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京都的一些人在議論《參考消息》上的一篇消息:「未來世界的動物」。五千萬年以後的未來世界上,地球上的動物將變成什麼樣呢?英國地質學家及權威生物學家德格迪臣在《地理雜誌》上對這個問題作出如下預見性描述:

五千萬年後的地球,在動物的名單上,人類將會榜上無名,這實在是一件值得惋惜而又痛苦的事情。因為由於科學發達,說是進步,其實乃是退步,人類在那段時間之前,就已經被自己的科學毀滅。

可是在另一方面,許多動物卻可以適應環境的改變,使它們自己在不斷蛻變的氣候與地理環境下繼續生存,與此同時,它們的體積及官能同樣地與現時大不相同。

德格迪臣博士認為,一直以來,人類控制了環境,使動物的變化停住了。但是,在未來的日子裏,當人類把自己毀滅了之後,許多動物就會轉變得很快。

在地理環境方面,五千萬年以後,大西洋和太平洋都會比現今縮小了很多,東南亞會和大洋洲連接,非洲則保留和現在大概差不多。人類科學家無法控制地殼的移動,他們的科學保護不了自己,終於首先被毀滅了。地球上的自然平衡受了影響,其他的生物也改變了,人類養的牲畜會追隨人類死亡,能夠適應環境的則逐漸改變。

長期受人類壓抑的老鼠會迅速繁殖,體積會變得狼狗般大小,口裏長著剃刀般鋒利的齒,並且會成群結隊獵取食物。不過鼠群對箭豬仍然沒有辦法,因為那時候的箭豬身上的刺會變成堅硬的甲,遇到了危險就會蜷縮起來,成為一個鋼球。仍然爬行的蛇能夠把致命的毒液噴射到十米以外,那時會有一些無翼的鳥被它們獵食。兔子會長出一對長腳,跑起來比現在更快。還有用兩隻腳行走的「兔猴」。駱駝也會跳而且跳得很遠,能夠幾個月不進食而仍然生存。

李向南又到醫院做了X線鋇餐檢查。還做了一系列相應檢查。這次是專門聯繫的最有經驗的醫生。

根本不是癌症!只是胃炎。

生活對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兩個星期來的全部悵惘,人生傷感,對生死的考慮,各種超脫的開悟,現在都顯出一些矯情和可笑來,他一時有些不敢相信檢查的結果。但是現在結果的權威性、明確性是不容懷疑的。以前醫生的種種說法顯出了輕率和平庸。他如做夢一般恍恍惚惚地接受了新事實。他理應感到輕鬆。他也便真的感到輕鬆。癌症的陰影消失了,天空似乎從陰鬱中明亮起來。

但他並沒有為此歡欣鼓舞,並沒有很好地品嘗這個輕鬆。

當他走出醫院時,只覺得自己從那種帶有宗教情緒的人生哲學思考中走了出來,又像以前那樣現實了,又考慮起各種要做的事,各種要開拓的功利了。他立刻審視到自己這個「世俗化」的思想變化,一瞬間又做了自我批判。癌症的陰影,死的可能性,這些天來畢竟促使自己做了超脫的思悟,這是非常寶貴的。一個人是該有越來越清醒的人生哲學。癌症的陰影消失了,他同時失去的是那種沉鬱、自憐自愛的情緒環境。任何疾病都會給人帶來一種可以沉溺其中的情緒環境,可以以此來博取別人的關心、安慰與同情。那是很容易腐蝕人的。

現在,他又必須像一個健康的強者面對現實的一切,只是比以前更達觀而已。

後天就是十一國慶節了。

六歲的濤濤是個可愛的孩子。看到爸爸忙,自己便坐在一邊玩,看小人書,等著。這個漂亮的大姐姐也在等著和爸爸談話,他知道她叫陳小京,是個中學生。

陳小京今天要找陳曉時:陳老師,我們要舉辦科學節,我來送請帖,請您一定去。她說。看到又來了一群人,她便往後退了退:您先忙,我等會兒再和您談。她便坐到一邊,有了和陳曉時的兒子聊天玩逗的「義務」。

你長大願意當科學家嗎?陳小京問,她和這個小男孩並坐在大沙發上。

不。濤濤認真地回答。

喜歡當工程師嗎?

不。

作家呢?畫家呢?音樂家呢?

不,不,不。

那你願意幹什麼?

開汽車。

開汽車?這真是六歲兒童的幼稚理想,他們還什麼都不懂呢。你長大肯定就不願意開汽車了。

願意,就願意。

她笑笑:還願意幹什麼?

