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

第五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

柳生十兵衛縱身躍起,在空中以靈活的中刀防禦,霸王丸站立格擋,柳生十兵衛落地,立刻發出「八相發破」。這招的輸入在空中已經完成,落地之後刀光才發出,密集的連斬在前方形成一片刀幕,是攻防一體的招數。霸王丸如果想趁柳生十兵衛落地的間隙進攻,那勢必會闖入刀幕中受傷,如果防禦的話,「八相發破」也會磨掉他一點血,柳生十兵衛這一跳就有了價值。

但霸王丸既沒有用重刀猛斬也沒有防禦,他忽然轉身。

「天霸封神斬!」霸王丸發出沉雄的呼吼,長刀在旋轉中爆出弧狀的刀光。

秘奧義·天霸封神斬。

霸王丸闖入了八相發破的刀光,但刀幕完全不能傷害他,天霸封神斬的最初一段是無敵的。長刀自下而上斬中柳生十兵衛的下頜,霸王丸陀螺般連轉,凄厲的刀弧全數斬在柳生十兵衛身上。此刻霸王丸的怒槽是滿的,每一刀的傷害值都是最大值,柳生十兵衛一邊後退一邊損血。在退到屏幕邊緣之前他的血槽就徹底耗盡了,霸王丸帶着一連串刀光騰空而起,柳生十兵衛的胸口開裂,血濺如花。

屏幕上出現巨大的「一本!」

霸王丸勝柳生十兵衛,上杉繪梨衣勝源稚生。

源稚生放下手柄,默默繪梨衣的頭頂:「預判了我的出招?所以就準備好了天霸封神斬來等着我?不錯哦,今天繪梨衣大獲全勝。」

《侍魂Ⅱ》是個老遊戲,也是源稚生和繪梨衣最常玩的一款,這種老遊戲還沒有那麼華美的光影效果,但連擊和攻防做得很好,算是硬派的格鬥遊戲。繪梨衣在這個遊戲上一直勝不過源稚生,但今天她那一刀「天霸封神斬」抓住了完美時機,一發逆轉。以這份眼力,即使去街機廳也可稱霸了,如果她能去街機廳的話。

繪梨衣面無表情地看着屏幕,按着手柄噼里啪啦作響。映着屏幕的光,她的瞳孔瑩瑩發亮。

「不高興么?今天我可真沒有放水哦,是繪梨衣靠自己的本事贏的。」源稚生說。

繪梨衣天生一張不悲不喜的臉,即使由源稚生陪着打遊戲是她最喜歡做的事,她也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不過畢竟相處的時間很長了,源稚生還是能感覺出她的情緒變化,主要是通過觀察她的眼睛,開心的時候她的眼神會更生動一些,多出一些鄰家少女的感覺,其他時候她的瞳孔就像光滑的鏡面,只反射外界的光而變化。很多人乍一見繪梨衣都覺得她像個人偶,完美無缺但是缺乏生機,工匠用了最好的琉璃做她的眼睛,但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久了很多人都會害怕。

「哥哥,不專心。」繪梨衣在屏幕上打出了這句話。

源稚生一怔。

他知道繪梨衣很敏感,所以從來不騙她,包括打遊戲這種小事。每次跟繪梨衣對戰他都會全力以赴,很少會為了哄她開心而放水。繪梨衣太了解他的戰術了,放水的話會被看出來。今晚他也沒有故意放水,但真的死困擾了他,他不夠專心,犯了幾個低級錯誤。原本柳生十兵衛的起跳位置可以再偏後一點,這樣就可防住天霸封神斬,等霸王丸落地出現影子的時候,一記重刀就能令他昏迷,跟着一招「絕水月刀」結束戰鬥。勝利的本該是源稚生。

繪梨衣看出他心神不寧,所以才會冒險使用天霸封神斬。但在源稚生心神不寧的時候戰勝他,繪梨衣也沒什麼成就感。

「是啊,今天心裏有點事,過幾天哥哥把事情辦完了再陪你玩。」源稚生摸了摸她的頭,起身出門。

是怎樣就怎樣,他從來都是個懶得解釋和辯白的人,所以繪梨衣才會跟他特別親近。繪梨衣天生不會說話,跟人「交談」都靠字條,她認識源稚生的第三天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着「哥哥很懶」。橘政宗笑笑說這真是她對人最高的褒獎了,她喜歡你啊稚生。源稚生撓了撓眉毛說小姑娘這是喜歡我的懶惰么?

橘政宗正站在門外。

「諸位家主都到了,大家都在等你開會。」橘政宗說。

「出了什麼事?」

「剛得到的消息,昂熱正在從芝加哥飛往東京的飛機上,美聯航UA881航班。雖然料到了學院會報復,卻沒想到來的人是校長本人。」

源稚生吃了一驚:「消息準確么?」

「應該是準確的,半個小時之前昂熱更新了他在twitter的狀態,這是他自己公佈的。」

「真是張揚的作法啊。」

「希爾伯特·讓·昂熱一直都是這麼張揚的人。」

「都來到這裏了要不要進去看看她?」源稚生說,「她玩遊戲機呢。」

「今天就算了吧,還是開會要緊,別讓諸位家主等得太久。」橘政宗說。

源稚生拍了拍紙糊的隔門,繪梨衣也在裏面拍了拍門,他們總是這樣說再見。屋裏黑了下去,嘈雜的音樂聲也停止了,那是繪梨衣關掉了遊戲機。片刻之後火光亮起,大概是繪梨衣點燃了蠟燭。燭火把她的身影投射在隔門上,她脫掉了身上的巫女禮服,身影曼妙修長。源稚生和橘政宗都沒太詫異,只是扭頭不去看。除了玩遊戲機,繪梨衣最喜歡的事就是洗澡,源稚生不陪她玩遊戲,她這就準備洗澡去了。

源稚生猶豫了片刻,拍了拍隔門:「等這件事結束了,我帶你出去玩,把東京逛遍。」

一張摺疊起來的紙條從門縫裏鑽了出來,上面是幾個粗筆寫成的大字:「心配しないにでください,私は従順になります(日語:不用擔心,我會聽話)。」

電梯帶着源稚生和橘政宗直接進入會議廳。桌上陳列著寶刀、鎧甲和佛像,佛像前的香爐里青煙裊裊,桌旁風魔小太郎、龍馬弦一郎、宮本志雄、櫻井七海、犬山賀五位家主長身跪坐,看見源稚生走進來,他們同時欠身行禮。

源稚生在首位坐下,橘政宗陪坐在側面,幾天前這兩個人的位置還是反著的。就在龍源計劃結束后的第二天凌晨,橘政宗忽然宣佈辭去大家長的職位,推薦源稚生接替他的工作。

在歷史上還很少有過大家長「辭職」,蛇岐八家的大家長等若日本黑道的皇帝,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都不願意放棄權柄,所以這個職位一般都是終生的,甚至世襲的。皇帝不幹了不能叫「辭職」,用「遜位」或者「下野」更合適,通常遜位都是因為被權臣逼宮的緣故。但沒有任何人逼橘政宗的宮,知道自己被推薦擔任大家長的時候源稚生正在一個人喝悶酒,烏鴉衝進酒窖里大吼說老大已經有70%以上的人投票支持你了!櫻面無表情地說這樣看來擔任大家長是不可避免的了,我這就準備您就職典禮用的燕尾服。夜叉興奮地說也給我做一身吧也給我做一身吧!我比較魁梧,到時候我站在老大後面比較有氣勢!

當天下午源稚生酒醒,家族確認他已經是臨時的大家長了,就職儀式之後就是正式的。

「昂熱已經上了飛機,還有十三個小時就會到達東京。」犬山賀把自己的手機推到源稚生面前,「他不僅更新了自己的twitter狀態,還給我發來了短訊。」

源稚生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阿賀,我今天搭乘美聯航UA881航班飛往東京,預計到達時間是下午的16:20,請代我通知蛇岐八家的諸位家主,說我來了。」

「阿賀?他居然像稱呼小孩那樣稱呼您。」源稚生微微皺眉。

「這是他習慣的做法,表示他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裏。」犬山賀說。

「真高調啊,把航班號和到達時間都通知了我們,是指望着我們去接機么?」櫻井七海說。

「高調的示威,但日本如今已經不是他可以橫行的地方了!」風魔小太郎冷冷地說,「想用這種方式來嚇唬我們,未免太可笑了!」

「說不上故意示威,他就是這樣的人。」犬山賀說。

「什麼樣的人?」風魔小太郎揚眉。

「驕傲的人。風魔家主,恕我直言您並不了解昂熱,如果您知道他有多驕傲,就會明白他為何不願蒙面潛行。他是獅心會的創立者之一,他的同伴是梅涅克·卡塞爾、路山彥、『酋長』布倫丹、『猛虎』賈邁勒……他的老師是『掘墓人』甘貝特、『銀翼』夏洛和『鐵十字』馬耶克……」犬山賀念著那串光耀秘檔歷史的名字,「從卡塞爾學院建立之日起他就是校長,直到如今校董會依然找不到能夠替換他的人。他是從秘黨時代活到學院時代的最後一人,帶着那樣巨大的榮耀活到今天,他委實不必在我們任何人面前蒙面潛行。」

每個人都不由得動容,光聽那串光耀屠龍史的名字就足夠震撼了,就像一個物理學家聽到艾薩克·牛頓、托馬斯·愛迪生、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邁克爾·法拉第的名字列在一起。

「是啊,希爾伯特·讓·昂熱,那是無論誰都要稱之為英雄的人,他確實不需要蒙面。」橘政宗嘆了口氣,「但他想逼我們讓步么?我們背後就是懸崖,我們早已沒有退路了。宮本家主,向諸位公佈你對神葬所的研究報告吧。」

宮本志雄起身鞠躬,打開桌上的投影儀:「原本這份研究報告還要經過進一步的確認才會對諸位公佈,不過危機迫在眉睫,可供我安心搞研究的時間大概不多了。」

他雖然年輕,確實家族中公認的學術精英,曾在卡塞爾學院進修,之後謝絕了若干院系的聘書返回日本分部主持岩流研究所。他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投影在巨幕上的是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那是迪里雅斯特號的照相機在海溝深處拍攝的列寧號,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肉繭,血腥的粘液呈絲狀往下流淌,數以百萬計的肺螺在肉繭的皺褶中蠕動。

「這就是迪里雅斯特號在海溝深處發現的東西,也就是列寧號運送的那枚龍類胚胎,它已經隨着高天原沉入岩漿。」宮本志雄說,「但它並非我們尋找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神,那個一萬年前就被埋葬在高天原里的東西。雖然名為神,但也許稱作魔鬼更合適。我想諸位都很容易猜到,這是一場血腥的祭祀,胚胎的血流入了高天原的廢墟,喚醒了埋葬在廢墟下的屍守群,當然,也喚醒了神。」

「根據《皇紀聞》中的記載,神其實是殘缺的,殘缺的神需要其他高階龍類的基因進行補完。而列寧號把一枚鮮活的胚胎帶給了神,眾所周知胚胎細胞處於高速的分裂中,那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化學反應,每一枚細胞都有旺盛的活力,胚胎體液中蘊含各種激素。龍類也不例外,龍的胎血被稱為『聖杯』,在古老的鍊金術典籍中,它被稱作液體黃金和萬能葯,甚至具備起死回生的效果。」宮本志雄展示了一張古籍的拓片,拓片上是一幅古畫,肌肉魁梧的男子把巨大的龍屍舉過頭頂,把自己沐浴在龍的血液中,「這本書名為《尼伯龍根之歌》,是一部用中高地德語寫成的敘事詩,成書於公元八世紀。抄寫匠繪製的這幅圖,描繪了神話英雄齊格弗里德殺死巨龍,並用龍血沐浴令自己刀槍不入的一幕。這可能是真實的歷史,古代的屠龍英雄經常用龍血沖刷自己的肉體促使自己進化,而胎血是龍血中活性最強,毒性卻最小的。歷史上的齊格弗里德殺死的可能並非一頭成年巨龍而是尚未孵化的龍類胚胎,他用胎血補完了自己,進化為高階混血種。」

「綜合這些情報我們做出如下推測,有人從西伯利亞北部的無名港偷出一枚珍貴的胚胎,用了某種未知的方式阻斷了胚胎的正常發育,胚胎最後發育成了畸形的怪物,但它的身體里仍然流動着珍貴的胎血。那人把胚胎和列寧號一起沉入極淵,舉行了這場宏大而血腥的祭祀,對神進行補完。」

「就是說有人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成功喚醒了神?」櫻井七海說。

「是的,這決不是偶然事件。神蘇醒后離開了高天原,我們毀掉的只是空蕩蕩的墓地。」宮本志雄打開一封郵件,「這是今天一早內閣官房長官發給岩流研究所的郵件,要求岩流研究所配合日本地震局做驗證。根據地震局的報告,從20年前開始日本的地質構造逐步變化,沉睡的火山群活躍起來,地震頻發。1995年阪神圈大地震,震級7.2,死亡大約6500人。2004年阿蘇火山爆發,在那之前它幾百年沒噴火了。就在幾天前,連富士山也活躍起來了,它是岩漿的主管道,下方直深入五公里深的地底。」

家主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想諸位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先代神官在《皇紀聞》中留下過這樣的描述。一萬年前神曾蘇醒,日本四島在驚濤駭浪和火山噴發中搖晃,天地搖搖欲墜,高天原沉入茫茫大海。那是神賜給子民們的禮物,神蘇醒之日必然賜禮物予子民,它的禮物是浩劫。看似荒誕不經的傳說,可是正漸漸變成現實。二十多年前列寧號沉入高天原,神開始蘇醒,被打斷的浩劫之輪又轉動起來。如今蘇醒的神已經離開了高天原,那麼敢問諸位,蘇醒的神會去往哪裏?」宮本志雄環顧眾人。

「會回……故鄉!」風魔小太郎第一個醒悟。

「日本就是它的故鄉。」櫻井七海臉色蒼白。

「是的,它已經回來了。也許就在這座城市裏,也許就在你我身邊。」宮本志雄緩緩地說。

所有人都緩緩的打了個寒戰。

「想要喚醒神的人,是猛鬼眾么?」龍馬弦一郎問。

「除了猛鬼眾還有誰?那是他們渴望已久的進化之路,進化成純血龍類的唯一途徑是藉助神的血。」橘政宗緩緩地說,「而且這個世界上有誰知道神被埋葬在極淵深處?連秘黨都不知道,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猛鬼眾和我們。如果把列寧號沉入海溝的人不是在座的諸位,那麼只能是猛鬼眾。」

「他們瘋了!沒有人能控制神……它一旦覺醒就是絕對的主宰!沒有任何東西能壓制它!」龍馬弦一郎大聲說。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猛鬼眾喚醒了神,神已經返回了故鄉。我們只是不知道它有沒有落進猛鬼眾的手裏。它應該只是復活了但還未真正覺醒,龍馬家主說得對,一旦它覺醒,世上就沒有人能壓制它。唯一能壓制它的東西­是那位黑色的皇帝,但黑皇帝早已不存在於人世間。」與正宗幽幽地說,「而且那黑色的皇帝……是比神更暴虐的魔鬼,我們不能寄希望於魔鬼去幫我們殺神吧?」

「大家長……不,政宗先生,我們該怎麼做?」櫻井七海問,她還沒有習慣橘政宗卸任大家長這件事。

「對猛鬼眾發起戰爭,把他們連根拔起,把藏在幕後的人挖出來!在神蘇醒之前找到它,殺死它!」橘政宗的聲音彷彿銅鐘轟鳴,「神的時代早已結束,它們應該永眠於地獄深處,不該被招魂。」

所有人都看向源稚生,源稚生輕輕地撫摸著腰間的蜘蛛切,他把古刀抽出幾寸再推入鞘中,會議室里回蕩著清越的刀鳴聲。

「老爹,這會死很多人,也會讓很多人不幸。」源稚生直視橘政宗的眼睛。

「是啊,會有無辜的人被拖入我們的戰爭……可這就是唯一的辦法。」橘政宗微微欠身,「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會議室里一片死寂,佛龕前香煙繚繞,蠟燭爆出明亮的燭花。儘管神社中的家族會議已經投票決定對猛鬼眾開戰,但是真正的戰爭動員令要由他們七個人簽字發佈,這會是一道帶來腥風血雨的命令,即便是黑道宗家的主人們也難免猶豫。

