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有一句話,已經在肚子裏壓抑了許久,葉欣卻一直不知道怎麼對門力生說。

這些年來,她一直是默默無聞的,就像一個影子緊跟在這位比她大好多歲的丈夫身後。有時候她覺得他像父親一樣嚴厲,有時候又像兄長一樣寬厚慈祥,而更多的時候,他就像是一把雨傘,無論走到哪裏都罩在她的頭頂上,使她在免受風雨侵襲的同時,再也看不到那湛藍湛藍的天空了。

這一天,病人不多,葉欣忙亂了一會兒便沒事了,但是又不想回家,中午她讓別人先下班,獨自一個在護士辦公室坐着。

這些日子,說不來怎麼搞的,她就是不想回那個有着好多間房子的家。反正門力生常常不在,齊齊不過是一個還不懂事的農村女孩兒,守在偌大的房子裏,她又能夠做什麼呢?有時她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看着大致相同的一件件傢具,覺得自己就像是遊走在這些鋥亮傢具中間的一個孤魂,至多也就像是一個傢具店裏的看客,這些價格不菲的東西其實和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自從開始醞釀市級班子的調整以來,她家的電話基本就掐掉了。一開始還由她來接,後來改成了齊齊接,再後來她發現,其實不論是誰來接,實際上也都是一句話,他不在,然後就趕緊壓了線,所以她乾脆就把線都拔了。而且,即使不拔了,她也還是一個標準的接線員,沒有地方可以打出去的。一葉剛上大學的時候,她絕大多數的電話都是打給她的。後來,連一葉也有點兒煩了,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話,注意身體,好好學習,不要亂花錢,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再後來一葉畢業回來了,整天跑得連家也不回,而且一再聲明不希望父母過多干涉自己的生活,她也就再不打這樣的電話了。

家裏的門也常常是緊閉着的。門力生特別交代過,在這一段時間裏,家裏任何人都不接待,不管是誰敲門都不給開。過去她也有許多朋友,這樣一來幾乎全絕跡了。見了面就要說話,一說話就免不了要提到官場上的事兒,她不論怎麼表態都是不合適的。而且人家對方也有忌諱的,有求於你你又不能答應,沒事情瞎跑又惹人閑話,所以還是敬而遠之的好。這樣一來,在這座偌大的城市裏,她這個家庭其實完全是封閉的,幾乎與外界隔絕開來,一回家就像是住進了監獄一樣,比此刻的曹非也差不了多少,像她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夠不感到憋氣呢?

自從和門力生結了婚,特別是他當了書記這些年,葉欣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年輕時的她,實際上是多麼開朗多麼活潑的一個人啊。她的家庭不算富裕,但是老父親好歹也是縣裏面的一個局長,從小到大,葉欣就沒有記得受過一丁點兒委屈,完全是在一片歡歌笑語中長大的。加上她自己能歌善舞,長得又十分出眾,在省護校念書的時候,她簡直就是全校男同學心目中冰清玉潔又魂牽夢繞的白雪公主。但是,她很奇怪,全校那麼多男生,她偏偏一個也看不上,而惟一進入她心靈深處的,竟然是一個外校生。她知道他叫楊波,也知道他們是老鄉,就在隔壁那所很著名的大學里。為了能吸引住他那一雙凹陷的大眼睛,她其實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那時的大學生,可不像現在這樣泛濫成災,還是很高傲的天之驕子呢。不過楊波這個人卻一點兒也不高傲,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相反的卻時時流露出一種很特別的憂鬱和感傷,也許就是這樣一種很男人的東西把她給迷住了……

然而真不知道為什麼,楊波和她相處了四年,卻最終也沒有說出那一句要命的話來。在看過最後一場電影之後,兩個人就各自回到宿舍,匆匆地打起行李,又回到了他們從小生長的那個地方。那一夜,葉欣是在一場長久的痛哭中度過的。當時強忍着看完的那場電影,名字她至今都記着,是《巴山夜雨》,但是裏面的情節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她當時壓根兒就沒有看進去,只覺得那裏面也是從頭到尾哭個不休,倒是很對她當時灰暗的心境。

從學校回到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大海里,就再也沒有一點兒自己的影子了。生活就像是車軲轆,劃了一個圓,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上。楊波一回來,就和周雨杉閃電般結了婚,又分配進了縣委,開始了他的官場之路。而她葉欣就不同了,有好長一段日子,她都無精打采,無論幹什麼都提不起興緻來。為了她的婚事,爸爸媽媽幾乎操碎了心,介紹的男人各種各樣,在她身後排起了長隊,她就是一個也看不上眼。細細想來,那些男人其實都是很優秀的,理智也告訴她自己的年齡在一年年增長,女人一過三十就再也沒什麼優勢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只要和這些人在一起,她就不由得回想起學校時所度過的那一個個迷人的日子,就愈發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是那樣的猥瑣和可笑,一想到要和這樣一個人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一輩子,她就噁心得差一點兒要吐出來。

