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這個沒有男主人的家庭,到了夜晚幾乎從無男性光顧,所以孩子們看着關吉棟坐在他家的板凳上,感到特別的不習慣,更不習慣的是關吉棟竟然給他們的母親洗着腳。

屋子裏很靜,靜得可以聽見關吉棟手上的水滴落進水盆的聲音。關吉棟拿了毛巾給高秀蘭擦腳,高秀蘭感覺到四個孩子都在看,覺得很尷尬,她的腳不斷地往後縮。關吉棟緊緊地握住她的腳,高秀蘭無奈只好聽他擺佈。關吉棟擦完了高秀蘭的腳又擦了擦自己的手,和高秀蘭並排坐在炕上,他看了孩子們一眼:「過來過來,你們幾個都過來!」

三個男孩膽怯地往前走了兩步,娟子沒動,坐到了門邊的炕沿上。

關吉棟說:「你們都知道了,我和你們的母親結婚了,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了,就得在一起過日子,也就是說,從今天晚上起,我就要在這鋪炕上睡覺了。」關吉棟用試探的口氣說完了他想說的話,他在等孩子們的反應。

三個男孩木然地看着關吉棟,娟子低着頭坐在靠門邊的炕沿上。高秀蘭有些難為情,臉上的神情很窘。一屋子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那隻母雞在不停地叫,叫得關吉棟心煩,他盯着那隻母雞,想用眼神警告它,可母雞並沒有停止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接着說:「我娶了你們的母親,我就是你們的繼父了,繼父也是父親,你們是不是叫我一聲爸呀,叫了,咱們也就把這種關係確定下來了,啊?……你們誰先叫?」

幾個孩子看了母親一眼,高秀蘭躲閃著孩子的目光。孩子們都沒叫,只是拿眼睛看着關吉棟。屋子裏只有那隻母雞在回應着關吉棟。關吉棟有些不高興:「咋的,都不愛叫是不是?娟子,你是大姐,你先叫吧,你叫了,他們也就跟着叫了,好不好,你帶個頭?」

娟子低頭坐着,半天,突然起身開門走出去,狠狠地摔上了門。

高秀蘭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光着腳不能下地,她只能坐在炕沿上喊:「娟子,你上哪呀?」

外面娟子的聲音傳進來:「我去朱華家睡覺!」

關吉棟臉上又多了一層不高興。三個孩子扭頭往外看。

關吉棟說:「都轉過來,轉過來!外面黑咕隆咚的,能看着個啥!你們這個姐姐呀,真不懂事,你們的媽都同意了,她不樂意有什麼用呀!來吧,叫吧,誰先叫?」他以一種慍怒的口氣繼續哄著孩子們。

三個孩子都低着頭還是不叫。

關吉棟突然拍了一下炕沿:「你們咋這麼不懂事呀,啊!」

這一吼,嚇了孩子們一跳。高秀蘭看着自己的三個孩子很心疼,說:「別嚇着他們,不叫就不叫吧。」

關吉棟見高秀蘭有點不高興了,馬上收回了脾氣,他也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僵,同時也不想對這三個孩子失去耐性:「啊,好。我不是非逼着你們叫我爸,這是給你們的媽面子懂不懂?行了,不愛叫就不叫吧,以後就叫我老關頭吧!」

高秀蘭聽出了關吉棟有些不滿意了,說:「別,叫關大爺吧。你們幾個快叫呀!」

可是幾個孩子還是沒有張嘴的意思。

關吉棟真的忍不住了,他沒有再理會高秀蘭的感受,脾氣又上來了:「你們這幾個孩子呀,一點不讓你們的媽省心呀,你們叫了,你們的媽心裏會多舒坦呀!算了,你們愛叫啥叫啥吧,叫老鱉犢子都行!可不管你們叫啥,我也是你們的繼父!咱們今天把話說明白了,以前你們沒有父親,沒人管你們,一個個像個野孩子似的,膽子大得沒邊了,敢把天捅個窟窿,敢把地砸個眼子,沒教養,沒規矩,人見人煩。從今以後不行了,因為你們有父親了,就是說有了我,雖說是繼父,我也要管你們了,誰要再敢撒謊、打架、不聽話、幹壞事、不幹活,別說我不客氣。你們不把我當爸可以,我可是把你們當做我的孩子,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我不會留情的,要不然你們的媽找我幹啥呀,是不是?你們聽沒聽懂?啊?」

