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馮唐離開黃人偉家已是晚上九點多鐘。他是從三江直接到副省長家的,到現在還沒回家去。

他駕駛着車子往家裏走,心裏沉甸甸地如喪考妣。看來大局已定,這一次是徹底失敗了?他不甘心於這種莫名其妙的失敗,第一把手的推薦也不算數,他周劍非在搞什麼名堂?真要一手遮天?等著瞧吧!我馮唐也不是好欺侮的。

凡是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這是什麼人的格言?什麼人的格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馮唐早已將它作為信條,身體力行。在這之前也可以算是實踐了,諸事如意,事事成功。雖然這其中包含着無數的辛酸無數的屈辱,但總算是心想事成,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唯獨這一次,力不可謂不盡,卻盡而無功,以失敗而告終,這是怎麼啦?

在心灰意冷更兼憤憤不平之際,他想到了妻子,美麗嬌柔的公關部主任梅吟雪,又是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他忽然湧起一陣衝動,一把將嬌妻攬人懷中……

他在門口停了車,但卻大失所望,妻子不在家。他問小保姆:

「你梅姐上什麼地方去啦?」

小保姆是一個聰明的姑娘,聽了主人的發問笑笑說:

「她沒有告訴我呀,市長你給她打過電話?她知道你今天要回來?」

別小看了人家,話中有話哩。是呀你給人家事先打過電話?人家怎麼知道你今天要回來?誰讓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家也顧不上回,電話也不打,進了市區在一家小館子吃了一碗面便直奔黃副省長家,現在卻又來怪別人不在家等!

事情沒這麼簡單,不知道我回來她就出門,是偶然還是經常如此呀?他疑心頓起,沒有正面回答小保姆的問題,卻反問道:

「你梅姐是不是晚上經常出去?」

小保姆顯然被問得很突然,她沒有立即回答,直到馮唐第二次再問時,她才吞吞吐吐地說:

「是的,經常出去,」她沒有忘記保護女主人,又連忙補充了一句:「她工作忙事情多呀!」

馮唐沒有理會小保姆為其女主人的辯解,卻在心裏暗暗地罵了一句:這個婊子!他心情煩躁!坐立不安,便到衛生間洗洗漱漱,又進卧室換上一套筆挺的西服便出門去了。小保姆在身後追問市長吃過晚飯沒有?他只點點頭作為回答。

出得門來他直感到心頭問得慌,上哪裏去呢?沒有目標,走到哪裏算哪裏吧。他沒有去開汽車,一個人漫步街頭,不知所之。他家正處於鬧市,這時夜市正在高峰時期,馬路兩旁攤點林立,霓虹燈在商店的門檐上五光十色地閃現出各種誘人的廣告。離他家不遠是一座三星級賓館。賓館大門口有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燈光廣告;一位裸露兩條大腿,濃裝艷抹的女郎微笑着面對每一位行人,右手輕輕舉起指向賓館內的東側,手指下面是一行閃爍的紅字:舞廳對外開放,歡迎光臨,請到一樓東頭。

馮唐停下來瞄了一眼,便下意識地走了進去,穿過大廳沿着寬敞的走廊向東頭走去。舞廳內正是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面積很寬的舞池裏有十多二十來對男女正在悠悠的樂曲聲中跳慢四步,燈光很暗,樓頂的旋轉燈轉速很快,馮唐看不清舞池裏人們的模樣,但他藉著那迅速旋轉的燈光看清楚了.沿着舞池周圍的走廊上,所有的桌子幾乎都已坐滿了人。

他想找一個清靜一些的地方坐一坐,看來是徒勞了。正自東張西望之際,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

「咳,馮市長請到這裏來。」

隨着這一聲召喚,從前面不遠的一張桌旁站起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向他頻頻招手。

他馮唐並沒有因為終於找到了位子而高興,恰好相反,他心裏又是一沉,怎麼就這麼倒霉,來到這個鬼地方偏又遇上了熟人!但想退也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他是誰呀?終於來到了向他招手的人面前,啊,原來是你,韓剛?