「我代表源家同意,雖然源家其實只有我一個人。」源稚生輕聲說。

「風魔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風魔小太郎起身,向著源稚生深鞠躬。

「龍馬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龍馬弦一郎跟着起身。

「宮本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

「櫻井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

「橘家也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雖然橘家也只有我區區一個人。」橘政宗也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犬山家家主,會議室里除了源稚生就只剩下犬山賀還坐着。犬山賀平時總是笑臉迎人,但此刻他面無表情地坐着,似乎在沉思。

「犬山君!」風魔小太郎沉聲說。

上杉家主人上杉繪梨衣的意見並不重要,上杉家的一票其實屬於源稚生,源稚生想怎麼做,繪梨衣總是會贊同,還不確定的只有犬山家。如果犬山賀不支持,那麼犬山家就會退出這場黑道戰爭,家族的戰鬥力會折損,其他幾家的下輩也會因犬山家的退出而動搖。

犬山賀緩緩起身,走到源稚生面前深鞠躬:「犬山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

家主們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但這種時候和秘黨決裂好么?昂熱雖然是個驕傲的人,但在屠龍這件事上無人能質疑他的能力和決心。如果有他的支持,我們的勝算會大大增加。」犬山賀說,「神之為物,連先代的神官們也說不清。它區別於其他所有的龍王,高高在上,如今我們只能猜想它。獵殺這種級別的目標,也許超出了我們的能力。」

「犬山君,你曾經是昂熱的學生對吧?不敢用刀劍對準自己的老師么?還是說你仍舊對他抱着感情?」橘政宗直視犬山賀的眼睛。

「感情?」犬山賀搖頭,「大概在蛇岐八家裏,受他侮辱最多的人就是我吧?但在屠龍這件事上,我們如同行走在刀鋒上,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和那個男人合作……他是活着的人類中,最強的屠龍者。」

「與昂熱合作?當然可以,只是需要付出一點代價,那代價的名字是尊嚴。」橘政宗環顧眾人,「從古至今日本一直是我族的棲息之地,是我們的家園,我們不必聽命於任何人。但希爾伯特·讓·昂熱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從那之後再沒有蛇岐八家,有的只是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他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屠龍者,但也是征服我們的人。今天我們終於回復了自由,諸君又要回去繼續當他的走狗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橘政宗說中了他們的心事,希爾伯特·讓·昂熱在日本分部一直享有很大的尊重,與其說那是因為他可敬,不如說那是因為他可惡。沒有人喜歡一個外國人高高在上地對自己發號施令,跟昂熱聯手還不得不交出家族守護了幾千年的秘密。但神正在蘇醒,這種關鍵時刻如果能得到昂熱的支持,風險會大大地降低,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請諸君想清楚,我們的血管里流着古老、高貴又暴戾的血,這神賜的血液令我們強大,給我們帶來數以千計的A級血裔,但也給我們帶來了數不清的鬼。諸君心裏都清楚一件事,儘管這間會議廳里的人都沒有背負『鬼』的稱號,但跟血統穩定的歐洲混血種相比,我們暴走的可能性更大。」橘政宗站起身來,繞着會議桌緩緩地行走,「如果我們向昂熱獻上神的所有秘密,他對我們的賞賜可能是漆黑的牢獄吧?根據秘黨的黨規《亞伯拉罕血統契》,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被監視被控制,除了稚生。」

「昂熱會把我們都看成鬼。」風魔小太郎低聲說。

「是,在秘黨眼中,無所謂蛇岐八家和猛鬼眾,也無所謂鬼和斬鬼者,我們都是鬼。我們和猛鬼眾的戰爭只是鬼在自相殘殺。」橘政宗拍了拍風魔小太郎的椅背,「諸君,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表決了。」

「政宗先生已經把利弊說的很清楚了,還用得着表決么?」風魔小太郎挑起雪白的長眉看着犬山賀,「您說呢犬山君?」

犬山賀沉默了足足半分鐘之久,然後起身向源稚生深鞠躬:「完全明白了!犬山賀願為大家長您和我們的家族出生入死!」

橘政宗輕輕鼓掌:「那就好,那麼就由犬山、龍馬、宮本三位家主出面接待昂熱。你們都曾上過他的課,學生去接待老師不是應盡的禮節么?讓昂熱明白一件事……日本,不是他的日本,從來也不曾是!」

家主們都已經離開了,偌大的會議廳里只剩下源稚生和橘政宗。源稚生給自己倒上了一杯威士忌,端著就走到窗邊去看夜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佔據了大片的視野,車流在高架路上搖曳著流光,高樓大廈里仍是燈火通明,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大都會裏,一隻白鳥惶急地飛過天空,落在一棟大廈的天台上緊張地四顧,胸口劇烈地起伏。

那是一隻海鷗,大概是從港區那邊飛過來的,東京靠海,經常會有海鳥誤入城市的中心。

源稚生想想自己若是這麼一隻白鷗,在這光彩奪目的迷宮中找不到出路,被嘈雜的人聲和引擎聲包圍,大概也會這麼驚恐不安吧?

「老爹,你知道我對大家長的位子沒興趣,為什麼非要傳給我?組織里有很多人覬覦這個位子,從他們中你能找到有領導力的人。」源稚生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隻白鷗,似乎是隨口問詢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因為你身體里流着皇血,你是命運對家族的恩賜,只有你才能重振家族。以前我當大家長,不是因為我比你合適,而是因為你還年輕,需要有人幫你代管這個組織。現在我老了,而你已經長大,家族又處在關鍵的時刻,我們需要你站出來。」橘政宗語重心長地說。

「我是一定要離開這裏的,」源稚生淡淡地說,「我想去法國。」

「法國確實是很好的地方,可在這裏你是黑道的皇帝,在法國你只是個普通人。」

「我想去法國就是因為在那裏我是個普通人,如果在法國我也是黑道皇帝,那我就不去那兒了,我可以去瑞士、挪威、丹麥,哪怕納米比亞洪都拉斯,我要找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在那裏我才能睡安穩覺。老爹我們之間有過協議的對不對?我支持你解決猛鬼眾,重振家族的威嚴,然後我就可以去法國了。」

「是的我承諾過,這件事結束后你就跟蛇岐八家再無關係……我記得很清楚。」橘政宗長長地嘆了口氣。

「可我現在被卷得越來越深了。」

橘政宗用遙控器關閉了所有的燈,只剩窗外的光照亮。他給自己斟了一杯燒酒,靠在落地窗的另一側看夜景,霓虹燈的彩光在窗格中變幻。

「我還記得你剛從山裏出來的那會兒,我帶你去東京最好的餐館『龍吟』吃飯。龍吟的燈光也是很暗,反倒是窗外更明亮,你把臉貼在窗戶上往外張望,目光那麼專註。你對我說,『原來這就是大城市啊!真漂亮!那我源稚生也要在大城市裏出名,每天都能來龍吟吃飯。』如今你在這座城市裏已經出了名,隨時都能去龍吟吃飯,甚至掌握了這座城市的命脈,可漸漸地你不再喜歡大城市了,想離開。為什麼呢?稚生。」

「我害怕它。」源稚生輕聲說,「越是了解這座城市我就越害怕它,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它吃掉。」

「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不必害怕任何人,在這座城市裏你說的話就是規則,你做的事就是正義。」

「如果是十七歲時的我,聽老爹你這麼說會熱血沸騰吧?可我今年二十四歲了。」源稚生搖晃着酒杯,冰塊撞擊杯壁發出嘩嘩聲,「如果十七歲的源稚生現在站在我面前,我會討厭他……那個以為自己就是正義的傢伙,後來當上了執行局的局長,以正義為名殺了很多人。」

「你殺的都是鬼!他們已經失去了作為人存在下去的意義!你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而斬鬼!總得有人有這樣的狠心,稚生你沒有做錯。」

「是啊,總得有人有這樣的狠心,可惜不是我。」源稚生輕聲說。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始終無法忘懷稚女的事么?」

「怎麼能忘呢?我是個斬鬼的人,而我這一生斬掉的第一個鬼,是我的親弟弟。」源稚生幽幽地說,「我把他的屍體丟在一口廢水井裏,他那雙已經死掉的眼睛瞪着天空,我知道他不相信,直到死他都不相信我真的會用刀刺穿他的心臟,可我偏偏這麼做了,他是鬼,而我是斬鬼的人,這是命運。」源稚生搖了搖頭,「命運。」

「如果你是鬼而稚女是斬鬼者,那他也會用到刺穿你的心臟。你說得對,這就是命運,我們所有人都必須服從的命運。」

「我已經服從了好些年了,我真的很累了。老爹你放過我吧,再找個人來替我,這樣我就能去法國了。」

橘政宗笑着嘆氣:「其實我也很想去法國,去你說的那個蒙塔利維海灘。」

源稚生一愣:「那是個天體海灘,老爹你一把年紀了還對女孩子的身體有興趣?」

「我沒想過要在那裏定居,我是想去看你。我曾構思過你去了法國以後我的生活,我想每年夏天去蒙塔利維海灘度一次假,遠遠的看着你在海灘上走過,跟那些漂亮的女孩眉目傳情,在她們赤裸的背上抹防晒霜……但是不跟你見面。我不帶任何人,也不告訴任何人。我在戴高樂機場下飛機,租一輛車,自己開去蒙塔利維海灘,裝作一個去看裸體的好色老頭子。我這輩子沾的血腥太多,已經沒法自由啦,註定要下地獄變成惡鬼。我跟你見面會給你惹麻煩的,你將來的加人也不會喜歡一個惡鬼總去看望你。有一天我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就是源稚生,再也不會有人去打攪你的安寧。」橘政宗頓了頓,「你沒有紋身,你是乾淨的。」

源稚生一愣。

他確實沒有紋身,在這黑道中是很罕見的。按照級別和功勛,家長會賜給組員不同的文身,級別高的文身如神鬼和龍虎,稍差一點的有鶴、櫻花、鯉魚和武士,街頭小混混喜歡在身上文裸女、天使和骷髏,但那種文身在黑道中其實是不入流的,能夠表明身份地位的文身都是家長依照家規賜予圖案,組員拿着圖案去找刺青師傅。源稚生雖然是源家家主,但在組織中的地位也是由低到高一步步升上來的,這些年來為組織立下了汗馬功勞,尤其是接管了執行局之後,可大家長橘政宗從未把文身這項榮譽賜予他。橘政宗對他的獎賞通常都是「今晚一起吃飯吧」或者「周末一起去刀社玩玩」,感覺就像帶孩子去遊樂園。

「紋身不僅是榮譽也是黑道的印記,」橘政宗緩緩地說,「身上有文身的人,普通人的圈子不會接納,所以黑道中人就只有跟黑道中人來往。」

「就像血之哀?」

「是啊,就像血之哀,同類抱團聚在一起取暖。家長賜文身給組員,也是賜鎖鏈給他,文上之後一輩子都跟黑道斷不了關係,黑幫是耗盡難處的組織,我們這種人誰能說自己受傷沒沾過血?就算你退出了,也別想輕易把恩怨的鏈條斬斷即使躲到天涯海角還是可能被仇家找上門來。所以黑道是條不能回頭的路,拿起刀就只能一路往前殺,放開刀柄的那天就是死期。」橘政宗看了源稚生一眼,「但我希望你離開的時候乾乾淨淨。」

源稚生一怔。

「放心吧,我沒有留你在日本陪我的意思。這件事結束后我會重新接任大家長,你就去法國。」橘政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稚生,為家族做最後一件事吧,你是皇,你的身體里流淌著祖先的血,你的覺悟會喚醒我們所有人的鬥志。我們已經沉寂得太久了,二戰之後我們淪為了歐洲混血種的下屬,猛鬼眾又不斷地蠶食我們的地盤,我們一再地忍讓一再地退縮,終於忍無可忍。蛇岐八家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家族,可現在的我們就像是條被人釘住七寸的蛇。我們太需要一次偉大的戰爭了,擺脫秘黨,清洗叛徒,再殺死神!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這個家族再度崛起於世!」橘政宗直視源稚生雙眼閃亮,彷彿熊熊燃燒的火炬。

源稚生挑了挑眉峰:「這算是……請求么?」

「算是吧。這是最後一戰,請跟我並肩作戰,我們會照亮這個時代。我們的時代落幕之後你去法國,我在日本等死。有一天你會有漂亮的妻子和孩子,我會祝福你,但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

「老爹你這麼說的話,還是不太了解我啊。」源稚生叼上一根煙,「我對照亮這個時代沒興趣,我也不清楚老爹你做得對不對。我始終投你的票,就是支持你這個人,錯了也無所謂。」

橘政宗默然良久:「只是不想我太孤獨……是么?既然老師一意孤行,學生便也只有無條件地服從,這是日本的文化。」

「其實我從沒把你看做老師,作為老師你可不如昂熱。」

橘政宗笑得有點苦澀:「原來每個人都覺得昂熱那麼棒……也好也好,這樣我就可以死心了,我這種資質平庸的人,確實不該跟公認的英雄去比較。」

「不過沒關係的啦,哈哈,稚生你不用安慰我。」橘政宗撓了撓頭,爽朗地笑了起來,「昂熱比我出色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我為家族培養出了你這麼優秀的領袖,心裏還是很自豪的。」

「我……」源稚生說。

「沒什麼事我就先告辭了,今夜還想再去一趟刀社。」

「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鍛刀?」

「想打一柄刀送給你,當是慶賀你成為新的大家長。」

杯中的酒已經空了,源稚生仍站在窗邊。

樓下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十幾名黑衣人在那輛車前排隊,橘政宗坐在車中,通過車窗一一叮囑他們。他是事必躬親的人,每逢外出都要做大量的事前安排,生怕不在家中的時候下面的人把事情辦砸了。

說起來橘政宗可以入選「家族歷史上最不走運的十位大家長」,甚至可能進入前三名,歷任大家長都是黑道中的至高領袖,就任時全日本的黑道幫會都會趕來拜見,便如新皇即位萬國來朝,大家長的隻言片語都會震動黑道,他對誰皺眉那個人都會嚇得寢食難安,他一旦動怒就會有人人頭落地。可橘政宗主政的時代家族已經淪為秘黨的附庸,黑道幫會對本家的尊崇也有所減弱。橘政宗謹小慎微地經營著這個家族,常常加班到深夜,對待幫會、政治家和財團都格外地親切,被認為是蛇岐八家歷史上最溫和的領袖,他靠自己的人格魅力贏得了各方支持,蛇岐八家終於重新確立了黑道本家的地位。可猛鬼眾又忽然崛起,從家族手中生生奪走了大片的地盤,把橘政宗搞得焦頭爛額。

他這輩子都做着家族崛起的大夢,刻字機卻算不得宏才大略的領袖,只能靠兢兢業業來彌補。這種男人居然在大家長的位置上呆了十年,也真是個奇迹。

那次在龍吟吃飯的事源稚生記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光顧那麼豪華的餐館,每件東西每道菜肴都那麼新奇,所以他才會衝動地說出『要在東京建立名聲』的豪言壯語,話一出口自己就有點後悔了。橘政宗卻沒有嘲笑這個孩子的狂妄,只是溫和地笑了笑:「那很好啊,那我也跟稚生一起努力吧!」

「等我出名的時候老爹肯定比我更出名啦。」源稚生當時是這麼說的。

「這可不一定。孩子小的時候父親把他扛在肩上走路,孩子長大了父親卻坐進了輪椅要考孩子推著走。年輕人總會勝過我們老一輩的,這樣家族才能壯大啊!」記憶中橘政宗呵呵地笑着。