幾個孩子還是不說話。

關吉棟又提高了嗓門:「聽沒聽懂呀?」

高秀蘭下地推了他們一下:「說話呀,聽沒聽懂呀?快說話!」

半天,寶銀開口了:「……聽懂了。」

寶玉看了寶金一眼,也開口了:「我二哥聽懂了,我也聽懂了……」

高秀蘭看着寶金沒有張嘴說話的意思有點着急了:「寶金,說話!」

寶金惡狠狠地瞪了兩個弟弟一眼,依然沒有張嘴。

關吉棟不耐煩了:「算了,不說就不說吧,洗洗腳睡覺!睡覺!」

高秀蘭催促孩子上炕睡覺,她關上了娟子跑后忘記關上的院門,擔心地看着酒廠家屬區的另一端。

朱大夫和武鳳梅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的叫朱華,和娟子同歲,小的叫朱琴,和寶銀一樣大。娟子和朱華是同班同學,而且朱華的父親和娟子的母親都在廠醫務室工作,所以平時兩個人關係很好。一般講漂亮女孩身邊的朋友一定是個醜女。朱華就長得挺丑:大餅子臉,蒜頭鼻子,小眼睛。她一直很崇拜娟子,娟子人長得漂亮,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人見人愛,自己卻什麼都不行,朱華覺得有娟子這樣的朋友很有面子,是她的驕傲。

朱華對娟子今天晚上的突然到來表示了同情和歡迎,她給娟子開了院門。她下身穿了條花襯褲緊抿著棉襖,推著娟子往屋裏跑,外面的天太冷了。娟子到朱華家的時候朱大夫和老婆武鳳梅正在抻被單,武鳳梅又高又胖,把瘦猴一樣的朱大夫扯得亂晃。

「你使點勁!」

「我這不使勁了嗎!」

「你那點屁勁!」

房門開了,朱大夫很意外地看見了娟子,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握被單的手下意識地鬆開了。武鳳梅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拽著被單的另一頭向後退了好幾步,撞到了地柜上。「朱瞎子你想死呀!」她從地上跳起來拿着被單頭甩打着朱大夫。

朱大夫躲閃著,他抓住了武鳳梅手裏的被單。「有人來了!娟子,這麼晚了,出啥事了?」

娟子站在那,眼淚流了下來。

「爸,你就別問了,娟子心裏怪難受的。」朱華邊說邊幫娟子擦着眼淚。

「誰欺負你了?」看見娟子哭了,朱大夫更加關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關頭……」娟子很委屈地說。

「老關頭咋了?」

「老關頭跑我們家住去了。」

娟子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朱大夫突然變得很煩躁:「這個老關頭,娘的,他到底還是去你們家睡了!……」

武鳳梅站在一旁並沒有察覺到丈夫的變化:「哎呀我尋思啥事呢,老關頭娶了你媽,上你家睡覺不正應該嗎!不是說了嗎,男女不是親,睡在一個被窩連着筋!小華子,去炕琴上再拿一套行李,給娟子焐上!」

朱華拉着娟子進了她和妹妹的屋子。

朱大夫自言自語地重複著剛才的話,他把「去你們家睡」,改成了「和高秀蘭睡了」。

這時武鳳梅才聽出丈夫話里的意思,說:「哎朱瞎子,咋像睡你媳婦似的,挺難過呀?」

朱大夫突然發火:「我就難過了,咋的!」

武鳳梅嚇了一跳:「你抽風呀!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你啥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管不著……」

朱大夫和武鳳梅毫無避諱地吵著,朱華在另外的屋子裏給娟子鋪被子,她和妹妹對父母的這種「交流」方式早就習以為常,只是娟子很不好意思,她覺得對面房間的戰爭是由她而起:「華子,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你看你,說什麼呢,咱們姐們兒還說這話。」朱華很大方地回應着娟子,這樣讓娟子感到很溫暖。「娟子,你說老關頭是不是不要臉呀?那麼大歲數了,還要娶你媽。唉,高姨多漂亮一個人呀,嫁給了老關頭!」朱華當着娟子的面說着老關頭的壞話,她覺得這樣會讓娟子心裏好受點。

娟子為母親開脫著:「我媽為了不下鄉……」

「老關頭晚上在你們家睡覺,和你媽在一個被窩裏睡呀?」朱華好奇地問。娟子不想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肯定在一個被窩裏睡呀,兩口子嘛。」朱華很興奮的樣子。

娟子對朱華的興奮很反感,她轉過去身子,說:「睡吧華子。」

朱華閉了燈,兩個人又說了些閑話,朱華困了,漸漸就入了夢鄉。可是娟子睡不着,她覺得心裏特別的亂,又生氣又委屈,自己又理不清,睜着眼睛在黑夜裏想着。

這個夜晚睡不着的還有朱大夫,他一聲聲地嘆著氣。

武鳳梅問:「想啥呢,還不睡!」

「你說老關頭那體格,像鐵塊子似的!……」

「擔心了?」

「我有啥擔心的!」

「就你那小心眼,我要是看不出來,就出鬼了!你那麼說吧,高秀蘭今晚上,可是久旱逢甘雨了!」

「武鳳梅,你太下流了!」

這個夜晚高秀蘭家的氣氛有些異樣。

關吉棟在脫衣服,三個孩子緊緊地閉着眼睛,顯然他們不敢看這一幕:關吉棟將鑽進他們母親的被窩。以往寶金和寶銀睡一個被窩,寶玉和母親睡一個被窩,今晚寶金自己一個被窩,寶銀和寶玉睡在一個被窩,三個人眼睛雖然都閉着,卻可以看到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停地轉着。寶玉停不住了,還是睜開了眼睛看着關吉棟,看着他脫光了衣服,準備進母親的被窩,他鼻子一抽一抽的要哭。關吉棟光着膀子,看看寶玉又看看高秀蘭,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做。

