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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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合子村閥室出事了,一台剛到貨的進口閥門,還沒來得及拆包裝,一夜之間就不知去向了。這個閥門是閥室的核心設備,量體裁衣從國外廠家定做的,價值十幾萬美元。錢上的損失,以及這件事是否能定性為重大責任事故都先放到一邊不談,眼下迫在眉睫的問題是設備安裝工作由此卡殼,整個工程將受到無法預測的影響,這個後果和相關責任,可就不是一般人的肩頭能擔待得起的了。退一步講,就算馬上再掏十幾萬美元到國外廠家去補訂一台,來來回回沒幾個月的時間,怕是見不到閥門的影子。正在海武河穿越現場的肖明川,接到信后,撂下穿越現場的事,急忙往劉合子村閥室趕。為了省時間,肖明川的早飯,就在車上解決了,吃了一包干嚼速食麵。這樣在八點半鐘的時候,他就趕到了出事現場。

丟失的閥門是肖明川昨天中午送來的,之後他就去了海武河穿越現場。那個閥門的體積,雖說不算大,但死沉死沉,卸車時,用了四個壯勞力,所以肖明川判斷,盜竊閥門的人,至少在兩個以上。肖明川問,報案了嗎?工地負責人沮喪地說,報了,肖協調,鄉里派來的兩個民警,剛剛走。肖明川蹲在曾經擺放閥門的地方,一聲不吭地抽著煙,表情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此時他越是想不開,越覺得自己背運,先前土地協調的差事,幹得吭吭哧哧,麻煩不斷,而今物資供應協調這個飯碗剛端起來沒幾天,就眼見又要往地上落了,這不是放屁砸腳後跟、喝涼水塞牙縫是什麼?找不到這個要命的閥門,自己還怎麼往下干?沒準就會被集團公司拎回北京聽候發落。

肖協調,這個閥門要是不能及時找回來,串線調試怕要……負責人言語費勁,臉色更加沮喪了。負責人的這番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肖明川拽了一下頭髮,丟下煙頭,站起來看了負責人一眼,一聲不響走出閥室,抬頭望了一會兒天,愁眉不展地來到村子裏找支書。支書聽了,也是一臉着急,說他這就在村子裏再走動走動,要是發現了異常情況,他會及時通知肖明川。肖明川一聽這話,就不好再費口舌了,也不好賴在村子裏,那樣會讓村支書反感,於是留下幾句客套話,離開了劉合子村。

垂頭喪氣回到閥室,肖明川轉來轉去,他在為怎麼跟項目經理部彙報而鬧心。瞞是瞞不過去的,可現在就往車西打電話,是不是顯得沉不住氣呢?萬一今天能找到閥門呢?顛三倒四權衡了半天,肖明川心裏還是沒能吃住勁,覺得車西的電話,還是早打比晚打好,早打晚打追究起來不是時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東西丟了,態度再端不正,那樣的話,過錯就不是一般的過錯了,到時吃不了得兜著走。肖明川拍拍腦袋,咬了咬牙,把電話打到了韓學仁辦公室。一旁察顏觀色的負責人,一聽肖明川把這個電話打到了項目經理部,就悄悄離開了。韓學仁聽完彙報,瓮聲瓮氣說,肖處長,你要是再不來電話,我就給你打過去了。一聽對方的口氣,那是心裏有數的口氣,肖明川臉色不由得發白,心說多虧沒抱着碰大運的心理磨蹭啊,這才搶在了韓學仁前頭,這要是給他的電話堵住了,自己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還沒有線索嗎?韓學仁問。肖明川追着對方的話音說,已經報案了,韓局長。我剛從劉合子村回來,我準備這就去鄉里交涉。嗯……韓學仁說,丟個閥門是大事,日後你的掛職總結怎麼寫也是大事,有些話呢,我就是不往深處說,肖處長你心裏也應該有數。肖明川咽口唾液,要說的話,卡在了嗓子眼。那邊韓學仁粗重的喘息聲,肖明川的耳朵接收得真真切切。韓學仁道,需要我過去,或是需要項目部做什麼,你隨時打電話來。謝謝韓局長!說完,肖明川就咬住了下嘴唇。停頓片刻,韓學仁的笑聲飛了過來,說,你做事一向不馬虎,我想我很快就會聽到好消息,肖處長。掛斷電話,肖明川走出閥室,眼睛給陽光一晃,頓時就頭重腳輕了。

