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李向南和林虹沿着景山山腳的小路緩緩走着。討論會是如何散的,人們是如何說笑着紛紛下山的,李向南是如何與黃平平簡單交談了幾句又和小莉分手的,這些情景都如煙一般流過去了。天越來越暗了,周圍的景物都變得朦朦朧朧。輪廓在黑暗中洇開了,兩個人的心境也有些模糊。剛才萬春亭上討論會的情景,昨天晚上北京站的情景,一夜一晝來的情景,以及十幾年前的情景,都浮光掠影地在眼前閃過着。

一個老人的慈祥的聲音在身後隱隱綽綽地響着,他在娓娓動聽地講述著北京的傳說:北海的傳說;蘆溝橋的傳說;高亮趕水的故事;長城和孟姜女;玉泉山的天羅和地井……他倆站住,回過頭,不見人,聲音也似乎沒有了。他們詫異地相互看了看,又朝後望了望,接着往前走。那慈祥老人的聲音又在後面響起來,聲音很近,又顯得很遙遠,像是遠古飄來的聲音。

兩個人又一次站住,朝後面望了望。

路上空蕩蕩的,沒有人。諦聽,又聽不見那聲音了。兩個人面面相覷著,昏暗的景山公園裏,一種空寂而神秘的氣氛籠罩着他們。他們又慢慢往前走,那聲音似乎還在身後隱隱約約地響着。他們不再朝後看。

李向南進入了自己的講話意識:「林虹,還記得我在古陵時說過的兩句話嗎?」

「記得。」

「明白我指的是哪兩句話嗎?」李向南顯出一絲驚訝。

「要改變一個人對生活的態度,就首先要改變一個人的生活。你一定要改變我的生活。」林虹平靜地、甚至是平淡地複述了李向南說過的這兩句話。

「我是想……」

「你過高估計自己的力量了。倒是生活本身一天之間改變了我的處境。」林虹循着自己的思路講下去。「你的第一句話倒是挺對的:要改變一個人對生活的觀念,首先要改變他的生活。」

「?……」

「我已經考慮好,準備接受邀請去演電影了。」

「演電影?」

「是范丹林的姐姐推薦的。今天下午,我已見過導演。」

「定下來了?」

林虹點點頭。

李向南頓時沉默了。「那……你還幫助父親整理遺稿嗎?」半晌,他才問道。

「當然。至於怎麼整理,還要看父親遺稿的情況。」

林虹處境的驟然變化,使李向南在一瞬間感到一種難堪和不自在。在古陵時,他曾多次鼓勵她振作起來,現在看來顯得有些多餘。他原想同情幫助一個弱者,但人家並不弱。他感受到一點失落。

失落了什麼呢?

林虹一邊慢慢走着,一邊雙手理著朝後抖了下頭髮,好像要抖掉什麼不快的事情:「我發現自己原來過分自輕自賤了。這麼多年來,我竟處在那樣一種可悲的地位,我幾乎看不見自己的價值了。甚至在你面前,我都扮演了一個如此可悲的角色。我想起來厭惡透了。」

李向南慢慢站住了。

「我是厭惡我自己。」林虹解釋道。

沉默片刻,李向南又慢慢朝前走。

「想起來覺得可笑,」林虹接着說道,「你一生都想改變命運,卻徒勞無益;可有時候,一個具體條件的變化,就使你的命運整個改變了。你發現自己完全可以過另外一種好得多的生活,可以前居然想都不敢想。」她扭過頭笑了笑,「你說對嗎?」

「你回到北京,僅僅一個環境的變化,竟使你整個生活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確實不是我能幫助你完成的。」李向南神情有些陰沉地說。

「你是不是要給我講唯物主義了?」林虹注意到了李向南的表情,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有些刺傷他了?她說,「我能回北京,是因為我父親的事情。我父親的事情能有今天,是因為大的形勢。所以,說到底是因為整個社會的變化,對吧?」