高秀蘭看到了,替寶玉拉了拉被子,說:「寶玉,閉眼睛,睡吧。」

寶玉癟著嘴緊緊閉上了眼睛。關吉棟拉滅了燈,終於鑽進了高秀蘭的被窩裏。

「真熱乎,像盆火炭似的!心都烤熱了呀!……我身子涼不涼?」

「不算太涼。」

「做夢也沒想到呀,能把你摟在懷裏,秀蘭,這輩子就是為你死八百回,我也值了呀!……」

「說什麼死呀,咱們都要好好活着!」

「我有福氣呀,我有福氣!……」

「你不嫌我孩子多,累贅人?」

「不嫌,你要是孩子少了能跟我嗎,我認了!你就是再有十個八個孩子,我也認了,我願意為你當牛做馬,秀蘭!……」

高秀蘭按住了關吉棟:「別急,孩子們都沒睡呢……」

關吉棟誠懇地回答著:「不急,不急……」

他們倆的對話三個孩子都聽在了耳朵里,寶金在黑暗中躺着,偷偷把手伸進了寶銀、寶玉的被窩,狠狠掐了寶玉一下,寶玉殺貓似的哇一聲哭起來。屋裏的燈亮了,關吉棟支著光身子坐起來:「咋了?」

寶玉不說話,只是大聲哭着。

高秀蘭緊張地問道:「寶玉,咋了?」

寶玉沒有回答,還是大聲地哭。

關吉棟莫名其妙地問著:「咋了,讓鬼掐了呀?說話呀,咋了?」

高秀蘭對關吉棟說:「寶玉以前跟我睡一個被窩,是不是……」

關吉棟壓在了高秀蘭的身上,身子探過來:「好了,別哭了,以後你媽就和我睡一個被窩了,孩子大了,不能和媽睡一個被窩,和媽睡一個被窩,肚子疼,知道不?」

高秀蘭嗔笑了下,對寶玉說:「別哭了,睡吧。」

關吉棟又閉了燈,屋子重新陷入黑暗,寶玉抽噎著漸漸平息。

寶金在黑暗中壞笑着,又把手偷偷伸進了寶銀、寶玉的被窩,再一次狠狠掐了一下寶玉,寶玉就再一次哇地大哭起來。

燈再次亮了,關吉棟支起身子看着寶玉。

高秀蘭看着寶玉:「寶玉,又咋了?你和你二哥睡不挺好嗎,哭啥呀?」

寶玉哭個不停。

關吉棟坐在那看着,臉沉了下來。突然地上那個籠子裏的母雞啼叫了起來,其聲怪異。關吉棟掀開被子跳下地,趿拉着他的棉皮鞋走到雞籠子跟前,狠狠一腳踏上去,雞籠子當時就被踩扁,那隻母雞嘎的一聲叫沒動靜了。關吉棟一腳接一腳地踏着:「我叫你叫,叫你叫,叫,叫!叫!」

三個孩子嚇得用被子蒙住了頭,大氣不敢出。

高秀蘭驚恐地看着:「你幹啥呀?」

關吉棟走回來閉了燈:「這回好了,這回它再不用叫了!」

高秀蘭抽泣地哭起來:「你脾氣也太暴了!嚇人……」

關吉棟喘著氣說:「是,我脾氣是暴,可你放心,我不會和你發脾氣,更不會捅你一手指頭的,你相信我!」

後來高秀蘭就哭了,嚶嚶地哭着,像一隻蚊子在夜晚裏飛翔。

這一個晚上大家都睡得不好。

自從父親不在,母親把所有的微笑和憤怒都給了孩子,可如今一個男人走進了這個家,母親要把微笑給他,還要和他睡在一起,而這個男人不是別人,卻是孩子們最痛恨的老關頭。孩子們心裏的那份彆扭,恐怕沒有什麼辦法清除掉了。憎惡和厭煩像一棵樹一樣,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上扎了根。

早上,關吉棟和高秀蘭都去上班了,寶金躺在炕上蹺著二郎腿吹笛子,吹着《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撒氣漏風的,音調不準。寶玉蹲在地上伴着哥哥的笛聲,看着被關吉棟踩死的母雞,眼淚汪汪的。寶銀在廚房幹活:「哥,我洗完碗了,該你扒爐灰和煤了!哥!」

