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趙一浩在陳一弘等人的陪同下,在附近的農村呆了一天,吃過晚飯才回市裏,市人大會議今天開始,他要趕回來了解動靜。他們回到市委招待所時,已是晚上九點鐘了。趙一浩下車走了幾步路,突然一下子從什麼地方竄出四五個人攔在他的面前,為首的一個叫道:

「趙書記,我們總算等到你了。」

趙一浩一愣,站住了。急得幾個當地的警衛人員迅速地跳下車來將他們團團圍住。只聽剛才那個為首的吼道:

「你們幹什麼?我們不是造反派更不是階級敵人,是老幹部!」

站在趙一浩身後的陳一弘看清了來人,悄聲對趙一浩耳語:

「是丁奉他們!」

然後他上前一步對正在和警衛人員推嚷爭吵的丁奉們說:

「丁老,趙書記在鄉下跑了一天才回來,還有急事要往省上打電話。你看是不是這樣,有什麼意見先同我談,我負責轉告趙書記並回答你們。」

丁奉的音調又粗又高:

「我們要找書記談,不影響書記休息,只需要五分鐘!」

陳一弘為難了,他直覺地感到了奉們是針對他來的,人大會今天開始,裏應外合嘛,人家要告你的狀,豈能由被告聽申訴?他回頭看了趙一浩一眼正想建議由省委副秘書長薛以明出面周旋,他和警衛們保護趙一浩進招待所。薛以明卻早已人不知鬼不饒地繞過眾人溜進招待所搬來了市委書記衛亦前。他正在招待所等候省委書記歸來彙報今天的人大情況,聽說省委書記被丁奉們圍住了,連忙跟着薛以明跑出來解圍。但他們來晚了一步,趙一浩得知是丁奉們時,便當機立斷,聽聽他怎麼說吧!於是他下達命令似地對警衛也是對丁奉們說:

「我們進屋去談吧。」

一群人擁著省委書記往屋裏走,正好在門口碰到急急慌慌奔出來「救駕」的衛亦前,他朝着了奉們脫口而出地吼道:

「這是怎麼哪,太不像話了!」

丁奉以牙還牙,以更高的嗓門朝他吼道:

「我們找省委領導反映情況與你有什麼相干?就是你們這些人阻止老百姓接觸領導,我們說不定是反映你的問題哩,你跑出來阻攔算什麼?」

幾句話倒把氣勢洶洶的衛亦前弄得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可見丁奉等人之厲害。

趙一浩笑笑揮揮手,說:

「走走走,進去說,進去說,別在這大門口嚷嚷,像什麼話。」

趙一浩並不是被丁奉們的來勢所嚇倒,而是另有原因:今天人大會議開始舉行,丁奉們大約是裏應外合吧,送上門來的情報信息豈能放過?再說,丁奉此人聞名已久,今日難得一見,倒要看看他如何表演呢?

在警衛們的簇擁下,一行人進了招待所大門,來到一層樓的會議室。大家紛紛落座,裝煙沏茶,談話即將開始時,陳一弘卻突然站起來,確切地說他根本就沒坐下,而是一直在忙着招呼客人們入座,招呼服務員來沏茶,一切就緒之後便回頭對趙一浩說:

「趙書記你們談吧,我走了。」

這是聰明的迴避行為,丁奉們打上門來的目的顯然是針對自己,怎能不識相地賴著坐在這裏哩。

趙一潔自然心領神會,便說:

「好吧,你先回去休息。」

陳一弘剛要邁開腳步出門,丁奉卻突然沖着他喊道:

「陳市長請你不要走,我們的話也是說給你聽的哩。」

陳一弘為難了,而且很生氣,你要告狀就告吧,還要我這個「被告」留下聽你當面造謠?他忽然一轉念,這也好,你丁奉敢當面造謠,我陳一弘也敢當面對質,奉陪到底。當然不能聽他丁奉的指揮叫走就走叫留就留,成何體統?於是他面對趙一浩問道:

「怎麼樣趙書記,我留下?」

趙一浩也被丁奉的這一舉動弄糊塗了,平時瞎編亂造的告狀者最怕與當事人對質,他丁奉卻反過來了,他們到底要搞什麼?既然他敢要陳一弘留下面對面地對簿公堂,也不是一件壞事。於是他對陳一弘說:

「那好吧,你留下聽聽也好。」

陳一弘聽出來了,這短短的一句話分明是對他的暗示,聽他們的瞎說當面給予駁斥,這就是書記「聽聽也好」的原意。於是他就近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且看丁奉們的下文。

