』。咱,幹得漂亮吧?

「現在呀,『年輕的日本之會』的殘餘人員已是寥寥無幾了。作為一個組織來說,已經不可能再幹些什麼。蘆原君還是老樣子,常在媒體露面,可總是與其同行的迂藤君卻追隨夫人殉情而死了。

「不過呀,雖說從年輕時起就沒在媒體上過多露面,大家卻在各自的領域裏扎紮實實地幹了過來。這樣的成員,都在不屈不撓地生活着。比如說,在實業界處於中堅位置的哥們兒,就經常對咱本人提供援助,而咱也在為對方的一些文藝贊助活動發揮作用。也有一些哥們兒在政府官廳或大學等機構工作,甚至兩度參加這些工作。對於大眾場面,沒想到他們也經歷過輕鬆熱烈的場面。有了這種一人掙錢、大家實惠的職業種類,還愁沒有活錢可用嗎?只有你因為獲得了國際大獎,反倒與酒池肉林無緣了吧?」

走廊深處已是寂靜無聲,最初前來寒暄的那位經理和黑裝青年正等候在電梯前。經理走近黑野,像是在轉述田部夫人委託的話語。

「……是這麼一回事。今天晚上已經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以後也還會有很多時間,長江君。《李爾王》的,那可是咱喜歡的道白呀……在咱們也面向那個接近終場的台詞中,還遠沒有被彼岸所催促呢,是這樣的吧!」

於是,或許是想在送入電梯后再握手道別吧,黑野鑽進了電梯,而古義人則被侍者引往從電梯處一直延伸開去的另一側。疲憊至極的古義人沒有入浴,甚至連睡衣也沒更換,便斜斜地躺倒在碩大的床上,發出粗重的呼吸。剛才黑野想要引用的《李爾王》的台詞,已經涌到了喉頭——那是羅茲最近也曾引用的部分——處。出於自學生時代開始形成的習慣,古義人擺弄著原文與翻譯的、在記憶的水面上飄飄蕩蕩的單詞。在這過程中,坎特公爵那段富有魅力的、告別時的道白漸漸成形了——「我必須立即登程上路。主上的召喚,我豈敢不從!」

那種主上……從彼岸召喚自己的人……自己有嗎?古義人在思考着。他感到六隅先生、篁君,還有吾良、阿亮——儘管他還活在這個世上,可這並不矛盾——也是,他們正從悄無聲息的淵潭之中呼喚著自己。聽明白了那個呼喚,或許就必須予以遵從。可自己卻在這樣的場所爛醉如泥。古義人陷入墜落感和深深的悲哀之中。

……響起了敲門聲,睜開眼睛的古義人走過依然亮着燈光的室內,打開房門一看,映入眼帘的卻是黑野的胸部,比古義人高出一頭的黑野像是打量他的身後那樣環視着。

「長江的女人運呀,即或還在全盛期,嗯,也已經快到頭了吧。」黑野說道。

可是,當他察覺到古義人臉上滿是淚水后,隨即便以與他的年齡和酒醉全不相稱的敏捷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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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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