「哎呀,聽見了,瞎喊啥呀!」寶金放下笛子,他看着地上的寶玉,「寶玉,想不想吃雞肉?」

寶玉淚眼汪汪地回頭看着哥哥:「想,可是不敢,再說生的怎麼吃呀?」

寶金下了炕,蹲在寶玉旁邊:「只要你想吃,我就能把它弄熟!寶銀,爐子上的水開沒開?」寶金對着廚房喊著。

「開了!」寶銀在廚房裏回答著。

「把水壺拎來,拿個盆過來!」寶金坐在炕沿上得意地笑着,露出了他的招牌小虎牙。兩個弟弟都很了解哥哥,他們知道哥哥又要干「大事情」了。

寶銀拎着水壺拿了一個盆出來:「哥,幹啥?」

「把雞放在盆里,再把開水倒上去。」他吩咐著寶銀。

「哥,你要幹啥?」寶銀問道。

寶玉坐在寶金的旁邊:「哥說,把它吃了!」

寶銀阻攔著:「哥,不行呀,媽臨走時說,她下班回來給咱們做!」

「她下班了做,老關頭不是也跟着一塊吃嗎!」

「不給老關頭吃呀?」

「美的他!他昨天晚上跳下地就把雞給踩死了,比日本鬼子都狠!」

寶金把死雞扔到了盆里,把開水往雞的身上澆,然後蹲了下來拔雞毛:「你倆過來幫我拔雞毛。」

屋子裏瀰漫着熱水燙雞毛的味道,三個孩子圍着那個熱氣騰騰的盆,一把把的雞毛從雞身上落到了地上。寶金站起來,他把那隻褪了毛的母雞高高地舉起來,寶銀和寶玉伸著被熱水燙紅的手要搶哥哥手裏的雞。「你倆饞瘋啦?這還沒熟呢,搶什麼搶?」

寶銀扇動着紅紅的手:「哥,你會做嗎?」

「這有啥難的,把雞毛褪凈了,剁成塊下鍋煮唄,放點鹽,放點花椒大料,行了!」

寶銀和寶玉一直跟在哥哥的後面,用一種崇拜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哥哥把一隻整雞,變成雞塊、雞條和雞片。再把這些毫無形狀的生雞肉,變成毫無形狀的熟雞肉,雞肉的香味掩蓋了褪雞毛時難聞的味道。三個孩子蹲在爐台邊啃雞,啃得一個個滿嘴巴是油。寶金拿着一隻雞腿在啃:「香不香?」

寶銀和寶玉的嘴裏都塞滿了雞肉:「香,香!」

寶金拿着雞腿向兩個弟弟發號施令:「一點不給老關頭留,一會兒把湯都喝了!」

寶銀問哥哥:「哥,給媽和姐留點吧。」

寶玉也央求着哥哥:「留只腿吧!」

「不留,全吃光!咱就說雞放在院子裏叫黃鼠狼給偷去了,給媽和姐留不就露餡了嗎?一會兒吃完,把雞毛和雞骨頭都倒了,倒衚衕口那個垃圾堆去!咱可說好了,不管誰問,都說雞叫黃鼠狼給偷去了,聽沒聽着?」

寶銀、寶玉答應着:「聽着了!」

三個孩子繼續吃着,寶銀和寶玉的腮幫子被雞肉撐得滿滿的,寶金突然指著寶銀問:「雞呢?」

寶銀一愣:「雞,雞叫黃鼠狼偷去了。」

「不行,寶銀你反應太慢了,媽要是問起來,你們一定要快點回答。雞呢?」寶金又問了一遍。

「叫黃鼠狼偷去了!」寶銀這次的回答很迅速。

寶金又指著寶玉問:「雞呢?」

「叫黃鼠狼偷去了!」

「雞呢?」

寶銀和寶玉一起回答:「叫黃鼠狼偷去了!」

三個孩子對自己的設計感到十分滿意,他們把一隻雞都吃了,興奮得像過年一樣,完全不想後果會是如何。

每年冬季縣武裝部都要招兵,今年聽說要招一些文藝女兵,朱華動員娟子去報名。「就憑你,准能被招了,文藝女兵呀,媽呀,太了不起了!」

娟子活心了,想去試試。

縣武裝部禮堂的舞台上部隊文藝隊的戰士在排練舞蹈《夜練》,男兵女兵紅五星紅領章個個英姿颯爽。在一個青年軍官的帶領下,於夜幕下走着軍人的步伐,整齊劃一,即輕柔又剛健,個個眉宇之間顯出警惕銳利的英氣。

一群年輕人站在台下看着,個個完全入迷了,只剩下一臉的羨慕。其中有娟子和朱華。一個女兵拿着表格從外面進來:「哎,報名的青年注意了,馬上到外面排隊,馬上到外面排隊!」台下的一群青年人聽到喊,一窩蜂似的往外跑,娟子、朱華和朱琴被人推著往外跑。「慢點慢點呀,急啥呀!」院子裏排了兩排長長的隊伍,娟子擠在其間。朱華在一旁跟着往前擠。

