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美髮師

第九章 美髮師

當年,十六歲的阿信為了追求新生活,從故鄉山形縣出走,奔赴京城。為了追尋當年的這段回憶,阿信和阿圭離開了山形。對阿圭來說,祖母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故事是他聞所未聞的,阿信的經歷在他心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在那以後,阿信又經歷了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阿信又將以一種什麼樣的心境繼續這次旅行呢?為了弄清這些問題,阿圭決心要陪伴祖母走完這段旅程。八十三歲高齡的阿信的這次旅行,其實才剛剛拉開帷幕。

列車上,阿信和阿圭閑談著,多年以前的記憶漸漸地在她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十六歲那年,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時間才到了東京呢?阿信已經記不準了,只知道自己害怕被父親抓回去,一心想着越早離開山形越好,也不管過路的火車是開往哪裏的,就慌慌張張地坐上去了,結果不得不在中途換車,在車站等了整整一個晚上。當時真害怕啊!而且就算到得了東京,到底有沒有阿春姐姐說的那位髮型師傅呢?自己又能不能找到人家呢?就算是找到了師傅,人家又肯不肯收留自己呢?……這一切一切都是未知數。

在阿圭看來,祖母當年的冒險舉動真是有些太莽撞了。阿信所買的只是單程車票,身上又沒有回去的路費,一旦髮型師傅那邊落了空,在舉目無親的東京,一個單身的女孩子又該怎麼辦呢?可是當時阿信腦子裏只有逃出山形這一個念頭,如果待在山形老家,就會被賣去做陪酒女侍,阿信寧可餓死在東京,也不願去忍受陪酒女侍的生活。而且,阿信相信阿春姐姐,心想即便事情不順利,在東京也總會有辦法生活下去。而當時的東京,也確實雲集了懷抱着這種夢想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

加代小姐當時也在東京,雖說阿信並不知道加代小姐的音訊,但一想到她也在東京,不覺就又增添了幾分信心。

和現在一樣,當年到東京的火車終點也是上野車站。當時,火車是在清晨到站的,能夠平安抵達東京雖然好,可初次來到大都市的阿信全然分不清東南西北。那時候真是惶恐不安啊……

在淺草寺的後街上,十六歲的阿信正在向過路的女子打聽:「請問您知不知道一位叫長谷川多香的髮型師傅住在哪裏?剛才人家告訴我是在這附近……」

女子問道:「你要找多香家啊?」

「是……」

「噢,在對面的那條街上。」

「多謝您。」阿信低頭致謝,疲憊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阿信總算找到了髮型師傅長谷川多香的家,看着門口的招牌鬆了一口氣,可是心下卻不禁膽怯起來,躊躇著不敢進去,偷偷地朝裏面張望。一個藝伎模樣的漂亮女子走過,疑惑地看了看阿信,快步走進了大門,阿信獃獃地目送着她,自言自語道:「哎,東京的人可真漂亮啊!」

說着,阿信一橫心,也走了進去。

在鋪着席子的和式房間里有五面大鏡子,女客們坐在鏡子前面,給客人梳頭髮的年輕姑娘們正在忙碌著,有兩個師姐模樣的姑娘正在給客人做着髮型。梳頭髮的姑娘們一看到阿信,一齊說「歡迎光臨」,阿信不禁手足無措。

一個叫小律的做雜工的小女孩看着阿信,懷疑地問:「你是來做頭髮的嗎?」

「哎……不……不是。」

「怎麼?你不是客人啊?那你別在這裏轉來轉去的,你這樣會打擾別的客人的!」

「哦,我……想見師傅……」

小律問道:「你找師傅有什麼事?」

「我想在這裏做工,想請師傅收下我……」

「啊,可是我們這裏不缺人,你來得不巧。」

「那……」

小律又說:「我告訴你這裏人手已經夠了,你還是快回去吧!你站在這裏,會妨礙我們做生意的!」

「師傅呢?」

「師傅現在不在家。不過,就算你見了師傅也是一樣的。你還是去別處看看吧,做髮型的又不是只有我們一家。」

這時候,一位客人已經做好了髮型,一個師姐模樣的姑娘阿豐喝道:「小律,你在幹什麼哪!還不快過來收拾!」小律慌忙跑到裏面,趕緊收拾。阿豐恭送客人出門,說着:「感謝您總是眷顧小店……」

送走了客人,阿豐看到阿信還在那裏,說道:「你還打算老是待在這裏嗎?不管你等多久,不行的事兒終歸不行。你要是再賴著不走,我可叫警察了!」

阿信慌忙退了出去。阿豐對客人們說:「最近這樣的人太多了,真是惹人厭!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都夢想着到東京來,爭先恐後地從鄉下出來,還以為只要擠進來,就能找到飯碗呢!真是厚臉皮!」

阿信在門外委屈地聽着。阿豐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剛才那人就更不像話了,竟然大模大樣地闖進店裏來了,一點教養也沒有!對付這些鄉下人,真夠讓人頭疼的!」

阿信默默地咬着嘴唇,坐在店外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等師傅回來。突然,她看見髮型師多香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個梳頭的弟子,拿着做髮型的用具。多香正要進門,阿信慌忙趕了上去:「您是這裏的師傅吧?」

多香吃了一驚,阿信又問道:「就是您吧?」

跟着多香的梳頭弟子阿袖慌忙問:「你是什麼人?」

「我……我……我是谷村春的妹妹。姐姐說如果我找到了長谷川多香師傅,就能跟着師傅學習做髮型的手藝。」

阿袖問多香:「師傅知道這個人嗎?」多香卻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阿信慌忙解釋道:「阿春姐姐過去在山形的繅絲廠幹活。」說着,一個勁地把紙條給多香看,「這個……這是師傅的地址。姐姐說照着這個地址就能找到師傅……」

多香驚訝地看着這張紙條。阿袖說:「跟我們說這樣的話的人可太多了!」

多香終於開口說:「不好意思,我們店裏現在不需要人手了。對不住啊。在上野車站前面有一個叫桂庵的地方,那兒有很多中介人,如果拜託他們的話,他們會幫你找到需要人手的地方。」

「那……師傅這裏……」

「我這裏的人已經夠了。去桂庵的話,他們還知道好多別的美髮店……」

小律跑了出來,對多香說道:「您回來了!有客人指名要師傅來做髮型,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多香說着,連忙走進店裏。

「師傅!」阿信還想追上去,被阿袖攔住了:「你難道沒聽明白師傅的話嗎?我們店裏是再也不敢要不知底細的人了。有一回我們留下了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結果她根本不怎麼幹活,後來竟然把店裏的錢捲走跑掉了!師傅雖然是個善心人,也不能容忍這樣的事啊……你還是去桂庵吧!」

說完,阿袖自顧走進了店裏。阿信失望地佇立在門口。小律走過來遞給她一個紙包,說道:「這是師傅給你的車票錢,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去吧!」

阿信說:「我不是來要這個的!」

小律叫道:「你說這樣的話就不怕遭報應!師傅是可憐你才……反正你不能老站在這裏。」

阿信憤然離去,小律也憤憤地看着她的背影。

阿信來到大路邊,疲憊地坐了下去,可是不一會兒又站起來,再一次來到多香家的後門口,悄悄地朝里張望。和店面相連着的是一間廚房,灶上似乎燒着熱水,但是灶下的火已經熄了。多香生氣的呵斥聲傳了過來:「這麼涼的水怎麼行!你這是怎麼燒的水?」

阿信慌忙溜進廚房,往灶下添上柴,火開始著起來。小律看到阿信在裏面,大吃一驚,叫道:「有小偷!有小偷!」

阿豐和師妹們聞聲趕了過來,連客人們也過來了,看到阿信,阿豐喝道:「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看到灶下的火滅了,就來加點柴。水很快就開……」說着,阿信拚命地用吹火竹筒吹着火。

小律說:「你還沒有回去啊?」

阿信只是默默地吹着火。阿豐說道:「誰讓你隨隨便便就……」轉過臉吩咐小律,「你去警察亭請警察過來!」

多香也走了過來,喝道:「安靜點!在客人面前像什麼樣子……」

阿豐說道:「師傅,這個人簡直像小偷。」

阿信分辯道:「我看到水沒有燒開,心想大概是大家忙不過來,所以才……」

阿豐說道:「真是多管閑事!」又責備小律,「都怪你磨磨蹭蹭的!」

小律囁嚅著說:「我以為火還在燒着……」

阿信說:「這柴有點濕,得經常過來看看。好了,水燒開了,是舀到那個銅盆里嗎?」

小律焦躁地動手要把水倒進銅盆里去,可是阿信已經利索地倒進去了。阿豐說道:「用不着你來多管閑事。」

多香喝道:「你們都想讓客人等著嗎?還不快回去工作!」

阿豐不甘心地問:「可是,這個人……」

多香說道:「隨她吧!」

大家不情願地回到了店裏。多香正要對阿信說點什麼,可是阿信搶先一步跪坐在廚房的泥地上,低頭懇求道:「拜託您了!讓我做什麼都行。求您留下我吧!我從山形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跟着師傅學習做髮型的手藝。本來是阿春姐姐要來這裏做工的,可是姐姐得了肺病死了。所以我代替姐姐來了……這是阿春姐姐的遺言。」

多香探究地望着阿信。阿信繼續說道:「我要替阿春姐姐把她的那一份也做好。阿春姐姐直到咽氣的那一刻,還盼望着能做一個髮型師傅。就算是為了阿春姐姐,不管多難,我都要成為一個手藝高的髮型師傅……」

多香突然說:「哎,火又滅了!」阿信吃了一驚。多香又說:「應該不用等人家一件一件地吩咐,自己就知道接下去該幹什麼活,不然怎麼能頂事呢?」

說完,多香揚長而去。阿信怔怔地目送她回到店裏,突然,她的臉色變得明朗起來,連忙添旺柴火,往鍋里加上水。忙完這些,阿信環顧了一下廚房,麻利地打掃起來。

多香一個接一個地替客人們做着髮型,阿豐和梳頭的姑娘們也十分忙碌。阿信走進店裏,看到有客人做好髮型后離開,小律正忙着打掃,便上前幫助小律。小律吃了一驚,「你……」

阿信沒有做聲,利索地收拾起來。阿豐忍耐不住了,朝多香叫道:「師傅……」

可是多香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阿信又看看客人們的等候室,發現客人們用過的茶碗還放在那裏,於是趕緊過去收拾,一邊對等候着的客人們說:「我馬上就送熱茶過來……」說着,禮貌地把茶碗端下去。小律她們無可奈何地看着這一切。

