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馬昊又與欒策飛見了面。

這回他們不是在那家蘭州拉麵館。這回他們改了一個地方,不過與上次那家叫做呱呱的臟里巴嘰的蘭州拉麵館也差不了多少。這回他們改在孫老頭餛飩店見面。這孫老頭餛飩店與呱呱蘭州拉麵館差不多,只不過要乾淨一些。他們不敢去太好的地方,因為檢察院的人經常被人請吃請玩,好地方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欒策飛怕萬一讓人瞧見,從而暴露了馬昊的身份,豈不壞了大事。

馬昊是吃過飯來的,而且他一天到晚守在著名的大鴨梨酒樓,好吃好喝見得多了,別說他已經吃飽了,就算他餓著肚子,對於那些厚皮薄餡浮幾個蝦皮紫菜連油腥都難得見到幾分的餛飩也不會有絲毫興趣。欒策飛則不同,他呼嚕呼嚕吃得滿頭大汗,一刻鐘之內,連盡三碗。

「老欒,你慢點兒吃,沒有人跟你搶。」馬昊看着欒策飛的土相直想笑,一面擔心他會撐破肚皮。他朝老闆要了一瓶封缸酒,兩碟冷盤,遞到欒策飛面前:「老欒,先喝兩口酒,再吃那玩意兒不遲。」

「你請客?」欒策飛停下筷子,看着面前的酒菜,笑模笑樣地說。

「我請客。」

「這回你大方了。你不生我的氣了?」

「老欒,說話要講良心,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了?」

「好好,咱不談這個了。」

馬昊給欒策飛滿上酒:「喂,我說老欒,欒局長,上回我給你的東西你看了嗎?」欒策飛本來正皺着眉頭品味封缸酒,聽了他的話停下來望着他。

「嗯,」他嚴肅地說,「看了。」

「感覺如何?」馬昊不安地問。

「很好。」欒策飛道,「我已經將東西上交到省檢察院反貪局去了。」見馬昊臉上露出驚訝和疑惑不解的神情,欒策飛附在他耳邊,低聲解釋道:「齊廣維是咱們瓜州的神,靠咱們自己的力量是掀不動他的。萬一風聲走露,讓他有了準備,這事就算吹了,而且咱們還得吃不了兜著走。交給上面,由上面來處理,要穩妥得多。」

「上面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欒策飛看得出,馬昊對這事挺關心。欒策飛道:「省檢察院反貪局和省紀委已經派出了一個聯合調查組秘密進駐本市。你提供的電子記事簿上提到的那些銀行賬號存款均已被秘密封存,正在進行嚴格審核……」聽到這裏馬昊急道:「這樣一來,豈非要打草驚蛇?」欒策飛道:「不會的。」馬昊道:「怎麼不會?你們把他的銀行賬號都封了,還不會打草驚蛇?」

「噓。」欒策飛左右看了看,低聲道:「你小聲點兒。」

馬昊也左右看看,見餛飩店裏只有他們兩個顧客,餘外就是那位店主,一個看上去七老八十、滿頭銀髮的老頭子,正前仰後合地打着瞌睡。馬昊覺得欒策飛小心得太過了,不由笑道:「這裏除了我們兩個,鬼都沒有一個,你怕什麼?」

「怎麼只有我們兩個?那不是人?」欒策飛指了指正在打瞌睡的老頭子,「焉知此老頭不是齊廣維的耳目呢?」馬昊想笑沒有笑出來,不以為然地叫了聲:「老欒……」欒策飛打斷他:「你別以為這不可能,干我們這行的,應該處處小心為上。」馬昊點頭笑道:「對對,諸葛一生唯謹慎嘛。」欒策飛嚴肅地道:「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哪天你跌了跟頭,就會想起我的話了。你還記得劉軍毅是怎麼死的嗎?」