她知道自己病了,在醫院裏上班,檢查的條件還是具備的,那些年,她真不知道自己曾經作過多少毫無意義的檢查啊,許多最新的醫療設備一進來,第一個上機試驗的一定就是她了。要不是後來極偶然的機會遇到了門力生,她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現在哩……

那時她已經當了護士長,正在省里一所大醫院進修,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很特別的病人,什麼毛病也沒有,卻住在醫院裏不走,整天無所事事地在各個科室進進出出,和醫生護士都交成了很不錯的朋友,這就是門力生了。是門力生解開了她心中多少年的愁結,是門力生讓她重新鼓起了生活的風帆,也是門力生使她再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一個男人的品質和魅力,最後她就很自然地投入到了這個男人堅強的懷抱里。

葉欣實在想不下去了,多少次一想到這個地方,思緒就彷彿卡殼兒了。那是她生命中最隱秘最嬌嫩的一部分,只能層層包裹,什麼時候都不應該再抖摟出來。葉欣站起來,在地上踱了一會兒,又到幾個病房看了看,等她又回到護士室,才發現裏面坐着一個人,是陳見秋。

陳見秋正抱起地上的一個禮品盒仔細地看着什麼,見她進來,連忙把那個盒子放回原處,嘻嘻地笑着迎上來說:「嫂子啊,如今送禮都送到您這裏來了!不知道是什麼好東西,打開讓小叔子我也見識見識?」

對於這個人,葉欣是很有好感的,雖然他說起話來總是喜歡夾諷帶刺。他之所以一直也提不起來,葉欣總覺得這其實是一個真正的原因。初聽說他老婆又出了那麼大的事情,葉欣真的很痛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霞她見過,一個粗粗笨笨的女人,怎麼竟會有那樣一顆敏感又脆弱的心呢。葉欣雖然沒有在農村生活過,但是農村孩子上學的那份艱難,是完全能夠想像出來的。聽說王霞的家裏就很苦,一定是在這方面受過太多的刺激了……王霞是個大悲劇,王霞的行為的確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連着好幾夜,葉欣怎麼都無法入睡,總覺得有一雙雙流淚的大眼睛一直在床邊靜靜地瞅着她,後來她終於托齊齊到希望工程辦捐了一個月的工資,心裏才似乎好受了一些……

陳見秋見她不說話,一直看着他發怔,以為自己剛才那句話說壞了,又嘿嘿地笑着要作解釋,葉欣才有點兒醒悟過來,連忙微笑着告訴他,那東西是周雨杉的一個親戚送過來的,沒想到她過去一看,才知道周雨杉早已經從醫院裏跑了。

「親戚?奇怪!周家不是咱們本地人,從來也沒聽說有什麼親戚的呀,是個什麼樣的人送過來的?」

「一個相貌堂堂的大個子。你呀就是喜歡疑神疑鬼,不是周家的親戚,難道不會是楊波家裏的親戚?」

「嘿嘿嘿,這倒也是。」陳見秋笑笑,又換個話題說:「周雨杉得的是什麼病,該不會是癌症什麼的吧,這傢伙,她可把我一家害得夠慘的了。」

葉欣一聽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你怎麼能夠這樣說話,難道你現在還在記她的仇嗎?其實,要記仇,你就記在我們老門頭上吧,和人家雨杉有什麼關係。」

「不敢不敢,嫂子這話可就說重了!實際上,我現在哪裏還記得個什麼仇,早就完全想通了。過去我是根本不信什麼神呀鬼呀的,現在卻總算弄明白了,其實這就是命。一個人的命天註定,是根本沒有辦法改變的……」說到這裏,陳見秋忽然抬起頭來,認真地看着她說:「大嫂,我今兒找你來,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談一談的——我知道,在門書記面前,嫂子你雖然一向不肯多說什麼,但是你只要真說出來,門書記是一定會聽的,嫂子的話那才真是一句頂一萬句……」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你看看,本性馬上又露出來了,葉欣聽不了幾句,就立刻有點兒好笑,忙着打斷他的話說:「好啦好啦,你不要給我再灌辣椒水了,有什麼話你就直說,我可是搞業務的,這樣拐彎抹角的話我根本就聽不懂。」

陳見秋今兒不知道怎麼了,居然好像沒有聽出她這話裏面的味道來,依舊順着自己的思路說:

「我這次來找您,完全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着我們雁雲市着想的。現在省委已經決定,把金鑫也給弄起來了,嫂子這裏是世外桃源,人代會上已經亂成了一窩蜂,近千名代表啊,你一嘴我一嘴,幾乎說什麼話的都有。在這種形勢下,大家普遍認為,桂再庸即使當選,下一步的工作也是無法開展的。與其讓一個平平庸庸的外地人來當這個市長,為什麼我們本地就不能出一個呢?其實門書記也知道,這幾天代表們私下裏一直都在活動,就是要把楊波給推上來。楊波這個人嫂子知道,其實和我也不能算是一條線上的,因為他這個人實際上無圈無派,一向並沒有自己的一個小圈圈,而且這一次又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說是不記仇,我對他們一家也實在沒有多少感情可言的。但是,這幾天我想了許多,還是決定要支持他這一次的。這不是為了我個人,而是為了我們這個地方。經過這一段的折騰,我覺得自己和過去完全不同了。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活來活去,其實無非也就那麼三萬來天,一天到晚地鬥來鬥去,有什麼意思呢,最根本的還是應當為我們這塊兒土地留下點兒什麼。楊波這個人不管本事大小,首先是人品好,不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有這樣一個人是最難得的……」

這就是陳見秋,說着說着就口若懸河起來,滔滔不絕地說了好大一氣,才端起桌子上什麼人的一杯涼開水,咕咕地喝了起來。

他這些話,難道不正是葉欣最想說的嗎?

這些天來,葉欣心裏邊鬱積著好些話,卻就是無法說出口來。她悶悶不樂,她鬱鬱寡歡,她一有時間就躲在辦公室不想回家,雖然有時連她自己也不肯承認,一個原因也就在這裏。

現在,有一個人竟然替她說了出來,葉欣真的是非常高興的。

實際上,早在這次調整開始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地就已經把這個意思告訴門力生了。從理智上講,楊波也的確是很優秀的,比後來選擇的那幾個人都要強得多。但是,只有她自己心裏知道,她之所以這樣,並不完全是純粹理性的思考。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兒奇怪,對於楊波,她其實應該憎恨才對啊。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和門力生也完全是相親相愛的,她現在所有的一切,說到底都是門力生給予的,沒有門力生,她就不可能擁有現在的一切,什麼榮耀地位金錢等等就都不存在了,而且連她自己也認為,她對於門力生真有着一種比一般丈夫更深也更真摯的愛……但是,過去的一切就是這樣難以割捨。所以,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也許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壞女人,而且對於門力生也有着一份兒深深的愧疚之情……

當然,這一切陳見秋是根本無法理解的,連楊波也不一定能夠理解。前些日子,楊波來醫院裏住,她就多次向他暗示,楊波居然木頭人似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後來周雨杉也住進來,她對周雨杉也說過類似的話,然而她居然一不留神就跑了,也不知道現在正在做什麼,其實她的病到現在還沒有查清楚呢……亂鬨哄地想着這一切,葉欣感到自己也快要病倒了,頭昏沉沉的什麼都理不清楚,也鬧不清胡亂說了幾句什麼話,就把陳見秋給打發走了。

陳見秋當然是想讓她給丈夫說一說的,但是門力生的性格她知道,最反感的就是在他已經下定決心之後再有人向他胡說八道。而且葉欣始終覺得,丈夫既然那樣做,自然就有他做的道理,作為一個女人,她也是根本不應該說三道四的。但是,今天她卻實在有點兒無法控制自己了,不由得掏出手機,一個電話打給小趙,只說自己身上有點兒不舒服,就趕緊掛了線。

果然,沒一刻鐘,門力生就坐在她面前了。

力生他瘦了,頭髮也一天天白了許多,好像每隔一天都在明顯地走向衰老,只有他那一陣爽朗的笑聲還像過去一樣充滿磁性。一見他的面,葉欣只隨便問了幾句有關楊波的事情,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門力生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着她,一直看了許久,才小聲說:「你真的不舒服?」

「現在沒事兒了,一會兒人們就來了,你還是走吧。」

「你瘦了。」

「盡胡說,我沒事兒的,你倒是真瘦多了,就有那麼累嗎?」

「快了,一切都快結束了。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

「你呀你,其實你不說我也清楚。而且,我和你的想法也是一樣的。但是。有什麼辦法呢,現在已經到了這地步,沒有別的,你就完全相信我好了。」

門力生說着,故意哈哈地笑起來。

「又要胡說了,什麼時候我不相信你啦。」

「今天是人代會最後一天,晚上要舉行大型『二人台』演唱會,你早早回家,我們一起去看演出吧,好久都沒有這樣放鬆放鬆了。」

「誰知道到時候又會有什麼事,況且一葉也不在,我哪有心思看什麼演出……好啦,不說這些了,你快去吧,不然又會有人纏住你了。」

葉欣也笑起來,只是覺得不如他笑得那麼爽朗。

等門力生一走,她卻突然感到一陣頭暈,身子軟軟的,在床上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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