他握著韓剛的手,笑道:

「原來是韓大老闆呀,沒想到,沒想到!」

韓剛也笑道:

「更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地方見到大市長哩,請坐,請坐!」

韓剛拉拉身邊一把空椅子讓馮唐坐,他這時才發現小圓桌的對面還坐着一個女人。燈光很暗他看不清她的整體形象,但藉著那暗淡的燈光也能模糊地看出,她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女郎,模樣很像一回事!

韓剛發現馮唐在注視自己的舞伴,便很不在意地作了介紹:

「這位是許小姐,」他又指著馮唐加重了語氣向許小姐介紹:「這位是三江市馮市長,我的父母官。」

不知是出於有意還是無意,他省略了一個關鍵性的「副」字,這給予馮唐一個很大的刺激,像是被人捅了瘡疤一樣的難受,卻也只好忍受了。當韓剛問他喝咖啡還是紅茶時,他只說了兩個字;隨便。

韓剛打手勢招來女侍者,吩咐再來三杯咖啡三份茶點,然後回頭對馮唐說:

「我的大市長嘞,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找了你好幾天就是找不到,哪曉得今天晚上會在這個地方見到你,真有緣分哩!」

「找我有事?」

馮唐順口這麼一問,忽然腦子急轉彎,這不是最後一著嗎?送上門來的可不要錯過了機會喲!於是他說:

「我也正找你有事哩,豈不湊在一起了?」

說着他拿眼光打量了那位不知身份的許小姐,欲言又止。

韓剛看在眼裏,知趣地吩咐許小姐:

「去給市長找一個舞伴。」

又附耳低語了幾句,那位許小姐便站起身來向馮唐微微一笑:

「對不起,請稍候,市長。」

許小姐一走,兩人都想抓住機會談「正事」,結果還是馮唐搶了先,他意味深長地瞅著韓剛,說:

「告訴你一個消息,強佔你妻子的人要當市長哪!你沒聽說吧!」

韓剛知道他馮唐說的是誰,他本來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卻對那「強佔妻子」幾個字感到很刺耳,便說:

「誰的命好誰就陞官吧,不過呀,市長,我看……」

他本想叫他馮唐不要說得那麼難聽.什麼強佔妻子!這些都是陳穀子爛米了,還往外端?何況事情也並不是那樣,我韓剛男子漢大丈夫豈容別人強佔妻室,正常離婚的嘛。但人的感情是複雜的,與此同時卻有一股酸味湧上了心頭,太便宜這小子了。為了他對他馮唐的所求,他也腦子急轉彎,欲言又止,且聽他馮唐的下文。我們就來一次互惠互利的交易吧!

馮唐見韓剛吞吞吐吐,似有顧慮,便來了個直截了當:

「老兄,君子報仇三年,現在是時候了,據我所知,組織部已經通過正報送省委常委審批了。要報仇就只有一個字:快!」

「怎麼個快呀?」

韓剛順口問了一句,他還沒有完全弄清馮唐的意圖。

馮唐卻以為對方被他說服了,心裏很高興,終於可以在這最後的關頭射上一箭了,管不管用射出去再說。於是他放低了聲音,「寫一張狀紙,今晚就寫明天直接送到趙一浩家,主題自然就是強佔民妻了,文章怎麼做你自己心裏明白不用我多說。一定要快。記住,今晚就寫好明天一早送去,不要通過信訪渠道,直接送到趙一浩家。你知道他家住在哪裏嗎?那就好。辦完了這件事,再來談你要找我辦的事,你不是到處找我嗎?」他本來還想要韓剛在狀子上加一條:專業戶事件。但他終於沒有說出來,韓剛對此事不了解,亂寫一通,反而會把事情搞糟。