阿信回到廚房,認真地沏著茶。小律來換熱水,阿信便連忙把銅盆接過去,幫小律倒上熱水。小律卻一臉不高興。

沏好茶,阿信端給店裏在等候着的客人們。一位客人喝了一口茶,讚歎道:「哎,這茶真好喝啊!」聽了這話,另一位客人也嘗了一口,「真是好喝……你沏茶的手藝很高嘛!」阿信羞澀地低頭致謝。小律看到這副情形,心裏很不是滋味。

送完茶,阿信又把客人們脫在大門口的鞋子擺放好,看到鞋子上面沾上了泥土,就拿過抹布仔細地揩了起來。一位客人做好了髮型出來,看到阿信忙活着,驚訝地說:「哎呀,真不好意思!」又轉過頭對送出來的多香說道:「這孩子想得真周到啊!來店裏做髮型,連鞋都幫着擦乾淨了,我還是第一回遇到這樣的事呢!」說完,客人不禁笑了。多香沒有接客人的話茬,只是說道:「多謝您惠顧!」阿信也說着「謝謝您」,恭敬地把客人送出門,然後急忙去客人離開的鏡子周圍收拾。

多香回到店裏,吩咐手頭沒有活的徒弟們去吃午飯。阿豐叫上另一個大徒弟阿園一起去了廚房,阿信連忙也跟着過去。

小律正在廚房裏切著腌蘿蔔,阿豐和阿園取出自己的飯盒,從一個很大的桶里盛出米飯,就著小律端上來的鹹菜,飛快地扒起米飯來。阿信趕緊給她們端過茶去,無奈地看着她們狼吞虎咽。阿袖也走了進來,叫小律給店裏換上乾淨毛巾,小律趕緊答應着,阿信聞聲也慌忙朝店裏跑去,把用髒的毛巾收拾起來。小律拿來乾淨的毛巾換上,阿信問道:「這些毛巾是用肥皂洗嗎?」可是小律一臉冷漠,似乎全沒聽見。

阿信把毛巾拿到井邊,麻利地洗乾淨,在後院裏晾好。多香在後門口招呼阿信:「你也來吃飯吧!」

大家都在廚房裏吃飯,多香也和徒弟們一樣只有腌蘿蔔下飯。阿信怯怯地走進來,多香說道:「下飯的只有鹹菜,不過米飯蒸了很多,你就放開肚子吃吧!」

「哎……是,可是,我還不是這裏的人……」

多香說道:「你再不快點吃,就來不及吃飯了,這裏可是忙得很。」

「是,謝謝您。我從昨晚起就沒吃過東西了……」

多香不再理會阿信,阿信趕緊給多香斟上茶,輕聲說:「那麼,您同意讓我留下來了嗎?」

多香仍然沒有搭理阿信,阿信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實在猜不出多香在想什麼,心裏不安地想: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多香讓自己走之前拚命地幹活。儘管這麼想,她還是非常害怕夜晚的到來,如果人家不允許自己住在這裏,自己就無處安身了。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身上又沒有錢,哪兒也去不了。接下去會怎麼樣呢?連一向堅毅的阿信,這一刻也終於深深地體會到了自己一時興起就闖到東京來的舉動是多麼魯莽,心裏充滿了後悔。

天色暗了下來,師姐阿園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小律把大門關上,回到店裏,麻利地收拾起來,彷彿根本沒看到阿信正在忙着打掃。阿信不甘落後,更加賣力地干著。小律覺得很沒趣,仍舊不理會阿信,兩個人像是在暗暗較勁似的。

多香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吩咐道:「小律,你快去準備晚飯吧!」

小律趕緊答應:「是!我把這裏打掃完馬上就去!」

多香卻說:「不用你打掃了,大家肚子都餓了!」

小律無奈,只好去了廚房。阿信這才放下心來,一個人幹勁十足地繼續打掃著店裏。阿豐和師妹們卻都對阿信白眼相向。

「你們都愣在這裏幹什麼!閑着沒事幹的話,去廚房幫忙吧!」說完,多香回自己房間了,阿豐慌忙跟上,叫道:「師傅……您打算把那個女孩怎麼辦?難道您就這樣……」

多香卻問:「還有被子嗎?」

「師傅?」

「讓她睡到你們屋去吧!」

阿豐驚訝地說:「師傅是說要留下她嗎?」

「反正她也沒有地方住,不是嗎?」

「可是怎麼能因為她沒地方住,您就把一個不明底細的人留下?您還記得那一次,那個人辜負了師傅的好心,把店裏的錢捲走了嗎?難道您還不吸取教訓嗎?我們也沒法總是防着她……」

「上次的那個人是我的熟人介紹來的,不能不收下。」

「這麼說就更是了,這個女孩連可靠的介紹人都沒有,不是嗎?」

多香卻不以為然:「那又怎麼樣呢?就算有可靠的保證人,也還是會發生捲逃的事。重要的是這個人自己的人品。」

「可是,師傅怎麼知道這女孩的人品呢?」

多香不說話了。阿豐接着說:「難道只看她這半天的表現就能確定嗎?」

多香不悅地說:「這是我看準的,不用你說三道四。」阿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多香又說:「讓她干幾天看看吧!十天就能看出來她是不是真的有心做,能不能堅持下去了。」

阿豐很是不滿。多香又說:「如果是個有保證人的姑娘,那麼就算我不留下她,她也總有辦法。可是這個女孩子,如果現在我不要她,誰知道會怎麼樣呢?這麼一想,這可是關係到一個姑娘的一生前途啊。我可不願意看到她出什麼事,那可就難以安心了。」

「師傅!」

「如果她不行的話,我可以隨時讓她走。」

阿豐不說話了。

晚上,阿豐、阿袖、阿惠、阿夏和小律她們在廚房裏吃着粗陋的晚飯。阿信縮在角落裏吃着飯,可是還不忘記給大家添茶倒水。可是姑娘們誰也不理會阿信,彷彿眼前根本沒有這個人。

多香走了進來,問阿信:「你叫什麼名字?」

阿信吃了一驚,趕緊答道:「哎……我……我叫阿信。」

多香吩咐眾人:「帶阿信一起去洗澡吧!」但是姑娘們誰也不吭聲。阿信慌忙推辭:「我……帶我去洗澡,實在不敢當。」

多香沒有說話,轉身要回自己的房間,阿信連忙追上去:「師傅,我可以留下來了嗎?」

多香說:「我總不能把一個無處可去的人趕出去吧?不過當我說讓你走的時候,你應該爽快地離開,這一點希望你能清楚。

阿信不安地看着多香:「是,謝謝您,謝謝您!」

多香卻冷冷地說:「現在謝我還未免太早了些!」說完就進自己房間去了。可是阿信卻十分欣喜。

大家吃完了晚飯,準備收拾廚房,阿信慌忙回到廚房,說道:「我來收拾這些,請你們去洗澡吧!」可是大家都像沒聽見似的。小律麻利地收拾著,大家都護著小律,讓她來干。阿信不知所措,可還是拚命地想幫忙。

阿豐她們準備好了洗澡的東西,從二樓上下來,向多香稟告一聲,就一個接一個地從後門出去了。阿信站在廚房裏發愣,誰也沒有招呼她一起去。

「請走好。」阿信目送著姑娘們離開,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好。過了一會兒,她悄悄地來到多香的房門外面,怯怯地問道:「您要茶嗎?」

拉門開了,多香探出頭來,驚訝地問:「你沒去洗澡嗎?」

「……哎。」

「是她們不帶你去嗎?」

阿信忙說:「不是,是我自己太磨蹭了,而且我也沒有洗澡用的東西,我還沒有去過澡堂子呢。」

多香不禁笑了:「你這樣子可不行啊!大夥兒走的時候,你得緊緊地跟上,每三天才能洗一次澡呢。」

「……是。」

「大概你也不知道睡覺的地方在哪裏吧?」多香苦笑了一下,「跟我來吧。」說完,帶着阿信來到二樓的一個大房間,這是姑娘們的卧室,的確十分寬敞。多香告訴阿信以後也睡在這裏,可以用多出來的那條被子。

「如果你指望別人會來照顧你,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得有心理準備,誰都不會管你的。」

「……是。」

「下一次可不要誤了去洗澡啊!」多香轉身要走,阿信連忙問道:「那麼,我的工作?」

多香沒有吱聲。

「我該幹什麼呢?」

多香說道:「這就不用別人教你了吧?你自己應該知道。」

阿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多香又說:「如果你連這個也不知道,那不管你幹什麼,都沒辦法干好的。」多香走了。阿信無奈地跌坐下去。

過了一會兒,阿信打起精神,起身下樓來到了廚房。灶上放着蒸飯的大鍋,她揭開鍋蓋朝里望了望,自言自語道:「晚上淘一升半米預備好就行了。今天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冷米飯,看來是早晨的時候把一天的飯都蒸好。」

姑娘們洗澡回來了,小律開始替大家鋪被窩,阿信想要幫忙,可是小律故意撞開她,阿信不禁十分尷尬。鋪好六個被窩,小律快步走出去了。阿信這才拿出櫥里多餘的被褥,在角落裏給自己鋪好。

在店裏面,阿豐、阿園和阿袖充當模特,正在讓阿惠、阿夏和小律練習梳頭。阿豐她們指點着:「再使一點勁。」「你這樣把梳子豎起來,會把我的頭皮弄傷的。」阿信也來到店裏,看到這幅情形,感到十分驚訝,就悄悄地坐到角落裏,入迷地看着大家練習。