馬昊頓時沉默了。

劉軍毅是瓜州市檢察院反貪局的一個偵查員,年方二十四歲,聰明機智,屢立奇功。去年局裏派他去調查一個海關人員裏外勾結大批走私柴油的案件。案件剛有眉日,他就失蹤了,十幾天後人們才在海邊的一個小漁村發現他的屍體;屍體經海水浸泡,已經腫脹腐爛。後來局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明劉軍毅的死因,就是因為他利用街頭公用電話向局裏彙報案情。當時看電話的是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小學生,劉軍毅沒在意,當着這個孩子的面就在電話里向局裏大談案情。不料這個孩子與被調查對象的孩子是同班同學,第二天在班裏向這個孩子說起此事,這個孩子又向他的家長說起。那傢伙與他的同夥不知道劉軍毅到底掌握了他們多少材料,便花二萬七千塊錢,請了兩個職業殺手,將劉軍毅一殺了事。完事以後,殺后將劉軍毅的屍體綁上磚塊扔進海里;不料,綁磚塊的繩子捆得不夠結實,十天後劉軍毅的屍體浮起,又被海潮衝上了岸。

此時,馬昊一聽欒策飛提起劉軍毅就不由傻了眼。他扭頭看看那個正在打瞌睡的滿頭銀髮的老頭子,心裏難以相信此人會是齊廣維的耳目;不過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低得欒策飛幾乎聽不見,不得不將耳朵伸到他的嘴巴邊。

「我覺得封存銀行賬號的做法會打草驚蛇的。」

「你放心,調查組封存的不止齊廣維一個人的賬號,他們封存了一大批賬號。他們取得了銀行系統的支持,他們打的是銀行系統業務大檢查的旗號,齊廣維的賬號只是一大堆被封存的賬號中的一部分,他不會發覺的。」欒策飛道:「當然,這並不意味着他就絕對不會發覺,世界上沒有絕對保險的事,所以你還是要小心,要提高警惕,同時請你提醒陳淑英,讓她小心人家打擊報復。」

「哎,對了。」欒策飛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一下,才接着道:「你上次告訴我,陳淑英準備離開大鴨梨,回武威老家去開發廊,是這樣嗎?」

「是。兔兔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馬昊叫不慣兔兔的大名陳淑英,他覺得還是叫兔兔順嘴兒,「她在計劃竊取齊廣維的電子記事簿以前,已經做好準備離開瓜州市了。她自己偷偷到香港人開的『麗人美容美髮廳』學習了美容美髮手藝,她準備回武威老家開一家美容美髮廳。」

「你讓她千萬先別走。至少這一陣子別走。她這一走,很可能變成此地無銀三百兩,齊廣維不是傻子,他很可能想到她的身上。那樣的話,她就危險了。」欒策飛緊張地道:「她即使想走,也得等到風聲平息以後再走。性命攸關,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一定要阻止她。」

馬昊見欒策飛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也不由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不過,他有點兒為難地道:「你知道,她不是一個容易聽人勸的人。」欒策飛正色道:「無論如何你都要阻止她,不能讓她走,否則,就等於是你殺了她了。子雖不殺伯仁,伯仁因子而死,這句話你懂嗎?」

馬昊點點頭道:「懂!」

「你懂就好。」欒策飛笑笑,「這其實對你也有好處。大鴨梨的人知道你跟她走得近,關係不錯的,大概不少。」

「不多。可也確實不少。」

「所以你一定得千方百計阻止她,不讓她離開瓜州,以免同時危及到你的安全。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馬昊淡淡一笑道:「我嗎?我現在是肥肉擱在砧板上,他要剁要剮,隨他便,我無所謂。」

他話雖說得瀟灑,臉上卻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擔心和憂慮。欒策飛人老成精,豈能瞧不出來。他拍了拍馬昊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會儘力保證你和陳淑英的安全的。」他知道這事的難度,所以情不自禁在內心深處深深地吸了口氣。

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起先何舍之之失約沒有按期還錢,就有人產生了懷疑;不久,他投資失敗的消息就在朋友圈子裏飛快地傳播開來。聽說這個消息后,借了錢給他的朋友都擔心晚了會拿不回自己的錢來,爭先恐後地向他索債。儘管礙於面子以及其它一些顧慮,他們態度都十分和氣,說話十分委婉,但要錢的意思同樣相當堅決;尤其是那些挪用公款借給他的朋友,更是多擔着一份心。因為挪用公款是犯罪行為,一旦東窗事發,後果不堪設想。

何舍之對每一位朋友都表示理解。他不責怪他們,也沒有世態炎涼的感慨,他想,換了他也會這樣的。畢竟誰的錢都不是偷來揀來、從天上掉來的,誰的錢都來之不易。他現在特別能理解人們與錢有關的一切感情。