「應該是這樣理解吧。」

「我感謝這個社會變化,希望它還變下去。」

一瞬間,李向南有些神思恍惚。

「你怎麼了?」林虹問。

「沒怎麼,我挺高興的。」李向南微微笑了笑,「確實為你高興。」

「真的?」

「當然。誰也不能當別人的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李向南自嘲地說,「林虹,我想,現在我們可以真正鄭重地談一談了。在這種情況下,你絕不會以為我是從同情出發了。」

「別談了。」林虹垂下眼說道。

「你知道我要談什麼了?」

兩個人沉默了,慢慢朝前走着。稀疏的路燈在他們的頭上一盞盞移過,昏黃燈光把團團樹影淡淡地投在地上。

「我的決心是明確的。」李向南說,停頓了一下,「我想知道你的答覆。」

林虹看着地面:「你在古陵時並沒有下這個決心吧?」

「是。在古陵不能算真正下了決心。」

「僅僅一晝夜的時間,是什麼使你下了決心?」林虹認真地問。

是什麼呢?是因為現在的林虹在頃刻間閃耀出的光輝?在此之前,他不是始終未能這樣明確地下過決心嗎?

「今天,你不是始終和顧小莉在一起嗎?」

「選擇首先是否定。否定了該否定的,得到的就是肯定的。」李向南答道。他眼前又閃現出小莉的形象,她穿着體操服站在他面前:「吻我一下嗎?」她穿着咖啡色連衣裙,伸展着美麗的小腿仰躺在小船上;狂風暴雨中他和小莉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感情的誘惑經歷過了,連最高峰都經歷過了,往往就能一下子下決心擺脫它了吧。

「你否決了顧小莉?」林虹的聲音中似乎含着一絲尖刻。

李向南頓時語塞了,他繃住嘴沉默了一會兒:「你這樣說話,我覺得很刺耳。」

「可實際上不就是這樣嗎?」

「……」

「你有選擇的權利。可你們男人常常忘了:女人並不任憑你們選擇,她們也在選擇。」

「那我等待你的選擇。」

「我在這一晝夜中也下了個決心。」林虹的聲音變得溫和了。

李向南默然等待着她講下去。

「永遠和你保持這樣的友誼。」

「為什麼?」

「因為你,也因為我。」

「我不明白。」

林虹沉默地走了兩步,輕聲解釋道:「因為我們有過那樣一段共同的過去。我要找一個和我從頭開始生活的人。」

片刻沉默。

「范丹林那樣的人嗎?」

「這我還沒想過。我只知道,我不能找一個常使我產生不安感的男人。我要找的是一個以我為驕傲、為幸福的男人。」

一對相擁的年輕戀人迎面擦肩而過。

「向南,當我下了這個決心后,我的感覺是什麼,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最初是很痛苦……真的,可隨後,我也有一種輕鬆感。」林虹的聲音極為誠懇,「這說明我的選擇還是對的。你不應該讓我背着一個很大的心理包袱和你在一起,我們會相互折磨的。」

「林虹……」

「向南,」林虹溫柔地挽住了李向南的胳膊,打斷了他的話,「別爭了……我不會忘記你的,你永遠是我心目中最寶貴的。」

「林虹,」李向南猛然站住,抓住林虹的雙臂,「我們從頭開始吧。」

「不,」林虹輕輕拿下李向南的手,「你仔細想想就知道了,你這樣選擇也不輕鬆。」

「人為什麼要尋求輕鬆的抉擇呢。」

「向南,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嗎?我們在一起,雙方會不可避免地常常感到屈辱。屈辱感會把一切美好的感情都破壞殆盡的。」林虹停頓了一會兒。「你找顧小莉吧,她已經選擇了你。」

「我不會選擇她。」

「那就尋找新的目標吧。」

「不,我要堅持我的抉擇。」李向南又站住了,「也許,我的選擇並不輕鬆,也許,一想起自己的妻子過去所遭受的恥辱我就會咬牙,就會渾身哆嗦,就會感到屈辱。會的,我了解自己,我的有些觀念是挺舊的。可我決心在痛苦中讓自己的靈魂蛻幾層皮。我要重新塑造自己。這個決心還不行嗎?」