夜深了,阿豐她們練習完,回到二樓的卧房,匆匆地收拾好,疲憊不堪地鑽進被子裏。小律關上電燈,也鑽進了被窩。

阿信恭敬地對大家道了「晚安」才睡下去,可是仍然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夜晚過去了,天空中泛起魚肚白。阿信來到廚房裏,開始生火做飯。等飯煮熟,她把柴火滅掉,來到店裏,在大門口認真地擦洗著大門,又去店裏麻利地擦著大鏡子……

小律睡眼惺忪地從二樓下來,看到阿信,不禁吃了一驚。阿信連忙打招呼:「早上好!」可是小律只當沒聽見,徑自來到廚房,想生火做飯,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呆住了。阿信過來說:「我已經蒸好飯了。外面也打掃乾淨了,大門口和院子也掃過了。早飯要做大醬湯吧?」

小律再也忍耐不住了,叫道:「不用你來多管閑事!這些都是我的工作!」阿信卻接着說道:「這邊鍋里我已經燒了很多熱水。」

小律開始洗蘿蔔。阿信問道:「蘿蔔是用來做大醬湯的吧?讓我來做吧!」小律不理她。阿信並不生氣,含笑又問:「小律,你多大了?」小律仍然沒有做聲。

「你還只有十二三歲吧?我已經十六歲了,而且我早就習慣早起了。我這個歲數,干多少活都累不壞。我在這裏的時候,這些活讓我來干吧,小律和大家一塊起床就行了。」

小律急道:「那怎麼行呢?我是來幹活的,要是偷懶的話,就會被趕回家的!」

阿信大吃一驚:「對不起,我並不是想要搶走小律的工作才這麼做的。我只是覺得你才這麼大,干這些活實在是太苦了,所以我才……」

「再苦再累我也得干啊!我不能回家,只能在這裏忍耐。」

「小律的家在哪裏?」

「千葉……」

「你家裏是幹什麼的?」

「我家是佃農,種些水田和旱地……家裏很窮,兄弟姐妹又多。我哥哥娶了媳婦以後,家裏就沒有我待的地方了。好不容易能到這裏來做工,指望以後能做個髮型師傅,自己養活自己,想依靠別人都是靠不住的,我娘一直跟我這麼說。」

阿信沉默了。小律又說:「所以,要是你把什麼活都幹了,這裏就用不着我了。」

阿信微嘆道:「大家都是一樣苦啊。」

「出來以後先要做三年雜工,然後好不容易能替人梳頭了……要想做個手藝好的髮型師傅,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想想就覺得那麼遙遠……」

阿信問道:「要做三年雜工嗎?」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年紀最小的阿夏姐今年十六,她十二歲的時候就來了,好不容易半年前才能給客人梳頭。阿豐姐和阿園姐已經能夠替代師傅來做髮型了,阿豐姐花了十年工夫,阿園姐也用了七年半……」

阿信感嘆道:「真不容易啊!」

「可是,能夠在本店的師傅這裏學手藝,已經是幸運的了。師傅手藝高,又有許多好客人捧場。」

阿信問道:「大醬湯的調味料用什麼來做呢?」小律卻追問:「你真的打算在這裏幹活嗎?」

阿信沒有做聲。小律傷心地說:「如果你要來的話,就用不着我了。干雜工用不了兩個人,而且最近米價越來越貴了,這裏不會白養著閑人的。我肯定會被趕走的……」

阿信默然。小律絕望了,說:「調味料是把小沙丁魚乾弄碎放進湯里,要弄得直接就能吃的那樣……要說吃魚,只有這樣的東西,菜總是只有腌蘿蔔。豆醬在那個罐子裏。」

阿信仍然沉默著。小律又說:「大醬湯要做得淡一些。要是做濃了,阿豐姐會罵的,因為浪費豆醬……」

阿信痛苦地聽着。阿豐也起床過來了,小律趕緊說:「阿豐姐早上好!」阿豐點點頭:「早,辛苦你了。」

阿信也連忙問候:「早上好!」阿豐卻理都不理。

多香也起身了,正穿着衣服,阿袖在替多香整理被褥。阿信走了過來,問候道:「師傅早上好!」

多香沒有做聲。阿信說:「我非常感激您對我的照顧,可我畢竟不應該留在這裏,所以我想去找別的地方做工。」

多香驚訝地看着阿信。阿信說:「原來我只是一心想成為髮型師傅,做出了自私的事情……真對不起。」

多香問道:「只幹了一天,你就受不了了嗎?」

阿信默然。多香說:「我不知道你以前做過什麼工,不過如果你以為學做髮型是很簡單的,那麼現在你感到吃驚也難怪。如果你受不了這份苦,我也不會留你的。」

阿信趕緊解釋道:「不管幹什麼活我都不會覺得苦,從前我干過的活更苦。可是,如果我來做工的話,就用不着小律了。我剛剛意識到這一點……這裏明明不缺人,我還硬要賴著不走,是我做錯了。」

多香默默地聽着。阿信繼續說:「從昨天開始,店裏所有的人都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這樣我也很難在這裏待下去,而且我知道了大家為什麼會對我冷眼相看……這是因為大家都想護著小律。如果我留在這裏,那就會搶走小律的工作。因為這個緣故,我不想再求您收下我了。我知道如果有了多餘的人,師傅也會很為難的。」

阿袖聽了阿信的這番話,驚訝地望着她。阿信說:「師傅願意收留我這樣的人,雖然我只待了一天,可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師傅的好意。謝謝您。」

多香突然哈哈大笑:「你怎麼說出這樣的傻話呢!」

阿信一愣。

「你以為我是那麼心胸狹窄的女人嗎?」多香轉身問阿袖:「就說你們吧,你們在這裏待了幾年了?」阿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多香說道:「只要是有心學習手藝的女孩子,不管有多少,我都會收下的。就算她幹活慢一些,手藝差一點,只要有毅力,我都不會不管的。小律才十三歲,我還可以慢慢地教她。」

阿信不說話了。多香繼續開導著阿信:「哪怕是搶了別人的工作,你自己也要堅持做下去,如果沒有這個毅力,那不可能幹好的。哦,你覺得你能替得了小律的工作,那你就做嘛,我倒是想看看呢!」

阿信深深地凝望着多香。多香又說:「一大早起來就說這些無聊的話,這是幹什麼哪?你有這個閑工夫,幹嗎不去擦擦店裏的大鏡子呢?」

來到店裏,多香卻看到所有的大鏡子都光潔耀人,她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絲苦笑。

從多香房間出來,阿信來到廚房裏利索地準備早飯,師傅的心意使得她欣喜不已:雖然自己還沒有正式被收下來做工,但從此不必再顧忌會妨礙別人,可以安安心心地努力幹活了。

阿信正沏著茶,小律端著銅盆來換熱水了。阿信接過銅盆,倒掉涼水,換上熱水遞給小律。小律過意不去地說:「真不好意思。」

「快別這麼說,本來就說好了我做廚房裏的事,小律來照顧店裏。哦,我把茶沏好了,一會兒你端給客人們吧。」

「哎。」

「毛巾髒了你就儘管換好了,我會洗的……」

阿信干著廚房裏的活計,還抽空來到二樓大家的卧室,飛快地打掃起來,又麻利地把屋頂上曬得滿滿的被褥收進來。她盡量把出頭露面的事情讓給小律去做,而自己則把不起眼的活兒全部包下來了。阿信覺得這是後到的人的本分。這種體貼的態度,不知不覺之中感動了師姐們。

這天,阿信正在廚房裏洗著客人們用過的茶碗,小律走過來,告訴阿信自己要出去買菜做晚飯。

阿信連忙說:「小律不在店裏怎麼行呢?告訴我晚上要買什麼菜,我去買就好了。」

小律為難地說:「嗯……買什麼好呢?我每天都在為這個傷腦筋呢。要給師傅單買一點魚或者別的菜,我們就吃燉土豆啦燉蘿蔔什麼的,或者吃涼拌菜。反正所有的菜最多只能花三毛錢。」

阿信驚訝地說:「哎,小律連這些事情都要操心啊?」

「嗯,因為師傅和姐姐們都在店裏忙着嘛。我也沒辦法,有時候一連好幾天大家只吃燉土豆……」

阿信笑了,溫和地說:「好,以後這件事我來想辦法。」

小律喜出望外:「太好了!那我就省心了!」

阿信又問道:「買菜的錢只要不超過三毛錢就行了,是吧?」

「哎,要算上師傅的菜總共三毛錢。只要報上我們店的名字,在哪家菜店都可以賒賬。」

阿信笑着點點頭。

傍晚時分,外出替人做髮型的阿園和阿夏也回來了。店裏已經沒有客人了,小律正在打掃著店面。一回到店裏,阿園趕緊來到多香的房間,把客人給的工錢和小費全部交給多香,這是店裏的慣例。

多香喝過茶,阿袖把她的晚飯送了進來。多香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飯菜———菜是燉魚和燉蔬菜,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問道:「今晚的飯不是小律做的吧?」

阿袖答道:「哎,現在廚房裏的事情都是阿信做。」多香不悅地吩咐:「去把阿信叫來!」

阿信正在廚房裏忙着往外盛菜,阿袖過來告訴她:「師傅叫你過去。」

阿信吃了一驚,小律不安地問阿袖:「師傅有什麼事啊?」

「這個嘛……」

小律又問阿信:「阿信姐,你做了什麼惹師傅生氣的事嗎?師傅很少叫人過去的。」阿信沒有做聲,小律放心不下地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阿信不禁笑了:「沒事的,我沒做錯什麼,師傅不會生氣的。」

來到多香的房間,阿信在門口處跪坐下,問道:「師傅叫我來,是為了……」

多香問:「這道燉菜,是不是大家都有?」

「是。」

多香直視着阿信:「你知不知道店裏一天的菜錢是多少?」

「知道,是三毛錢。」

「既然你知道,就應該遵守這個規定!我並不想在這些瑣碎的事上多費口舌,可是你要明白做事的分寸。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只要你在我的店裏做工,這一點你必須要牢牢記住。這一頓飯你花了多少錢?」