上了車,肖明川搓著臉對司機說,小高,去鄉里。小高點點頭,發動了車子。路上,肖明川掏出錢包,把裏面的錢數了一下,數出來的整數是兩千三。收了錢包,肖明川往椅背上一靠,閉眼打盹。等到了鄉里,小高問去找什麼人,肖明川說,先去鄉長那裏看看吧。哎小高,你身上有多少錢?先借給我。小高說,可能不到三千。說着把車停到路邊,掏出錢包,抽出裏面的錢,遞給肖明川。肖明川就當着他的面點數,一共兩千八。

鄉長沒在,一個肖明川在這裏干土地協調時就比較熟的副鄉長接待了他。副鄉長知道丟閥門的事,並說鄉里對這件事很重視,正在四尋處找這個閥門,具體進展派出所掌握,建議肖明川這就去派出所找劉所長問問,他若不是馬上要去下河坎村辦事,他就把劉所長叫他這兒來了。副鄉長的熱情在臉上,急事踩在腳底下,肖明川心裏再彆扭,這時也不好在嘴上和臉上討價還價。到了派出所,肖明川除了從劉所長臉上收穫了他對丟失閥門的憂慮,以及他對竊賊的忿忿聲討,之外就沒什麼可往心裏裝的了。但是肖明川不能在這裏死心,他必須耐住性子,跟劉所長大段大段套瓷。耗費掉午飯前的無用時間,肖明川起身請劉所長喊上人,一塊出去吃飯。這一次劉所長沒點頭,說有紀律卡是個杠杠,再就是閥門找不到,他心裏躥火苗子,哪還有出去吃喝的心情,最後是再三表示感謝。肖明川又碰了一鼻子灰,心裏更窩火了。媽的,什麼紀律不紀律,過去我在這裏時,你們啥時候拿紀律當過一回事?還不是啥時招呼你們吃喝,你們啥時候就把嘴巴張開!

既然劉所長不方便,那就算了。肖明川笑道,我就住在鄉上了,什麼時候找到閥門,我什麼時候回去,我會隨時跟劉所長保持聯繫的。我的手機號,還是那個老號,過去給過你劉所長。劉所長忙說,是是,有呢。從派出所出來,肖明川找了家麵館,草草了了把午飯對付過去,然後尋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來。開了兩間房,他囑咐小高什麼也別想也別做,抓緊時間睡覺。人不是鐵打的,再怎麼着也不能連軸轉。閥門丟了,就夠倒霉的了,別再把命搞出事來。

肖明川一躺下,兩隻眼皮就開始打架,沒一會兒他就睡著了。等他再次睜開眼睛,天已經擦黑了。這一覺下來,他依然感覺疲倦,四肢酸溜溜地發脹,身子甭說不想起來,就是動一動都懶得。可是不起來不行,他病號一樣哼哼嘰嘰坐起來,使勁擰了幾下脖子。頭還是暈暈乎乎,乏力的上身搖搖晃晃,眼睛又慢慢地合上了。迷糊中,他差點一頭栽下去,眼皮在受驚中再次挑開。他使勁甩幾下腦袋,張了張嘴,又咧了咧腮幫子,見精神頭還是出不來,就拿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左手背上一下接一下地掐出一個閥字,接着又掐出來一個門字。掐在肉皮上的閥門,一跳一跳地疼痛,他仰起頭,閉着眼睛啊啊叫了幾聲,之後身上就不那麼軟綿綿了,搓把臉下了床,打算去隔壁看看小高。走到門口時,手機響了,他一看來電號碼,滿眼陌生,猶豫了一下才接聽。