韓剛心裏全明白了,是要把我韓某人當大炮使,你馮唐太把人看扁了,我韓剛是那種豆腐腦筋?再說他對「強佔民妻」一類謊言本來就不感興趣,自己的事自己還不清楚?同沈琳的結合是「月下老人」亂牽的線,兩人情不投意不合,日子怎麼過?再加她老是將陳一弘的孩子往家裏引,窩在心頭的火一旦爆發,離婚了事。無心人的事到了有心人手中就成了殺人的武器。前一段考察組去三江,這事就被丁奉們抬出來鬧得沸沸揚揚,也是三番五次上門要他韓剛這個當事人檢舉揭發,他就是不幹。不是不想乘機殺它個回馬槍,解解心頭之恨,而是覺得告了狀自己站不住腳。他韓剛豈能隨便讓別人當大炮使!結果隱隱約約傳出,說他韓剛膽小怕事不敢檢舉,那就只好由他了奉們「替天行道」了,笑話!現在又來了,市長親自出馬,想不到一件普普通通的離婚倒成了他們政治舞台上的道具,都想憑藉着它演出一番精彩的節目!你們想怎麼辦我管不著,反正我韓剛不感興趣,不參與不投入!

雖是這麼想卻不能斷然這麼做,他韓剛心理不平衡還有求於人呀!總得講點戰略策略吧?於是他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說:

「市長不要急嘛,這些事好說,時間有的是,你說要快就快吧。你們每天工作的時間是八小時,我韓剛是二十四小時,還怕沒有時間?」

他將眼珠一轉,換了一種聲調,一種祈求和商量的口氣說:

「我還是把要找市長幫忙的事先說說吧?」

馮唐無可奈何,說:

「你說吧,簡單一點。」

他沒有忘記擺出副市長的架子。

韓剛一聽有門,興奮地說:

「很簡單,很簡單,就這麼回事:今年三江市的化肥供銷任務很大,市供銷社既沒有這麼大的資金更沒有這麼大的運輸能力和銷售力量。為了保住全省這個大糧倉的豐收,我們公司願意承擔風險來辦這件事。省、市供銷部門我也問過了,不,直說吧已打點好了,只要市政府批個文,委託敝公司承辦或者叫協助市供銷社承辦化肥供銷任務就行。市長,舉手之勞一舉兩得呀!」

馮唐聽明白了,眼前這個商人、原供銷社幹部要吃一筆「雙軌制」的差價,也就是說要我馮唐舉手一批,將三江市今年的化肥供銷權轉給他韓剛,豈止如此,主要是轉計劃銷售價為市場銷售價。這是可以隨便批的嗎?須知他韓剛是私商,是非正常,的供銷渠道呀!

馮唐暗自生氣,你韓剛把人看扁了,我馮唐是豆腐腦子,由着你玩弄?我還要珍惜自己的政治生命哩!

但有求於人呀,豈能斷然拒絕!於是他也來一個含含混混的回答:

「好商量,好商量!」

話雖如此說,內心卻在嘀咕:怎麼商量呢?這是非同小可的事!不這麼回答又怎麼辦?他馮唐想得更遠一些,別看三江市一個市長,你省委定了還算不了數,給他陳一弘戴上一頂市長的帽子還需要市人代會通過。凡此種種,就需要有人出來做手腳。眼前這一位就是權威?得罪不得的呀!

他這麼一想,卻真打算要和這位私商做一筆交易了,反正權在手上章在桌上!雖然免不了心裏發抖,看來這筆交易卻非做不可了。

韓剛看見馮唐答應得不是那麼痛快,心裏也在嘀咕:機會難得,豈能放過!他韓剛算過細賬,在這雙軌制價格上一轉,除去一切開銷包括車馬費、好處費等等,他至少以萬為單位撈它個三位數絕對不成問題。他馮唐不是有求於我韓剛嗎?這筆交易是該好好做一做了。無非是要一張狀紙嘛,那好辦!不過有一條.不能用真名,這一點至關重要,必須作為先決條件。否則名字落在狀紙上遞上去,人家就要來找我這個當事人核對、作證,鬧不好落個誣陷罪可不是開玩笑的,誣陷還加領導幹部,我韓剛吃得消?