丁奉沒有開門見山說出要說的話,他和省委書記是第一次見面,懂得應當如何先亮亮相。京戲里的主角出場總是要先亮亮相以引起觀眾注意的。亮相不僅有一套程式動作,而且還有幾句說白乃至唱段以表明身份:「自幼兒讀春秋,韜略知曉,悔不該斬熊虎四海來飄……」

丁奉似乎對這一套程式很內行,他開始在省委書記這位大觀眾和聽眾面前亮相了。

「我們是無名小卒和趙書記第一次見面。」

趙一法插了一句:

「不錯,是第一次見面,你丁老的大名卻是早已知道哪。」

丁奉聽了臉上漾起一陣微笑,像是得意的笑,也像是感慨又兼感動的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哈:

「臭名遠揚嘛,連省委書記都知道我了某的名字,實在榮幸!」

開場鑼鼓一打,他正式亮相了:

「趙書記自然知道錢林同志了,我和他是老戰友,一個縣一個區的,打鬼子那會兒他當縣委書記,我們就在一起。當然,那個時候我還是小幹部一個,到了解放戰爭就騎上了馬,還是錢林領導。我們可以說是一起穿過槍林彈雨走過來的戰友哩,趙書記大概就是從他那裏聽到我丁某人的了?」

趙一浩含含糊糊,不置可否。丁奉還在繼續談他和錢老的戰鬥經歷和戰鬥情誼,趙一浩卻有些走神了——他想起了從周劍非口中聽到的有關丁奉和錢林的一段往事:那時周劍非是錢林的秘書,眼前這位和錢林有「戰鬥情誼」的丁奉帶領「三江市幹部造反團」大鬧錢府,要揪錢林到三江接受批鬥的種種。其實,周劍非對他談起這件事時,說得比較抽象和簡單,但現在面對這位口口聲聲「不是造反派」的造反團長,在他腦中的抽象印象卻一下子形象化了。他觀察着眼前這位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和錢老並肩戰鬥光榮史的丁奉,想像著率領幹部造反團大鬧錢府的丁奉,覺得有些不可理解。他似乎忘記了那樁並不光彩的事,是害了健忘症?不,你聽聽比那更早的事他卻記得這麼清楚。如果提醒他一下,他會怎麼辯解呢?也許,他根本就不辯解,而是理直氣壯:當時有當時的歷史情況,我們是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如此等等,甚至會說我們對他是一批二保之類的話來的;要是周劍非乃至錢老現在也在場,他丁奉又作何表演呢?人,有時真是難以琢磨啊!

趙一浩腦子裏走了神,井沒有聽到了奉說到哪裏了,也許已經過了五關斬了六將,到了「古城會斬蔡陽,匹馬單刀」哪。由於他習慣性地點着頭表示在聽,丁奉也就更加來勁,談興更濃,無邊無沿了。在坐的人包括跟他一起來的那幾個離退休的局長、處長什麼的都有些不耐煩起來,等待着省委書記發出停止廢話的命令。然而省委書記依然表情莫測還不時地點着頭,似乎聽得很有興趣哩。終於還是市委書記衛亦前站出來打斷了丁奉無邊無涯的光榮歷史的回顧。他沖着正滔滔不絕的丁奉說:

「唉,丁奉同志呀,時間不早了,這些事留到以後再談吧,你們今晚上來找一浩同志有什麼事就開門見山吧,如果我們留在這裏妨礙了你談話,我和一弘馬上就走,希望你開門見山快些結束,好讓一浩同志處理別的事!」

他說着便站起來做出要走的姿態。這一著果然有效,丁奉來了個急煞車,對着衛亦前大聲地說:

「你急什麼?我比你還急哩,今晚同省委書記第一次見面,談談個人歷史還不行?談談我丁奉這個抗日戰爭幹部來到三江后怎樣受你們這些……」

他差一點說出怎樣受你們這些「走資派」迫害,話到嘴邊卻噎住了,說出口的是:「受你們這些對老幹部毫無革命感情者的迫害。」

衛亦前也激動起來了,說:

「好吧,那就請你當着省委書記的面,將我們這些人怎樣迫害你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讓省委書記聽聽。」

出乎意料,丁奉並沒有當着趙一浩的面呈述他「受迫害」的歷史,而是來了個急轉彎:

「今天我不說這些,以後有說的機會,是要好好說一說嘞。」

他停了一下,提高嗓音:

「市人大今天不是開會了嗎,省委對三江的市長人選不是作出決定了嗎?不,按法律程序是作出建議,提出了建議名單,反正就這麼回事吧。我們今天晚上來找趙書記,就是來表明我們對這件事的態度。」