娟子說:「朱華你也報名吧,咱們倆一起報!」

朱華說:「我不報!」

娟子說:「你不想當解放軍呀?」

朱華說:「誰不想當解放軍呀,可我能當上嗎,就我這長相……再說了,我唱歌跑調,跳舞也不好看,人家能要嗎?我不報你報吧!」

排了很長的時間,娟子終於拿到了表格,她和華子兩個人看著錶格,不知道該怎麼填,攔住了一個女兵問:「哎同志,這個表咋填呀?」那個女兵說:「沒念過書呀,姓名、性別、年齡,就填唄,這還用問嗎!」朱華看着那個女兵走了,用鼻子哼了一下:「牛啥呀牛呀,不就穿了一套軍裝嗎!」娟子說:「就那套軍裝才牛呢,咱為啥就穿不上呢?」朱華說:「等你穿上了,把她給斃了,看她還牛!」娟子說:「就怕咱穿不上呀!」

娟子拿着表格回到了朱華家裏,她和朱華研究著怎麼樣填表格。娟子拿着筆在嘴裏咬着,看著錶格,突然說:「華子,我不想填了!」朱華愣了,說:「好不容易拿到的表,你咋又不想填了呢?」娟子說:「你看這個欄里,家庭成分,我家是官僚富農,聽我媽說,我爺爺和我爸都在國民黨部隊里干過,人家能要我嗎?」朱華聽了,也沒了主意,說:「你們家成分這麼高,我還不知道呢。官僚富農可夠嗆,人家要的是貧下中農呀!」娟子愁了,拿着筆在嘴裏咬着,想了半天,臉上有了喜色,說:「華子,我有主意了!」朱華問:「你有啥主意了?」娟子說:「我改姓吧!我把張娟改成關娟吧!」朱華糊塗了:「你咋改成了關娟呢?」娟子拿着筆捅了一下朱華的腦門,說:「你呀,太笨!我后爸不是姓關嗎,他是黨員,又是轉業軍人,我改成了他的姓,人家不就要我了嗎!」朱華也高興起來,連說這個主意好:「娟子你真聰明呀!」可娟子拿着筆,還是不填,臉上又起了愁雲,說:「其實我真不願意這麼填,老關頭給我當后爸我都不樂意,這還成了我親爸了,心裏真彆扭呀!」朱華說:「哎呀,為了當兵,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就認了吧!」娟子嘆口氣,歪歪扭扭地在表格里填上了「關娟」兩個字,自己怎麼看怎麼彆扭,一直皺着眉頭,像咽了一粒苦藥似的。

縣城中央有一條大河,這條河是孩子們的天堂,夏天可以到這裏來游泳、抓魚,冬天可以到這裏來滑冰。那時候的孩子們大多都沒有冰刀,他們用木板做成了滑冰的工具,叫做冰板,用繩子綁在腳下,一蹬一蹬在冰面上滑,玩得也很開心。寶金哥兒仨吃完了一隻雞,肚子裏舒服了,就想到了去大河玩。隨即招來了附近的孩子們,先是在肚皮上印上字,前面印上「先鋒」或者「青春」或者「前進」等字樣,後面則印上號碼,有的乾脆印在了臉上,紅紅的看着很好笑,他們自己也能笑疼了肚子。十幾個孩子光着上身排隊等著印刷字碼,一個個凍得直抖,卻又興奮無比。寶銀手裏端著一碗用肥皂和紅鋼筆水調好了的紅印水,寶金替每一個上前卧在凳子上的孩子印字碼,把模子往上一鋪,後面印完翻過來印前面。

一個叫大眼驢的小孩戴着軍帽擠上來:「司令,先給我印,給我印!」

寶金看着他的軍帽:「大眼驢,誰的軍帽?」

「我哥搶的!」

「借我戴,我就先給你印!」

大眼驢摘下軍帽二話沒說扣在寶金的頭上,寶金錶揚他:「夠意思!」

印完了字,寶金領着部下們來到了大河,寶金舉著塊木板當指揮刀,喊著:「同志們,大紅房的混蛋們正在河裏滑冰板,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們的到來,我們要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殺他個回馬槍!脫!」所有孩子都脫下了棉襖,露出了肚皮上和後背上的字碼。

寶金一揮木板:「同志們,沖呀!——」

孩子們拎着冰板,撿起石頭沖向前方:「沖啊!」

冰上滑冰板的孩子們其中一人突然發現衝過來的紅肚皮的孩子,大驚失色,「不好,燒鍋街的壞蛋們殺來了,快撤呀!」

滑冰板的孩子們紛紛往岸上撤,但是已經來不及,寶金領着他的隊伍已經衝過來,雙方立刻混戰到一起。滑冰板的孩子們腳下站不穩,紛紛倒地。燒鍋街孩子們的突然進攻讓大紅房的孩子們猝不及防,「戰鬥」僅僅進行了三四分鐘就停止了。燒鍋街的孩子們勝利了,勝利的根本在於他們的奇怪打扮,大紅房的孩子們更多的是被嚇跑的,冰面上留下了他們的冰板和爬犁。寶金帶着他的兵在冰面上興奮地玩著。寶玉滑著冰板來到寶金跟前,寶金正蹲在地上往腳上綁冰板。