他正盤算著怎樣同馮唐談判,那一位奉他韓剛之命而去的許小姐回來了,身後跟着一位打扮入時體態豐滿、個頭高高的姑娘。許小姐向兩位男士特別是向馮唐介紹:

「這位是呂英呂小姐。」

這位呂小姐的出現把馮唐吸引住了。他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竟然會有這麼漂亮苗條、溫文爾雅的姑娘。他馮唐過去也偶爾光臨舞廳,但都是和梅吟雪一起去的,不存在找舞伴的問題。像今晚這樣的「艷遇」,對他馮唐來說還是第一次,和呂小姐談著話,他感到有些飄飄然,昏昏然,倒把那件大事:動員韓剛向省委書記和三江市人大常委會遞狀紙的大事暫時忘記了。

他馮唐正在神魂顛倒之際,音樂重新響起,人們一雙雙一對對下了舞池。馮唐忽聽呂小姐說:

「請吧,市長?」

他隨之也就飄飄然昏昏然站起身來,攜著呂小姐進了舞池。他發現呂小姐的舞技十分熟練、輕巧,談起話來竟然是一口江南普通話,像鶯啼鳥語似地悅耳。自然而然地他和她又親近了幾分。他最初是有禮貌地輕輕摟住她那柔滑的腰,像在單位的舞會上對待一般舞伴一樣。但慢慢地他將她摟得更緊了,身體也不由自主地縮短了與對方的距離,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呂小姐始終溫順含笑,任其擺佈。

馮唐和呂小姐剛下舞池,韓剛也起身攜著許小姐步了他們的後塵。

他本來正準備和馮唐談判,敲定那筆交易的,但被兩位小姐的到來打斷了。他最初有些不高興,埋怨許小姐和呂小姐來得太快。但敏捷如韓剛者忽然有所發現,他分明看出了馮唐對呂小姐的興趣,靈機一動,有了!把柄抓在手上不怕他不就範,真乃天助我韓剛矣。

他們一連跳了兩三個曲子,舞池裏又響起了迪斯科的樂曲,馮唐稱節奏太快休息一下再說。韓剛及時抓住火候,提議道:

「市長,去吃吃夜宵怎麼樣?」

馮唐笑道:

「你這個提議我舉雙手贊成,你知道嗎今天下午到現在為止,我肚子裏就裝了一碗麵條呢。可是……」他看看錶,「都快十二點了,還到哪裏去找吃?」

韓剛笑道:

「真不知道市長還挨着餓,該死該死!吃東西的地方好說,這賓館一層的西頭就有一個通宵餐廳有酒有大菜,怎麼樣?我們就過去吧?」

他說着先站起身來,馮唐也跟着站了起來,二位小姐自然無言地跟隨了。

韓剛並不買單算賬,只給服務員打了個招呼就領着一男二女朝賓館一層的西頭走去。在那寬敞的通宵餐廳里,果然燈火輝煌,賓客盈門,夜市正隆。也許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來自東頭的舞廳,樓上暗室里的賭場,還有那些豪華套間里的客商如此等等。

進得門去,韓剛問迎賓小姐:

「找個單間!」

迎賓小姐微笑點頭:

「請隨我來。」

她領着他們穿過洋溢着酒味、向香和喧嘩的大廳,來到一個標有3號字樣的門前,輕輕地把門推開,說了聲「請進」便離開了。

他們兩男兩女在屋裏惟一的圓桌前坐下,手握菜單、紙筆的女服務員便進來了。韓剛請馮唐點菜,馮唐隨便點了幾個都是一般的家常菜:糖醋排骨、宮爆雞等等。韓剛接過菜單看看笑道:

「市長大客氣了!」

於是在馮唐點的菜園後面加了海參、魚翅和對蝦。在用酒的問題上產生了小小的爭論,馮唐主張用甜酒,韓剛不同意,說男子漢大丈夫自然喝烈性酒,甜酒是女人喝的,不要影響了市長的形象。並說今晚上他是主人,客聽主安排,由不得市長的。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馮唐便也不再堅持了,何況白酒他也是能喝上它三五杯不醉的。於是韓剛要了兩瓶五糧液,一瓶天津產的干白,那是專門為兩位小姐準備的,可謂想得周到。點完酒菜他對服務員說:

「先上幾個冷盤喝酒,其它的熱菜慢慢上不要慌!」

馮唐聽了又下意識地看看錶說:

「十一點過五分了,還慢慢來?」

韓剛笑道:

「我的大市長,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嘛,我們的生活是按一天二十四小時算的哪,餓了就吃一頓,困了就睡一覺,哪管它白天黑夜,什麼上班下班喲!馮市長今晚既然光臨了,就體驗體驗吧,哈哈哈!」

馮唐自然也無可奈何,只好聽其自然。再說身邊有了這兩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陪伴,從黃人偉家出來時那一肚子的悶氣早已消失了,現在感到的是溫馨舒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操尚且如此,其奈我輩何?李白為了招待客人飲酒還不惜把寶貴的馬和豪華的衣服都拿去賣了嘛,何況現在有大老闆請客,無須動我馮唐一根毫毛!能喝就喝,能吃就吃,今晚上我馮唐豁出去了!

正說話之間,酒菜(冷盤)端上來了。接下來便是斟酒、敬酒、勸酒。敬、勸的對象自然都是馮唐了。兩女一男輪番上,使馮唐陷入了重圍之中,但縱然身陷重圍,他馮唐樂意。美酒又佳麗,何嘆人生不得意!三五杯的酒量一下子增長到七八杯,十數杯,他馮唐也就自然而然地昏昏糊糊,說起話來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了。

光勸酒也無趣,韓剛又使出一個花招:請二位小姐唱歌,一首歌一杯酒,他陪馮唐一起干。一言九鼎,許、呂二位既大方又嬌柔地輪流登場。一杯酒一支歌,一連聽了幾支歌喝了幾杯酒,馮唐還聽不懂她們唱的都是些什麼玩藝兒,便說:

「唱幾支都熟悉的好不好,再聽不懂我就不喝哪!」

呂小姐聽了撒嬌地笑道:

「呀,馮市長,剛才我們唱的都是港、澳、台流行歌曲哩。市長不喜歡,就請市長點幾支熟悉的我們唱吧!」

許小姐也隨聲附和:

「請市長點幾首喜歡的。」

韓剛也跟了上來:

「就點幾支吧,市長!」

點什麼呢?這倒使他馮唐為難了。他不是不喜歡音樂,但這些年他除了工作上的事便是忙於上層活動,還要讀點報刊、雜誌,否則這門面怎麼撐,這形象怎麼樹?三下五除二,哪裏還有什麼時間來聽音樂呢?他也聽的,那是在汽車上。司機買了許多磁帶放在車上一張接一張地放,特別是從三江到省城的漫漫長路上,幾乎都是在歌曲聲中度過的。但他從來不過問是什麼歌名,什麼人唱的。覺得悅耳時就聽,不悅耳時就閉上眼睡覺想心事。他自己駕車時,不是急事也是要事密事,哪還有時間去聽歌曲?因此,要他點歌名為尊敬,實則出了難題。他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一首歌或一個歌星的名字。最後總算想起了一首,而且覺得與今晚的情景很協調,便用那早已不聽使喚的舌頭說道:

「就唱那一首什麼的?好花不常開……什麼的人生難得幾回醉吧!」

他那結結巴巴的話音剛落,呂小姐便接過去一拍手笑道:

「我懂了,我懂了!」

接着她便嗲聲嗲氣地唱了起來: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其實他馮唐對這首老歌也只能說是會哼哼曲子,歌詞卻是零零星星記不完全。現在聽呂小姐唱也聽不清楚,只覺得她唱得很動情,她那哀婉纏綿的腔調深深地感染了他。她唱到最後人生難得幾回醉時竟然落了淚。馮唐覺得有一種溫柔之感,凄凄之情的氛圍向他襲來,他也分不清是喜悅,舒適還是悲傷,一股莫明的衝動使他驀地站起身來端起一杯酒,走到呂小姐面前一伸手將她摟到懷中,將酒杯送到她唇邊不由分說地往她嘴裏灌。一邊灌一邊喃喃地說:

「你唱得好,唱得動情!」

說話時那舌頭卻是更加轉不動了。

冷坐一旁的韓剛見此情景,像一個善於掌握火候的廚師,及時吩咐呂小姐道:

「你扶馮市長上樓去休息,5O3房間,我在502,有事找我!」

說着他又從褲袋裏掏出兩把鑰匙看了看,撿出503的那一把交給呂小姐又吩咐道:

「好好招呼,明天上午你到5O2房來找我,一切消費我負責。」

呂小姐是裏手行家,這一套自然一說便知。她於是就勢扶著馮唐駕聲燕語似地對他說:

「市長,我們走吧。」

馮唐依然昏昏糊糊:

「是該走了,該走了,哦,上樓?不,我回家,我要回家!」

韓剛上前一步:

「嘿,我的市長,你看你醉成這個樣子能回家嗎?對夫人怎麼解釋?休息休息,明天早上我們還要談公事哩!」

馮唐似乎明白了韓剛的意思,依舊喃喃而語:

「唔,對了,還要談公事……好吧,客聽主便……客聽主便!」

他依偎在呂小姐那豐滿的肩上,一步一擺地走出餐廳向電梯口走去,韓剛和許小姐在一旁幫扶著。

要順便交待的是:他韓剛和馮唐在舞廳是偶然相遇,怎麼會單獨定了兩套房間等著呢?這是韓剛的習慣,他每次到省城都在這家賓館訂下兩個套間,一套自用一套備用。今晚上那備用的套間真的用上了,就這麼回事。

第二天早晨當馮唐醒來的時候,他房間東面那扇沒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上已經透進了陽光,真乃是「旭日臨窗」了。他回味昨夜的經歷猶感餘味無窮,又覺忐忑不安,好像第一次當了小偷。

他一轉身但見呂小姐躺在自己的身旁睡意正酣。她那雪白細嫩的上半個身子裸露在被子外面。他禁不住伸出右手輕輕地撫摸着她。

她醒了,見他已經坐在床上,便揉揉雙眼說:

「不多睡一會兒?」

他沒吱聲便輕腳輕手地下了床進了衛生間,迅速漱洗之後他穿上衣服準備離開,心裏總是忐忑著好像有人就要破門而入抓他來了,越早離開越好啊!

他已經走到外間的門口就要伸手去拉門栓了,忽然又像想起了重大的遺忘似地折了回來,從衣袋裏取出裝錢的皮夾,抽出五張一百元的鈔票拿在手中,隨即又停住了,咬咬牙又抽出兩張一共七百元,然後依然是輕腳輕手地來到床前,將鈔票放在呂小姐的枕邊。這樣他便感到心頭踏實了許多。像是別人送了他馮唐什麼貴重禮物,他按質論價給了錢,便就心安理得了:怎麼樣?我馮唐給了錢的。

睡眼惺松的呂小姐發現了她這位高貴的客人之所為,便撐起半個赤裸裸的玉體欲將那七張鈔票還給他,說:

「韓總早吩咐過了,一切消費由他負責的,市長就不要破費哪!」

馮唐說:

「他支付歸他支付,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小意思,你收下不要告訴他就是,」他又加了一句,「也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說着他又情不自禁地摟住呂小姐親吻了一下,便迅速朝門口走去。他聽到了呂小姐那輕柔的聲音:

「你真是一個好人,再來呀市長!」

他頭也不回便拉開門走了。到什麼地方去?先回家再說吧!怎樣對妻子撒個謊呢?回到省城而又不在家過夜,這不是鬧着玩的!