阿信答道:「一共花了兩毛九分七厘。」

多香生氣地說:「你會算賬嗎?你這個燉菜裏面放了油豆腐,光是油豆腐就要花多少錢!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油豆腐的價錢嗎?」

阿信解釋道:「這些油豆腐是炸壞的,要便宜多了。」看多香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又說道:「豆腐店炸油豆腐的時候,一定會有一些炸得不好。所以我問了他們一下,確實有炸壞的油豆腐沒法賣。」

多香無話可說。阿信接着說道:「我已經請他們以後把這樣的油豆腐給我們送來。只要有了油豆腐和豆腐,即使不吃魚,營養也足夠了。」

「……」

「不知道菜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您想吃點什麼,就吩咐我吧。」

多香十分難為情。

晚飯後,阿信在二樓的大卧室里給大家鋪好被褥,阿豐她們走上樓來。阿夏一下子發現被褥曬過了,驚喜地叫道:「啊,全是太陽的味道呀!你幫我們曬過被子了?」

阿信有點不好意思:「我看今天的天氣好,所以就……」

阿惠也把手伸進自己的被窩,叫道:「真的!好暖和啊!」阿園說:「被子雖然薄,可讓太陽一曬,也變得蓬蓬鬆鬆的了!」阿袖也說:「我也知道晒晒被子舒服,可是哪有那個時間呢?就算能拿出去曬,可是一忙起來,連收被子的工夫都沒有啊!」

小律難為情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這個……」

阿信連忙說:「小律一個人做雜工的時候,根本就忙不過來啊。也是因為有小律在店裏面忙活,我才能騰出工夫來做這樣的事。」

「有了你在這裏,小律也能輕鬆一些了!本來嘛,她只有十二三歲,要把事事都弄周全了,也實在太難為她了!」阿豐說道。

姑娘們高高興興地說着話,湊到了屋角的一個小火盆旁邊,一邊用插在炭火里的鐵筷子去燙敷在手上的凍瘡葯,一邊繼續閑聊。阿夏問阿信:「你多大了?」

「十六歲。」

阿夏叫道:「哎,跟我同歲啊!那你比小律會幹活也是理所當然的啦。不過你現在才開始來學梳頭的手藝,有點太晚了吧。」

阿袖也說:「是啊,一般來說都是十二三歲就來當學徒了。」

阿信靜靜地說:「這個我都想到了。」

「你真的明白學梳頭是怎麼回事才來的嗎?」一邊說着,阿豐把鐵筷子湊到凍瘡上,叫道:「好痛!」阿信同情地看着阿豐。她接着說:「有好多人來當學徒,可是堅持不了一年就跑掉了,她們都以為很快就能學出手藝,自立門戶呢。我是跟你說句真心話,如果你覺得這裏太苦的話,還是趁早放棄的好。你現在已經十六歲了,還要做三年雜工,等到能摸到客人的頭髮的時候,就十九、二十歲了。那時候也不過才是個梳頭工,就是把客人的髮髻解開,用熱水把頭髮弄直,然後梳順。這樣的工作又要做上好幾年。這些年裏你休想拿到一分錢……」

大家輪流用火筷子燙著凍瘡上的藥膏。阿園也叫道:「好痛!」阿豐看看阿園,對阿信說:「你看,大家的手上全是凍瘡。這是因為手總是沾熱水的緣故。要固定髮髻的時候,凍瘡就會被勒得好痛……一旦成了一個髮型師傅,這輩子都別想有一雙漂亮的手了。」

阿惠也對阿信說:「你長得這麼漂亮,要是想掙錢,完全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掙大錢。要是到咖啡店去做女侍,一邊喝着酒,一邊說說笑笑,馬上就能把錢掙到手了。」

阿信說道:「那種工作……我想能做一個可以干一輩子的工作。」阿園接着說:「話雖這麼說,可是一天也不休息,從早到晚都在給人家梳頭髮……到了盂蘭盆節呀新年呀,人家都在玩,可是我們反而忙得暈頭轉向的。而且客人都是女的,沒有機會認識男人,整天困在店裏……所以,我都二十齣頭了,還沒嫁出去。」

阿信有點奇怪地說:「可是,阿園姐和阿夏今天出去了一整天呀!」

阿園說:「哦,今天輪到我和阿夏上門梳頭了。」阿夏解釋道:「上門梳頭就是我們到客人家裏給人家做髮型。」

「雖然是出去了,可是我們並沒有時間順路閑逛逛或者跟人聊聊天什麼的。我們得一家客人接着一家客人地忙活。哦,我差點給忘了,這裏有些客人給的點心,當時沒工夫吃,人家就讓我們帶回來了。大家一起嘗嘗吧!」說着,阿園取出一個紙包,「只有客人給的點心,我們才可以自己留下來。除了做髮型的工錢,其實哪家客人都給了小費,可是所有的錢都要交給師傅。」

阿豐說:「沒辦法啊。師傅會替我們把小費存着,等到過盂蘭盆節和新年的時候再分給我們。」

阿信問道:「不過,阿豐姐和阿園姐都能夠獨當一面了,有沒有薪水呢?」

「怎麼會有薪水呢!阿園和我都還沒有出師呢!」

阿信沉默了。阿豐接着說道:「因為要報答師傅教給我們手藝的恩情,所以必須給師傅再白乾好幾年。」

「不過,幹完這幾年以後總可以了吧……」

阿豐點點頭:「啊,那時候就自由了。可是一輩子孤孤單單地做一個髮型師傅,實在是很寂寞的。雖說自由之後可以找個男人結婚,可是到了那個年紀也太晚了。十年來一直在拚命幹活,好不容易學成手藝,能夠自立門戶了,可是……真不敢去想以後的事啊!」

阿園也說:「真是這樣。就算做了髮型師傅,也失去了一個女人的幸福。女人還是老老實實地嫁人才是最好的出路。就說師傅吧,最後還不是落了個孤孤單單的結果!唉,你現在又何必來吃這份辛苦呢?還是找一個好男人嫁了,生兒育女……」

阿豐說道:「是啊!那樣多輕鬆啊!我們知道你以後的日子會多麼辛苦,所以才對你說這些的。」

阿信說:「我不想嫁人。反正也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

阿惠驚訝地叫道:「哎,莫非你有心上人不成?」

阿信慌忙說道:「沒……沒有。我們家是窮佃農,靠着老天爺吃飯,有時候米的收成不好,我親眼看到了我娘的日子是多麼苦。所以我想,雖然是一個女孩子,也要學會一技之長,能夠自立,不用依靠老天爺,也不用依靠任何人。我不想像我娘那樣依靠男人生活,我要是能掙錢了,就能讓我娘的日子好過些……」

阿豐叫道:「阿信……」

阿信自顧說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自立,可就算是堅持十年也沒有關係。我希望做一個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的女人。」

阿豐無奈地說:「你有這個決心,我就什麼也不多說了。可是身為女人的寂寞,大概等你過了二十歲以後才會感覺到。」

「沒辦法啊,阿豐姐。我們都和阿信一樣,在家裏是多餘的人,所以才被送到這裏來的……要說去找別的工作,女人又能有什麼像樣點的工作呢?我也是覺得,反正到哪裏做工都一樣要吃苦,還是能夠學到手藝的工作好,就一直堅持到了現在。所以我不想勸阿信放棄。」阿袖又對阿信親切地說:「努力干吧!大家都是同病相憐,所以要互相幫助啊!」

阿信點點頭:「哎。雖然師傅還沒有答應收下我,可是我會拚命努力的,爭取能夠留在這裏。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阿惠高興地說:「有阿信在廚房裏做最好了,今晚的菜可真好吃。」阿夏也說:「是啊,現在小律專門照料店裏,我們也輕鬆了很多。」又對阿豐說道:「阿豐姐,你也在師傅面前替阿信多說點好話吧!」

阿豐說道:「你覺得師傅會聽我的嗎?師傅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律安慰道:「阿信姐一定能行的。」

可是,阿信心裏還是感到十分不安。

阿信在多香的店裏已經做了一個月了,這一個月里,她毫不顧惜自己的身體,拚命地幹活。因為她知道,一旦這裏不肯收留自己,自己就將流落街頭。更重要的是,阿信不忍心辜負死去的姐姐阿春。阿春深深地憧憬著做一個髮型師傅,可她沒能實現這個心愿,阿信覺得自己必須繼承姐姐的志向,以告慰姐姐的在天之靈,這也是她唯一能為一生不幸的姐姐做的事。

這一天,阿信正在店裏仔細地擦洗著。阿袖捧著一件和服過來,叫住阿信把和服遞給她,說道:「師傅吩咐把這件衣服送去拆洗。」

阿信連忙答應着,一邊接過和服,問道:「是要把它拆洗之後重新縫起來嗎?」

阿袖說道:「我們總是交給一家店去做,你問問小律就知道了。」

阿信卻說:「這些事不必全都交給別人去做,我也幹得了……」

阿袖叫道:「別開玩笑了!這可不是棉布料子的。」

「緞子的也好,縐綢的也好,或者是特等縐綢的料子,我都會做。我也能把衣服拆了重新縫……」

「行了吧!師傅吩咐要送到外面拆洗的。」

「可是送到外面的話,人家不會白乾的。我既然在這裏做工,要是讓師傅浪費錢,我心裏過意不去。」

「你就別多事了!要是你把衣服弄壞了怎麼辦?那才叫浪費錢呢!你又何必自找麻煩呢?本來就夠累的了。」

正在這時,多香走了過來,她顯然聽到了阿信的話,問道:「你真的會做嗎?」

阿袖叫道:「師傅!」

阿信對多香說:「請原諒,我說了多餘的話,不過,我確實覺得請人做太浪費了。」

多香盯着阿信:「那麼就拜託你了。」阿袖慌忙叫道:「怎麼能隨便就……這麼好的衣服……」

多香卻說:「這樣不是很好嗎?阿信說她會做。阿信,綳布用的工具放在雜物間里,針線包就用我的好了。」

「哎。」

「最好能快點做出來。」說完,多香出去了。

阿袖憤然說道:「阿信,要是你把衣服弄壞了,可別怪我沒有告訴過你!」

阿信在廚房的一角拆著和服,看到小律進來換熱水,連忙站起來幫她倒水,小律忙說:「我自己來吧,阿信姐正忙着呢,你快坐下呀。」

阿信笑道:「那是在我閑着的時候乾的活,我先得把分內的事做好啊!」一邊說着,她一邊替小律換好熱水。

早晨,阿信在後院裏飛快地綳布,阿豐探出頭來,阿信忙說道:「阿豐姐早上好!我已經把早飯做好了,現在馬上就……」阿豐卻說:「大家都還在睡呢!我有點擔心你。哎,做得真好啊!」