「你當然不能算老師了,你在我心裏……是父親那樣的人啊。」源稚生舉起空杯,隔空致敬車中的橘政宗。

白鷗掠過水晶般的樓宇,玻璃幕牆上映出它惶急的身影,都市的下旋氣流把它拖向地面,而它使勁鼓動翅膀飛向高處。

成田機場,出入境大廳。

滿頭白髮的老人走到綾小路熏的櫃枱前遞上了護照:「您好。」

熏翻開護照的相片頁,忽然心跳有些加速,立刻抬頭去看那個老人。她今年二十六歲,已經在出入境大廳里工作了六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櫃枱里審查外國遊客,見識過法國帥哥的浪漫,意大利帥哥的多情,拉丁帥哥的憂鬱,全世界的俊男面孔翻來覆去把她轟炸了個遍,最後她對男人的美醜完全不敏感了,俊臉糗臉都無所謂,只要真人和照片吻合就好。直到遇見這個老人,她忽然間又恢復了花痴的能力。

老人穿着格子外套,白色舊襯衫帶着陽光的氣味,領口裏塞著紫色領巾,鼻樑上架著玳瑁架眼鏡,淡淡地微笑着。他兼具了美利奴羊毛的溫軟、加拿大紅松的高挺和蘇格蘭威士忌的辛烈,就像名匠手制的老琴那樣,莫名其妙地叫人感動。

「您是第一次來日本么?」熏心慌慌地問。

「哦不是,第二次來了,上次也是從東京入境,還去了鹿兒島和箱根。」老人說。

「可從護照上看您沒有出入日本的記錄。」

「1945年我作為佔領軍代表,乘坐美國海軍的巡洋艦來的。」老人遞上退役軍官證,「那時日本海關還是一片廢墟呢。」

「噢噢,原來是這樣。」熏看了一眼軍官證,真不敢相信這個渾身書卷氣的老人居然曾是軍人,而且是美國海軍參謀部的高級軍官。

剎車聲、驚呼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傳進大廳。熏看了一眼監視屏幕,嚇了一跳,十幾輛黑色平治車把外面的道路堵死了。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們從不同的入口湧進接機大廳,他們的腰間鼓起一塊,不知西裝下藏着短刀還是槍械。他們肩並肩組成人牆,把所有出口都堵死了,試圖出入的人都被他們陰寒肅殺的眼神驚退了。

熏明白了,那些是黑道,黑道封鎖了機場!她立刻把手伸向機場衛隊的直撥電話。

「請快派人過來!他們人數很多,都帶着武器!報警!快報……」

話筒里忽然沒聲音了。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櫃枱前站着一位長者。被刀挑斷的電話線就捏在長者手中,長者把它放在櫃枱上:「給您添麻煩了,電話就不用打了。」

長者兩手各文一條眼鏡蛇,五個猙獰的舌頭分別纏繞他的五指,每個蛇頭都帶着火焰的高冠。那是佛教中所謂的「娜迦」,龍一般巨大的蛇,它的頭越多,力量越殊勝。在柬埔寨,五頭娜迦象徵惡魔。

「讓您見笑了。」長者把手收回袖子裏。

「這裏是日本海關的辦公地……你們……你們不要亂來!」熏小心翼翼地警告對方。

「很快就會結束,請安心工作吧。」長者轉過身,向瑟瑟發抖的警衛們深鞠躬,「請稍安勿躁,我們不會亂來。」

他掃視等待入關的旅客們,顯然是在找人。什麼人能讓黑道用如此的「禮遇」,不惜圍堵國門來找?家族中的叛徒?競爭幫會的老大?找到之後是帶走還是當場處決?

大廳里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這位先生說您可以繼續工作。」櫃枱前的老人對熏淡淡地說,「我的護照還在您手裏呢。」

熏吃驚地看着這個鎮靜的老人,他應該是沒弄懂眼下的狀況吧?就算他曾是美國海軍的軍官,可一把年紀了還敢輕視這些全副武裝的幫會成員?

「准許入境」的章敲了下去,熏遞還護照的時候壓低了聲音:「快走!」

多放走一個旅客就是多拯救一條生命,老人應該是軍方的文職人員,沒見過血肉橫飛的戰場,也不知日本黑道的兇狠,所以才強撐著表現出臨危不懼的態度吧?雖說確實是紳士做派,可未免有點迂腐了。

就這麼匆匆地遇見又匆匆地告別了,熏默記了一下老人的名字,希爾伯特·讓·昂熱,看風度儀錶是英倫紳士,看名字卻是個浪漫的法國人。

「是昂熱校長么?」長者從背後逼近昂熱,聲音裏帶着一絲顫抖。

「你就是來接機的人了?」昂熱自顧自地把護照塞進護照夾。

長者踏上一步拎起昂熱的旅行箱,深深地鞠躬:「犬山家長谷川義隆,恭迎校長駕臨日本!一路辛苦了!一時沒有認出您,真是該死!沒有想到您看起來那麼年輕!」

「看起來?我真覺得自己還挺年輕的。」昂熱掃了一眼義隆的手下們,「帶那麼多人幹什麼?很威風么?」

「最近東京不太平,多帶人是為了保護校長的安全,」義隆鞠躬不起,「冒犯的地方請校長無比原諒!」

「如果有人能威脅我的安全,你帶的那些人對他來說只是靶子,」昂熱從行李箱中抽出折刀捆在手腕上,「長谷川義隆?我好像記得這個名字,你哪一級的?」

義隆臉上泛起「倍感光榮」的微紅,挺直腰板,答得器宇軒昂:「1955年入學,精密機械專業畢業,曾經有幸聽過校長您的親自授課!」

「哦,想起來了,你小時候是個娃娃臉。」

「是!年紀大了臉型相貌都變了,不如校長一直保持當年的風采。」

「那麼大年紀還在混黑道?真是不學好。」昂熱皺眉搖頭,似乎是為這個學生的不爭氣感慨。

他從口袋裏抽出一支耀眼的紅玫瑰放在熏的櫃枱上:「聽您的口音是鹿兒島人吧?那可是個好地方,很多善良美麗的女孩。希望下次來日本還是那麼可愛的女孩迎接我入關。」

他沒有等待熏的回答,轉身向出口走去,義隆急忙拎着行李箱跟上,黑衣男列隊夾道深鞠躬。

昂熱目不斜視地揮揮手:「同學們好!」

「校長好!」黑衣男異口同聲地說。

幾十個黑衣男尾隨在他身後,散佈開來彷彿黑色的羽翼,而這隻展翅的黑鶴以昂熱為它的「眼」。綾小路熏目瞪口呆,滿大廳的人都目瞪口呆。

夜幕降臨,平治車隊在黑水晶般的建築物前停下,長谷川義隆恭恭敬敬地拉開車門:「校長請!」

昂熱看了一眼懸在夜空中的巨型霓虹燈招牌,「玉藻前俱樂部」。

「不帶我去神社或者你們新建的總部,卻帶我來逛俱樂部?」昂熱倒是並無抵觸的神色,反而蠻有興趣的模樣。

「這是家族旗下最奢華的俱樂部,歡迎酒會被安排在這裏了。」義隆在前面引路,「家主說校長年輕時也是浪漫的男人,這間『玉藻前』在男人心裏可是聖地呢!東京的男人都知道澀谷街頭就是美女的秀場,可是大家又說全澀谷的美女看一遍,都不如在玉藻前里轉一圈。」

「玉藻前這個名字有什麼典故么?」

「『玉藻前』是神話中九尾妖狐的名字。她是禍亂天下的尤物,出生於印度,她到中國化作妲己魅惑紂王,被姜子牙追殺,逃到了日本后得到鳥羽天皇的寵愛,賜名玉藻前。最後陰陽師安倍泰親和安倍晴明把她誅殺在那須野。玉藻前俱樂部的主打就是漂亮女孩,」義隆興緻勃勃地解釋,「希望校長滿意。」

「阿賀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么?」昂熱小小,「我很挑剔哦。」

「無論校長喜歡的類型是什麼樣的,犬山家都有信心讓校長滿意。」義隆推開大門。

空靈剔透,像是佛經中所說的琉璃世界。

地面用水晶玻璃無縫拼合而成,五色燈光在腳下變幻,天空中卻是古雅的木柱和紅牙飛檐,硃紅色的木樓梯沿着四壁盤旋。任何人第一次踏入玉藻前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感覺自己飛騰在霞光中。

身穿楓紅色和服的女孩們在舞池中列隊,她們的肌膚像是金色綢緞那樣細膩華美。神話中的九尾妖狐玉藻前就是渾身金色,連皇帝們都無法抗拒她的金色胴體,玉藻前就讓舞姬們塗抹金粉來重現神話。她們金色的身體上還有隱約的花紋,細看都是用日文書寫的小詩。女孩們在塗抹金粉之前在身上粘了貼紙,塗完金粉后撕掉貼紙,詩文就留在了身上,每個人身上的詞句都各有不同,湊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金剛經》。

「像是站在金色的碑林中。」昂熱微笑。這確實是碑林,以每個女孩的身體為碑,書寫世上最妖冶的佛經。

高處站着穿藏青色和服的老人,手握一柄白紙扇敲打着手心。

舞曲奏響,金色舞姬們勁歌熱舞,幾十雙金色長腿綳出曼妙的弧線。昂熱漫步穿越方陣,如林玉腿在他身邊起落,金粉飄香。

樂隊位於二樓,她們是穿着傳統和服的女孩,領口打開,露出白凈如玉的肌膚,跟金色舞姬相比各擅勝場。難怪長谷川義隆對玉藻前的女孩有那麼大的信心,這一眼望出去美女如雲,上百個女孩各有不同的妍麗,載歌載舞迎接同一位賓客。東京也許還有比玉藻前更加奢華的夜總會,但只怕沒有人敢說能排出比玉藻前更絢爛的美少女團隊。

這恰恰是犬山家的長項,從古至今,犬山家一直都是日本風俗業的皇帝。

一曲終了,舞姬琴姬們一齊鞠躬:「校長好!」

屋頂的綵球爆開,無數花瓣從天而落,落滿地面、樓梯和昂熱的肩頭。

昂熱上到三樓,穿藏青色和服的人站在硃紅色的木欄桿邊迎候,他留着黑白相間的短髮,身體硬朗,劍眉飛揚,年輕時應該是一位東方風格的美男子。

犬山家家主,犬山賀。

「校長,足有六十二年沒有見面了吧?」犬山賀微微躬身。

「我一直在想你們會不會用彈雨來迎接我,現在看起來是肉彈啊。」

「只是想請校長欣賞一下我這些年的收藏。」犬山賀說,「女色可是我最珍貴的收藏了。」

「你這個死拉皮條的,死性不改啊。」昂熱在犬山賀肩膀上重重一拍。兩個人都笑了,張開雙臂大力擁抱。

走廊盡頭,門緩緩拉開,女孩們光照滿堂。

「いらつしゃいませ。」女孩們一齊鞠躬,長發下垂,末梢婉約如鈎。

這是一間素凈的和室,四面都是白紙糊的木格,和室中間擺放着一張長桌,長桌上擺着盛滿清水的銅盆,清水上撒著櫻花花瓣。這裏極盡簡約,只以少女們為裝飾。

「看到這些女孩,我想阿賀你還是懂我的審美的。」昂熱在長桌末端坐下。

長桌兩側的女孩們都穿着黑色的學生制服和白色襯衣,但各有各的妍麗,就像一個男人一生中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的十場艷遇,今天恰巧匯聚在這間和室里。跟她們相比,或性感或優雅的舞姬琴姬們忽然就變成用素質分了。昂熱摸出雪茄盒,抽出一根雪茄,然後把雪茄盒扔在桌上。立刻有一團火光在他面前燃起,離他最近的女孩起身半跪,用長梗火柴為他點煙。昂熱吹出一口青色煙霧,直視對面的兩個男人。

「龍馬家家主龍馬弦一郎先生。」犬山賀介紹。

「卡塞爾學院83級,龍族譜系學系畢業,曾經聽過校長的《鍊金術引論》這門課,受益匪淺。」龍馬弦一郎以坐姿深鞠躬。

「宮本家家主宮本志雄先生。」犬山賀指向那個年輕些的男人。

「卡塞爾學院95級,實用煉金系畢業,曾經得到校長的嘉獎,得過校長獎學金。」宮本志雄也是深鞠躬。

「幾天前你不還是我的屬下么?日本分部所屬岩流研究所所長宮本志雄。」昂熱笑笑,「有必要自我介紹么?好像我跟你也是多年未見似的。」

「幾天前是以岩流研究所所長的身份,現在是以宮本家家主。」

「喔!」昂熱笑,「氣氛真嚴肅得像是外交晚宴啊。阿賀,還是先給我介紹你的收藏吧。」

「是啊是啊,容我先向校長炫耀,正事的話有的是時間聊。」犬山賀揮手,跪坐的女孩們整齊地起身,一個個走到昂熱面前,犬山賀逐一介紹。

「彌美,19歲,電視圈最有潛力的新人,每天都有四五個電視台找他。」

「和紗,年輕的音樂家,電音小提琴是她的特長,在紐約的金色大廳演出過。」

「琴乃是一名棋手,職業五段!在朝日電視台主持圍棋節目……世津子!嘿!世津子!來這邊,站在我們面前,轉一個漂亮的圈!」

世津子長得神似廣末涼子,容顏清爽,梳着劍道少女般的高馬尾,她脫下高跟鞋放在一旁,向著昂熱深鞠一躬,單足點地旋轉起來,天鵝般優雅從容。

「Bravo!」昂熱鼓掌。

「絕對的芭蕾天才,我計劃送她去俄羅斯學習,有一天她會震驚世界。」犬山賀微笑。

壽司師傅用一艘一米長的白木船捧上生魚,這邊琳琅滿目的美少女還沒介紹完,那邊酒香已經在和室中漂浮。

「燒喜知次啊,阿賀你果然還記得我的口味。」昂熱舉杯,「飲酒吧先生們。」

龍馬弦一郎和宮本志雄無聲地對視,然後舉杯回禮。

和室中氣憤一下子熱鬧起來,女孩們簇擁在昂熱身邊,他席地而坐,摟着女孩們的肩膀豪飲,全然是日本古代貴族的風範。

「喜歡誰就說出來嘛校長!不必客氣!」犬山賀捏著彌美的臉大笑。

「手那麼多漂亮的乾女兒,把她們安插到不同行業,捧她們成為明星,阿賀你死性不改啊!」昂熱也大笑。

「我的心愿是成為前田慶次那樣的男子啊!可惜不再是寶馬朱槍可以統一天下的年代了,那豪情也就只能放在花與酒里了!」犬山賀高聲說。

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陪着頻頻舉杯,同時悄悄地遞着眼神,至此這場酒宴跟原本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馳了,他們被排斥在談話之外,只剩下昂熱和犬山賀帶着醉意的吆喝。

源氏重工,醒神寺,源稚生和橘政宗對坐飲酒,夜叉站在露台的角落裏充當保鏢,黑雲低低地壓着東京城,摩天大廈的樓頂好像快要探進雲層里了,下方的商業區還是流光溢彩,高架路上車流穿梭,看起來很有些魔幻。

源稚生眺望着頭頂上方的積雨云:「如今日本的局面就像這座城市,用句中國的古詩來形容,黑雲壓城城欲摧。你的辦公室外面坐滿了人,都等著向你彙報,可你倒好,還有心思約我喝酒。」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這也是中國人的話。」橘政宗淡淡地說,「不要因為事務繁多就手忙腳亂,如果你覺得自己忙不過來了,就要把一切工作都暫停,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就像現在這樣。這是老人的道理,將來你會懂的。」

「不會懂的,我將來會是個賣防晒油的,不需要懂行軍打仗的道路。」源稚生聳聳肩。

「抱歉抱歉,我又忘記了。」橘政宗笑笑,「家族已經跟猛鬼眾全面開戰,各大城市的幫會已經有七成倒向了我們,局面對我們有利,下面人的彙報我聽不聽都無所謂,只要穩步推進就可以了。為了這一戰我做了差不多十年的準備,猛鬼眾倉促應戰,他們才是忙亂的人。主將一旦手忙腳亂,攻守的陣勢都會崩壞,敗局就已經註定了。當然,最後一擊還是需要你出馬,摧枯拉朽,連根拔起。」