林虹在朦朧中凝視着李向南,她感到著自己感情的波動,感到了湧上來一股潮濕的柔情。此刻沒有任何障礙能擋住他們。在她的一生中,沒有任何人能像李向南這樣佔有如此重要的、唯一的位置。然而,她只是抬起手把李向南襯衫領子慢慢理了理:「別說了,向南,你常常具備很透徹的人生哲理感,可有時候,」她含着一絲傷感地笑了笑,「又很小家子氣。」

「我沒那麼多大家子氣。」

「我挺喜歡你有一點小家子氣的。可在這件事上,我還是希望你有點大家子氣。」林虹朝後抖了一下頭髮,聲音開朗起來,「向南,不說這些了。」她挽著李向南的胳膊慢慢往前走,「還記得十幾年前咱們在湖邊的一次談話嗎?」

「我沒有忘記。」過了好一會兒,李向南才陰沉地答道。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那時,我們還是中學生。咱們今天還像那樣談一次話,好嗎?你願意回答我的一系列問題嗎?」林虹似乎興緻很高。

李向南依然沉默著。

「你不要這種樣子,你不是一個強者嗎?」

「好,開始吧,我奉陪。」

昏暗的空間越來越增加了黑色,好像有隻巨大的手把墨一點點洇入空中。路燈顯得更亮了一些。在路燈照不到的松柏濃密的地方,則顯得有些黑糊糊了。這段路離公園大門不遠,散步的人比較多了。當然,大多是年輕的戀人。兩個人沉默地走着,準備走過這段人多的路,穿過倚望樓前的空地,到景山那一側再談。

前面路燈下一片喧鬧的喊聲,他們站住了。見兩個小夥子在路兩邊一左一右奮力拔著繩。繩子把路攔住了。繩子兩面站着四五對被攔住的年輕人,還有幾個老人。他們走近人堆,看見這兩個隔路拔繩的小夥子都漲紅著臉,拼盡全力往後蹬著,拔著,進進退退,勢均力敵。然而,他們手中的繩子呢,怎麼看不見呢?難道是無形的繩?即便是透明的繩子也應該能看見啊?林虹和李向南交換了一下詫異的目光。被繩子攔住的遊人們也都在小聲議論著:「你看見繩子了嗎?」「沒有啊?」「是看不見的繩子?」「可能吧。」……然而,誰也沒有向前邁一步。因為誰都不能不相信前面有根繩子。馬路中間站着一個當裁判的小夥子,他正彎著腰,盯着繩子(?)中間繫結標記的移動,用力向下揮着手喊道:「好,往左挪了。好,又往右挪了。加油。看誰最後勝利。兩邊的遊人請等一等,往後靠一靠,千萬不要碰著繩子。這是一場意義重大的決賽。」遊人越聚越多,沒有人看見這根繩子,然而,任何人似乎都不懷疑這根繩子的存在。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着他們,不少人如在夢中。

拔河比賽沒完沒了地進行着。李向南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拉住林虹徑直穿過繩子走了過去。當裁判的小夥子伸手沒攔住,一時愣在那裏,那兩個拔繩的小夥子也有些發獃,隨即都仰身跌倒了:「繩子斷了,繩子斷了。」接着又從地上爬起來,沖李向南嚷道:「你為什麼弄斷我們的繩子。」

李向南沖他們幽默地一笑,便挽著林虹的胳膊接着往前走。身後留下了小夥子的喊聲和疑惑不解的遊人的紛紛竊語聲。

「他們手中沒有繩子嗎?」林虹問。

「如果你承認有繩子,它就存在了。」李向南答道。

「那些年輕人是在做遊戲嗎?」

「可能吧。」

「我想到外星人了,一股神秘氣氛。」

他們走着,那慈祥的、娓娓動聽地講述著北京傳說的老人的聲音,似乎又在身後響起來,顯得很近,又很遙遠。林虹不禁又往後看了看。

過了倚望樓,這段路又顯得清靜了,兩邊的樹黑魆魆的,月亮在樹梢上投射下金色的光輝。兩個相挽的青年男女迎面走來,在他們面前客氣地站住了:「先生,早班車幾點鐘有啊?」

「早班車?五點鐘。」李向南答。

「那現在就有了,是嗎?」

「現在?現在是晚上啊。」

「怎麼是晚上?這已經是早晨了呀。我們在這公園裏逛了一夜了。你們看,不是已經五點鐘了。」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伸出腕上的手錶。