「每天早飯以前,我就先綳好一兩片布。」

阿豐問道:「你在哪裏學的這門手藝?」見阿信沒有做聲,她又感慨地說:「我打雜的時候,只是東跑西跑的,也沒有人教給我做這些……」

晚上,店的一個角落裏垂下一隻小小的電燈泡,阿信在燈下飛針走線。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針線活了。觸摸絲綢的感覺也讓人十分懷念,她不禁又想起了在酒田幫傭時,老太太邦子對自己悉心調教的那段日子。如果沒有浩太和加代的那些事,阿信的人生一定和現在截然不同。阿信對此並不覺得怨恨,只是想到今後所要走的艱辛而漫長的道路,不由得深深懷念起從前在酒田的那段生活了。

這天早晨,阿信在大門口擺上芒草和野菊花。阿袖從樓上下來,阿信跟她打了招呼,把放在店的一角的和服遞給她,托她帶給師傅。阿袖不由得大吃一驚:「你已經做好了嗎?」

「不知道合不合師傅的意……」

「你昨晚又熬夜了吧?那你又沒睡好吧?」

「我看師傅好像着急要……」

阿袖溫和地說:「阿信,你自己給師傅送去吧。是你辛辛苦苦趕做出來的……」阿信卻說:「這可不行,一向都是由阿袖來照顧師傅的呀。拜託你了。」

阿袖點點頭,剛要走開,一轉眼看到了阿信插的花,讚歎道:「哎呀,今天的花好漂亮!」

阿信微笑着說:「芒草已經抽穗了,吉原的河堤上,野菊花也開始開放了。要是買花來插就太貴了。」

阿袖感嘆道:「已經到秋天了啊!……」

阿信突然又記起一件事,從懷裏掏出一疊釘在一起的紙遞給阿袖:「把這個也帶給師傅吧。」阿袖沒看明白這是什麼東西,阿信解釋道:「這是我每次去給店裏買東西的時候記下的賬。我們買東西是賒賬的,月底的時候人家會來結賬。要是賬目弄錯了可不好,所以我就都記下來了。」

阿袖翻看着這疊紙,十分驚訝:「這些是阿信記的?」

阿信不禁有些害羞了。

阿袖把和服給多香送上去,多香細細地檢看着,阿袖讚歎道:「阿信才用了三個晚上就把它做好了,真讓人吃驚!哦,還有這個……」說着,阿袖把那疊釘好的紙拿出來,「阿信還會寫字呢!」

這時候阿信來到了門口,輕聲叫道:「阿袖姐,這是師傅的茶……」

多香叫住了阿信,讓她進屋來,阿信怯怯地進來了。多香說道:「辛苦你了!」

阿信默默地低下頭。多香問道:「你上過學?」

阿信連忙搖頭:「我從七歲起就出門做工了……」

「那麼,你是在哪裏學的針線活,還有寫字呢?」

阿信告訴師傅:「這都是我在酒田做工的時候,那兒的老太太教我的。」

多香又問:「你在那兒待到什麼時候?」

「一直待到我來這兒之前。」

「你為什麼不在那裏了呢?」

阿信沉默了。多香忙說:「我並不是要責備你。你做得一手好針線,才十六歲就能寫這麼好的字,做飯菜也像是很有經驗,又精通插花的做法。你又何必到了現在還來學什麼做髮型的手藝呢?就算不學這個,你也有好多辦法可以謀生,不是嗎?」

阿信不安地問:「我從現在開始學,是不是太晚了?」

「那倒不是。我是覺得很奇怪,像你這樣的姑娘,為什麼非要來吃這個苦,一定要做髮型師傅呢?」

「那是因為我死去的姐姐……」

「這個我聽你說過,可是……」

阿信堅定地說:「不管怎樣,我都要做一個髮型師傅。」

「那麼,你真的能夠忍耐下去嗎?」

「是。」

多香微嘆道:「嗯,這裏面肯定有很多緣由,不過我不想問。只要你有心去做就夠了。」

阿信說道:「不管花多少年,我都要做一個髮型師傅,能夠自立……誰也不依靠……不必依靠男人,也能夠生活下去。」

多香突然說:「你的手很巧。」阿信吃了一驚,多香又說:「只要看你縫的衣服就知道了。我就是因為想看看這個才讓你縫的。」

「師傅……」

「這一個多月來,你凡事都維護小律,幹活非常努力。你要是想做下去的話,就留在這裏吧。」

阿信不由得又驚又喜。多香接着說道:「不過,你究竟能不能學好手藝,就看你自己了。這不是靠別人教給你的,而是要靠你自己來領會。明白了嗎?」

「是!」阿信的眼睛熠熠生輝。

從這一天開始,阿信正式成為了多香的弟子。阿信心裏很清楚,十六歲才開始當學徒,的確太晚了些,但她終於開始了新的人生之路。

一天下午,阿信的母親阿藤從地里幹活回來,一進院子,阿力就飛奔著迎了上來。

阿藤有些驚訝,阿力悄悄地問:「阿藤,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嗎?」

「啊,他爹和庄治還在地里呢。我要回來做晚飯,所以先回了一步。」

阿力這才放下心來,從懷裏取出一個信封給阿藤看,「這是阿信寄來的……」

阿藤大吃一驚:「阿信……」

「信是寄給我的,上面沒有寫寄信人的名字,我覺得奇怪,就打開看看是誰寄來的。原來竟然是阿信寫給你的信啊!」

阿藤不過意地說:「哎呀,這真給你添麻煩了。這孩子是害怕要是把信寄到家裏的話,他爹就知道她在哪裏了。」

阿力吃驚地說:「這麼說,作造還不知道阿信去了哪裏嗎?」

「那當然了,要是被他知道了,那可不得了。阿信那孩子恐怕會被抓回家,又被賣到哪兒去的。這件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阿力趕緊說道:「哎,我明白。」

「這孩子其實用不着給我寫信……反正我也不識字。要是她沒有消息,我就當她是平平安安的。」

「所以阿信就把信寄給我了啊!我還能認識平假名。」

「阿力?」

「要我念給你聽嗎?」

阿藤喜出望外:「太好了,那就麻煩你了。」

阿力抽出信紙,念了起來:

「娘,這麼久都沒有給你寫信,對不起。我從家裏出來以後,平安地到了東京。剛開始的時候,髮型師傅雖然留下我在那裏幹活,但是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收我做徒弟,所以不能寫信告訴你。現在師傅終於答應收下我了,所以我趕緊告訴你。這樣一來,只要我拚命地努力,就有希望做一個髮型師傅了。要想學好手藝,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可是我會努力的,會把阿春姐的那一份也干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靠梳頭的手藝掙到錢,不過等我一掙到錢,我就會寄給你的,請娘原諒我的任性。娘要快快樂樂的,健康長壽,我盼望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過日子。請你好好保重身體,等著那一天吧……」讀到這裏,阿力不禁讚歎道:「阿信這孩子可真孝順啊!」

阿藤百感交集。阿力接着讀道:「我偷偷地離開家,爹有沒有打你?不過多虧了娘替我瞞着,我才能來到東京。想一想真是感激娘啊。冬天就要來了,真懷念家鄉的山水和娘的樣子啊,我一邊想着這些,一邊寫着信。真想你啊,希望能夠早日見面……」阿力難受得念不下去了。

阿藤喃喃地叫道:「阿信……」

阿力接着念道:「請娘千萬要保重身體。先寫到這裏了。阿信拜上母親大人。」

阿藤含着眼淚,聽了最後一句卻不禁笑了:「還說什麼母親大人!」

阿力說:「阿信在東京學髮型手藝了嗎?她在酒田做工,老太太和太太都那麼疼愛她,真是一跤跌在了蜜缸里,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還要跑到東京去受那個罪!連我現在去酒田,太太見了我都要抱怨幾句呢。」

阿藤說:「蒙東家把阿信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待,這麼走了真是有些忘恩負義。可是阿信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阿力又說:「再加上加代小姐也跑到東京去了,現在老太太和太太真是孤單得很哪!」

阿藤吃驚地問:「加代小姐還沒有回來嗎?」

「也不知道她在那邊幹什麼,一點音信都沒有。據說加賀屋已經對加代小姐死了心,決定讓妹妹小夜小姐來繼承米行呢。」

阿力又說:「最近年輕人都想着去大城市,種地的人少了,所以米的收成才不好了呀!也難怪米價一個勁兒地上漲。」

阿藤默默地把阿信的信點燃,阿力不禁大吃一驚:「阿藤,好不容易有這麼封信……」

阿藤痛苦地說:「我當然想要留下它,可要是被她爹看見就不得了了。我想讓阿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為了這個家和我們,阿春和別的孩子們受盡了苦,這已經夠了!好歹要讓阿信別再受苦了……」

這時候,作造和庄治回來了。阿藤驚慌地把信紙的灰燼踩碎。阿力匆匆地離開了。

庄治瞪着阿藤:「你又在這兒扯閑篇了!晚飯做好了嗎?讓你早點回家,可不是回來閑聊的!」

阿藤生氣地說:「你這是在說什麼?這是該對娘說的話嗎?」作造卻制止阿藤:「行了!庄治心情不好,不要和他計較。」

阿藤更加生氣:「你這麼窩囊,連兒子都會瞧不起你!」

作造說:「庄治心裏也不好受,今年米的收成又不好……」

庄治在井邊洗着腳,一邊憤憤地說:「交了租子,又得去借米!說是打起了世界大戰,景氣起來了,米價一個勁兒地上漲,可是我們這些窮佃農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有那些老爺們發了大財。我們種了米,反倒要花大價錢去買米回來。照這個樣子還怎麼活啊?只有依靠阿信,可是她又逃跑了。看着我和爹累死累活的,阿信卻在這個當口逃跑了!」