「你是指極樂館?」

「是,」橘政宗微微點頭,「大阪是猛鬼眾的本部,那裏的幫會多半支持他們,他們的公司和產業也都集中在那裏。很多議員都被他們買通了。而極樂館又是他們在大阪最重要的據點,那不僅是個賭場,還負責跨國洗錢,每天都有上百億的現金流經極樂館。攻陷了極樂館,就相當於刺中了他們的心臟。極樂館的負責人是代號『龍馬』的櫻井小暮,聽說是絕世的美女,妖嬈的艷馬,只有通過她才能接觸到猛鬼眾的領袖,務必把她活着帶回來。」

「明白了。」源稚生點了點頭,「今天昂熱抵達東京,你擔心的其實是這件事吧?」

「被你看出來了,」橘政宗笑笑,旋即神色凝重,「是啊,比起猛鬼眾,昂熱更讓我擔心。如果沒有秘黨進來攪局,我自信對猛鬼眾的戰爭有九成勝算,但如果棋盤上出現亂入的棋子……」

「校長這種級別的客人,我倆不出面是不是有點失禮?」

「我倆出面又如何呢?昂熱想讓我們重新回到秘黨的管轄之下,然後把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這些我們都做不到。我請犬山君出面,只是想拖延時間,等我們解決了猛鬼眾,再回頭應付學院不遲。」

「老爹你其實並不信任犬山君吧?」源稚生忽然說。

「為什麼這麼說?」

「我不太了解家族的舊事,但有人說犬山賀是日本分部成立之後的第一位分部長,他是昂熱捧起來的傀儡,是家族裏跟秘黨近親的那一派。」

橘政宗點了點頭:「這是真的,以前家族內部並不團結,八姓家主之間甚至會為了利益仇殺。犬山家是八姓中最小的一姓,他們的勢力範圍是風俗業,說白了就是靠女人賣肉錢起家的,被其他家看不起。1945年日本戰敗,犬山家遭受巨大的衝擊幾乎覆滅,犬山賀是犬山家最後的男人。而那時昂熱以美國海軍中校參謀的身份乘巡洋艦來日本,居高臨下地跟家族談判,要求家族歸附秘黨。犬山君看出時局將要巨變,認定那是振興犬山家的好機會,於是他投奔昂熱,認那個外國人當老師。他藉助秘黨的支持壓制了其他幾家,最終擔任日本分部長,那時候家族中最有權力的人可不是大家長,而是秘黨委任的日本分部長。」

「這麼說來他確實是昂熱的心腹?」

「倒也不能這麼說,犬山君曾經投靠昂熱,和他是昂熱的心腹,這是兩回事,稚生你在卡塞爾學院進修過,聽過昂熱的課吧?你對昂熱了解多少?」

源稚生想了想:「是個紳士,以教育家自居,但很喜歡玩,有時候不務正業。」

「這只是他用來偽裝自己的面具,他很善於用浮華的表象來遮蓋自己的內心,了解他過去的人很少很少,我也是經過差不多十年的調差才得到了一些蛛絲馬跡。」橘政宗擊掌,「夜叉,去檔案館里給我取希爾伯特·讓·昂熱的檔案。」

素色的文件袋很快就放在了橘政宗的面前,橘政宗從裏面倒出一份檔案,放在源稚生面前。源稚生看了一眼首頁,心裏微微一驚。

「Name:HilbertRonAnjou

Birthday:10/28/1878

CityofBirth:Harrogate,Yorkshire,UK

Education:Ph.D.,TrinityCollege,Cambridge」

這是一份卡塞爾學院校長希爾伯特·讓·昂熱的個人檔案,厚達數百頁,密密麻麻的文字記錄了他從出生直到今天的點滴細節。作為混血種中也罕見的長壽者,昂熱已經活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年,很多當年的事他自己可能都記不清了,卻悄悄地記錄在這份檔案里。源稚生從來不知道家族的檔案館里還藏有這樣的頂級機密,即使在卡塞爾學院內部,也沒什麼人了解昂熱的過去。他的故人已經死光了,他的往事被埋葬在一座座墳墓中。

「這是用好幾份檔案拼湊起來的,加上我們自己調差的結果,未必準確,不過大約能還原出昂熱教授的人生。內容太雜了,我揀重要的給你講講吧。」橘政宗緩緩地說,「跟許多人想像的不同,希爾伯特·讓·昂熱其實是個孤兒,他的姓氏『昂熱』源自法語,但他其實出生在英格蘭的約克郡,一座名叫哈羅蓋特的小城市。他豈止不是貴族,小時候還過得非常貧苦,可以說受盡了磨難。他的養父母收養了很多孩子,訓練他們乞討,昂熱是這些孩子裏最特殊的一個,他是混血種,十二歲就展現了驚人的天賦。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拉丁文和希臘文,獲得了當地主教的賞識,主教提供了一筆年金供他去倫敦讀書,這樣他才有機會進入劍橋大學。在那裏他遭遇了真正改變他人生的人,梅涅克·卡塞爾,卡塞爾家族的長子,秘黨獅心會的創始人,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屠龍者之一。」

「當時梅涅克二十一歲,昂熱十六歲,經過孤獨的童年和少年歲月之後,昂熱第一次遇見了同樣身懷龍血的人。梅涅克推薦他加入秘黨,成為獅心會的第一批會員。可連梅涅克都沒有想到他發掘的是如此優秀的血裔,這個從哈羅蓋特小城中走出來的少年最後會成為秘黨領袖和巨龍的終結者。對昂熱來說,梅涅克就像他的兄長,獅心會中的每個人都是他的家人,因為有了這些人,他終於能從孤獨中掙扎出來。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在劍橋讀書,暗地裏參與秘黨的活動,他的魅力得到最大的綻放,女生們對他青眼有加,男生們以跟他結交為榮,他是學業和風度俱佳的時尚青年。今天他展現出來的花花公子形象都是那時積累下來的底子。」

「今天的獅心會不過是卡塞爾學院中的一個學生社團,而在當時它是秘黨的青年團,世界上最優秀的屠龍者小隊。獅心會給予昂熱的不僅是友情,還有光榮和夢想。所有人都認為獅心會是秘黨的希望之光,而梅涅克·卡塞爾毫不疑問會成為下一任的秘黨領袖。但巨變忽然間就到來了,在被稱為『夏之哀悼』的事件中,秘黨本部卡塞爾莊園遭到龍族的夜襲,一名龍王級別的敵人混進了莊園內部,而死侍群從外麵包圍了他們,獅心會陷入死戰。」

「這聽起來很詭異,」源稚生打斷了橘政宗的敘述,「在這個事件中,龍族表現出跟人類相近的行為模式,它們使用謀略,發動了類似軍事突擊的夜襲,這不符合龍族的行為模式。龍是驕傲的、高貴的族類,它們醒來就是要咆哮世間的,用無與倫比的暴力毀滅一切敵人,它們不屑於用陰謀。」

橘政宗點了點頭:「是的,這非常奇怪,但我們無從了解更多的真相。『夏之哀悼』是秘黨的最高機密,上百年過去了,秘黨沒有對校董會以外的任何人公佈事件的調查結果。但種種證據表明龍類確實發動了那麼一場夜襲,他們直接從核心突破,本該徹底地摧毀秘黨。但有一個人力挽狂瀾,絕世的天才梅涅克·卡塞爾竟然爆發出匹敵龍王的力量,和龍王同歸於盡。歷史上最偉大的屠龍者家族卡塞爾家宗祠衰落,再也沒有人能繼承它的光輝。獅心會也全軍覆沒,希爾伯特·讓·昂熱是唯一的倖存者。」

「當時昂熱不在卡塞爾莊園里?」源稚生問。

「不,他在,他跟龍王近距離接觸過,受傷之後跌入了地窖,處於假死的狀態。他於第二天早晨復甦,見證了一生中最悲慘的鏡像,屍體堆積如山,人類和死侍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相互擁抱,它們並非諒解了對方,而是抱在一起撕咬。唯一站着的人是梅涅克·卡塞爾,可那只是一具屍體,拄著破碎的長刀。在那之前昂熱大概從未想到人類和龍類之間的戰爭是那樣的決絕,那樣的殘酷,那樣的血流成河。在這場戰爭里只有一方能活下來,哪怕你身上能動的只剩下牙齒,你也要爬過去咬斷對手的喉嚨。」

「昂熱用雙手從屍堆里挖出了自己的朋友們,把他們燒成灰燼。他埋葬了那些灰燼,也埋葬了自己的往事。秘黨找到他的時候他獨自行走在曠野中,就像行屍走肉,他獲救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世界原來是這麼殘酷的』。當年的醫生說不敢想像這樣一個重傷瀕死的病人曾有那麼大的活動量,徒手挖出那麼多具屍體再收集木柴舉行盛大的火葬,醫生說必然有某種驚人的精神力量支撐著這個身體千瘡百孔的年輕人。之後昂熱沉睡了掙掙一年才再度蘇醒,醫生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醒來了。」

「但他蘇醒之後並未消沉,而是表現出驚人的活躍。在『夏之哀悼』中秘黨精英損失慘重。年輕的希爾伯特·讓·昂熱忽然崛起,直接踏入秘黨高層掌握大權。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夏之哀悼』的受益者。但這沒給他帶來任何歡喜,以前那個優雅活躍自負才華的昂熱消失了,只剩下孤高而鐵腕的權力者。老花花公子只是他用來偽裝自己的面具,他心裏只有一個孤獨的復仇者,始終提着尖利的鐵刃。他不斷地鞏固自己的權利,培養親信,把控整個卡塞爾學院,以便在屠龍的時候能調動最精銳的團隊。這招致了校董會對他的不滿,但昂熱是不可替代的,他是從地獄回來的人,所以他再也不懼死亡。」

「他曾經孤獨和貧苦,卻因為跟梅涅克·卡塞爾的相遇而改變了人生。一夜之間獲得了榮譽、夢想、朋友,甚至家庭,卻又在一夜之間失去了這一切,再次被封閉在孤獨的深淵裏。龍族奪走了他的一切,他決意復仇。醫生所說的『某種驚人的精神力量』是仇恨,龍教會了他世界的殘酷,從那一刻起他蛻變為世間最恐怖的屠龍者。」橘政宗低聲說,「龍族應該後悔讓那個男人活了下來。」

沉默良久,源稚生輕聲嘆息:「難怪每個人都說『不要與昂熱為敵』,那種男人心裏藏着煤礦,怒火被點燃就再不熄滅,直到燒死敵人,或者燒死自己。」

「仇恨造就了昂熱偏執的人格,他是究極的無情之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對學生很好,那是因為他需要這些人為他衝鋒陷陣,每個人在他眼裏都是工具,他用來向龍族復仇的工具。學院並非秘黨的本質,他們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溫文爾雅,他們是執掌暴力的兄弟會,遵從嚴酷的紀律,而昂熱是他們的將軍。昂熱想要收復蛇岐八家,但他精通權力學,明白單靠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於是他決心在日本扶持自己的親信,他選擇了最弱小的犬山家,收犬山君為學生。這完全符合權力學的法則,傀儡必須弱小才能效忠於你,而犬山君在幼年時是個卑怯的孩子,內心卑怯的人最容易控制。」橘政宗說。

「犬山君知道昂熱再利用他么?」源稚生問。

「當然知道,犬山君並不傻。但為了重振犬山家,他已有獻身的覺悟,去給昂熱當奴隸都沒關係。犬山君在昂熱那裏得到的絕非禮遇而是折辱,像獵犬和戰馬那樣被驅使,但昂熱確實兌現了『重振犬山家』的許諾,保著犬山君在家族內部節節上升。他們兩人之間並非和睦的師生,只是彼此利用。」橘政宗說,「但如今蛇岐八家已經團結起來,我們愛護我們的每一個族人,再沒有手足相殘的事發生。犬山家不需要昂熱了,它已經徹底地回到了家族的懷抱里來,犬山君終於有個機會可以向昂熱討還尊嚴了。所以我才把接待昂熱的人物交給了他。曾受屈辱之人心中藏着猛虎,我要釋放出那頭猛虎給昂熱迎頭痛擊,讓他明白日本不是他隨心所欲的地方。我對犬山君非但沒有猜疑,反而十二分地信任。」

「如果犬山君的態度太過強硬,昂熱會不會被激怒?」

「我叮囑過他要剋制。昂熱給犬山君發了短訊,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他要來日本,這就是要當面談判的意思。他沒有發給你也沒有發給我,而是選擇發給早已不在日本分部任職的犬山君,說明他仍覺得犬山君是他的學生、老朋友和部下,他想從犬山君那裏打開缺口。但我要讓昂熱知難而退,讓他知道如今的蛇岐八家是一塊鐵板,他別想滲透進我們內部來。凱撒小組還活着,這很好,這樣我們和秘黨之間就沒有血仇。我要的只是獨立,這要求很合理。」

源稚生想了想:「這就是你們老一輩人說的『政治』吧?我好想聽懂了,又好像根本沒懂……但我還是有些擔心,我對犬山君的了解不多,可感覺他是個很倔強的人,我對校長了解得也不多,但他不像那種能接受對方開價的人。他站在哪裏,哪裏就是他的前鋒線,他一步都不會退的。這樣的談判雙方,都在桌子底下藏着到人吧?」

橘政宗沉思良久,臉色微變:「稚生你說得有道理,不能純以『政治』來判斷心中懷着殺氣的雙方。我趕過去跟昂熱見一面,以免發生什麼意外。」

「我跟你一起去吧。」

橘政宗起身走到源稚生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是我們的將軍了,將軍可不能輕動,就有我這個武士去為你衝鋒陷陣吧。」

他披上黑色的羽織,疾步走向電梯的方向。他這邊剛剛起身,樓下停車場上已經騷動起來,平治車隊高速地啟動和剎車,組成車隊。保鏢們從大廈奔出,夾道等候,如同一隻森嚴的軍隊。

「你才是將軍啊老爹,你這樣的威嚴我可做不到。:源稚生倚在欄桿上俯瞰。橘政宗從源氏重工疾步而出,鑽進黑色的勞斯萊斯里,車隊高速而無聲地駛入夜幕,融入車流之中。」

「不要自暴自棄啊老大,威嚴什麼的先天不行後天可以學的,豐臣秀吉當年也只是個農民。」夜叉也靠在欄桿上,摸出煙來叼上,「老大你要是去了法國,我、烏鴉還有櫻可怎麼辦?我們只會打打殺殺,就算在海灘上叫賣熱狗也會被人看做搶劫的吧?」橘政宗在場的時候夜叉就陰沉威武,跟源稚生在一起他就沒什麼正形,反正源稚生私下裏也不是很嚴肅的人。這就是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

「我是說我要去法國賣防晒油,又沒說要帶着你們三個活寶。」源稚生淡淡地說,「你們可以留在日本打打殺殺,過你們喜歡的生活。」

「首先只有兩個活寶,我和烏鴉,櫻可不是。其次按照家規,我們三個就是你的家臣,你走了也沒人敢用我們。」夜叉有點愁眉苦臉,「混黑道的話,我們三個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紀,卻因為家主立志去賣防晒油而不得不提前退休,從此拿着家族的救濟金過上了老年人的生活。櫻和烏鴉還好,一個長得漂亮一個是斯文禽獸,可你看看我這模樣,說滿臉橫肉都是讚美我了,從良都沒機會。還不如跟你去法國賣防晒油。練練肌肉的話,沒準還能混一份帆板教練的工作。雜誌上說法國女人喜歡猛男。」

「這些是你們私下裏討論不止一次了吧?」源稚生撣撣煙灰,「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我有點錢……」

「老大你現在是大家長了,你那叫有點錢?」

「家族的錢氏家族的,我的是我的,我有筆錢存在三菱銀行,做了個理財,受益是你們三個。我走之後家族裏就容不下你們三個了,你們是前任大家長的家臣,註定會被排擠,你們沒什麼腦子,家族政治這種事你們玩不來的。我會在離開之前把你們從家族裏趕出去,三菱銀行那筆錢夠你們每個人買個住房。我還在南青山買下了幾間小商鋪,持有人都是櫻的名字,不是不給你和烏鴉,你們一個好賭一個跟女人糾纏不清,留不住錢。櫻會成為那幾間商鋪的老闆娘,每個月給你們分利潤,商鋪里有個拉麵店,如果有一天你窮到活不下去了,去那裏吃拉麵是免費的。」源稚生輕聲說。