「哥,軍帽借我戴戴唄!」寶玉央求着哥哥。

「不借!」

「哥,中午了,回家吃飯吧?」

「你餓了?」

「沒餓,一打嗝還雞肉味呢!不信你聞!」

「誰聞呢,怪臭!沒餓你着急回啥家?」

「我怕咱媽找!」

「找啥找呀,知道咱們丟不了!這塊冰面叫咱們搶回來了,咋也得多玩一會兒呀!」說着,滑著冰板跑遠了。

寶玉看到了寶銀:「二哥,回不回家呀?」

「哥咋說呀?」

「哥說不着急回家。」

「那你還問我!」

寶銀踩着冰板在冰面上做着各種動作,他滑到了朱大夫二姑娘朱琴的身邊,朱琴一個人用爬犁錐挑着爬犁來到了大河,站在河邊看着冰面上玩耍的孩子們。寶銀說:「你倒下來滑呀,站着幹啥?」

朱琴說:「寶銀,冰結實嗎,不能掉下去呀?」

「掉下去怕啥呀?掉下去就餵魚唄!」

「死寶銀,你餵魚吧,我才不喂!」

「我不怕掉下去呀,我喂啥魚?」

「我也不怕!」

「你不怕你下來滑呀,沒事,掉不下去,你看這麼多人在滑呢!」

朱琴小心翼翼地坐上去,用爬犁錐扎著冰往前划。寶銀蹬著冰板,在後面推。一個外號叫山梨蛋子的小孩滑到寶金跟前,拍了下他的肩:「司令,你看你們家寶銀,多騷呀,推小姑娘!」寶金順着山梨蛋子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寶銀在推朱琴,說:「太不像話,真騷!山梨蛋子!給我哄哄他!」

「是!」山梨蛋子興奮了,把身邊的孩子們叫過來,「來來,哄哄寶銀!」

這是孩子們喜歡乾的事情,於是全體興奮:「對,哄哄寶銀!」

山梨蛋子喊著口號:「一、二!」

孩子們一起喊道:「騷寶銀!」

「一、二!」

「騷寶銀!」

寶銀站住了往那邊看,突然惱了,他一把搶過朱琴手裏的爬犁錐,滑過去,揮起來就打,「誰騷呀,你們騷,你們騷!我叫你們罵人!……」孩子們嚇得四散逃跑。寶銀追着山梨蛋子打,「你媽腿的山梨蛋子,你才騷,你騷!你騷!」

寶銀追了上去一掄,用爬犁錐的木把打在了山梨蛋子的後腦上,山梨蛋子撲通倒地,寶銀驚呆住,不敢動了。山梨蛋子倒在地上捂著頭大嚎,頭上出了血。孩子們聚攏了過來,寶金蹲到地上去扶山梨蛋子:「山梨蛋子,山梨蛋子!」

山梨蛋子坐在地上,摸了一把頭看看手,手上全是血,哭聲更響了:「血,出血了呀,媽呀,完了!……」

寶銀嚇得往後直縮。冰面上的孩子漸漸地少了,被陽光照射的刺眼的冰面上留下了長長的血跡,血跡的一端無限延長,而另一端站着三個孩子:寶金、寶銀和寶玉。

高秀蘭一直在擔心娟子,她早上走得很早。她想去朱大夫家看看娟子,但是走到一半她就調頭了,高秀蘭不知道自己去了應該說什麼,她是個臉皮薄的人,到朱家去責問自己的女兒,總不是件體面的事。左思右想之後,高秀蘭決定去醫務室等朱大夫,等他來了問問娟子昨晚在朱家是怎麼過的夜。可是高秀蘭見到了朱大夫,還沒等她開口,朱大夫倒說話了:「秀蘭呀,臉色不大好呀?」

「是嗎?我臉色不好了嗎?」高秀蘭沒弄明白朱大夫話里的含意。

朱大夫自己捏捏腦:「哎呀,我也頭疼呀。秀蘭呀,你手有勁,你幫我擠一擠吧。」

高秀蘭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到朱大夫椅子後面。朱大夫摘下眼鏡,仰著頭。高秀蘭看着朱大夫倒著的臉,覺得很滑稽,一雙小眼睛隨着高秀蘭左右手拇指和食指在他額頭的擠壓而一睜一閉,朱大夫說:「秀蘭……我……昨天……晚上沒睡好呀。」朱大夫被高秀蘭擠著腦皮,不知道是痛苦還是舒服,聲音有些黏滯。

「你火挺大呀。」高秀蘭看着自己給朱大夫額頭擠出的五個菱形紫色皮下出的血點說,「哪來這麼大的火呀?」

朱大夫戴上眼鏡,走到鏡子前,照了照自己:「可不是嗎,火大呀!對了,娟子就在我家住吧,我家炕大,有的是地方。她一個姑娘家,和你們住一鋪炕,咋說也不方便。」

「那咋好意思呀!」高秀蘭正要問娟子的事,朱大夫倒是先說了。

「沒事,她和我們家華子好得一個人似的!」高秀蘭聽朱大夫這樣說,正想說句感謝的話,沒想到朱大夫卻把話題轉了,問:「秀蘭呀,還行呀?」

「啥?」

「就那個……老關頭。」

高秀蘭明白了,一臉的平淡:「行,挺好。」

「滿意?」

高秀蘭不高興了,她故意說:「滿意。」

「孩子們在一個炕上,方便嗎?」

「孩子們睡著了。朱大夫,你還想知道啥,我一塊告訴你!」

朱大夫覺出了高秀蘭的不悅,說:「噢,不不,你誤解了,我就是關心關心你!……好就好呀,滿意就好!滿意好!……」說着,朱大夫長嘆氣,說,「秀蘭呀,有件事我本來不想這麼辦,可我沒辦法呀!」