阿藤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根本不知道阿信的事!」

庄治哼了一聲:「一點也不為家裏着想。要是找到阿信,這回可饒不了她!」

阿藤怒道:「阿信又有什麼錯?這種家要是快垮了,那就垮掉好了!就連你也一樣,要是不想當佃農了,趕緊到別的地方干你喜歡的事去吧!我決不會攔着你!」

作造不耐煩地說:「又來了!就算只是個佃農,好歹也有地可種,我們還能活下去。你把土地扔了看看,要是老爺把地收回去,那就再也沒有地可以種米了!不管怎麼樣都不能扔了地不種,要是庄治不在家,誰來種地呢?」

庄治沖阿藤喝道:「趕緊去做飯吧!」阿藤煩躁地開始準備晚飯。作造撫慰著庄治:「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你也該娶媳婦了,我正在想辦法呢!」

阿藤看到作造這樣小心翼翼地看兒子臉色,感到十分難為情。

走在淺草寺後面的街上,阿信正回想着自己當年在大門口掃地的樣子。阿圭問:「那位髮型師傅的家在哪裏呢?」

阿信答道:「我覺得大概是在這裏……」

「什麼?那房子已經沒有了嗎?」

「那當然了。在那以後發生了關東大地震,房子被燒光了。不過我還能找到當年的印象,這附近的路我也走過好多遍。」

阿圭想了想,奇怪地說:「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奶奶還當過髮型師傅啊!是不是大家都不知道?」

阿信沉默了。

「最主要的是,從現在的奶奶身上根本想像不出來啊。我從來沒有見過奶奶碰別人的頭髮,就連你自己做髮型也是去美容院,不是嗎?真是難以置信啊。」

阿信依然沒有說話。阿圭彷彿明白了什麼似的,說道:「我知道了,奶奶的手藝沒有學成吧?如果奶奶做了髮型師傅,就不會去開超市了,而是會開個美容院什麼的吧。」

阿信沒有理會阿圭,繼續說道:「那時候這一帶有很多田野,蝴蝶和紅蜻蜓飛來飛去,還有很多芒草、野菊花……」阿圭一愣,阿信又喃喃地說:「大家都怎麼樣了呢?發生了那麼多事,大家都各奔東西,沒有來往了。她們中有人和我同歲,還有比我小的,也許會有人還健在。真想見見她們啊。小律、阿豐……阿園、阿袖……哦,還有個叫阿惠的,再就是阿夏……」

阿信無比懷念地凝望着遠方……

自從阿信來到多香家裏,三個多月飛快地過去了,不覺已經到了年底。多香家的大門口擺上了門松。對於髮型師傅來說,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來到了。

廚房裏,阿豐和阿園她們正在匆匆地吃着早飯。阿豐對師妹們說:「大家吃飽一點,也許今天中午來不及吃飯了。」

阿園說:「阿信,你剛來可能不知道,今天和除夕,一直到大年初一的中午,我們會忙得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你也有個準備啊。」

「是。」

阿豐說:「這下子我們可以看到所有的老主顧了。」

這時候多香來了,吩咐道:「從今天起店裏再加上一面鏡子,把我的鏡子拿到店裏吧。」

阿豐說:「再加上一面鏡子?可是就算加了鏡子,人手也不夠啊。」

多香說:「讓阿信也來梳頭吧!」

阿信大吃一驚。多香又說:「阿袖給客人做髮型吧!」

阿袖又驚又喜:「師傅?」

「也該這樣了,你當梳頭工已經三年了,手藝應該學好了,不是嗎?」

阿袖滿心歡喜:「是。」

阿信說:「可是,我……實在還不行……」

多香說:「你這麼膽小怎麼行呢?我每天晚上讓你給我梳頭,可不是想鬧着玩的!」

阿信說:「可我是新來的,我不能越過小律,自己先……」

多香說:「這份工作要看手藝的,梳頭髮也好,做髮型也好,都得到了一定的年紀才幹得了。十二三歲的孩子做着很難,可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要是連梳頭工都做不了,那可真是笨蛋了!小律也明白這個道理的吧。」

小律應道:「是。」

多香又說:「大家也都明白了吧。」可姑娘們沉默著。多香又說:「那麼就拜託你了!」

阿信卻十分惶恐。

大年三十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店門就開了,晚上則是通宵營業,一直到初一中午,大家忙得飯都顧不上吃。

店裏,阿惠、阿夏和阿信利索地為客人們梳着頭,多香、阿豐、阿園和阿袖忙着做髮型。小律則穿梭著收拾店面、換上熱水。阿信一邊為客人梳頭,一邊瞅著空閑幫助小律幹活。等候室里也滿滿的全是客人,大家忙得天昏地暗,真像是戰場上一樣。

大年初一的午後,小律終於關上了店門,臉色極為疲憊。阿豐她們也筋疲力盡地跌坐下去。

店門總算關上了,可是一點也沒有過新年的感覺。大家只想要睡覺。阿信雖然突然被升為梳頭工,可是也不得悠閑,做新年的年糕雜燴湯仍然是她的分內事。她在廚房裏飛快地切著雜燴湯的蔬菜,準備着調味料,還不時地翻烤炭爐上的年糕。

小律過來了,想要幫阿信煮飯,阿信趕緊說:「不用了,小律休息吧,你一定累壞了。」

「可是阿信姐也一樣累啊!」

「干這點活不算什麼,要是比起在鄉下看孩子那會兒,現在真是太輕鬆了。」

小律佩服地說:「阿信姐真厲害!」

阿信笑了:「我就這麼一點長處。哎,飯好啦!」

阿信準備着碗筷盛新年的年糕雜燴湯。大家實在沒有力氣幫忙,阿豐歉然地說:「真不好意思,阿信也累壞了……」

阿信說:「這是我的分內事。雖然師傅讓我去店裏幫忙,可是這些雜事還應該由我來做。」

這時候,多香走了出來,說道:「大家辛苦了。多虧了你們,今年才能順利地迎來這個新年。這是客人們給的紅包,大家都收下吧,要記得客人們的情。」說着,多香給每人發了一個紅包,連阿信也有份。阿信十分意外:「我……這個……」

多香說:「阿信也幹得非常努力。」

「可是……」

阿豐對阿信說:「你收下吧。阿信其實最忙了,不是嗎?店裏和裏面的事你都要兼顧。」

多香也給了小律一個紅包,小律高興地道謝收下。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多謝您。」阿信說着,也收下了紅包。

多香說:「今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從明天開始又要忙起來了。來,大家吃年糕湯來祝賀新年吧!」

阿信趕緊照料大家吃新年的午飯。來到廚房裏,她偷偷地朝紅包裏面看了一眼。裏面放着一張一元錢的紙幣,雖然很少,但她還是十分欣喜。儘管只有這一點錢,可這標誌着多香承認自己是她的弟子,是自己走上髮型師傅的道路之後得來的第一筆錢,這讓阿信的心情明朗起來了。

可是,阿信的喜悅卻轉瞬即逝。大年初一的下午,大家累得癱軟如泥,在呼呼大睡之中度過了新年的第一天,還沒來得及玩耍,初二的早晨就來到了,於是又開始了起早貪黑苦幹的一年。

阿信在大門口擦洗著,不時地有身穿節日盛裝的姑娘們快樂地從她面前走過。這時候,小律跑了過來,叫着:「阿信姐!」

阿信忙問:「師傅醒了嗎?我馬上去沏茶。」

小律說:「不是,阿惠姐和阿夏姐不幹了!」

阿信大吃一驚:「為什麼?」小律欲言又止。阿信急道:「要是阿惠和阿夏不幹了,誰來梳頭呢?怎麼能做這樣的傻事呢?」

阿惠和阿夏,還有阿豐和阿園都坐在多香的面前。多香說道:「啊,要是你們不想幹了,那就別干好了。我不會攔着你們的。」

阿豐擔心地叫道:「師傅!」多香又說:「你們兩個到什麼地方都當得了梳頭工,用不着在自己討厭的地方強忍着,會有很多店要你們去做事的。你們趕緊走吧!」

阿園對師傅說:「這……師傅您也想想阿惠和阿夏的心情……」

多香說:「她們想要走,我就算體諒她們的心情,又有什麼用呢?」

阿園勸道:「我能理解她們的心情,雖然說阿信拚命地幹活,也能夠勝任梳頭工的工作,可是……阿惠和阿夏都是用了三四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熬到能給客人梳頭。可是阿信雖說年紀不小,畢竟只幹了三四個月,她一下子就當上了梳頭工,也難怪阿惠和阿夏心裏不是滋味。」

「哎,她們是因為這個不高興嗎?」

阿豐說:「我也勸了她們好一陣了,這個工作本來就是靠手藝說話的……」

阿園對阿豐說:「可是,要是這樣的話,苦幹了好幾年的人豈不是太吃虧了嗎?阿惠和阿夏原來都相信學髮型手藝就應該熬上這麼些年,所以這些年她們一句怨言也沒有,硬是堅持下來了。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可是師傅要是破了這個規矩的話,讓我們這些相信師傅、守規矩的人心裏怎麼能好受呢?」

多香生氣地說:「啊,我明白了。要是你們對我的做法不滿,那我不強留你們。我不願意要那些心胸狹窄的人。」

「師傅!」

突然,阿信跪坐在門口,說道:「拜託了!請阿惠和阿夏千萬不要走啊。」

「阿信?」阿豐叫道。

阿信對多香說:「師傅,我願意做雜工。我到您這裏來,本來就準備做三年雜工的,這是我的本分……」

多香說:「你不要插嘴。」

阿信卻說:「不,阿惠和阿夏是店裏重要的人,要是因為我的緣故離開了,那我也沒法在這裏待下去了!」

阿豐感動地叫着:「阿信……」

阿信說:「要是因為我的緣故妨礙了店裏,那我走就好了……請允許我離開吧。」

阿豐說:「別說傻話了,你離開這裏,又能去哪兒呢?」

「可是……」

阿豐對阿惠和阿夏說:「唉,大家都有一肚子的傷心事,到師傅這裏來,指望能學成做髮型的手藝,不是嗎?可不要因為一點無聊的小事就輕易放棄啊!」阿信也對二人說:「拜託了,求你們千萬不要走!」