哪個啥,是肖協調?對方問。肖明川覺得對方的聲音有點耳熟,就邊回想邊問,哪位?對方說,咱是劉合子村的陳跛子哩,肖協調。肖協調,你在哪兒?肖明川着實吃了一驚!陳跛子有手機了?他是從哪裏弄到了自己的手機號?不過肖明川的直覺告訴他,陳跛子這時打來電話,不會是要找自己敘舊,更不會是扯淡,他八九不離十要說閥門的事,就急切地張開嘴說,我現在就在你們鄉上。陳跛子問,住下了?啥樣一個地方,肖協調?肖明川進來時,多虧看了一眼旅館的招牌,記下了旅館的名字,不然這會兒還得跑出去問了才能回答陳跛子。肖明川把旅館名稱和房間號說給了陳跛子。陳跛子說,咱認得那家哩。咱過去跟你說個事,鐵疙瘩事,咱現在就過去,你等咱肖協調。鐵疙瘩?鐵疙瘩……閥門!肖明川眉頭展開。驚喜,意想不到的驚喜,剎那間把肖明川鬱悶的心掀翻了。他說,好好好,我等你。肖明川心急火燎等過去半個多鐘頭,才把瘦乾乾的陳跛子等來。把陳跛子讓進來,關屋門時,肖明川臉色警覺,朝陳跛子的來路上望了一眼,沒發現異常,就把門帶上了。陳跛子東看看,西瞅瞅,眼裏裝着驚虛,生怕中了埋伏似的。肖明川遞給陳跛子一瓶礦泉水,陳跛子接過去,擰開蓋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小半瓶。肖明川直着眼睛,望着陳跛子。陳跛子使手背抹抹嘴,呼出一口長氣,對着肖明川的熱乎臉,嘿嘿笑了兩聲。肖明川說,老陳……

咱省你時間,肖協調。陳跛子換了一臉表情說,咱就照直說哩,你講的那個閥啥,給咱小舅子,買到手裏了。咱小舅子,住咱鄰村,肖協調你熟哩,茅窪子村。那個啥,肖協調,是咱媳婦,回來講給咱聽的,說是她兄弟,從幾個外地人手裏,一手錢一手貨,弄回一個大鐵疙瘩。咱一聽不對頭,莫不是石油上丟的那個閥啥……咱就急慌慌去了茅窪子,見了那東西,包在木箱子裏,咱摳木板縫往裏瞧,像是你說的那個啥,閥、閥、閥門對吧?肖明川聽到這,心跳都過速了。儘管他還無法判斷陳跛子這番話的真實程度,但有一點他不含糊,那就是閥門肯定能回歸了,不然陳跛子就沒必要跑來了。回歸了就是圓滿,圓滿了,就是將功折罪,筋疲力盡的肖明川,面對將要與他照面的圓滿,再也沒心思刨根問底了,他眼下急切想知道的就是閥門在哪裏?有沒有損壞?肖明川等陳跛子再次開口,說出閥門的下落,誰知陳跛子不吱聲了,勾著脖子,斜眼打量肖明川。肖明川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忙問,看我,光顧高興了,忘了問你小舅子花了多少買的閥門?陳跛子吭吭哧哧,磨磨嘰嘰,半天不吐整句話。肖明川看出來,陳跛子這是在賣關子。為了定住他的心,肖明川打鐵的口氣說,你說多錢?多錢我給多錢。陳跛子瞧著肖明川,嘴裏還在哼哼呀呀,吐不出個清楚音來,肖明川急得直攥拳頭,那勁頭恨不能衝上去,掰開陳跛子躲躲閃閃的嘴,把壓在他舌頭底下的閥門一把拽出來。陳跛子道,錢哩,錢哩咱咋好講,又不是咱買了鐵疙瘩。肖明川抖着手說,老陳,我求求你了,行不?陳跛子脖子一梗,翻來一眼,像是對肖明川重重叫了他一聲老陳,他身上什麼地方就彆扭了。