開摩托車也行。

還有呢?小京含着大姐姐的微笑。

他,最好有一輛小汽車,再有一輛摩托車,對,摩托車比汽車更好,像電視上看到的穿越大沙漠的那個人開的一樣的,戴上一個亮閃閃的頭盔,再背上一支獵槍,穿上黑皮靴,腰裏最好再別支手槍,胸前還掛個望遠鏡,像船長掛的那種,想開到哪兒就開到哪兒。摩托車帶斗的,可以帶上王荷和朱雅麗,她倆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對了,手槍要連發的,獵槍最好像衝鋒槍一樣,下面有個梭子,一次可以裝二十發子彈,開到大森林,打上老虎、鹿、野雞,就升上篝火烤著吃,火上支個三角架,吊個鋁鍋燒開水,帶把刀子。要不當足球明星也可以,參加國際比賽,一個人帶着球往前沖,過一個人,再過一個人,一腳灌門,進了。人們為他歡呼,好多姑娘給他扔鮮花。還要練遠射,硬功夫,一過中線就抬腳射門,足球像炮彈,飛過去,打大門的四個角,射一個進一個。足球隊有他就百戰百勝。……

陳小京聽着笑了:真有意思,幼年時的理想全和夢想一樣,又好玩又可笑。他們說得還挺認真,你若反對他,他還和你爭,連父母也說服不了他,等他們再大一點想法就會變化的。自己六歲時,還一直幻想成為小學生跳皮筋冠軍呢。

黃昏時,小莉來找他了:向南,祝賀你走出了癌症的陰影。我的直覺沒錯吧,你根本不會得癌症。走,咱們去人大會堂參加國慶聯歡晚會。她又是快樂的、生氣勃勃的,周身放射著光熱。天下最有意義的生活是什麼?是有目標。最有吸引力的目標是什麼?那就是既有光輝的價值,又有達到的希望,既有達到的希望,又要有一定的難度。人活着要有追求。她說。你這算什麼深刻哲學?人們說俗了的一句格言。李向南笑笑。她也笑了:可你知道我的具體含義嗎?生活就是追求,愛情也在於追求。愛情是沒有最終結果的。把結婚當成愛情的目的,那結婚便是愛情的墳墓。愛情就是個過程,過程就是沒完沒了。一個痛苦完了,便來一個快樂,一個快樂過去了,又有一個痛苦。你明白我的所指了嗎?李向南微微笑了笑:我的智力還略大於零。小莉活潑地一甩目光:你知道我此刻想的是什麼嗎?我今天要陪你去北京最熱鬧的地方,要讓你感到快樂。你縮在家中有什麼意思?她掃了一下屋裏。窗外天半明半暗,屋內沒開燈,是昏暗模糊的,李向南坐在桌前正在寫着什麼。

他站起來了:好。

俗話說:「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真是百倍的深刻。有人說:福哪有享不了的,苦才有吃不了的。這句話應該顛倒過來。任何苦,只要必須吃,躲不過去,活着的人,想活的人,都必定能承受住。自己不是在政治上困厄重重嗎?疾病和死亡的危險不是籠罩過自己嗎?萬念俱灰的情緒不是一次又一次襲擊著自己嗎?然而一旦承受住了,也便獲得精神上的平衡。此時與小莉一起往街上走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感到一種寧靜和平的心態嗎?

狂熱地追求過了,奮鬥過了,激昂慷慨過了,叱吒風雲過了,挫折過了,困難過了,大起大落過了,跌宕過了,仇恨過了,悲憤過了,嫉妒過了,疚愧過了,痛苦過了,煎熬過了,忐忑不安過了,恐懼過了,死去活來過了,惆悵過了,惘然若失過了,幻滅過了,甜酸苦辣都嘗過了,紅綠黑白都見過了,一切都紛紛擾擾經過了,現在有了一些超脫和達觀。

他正在悟透人生。

下了公共汽車,換乘地鐵。從前門地鐵站口出來,面前已是人山人海。一排又一排警察在維持秩序,指揮交通,疏通著人流車流。往前走,天安門廣場上更是波瀾壯闊,幾十萬人聚集在這裏。黃昏中,繽紛的色彩,喧囂的聲浪。再往前走,接近人大會堂了,警察及軍人組成的防線把南來北往的人流都攔住了,只見一輛又一輛小轎車穿過防線馳到人大會堂門口。那裏早已燈火通明。我們要過去。小莉挽著李向南對警察說。警察神情嚴肅,一手橫擋一手揮着,示意人們後退。我們要去參加人大會堂的國慶聯歡晚會。小莉又說。有票嗎?小莉拿出了票。警察放過了他倆,又攔住後面的人流。