阿豐又勸二人道:「你們也想一想阿信的心情。」又勸多香,「請師傅原諒她們兩個吧,就當做沒有這回事。」

多香不悅地沉默著。阿豐忙打圓場說:「好啦,阿惠和阿夏還像以前一樣工作吧。從今天開始又要忙起來了……」說着,阿豐把二人帶了出去,阿惠和阿夏滿心不情願地走了。

阿園說:「師傅,請原諒我多嘴了。我只希望師傅能夠體諒一下阿惠和阿夏的心情。」多香沒有做聲。阿園低頭鞠了一躬,也退了出去。

阿信說:「師傅……我很感激師傅的好意。可是……」

多香突然苦笑了:「你也這麼沒志氣……人應該力爭上遊,就算是把別人擠到後面也在所不惜。要是沒有這種意志,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法出人頭地的。我原來以為阿信有這個毅力,現在看來是我看錯了。」

阿信沉默了。多香說:「既然你無心做,那我也沒有辦法。唉,那就慢慢來吧。」

阿信十分沮喪。從那以後,多香再也沒有讓阿信碰過客人的頭髮,她失去了這一個機會。不過,阿信並不後悔,她明白這是集體生活的嚴峻之處,於是安分地和小律一起干著雜活。可是從那以後,阿惠和阿夏卻對阿信心存芥蒂,這使得她非常難過。

不過,阿信還是相信,只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成為髮型師的,正是這一點希望使她忍耐下去……

阿信和阿圭來到東京的一家酒店,在一間豪華的雙人房裏休息。阿圭環視了一下房間,說:「這個屋子有點太奢侈了吧?」

阿信說:「這沒什麼,誰知道還能不能再來東京呢?等回了家,要想再這麼奢侈一回也不能了!就算是歸天之前享樂一回吧!」

阿圭說:「您又說這些了。奶奶肯定會長命百歲的,絕對沒問題!」

阿信說:「我可不想活那麼久,到了這把年紀還要操心,真夠受的!」

阿圭說:「您就安享清福好了,田倉超市有阿仁伯父這麼能幹的繼承人,您就把一切交給伯父不就行了?不管到什麼時候,都用不着奶奶操心啊!」

「能幹的繼承人?」阿信苦笑了。

阿圭又說:「奶奶年輕的時候,吃了那麼多苦,所以該好好歇歇了。」

阿信沒有做聲。阿圭說:「不過……過去也實在太過分了,從早到晚地拚命幹活,可是一分錢也得不到。而且一年到頭沒有休息日,要是在現在,可是個大問題呢!」

阿信說:「因為要跟着師傅學手藝,那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還有,也吃不到什麼像樣的飯菜,真難為大家,都沒有一句怨言!」

阿信說:「雖說菜只有腌蘿蔔,可是白米飯卻可以吃個飽,那就很幸運了。那時候鄉下還只能吃上蘿蔔飯呢。」

阿圭問道:「另外,店裏還有那麼討厭的傢伙,您就一直堅持下去了嗎?」

阿信說:「不管在哪裏,幾個女人在一個屋檐下面生活,總會有搬弄是非的人。要是在意這些,那就干不下去了。學會忍耐,也是學手藝的一部分。」

阿圭感嘆道:「聽了奶奶的話,覺得我們這些人真是又任性又奢侈啊!感覺就像在責備我們似的……慚愧啊!」

阿信說:「所以我從來不對人說這些。聽老人絮叨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只會招人心煩。你要是也煩了,隨時都可以回去。我本來也沒指望有人跟着我。」

阿圭叫道:「我怎麼能扔下您不管呢?讓您一個人四處溜達,要是半路上出點問題怎麼辦?就是這樣我也很擔心呢!」

阿信說:「你真是瞎操心。你很快就要開學了吧?正好咱們到了東京,你回自己的宿捨去吧!」

阿圭說:「那可不行,我已經決定了要把奶奶護送到底,絕不中途離開。」

「可能還要花一個月時間呢。」

「就是還要一年,我也奉陪。」

阿信無奈地說:「阿圭……」

「其實真的很有意思。奶奶的故事比大學里的課程強多了!」

「要是挨你爸爸罵,我可不管啊。」

阿圭說:「最擔心您的就是我爸了!是我爸讓我跟着您的……」阿信不做聲了。阿圭又說:「哎,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阿信瞪了阿圭一眼,阿圭趕緊說:「我不會告訴他咱們在哪裏的,只跟他說奶奶身體很好。奶奶也想知道家裏的情況吧?不知道大家怎麼樣了?」

阿信卻說:「不用問我也知道。」

「奶奶!」

阿信低聲說:「我正是因為知道他們會怎麼樣,才想要出來走走的……」

田倉超市的董事長辦公室里,阿仁煩躁地踱著步,辰則坐在一邊,臉色十分為難地說:「我覺得我們不能就這樣乾等著岳母回來……」

阿仁說:「母親離家已經十天了,也該回來了。」

辰則說:「可是如果您現在不去見並木,那就來不及了。要是並木簽下了轉讓土地的合同……得趕在這之前設法才行,現在據說合同還沒有簽。」

阿仁說:「就是我去恐怕也無濟於事啊。母親倒是和並木家的老太爺交情深厚。要是母親出面求他,大概還有迴旋的餘地……」

辰則驚訝地說:「您是說岳母認識並木家的老太爺?」

阿仁覺察到自己失言了,十分後悔。辰則問:「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阿仁含糊其辭:「也沒什麼,這和你沒有關係。」

辰則說:「可是,這件事恐怕指望不上岳母。」

阿仁不解。辰則又說:「岳母知道這些情況,可她不還是離家出走了嗎?」

看阿仁還在尋思,辰則說:「我覺得是這樣的。」

阿仁問:「你是說母親知道我們的情形很危險?你的意思是她明明知道,卻扔下我們不管嗎?」

辰則說:「當初我們開這家事關田倉超市命運的新店的時候,岳母一直到最後還極力反對。」

阿仁生氣地說:「你在胡說什麼啊!田倉超市不是別人的,而是母親一手締造出來的,她怎麼能親手去毀了它呢?」

辰則沉默了。阿仁吩咐道:「你給希望打個電話,也許他那邊會有什麼消息。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查出母親在哪裏。」

夜晚,阿信在東京的酒店裏望着窗外發獃。阿圭從冰箱裏取出橙汁遞給阿信,問道:「您在想什麼?」

阿信一驚,回過神來,問阿圭:「我們說到哪兒了?」

阿圭說:「還是早些睡吧,我看您累了。」

阿信笑了:「啊,說到1917年新年時的事了,那時我十七歲了……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呢?記不清楚了,看來是沒有什麼大事,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內容吧。」

阿信接着說:「不過,十八歲那年卻發生了很多事情。看起來,一個人的命運真是說不明白啊!」

阿信的臉上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幾十年前……

從阿信來到多香家裏做工,第二個新年也已經過去了,轉眼就到了夏天,不知不覺中兩年的光陰流淌而過。阿信仍然只是個雜工,沒有機會去碰客人的頭髮,十八歲少女的花樣年華,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之中消磨著。

午飯過後,阿信正在收拾著廚房,阿惠探頭叫道:「廁所髒了!」

阿信趕緊答應:「我就去!」

阿信過去清掃廁所,小律也過去一看,叫道:「哎呀!這是阿惠自己弄髒的,卻讓你來干。我剛才來的時候還是乾淨的。」

阿信笑了笑,小律生氣地說:「阿信姐真可憐,我都看不過去!她和阿信姐一般大,卻對你指手畫腳!」

「那沒有辦法啊,阿惠是師姐。」

小律仍然憤憤地說:「當時她要是真不幹了就好了!那樣的話,阿信姐早就是梳頭工了,也不會被這種人呼來喝去的了!」

阿信微笑着說:「小律,快去店裏吧!」說完繼續打掃起來。

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會結束呢?日復一日的勞作之中,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連堅毅的阿信有時也不免會突然感到焦慮。可是外面的世界似乎要發生重大的變化,連梳頭這個小圈子也不能繼續保持平靜了。

店裏面沒有過去那麼熱鬧了,五面大鏡子中只有三面前面坐着客人,阿夏在為一位客人梳頭,阿豐和阿園在給另兩位客人做髮型。

一位客人問道:「你們的師傅呢?」

阿夏說:「師傅今天和阿袖出去梳頭了。」阿園接茬道:「天氣這麼熱,好多客人都懶得到店裏來了。」

客人說:「可不是嘛,這麼熱的天氣,為什麼我們非得梳這樣的髮髻不可呢?」

阿豐慌忙叫小律拿過一麵糰扇來,給客人扇風。這時候,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子,看來像是咖啡屋的女侍模樣,小律趕緊迎上去,把客人引到空着的一面鏡子前,朝裏面叫道:「阿惠姐,你來呀!」

阿惠來到女子的身後,正要給她梳洗長發,女子說:「不必了,我剛洗過頭髮。」

「可是……」

女子說:「我很着急,請你給我做個簡單的髮型,什麼樣子都行。」

阿惠不解地說:「簡單的髮型?」

女子說:「啊,現在不是很流行嗎?就是最時髦的那種。」

阿惠為難地看看阿豐,阿豐嚴厲地看着女子。女子說:「你可不要給我梳個大高髻啊!隨便什麼樣的髮型,只要適合我的臉型就好,拜託你了。要是能梳個別人都沒做過的髮型就更好了!」

其他的客人們驚訝地看着女子。阿信給小律端過來的銅盆里換熱水,也無可奈何地看着女子。女子又說:「用燙髮鉗做出來的那種,是叫做大波浪的吧?把頭髮燙得彎彎的,像是波浪似的,也很不錯啊!」