「啥事?」

「廠里號召機關同志下基層,你說咱們醫務室就三個人,誰去?我本來想讓小趙去,可是,秀蘭呀,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一想到你和老關頭……我這心呀,就像針扎似的,刺刺地疼呀!……」

「朱大夫,你不用說了,你就告訴我吧,到哪個車間去?」

「秀蘭呀,你得理解我呀,我不是想壞你呀,我就是……就是刺刺地疼呀!……」

「我知道,我走了你就不疼了!」

高秀蘭說走就走了,朱大夫這才知道,原來他身邊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其實是挺倔犟的,他追出去:「秀蘭,秀蘭!……」

高秀蘭沒有理他,自己去了涮瓶車間,和那些婦女們一樣涮起了瓶子。

關吉棟是中午快下班的時候知道了高秀蘭被下放到涮瓶車間的。關吉棟在鍋爐房往爐門裏甩煤,甩了幾鍬用手罩着眼睛往裏看了看,關上爐門,走到工具箱前,從裏面掏出一個日曆頭,用鉛筆往上記着什麼。這時老柏來了。

關吉棟說:「喲,柏科長來了,有何貴幹?」

「挺好的唄?」

「啥呀挺好的?」

「跟我裝呀!記啥呢?是不是記一晚上打幾次衝鋒?」

「柏科長你老不正經呀,我記每個月的花銷,今天買了二斤旱煙,還準備割二斤肉,晚上包餃子!」

「精神頭挺足呢,沒腰酸腿疼!」

「我上山呢,腰酸腿疼!」

「說是比上山累嘛!」

「說是?就像你沒上過?好像你挺清白的啊,你這個老柏!」

老柏覺得氣氛很融洽了,就說出了自己來鍋爐房的主題:「老關呀,和你說件事呀,你別不高興。」

「啥事?」關吉棟警惕起來,他覺得老柏口氣挺嚴肅的。

「高秀蘭下涮瓶車間幹活了。」

關吉棟一愣:「為啥?」

「不是號召機關下基層嗎!」

「準是那個朱瞎子搞的鬼!」

「別瞎想呀,真不是朱瞎子搞的鬼,廠里領導定的!」

「廠領導為啥這麼定呀?」

「人心不是一碗水,沒法平呀。高秀蘭沒下鄉就不錯了,總該到車間吃點苦吧,就是這麼想的。」

「你也這麼想?」關吉棟明顯的有點火了。

老柏義憤填膺地說着:「我二百五呀我這麼想,高護士涮多少個瓶子,也比不了她針打得好呀!這年頭都亂了套了!」

「你說我用不用找廠領導?」

「我看你別找了,廠里這麼一枝花叫你摘去了,偷着樂吧。找這個找那個的,誰也不會同情你,反而覺得你是得了便宜賣了乖!」

「噢,我打光棍子他們看着就舒服是不是?」

「你和我發啥火呀!我就是怕你再去鬧才來告訴你一聲的。忍一忍就過去了,好不好?」

關吉棟聽了老柏的話,沒有去找廠領導,可是他還是心疼高秀蘭,中午下班的時候,借了一輛自行車,到涮瓶車間去接高秀蘭。武鳳梅出來了,看到了關吉棟,很意外的樣子:「呀,老關……師傅?」