又過一道警戒線,這才進入人大會堂寬闊的門前區。

你看那些人。小莉一指,隔着馬路,廣場上無數雙眼睛羨慕地朝這裏遙望着。他們沒票就過不來。這兒是「國會大廈」,這兒是中央權力的象徵,這兒是豐富多採的晚會,這裏堂堂皇皇。小莉一邊走着一邊感到著自己的優越,在這個世界上,人就該有差別。

一步步登上人大會堂寬闊的台階,探照燈從左側貼地橫射過來,加強著已經很光明的亮度。好高的台階,到門口了,許多的大門,人流朝里涌著。李向南突然停住:咱們在這裏站一站。他們轉過身居高臨下觀看着,下面是一排排、一行行的小轎車,對面廣場上人海稠鬧。暮色開始降落下來,廣場上彩旗飄動,天安門城樓紅燈高掛,雄視着燈河般燦爛的東西長安街。

「你知道我想到什麼?」李向南說,「我想到昨天夜裏的夢了。」

「講講。」小莉說。

他講了。

「夢是沒有實現的慾望。」小莉說。

他轉過頭看着小莉,思索了一下。自己現在不是很超脫、很達觀嗎?自己的夜夢是什麼慾望呢?

凝望着浩瀚人海,他眼前又飄忽忽浮現出幻象:他乘坐探險的宇宙飛船失事了。兩年後,他又創造了奇迹,返回地球了。降落場上歡迎的人群黑壓壓一片,那些曾經幸災樂禍的人大驚失色,無地自容,那些曾彈冠相慶的人恐懼萬分,那些為失去他而痛惜的人興高采烈,那些為他痛苦悲傷的人揮着鮮花,其中有那麼多可愛的女性。有林虹,好像也有小莉。小莉淚流滿面,手中揮舞著鮮花迎面跑來。可她後面似乎還跟着一個翩翩男性。見到自己回來,她是萬分歡喜的,然而在他失事的這兩年中,她是否遺忘過他呢?……

陳小京仰起臉看着范丹林:「您一定不記得我了吧?」范丹林聳聳他那很平的肩,故作驚訝地說:「怎麼會呢?」自從那天清晨與她進行了一場英語會話的較量后,他就記住了這個可愛的中學生。

陳小京笑了,她像男孩一樣穿着牛仔褲,茄克敞開着,雙手插在袋裏,洒洒脫脫地斜伸著一條腿:「那你怎麼不知道『他』是誰啊?」

「知道,不是你初戀的男朋友嗎?你們學校學生會的主席,他,還有你,你們,正在籌備第一個中學生的科學節,對吧,我沒有遺漏吧?」

「可『他』就要去美國了,同他父母一起。」

「是去定居?」范丹林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但他是姑娘最信任的人,就要表現導師的關心了。而他的關心、分析、指導過於不厭其煩了,最後,陳小京自己覺得這件事翻來覆去談夠了:「就這樣吧,他去也挺好的。」她用成年人的豁達口吻說道,好像是她在勸導范丹林。倒是一直為她費心思的范丹林覺得有些掃興:「那你的長遠打算呢?你總該有長遠打算啊。」

她對未來什麼想法?人生應該有理想,應該創造性地生活,不該平平庸庸。她中學畢業上大學,大學畢業也爭取去美國留學。她和「他」將在美國匯合。攻碩士,攻博士,再一起回國。他們可以在美國開往中國的海輪上結婚。他們要坐一次輪船,過太平洋。她要當個大翻譯家,把中國的名著翻譯出去,把西方的名著翻譯進來,成為最權威的版本。「他」要當大外交家,參與最棘手的外交談判。她和「他」要建立豐功偉績,充實而幸福地生活一輩子……

范丹林寬容地微笑着,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對未來的理想一片燦爛。她以後一定能出國留學?體驗了初戀的她在七八年後還會與「他」熱戀如初?「他」不會改變?她和「他」當真能在美國匯合?她真的能成為大翻譯家,而「他」會成為大外交家?……他們的想法似乎很具體,但生活遠不是這樣,其中任何一步落空,一切就都成泡影了。人在青年時代都靠這種浪漫的理想支撐著生命的活力,而實際上,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實現(更不用講完全實現)青年時為自己設計的藍圖的。像這個陳小京,未來會什麼樣很難說,他們太不了解生活的複雜性了……