「老大恭喜你。」夜叉沉默了好半天,忽然說。

「恭喜我什麼?」

「以前你總說要走,可都沒什麼行動,就是在網上買點防晒油來研究研究。今天聽起來你已經把後事都安排好了,那就是隨時可以走了。」夜叉撓頭嘆氣,「老大你沒考慮過帶櫻去賣防晒油么?」

「帶櫻去?」源稚生皺眉。

「我和烏鴉都覺得櫻挺漂亮的,老大你法語說得也不是很利索,去法國混也不那麼容易,帶個漂亮女人又能當女僕又能解悶,不是蠻好?」夜叉用眼角餘光偷看源稚生的神色。

「滾。讓我自己待會兒,把校長的檔案送回檔案館。」源稚生面無表情。

「抽完煙就滾。」

「現在滾。」

「好吧好吧,滾走之後還用滾回來么?」夜叉跪在桌邊收拾那份檔案。

「不用了,去找烏鴉和櫻開個會,我需要一份進攻極樂館的方案。那是諸惡雲集之地,卻能在大阪山中經營那麼長時間,肯定有政治家和高級警察在背後庇護它,我要知道那些人都是誰,我還要知道極樂館本神有多少警衛多少武器多少現金多少顧客。傷亡越小越好,我不想調用整個執行局攻進去。要封鎖進出道路,名單上的鬼一個都不能放走!」源稚生在石雕上碾滅了煙頭。

「老大……你要不要看看這張照片?我怎麼覺得犬山家主和校長之間……不像有深仇大恨的樣子。」夜叉的聲音里透著驚訝。

源稚生愣了一下,轉身回到桌邊。夜叉所說的照片夾在檔案里,那是一張曝光過度的黑白照片,一老一少在軍港前合影。他們站在沒小腿的海水裏,褲腿挽得很高,背景是高樓大廈般的航空母艦。老男人站在年輕人背後,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因為日光暴晒的緣故他們都眯着眼睛面孔扭曲。下面的標籤上寫明這是1948年卡塞爾學院第一任日本分部長犬山賀和昂熱囂張的合影。源稚生有些驚訝,照片上的犬山賀留着昭和年間的「少年式」髮型,臉上帶着稚氣。他心算了一下才想起犬山賀那時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大男孩,跟昂熱站在一起顯然差了一倍。而今天他們倆看起來就像同齡人,昂熱顯得更年輕一點。

「這未必能說明他們關係融洽,當時犬山君是被校長控制的傀儡,也許是刻意表現得友好。」源稚生說。

「不不,不是這樣的。局長你沒有爸爸所以看不出來,有爸爸你就能看出來。」夜叉面露得意。

「跟我沒有爸爸有什麼關係么?」源稚生被這傢伙戳到了軟肋。

「老大你注意囂張的動作,雙手搭在犬山家主的肩膀上。我爹當年也總是擺這個動作和我合照,我嫌他把重量都壓在我身上了,不耐煩地叫他站直,老爹就拿雨傘打我屁股說兒子不就是老爹的拐杖么?我扶着你是應該的!其實拐杖什麼的都是隨口亂說啦,這是因為在老爹心裏兒子始終是小孩子,永遠是比自己矮的東西,照相的時候矮的傢伙就該站在前排嘛。」

源稚生微微一怔,想到橘政宗走前的最後一個動作是走到他身後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跟這張照片上犬山賀和昂熱的動作有些相似。

「校長這次來是為了日本分部集體辭職的事么?」宮本志雄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你們歸執行部管理,你們集體辭職,該煩心的是施耐德教授。我這次來主要是看看老朋友,現在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適合出行。」昂熱似乎有點醉意了。

「校長的意思是並不想跟蛇岐八家為敵?」龍馬弦一郎一愣。

犬山賀擺了擺手:「諸君容我說句話,你們可能還不熟悉校長說話的風格。校長的意思是你們集體辭職對他來說不算大事,留給施耐德教授去處理就好了,他自己來是為了更大的事。」

「阿賀你是我的好翻譯。」昂熱笑。

「能勞煩校長親自出馬的大事應該是改天元吧?幾十年來秘黨一直覬覦著蛇岐八家的秘密,所以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歐洲貴族,才會屈尊降貴跟黑道合作。」犬山賀的聲音驟然變冷。

「沒有,真的沒有。」昂熱還是笑,「我對黑道並不鄙視。」

「以前校長可不是會說客套話的人啊。」

「我說不鄙視就真的不鄙視,別把我想得跟那些古板的校董一樣。」昂熱緩緩地端起一杯酒,「否則也不會允許你們活到今天。」

彷彿有無形的刀劍從他全身向四面刺出,女孩們都警覺地避開。

「校長,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是把您作為朋友來招待,所以我才會讓乾女兒們出來陪您,白瞎隆重的酒宴,真要把枱面掀翻么?」犬山賀皺眉,目光凌厲如劍。

昂熱把玩著酒杯:「1946年我代表卡塞爾學院來日本,你代表蛇岐八家跟我談判,也是在一間和室里,你也是找了一群女人來陪酒,也是吃飯吃了一半就開始談判。你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臉,說日本的混血種不可能臣服於外國人。你這麼跟我說話,好像又回到了1946年,只是我們都老了幾十歲。」

犬山賀揮手,女孩們迅速地退後,後背貼牆跪坐在兩側。這是日本的規矩,男人說正經事的時候沒有女人的位置。

「校長,家族讓我、龍馬君和宮本君來這裏迎接您,是因為我們都曾是您的學生。這是友善的作法,家族不想用激烈的方式解決問題。」

「你覺得我會害怕激烈的方式么?1946年我是獨自來日本的,這一次也是獨自。」

「意思是您一個人就足夠面對蛇岐八家?」

「八家有點難度,但消滅三四家應該沒什麼問題。」昂熱微笑,「我老了。」

「希爾伯特·讓·昂熱!」這一句話終於點燃了怒火,犬山賀拍案而起,「你的狂妄未免太可笑了!你以為現在的蛇岐八家和1946年的時候一樣么?」

「連你這種皮條客都當明星經紀人了,當然是有些不同,」昂熱懶懶地說,「不過別以為跟女明星沾上邊就高人一等,年輕人就是這樣,跟二線明星吃過一次飯就會四處吹噓,好像跟影后睡過覺似的,念叨著『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其實不過結交了幾個有權勢的朋友,出席過幾次高端社交活動,就以為自己掌握了世界的權柄。誒對了,阿賀你是哪年生的?」

犬山賀眼角抽搐,彷彿有一條毒蛇在那裏跳動。昂熱的話刺傷他了。他是家族的使者,來這裏是要跟昂熱談判,可在昂熱的話里他只是個鬧彆扭的孩子。昂熱可以給他一顆糖,也可以抽他一耳光。

「阿賀,你不小心的時候已經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你安排這種奢華的場面,摟着女人,擺出老流氓的架勢跟我聊友情,又忽然翻臉咄咄逼人,你這麼百般作態是想向我證明你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話語權了么?那麼多年都過去了,你還是那麼迫切地想跟我證明你長大了,」昂熱夾起一塊金槍魚腩,「可你老的都快死了。」

犬山賀默然。他明白自己犯了錯誤,錯在太過急切。從橘政宗那裏接到任務之後他馬不停蹄地安排這場鴻門宴,將犬山家最奢華的場地騰了出來,把旗下最美的女孩們集中起來,命令彌美、和紗、琴乃她們中斷所有演藝活動回家中報道。他要用最盛大的儀式來迎接昂熱,讓昂熱感受到犬山家今日的強盛,先以威勢震動昂熱,然後再跟他談條件。

但昂熱老了,太老了,老成了一隻老狐狸,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漏洞……必須穿着盛裝前呼後擁才敢高聲說話的人,心底無疑存着怯懦。

「校長,我們臣服於你已經流失年了,六十年還不夠么?」犬山賀沉聲說,「你的學生們還活着,我們不欠秘黨什麼,我們只是不想秘黨介入我們的事。連這也不行么?」

昂熱笑笑:「你們的事?那些事算你們的事?」

「無可奉告,家族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

「那讓我給你講講你們家族的秘密好了,也許我知道的比你更多。」昂熱吐出一口煙,「日本的混血種一直是個謎,因為日本是個島國,跟外界少有接觸。從古至今統治這個島國的都是大和民族,日本人始終閉關鎖國。所以傳統的混血種社會並不包括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前我們連『蛇岐八家』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一個封閉的國家中怎麼會出現強大的混血種家族呢?難道說日本有殘存的龍族?基因對比技術能夠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花了幾十年來研究你們的基因,結果令人震驚,你們的基因和歐洲、中國的混血種都完全不同,你們的龍族基因來自一位未知的龍王!」

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臉色驟變,犬山賀伸手按在他倆的肩膀上。

「龍族基因可以分為地水風火四類,分別來自掌握元素全能的四大君主。而你們的龍族基因屬於從未發現的第五類,」昂熱盯着犬山賀的眼睛,「阿賀,四大君主之外還有哪位龍王被我遺漏了呢?」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犬山賀幽幽地說。

「白王血裔,你們真的存在啊,我們找你們找了幾千年。」昂熱緩緩地說。

寂靜如死,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秘密已經揭開,彷佛刀劍已經出鞘。長久以來,「白王」這個詞在蛇岐八家裏是個禁忌的用語,他們用其他詞來代指白王,以免被來自歐洲的混血種發現自己的秘密。在龍族諸王中,除了高高在上的黑王,白王的地位是最高的,它被描述為黑王最偉大的創造,黑王創造出了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存在。白王叛亂的時候,黑王面臨的幾乎是滅族的災難。雖然最終是黑王取得了勝利,但是白王仍被看作是唯一能挑戰黑王的龍王。它的血裔,是凌駕於其他諸位血裔之上的。

蛇岐八家繼承的白王之血是何等珍貴,這個秘密一旦泄露出去,會激發世上所有混血種的貪慾!

「你想從我們這裏得到什麼?」犬山賀調勻了呼吸,緩緩地發問。

「一切。」

「一切?」

「高天原是龍族的寶庫,白王之血也是。這些東西不是你們能控制的,你們把這些據為己有,就像是小孩子的懷裏揣著上膛的左輪槍,隨時可能走火。」

「校長自以為是適合掌握這個秘密的成年人么?」

「你們已經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了,高天原雖然毀滅了,但埋藏在裏面的神已經離開了,對不對?你們的滅頂之災就在眼前,把真相告訴我,趁著還不太晚。」

「知道真相之後校長是準備救助蛇岐八家咯?」

「聽着阿賀,你們根本不清楚你們是在跟什麼樣的東西為敵。它圓圓超過你們的想像,它的覺醒會引發浩劫,連日本都未必能在浩劫中倖存!那是滅國的妖魔,根本不是你們能對付的!」

「校長,那麼多年來你還是沒有改變看法啊,在你的眼裏蛇岐八家只是一幫自以為是的黑道分子,根本無法和高貴的秘黨相提並論。我們殺不死的龍王你們能殺死,我們解決不了的危機你們能解決,所以你們永遠高高在上,我們就該俯首帖耳!」犬山賀面無表情,「可是很抱歉,不能如你所願,這裏是日本,是我們的國和我們的家,不勞外人插手!你想要的是我們世代守護的東西,我們不會交出!」

「喔,上升到國家名族大義了。真是慷慨激昂,我還以為對面坐着三島由紀夫①呢。」昂熱鼓掌。

「校長,要逼到魚死網破的地步么?」犬山賀一字一頓。

昂熱搖頭:「阿賀,那麼多年來,你始終覺得生活在我給你設下的網裏么?所以你這條老魚拚死也鑽透這張漁網逃出去。」

「校長!我們的耐心是有限的!」犬山賀鬚髮皆張,如金剛怒目,「別想在逼上前來,我們背後沒有退路!」

昂熱撓了撓額角:「你知道我那個學生愷撒么?」

「加圖索家的繼承人,當然知道。」犬山賀不解其意。

「我看學生們議論說他患了一種叫『中二』的病,天吶我開始真的以為那是一種病,就上網搜索,結果發現那是個日本詞,『中二』的意思是中學二年級。有些孩子上到中學二年級會忽然變了性格,很把自己當回事,說我已經長大了,今天的我和過去的我已經完全不同了,學抽煙學聽重金屬開始評價拉麵的口味,總之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比真正的大人更滄桑,認為世界上很骯髒,班上全部女孩都給人睡過,認為只要我想做就一定能做到,想偷輛摩托車載着班上的漂亮女生去海邊可是從來沒有認真做過……還會幻想自己是後宮動漫的男主角。」

犬山賀茫然不解,眉頭皺出深深的山字紋。

「但我覺得愷撒其實不是個典型的中二病,他只是有點自以為是,」昂熱接着說,「真正的中二病會把自己想得很孤絕,喜歡說『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這樣的蠢話,卻從來沒有真正思考所謂『退路』的含義,因為好久沒有被爸爸打屁股了,就在心裏發狠說要是那個男人再打我屁股我就狠狠地打回去……」

犬山賀終於聽明白了。昂熱每說一句,犬山賀臉上就增添一分猙獰,暴怒的紋路跳動着,瞳孔泛出可怖的金色。

「明明沒有被朋友背叛過卻說朋友是虛假的,明明沒有受過大人社會的壓力卻堅持以睥睨的眼神來看父母,明明不懂宗教卻說神是虛偽的黑暗才是永恆的真理……」昂熱滔滔不絕。

他從來都展示自己優雅的一面,即使拔刀砍人都是那麼從容。然而此刻他居然臨下嘲諷犬山賀,極盡尖刻之能事,不吝用最兇狠的語言刺痛其內心。

「阿賀!」昂熱斷喝。

昂熱的聲音極大,在這間小小的和室中就像獅子怒吼,忽然停下,一片死寂。

「1946年你是個中二病少年,65年以後你還留級在中學二年級。」昂熱慢慢地挽起袖子,左手腕上露出猛虎的頭顱,右手腕上露出夜叉的鬼面,刺以靛青色以硃砂,猙獰華美,相比起來長谷川義隆的文身不過是兒童簡筆畫。誰也不會想到一個畢業於劍橋的老紳士,身上會文著日本黑道中等級最高的虎和夜叉。

「該給你補補課了。」昂熱冷冷地說。

源稚生翻著那份沉甸甸的檔案,想像著那個名叫希爾伯特·讓·昂熱的男人的一生,有些神往又有些茫然。夾在指間的整隻煙燒成了白灰,他甚至忘了要吸一口。

那個男人老的遠比其他人要慢,就像他的言靈「時間零」那樣,時間在他身上產生的效果似乎被大幅地削弱了。從19世紀後期到20世紀的前半截都是他的青年時代,漫長的20世紀中期是他的中年世代,1970年往後他看起來才是個老人。他的第一張照片是1896年離開哈羅蓋特去倫敦的時候拍的,那時他個子不高,留着柔軟的劉海,像只目光警覺的小貓,被身材敦實的主教一把抓着;而在劍橋時期的照片上他完全是另一個人,穿着考究的學士袍,鋥亮的黑皮鞋和雪白的襪邊形成巨大的反差,他在嘆息橋前的戴遮陽帽的女學生們合照,戴着高頂禮帽;在美國海軍服役的時候他一身白色的海軍軍官制服,英俊挺拔,白色的軍帽和象徵指揮權的馬鞭都夾在腋下;二戰之後的照片上他又忽然變成了溫潤的老派貴族,穿着手工定製的條紋西裝,口袋裏塞著白色的手帕或者紅玫瑰,出席各種各樣的社交場合,和政治家易世家慈善家舉著香檳杯微笑着。

他無聲的穿越了時間的洪流,扮演過千百樣的人,看着那些曾經跟他並肩作戰或者開懷暢飲的人默默死掉,了無牽掛地孤身前行。

很難想像有人能夠忍受那麼多年的孤獨,孤獨到死亡都不再可怕的地步……或許醫生說得對,支撐他活下去的就只有一種信念……復仇!