我肖明川說話要是不算數,出門就讓車撞死!肖明川拍著胸脯發毒誓。

那個啥,六百哩,肖協調。陳跛子說,舔了一下嘴唇。

肖明川長出一口氣說,沒問題,六百,我一分不少,給!另外再給你四百跑腿費,馬上兌現!說罷掏出錢包,刷刷點出一千塊錢,眼都不眨一下,就遞給了陳跛子,問,閥門在哪?陳跛子欠了欠屁股,眼神直挺挺看着眼前的鈔票,嘴唇嚅動了幾下,兩隻手捏到一起說,拉來哩,肖協調。說完朝窗外指了一下。肖明川把錢塞給陳跛子說,走,領我看看去。陳跛子站起來,眼神朝窗外一轉,說,肖協調,你沒跟公安上……肖明川見陳跛子在這方面存有疑慮,索性把話亮到底,沒好氣地說,別跟我提那些人,一提我就來氣!陳跛子這才把錢掖進褲兜,往門口甩步子。

陳跛子把肖明川領過街,走到一個丁字路口右轉向,步下十幾米后左拐,繞來繞去就繞到了一個僻靜地。藉著月光,肖明川看見在一輛農用三輪車旁立着一個人,雖說面孔看不真切,但從高大的個頭,還有寬厚的體型上感覺,肖明川想這應該是個壯實的小夥子。陳跛子一指立着的人說,咱小舅子,肖協調。又對小舅子說,肖協調,喊肖協調。肖協調。小舅子叫,粗聲粗氣。肖明川趕緊上去握手,說,謝謝你,太謝謝你了。閥門沒損壞吧?小舅子沒出聲,從身上摸出一樣東西。肖明川有點緊張,瞪着眼睛看。一束亮光,從小舅子手裏射出來,肖明川這才明白,小舅子摸出來的東西是一把手電筒。肖明川爬上車,藉著晃來晃去的手電筒光,把木箱子前後左右看了,也都摸了,感覺包裝沒什麼問題,依舊是原封態,興奮得心直往嗓子眼跳。

給放哪呢,肖協調?陳跛子小聲問。肖明川下了車,琢磨了一下說,這樣吧,辛苦一下。連夜送到閥室去,那邊着急啊。哦,當然了,不能讓你們白送,我出路費,三百行嗎?肖明川掏出錢包,還不等往外拿錢,手就給陳跛子的兩隻手卡住了。陳跛子說,還敢討路費?肖協調,這一千塊錢,咱也退你手裏。說話時,已經把一千塊錢掏了出來,逮著肖明川褲兜就朝里塞。肖明川給他的這一舉動搞糊塗了。陳跛子嘆口氣說,那個啥肖協調,錢呢,咱不擱嘴邊了,咱現在就想求肖協調給咱辦一件養家餬口的事哩,幫咱小舅子,在你們工地上找份事做,他這輛車,閑啊,白喝油!肖明川感動了,臉上熱乎乎,顫音道,別別別,老陳,你聽我說,這樣吧,說好的一千塊錢,你照收,給你小舅子找活的事,我也包了,我說話算數老陳。陳跛子腿一打彎,撲嗵跪在了肖明川腳邊,帶着哭腔說,肖協調,咱家小舅子對不起你,這個閥、閥……

肖明川已經意識到陳跛子要實話實說了,於是就很害怕陳跛子把閥門後面的話補出來,因為他現在已經沒有體力和精力再來承受陳跛子的懺悔了,他想眼前這個結局不錯,就讓這個結局,成為這閥門事件的唯一結局吧!他一把抓住陳跛子衣領子,將一身顫肉的陳跛子提起來。