但是,理解歸理解,卻沒錢還人家。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終於有些急脾氣的朋友抗不住,把事情捅到了他們單位。但事情先是被張總編壓了下來。何舍之與張總編的關係很好,他是業務骨幹,張總編很器重他。張總編囑咐他不論用什麼辦法,都得先給人把錢還上,只要錢還上了,其它的事情都好說了。

何舍之找了過去採訪過的幾個企業家,有幾個人答應可以借給他點兒錢,先幫他渡過難關。何舍之得到答覆,心裏才稍微踏實了一點兒。但也沒能踏實了垑久,那天檢察院忽然找上門來。原來他的一個朋友挪用公款的事發了,被有關部門組織的財務大檢查查了出來。拔出蘿蔔帶出泥,那位朋友經濟上不清不白,遠不止這一點兒問題,單位領導本想家醜不可外揚,想內部消化處理,這位朋友平時在單位卻飛揚跋扈,得罪的人不少,就有人不聲不響把事情捅到檢察院去了。檢察院順藤摸瓜到了他頭上。

張總編一見是檢察院親自出馬,生怕說不清楚給自己沾上一屁股屎,不敢再行包庇,嚇得一跟頭躲了,連夜到大連出差去了。事情於是直接擺到了王社長的案頭。這位王社長是荒曠日久的老寡婦,不苟言笑,莊嚴古板,對何舍之與女朋友未辦任何手續就時常雙宿雙飛,早就有些看不習慣,只是因為何舍之與張總編關係好,又是業務骨幹,許多地方還要用着他,才投鼠忌器,隱忍了不說。這回可算是逮著機會了。

經過一次簡短的社務會,王社長就正式宣佈了對何舍之的兩條處理意見:

一、鑒於何舍之同志所犯的嚴重錯誤,經社務會討論,決定給予何舍之同志開除公職留職察看一年的處分。

二、何舍之同志所犯嚴重錯誤與本報無關,一切問題由何舍之同志自行妥善處理,倘由此對本報造成不良影響,一切後果均由何舍之同志自行承擔。

兩條處理意見最後形成文字,打印後下發給了晚報各部室和何舍之本人。何舍之蹲在廁所里把對自己的處理決定看了一遍。他不明白為何對他的處理這麼重,他覺得他不該得到這樣嚴厲的對待,按他所犯的錯誤,頂多也就是個內部警告或者記大過一次而已。他想,一定是他平時與張總編走得太熱乎,卻有些不把這位老寡婦擱在眼裏,引起了這位老寡婦的嫉恨,這回終於逮著機會,所以嚴加整治,以泄心頭之憤。

何舍之看完,用手指「啪」地在紙上彈了一下,就拿它擦了屁股,然後一拉水箱的拉繩將它沖走了。

何舍之不想讓官麗麗知道這件事。但是俗話說,紙里包不住火;又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官麗麗沒過多久還是知道了這件事。

何舍之想躲著官麗麗,然而躲不了,他必須上班。有一天官麗麗在上班時間,直接把他堵在辦公室。當着大庭廣眾,她旁若無人地走到何舍之面前。官麗麗本來比他高,何舍之又坐着,官麗麗更有些顯得居高臨下。何舍之看見她走過來,竟情不自禁有些緊張,全身像塗了水泥般僵硬。

官麗麗俯瞰著何舍之,看了許久,然後說了一句話。誰也沒想到,她說出的這句話竟是:「我想跟你結婚。」

何舍之一聽,不禁像個傻子似地望着她。

官麗麗重複了一遍:「我想跟你結婚。」

何舍之依舊沒做聲,但慢慢低下頭了。官麗麗不理他,只顧一氣兒說下去。她用堅定的口吻告訴他,她已做好了一切準備,隨時可以嫁給他。只要他點點頭,他們現在就可以去體檢,然後直接到街道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

同事們面面相覷,驚慌失措,一時皆作鳥獸散,走得無影無蹤。

最後出去的一個順手把門帶上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

何舍之聽了官麗麗的話,深感震驚。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以致他難以置信。以前他求過官麗麗多少次呀,求她跟他結婚,可官麗麗不是不說話,就是王顧左右而言其他。現在她卻主動提出來要跟他結婚,而且是在他最倒霉的時候。