翻到某一頁的時候源稚生愣住了,手一頓,長長的煙灰直接掉進了味增湯里,照片是1948年拍的,在東京的一處劍道館里,穿着西裝襯衫的男人雙手各持一柄木刀,凝然不發,前後左右是個穿護甲的男人圍繞着他行走,每個人手裏都握著木刀,僅從凝固在照片中的背影便可想像那個男人的剽捷,他的肌肉里已經蓄滿了力量,力量如流水般灌注刀身。

這是一場以一打十的試煉,照片拍攝於男人暴起進攻的最後一瞬,某些流派在評定弟子的時候會舉行以一打多的試煉,充當對手的也都是同門中的好手,而通過試煉的人會獲得劍道中的最高稱號「免許皆傳」,歷史上曾經獲得這個稱號的男人有一多半都能稱得上「劍聖」或者「劍豪」。源稚生自己就是鏡心明智流的免許皆傳,鏡心明智流是日本劍道史上名聲赫赫的大流派,但它的試煉也只是一打七而已,什麼流派居然擺出一打十的陣仗考驗門下學生?

照片下面附有說明,1948年「二天一流」門下希爾伯特·讓·昂熱通過「十番試煉」,獲得免許皆傳的證書。

所謂「二天一流」,是日本歷史上最負盛名的劍聖宮本武藏創立的流派,但作為流派,二天一流遠沒有宮本武藏本人來得威風,它在宮本武藏過世之後迅速地衰弱了,沒有在出過足夠級別的名家。這倒非宮本武藏的兵法有問題,而是他創立的流派對門下的天賦要求極高,正常人很難把他流傳的劍術運用流暢。也有人說宮本武藏原版創立了圓明一流,圓明一流的劍術還是比較實際的,是能通過苦練掌握的,而他老年創立的二天一流則是「空想之劍」,太過講究極致的劍道理論,但是這種劍術超越了正常人的體能極限,根本就是垃圾。

如檔案中所說,昂熱是二天一流的最高級別「免許皆傳」,這意味着這個出生在英國有着發過血統的美國人可能是日本當今最強的幾位劍道宗師之一。

「哦,見鬼。」源稚生低聲說。

檔案里還有更多的說明,說昂熱校長曾在日本呆過三年,在那三年裏他一手組建了執行局,確立了日本分部的組織架構。他很喜歡研究近身格鬥,和劍道宗師單生岩不動齋結成好友,而丹生岩先生是二天一流的唯一傳人。當時日本分部剛剛組建,人員都是從蛇岐八家中借用的,神官充當了秘書,他們用洋洋洒洒的古風文字記錄了昂熱當時在東京的赫赫威名,「校長雅愛日本文化,善雙刀術,常以十人敵,數秒而斬之……好飲日本酒,常使居酒屋備燒酒中至烈者,遍飲分部諸君,雞鳴是相攜而返……三年中道中咸服其威,號曰『十番打』。」

「哦!見鬼!」夜叉也大聲說,「校長居然是個劍聖!」

「你瞎嚷嚷什惡魔?你根本沒懂我的意思。」源稚生皺眉,「你看他手腕上的文身,他居然有那麼高階的文身。」

照片上昂熱挽起了襯衫的袖口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臂,左臂纏着斑斕猛虎,右臂纏着青面獠牙的夜叉,典型的浮世繪風格,閑人出自熟練的日本刺青大師之手。

「我爹說戰爭結束的那段時間大家都會討好美國人,沒辦法,因為美國人都是佔領軍。我猜那時候家族剛跟秘黨合作,校長是秘黨的領袖,有事美國海軍的高級軍官,那是人人都想討好的目標。所以家族就把最高級別的文身作為禮物送給了他,不過這種圖案可真不該刺在一位校長的背後啊。」夜叉說,「看起來在日本的三年裏校長就是個黑道老混子。」

源稚生微微點頭:「校長是不是聖劍並不重要,問題是他曾混跡於日本黑道,他了解我們就像他了解自己的學院。日本對他來說不是陌生的戰場,他應該想到家族要借歡迎會對他施壓,但他仍然上了犬山家派去接他的車,而且是孤身一人……夜叉,你是個黑道混子,你在街面上打打殺殺了十幾年,如果你明知道對方擺下了不善的宴會,可是仍單槍匹馬地出席,那是為什麼?」

夜叉撓撓頭,流露出些許慚愧之意:「老大我以前雖然在街面上打打殺殺,可自從家族把我選來侍奉老大你,我就算是道上的體面人了,不再是黑道混子了。而且老大你是黑道的大家長,也沒有立場鄙夷我這個黑道混子嘛。」

源稚生呆了半晌,揮手成刀斬在他後頸:「領會我的重點!我沒有鄙夷你,我的意思是在你混街面打打殺殺的那陣子,如果你單槍匹馬赴一場危險的宴會,那是為什麼?」

「那我肯定是穿上了襯裏中插了鋼片的風衣,在後腰和袖筒里插滿短刀,對手既然射了圈套給我鑽,那我就將計就計,闖進他們的巢穴里給他們老大幾刀,」夜叉自信滿滿地說,「我最瀟灑的那陣子就這搞過,我既然敢上門,就是說我做好了準備,場面在我的控制之下!」

「所以說,」源稚生低聲說,「昂熱必然也做好了準備。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對日本一無所知的美國人,而是一個資深的黑道前輩,他敢來……因為他相信場面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犬山賀振開和服,露出腰間一段深紅色的木柄,名劍「鬼丸國綱」,日本歷史上出名的斬鬼刀。犬山賀握住刀柄,龍吟般的厲聲響徹四周。

「犬山君!」龍馬弦一郎知道家族並不像真的和昂熱開戰,所以做好了準備要在語言上和昂熱殺幾個來回。但盛怒中的犬山賀居然亮出了武器,真刀搏殺的話,蛇岐八家和秘黨的關係再難彌補。

「這是犬山家的地方,這裏的事由我決定。請龍馬家主和宮本家主稍作等候。」犬山賀冷冷地說,「這種事對我和校長來說並不陌生,對不對?」

「是啊,對我被我打倒在地趴着喘氣,你當然不陌生。」昂熱把雪茄擱在煙灰缸上,亮了亮腕上的折刀,「武器不對等的話,會不會不太好玩?」

琴乃手捧一柄黑鞘的長刀跪在昂熱身邊:「名劍『一文字則宗』,校長請。」

和紗捧著另一柄白鞘長刀跪在另一側:「名劍『長曾彌虎徹』,校長請。」

「六十二年過去了,校長還記得當年跟丹生岩先生學的刀術么?」犬山賀的聲音很平靜。

「在美國不常練。」昂熱雙手分開左右按住刀柄。

燈忽然黑了,鬼丸國綱出鞘的光如一道血色的虹。犬山賀的姿勢是「居合」,又名拔刀術,日本刀術中的神速斬。長刀在離鞘的瞬間達到了肉眼看不見的高速,對手往往在中刀之後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極致之刀,沒有防禦沒有格擋,只有傾盡全力的進攻。犬山賀和昂熱之間隔着十米長桌,犬山賀拔刀,刀鋒就逼到了昂熱面前。

徐,破,急!「橫一文字」三字訣!沒有一絲風,桌上瓷瓶中的那隻粉櫻卻無聲地零落。

刀出鞘的瞬間,犬山賀跳上桌面,刀痕飛速地延展,最後桌子、瓷瓶、櫻花,還有盛魚生的白木舟一起被一刀兩斷!犬山賀的一斬能有十米的刀光!

左右兩刀同時出鞘,昂熱猛地一腳踢在長桌上。他藉著這一踢的力量後退,而站在桌上的犬山賀失去了立足點。

犬山賀躍起,浮空中揮刀再斬!刀鋒畫出巨大的圓弧,豎斬而下,直指昂熱的「水月②」。

昂熱雙刀相交,對空格擋。但鬼丸國綱上帶着犬山賀的體重和墜落的力量,昂熱被震得後退,撞開了和室的木門。鬼丸國綱血紅色的刀光如影隨形,距離昂熱不過半尺。在普通人眼裏,他們的移動完全無視了地球引力,昂熱像是沒有實質的鬼魅,退步中揮刀,刀尖和鬼丸國綱碰撞,極輕極快;犬山賀像是撲擊的巨熊,每踏上一步都震動整層樓。和室外是一條松木為牆的長廊,兩側擺着一叢叢細竹作為屏障,在鬼丸國綱的刀光中竹枝竹葉飛散,沿路的一切都被鬼丸國綱粉碎,那柄刀一旦離鞘就像是狂龍脫閘。

鬼丸國綱整個沒入地板中,犬山賀半跪在地,竹葉飄落在他的肩上,他反掌握刀向右拂開,動作就像抖落雨傘上的積水。這是居合劍的收招,被稱為「血振」,意為斬殺敵人之後振落刃上的積血。

果真有一滴鮮血從鬼丸國綱的刃上飛出,落在琴乃的腿上,琴乃的肌膚素白,那滴血清晰得就像紙上紅豆。

帶着一道暗紅色的流光,鬼丸國綱緩緩入鞘。這套居合斬犬山賀練習過無數次,從未像今天這樣行雲流水……當一個太想打倒另一個人時,總能爆發出極致的潛力。

乾女兒們衝出和室簇擁在犬山賀身後,犬山賀按刀大步向前。他可不認為那一刀會對昂熱造成致命傷,昂熱必然是藉著竹葉遮擋視線的機會越過欄桿下樓去了。

但他別想着能夠就此退卻,今天的玉藻前中藏著名刀如雲。

犬山賀往下看去,昂熱果然站在舞池中央。金色舞姬們圍繞着他緩緩移動,伸手向裙底,拔出了藏在裙中的短刀。

「女人果然只能把刀藏在那個地方。」昂熱欣賞著舞姬們燦爛的肌膚。

琴姬們從和服衣領后拔出了「菊一文字」,這柄長刀貼着她們的背脊,刀柄在頸部而刀尖在臀部以下,所以她們坐姿端正腰挺得筆直。她們從兩側樓梯緩步下樓,散開形成包圍。

「校長你需要創可貼么?來時來點燒酒止疼?像當年一樣?」犬山賀大聲地嘲諷。

這是當年昂熱對他說的話,阿賀你需要膏藥么?還是來點燒酒止疼?你哭起來的樣子真是難看,就像是被客人欺負了的妓女。哦我差點忘了你是個皮條客,難怪你會哭成這個樣子……

犬山賀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暢快,可他的面孔憤怒地扭曲著,眉間的山字紋更重了。

眉心微微一痛,一枚血珠筆直地往下墜落,昂熱隨手揮刀,長曾彌虎徹將那滴血接在刀尖。他把刀尖湊到嘴邊一吹,血珠破了。

犬山賀按了按眉心,手指上一抹血紅。眉心正中一道細細的血痕無聲地裂開,一滴血沿着鼻翼慢慢地往下流。

「太慢了。」昂熱轉動着雙刀,「離開了卡塞爾學院后你變得更慢了阿賀,果然小混混一輩子都只能是小混混。」

他無視舞姬們手中的利刃,慢條斯理地脫下西裝外套,解開領帶褪掉襯衫。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他背上文著一幅完整的畫,蔓延到手腕的虎頭和夜叉只是文身的一部分而已。無數夜叉和無數猛虎在火雲中搏殺,那是夜叉之國和猛虎之國的戰爭。昂熱緩緩地活動肩背,隨着肌肉舒展,硃砂紅的夜叉和靛青色的猛虎都活了過來,他們彼此扼住對方的喉嚨,用利齒撕咬,以帶着雷電的鐵鎚敲擊,殺意被刻畫得淋漓盡致。那是地獄中的魔鬼才能繪出的圖卷,把全世界的凶暴都濃縮了起來,文在了一個人的背後。

「諸界之暴怒」,黑道中等級之高的文身,以前能在背上文這幅畫的人之後大家長,跟它相比犬山賀背後那副《能站閻魔圖》就等而下之了。

「你還沒有把文身洗掉么?」犬山賀問。

「當然沒有,為什麼要洗掉?這是我身份的證明,在1948年的那個夏天,我才是日本黑道中最威風的人,在道上你的地位只是給我擦鞋而已。」昂熱冷笑,「真是個廢物學生,混黑道也只有這樣的水準,阿賀你真叫我這個當老師的難堪啊。」

「犬山君!不是動怒的時候!」宮本志雄從和室中追了出來。

已經來不及了,暴怒充斥着犬山賀的腦海,他抽出腰間的白紙扇扔向舞池中央。

所有的照明燈熄滅,鐳射光束交織成網。彷彿熔岩從地下噴發,投影燈把熊熊烈焰的光影投射在屋頂上。重低音炮從四面八方對準舞池中央傾瀉音波,舞姬們一擁而上,無數柄刀反射著慘白的光影,琴姬們的長發紛披,就像墨筆在宣紙上留下恣意淋漓的墨跡。日本刀術中的九種斬法全出……唐竹、袈裟斬、逆袈斬、左橫切、右橫切、左切上、右切上、逆風、突刺……昂熱全是上下每個空隙都被刀光填滿。

鐳射光束掃過,雄渾的背肌在女孩們面前扭曲,夜叉怒吼,猛虎咆哮!

利刃在同一瞬間折斷,女孩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抓住衣襟扔了出去。誰也看不清舞池裏發生的事,只看見一個個黑影被扔出來,舞池邊玉體橫陳。

世津子從天而降,兩把小太刀交錯閃動,如同飛燕迴翔,她從二樓直接跳向舞池中央。

難怪作為一個年輕的芭蕾舞明星她卻留着劍道少女般的馬尾辮,他的芭蕾天賦如果打十分,劍道天賦則是十二分,這種雙手持兩柄小太刀的刀術流派被稱作「小太刀二刀流」,永遠后發先至,格擋的同時用另一柄刀進攻,號稱「不破的防禦」,二刀流最重眼力,眼力必須極好才能預判對手的進攻,「先練鷹眼,再練斬法」。

世津子用足了鷹眼盯住昂熱的武器,鐳射燈掃過,昂熱沒有提刀而是拎着一根棒球棒!