肖明川不等陳跛子開口,又說,老陳,好了,我知道了,你什麼都不要說了,當務之急是趕快把閥門送到閥室去,走——陳跛子起來,吸溜了一下鼻子,原地轉了一圈后,照小舅子大腿根就是一腳,禍種哩你,咋還不知道謝謝人家肖協調!肖明川拽過陳跛子,用力把他推上車,隨後也爬了上去。

40

天色陰暗,湧來盪去的風裏,夾雜着潮濕的氣息,遠處和近處的山廓,一層朦朧罩着一層迷濛,模糊出了水墨畫的韻味。在一條無人保養的山間土路上,賈曉掌控的三菱吉普車跑得有些吃力。

走這種山路,還是你先前用的那輛沙漠王神氣啊。郭梓沁感慨,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肖明川。肖明川苦笑了一下,有心借他這個話茬,把他當初借抓鬮搗鬼的事捅破了,看看他怎麼說。他瞟了一眼郭梓沁,心裏一猶豫,就沒能張開嘴。

肖明川的切諾基趴窩了,不然他今天也不會搭郭梓沁的車。一大早,韓學仁分別給郭梓沁和肖明川打了電話,讓他二人馬上回車西,說是集團公司後備幹部考核小組的人下午到車西。正在山小尖施工現場的肖明川,放下電話就抓瞎了,因為他的車昨晚在半路上壞了,找車拖回來的,所需配件一時在縣城裏找不到。沒轍了,他才給郭梓沁打電話,讓他繞點路到山小尖,捎上他一起去車西。那會兒等郭梓沁人影的時候,肖明川一想到要見面的人,身上儘管不輕鬆,但也沒緊張到哪去。雖說這次談話內容難以預料,不知人家是要就事論事談還是全面開花談?走馬觀花談還是入木三分談?但他對出現哪樣話題的談話,都做了相應的心理準備。這一遭走水廟線掛職鍛煉,他對一官半職的認識,已不再是筋骨上的事了。沒有血沒有肉,筋骨哪來的韌勁和硬度?回味在水廟線上不能、也無法迴避的種種現實衝突,還有大大小小的利益糾紛,已經把他的良知和能力與各種矛盾掛鈎較量了,而且較量的初評分數,似乎通過一次崗位轉換也委婉地給了出來。實打實說,他對過去的自己不太滿意,但他並沒有因此放棄自己,他認為自己還有改變的餘地,還有重塑形象的空間,接下來,就看自己在逆境中怎麼調整了!

這是一次特殊而敏感的同行。一路上,涉及考核之類的話題,一直給他倆迴避著,他們在過去的趕路時間裏,探討了車窗外烏吞吞的天氣,有關有雨沒雨什麼的,兩人看法不一。後來就說到了油麥山礦難這件事。油麥山礦難瞞報事件的最終處理結果因胡長明至今下落不明,部分有力度的法律條款,最終沒能發揮作用,礦上一些負次要責任的人,雖說都給抓了,但這些人日後長期蹲大獄的可能性不大。再說各路媒體,到頭來也沒能在礦難瞞報事件上吼破天,起初的動情聲援和責難疾呼,漸漸就變成了吸取教訓之類的理性分析文章。至於說遇難者家屬,大多在悲痛中接受了賠償條件。再說倍受郭梓沁關注的任國田,已經離職去了市裏等候另行安排。那天郭梓沁跟任國田通話,任國田說他有可能去市文聯任職。而失蹤人胡長明的情人徐萌,目前還沒有受到什麼衝擊,依然在經營著聽雨樓茶坊。那會兒郭梓沁問肖明川,文聯究竟是個什麼地方?肖明川想了想說,好像是寫寫畫畫,說說笑笑,蹦蹦跳跳這類人聚集的地方,文化單位吧。郭梓沁說噢,閑散機構,那它的功能便是豬尾巴嘍,市裏有這個部門是擺設,沒這個部門也不耽誤什麼。肖明川就笑了,說到底是不是豬尾巴,你以後可以問問任國田,問問白書記也行嘛。白書記現在還是光陽市的白書記,說話還像從前一樣有分量。