何舍之眼睛盯着一張報紙,官麗麗說完了許久,他才舉目望着她說,語氣竟很平靜:「請你想清楚,你跟着我是決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我現在債台高築,欠著別人二十好幾萬塊錢,這些錢若按我的工資水平,不吃不喝,也要還上二十年。」官麗麗說:「一個人需要二十年,如果是兩個人一起來還,就只需十年。加上這些,還可以少些。」說着,她從斜挎在肩上的一個黃帆布挎包里取出一個膠袋,膠袋裏有一疊用報紙包着的東西。她打開紙包,露出一疊錢來。「這裏是六萬元。」她將錢推到何舍之面前,「這此事錢你先拿去還人家一部分債。」

何舍之望望錢,又望望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官麗麗說:「從去年十月份我就開始炒股,我的運氣比較好,雖然股本小,但半年多來也賺了幾萬塊錢;加上原來的一點兒積蓄,加起來有六萬多塊。你現在手頭還有多少錢?」

官麗麗目光的的地望着何舍之。何舍之覺得她的目光像火一樣燙得人難受。他逃避着她的目光,低頭不說話。官麗麗像塊石頭似的,安靜地站在那兒等他開口。

時間在沉默中滴滴答答過去,何舍之似乎感覺到有座大山壓在自己身上,而且這山越壓越重,壓得他幾乎要閉過氣去。他訥訥地說:「誰要你管我的事?」官麗麗對他的抗議置若罔聞,只是執拗地問他你手頭還有多少錢。何舍之不得已,只好說:「一分都沒有了,全還人家了。」說完,又為自己頂不住官麗麗的壓力感到羞愧,直生自己的氣。官麗麗憑什麼這麼盛氣凌人呢?他又為什麼要怕她呢?

官麗麗拉把椅子坐到他對面。「還了多少?」何舍之說:「三萬來塊。」官麗麗掰着手指計算道:「加上這六萬,咱們現在就可以還人家九萬;你一共欠人家二十萬,還掉九萬還剩十一萬。我們每人一年收入一萬五,兩個人就是三萬,我們四年之內就可以還清這筆債務。如果我們再肯吃苦些,都找個第二職業,那樣的話,我們說不定再有二三年就可以把所有的債都還清。」何舍之聽了冷笑說:「你算盤打得倒滿不錯。不過,收入要是都還了債,咱們吃什麼喝什麼呢?難道咱們能靠喝西北風過日子?」官麗麗聽了,聲色俱厲地說:「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一個勁地講吃講喝?」她眼睛瞪着何舍之,眼裏彷彿在往外噴火。稍停,她喘口氣,把聲氣一緩,說:「吃什麼喝什麼有什麼關係,等苦上四五年,還清人家的債后,你想吃什麼喝什麼不可以?那麼多人靠揀黃菜葉子過日子都一樣活,你憑什麼就比人家嬌貴呢?」

官麗麗一番話義正詞嚴,駁得何舍之啞口無言。良久,才牙痛似地呻吟著說:「我還是那句話,請你慎重考慮。」官麗麗窸窸窣窣,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來,攤在桌上說:「這就是我的慎重考慮。」何舍之看清這是一張結婚申請表,上面女方一欄已謄寫過,官麗麗並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只要你簽個字,我們現在就可以去體檢,體檢完就可以直接去領結婚證。」

官麗麗說完,等了一會兒,見何舍之只顧木著一張臉,不知心裏在想着什麼。她站起身,望着他聲音單調地說:「看來你還需要慎重考慮。那你考慮吧,我就不打擾你了,這申請表暫時就擱你這兒,想好了你在上面簽個字,我已經在上面簽過字了。回頭我再來拿。」她挎著坤包走到門口,停下來回頭說:「我瞞着炒股你不要生氣,我只是想為咱們多弄些錢,將來好過日子。咱們兩人總得有一個去賺錢,你也不嫌,我也不嫌,那我們將來真的就只好像你所說,喝西北風了。」稍停,又說:「清高才真當不了飯吃!」

官麗麗說完,關上門出去了。何舍之仰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瞅著牆角一隻正忙於結網的蜘蛛。

官麗麗的皮鞋聲橐橐響着,越響越遠,終於漸漸湮沒無聞。

官麗麗走後,同事們鬼頭鬼腦地回到辦公室。看得出他們都急於知道何舍之會晤的結果,但看何舍之臉色不對,又不敢問,一下午走路做事都躡手躡腳,好像怕着什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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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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