一進人大會堂,前廳熱鬧非凡,這裏是有獎遊藝。套圈,紅紅綠綠的藤圈向小熊、小兔、小狗、小鹿飛去,套圈的人往前探著身小心翼翼地拋著,套空了,圍觀的眾人一聲嘆息。套中了,眾人拍手。套完了,或興高采烈地去領獎,或拍拍手再到後面去排隊,蠕動的隊伍便往前挪一步。擲球,一個個彩紋皮球向袖珍籃筐拋去,進了便是好球,不進便滾到一邊。一個女籃球運動員,拍著小皮球掂量著,十發八中,好准,一片歡笑。高高大大的她挽著同樣高高大大的男友領獎去了。射擊,釣「魚」,小高爾夫球,電子遊戲……一攤一攤,項目繁多,數以千計的人在廳內喧嘩玩耍,到處晃動着兒童的笑臉。

他們在廳內轉了一圈,看中了猜謎:這最有意思。人們仰看着千百張彩紙條,上面寫着謎語。你猜兩個。小莉說。好,猜兩個。他有了一點興緻。「上不上,下不下——打一個字」,這不是卡車的「卡」字嘛。「方方一座城,城上二十一個兵守城,城中十個兵巡城,城下八個兵掃城——打一個字」,這不是「黃」字嘛。……好了,夠了,可以領兩個獎了。一人一個。他們手拉手往領獎處走。人類為什麼喜歡猜謎?他問。喜歡比智力唄。她答。他笑了笑:人類總是對未知的事情感興趣。你想想,軍事上的判斷,政治上的預計,經濟上的預測;生活中,對人的判斷,對大自然、天文地理的調查,對社會的研究,上天入地,勘探海洋,研究微觀世界,探索宇宙,人類始終在猜各種謎語,始終在求各種謎底。小莉快活地接着說:還有對人自身的研究。是。他點頭:人要研究的謎太多了。未知是一大魅力,甚至可以說是生命的全部動力。人類是靠思想佔有世界的。未知就是未佔有,未佔有才有吸引力,才有熱情。你剛才講的追求不也是如此道理嗎?

你要當哲學家?小莉說。

我這些天想研究人生哲學。李向南說。

你再看這兒所有的遊藝,幾乎都可以看成人類生活的縮影。他又說。縮影什麼?人生就是競賽,就是爭獎?小莉問。可以這樣說,而且項目很多。你可以選擇各種項目,首先選擇就要恰當。選擇對了,就最可能獲得成功,選擇錯了,就才智枉費。他答。那你選擇得對嗎?小莉又問。我?我現在不想具體談我。項目選擇對了,你還要發揮得好,既有你的能力問題,也有你的機遇問題,你套圈呢,旁邊人碰一下你的胳膊肘,你就不行了,必然性、偶然性都是有的。還有,失敗了要有重新排隊的耐心和勇氣。他又說。那你呢?小莉又問。他笑了:有時光有耐心和勇氣不行,如果隊太長了,聯歡晚會就要結束了,你就失去再排到的機會了。

過前廳,入大會堂,一萬多座位幾乎座無虛席。舞台上演歌舞節目,第一個是雜技「獅子滾繡球」,正是滿堂紅火熱鬧。站着看了看,出來,樓上樓下各廳里走走看看。橋牌廳一片優雅閑淡,棋弈廳圍棋國手在進行表演賽,象棋則是在「國手應眾」,一個國手同時與十個遊客對弈。還有乒乓球廳,國家隊運動員在進行表演賽。

你累嗎?小莉看了看李向南的臉色,兩個人並肩緩緩走着。

不累。

快樂嗎?

不能用快樂來形容,不難過。

你現在想什麼呢?

我現在挺安詳挺淡泊的,好像對一切事物都看得很清醒,對一切人也挺寬容。像剛才那個人踩了我一腳,還蠻不講理,我也不生氣,只是笑笑。我現在好像是在看一部無聲電影,自己與所有的人在上面活動。我看着自己,思想飄來飄去,想着各種道理。世界挺透明,自己也挺透明。

你能看透自己嗎?

我想這樣,我給你講講剛在人大會堂門口遙望廣場時的一個幻想吧。我想像著自己乘飛船去宇宙探險了……。他講完了。

小莉驚愕了:我做過一個夢。和這相似。她把夢講了。

兩個人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了。

你說,人有第六感覺嗎,有相互感應嗎?李向南說。

有,要不為什麼咱倆做一樣的夢?