車子翻下一座光禿禿的小山樑,繞過一個胳膊肘彎,攀上一大座斜坡。突然,一塊上面寫着前方修橋請繞行的木牌子擋住了去路。吉普車一轉向,垂頭下了土路,順着小斜坡溜進一條幹涸的寬溝。這一帶的寬溝,都是山洪沖刷出來的,平時溝里沒有積水。當車行至寬溝中央時,車子猛地抖了幾下,跟着就撂挑子熄火了。賈曉先下了車,接着郭梓沁和肖明川也下了車。賈曉抹著腰,氣哼哼踢了一腳前輪胎,然後打開引擎蓋子。一股熱騰騰的氣流竄出來,夾雜着熱鐵和汽機油的混合味道。郭梓沁轉轉脖子,扭扭腰,活動了一下身上的筋骨,走到離車子遠一點的地方小解。從車子趴窩的地方說,再往上一百多米吧,是個大岔彎,這條幹溝,就在那個大岔彎口拐沒影了。四處張望的肖明川,哆嗦了一下,收了收肩頭,臉孔從涼颼颼的過往風裏,敏感到了濕漉漉的水氣。現在他有種預感,就是這周圍的什麼地方,正在落雨。他知道,黃土塬上氣候多變,你站在此地看天色平靜,可是幾裏外的某個村子或是鎮子上,也許正在嘩嘩啦啦地下雨。而且由於溝壑縱多,植被稀少,落下來的雨水很難存留,一股股一條條匯到一起,再湧向那些可以加速奔騰的乾涸的寬溝里,轉眼間就能形成嚇人的山洪,肖明川過去聽韓學仁說,他曾目睹過滾滾山洪把一群羊捲走的場面。

郭梓沁小解回來問賈曉,哪裏的毛病?賈曉搓著油膩的雙手,沮喪地搖搖頭,嘴裏的牙都咬出了響聲。郭梓沁拍拍賈曉肩頭說,別着急,再看看,不行就打電話求援。說罷走過來跟肖明川搭話,好涼啊。肖明川攏著兩個肩頭道,冷啊?我車上帶着衣服呢。郭梓沁說,還行。肖明川說,看樣子,沒法兒按時趕到車西了。

那也沒轍,天災人禍,誰讓咱倆趕上了。郭梓沁萬般無奈地說,彎腰撿起一塊小石頭,擲出去。肖明川說,給韓總打電話吧。郭梓沁說,不急,再讓小賈鼓搗鼓搗。走,咱們到溝上找個背風地抽煙。肖明川說,算了,就在這吧。見郭梓沁還是一臉要上去的表情,只好說,你去吧,我心裏熱,吹吹風舒服點。郭梓沁沒再噦嗦,轉身朝溝上走去。等走出去十幾步,他又折了回來,從車上取了自己的帆布包,小心翼翼掂了掂,像是在感覺包里的什麼東西怎麼樣了。肖明川站在車旁,時不時跟賈曉說上幾句話。等肖明川再看郭梓沁時,郭梓沁已經在溝上找到了背風地,正坐着抽煙呢。賈曉上車打火,車沒反應。賈曉又從車上下來。肖明川腰一彎,肚子裏咕嚕了幾聲。

肖處,麻煩你把車上的手電筒給我拿來,在副駕駛前面那個手摳里。肖明川去指定地點取來手電筒,遞給賈曉時說,別着急,不行咱再想別的辦法,啊?賈曉沮喪地說,肖處你說,我這不是關鍵時刻掉鏈子嘛。肖明川笑笑,繞到車後頭左顧右盼。現在他的感覺越發不好了,心裏一陣陣發慌。