丁奉像個演說家,說到這裏他有意地停了下來,等候反應。

本來被丁奉那冗長的歷史回顧弄得鬆弛了的聽眾,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了。並且似乎都已猜到了奉要說的是什麼,一個個都暗自作了應急準備。衛亦前想的是:在省委書記面前他必須態度鮮明,毫不含糊。只等了奉一閉嘴,乃至必要時中間插入,打斷他的話,第一個站出來批評他的謬論和造謠。陳一弘把心一橫,也暗自作了準備,絕不讓他丁奉信口雌黃,含血噴人。他敢造謠我陳一弘、就敢駁斥。把壞事變成好事,這樣的機會哪裏去找?想到這裏他甚至有些高興了,只等丁奉彎弓,他陳一弘就拔箭。趙一浩也在暗自作好澄清事實的準備;真理在手,成竹在胸。他跑到三江來是幹什麼的,還能讓丁奉們擾亂視聽,干擾三江的選舉?態度可以好一些,事實必須澄清,就算是你丁奉送上門來的機會吧。其餘在座的人當然不如他們三位這樣如臨陣前,但也都神經緊張起來,有的是怕出事,吳澤康和端木信早已攜帶材料悄悄入室坐在後排,隨時準備為趙一浩助陣;薛以明暗中準備好一旦鬧起來,怎樣指揮警衛人員保護書記離開現場。也有等著看熱鬧的,但在這樣的場合必竟是少數。

還要特別提提那些警衛人員,他們沒有得到進會議室的命令,不敢擅入,但卻着裝加便衣在市公安局長的親自指揮下將招待所圍了一個圈,一個個摩拳擦掌,一旦發生越軌行動,休想從這間會議室里逃走一人。

這樣緊張的氣氛大約持續了足足有兩三分鐘,丁奉見大家都靜靜地等着他說話,心裏很得意。他自然不知道室外的布署,否則他會提抗議的。說真的,連趙一浩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大概也不會支持這樣的作法,為什麼要搞得這麼緊張呢?

在室內室外的緊張氣氛下,丁奉終於話入正題了,結果又是一場大大的意外。

「我們找趙書記是來表明態度,」他有意地一頓以增強效果:「我們代表三江市二千伍百多名離休幹部和一萬一千名退休幹部明確地表示,」他又有意地一頓。

會議室里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但可以看出並沒有因為他聲稱「代表」干萬離退休幹部而更加緊張,一個個是一種不以為然的表情:別吹了,你丁奉以及你們那幾個人能代表得了如此眾多的離退休幹部?這一點大家,包括趙一浩在內都心中有數。當然,也沒有誰去反駁他說別吹牛了,你究竟代表得了幾個人?誰也沒吭氣,靜聽他往下說。

「表明一個什麼態度哺?」丁奉還在故弄玄虛,那音調像是在對千萬觀眾發表演說,他丁奉也確曾有過這樣的輝煌。

「表明我們對省委作出的三江市市長人選完全贊同!」

丁奉終於說出了來意。

又是一個意外而又意外的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呢?在座的每一個人在大出意料之餘,那緊張的神經便一下子鬆弛下來了。同時又都感到大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一向反對陳一弘最激烈的丁奉們怎麼一下子便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意味着什麼?像在唱一場鬧劇。

首先感到意外的是陳一弘自己,他已經暗自準備好了的反駁詞原來是多餘的了。他靜靜地瞄著丁奉,這個心目中的「政敵」一下子變得不可琢磨起來了。

其次感到意外的是趙一浩,他已作好準備,要藉此機會給丁奉一點顏色看,要叫吳澤康他們把調查材料全面端出來以正視聽,誰知道他的態度一下子變了,變了就好嘛。不管是真變假變,總比無理糾纏好。他微笑着點點頭,表示對丁奉們態度轉變的認同。

衛亦前也是最感意外的一個,「這個老傢伙是怎麼搞的,簡直莫名其妙!」他那搶先表態反駁了奉的準備用不上了。是否因此而感到遺憾?別人看不出來,也沒有誰去注意他。

存心看熱鬧的人多少有些泄氣,但也無可奈何,他們的原則是有戲就看,無戲就散,聽其發展。

總之,會議室里緊張的氣氛一下子便鬆弛下來了。這也體現了丁奉和他的「戰友們」的威力。

如果認為丁奉們大張旗鼓地前來求見省委書記僅僅就是為了說那幾句表示擁護省委的決定的話,那就錯了,至少是不全面的。這一點多數的在座者心中是有數的,大家隱隱約約地感到,他們之所以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是有文章的。