昂熱甩手把棒球砸向世津子,小太刀無法格開那麼重的武器,棒球正中世津子額頭中央……飛燕來翔,被一棒拿下。

昂熱用標準的公主抱接住墜落了世津子,自嘲地笑笑:「這種男子氣十足的事情發生在我這個老頭子身上,真是可惜了。」

他扔下世津子,拾起棒球棒大步上前,棒球帶起「呼呼」的風聲,每一棍都敲翻一個女孩。女孩們想揮刀,但是刀還沒有出手棒球棒求臨頭了。

她們看錯昂熱了,他們眼裏昂熱是個老人,老人註定要被年輕人嘲笑,所以她們囂張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性感,用自己的青春嘲諷他,可此刻的昂熱根本不是什麼彬彬有禮的老紳士,他窮凶極惡,就像中學時代的教務主任,無論女孩怎麼扭動怎麼傲嬌,都不會手下留情。

「對不起我太老了,性感在我這裏不能用作武器了。」昂熱雙手舉起一名琴姬把她拋向空中再一把接住,隨手扔在一旁,「跟曾曾祖父級別的男人撒嬌是沒效果的。」

彌美從武器架上取下一柄十文字槍,這在古代是武將的馬上武器。玉藻前里當然找不到馬,所以彌美騎上二樓那輛哈雷戴爾維森摩托,轟響着墜入舞池。

她用摩托車作為盾,出手是寶藏院槍流的精華。她的戲路以鄰家少女為主,可如果導演此刻在場一定後悔定位錯誤,就憑這一記直刺她就可以出演女版真田幸村。

十文字槍被劈手奪過,昂熱飛起一腳踢在摩托的油箱上。摩托飛向角落裏,昏迷的彌美被拎在空中。

「你們日本人是有多喜歡武士道啊?槍術這種東西在現代還有什麼用呢?」昂熱把彌美掛在旁邊的衣架上。

琴乃踢掉高跟鞋,把重型狙擊步槍。她是個王牌狙擊手,曾在1500米的距離上命中一條躍出海面的鯖魚。其實今天這種場合她的特長沒什麼用,她就是作為美女出席而已,但此刻己方連戰連敗,她也不得不想辦法來挽救犬山家的尊嚴。她無法射擊,昂熱移動速度太快,根本不給她瞄準的機會。最後連綾音都把武器拿出來了,這位冰上芭蕾舞新秀善用的武器是阿帕傑克斯122毫米火箭筒!琴乃急忙扔下步槍撲向綾音,在玉藻前里動用這種武器簡直是瘋了,昂熱固然逃不掉,同伴也都得陪葬。

綾音的家族有躁鬱症史,她很容易衝動,曾在一次國際比賽中不滿裁判,於是脫下腳上的冰刀就投擲過去。

爭執中綾音扣動了扳機,火箭筒卻沒有發射,因為一柄折刀從頂部插下,切斷了扳機的傳動零件。

不知何時昂熱已經站在二樓了,胸口頂着綾音的炮筒,他皺着眉,看着這兩個戰慄的後輩,然後一拳打在綾音的側臉。

「以後幫我看好這傢伙,別把兇器交給神經病。」昂熱對琴乃打了個響指,以示對她控制綾音的讚許,而後翻身再度越入舞池。

舞曲結束,昂熱雙手揮舞兩根棒球把六個女孩震開。仍然站着的只剩他,肌肉舒張,汗氣蒸騰,背影彪悍得像個年輕人。

頭頂傳來古鐘震鳴般的巨響,昂熱抬頭,彷彿是紅色的海洋從天而降。屋頂懸掛着的巨幅紅綢飄落,中間刺繡著黃金的「卍」字。昂熱拔起插在舞池中央的一文字則宗,對空一劃,把那片紅海割裂。紅綢落地,蓋滿了玉藻前的地面,昂熱手持雙刀,扭頭看着緩步走下台階的犬山賀。無論舞姬琴姬和乾女兒們被打得多慘,犬山賀一直站在三樓抽煙斗,似乎跟這場械鬥沒有絲毫關係。直到音樂和群戰同時結束,他才磕了磕煙斗里的灰,揮刀砍斷了系著紅綢的繩子。

昂熱第一次露出了認真地神色,緩緩地活動雙肩扭扭脖子,犬山賀邊走邊褪去和服,背後的《能戰閻魔圖》栩栩如生,鬼丸國綱在刀鞘中震動。

這是夜叉猛虎和能戰閻魔之間的決戰,兩幅文身都栩栩如生,彷彿妖魔們從神話中復活,玉藻前里紅綢鋪地,作為它們的戰場。

「多年之後再見校長的『時間零』,還是如當年那樣神鬼莫測啊!」犬山賀讚歎。

他本來怒形於色,似乎隨時要下場和昂熱一決生死,可真到下場的時候卻面沉如水。

「別那麼跟我說話,好像那不是我的言靈而是我的寶刀。」昂熱笑笑,「用你的剎那來試試吧,當年你最高達到過七階,現在年紀那麼老了還爬的上去么?」

「就請校長看看我等的決意吧。」犬山賀緩緩下蹲,按刀在側,低頭看着鬼丸國綱的刀柄,彷彿沉思。

舞池裏一片死寂,分明刀光劍影都消散了,但十倍於之前的殺機瀰漫開來。女孩們不安地靠牆站立,給昂熱和犬山賀騰出盡可以大的空間。這才是真正的決鬥,犬山賀即使暴怒也沒有失去理性,他太了解昂熱了,加持了「時間零」之後的昂熱不是憑藉人多就可以戰勝的。女孩們的刀再鋒利,刀術再精湛,但假如在對方眼裏你的速度只是真實速度的幾十分之一,那麼你的致命殺招就跟小孩子的扑打一樣可笑。

這就是「時間零」,被稱為刺客的言靈,言靈中的悖論。加持了這個言靈的人是穿梭在時間縫隙中的陰影,昂熱永遠不會在時機上犯錯誤,好比他在駕駛自己那輛暴力改裝過的瑪莎拉蒂時,總能抓住幾十分之一秒的空隙超車。從不在時機尚犯錯誤的人是無懈可擊的……除非對手的速度能快到抵消「時間零」的效果。

只有一種言靈具備這樣的效果,那就是「剎那」。

剎那能夠成倍地提升釋放者自己的行動速度,加速效果以2倍數攀升。初級剎那僅能提升2倍的速度,二階則達到4倍速,三階8倍速,四階16倍速……七階剎那就能突破到128倍速。

犬山賀的言靈就是「剎那」,在他能達到128倍速的極盛時期,曾經號稱蛇岐八家中的劍聖。如果他以急速揮舞居合之劍,沒有任何對手能看劍他的刀,在對手眼裏他的刀只是一道微微閃光的空氣。

剎那到底能提升到第幾階沒人知道,歷史上以「剎那」成名的是當年秘黨長老會的夏洛子爵,他使用特殊設計的六管左輪槍,雙手同時發射十二枚子彈,槍聲只有一聲,但打出十二條彈道,覆蓋所有空間。據說他的剎那能達到八階。當夏洛子爵以「銀翼」之名橫掃歐洲大陸屠龍的時候,昂熱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劍橋學生,夏洛子爵是昂熱的老師之一,他對「剎那」的理解大大提升了昂熱對「時間零」的運用。昂熱收犬山賀為學生也是因為他掌握著「剎那」,在言靈列表中剎那是「時間零」唯一的死敵,昂熱要藉助犬山賀的剎那來錘鍊自己的時間零!

犬山賀從未斬破過昂熱的防禦,這跟刀術無關,只是他還不夠快。

「剎那」在位階上比「時間零」低,但言靈的強弱並非絕對按照位階來,神速永無止境,世界上沒有「無破」的防禦,再完美的防禦都能斬破,只要快!快!更快!

三樓欄桿的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對視一眼,這絕非他們來此的本意,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無法轉圜。犬山賀整個人化作了繃緊的硬弓,沒有人能阻止他,只能靜等利箭離弦。

昂熱的姿勢仍然放鬆,犬山賀的殺機越濃,他臉上的嘲諷也越濃。

「バカ③!」昂熱忽然說。誰也沒料到他會這樣打破沉寂,把這個地道的日本單詞想口裏劍那樣噴向犬山賀。

刀劍的清音響徹玉藻前。

目視!吐納!鯉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納刀!

犬山賀和昂熱擦肩而過,鬼丸國綱仍在刀鞘中,犬山賀保持着出鞘前的姿勢。如果要用高速攝像機拍攝再用慢速播放,就會發現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犬山賀已經把一套完整的「屠合」斬完,七步驟完整無缺,舞蹈般美妙,這是法度森嚴的一刀,完全符合局合之道。

六階剎那,64倍神速斬。

六十二年犬山賀敗在這男人的手中,他承認自己的天賦不如對方。但今天他相信自己能贏,因為他在這唯一的一劍上用了足足六十二年。六十二年足夠把一塊凡鐵磨礪成傾城名劍,這一刀斬出,光陰如電。

這遠不是結束……犬山賀轉身,再度化為疊影,第二次和昂熱擦肩而過。

目視!吐納!鯉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納刀!第二輪居合斬,七階剎那,128倍神速斬!

第三輪……第四輪……第五輪……犬山賀貼著昂熱往複閃動,每一次都向昂熱傾瀉出暴雨般的刀光,刀切開空氣的聲音一層層重疊起來,聽上去彷彿接天狂潮。

紅綢被厲風撕得粉粹,夜叉和猛虎們從碎片中噴涌而出!昂熱絲毫不移動,甚至不轉身,以同樣的速度揮出刀光。同時刻薄地大吼:「太慢!太慢!太慢!」

他的速度絲毫不遜於犬山賀,甚至還行有餘力,他分明是左右手分持雙刃,但左手的長曾彌虎徹一直扛在肩上不動,只用右手的一文字則宗迎戰。他的每一刀都擊中鬼丸國綱的中段,那是刀的「腰」,是整柄刀力量最薄弱的地方,幾乎無懈可擊的居合劍一次次被擊潰。

雙方都以急速撕裂空氣,製造了尖利的嘯聲,女孩們不得不塞住耳朵。

「太慢!太慢!太慢!」昂熱大吼,「只是這樣而已么?只是這樣而已么?」

真屈辱啊……犬山賀覺得自己的神經彷彿都疼痛起來……從六十年前直到今天,昂熱給他的永遠是屈辱。

腦海中又浮現出多年前的那場相遇,1945年,十八歲的犬山賀遇見了實際年齡已經六十八歲的昂熱。很久之後犬山賀才知道昂熱的真實年齡,他看起來那麼風度翩翩那麼溫爾文雅,就像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犬山賀總是很抗拒回憶那個年代。1945年,核彈炸平了廣島和長崎。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隨後整個國家被美軍佔領。那是個滿目蒼痍的日本,記憶中充斥着泥濘的街道、街邊乞討的傷兵、美國人呼嘯來去的吉普,還有那些被美國大兵隨手拎上車的女人,幾乎沒有美好的東西……至今犬山賀仍然記得那些女人的大腿,皺巴巴的和服下露出蒼白鬆弛的大腿,像是脫水的死肉。

春天,櫻花盛開犬山賀穿着木屐在東京港里踢踢踏踏地奔走。

他是個年輕皮條客,工作是給美國兵介紹妓女。那一天他正添油加醋地給一個美國水兵將某個女人的美色,講到天花亂墜,忽然聽見汽笛長鳴,他在水兵中混了好些日子,聽過各種各樣的汽笛聲,卻從未有一條船的汽笛聲如此高亢威嚴,簡直震耳欲聾。他驚訝地轉身,只見白色的「衣阿華」戰列艦從天際航來,高聳的船舷彷彿摩天大廈,漆黑的巨炮指向東京。那艘巨艦大的就像一座城市,犬山賀在目眩神迷中忽然有種預感,這艘船是他改變人生的契機……後來他知道那艘船上有位美軍中校參謀,他的名字是希爾伯特·讓·昂熱。

第一次見面時候昂熱穿着美國海軍的白色軍官服,他看了一眼犬山賀手臂上的文身,以輕蔑的聲音說:「犬山家的孩子?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叫昂熱,希爾伯特·讓·昂熱,來自美國的混血種。你們可以選擇,和平或者尊嚴。」

和平就是屈服,尊嚴就是死,從見面的第一天昂熱就說明了自己的行事原則。

「只是這樣而已么?只是這樣而已么?太慢!太慢!太慢!」記憶中的昂熱總是這麼大吼。

痛徹心扉,一次又一次,昂熱揮舞竹劍將他打翻在地,犬山賀一再撲上去,但在昂熱眼裏他只是條牙齒沒長全的小狗。

昂熱是他的老師,這是多年來犬山賀一直不願承認的事,沒有昂熱的支持犬山家無從復興,他也不可能當上第一任日本分部長。昂熱給他力量,也毫不留情地踐踏他的尊嚴。為期三年的特訓中,昂熱無時無刻不在嘲笑犬山賀,用盡辛辣的語言。犬山賀是他的陪練,陪練的工作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倒在地。犬山賀不敢反抗,在昂熱面前他太弱小了,他的一切都是昂熱恩賜的,他是昂熱用來統治蛇岐八家的傀儡。直到今天都有人在背地裏稱他是家族的叛徒、昂熱的走狗,犬山賀從不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可他向誰訴說他的痛苦呢?每次被昂熱踩着頭嘲諷,犬山賀就會想起那些大腿蒼白的女人,蠻橫的美國兵撲在他們身上撕扯和服,她們默默承受,像塊脫水的死肉。

「我並不鄙視黑幫,我只是鄙視廢物!想要尊嚴?可以啊!打到我就有!」記憶中的昂熱在他的耳邊冷笑。

是么老師?打到你就有尊嚴?老師你知道么……我所期待的崛起,是希望家中的每個人都活的有尊嚴……我們崛起了,可永遠失去了尊嚴……是么老師?打到你就有尊嚴?

九階剎那,512倍神速斬!

犬山賀靈魂深處的18歲少年發出怒獅般的咆哮,鬼丸國綱離鞘,畫出的弧線美妙的如同女孩的眉毛。因為急速刀身彎曲,這柄斬鬼之劍已經到了折斷的邊緣。

史上從無那麼快的刀,也從無那麼詩意的殺機,寂寞得足以斬斷時光。

居合極意!

鬼丸國綱在這一刻終於超越了音速,音爆的效果橫掃整個舞池,空氣的高頻震動比刀更快,割開了昂熱肩頭的皮膚,血花如荻花被吹散。

昂熱眼中流露出一閃即逝的欣慰……然後他握著長曾彌虎徹的手捻轉刀柄,刀背向前。犬山賀側臉中招,橫飛出去。

「バカ。」昂熱淡淡罵了一句。

雖然在日本呆過三年,但他畢竟只學會三五句日語,而且都是用來罵人的。這曾經讓犬山賀很困惑美國本部的校園風氣到底是怎樣的。

「我的速度能到你的一半么?」犬山賀低啞地問。他一時還站不起來,昂熱的那一擊極其兇狠,打得他有點腦震蕩。混血種的身體構造雖然過硬,但他畢竟老了。

「不知道,不過能傷到我,說明你長大了。」

「我老得都快死了,在你眼裏才算是長大了么?」犬山賀吸著氣發出笑聲,朝逼近的龍馬弦一郎和宮本志雄揮揮手,「別過來,請代我向政宗先生道歉,這些是我和校長的私人恩怨。」

「抬一張椅子過來,還有把我擱在三樓的那支雪茄拿下來。」昂熱對舞池邊的琴乃說。

琴乃不敢不服從,家主的命捏在昂熱手裏。女孩們抬來一張奢華的高背沙發擺在舞池中央,琴乃托著煙灰缸過來,昂熱剛才放下的那支雪茄甚至沒有完全熄滅。

昂熱叼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把你們的家主放到沙發上去,這傢伙到該是有點腦震蕩了。」

女孩們有點驚訝,但還是按照昂熱說的做了。犬山賀癱在沙發上,四肢像是不屬於自己的了。

「在拿一張椅子過來,現在總算可以好好聊聊了。」昂熱又說,「再來一杯馬丁尼加冰,搖一搖,不要攪拌。」

昂熱在犬山賀對面坐下,一手把玩著折刀,一手端著冰馬丁尼。犬山賀睜開被打腫的眼睛,這才發現昂熱只是出了一身汗,全身上下只有肩頭的一點小傷,看起來像是剛去做了有氧運動。

「我知道你不願承認是我的學生。」昂熱說。

「說是你的狗更準確吧?可狗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被主人踢打過。」犬山賀嘶啞地笑。

「別這麼說,你怎麼會是狗呢?你只是比較笨而已。」

「別喊那麼委屈,讓別人聽見還以為我是虐待孩子的繼父呢。」昂熱一腳踢在犬山賀的沙髮腳上,犬山賀一陣頭暈目眩。

「我派來日本的那個小組你見過么?」昂熱問。

「是你鍾愛的學生吧,不是我這樣的笨蛋。」犬山賀嘶啞地說,「見過,血統都很優秀,還蠻有意思的。」

「真的么?你們日本人總是那麼虛偽,分明覺得對方是滿嘴爛話的傻逼,卻要說『蠻有意思』這種模稜兩可的話。」昂熱聳聳肩,「組長名叫凱撒,有點叛逆,無視一切人,包括他的父親。他很自信,相信自己必定是世界第一。有一天他一定會跑來挑戰我吧?在他覺得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從不讚美他,但派他去執行最重要的任務。他需要成功,越成功他就越自信,越自信他就越強。」

「副組長楚子航是個瘋子,是柄不斷錘鍊自己的劍。對於劍而言,存在的意義只是斬切。敵人和宿命,一起切斷就可以了。斬不斷的,就再斬。所以我從不擔心讓楚子航經歷失敗,每一次失敗都令他更加完美。所以我總是派他去執行最危險最扯淡的任務,給他無窮無盡的危機。」昂熱侃侃而談。