阿豐生氣地說:「蒙您特意過來,可是不好意思,我們店只做日本髮型,西洋式的髮型我們不做。」

女子一愣:「啊,那你們幹嗎不早點說?」說着匆匆站起來,「一個髮型店,連西洋髮型都不會做,不是很可笑嗎?啊,耽誤了這麼多工夫!」

女子急匆匆地走了。阿豐煩躁地說:「說什麼啊?是她自己隨隨便便跑來的!」又對自己的客人說:「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來人家店裏折騰了半天,也不說一聲對不起,真是的!」

客人也說:「真的,現在出現了什麼『摩登女孩』、『摩登男孩』,一個個瘋瘋癲癲的。去年在淺草不是修了一座東京歌劇院嗎?演歌劇的都梳着洋氣十足的髮型,大夥兒都迷得不得了!」

旁邊的那位中年女客正由阿園做着髮型,聽了這番話說道:「對了,帝國劇院的女演員梳的髮型,那叫什麼來着?」剛才說話的客人答道:「叫做七三女優髻……」中年女客說:「對,對,那個樣式也非常流行啊!」

由阿豐做髮髻的客人被拉疼了頭髮,叫道:「啊,好疼!」阿豐連忙道歉。客人感慨道:「還是西式髮型輕鬆啊,不用抹頭油,所以不容易沾上灰塵,也用不着這麼辛苦地梳頭。」

阿豐連忙說:「真對不起,讓您受累了。」

客人又說:「聽說相模屋的老闆娘也不梳日本髮型了,說是頭上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舒服得很哪!我也想改梳西式髮型了!」

阿豐說:「您又說笑話了。像您這樣體面的餐館女主人,要是梳個西洋的髮型,那可不像樣吧?」

客人說:「可是,就算是梳西洋式的頭髮,只要髮型跟和服相配就行了啊!」

「可不是這麼說,穿和服還是和日本式的髮型相配啊!不然可就糟蹋好衣服了!」

旁邊那位中年的女客說:「髮型師傅也要難過了呀,要是梳日本髮型的客人越來越少……」

阿豐說:「哎,可不是嘛!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立刻就會餓死的。這話可不能在師傅面前說。」

阿豐的客人說:「不過,有很多藝伎都是你們店的老主顧,不要緊的。」

阿豐說:「真是謝天謝地!不管時代怎麼變化,藝伎們總不會改梳西洋髮型的吧?」

中年女客也說:「要是藝伎也不梳日本髮髻了,那就不是藝伎了啊!」

阿豐和客人們都哈哈地笑了。可是阿信神情嚴肅地聽着。剎那間,她的心中湧起一陣不安。莫非日本髮型要走向消亡嗎?那樣的話……

這時候,一個信差來到了大門口,投進來好幾封信。小律把一封信拿到阿信面前,說:「這個是阿信姐的吧?」

阿信看看信封,驚訝地說:「咦?是我娘的信。」說着慌忙打開信封,取出便箋看了起來,信中寫道:

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想你一定還好。我身體很好,幹活很利索,你不要擔心。我托阿力給你寫信,是因為有一件事必須得告訴你,酒田加賀屋的小夜小姐去世了……

阿信頓時臉色大變。

小夜小姐是得了肺炎死的。加代小姐又去向不明,大家心裏多麼難過啊……

看完信,阿信來到多香面前低頭懇求:「那是對我有大恩的人家。去世的小姐就是我去幫傭時照料的孩子,她是在我的背上長大的。我現在去看他們,雖然毫無用處,可是一想到老太太和太太的心情……要是我不去看望一下她們的話,心裏總覺得難受。」

多香沉默不語。阿信又說:「我知道這樣太任性了,可是……」

多香默默地拿出鈔票,問:「這些夠嗎?」

阿信感激地說:「謝謝您,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多香微微一笑:「這個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你一直努力工作到現在,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師傅……」

「你待個五六天也沒有關係,不要着急回來,那樣心裏會難受的。」

阿信心中百感交集。

多香問道:「你還會回來的吧?」

阿信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多香苦笑了一下,說:「我還沒有教給你做髮型的手藝呢!要是你就這麼走了,我會後悔的。」她又從衣櫃里取出一身和服和腰帶,說:「穿着這個去吧,這件衣服我穿已經太艷麗了。」

阿信低着頭,說不出什麼話來,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來到酒田,阿信滿心懷戀地佇立在加賀屋的後門口,一時間竟鼓不起勇氣走進去。

剛巧美乃走了出來,阿信嚇了一跳。美乃吃了一驚:「阿信?這不是阿信嗎?」

阿信默默地看着美乃,美乃的眼中泛起了淚花。

來到房間里,阿信在佛龕前合十默禱,然後退到末座。

邦子說道:「難得你來看我們。小夜這孩子是你一手撫養大的,你能來,她該有多麼高興啊。」

阿信歉疚地說:「您好意給我張羅的婚事,讓我給弄糟了,連累您也丟了面子。我這樣走了,真覺得沒臉再跨進這兒的門檻……」

「過去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你還沒有忘了我們,能來看我們就夠了……」說着,邦子一陣心酸,忍住淚水說,「你現在住在哪兒呢?聽阿力說,你瞞着你爹去東京學做頭髮的手藝了?」

「是的。老太太過去經常教導我,女人也應該學會自立,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

「阿信要做髮型師嗎?要想學好這門手藝,可不是容易的事啊……不過你有這個毅力。」

「我現在學的是日本髮型,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不過這是我已經決定的路,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下去的。」

美乃忍不住問道:「阿信,你在東京,有沒有聽到加代的消息?」

阿信心中一痛。美乃又問:「你真的不知道加代那個男人的情況嗎?你什麼都沒有聽說過嗎?」

邦子止住美乃:「別說了,難道你還沒對加代死心嗎?」

美乃說:「可是小夜已經走了,要是加代再不回來,加賀屋……」

邦子說:「離家出走的女兒沒有資格繼承加賀屋。就算她回來了,我也不會讓她進這個門的!」

美乃痛苦地掩面而泣。邦子說:「我只當加代已經死了。」

美乃突然叫道:「阿信……你回來吧!你留在這裏吧!」

邦子吃了一驚。美乃又說:「阿信和加代、小夜一樣,都是在這裏長大的,和女兒一樣……奶奶非常疼愛你,我們也不把你當外人看待。你不要再去東京受苦了……」

邦子說:「你怎麼說出這樣的傻話!」

美乃說:「可是,加代和小夜都不在了……我寂寞得很……家裏就像是熄滅了燈光一樣,漆黑一片……再也沒有了笑聲……求求你,留下來吧!」

阿信默默地望着已是心如亂麻的美乃。邦子勸美乃:「你不是不知道加代為什麼離家出走,她就是不願意被這個家庭束縛。阿信也是一樣的。」

美乃沉默了。邦子又說:「不管要吃多少苦,年輕人還是願意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阿信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不要去妨礙她了吧!」

美乃只是哭泣著。阿信感覺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邦子堅毅的神色中也透出幾分深深的悲哀。

晚上,在邦子的房間里,阿信替她揉着肩膀。邦子嘆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啊……那時候真好啊!」

阿信心中感慨萬千。邦子突然說:「阿信,我不想活得太長。」

阿信一驚:「您怎麼這麼說……」

邦子說:「這不光是因為加代和小夜的事,連加賀屋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阿信不明就裏,邦子說:「你知不知道富山那邊發生了米騷動?」

「哎,我聽別人說過……」

邦子說:「去年,美國和德國都宣佈參戰,世界大戰打得更凶了。俄國發生了革命,因為戰爭,經濟景氣起來,物價一個勁兒地上漲,米價更是直線上升。所以,富山那邊的漁民的妻子們爆發了大暴動,要求降低米價。我們家開的是米行,要是把米囤積起來,米價很快就會上漲,一夜之間就可以暴富。可是這麼做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阿信靜靜地聽着。邦子繼續說:「就算是加賀屋能夠大賺一筆,可是這樣做絕不是行善積德的買賣。加代的離家出走,還有小夜的死,也許就是我們的報應啊。」

「老太太……」

「還不止這些,也許有一天,酒田也會發生米騷動。戰爭不可能無休止地打下去,戰爭結束后,仍然會有不景氣的時候。我不想看到這些……阿信,一個人的幸福,不是財富和金錢所能決定的。就算是我們有了這麼大的家產,可是仍然留不住加代的心,也救不了小夜的命。而且,要是我們沒有了這些財產,那我們還有什麼呢?依賴金錢而建立起來的幸福,就是這麼不堪一擊啊!所以最重要的是要活得無怨無悔。加代要是能夠這樣生活,我就心滿意足、無牽無掛了。如果……你以後能遇到加代,就把我剛才的這番話轉告給她。如果以後加代有什麼困難的話,還望你能幫幫她。」

阿信輕聲答道:「……是。」

邦子如釋重負地說:「太好了……能夠看到阿信。我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說過話了,找不到合適的人說啊……這下子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

望着凄涼地微笑着的邦子,阿信的淚水簌簌地落下來,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她深知,邦子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可是她心裏比任何人都更疼愛加代。想到邦子痛苦的心情,阿信不禁十分難過。可是她既不知道上哪裏才能找到加代,也沒有時間去找她,而且她也害怕看到加代。如果見到了加代,阿信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浩太,那實在是太痛苦了。

酒田之行,又喚起了阿信深藏在心底的傷痛,成了一趟傷心之旅。

懷着沉重的心情抵達上野車站的時候,阿信突然聽到了不同尋常的嘈雜聲。

出了上野車站,阿信聽到有人在叫喊:「發生米騷動了!」「聽說日比谷要暴動了!」

阿信大吃一驚!但是一轉眼,她就和人們一起跑了起來。

阿信感覺到浩太一定會在那裏。她覺得,一直為了窮人的利益而進行着地下活動的浩太,絕對不可能不出現在那種場合。其實,即便能見到浩太,也只會徒惹傷心,可是她仍然拚命地跑着。

那是1918年8月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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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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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美髮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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