果然如此,在作好必要的鋪墊之後,文章出台了。

丁奉橫掃了周圍一眼,他那眼神雖然有些黯淡了,但餘威猶存,依然放着光芒,體現著一種老謀深算的光芒。

他橫掃了周圍一眼,最後將目光輪流地停留在省委書記趙一浩和三江市市長候選人陳一弘的身上,不緊不慢地說,音調依然是抑揚頓挫,輕重有別。

「我們已經作過調查,過去那些對陳一弘同志的說法,特別是,哎,乾脆說透了吧,反正都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巧奪民妻」的說法,根本沒那麼回事。陳市長和小沈的婚姻合理合法,無可挑剔!所以我們擁護省委的決定。」

說到這裏他又暫時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候聽眾的反應。他那眼神有些特別,像是法官在法庭上宣判了對一件冤案的平反,得意地等待着旁聽席上傳來的掌聲,乃至陳一弘感激的眼淚。

有點出乎了奉的意料,會議室里雖然又一次產生了小小的騷動,但並沒有發出任何掌聲,而是引來了一陣竊竊私語。

作為被平反者的陳一弘,並沒有一絲一毫感激涕零的表情。他不動聲色地坐在沙發上,表面平靜,內心激動,不是感激而是氣憤,這又是耍的什麼花招?經過調查,向誰調查,不就是你們自己?

衛亦前也覺得很奇怪,那強佔民妻的話他分明就是第一次也是第二次、第三次從丁奉口中聽到的,當然還有馮唐,還有副市長張林增,然而,他們都異口同聲:「丁奉等老同志的意見」,現在倒成了「經過調查」了,你向誰調查,向你自己?

至於丁奉,在座的人對他的發言怎麼看,他才不在乎呢,否則他就不是丁奉了。

但因為沒有得到當眾喝彩,他又有些生氣,便將那本想暫且不談的專業戶標兵問題搬了出來。他說對這類事的是是非非由組織上去判斷,具體問題由組織上去調查,他們的態度是相信組織。以示還有伏筆在手,暫時把主動權交給你們,看你們如何運作。

所有在座的聽眾之中,唯一必須表態的是趙一浩,別人是專門來向他這位省委書記呈述己見的。你聽了大半天一句不說還像話?何況人家聲稱代表上萬名離退休幹部哩,虛張聲勢也罷,反正他說他是代表。

趙一浩終於表態了,只有一句話:

「這樣就好嘛。」

話短分量重,出自省委書記之口啊,而且態度是多麼鮮明和肯定,「這樣就好嘛」!關鍵在那個「好」字上,這是對他們的行為的充分肯定。他丁奉可以向同伴們交待了,省委書記說我們的行為『好』,就像當年老人家說了一句:「人民公社好」,一大二公的公社風便迅速吹遍全國。當然不能這麼比,但多少總有點這個意思吧!這就是目的,他已經達到了目的,不負此行呀。但也還沒有全部達到目的。他瞄瞄陳一弘,想起了來到這間屋子時,陳一弘本來要走,是他丁奉要求他留下的,看來他今天的表現還好,應當乘熱打鐵才是。

於是他說:

「我們還有兩句話要對陳市長說,」丁奉說起話來總是用複數「我們」,表示他了奉後面有人,絕非個人行動。他清清嗓子繼續往下說:「第一,祝賀一弘同志榮任三江市市長。」

他的第二句話還沒出口,被祝賀的陳一弘實在忍不住了,插嘴道:

「丁老,你祝賀得太早了,還沒選舉哩,能不能選上還是個問號哩。」

他是笑起說這話的,雖然話中有話,但聽者容易理解為是他的謙虛。丁奉大概就是這麼認為的,於是他說:

「你放心,當選絕對沒有問題。」

那口氣既熱情又肯定,好像這一場選舉是操在他丁奉手上的。

會議室里又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三三兩兩竊竊私語,都在驚嘆於丁奉的精彩表演,並感到不可理解。

丁奉想起了兩句話只說了一句便被陳一弘插進來打亂了。這第二句話十分重要,不能不說的。於是,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開始說他的第二句話:

「我代表三江市幾萬名離退休幹部,特別是兩千多名離休幹部,向陳市長提出一個希望。希望陳市長今後多關心一下老幹部,他們革命幾十年沒有功勞有苦勞,打下了江山交給你們管。你們管好江山也要管好這一批老傢伙,讓我們共享改革開放成果,真正做到老有所養,老有所為嘛。」

說到這裏他停了停,加重語氣提高嗓門還比劃着手勢:

「一弘同志呀,我對你有一個具體建議也是我們的共同要求:希望你在老同志的問題上態度要更熱情一點,膽子要更大一點,行動要更積極一點,該辦的事就辦。我們天天講穩定,老同志不穩定你還能穩定得了?老同志穩定了滿意了大家就會支持你,你這個市長才當得穩,反過來就不用說了。」說到這裏他又加重了語氣,「如果說過去對你有意見,今後對你有建議,主要的就是這一條,有些人現在就是不懂得老同志在社會上的分量,不說尊老是中國的傳統,連江山是誰打下來的都忘記了。你當然不是這種人,但是自己人面前不說假話,在對老同志的問題上至少你的膽量太小了一點,被業務部門那一夥不認爹娘只認錢的傢伙抬出政策一嚇,就不敢動了。什麼叫政策,有利於穩定就是政策。今天當着省委趙書記的面我們也不妨把話說清楚:政治待遇不變了嗎?現在大事小事有哪個來徵求過我們的意見?文件按規定給我們看了沒有?傳達了沒有?特別是經濟待遇略為從優,從優了嗎?不是從優是從劣!你們在崗的想出名目弄錢,什麼考勤費,這樣費那樣費都沒有我們這些老傢伙的份。考什麼勤?還不是八點上班六點下班,這是國家幹部起碼的行為,立一個名目幾十百把塊錢就進了腰包,老同志在一邊乾瞪眼。為什麼當年槍林彈雨的時候,沒有誰來考我們的勤,給我們發考勤費?為什麼現在發考勤費又把老同志甩在一邊?說我們不上班?是誰讓我們不上班的?好吧,從明天起我們離退休幹部通通重返崗位,行不行?」

這是丁奉當天晚上的最高音,一味高下去這支曲子就演奏不下去了,於是丁奉調整旋律來了個低八度:

「我說這些是指的現象,不是指哪一個人,三江市嘛,總的來說還不錯,但是就像我前面說的,對老同志的待遇要膽子大一些,該辦的事就辦。我們也相信陳一弘同志一定會這樣做的,這就是今天晚上我們來找領導的目的。」

話說到這裏,在座的人心頭全明白了:原來和預計的不是一回事,也是一回事。每一個人又都在暗自琢磨並對丁奉今晚的行為作出自己的判斷,如果要將這些判斷通通擺出來,差異一定是很大的,當然當天晚上不可能去做那樣的事。但有一點似乎有共識:丁奉是個很能看風把舵的演員,這麼一想,他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也就不奇怪了。

在座的人中陳一弘是第一個必須表態者,丁奉們的建議、呈詞都是沖着他來的。怎麼回答呢?他的考慮是越簡單越好,態度要熱情,語言要抽象,否則將來被動。於是,丁奉的話音剛落,他便立即表了態:

「丁老談得很好,給我們提出了很多寶貴的意見,特別是對我提出了中肯的批評。今後無論在什麼崗位上我保證更加重視老幹部工作,改善兩個待遇,儘可能做到讓老同志們安度晚年。」

人們都說陳一弘是個干實事的人,並以此獲得全市人民的信任。但在必要的時候,例如今天晚上的表態,他還是學會了在熱情的語言掩蓋下開小差的,大概這也叫做政治上的成熟吧?

當然,丁奉也不是容易被捉弄的人,對陳一弘的表態他既滿意也不滿意。滿意的是他總算有了一個比較好的態度,不像過去口口聲聲把「按政策辦」掛在嘴上,弄得一點餘地都沒有,他特別注意陳一弘所說:「改善兩個待遇」,這就意味着可以越過有關老幹部的政策去辦點事了。政策是人制定的,你不可以改?過去他對陳一弘最不滿意的就是這一點,今天總算沒有再提「按政策辦」了。不滿意的是陳一弘並沒有開出什麼支票,改善待遇你怎麼改呢?總得具體一點吧?不過,丁奉也是一個懂得掌握尺度的人,他知道在今晚這樣的場合應當適可而止,自己已經得了一分,應當是收兵的時候了。於是他說:

「我們歡迎一弘同志的表態,雖然太抽象,我們也還是相信心是誠的。今後我們再找時間具體化,行不?」

「行,行!」陳一弘連連點頭。

這邊算是收攏了。丁奉便轉頭向著省委書記:

「一浩同志,我們就不多打攪你哪。關於我丁奉所遭受的打擊,還有我們很多抗日戰爭吃過糠,解放戰爭受過傷,抗美援朝渡過江的老傢伙們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你是從外面調來的,不知道我們這個省的歷史,更不知道三江的歷史,我們希望找個時間對你談談,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呀?」

趙一浩笑笑說:

「行呀,如果有時間我們就聊聊吧。這個省老幹部的情況我多少還是了解一些的。來了幾年,省級老同志的家裏我都去過,有些還不止一次哩,像你剛才提到的錢老等,每年至少一次吧,聽他們談了不少,包括你丁奉老同志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了。」

後面這句話像是無心而說,也似有心而語。丁奉似乎也聽出一點味道了,從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來,一種尷尬之情從他臉上漾起但又迅速地消失了,他重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你早就知道我的大名哪?好呀,我丁奉是臭名遠揚!他們對你說了我丁奉一些什麼我管不著,我還得說說他們哩,兩邊聽聽這才叫全面嘛,我聽候你的通知好吧?」