他邊思考邊向電梯口走去,靠電梯口走道的沙發上忽然站起一個人來向他打招呼:

「馮市長早!」

他定睛一看是韓剛,他手提公文包笑眯眯地打量着他馮唐,問道:

「市長昨晚休息得怎麼樣?」

那眼神那表情馮唐一看便意會到了,他有些不高興地問:

「你在這裏幹什麼?」

韓剛依然是笑眯眯地:

「等市長呀,我怕影響你休息不敢去按門鈴。我等市長辦公事哩!」

辦公事?馮唐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了。是呀還有公事要辦哩。「上哪兒,就在這走道上?」韓剛提議上他房間去,「辦完公事再下樓吃早點。」馮唐同意了。

韓剛的房間就在馮唐房間的隔壁,一樣規格的大套間。他倆在客室坐下,馮唐順便瞄了一眼,通向卧室的門半掩半開,他發現有一個女人睡在床上,無疑是那位許小姐了。

韓剛從皮包里先取出一份檢舉陳一弘「強佔民妻」的公開信。馮唐迅速地看了一遍覺得很夠味,但落款卻不是韓剛而是「幾個知情者」。馮唐又不高興了,盯着韓剛問道:

「怎麼不敢用真名?」

韓剛依舊是笑眯眯地:

「我的市長呀,用了真名人家就要來找我對質,我怎麼回答?離婚是我先提出來的,協議書是我親筆簽的字。辦理了離婚手續很久人家才結的婚。這麼一核對,不但我韓剛要落個誣陷罪,恐怕你市長也脫不了干係弄個教唆什麼的嘞!你是搞政治的應該明白,用這種辦法最管用,這叫虛虛實實,讓人琢磨不透也無從核實,卻會無形中產生影響,減少選票!這是最厲害的一著!按照你昨晚的吩咐,今天我負責用快件全部發出。重點是三江市那三十多個人大常委,我的大市長呀!我一人一份往他們家裏寄,地址全在我手上,嘿,就有好戲看了!至於省委書記嘛,遵照你的意見也送一份,直送趙府,不過我想不管用!」

馮唐聽廠韓剛這一番話覺得很有道理而且暗自佩服,便說:

「好吧,就依你的。」

韓剛不慌不忙又拿出了第二份文件,這是他們公司向三江市政府的報告,要求批准委託他們承擔今年化肥的供銷任務,按國家牌價購進,適當增加運輸、管理和自然消耗費售出。這「適當」的量是多少,報告上沒有說,大量的卻是服務農業,振興三江經濟等等冠冕堂皇的語言。馮唐反覆看了兩遍,無可奈何地簽上:同意,請市供銷社辦理等字樣。這叫以禮還禮,不簽也是不行的了。

韓剛笑眯眯地最後拿出一個文件,是他們公司關於獎勵和給予公司內外有功人員的辦法,其中有這樣一條:有關部門和領導對本公司給予支持者,按所產生的經濟效益給予優厚的回報。

既含糊又十分清楚。馮唐看后不置可否便一聲不吭地將那「規定」還給了韓剛。

一切要辦的事均已辦完,勝利在握的韓剛邀請失敗而還不自覺的馮唐下樓用早餐,馮唐感到沒有胃口,便謝絕了要回家去。韓剛又提出開車送他,馮唐說此地離家不遠他想走一走清醒一下頭腦。韓剛便送他下樓到門口握手告別。馮唐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不做二不休,水已經攪渾了,就把它攪得更渾一些吧。於是他拉着韓剛的手說:「你那封信別忘了送中央考察組,他們駐在省委招待所。」說完便與韓剛握手告別。

馮唐邊走邊考慮著怎樣向妻子解釋昨晚外出未歸的事,還沒想出一個頭緒卻已經到家了。結果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只有小保姆在家,梅吟雪竟然也一夜未歸。

要是在平時,他馮唐肯定要大發雷霆的,誰知現在卻一反常態,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使他解脫了,輕輕鬆鬆不用什麼解釋了!要解釋的是她梅吟雪,為什麼一夜不歸?我馮唐成年累月在外,她就這麼對我不忠?非要她說清楚不可!

小保姆走進房來問他要不要吃早點?他說:「不吃了,我昨晚上辦公事熬了夜,先睡一覺,吃了午飯就回三江。」

說罷便關上房門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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