「別開玩笑了。」

「你們不相信?」對方驚訝地看着李向南和林虹,然後相互望了望,「咱們問問他們。」他們指著又走過來的幾個年輕人說。

「是呀,現在是早晨呀。」這幾個年輕人也認真地說道。他們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真能開玩笑,好了,你們走吧。」李向南說。

「怎麼開玩笑,的確是早晨啊。你們不相信,再問問他們。」

路上又緩緩走來兩個中年人。

「的確是早晨啊。公園今天開門早,我們剛進來。誰說是晚上?」兩個中年人竟十分詫異地看着李向南和林虹,好像懷疑他們神志不清似的。

林虹觀察着他們,對方沒有一絲作戲的神態。一瞬間,她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是晚上嗎?她想了想下午的事,想了想景山討論會,想了想剛才和李向南的談話,整個流程她都沒有中斷地想過了一遍,應該是晚上啊?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很明確的疼痛。並非夢境啊。

「別開玩笑了。」她說,但感到自己的聲音並不很堅決。

面前這群人都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們兩個人。「你們是不是開玩笑?」他們說,「沒有開玩笑?那是不是神經有問題?」

「你們不相信現在是早晨?瞧,那邊又來人了,咱們再問問他們。」一個年輕人說。

又一對年邁的夫婦相挽著安詳地緩緩而來。

「現在是不是早晨?是啊。現在是早晨五點。」老頭詫異地看看這堆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回答道。然後挽著老伴緩緩走了。走了一段路,又回過頭狐疑地看看這群人。

這一切都太真實了。林虹真正地恍惚不清了。她感到自己是在夢中。能掐疼自己並不能證明什麼。或者,的確已經是早晨了?

「好了,你們的玩笑開夠了。」李向南依然平靜地對人群說。

「難道我們這麼多人,這麼多塊手錶,再加上剛剛走過去的兩位老人,不比你一個人更能證明時間?我們這麼多人不如你一個人?」一個年輕人伸出手,亮着自己的手錶,對李向南說。那一群人也都附和着他。

李向南微微笑了,他抬手指了指:「你們看。」一輪金黃的圓月懸在東邊的夜空中。「滿月是和太陽相對的,夜晚才從東方升起,早晨從西邊落下去。那是東邊,對吧?我想,月亮、太陽和地球要比你們這一群人、這麼多塊手錶更能證明時間吧?」

那群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覷。

「那是月亮嗎,誰能證明那是月亮?那是燈籠。」

「那是東邊嗎?那是西邊。」

「對。那是西邊。」……

他們七嘴八舌惡作劇地說着,哈哈大笑着走了,還不時回過頭議論著李向南。

林虹和李向南慢慢往前走着,她不時回過頭看看那群走遠的人。她似乎還沒完全從剛才那夢境般的恍惚中清醒過來。這是夜晚嗎?難道剛才那兩位老人也是和這群人一夥兒作戲的?她止不住又把自己一天來的活動不中斷地想了一遍,好確切推證出此刻是晚上。她抬起頭看着夜空中懸掛的黃澄澄的圓月,那是東方嗎?她又根據景山坐北朝南的方向加以證明……好一會兒,她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好像從夢中醒來一樣。她自嘲地笑了笑,扭頭看了看李向南,她發現李向南那有些陰沉的目光,那線條有力的臉,那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冷靜神情,都有着男子漢的力度。她還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很自然地挽着他,而且有着一種對他的依靠感。和他這樣在一起真好。她感到了自己身心又升起的那濕潤的感情,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感情。

「我發現你特別堅定,不為環境所動。」她說,「我剛才簡直有點神思恍惚了,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清醒了。」