「行!」

趙一浩說着站起來和丁奉及其餘四人一一握手,說:

「今晚就談到這裏吧,以後再找時間聽你們的。」

那語氣和表情都是不可改變的,丁奉等五人也只好站起來接受書記的握手。特別是那四位離退休的局長坐了大半天連一句話都沒撈上說,全叫丁奉包了場,未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也無可奈何,只好隨之而去。一場喜劇,如果不叫鬧劇的話,總算結束了。但另一場喜劇或者可稱鬧劇,則在同一時刻,敲響了開場鑼鼓。

正當丁奉在市委招待所會議室里滔滔而談的同時,市區東南角一座號稱星級賓館二樓小包間里,老闆韓剛正在舉行一個小小的私人宴會。客人不多,除主人韓剛之外,共有四人,都是本市有實力的私營企業主,也都是本市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不是人代會正在舉行嗎,其中的兩位出來赴宴時,外衣的胸襟上依然戴着紅底黑字的出席證。

他們接到的請柬都是由韓達貿易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韓剛的名義發出的,請柬上說的是:「商談業務,共進晚餐。」他們同韓剛都很熟,可謂商場上的老友,但並不都有業務往來,不存在「商談業務」的事。於是都把它當作韓剛請客的借用題目,並沒有將它放在心上,既然來了只顧端杯喝酒就是。

開初大家確實也說了一些業務上的話,無非是生意難做,盈虧莫測等一般性交談。酒過三巡,話入正題。韓剛舉起酒杯說:

「四位人民代表為國事操勞辛苦了,我誠心實意敬各位一杯!」

他說完舉杯和每個人碰了碰,然後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馬提尼」洋酒一飲而盡,說:

「諸位請!」

坐在他對面的達三貿易公司老闆張明三把已經舉起的杯子又往桌上一放,雙手搖搖說:

「不行,不行,誠心請我們就一個一個的來,哪有一杯酒敬一桌人的道理?」

他和韓剛是同行,都搞貿易,雖然平時稱哥道弟,商場如戰場,彼此的競爭還是很激烈的。他的公司之所以取名達三據說有兩層意思,一是取意於「財源茂盛達三江」的俗語,二是取他張明三的最後一個字,二者相輔相存。

聽了張明三的話,首先反對的是桌上唯一的女性:全市有名的白蘭酒家總經理白蘭女士。她年剛過三十,端裝大方,衣着素雅入時,每天親臨大堂迎客送客。據說許多人是想一睹其芳顏而去花錢吃飯的。因此她那白蘭酒家每天下午車水馬龍盛極一時,白蘭總經理也成了全市的名人。她之所以被選為市人民代表,除了其私營企業主的代表性,還因她樂善好施,每年的希望工程、抗災濟貧她也總是榜上有名而且名列前茅。她有一句名言流傳很廣:「我賺錢是為國為民!」

當下聽了張明三要韓剛一個一個地敬酒,便立刻反對道:

「不行,不行,只敬酒不勸酒這是文明的表現。別看我是酒家老闆,我最反對酗酒鬧事,我們的店堂里就貼有反對酗酒的對聯:『談古論今皆雅士,呼吆喝六是俗夫!』所以我主張呀,主人盡意,客人盡興,能喝多少算多少,不興功更不興拉着手灌。何況今天喝的是洋酒哩!喝洋酒就依洋規矩吧!」

說得大家都笑了。

韓剛說:

「好、好、好,遵照白蘭女士的旨意,我們當雅士不當俗夫。」他將手中的酒杯一舉:「這樣吧,為了對各位的歡迎和敬意,我韓剛敬每位一杯,各位喝多喝少聽其自便。」

他將杯子舉向白蘭:

「就從白女士開始!」

他同她碰了碰杯,一仰脖子將一杯酒輕輕鬆鬆地倒進了肚子,白蘭則將杯子舉到唇邊輕輕地抿了一口。韓剛接着又斟滿了酒將杯子依次舉向張明三和其餘二人。有的喝了半杯有的喝了整杯。大家都知道韓剛是海量,也不去勸他,卻各自在心裏納悶:他今天請我們來到底為了什麼?