「至於路明非,」昂熱笑笑,「他棒極了,我只需要對他微笑就好了。」

「哈哈,繼父在向蠢笨的繼子炫耀寶貝的親生兒子么?哈哈!哈哈!」犬山賀笑着露出滿是血的牙床。

「阿賀,我是個教育家啊,我用不同的方法教育不同的人。」昂熱忽然不笑了,「你從沒想過我給你制定的教育計劃是什麼么?」

犬山賀愣住了。

昂熱直視犬山賀的眼睛:「阿賀,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裏有種東西,知道那是什麼么?」

「什麼?」犬山賀下意識地接話。

「那麼大了還像個孩子似得說話,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被別人的話題牽着走。」

犬山賀唯有閉嘴,連隨口接句話都會被昂熱罵,在乾女兒們看來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是男孩的悲傷,」昂熱說,「當時我想,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出身於一個黑道家族,工作是給港口的美國水兵介紹日本妓女,為什麼會有乾淨的悲傷呢?」

犬山賀警覺地扭頭,想要避開昂熱的視線。他已經是個老人了,老人會把往事這種東西封存起來再不去想,咀嚼著往事發狠是小男孩才會做的事。

犬山賀不想讓人窺探那些往事……可昂熱的目光穿透他的瞳孔看進他的心裏來了,居高臨下的審視着他、嘲諷着他。

「別躲,阿賀。一個人可以躲避世間的一切魔鬼,但惟有一個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那就是懦弱的自己。」昂熱的聲音厚重低沉。

「我收集每個學生的檔案,我也悄悄查過你的身世。二戰之前犬山家是蛇岐八家中最弱的一支,因為賺皮肉錢而被其他家族看不起。你父親是侵略戰爭的支持者,整天跟激進派的青年軍官們混在一起。他想做些大事來證明犬山家不是靠女人吃飯的家族,但日本戰敗了,在天皇宣佈投降的當天,他切腹自殺。你家除了你只有兩個姐姐,其他家族也把手伸進風俗業里來,搶犬山家的女人和生意。你的長姐犬山由紀死於一場街頭鬥毆,為了捍衛所剩無幾的尊嚴。仇家還要求你們家交出惟一的幼子來謝罪,那個沒用的繼承人就是你。」「不,不要說!」犬山賀紅着眼睛吼叫。

「你的二姐四處求助但家族中的人沒有伸出援手,蛇岐八家都等著看犬山家的結束,等著變成蛇岐七家。但你二姐最終還是想出了辦法來拯救家族,她把以容貌出名的自己獻給美國軍人,於是美國軍方答應保護你破落的家族……」

「不……不要說下去了!」犬山賀瑟瑟發抖,面若死灰。

「懦弱!」昂熱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臉上,「連聽都不敢聽,又怎麼面對?又怎麼打敗它?」

犬山賀呆若木雞。

「那時的你十八歲,是個穿着破和服的大男孩,下雨天跑在泥水裏,懷裏揣著幾張用顏料畫過的黑白照片,在妓女和美國人之間牽線。如果他們勾搭上了,會給你幾塊日幣當酬勞。你是犬山家最後的男人,固執地堅守着風俗業。你家的祖宅里住進了一個美國上校,他是你姐姐的恩人,也是她的情人。每天他都玩弄你的姐姐,不付任何錢,這是他幫助犬山家的回報。你不敢回家,你不願意看到那一切,你發誓有一天要殺了美國上校,還要重返蛇岐八家,讓他們為你大姐的死付出代價。」昂熱一把抓住犬山賀的頭髮,「可你這個懦夫做不到!你從心底深處覺得自己做不到!」

「你那麼卑賤,甚至無力自保,可你對妓女很好,為了給她們爭取利益而被嫖客毆打。在你眼你為錢出賣自己的妓女就像那個你不願再見的二姐,你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為你的『做不到』贖罪。」

女孩們都跪下了。他們對家族的往事知道很少,從未想過今天威風凜凜的家主曾有那麼糟糕的童年,站着聽這種悲傷的故事是對家主的大不敬。

「但這就是力量啊,阿賀!」昂熱拍打着犬山賀那張蒼白的臉,「你在我的學生中里絕不是資質上等的那種,但你有力量藏在心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敵得過悲傷和憤怒,只要有一天那悲傷和憤怒強到突破桎梏,它就會變成獅子。我要做的只是喚醒你,把犬山家最後的男孩變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我從不鼓勵你,因為鼓勵你沒用,鼓勵你只是姑息你,只是幫你忘記痛苦。我一次次把你打倒,侮辱你,嘲笑你,讓你記住自己的弱小,讓你記住這世上曾有你『做不到』的事,讓你永遠銘記悲傷!就讓老師成為你人生里最大的惡吧,你會為了打倒我而把命豁出去!我一直等着你內心的獅子咆哮。」

「今天我看到了成果。九階剎那,512倍神速斬。很好,」昂熱微微點頭,「我很欣慰。」

他起身走到沙發背後,把雙手放到犬山賀的肩膀上,手上的熱氣滲入到犬山賀的身體里。犬山賀忽然記起很多年之前,昂熱帶十八歲的他去海港里看軍艦。昂熱站在他的背後,美國海軍參謀部的一位軍官恰好帶了照相機。「這是你日本的私生子么?」軍官一邊跟昂熱打趣一邊摁下快門,那時候昂熱也是這樣把雙手放在他肩上。

昂熱碾滅雪茄,把外套搭在赤裸的背上,起身向外走去:「你已經穿越了荊棘,阿賀,恭喜。」

犬山賀的身體痛得像要折斷,但他還是勉強支撐起身體,扭頭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

一眼之間,六十多年的時光流逝。

幾十年過去了,他已經成長為深孚眾望的領袖,本以為已經可以永遠的掩埋自己糟糕的年輕時代,可那個捏着他記憶的男人回來了,希爾伯特·讓·昂熱。原來這麼多年來自己真正的少年時代其實是留在了昂熱那裏……有些記憶被犬山賀選擇性地遺忘了,所以他才會覺得昂熱一直是個暴君,是那個總有一天他要打倒的混蛋。

那年櫻花飄落在妓女們半裸的身體上,犬山賀在破教室的地上翻滾,滿臉都是鼻血,耳邊回蕩著英語的咒罵……終於想起來了,那才是他和昂熱真正的初遇……

「衣阿華」號駛入東京港那天,犬山賀給兩個日本妓女和兩個美國水兵牽線成功,然後他坐着美國兵的吉普車來到一座廢棄的小學校。窮妓女們在校舍里擺了木板床,做見不得光的交易。

「小子,這就是你給我們介紹的女人么?怎麼跟女鬼似的?」水兵不滿地嚷嚷。

「另一個就跟沒有發育一樣!」

十五歲的小妓女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水兵從腰間抽下皮帶揮舞,想把犬山賀逼出門去。

水兵們只是不想付錢,犬山賀忽然明白了,把他逼出去以後水兵們就可以對屋裏的兩個女人為所欲為,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就算妓女們大聲呼救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年犬山賀十六歲,是能救她們的唯一的男人。他脫下外衣,露出驕傲的刺青,揮舞著木棍往裏沖。他一次次地被皮帶抽翻,皮帶上的銅扣把他的連個的傷痕纍纍。

他瘋狂地叫嚷,都是些沒邏輯的話:「我是犬山家的賀!這是我們犬山家的女人!美國佬滾出去!」

其實就在前一天他還不認識這兩個妓女。他這麼嚷嚷的時候腦海里儘是破碎的畫面,那個美軍上校壓在他姐姐的身上,夕陽的與光照在父親的屍體上,死在街頭的大姐敞着懷赤裸著胸口,上面文著花與鶴……他咬牙切齒,牙縫裏都是鮮血。

一名水兵踩着他的頭,另一名水兵猛踢他的褲襠。他還在罵罵咧咧,掙扎在滿是櫻花的泥濘中。這是美好的春天,卻是他的受難之日,他痛得蜷縮起來,心裏覺得這真是一個莫大的笑話,照這麼踢打下去他一定沒法長成一個正真的男人了吧?真可笑,執掌風俗業的犬山家,最後一個男人也要完蛋了。

水兵們飛了起來,像小燕子那樣飛過天空。犬山賀獃獃地仰望,落櫻的天空下忽然出現高挑的身影。

「紳士們,我們在太平洋戰場上的勝利源於我們打敗了日本的男人,而不是女人和孩子吧?」穿白色軍服的美國軍官彎腰撿起水兵們掉落的皮帶,輕盈地揮舞。皮帶在他手裏就像是牛仔們的長鞭般好用,每一擊都準確地在水兵們身上留下一道血痕。水兵們憤怒地大吼,但每次當他們試圖站起來撲上去,軍官就準確地抽打在他們的膝蓋上,強迫他們重新跪倒在泥濘中。他圍繞着水兵們行走,在一圈之中揮出了無數鞭,直到那兩個蠻牛般的男人抱頭表示屈服。

「紳士不會對弱者使用暴力,」軍官把皮帶扔在水兵們面前,「那隻會讓你自己變得弱小。」

細雨落了下來,白衣軍官打着一柄英倫風的黑傘,他提着旅行箱,腋下夾着軍帽,看起來是剛那個到這座城市。他並未關注兩個袒胸露乳哭泣的妓女,而是踢了踢筋疲力盡的犬山賀:「看起來是個不怕沖入荊棘叢的小鬼,但還得衝出荊棘叢,才算長大了。」

犬山賀不滿他冷漠高傲的語氣,使勁抹去身上的泥漿給他看自己文身。

「原來是犬山家的孩子啊,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叫昂熱,來自美國的混血種,我是來談判的,你們可以選擇和平或者尊嚴。」軍官淡淡地說,轉身掏出手帕扔在妓女們赤裸的胸口上。

那時櫻花從小學校舍屋頂上的缺口飄落下來,希爾伯特·讓·昂熱仰頭眺望水洗般的天空,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紙煙。

「老師!」犬山賀用足力氣大喊。

「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我確實也利用你來控制日本分部,大家就算兩清了。」昂熱停下腳步,「我們之間沒有談判的餘地。不錯,我是個復仇者,我要把所有的龍王都送上絞刑架,所有跟龍王復甦有關的事我都不會不聞不問。我會挖出你們的秘密,親手殺死你們的神,這件事上我們不跟任何人談判。當然,我也清楚你們不會輕易把秘密告訴我。」

「那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麼?」犬山賀喘息著。

「看看你,阿賀,好久不見……下次見面的話也許就是敵人了。」昂熱輕聲說。

「老師!家族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絕不是想與你為敵!」犬山賀掙扎著站了起來,扶著椅背的手微微發抖。

「你們也得敢啊。」昂熱聳聳肩。

「也許真如老師說的……從今以後大家都是敵人了。」犬山賀深鞠躬。

昂熱拎着行李箱轉身離去,這時頭頂傳來了金屬碰撞的微聲,殺機如暴雨般從天而降!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抬頭,但都沒有想清楚這股殺機的源頭是什麼。

昂熱雙肩猛震,隨着那一震,他變成了猛虎,一隻原本在樹林里漫步的虎,忽然全身肌肉暴起,雄渾的力量在身軀表面流動。古刀轟鳴,犬山賀撲向昂熱的背心,鬼丸國綱在他掌中跳閃著寒光。「剎那」直接從九階開啟,無與倫比的512倍神速!昂熱轉身,犬山賀筆直地撞入他的懷中!

槍聲震耳欲聾,彈幕斜切而下,割裂整個舞池。槍固定在玉藻前屋頂的紅牙飛檐上,大口徑高射機槍,子彈出膛的速度能達到兩倍音速,用自動設備觸發。兩架機槍,每架二聯裝,四個槍口在咆哮,彈幕覆蓋的面積足有幾十平方米。無路可逃,昂熱也沒準備逃,折刀在空氣中劃出暗金色的花紋。彈幕攜帶着巨大的衝擊力,把抱在一起的昂熱和犬山賀壓在地面上,舞池的水晶玻璃爆出數不清的晶瑩碎片,把兩個人的身形都吞沒。

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都驚呆了,但他們為了表示誠意沒有攜帶武器,倉促間沒有辦法對付高處的重武器。女孩們什麼也做不了,她們背貼牆壁手指塞緊耳朵,否則耳膜都會被槍聲震破。

足足半分鐘的壓制射擊,數以千計的子彈如鋼鐵瀑布般從天而降。

最後是一道火光衝上屋頂,引發了巨大的爆炸,把紅牙飛檐震塌了。那是綾音發射的火箭彈,她開始完全嚇傻了,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撲向自己的火箭筒。如果不是她的火箭筒,壓制射擊還會在持續半分鐘。紅牙飛檐的碎片紛紛墜落,玉藻前的屋頂也轟然洞開,微雨飄落,打在斑駁的紅綢上。灰塵中昂熱盤膝而坐,把犬山賀的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四面八方都是彈痕,那是被昂熱彈飛的子彈造成的。如果當時有一架高清攝像機對着昂熱拍攝,會發現折刀跳閃著把一枚接一枚的機槍子彈切分為二,一條彈道到了昂熱面前就驟然分成兩條。

「這才是急速啊。」犬山賀輕聲說,「我什麼都沒看見,只覺得看見了星辰。」

除了被一塊彈片擦傷眉宇,昂熱沒有受傷,傷都在犬山賀身上。鬼丸國綱擋在了犬山賀的左胸前,幫他彈開了幾枚子彈,確保他的心臟沒有被毀,可身體其餘部位則滿是彈孔。混血種的骨骼堅硬到連機槍子彈都不能射穿,犬山賀硬是用渾身骨骼接下了大部分子彈。他拔刀不是為了進攻,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心臟,他不能立刻就死,他要活着,活着才能撲上去擋下子彈。

他和昂熱都準確地判斷出那金屬碰撞的聲音是撞針敲在子彈的底火上。

「バカ。」昂熱低聲說。

「都說多少遍了,我確實是個笨蛋啊。」犬山賀仍然完好的半邊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那些槍的事我不知道。」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不知道。無論是誰做的我都會為你復仇,你的乾女兒們我也會幫你照顧。」昂熱沒有任何錶情。

「我可以擁抱你么?」犬山賀問。

「當然沒問題。」昂熱俯身把他的頭抱在懷裏。

「老師……戰爭要開始了,他們都不相信你。」犬山賀湊在昂熱耳邊,用了極低極低的聲音,「在日本沒有人值得你信任,去找……那個男人,他還活着,他知道一切。」

「嗯。」昂熱摸了摸他的頭。

「老師說的道理,我現在懂了。」這是犬山賀一生中的最後一句話。

人要多少年才能明白老師跟你講的道理?也許是課堂上的一瞬間,也許是一生。

昂熱忽然明白了。就像他來這裏不是跟犬山賀談判,犬山賀也不是要跟他談判。雖然對暴君般的老師揮着怨念,但自始至終,犬山賀還是把他看作老師,犬山賀是在警告他,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危險正在逼近,即使以犬山賀的地位仍舊無法洞悉一切。而且他的身邊密佈耳目,蛇岐八家再無可信任的人。

卡塞爾學院前日本分部長犬山賀,死前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

「對家族盡忠,對老師守義,這就是你們日本人所謂的盡忠守義?」昂熱用力看着犬山賀的眉心,像是要把那至死也沒有鬆開的川字紋按平,「真是愚蠢啊。」——

註釋:

①三島由紀夫,日本著名作家,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齊名。他同時也是日本右翼激進分子,思想有君國主義的特色,且是武士刀的擁躉,他在二戰後組織死人武裝「盾會」,闖入日本陸上自衛對辦公室挾持師團長,在陽台上對自衛隊士官們發表演講,要求推翻不準日本擁有軍隊的憲法,讓日本組織起真正的軍隊,保護天皇和傳統,但並未被相應,接着他退入室內,以傳統方式切腹自殺,頭上系著「七生報國」字樣的頭巾,昂熱在這裏是嘲笑犬山賀以愛國自命,說話像三島由紀夫那麼衝動。

②在居合道中水月指胸口要害。

③バカ,在日語中通常寫作「馬鹿」,發音是「八嘎」,也就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八嘎牙路」的縮寫,但是程度比「八嘎牙路」輕,罵人是傻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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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3·黑月之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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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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