「對既成事實敢於懷疑,才能發現真理,可對真理敢于堅信,才能不失去它。」李向南凝視着前方。

林虹饒有興趣地看着李向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想,如果剛才只有我一個人,而且碰到的人更多些,眾人異口同聲都說現在是早晨,我也許連自己的存在都會懷疑了。」

「為什麼你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呢,你想過嗎?」

「因為我儘管認為是在晚上,可人人都說是在早晨,我連自己的感覺、思維都不敢相信了,頓時覺得自己虛無了。」

「這就含着一個真理:一個人的存在是與他對世界的真實感覺和思維相聯繫的。如果他對世界的整個認識都崩潰了,他的存在就很空洞了。」

「又進入你的哲學境界了。」

「你不是希望進行這樣的談話嗎?」

林虹笑了,想不到談話竟這樣開始了。突然,她感到有些恍惚,腦子裏閃動着各種各樣的聯想和意象,周圍出現了人頭起伏的人海,無數的手在指着她……

「挺可怕的……」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可怕什麼?」

「要是現在有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對我說,現在是早晨,不是晚上,我還會相信自己的存在嗎?我還能相信你的判斷嗎?要是有一千個人、一萬個人都沖我說:你明明不是林虹嘛。我會怎麼樣呢?要是有一千個人、一萬個人,甚至更多的人,都對我說:你這樣活着沒什麼意義。我又會怎麼樣呢?要是有一天,我起床后,見到的每一個認識我的人,他們都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着我,表示不認識我,就像剛才那群人那樣表情逼真,我真要神經錯亂了……要是所有的人串聯起來對一個人開這種玩笑,那真是太可怕了。」

「要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以至更多的人指着你說,你錯了,可你實際上沒錯,你會怎麼樣呢?要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以至更多的人指着你說,你有罪,可你實際上沒有罪,你會怎麼樣呢?」

「不會有這麼多人來開這種玩笑的。」林虹笑了笑,希望輕鬆一些。

「怎麼不可能?歷史常常用這種『玩笑』來考驗一些人的。前幾年這樣的事還少嗎?結果使得一些無罪的人也真誠地認為自己有罪了。」

「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呢?」

「我知道那是東方,我看見升起的是圓月,我確信這是夜晚。除非有人能否定我看到的巨大事實。」

「誰能否定月亮呢?」林虹笑了,「好,請你做好準備,我要開始提問了。」

「提吧。」

「你認為對於男人來講,最寶貴的是什麼?」

「事業,女人。」

「你最愛的是什麼?」

「我最愛活力和智慧。我愛富有智慧的活力,我愛富有活力的智慧。」

「你在討論會上講到龍的圖騰,也是出於這種原因嗎?」

「是。我認為中國是個最值得驕傲的國家,它富於活力,它富有智慧,它是龍,不是蟲。」

「你最大的空想和奢望是什麼?」

「再活一次。」

「最大的遺憾呢?」

「不能再活一次。」

「你的目標還是為建設一個儘可能理想的社會奮鬥,是嗎?」

「是。」

林虹垂着眼想了想,抬起頭看着李向南笑了:「我想不起什麼有意思的問題來,我發現,我本沒有必要提什麼一系列問題。」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發現我完全了解你。」

沉默。黑暗中緩緩地走着。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覺得自己還年輕嗎?」

李向南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是。」

「與十幾年前相比有沒有變化呢?」

「更珍惜生命了。」

團團樹影在他們腳下移過。松柏森森的景山上空緩緩滾動着一輪金黃的圓月。

「你說要使自己的靈魂蛻幾層皮,你認為自己的靈魂今後也會蛻皮,也會痛苦嗎?」

「是。社會正在蛻皮,所有的人都應跟着蛻幾層皮。對於靈魂來講,生活永遠是煉獄。」

「真想和你一直這樣走下去。」她說。

「林虹,我們……」李向南一下站住,看着她。

「我們永遠這樣當朋友,只有這樣才美好。」林虹在黑暗中勸慰地打斷了他的話。

大概是感到就要分手了,他們不知不覺又繞到了倚望樓前,走出了景山公園的大門。然而,他們感到還需要談點什麼,於是,他們在景山公園的門前、在紫禁城護城河旁來來回回地慢慢走着。

突然,不知被一種什麼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所驅使,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仰望天空,天空中正出現著一個令人驚異的奇觀。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白色光碟在紫禁城上的夜空懸浮着。那種光亮,那種若透明又不透明的質感,那種距離,那種龐大的體積,都使人感到一種靈魂被鎮懾的神秘性。似乎有一個更巨大得多的力量在俯視着他們,俯視着人類居住的地面。

「那是什麼,是飛碟嗎?」林虹低聲問,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小而陌生。這是自己的聲音嗎?