韓剛四杯酒下肚氣更壯了,他舉起筷子說了聲「請隨意」,自己挾了一塊桂魚漫不經心地吃着,終於話入正題:

「今天請諸位來,一是很久不見面了在一起聚聚,二來嘛諸位都知道馮唐副市長要調走了,他在三江幾年和我們都是朋友,又肯幫我們的忙,我們總得有點表示,不能人一走茶就涼呀。」

他停下來以觀反應。

張明三第一個說話:

「你的意思是我們工商界聯合起來為他舉行一個盛大的歡送宴會?」

「不行,不行,」白蘭馬上接過話頭:「那樣做是害人家,上面早有規定,他敢來赴這種宴會?要是真來了豈不是幫了倒忙?」

「白女士說得對,」張明三說:「到底怎麼樣表示一下才好呢?」

其餘二人也隨聲附和:

「到底怎樣表示一下才好呢?」

韓剛一看大家都有積極性,或者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都有了共識。有基礎了,時機成熟了,於是便不慌不忙地把談話引入預定的主題。他又端起杯子向四個人示意后又一仰脖子喝乾,然後慢聲慢氣地說:

「依我看,最好的表示是讓馮唐光光彩彩地離開三江,對他們從政的人來說,這比送什麼貴重禮物都強!」

在座的人一聽這話,都不約而同地暗想:有意思了,今晚上的宴會主題原來如此。一個個的精神便都振奮了起來,只是不知道韓剛的「光光彩彩」具體作何解釋,便拿眼光盯住韓剛,且聽他的下文。

有人說過,別看私營主和個體戶們似乎離政治很遠,其實他們對政治往往最敏感最關心;對於人大、政府公佈的政策、法令,他們比機關里端鐵飯碗的人研討得更深更透。這也許是所處的地位和生存競爭所決定的吧。對於如何歡送馮唐這一類事,自然也屬敏感的範圍了。

韓剛把議題擺出來了,卻又引而不發,等候別人的反映。

張明三先開了口:

「哎,你老兄別賣關子嘛,話到嘴邊留半句,這是什麼意思,對我們不信任?」

白蘭也說:

「是呀,你請我們來,有什麼事就直說吧,何必吞吞吐吐的!」

韓剛之所以暫時沉默,一是等反應,二是考慮話怎麼說,見時機已完全成熟,便端起手中的酒一仰脖子喝了,說:

「其實這件事對諸位來說完全是舉手之勞,一不傷筋二不動骨的。」他又停了一下才放低了聲音繼續道:「我有個想法,人代會不是興十人聯名嗎?大家齊心合力串連十個代表把馮唐提出來當市長候選人,就這麼回事!」

餐室里一下子便沉靜下來了,韓剛的提議像爆響了一顆炸彈,嚇得大家昏頭轉向,一時不知如何判斷和回答。

作為私營企業主被選為市人民代表,他們既感到榮幸又有些戰戰兢兢,在會上的發言一般都是「擁護贊成」,膽大口快如張明三者也只在執行私營企業的政策方面有時在會上提幾句意見,也都是「建設性」的。至於人事安排,向來是「上級考慮得很周到很正確,我們堅決擁護。」現在會議雖未進入選舉階段,卻也都知道上級批下來的候選人是陳一弘,又叫我們聯名提出一個馮唐,豈不是叫我們扮演反面角色,把我們往懸崖上推,你韓剛居心何在?

這可以說是共同的想法,在這「共識」之下,各人又有自己的打算。

張明三暗自嘀咕:你韓剛得了馮唐的好處,所以你來幫他競選。騙得過別人騙不過我張某,別的不說了,光最近三江市的化肥銷售被你韓剛從馮唐那裏撈到手,雙軌變單軌,僅此一項獲利至少以萬為單位的三位數。不過,話又說回來,馮唐對我張某也算不錯的。也許,他韓剛和馮唐事先商量好了的,認為我們幾個人可靠才找我們來,做人留根線,來日好相見。於是他問:

「馮唐不是調回省上高就了?怎麼還要參加競選,難道他不想走?」

「是呀,難道他不想走?」

馮唐調省上提拔安排的消息早已不翼而飛,盡人皆知了。

其餘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提出了和張明三相同的問題。

只有白蘭暫時沒吭氣,她另有想法。她認為此舉的目的不在於實而在於虛,即使十人聯名把馮唐提出來,在現在的情況下,十有八九也是選不上的。但是為馮唐爭爭面子,爭來幾分政治資本:請看看我馮唐在三江的群眾基礎如何?然後光光彩彩回省,高高興興上任,如此而已豈有他哉。當然她不便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她清楚韓剛也包括張明三在內和馮唐的關係非比一般,千萬不可造次才是。於是她穩住陣腳,且聽韓剛怎樣回答他們三人。

果不出白蘭所料韓剛回答了,說得既明白又巧妙,他說:

「馮唐奉調回省而且要陞官,還是要害部門,最新消息,省委在決定陳一弘當市長候選人時,同時決定提拔上調,只等有了位子就走,今天周部長打電話,位子有了,正是管我們行業的單位,書記和部長正向馮唐宣佈,都是事實。但人家在三江呆了這幾年怎麼樣?上級說了成績很大,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江的人民總得有一個表示呀。聯名提出他來,然後他再來個聲明:擁護陳一弘作市長,自己不接受提名,豈不有名有義?人活在世上圖的是什麼?」

白蘭一聽抿著嘴笑了,果然如此。她對自己的政治敏感覺得很欣慰,同時也為韓剛的消息靈通吃驚。

張明三和其餘兩人也算弄明白了此舉的目的所在。但他們卻另有考慮,三人都心照不宣,還是張明三說出來了,說得很坦率:

「這樣做倒是為馮唐爭了面子,我們欠他的情分也還給他了。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討好了馮唐會不會反過來得罪了陳一弘?我們將來還要在人家手下過日子哩。」

韓剛笑道:

「不會的,第一,十人聯名有法律保障,誰也不敢違反;第二,陳一弘這個人我了解,他不會搞報復。雖然他同我的前妻結了婚,我還是要說一句公道話,他為人正直,他不會報復也不敢報復。」

話沒說完,桌上的幾個人都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卻也說了,那潛台詞便是:既然如此,那巧奪民妻的說法是從哪個風洞裏吹出來的?韓剛也沒問四位客人笑什麼,卻也從大家的表情上不問而知了;我知道你們笑什麼,那陣風並不是首先從我韓剛這裏吹出去的,當然我韓剛也隨風附和過,甚至推波而助瀾,那是出於不得以而為之,也有出出氣的意思,你們就沒幹過背良心的事。他並沒被面前的笑聲所難,而是變得更加理直氣壯起來:

「我沒說錯,不用關心陳一弘會不會報復。相反,要考慮的是馮唐,他到了省上還要管我們的。搞點感情投入,不會沒有好處吧?大家說呢?」

張明三被韓剛的一席話說動了,但還有些不放心,他問:

「這件事馮唐知道?」

白蘭笑了,心想;笨蛋!還提出這樣的問題!

韓剛被將了一軍,他急速地考慮著怎樣回答才好。他想說馮唐不知道,是他韓剛自己的主意,但隨即便自我否定了。「你韓剛算老幾,跑出來指揮我們,要我們跟着你打轉轉。你連人民代表都不是,好意思叫我們干這干那!」他又想說這就是馮唐的主意!更覺得不妥,怎麼能把他推出來呢,萬一傳出去引出禍事,壞了人家的名聲非同小可。左思右想,他說了一句含糊的話:

「我向他說過我的打算。」

話一出口他又後悔了,萬一他們中哪一位要追根到底,問馮唐表態沒有,表的什麼態?我該怎麼回答呢?幸好沒有誰提出這樣的問題,韓剛的回答既含糊又明確,反正就這麼回事,何必再去尋根究底呢?大家埋頭喝酒吃菜,考慮的是:這件事能不能幹,怎樣干?各自都在權衡利弊,思考問題,倒把局面搞得冷落了。白蘭終於先開了口,她說:

「韓總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看就讓我們回去考慮考慮吧,韓總今天也不是下命令呀,是把題目出給我們,要我們自己去作主張。對吧,韓總?」

「當然,當然。今天請大家來主要是交換意見,白總說得對,一切全由各位自己作主,不敢有半點勉強。」

韓剛嘴上這麼回答,心頭卻很不是滋味,但這也是很自然的,哪能都聽你韓剛的召喚呢?他邊說邊用眼光瞄張明三,現在就看他的了。

不負韓剛之希望,張明三正式表態了:

「白總說得對,題目由韓總出,主意還得由自己拿。我張某人的主意拿定了,馮唐這幾年對得起我們,我們也要對得起他。十人聯名的事包在我身上,不說十人就是二十人也做得到,還要包括一些黨、政幹部的代表在內。」他用眼光掃了白蘭和其他倆人一眼:「至於三位嘛,參加我歡迎,不參加聽其自便,我們照樣是朋友。」

那兩位男性企業家立即異口同聲地表了態:「願緊隨張總後塵。」白蘭笑而不答。

韓剛的宴會到此算是成功了。後來隨着會議進程果然出現了張明三為首的十人聯名,據說響應者頗多,弄得衛亦前等人慌亂不堪。正在這節骨眼上,馮唐站出來發表聲明謝絕提名並正式提出了辭職申請,實現了光彩下台,凱旋而歸的願望。

白蘭沒有參與提名,作為補救,她在自己的白蘭酒家小套間里為馮唐舉行了既豐盛而又秘密的送行宴。作陪的除了她自己,只有韓剛和副市長張林增。另備厚禮三份,被送者和作陪者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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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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