關吉棟說:「你就喊我老關頭得了,啥師傅呀!」

武鳳梅說:「我可沒想喊你老頭呀!咋的,來接人了,哎呀,真是心疼媳婦呀,咋沒人來接我呀!」說完大笑。這時高秀蘭出來了,臉色蒼白,很疲倦。

關吉棟不理武鳳梅,走上前喊道:「秀蘭!」

高秀蘭聽到了武鳳梅的話,同時看到了下班的女工們都拿眼睛看着她,她有些不高興了:「你來幹啥呀?」

關吉棟說:「我來接你!」

高秀蘭說:「接啥呀,這麼遠一點的路,出門就到了!」

「冷不丁兒干這活受不了,你上車吧!」

「哎呀,接啥接呀!」高秀蘭有點不耐煩,急急忙忙往前走。

關吉棟推著車子追上了高秀蘭,很生氣:「你咋不讓我接呀,嫌我老,怕我給你丟人是不是?嫌我老現在還來得及,咱們馬上去民政把結婚證毀了,走,去民政!」

高秀蘭倚著牆站着,臉色愈加蒼白:「不是呀,你理解錯了,我不是嫌你老,我是怕別人說我太嬌氣,第一天到涮瓶車間幹活,就叫人來接,別人會有閑話的呀!」

關吉棟緩了下來:「聽那些閑話不用活了,他們愛咋說咋說!你咋了,臉色這麼不好?」

「我胃疼。我就怕沾涼,一沾涼就胃疼。」

「快上車吧!來來,上來!」

關吉棟把高秀蘭扶上車,推著往前走:「啥時候得的這病?」

「生寶玉的時候,他爸不幹活,天天出去玩麻將,我月子裏洗尿布、生氣,就坐下了這病。」

「你那個男人呀,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人!」

關吉棟騎着車子帶着高秀蘭往家走,關吉棟囑咐高秀蘭回家喝熱水,上炕躺着,什麼都不準干。他們還想到了那隻雞,關吉棟興奮地問著高秀蘭想吃什麼口味的,想吃炒的還是想吃燉的,他說他做雞非常拿手,說得高秀蘭心裏熱乎乎的,胃痛不覺就輕了一些,沒那麼疼了。可是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高秀蘭的胃又嚴重地疼了起來。

他們先發現,雞沒了,接下來發現,雞叫孩子們給吃了。開始高秀蘭還不相信,他不相信孩子們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可是關吉棟拿了鍋給她聞,又拿了爐鈎子蹲下來,去鈎爐坑裏的爐灰,鈎了幾下鈎出了雞腸子,高秀蘭不得不相信,雞真是讓孩子們給吃了。高秀蘭說:「這幾個孩子呀!……」就覺得胃又開始疼了。

關吉棟火了:「這是啥孩子呀,咋這麼沒教養呀!還能把一隻雞整個兒都吃了,不想着給媽留點,太忤逆了,太少教了,我就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高秀蘭站在那眼淚流了出來。

關吉棟說:「我看這孩子就是叫你慣的,你是不是不捨得打呀,啊?該打就得打,該揍就揍,棍棒之下出孝子,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指示。你等他們幾個回來了,我非揍他們不可,不把他們的屁股打腫了,算他們便宜!」

高秀蘭捂著嘴哭出了聲音。

關吉棟覺得不對,上前扶住她:「秀蘭,秀蘭,來來,你上炕歇著,上炕歇著,哎呀這炕有點涼呀!我馬上把爐子生著,爐子生著炕就熱了,好了好了,沒事了,孩子回來我管他們!」

關吉棟幫着高秀蘭脫了鞋,把高秀蘭推上了炕,脫下自己的半大棉襖,蓋在高秀蘭的腿上:「你呀,小孩似的,總愛哭。」

「老關呀,孩子是不好,是該管,可你一定不要打他們,不要和他們發火……」

「這不打不發火咋管呀?」

「孩子們本來就怕你,不願意接受你,你剛來沒幾天就打他們,他們就更沒法接受你了。他爸懶歸懶,饞歸饞,可從來不打他們,你要想當他們的父親,你也不能打他們……你可以嚇唬他們,也可以給他們講道理,就是不能打他們,好不好老關,你能不能聽我的?」

「行,我聽你的,你的話就是最高指示,我堅決執行照辦:不打不罵不發火,給他們講道理,關鍵的時候可以嚇唬他們一下。行了吧?」

「老關,我知道你對我好!……」

「說實在的,不是為了對你好,你的這幾個孩子,誰能來受這份罪呀!行了,別哭了,我知道一個女人沒有了男人就沒有了靠山,以後我就是你的靠山,你放心吧,我會對你越來越好,就是把心扒出來給你,我都不後悔!」關吉棟坐在高秀蘭身邊,拿着高秀蘭的圍巾為她擦眼淚。高秀蘭突然撲在關吉棟的懷裏,放聲哭了起來。

沒有孩子的時候,高秀蘭在關吉棟的面前更像是個孩子。關吉棟滿心幸福地擔任著父輩一樣的角色。關吉棟說晚上割點肉包餃子,雞沒有了,包點餃子,一家人吃頓團圓飯,也算宣告他正式擔任繼父了。

傍晚的時候關吉棟早早回了家,開始剁餡子和面,不久高秀蘭也回來了,兩個人一起包餃子,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包餃子特別容易產生甜蜜感,彷彿把一切情感都包在了餃子裏,然後吃到嘴裏的不是餃子,而是快樂。關吉棟自從老伴死了以後,很久沒有這樣快樂了,他被這快樂陶醉著,嘿嘿地一個勁瞅著高秀蘭笑。可是他的快樂沒有維持多久就被毀掉了,天快黑的時候,院子裏傳來了一片吵嚷聲,還有哭聲和叫罵聲,關吉棟聽到了十分驚異,他拉開門出去看,看到了院子裏站滿了孩子和家長,孩子們在哭,家長們在吵,一片混亂。

高秀蘭也出來了,她站在那臉就白了,因為一看就明白,准又是她的幾個孩子在外面惹了禍,人家的家長找來了,而且來的人一個個怒火衝天。

看來事情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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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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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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