「不知道,什麼都可能。」李向南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天空,他看了一下手錶,記住了時間。

與此同時,不少人都像這樣被一股不可知的力量驅使著,不約而同地仰起頭,看見了這個神奇的壯觀。那個巨大的光碟不過半分鐘就黯淡下去消逝了。人們依然佇立着,仰望着。好一會兒,他們才收回目光來,面面相覷著,有一種與恐怖相混合的神秘氣氛統攝着他們。他們要再過幾秒鐘才會活躍起來,才會紛紛議論起來。

此瞬間,他們只是一動不動地靜立着。

他們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一個點上,在一片靜止中,一個活潑潑的小東西像團火一樣在不停地運動。那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穿着紅背心紅褲衩,長長的富有彈性的腿,渾身洋溢着健康活潑的生氣。他正雄赳赳地、聚精會神地在公共汽車的站牌下忙碌著。他並不理會天上地下發生的事情。他正在建設自己的事業。

他正把不遠處的一堆碎磚運到汽車站牌下面。

他把四五塊半頭磚單垛碼起來,然後雙手抓住站牌的鐵柱,小心翼翼地踩到磚垛上去。他站得高了,舉起手想要抓住那遠比他高得多的站牌。磚垛顯然太低,而且不穩。嘩啦,塌了。他靈活地跳下來,看了看,又跑過去搬運磚頭,接着碼。這次,他用兩塊半頭磚相挨着做基礎,碼成雙垛。更穩了,也更高了。他抓着鐵柱登了上去,手還是夠不著站牌。他踮起腳,伸手使勁夠著,腳下的磚垛開始晃動,嘩啦,又塌了。

他再一次靈活地跳下來,想了想,又快速地跑動着搬運磚頭。這次,他更加擴大了基礎,從下向上,像金字塔一樣逐漸收小,他一邊碼一邊還晃着試試磚垛是否牢穩。他已經知道把一層層之間的磚縫錯開,增加磚垛的整體性。他聚精會神地干著,彎腰撿起一塊磚碼上,彎腰再撿起一塊磚碼上,那動作充滿了兒童特有的純潔天真、執著興奮和樂趣。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事業所吸引。

當他第三次登上磚垛時,幾乎人人都屏住呼吸關注着他。他小心翼翼地上去了,他踮起了腳,他舉起了手,離站牌還差一點點。他又踮了一下腳,更高地舉起手,還是差一點。他只能用指尖碰到站牌,他還不能用雙手抓住它。人們都感到自己體內那種想上去幫他一把的肌肉收縮。他夠了幾下,沒有成功。他往下看看,思索著,決定下來。只需再加上一塊磚。他謹慎地下着,一不小心,磚垛還是倒塌了。

真令人惋惜啊。

他站在塌成一攤的磚頭前看了看,毫不沮喪地咧開鮮艷的小嘴笑了,他彎下腰,雄赳赳地重新幹起來。

李向南和林虹相視了一下,又把目光轉向那個小男孩。他的腦海中夢一般依稀浮現出自己童年的影子,眼前的情景怎麼像自己經歷過的一樣?恍恍惚惚中他感到自己進入一種幻境,他的身體和那個小男孩重合起來,他在與小男孩一起碼著磚頭……

公元一九八二年,在碧藍的夜空下,在一輪金黃的圓月下,在京都,在紫禁城旁,一個火一樣活潑潑的小紅孩在聚精會神地、雄赳赳地、不屈不撓地建築着他的金字塔……

1985年12月完稿於北京

2002年修訂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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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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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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