都上來吧!郭梓沁揮手喊道,我剛給就近的陝西施工隊打了電話,他們的救援車,這就往這兒趕。徹底灰了心的賈曉,放下手裏的工具,看着肖明川。肖明川手捂著肚子說,你先上去,我去方便一下。說完去車上取來衛生紙。賈曉擦擦手,哭喪著臉,使勁關上車門,罵罵咧咧朝溝上走去。寬溝里的風,滾得嗚嗚作響,空氣里的水氣已經有些黏臉了。肖明川感覺溝底輕輕顫悠了一下,就本能地朝那個大岔彎望去,隱約中他聽到了坍塌的動靜,像是一道山樑折斷了腰,倒了下去。肖明川的心提起來,又細細感覺了一下,這一次,他倒是沒有聽到坍塌之類的聲音,就想剛才可能哪兒也沒坍塌,是自己神經過敏了。肚子裏又響起了咕嚕聲,肖明川看了一眼手裏攥著的衛生紙,這才意識到要幹什麼。他本想到離車遠一點的地方處理事兒,可是走出去沒幾步,肚子裏的咕嚕聲,忽一下就落到了底,他慌忙扯開褲帶,兩手抓火一樣把褲子扒了下來。肖明川嘴裏哼哧著。他有點不明白,怎麼突然間就壞了肚子呢?早晨也沒吃什麼呀,就是一碗面嘛。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看見了郭梓沁,郭梓沁沖他揚揚手,他緊忙挪窩,直到吉普車把郭梓沁遮蔽了他才停下來。

肖處,完了嗎?郭梓沁大聲問。肖明川的肚子剛好受一點,他還想再蹲會兒,就隔着車喊道,快了。郭梓沁說,我看這天不對勁,別來了山洪,把你衝到車西去單獨見領導。擦邊球!肖明川低聲說,揚起頭,嘴裏不停地啊啊著。

這時溝上的郭梓沁突然站起來,扭頭往大岔彎那兒一看,臉色頓時驚駭了。

肖處,山洪,快跑——郭梓沁扯嗓子尖叫。

彷彿就在眨眼之間,咆哮的山洪,衝出大岔彎,砸下來,轟響而渾濁的洪水頭,怪獸一般,頂着巨大的迴旋氣流,打着滾兒翻騰,像是要把大地擊碎,先前還是一片乾涸的寬溝,轉瞬間就塌陷了,撕裂了,粉碎的土塊,猶如塵暴大面積飛濺。郭梓沁看見肖明川提着褲子,跌跌撞撞從車后跑出來。

快跑呀肖處!賈曉這一嗓子都着火了。

郭梓沁攥著兩個拳頭,死盯着溝里的肖明川。逃生中的肖明川回了兩次頭,臉色一次比一次恐懼。當離溝邊大約還有二十幾步遠的時候,玩命奔跑的肖明川,給滑到腳底的褲子絆倒了,半天也沒爬起來。郭梓沁嚇得臉色慘白。倒在溝里的肖明川,向著郭梓沁本能地伸出了求救的右手。郭梓沁傻獃獃地張著嘴,像是忘記了身上還長著兩條腿。賈曉也給嚇蒙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絕望中的肖明川,側頭一看,翻滾的洪水頭,推著一股巨大的氣流撲過來了,他拚命往起爬。剛剛,就在肖明川回頭一看這工夫,郭梓沁啟動了,但是不順利,一隻腳給帆布包的帶子別了一下,帆布包飛了出去,他踉蹌了幾步就摔了跟頭。爬起來后,他飛跑到溝邊,身子往起一騰跳進溝里,撲向拚命掙扎的肖明川。溝上的賈曉,這時也沖了下來。郭梓沁撈起地上的肖明川,肖明川的褲子纏在腳上,亂踹時嗷地叫了一聲,身子隨之挺不直了,直往下癱,像是傷到了哪兒。急出一臉汗的郭梓沁,說了句什麼,就一貓腰,扛上肖明川調頭往溝上跑去。途中,肖明川的褲子脫離腳面,掉到了溝里,被一股強勁的風拎走了。賈曉在溝邊搭把手,肖明川就這樣死裏逃生了。

郭梓沁和賈曉,架著肖明川往高處走時,轟轟隆隆的山洪,在他們背後飛速奔騰。賈曉驚虛虛地扭頭一看,頭頓時大了,因為三菱吉普車已經沒影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此處安全了,三個人停下來。郭梓沁氣喘吁吁,看着坐在地上的肖明川。肖明川的右腮上有血跡,身上的茄克衫幾處撕裂,貼身的白色秋褲,褲襠都裂開了,左腳上的旅遊鞋也跑丟了。而肖明川眼裏的郭梓沁,這時也是衣衫不整,寸發上蓋着塵土,右臉上有一道輕微的划痕。肖明川想說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干動了幾下嘴。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就別說這救命之恩了。肖明川的眼圈,刷一下紅了。郭梓沁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又擦了腕子上的手錶,問,傷哪兒了肖處?肖明川彎著腰,捂著右腳,咧嘴道,可能崴了右腳。賈曉蹲下來,瞄一眼肖明川的傷腳說,剛才嚇死我了肖處。肖明川知輕知重,忙沖賈曉感激不盡地說,謝謝老弟。

賈曉接下來就顯得很會來事,歪頭挑了一眼郭梓沁說,謝我啥,要謝,你謝郭處吧肖處。肖明川挪了一下屁股,望着郭梓沁的臉,心裏禁不住一顫,哽咽道,今天沒你我就完了,郭處。郭梓沁單手托著下巴,不咸不淡地說,沒讓你抓住這個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機會,我這心裏,還在忽忽悠悠呢,是不是對不起你肖處?我是不是又幹了一件多此一舉的事呀?對郭梓沁佔到嘴上的便宜,肖明川心裏非但沒像以往那樣咯咯嘰嘰,反倒熱乎了一下子,看來這死亡線上的交情,確實能把人身上長期別着的某一股勁給顛覆過來。賈曉嘴勤快,又開了口,郭處,沒想到你這麼生猛,愣能扛着比你重的肖處跑上來,這要是換了我,非得在半道上永垂不朽。郭梓沁抖了抖頭,摳着衣袖上一個口子說,千載難逢,肖處好不容易給我這麼一個機會,你說我能不超水平表現嗎?賈曉咬着嘴唇,瞥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這會兒的感覺很奇妙,郭梓沁越是拿他逗悶子,越是拿他開涮,他心裏越得勁,越暖和,越知恩,他甚至都想去擁抱郭梓沁和賈曉。賈曉轉過頭,一眼看見了郭梓沁剛才踢飛的那個帆布包,忙起身走過去,把包揀回來,遞給郭梓沁。

郭梓沁右手接過包,左手在包的底部掐了幾下。眉頭不由得一皺。他的這個多少有些受驚的神色,差不多保持了六七幾秒鐘,他才把帆布包提過胸口,神情專註地上下抖動。嚓啦嚓啦……嚓啦嚓啦……從包里抖出來的聲音,聽着像是碎碟子在碰撞破碗。肖明川和賈曉的目光,都給嚓啦聲吸引過去了。郭梓沁臉色有點僵硬,停手后好長時間,他才把帆布包放到地上,打開拉鎖。他把右手伸進帆布包,摸出來一樣東西,瞅了瞅,聞了聞,捏了捏,像是在尋找什麼感覺。就在肖明川想開口說話時,郭梓沁抬屁股站起來,沖着山洪狂瀉的寬溝,猛一揮胳膊,就把手裏的東西甩了出去。意外破碎的這個彩繪陶罐,正是那會兒任國田打算送給白書記的那一個,後來給郭梓沁調包留在了手裏。至於說郭梓沁這次出來為什麼要帶上這件寶貝,想來也只有他郭梓沁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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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職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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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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