我那不是夢,我只是幻想。

你那是晝夢。白日夢。

晝夢?他想了想,通了。既然是晝夢,它也該是「沒有實現的慾望」了?人是需要有些夢的。神話是整個人類的夢;夢,是一個人的神話。然而,人活在世上不能靠夢生活,更多的要靠透徹的理智。人應該有的是理想,是切合實際的目標。

理想實現不了不就是夢想?小莉說。

他思想中感到一下有力的震動,一道白色的光柱斜著照進腦海。他一時來不及細細審視,只是又說了一句:那就該使理想更符合客觀規律。

母親去世一些天了,范丹林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失去。母親活着,那樣迂腐,那樣嘮叨,那樣煩聒,那樣不講情理,一旦離開了,便覺得這個世界缺了一塊,好像有一邊塌陷了,不見藍天,不見綠地,是個巨大的黑洞了。宇宙的黑洞意義是可以想像的,感覺上的黑洞呢?

另一方面,他又比較快地適應了這個現實。那天塌地陷的黑洞,他不往那兒看,不多想,讓其在心中隱隱矗立着就罷了。母親的逝世讓他明確感到了自己的年齡,他已過了而立之年,他已不是青年——雖然社會上還稱他為青年經濟學家,該更加腳踏實地地思考和生活了。

他踏入父親的書房準備和他談談,母親的辭世,真正孤單的是父親。他顯得老了,憔悴了,常常獨自坐在書房裏發獃。自己和姐姐不管如何想辦法陪他散步聊天,去公園,看展覽,他的神情都是灰黯的。「滿堂子孫不及半個夫妻」,這話是真理。幾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已經使他們融合了,各自成為對方的一部分了。兩個泥人打碎了揉在一起,再捏成兩個新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丹林,你該抓緊時間做點事了。父親坐在寫字枱前說道。

我挺抓緊的。他說。

說說你具體的打算吧,不能一年年晃過去。

我準備再次出國,攻取博士學位,同時更全面地考察一下西方的經濟。然後準備受聘於某家跨國公司工作幾年,至少一兩年吧,一邊工作掙點錢一邊發表一些論文。整個這個階段是我從現在起的第一單元,奠定基礎。準備用六至七年時間,到三十七八歲。噢,這期間準備解決婚姻問題。

找外國人?

那我倒還沒多想,我可以找在國外的中國留學生嘛。這個單元結束后,如果我在國外有發展前途,就繼續留在外國,加入所在國的國籍。然後我可以經常回國,利用我外籍人的身份和在國外的地位在國內取得影響。

你不準備回國來?

「曲線救國」嘛。學完了馬上回到國內能怎麼着,委任你什麼要職?頂多當個高級研究員,要不當個研究所副所長。如果不出國,從現在起在國內混上六七年就更難了,連熬個副所長都沒多大戲。

再然後呢?

我以一個外籍華裔學者的身份為中國做點事,回國講學啦,提出一些好的經濟發展建議啦。那樣,國家首腦人物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見我,我可以乘機把我關於中國經濟發展的戰略建議一次次提給他們,他們會尊重,會採納。採納了有效益,就更重視我,尊我為上賓。我在國內有了與高層的普遍聯繫,又深知中國國情,就會在國外更提高我的地位,很多外國財團、實業家都會願意聘請我。這樣我可以兩面得好,挾以自重。

你就這樣「跨著國」?

如果有一天,當我露出想回國的考慮,國內願意委我以重任,讓我進入上層決策或諮詢機構,那我就回國,從此一心一意在國內干。達到這個目的,可能又要用五年以上時間吧,第二單元。我不着急,那時我最多四十三四歲,正年富力強,可以大幹一番。幹上二十多年,到六十五歲,算第三單元。然後退休,寫十年書,到七十五歲,第四單元。七十五歲以後,第五單元,我先不安排了。

范書鴻看着兒子半晌沒說話,然後把一本打開的雜誌遞過去:你要抓緊時間,什麼事別想得太容易,人一生沒有那麼從容,你看看這份小資料。

范丹林接過來了,「一生時間用途的統計」:

據西方統計學家指出,假如一個人的壽命為60歲,那麼他總共有21900天。一生的時間用途分別為:睡覺20年(7300天);吃飯6年(2190天);穿衣和梳洗5年(9825天);上下班和旅行5年(1825天);娛樂8年(2920天);生病3年(1095天);等待3年(1095天);打電話1年(365天);照鏡子70天;擤鼻涕10天,最後只剩下3205天,即8年零285天用來做有用的事情。

哪有這麼怕人,杞人憂天。范丹林笑着放下刊物:我穿衣梳洗絕用不了五年,也不會生三年病,娛樂,我也不會花八年時間。

他說完,起身走了。

范書鴻看着兒子的背影:他還年輕,雖然已成熟,但還有好多夢想。自己年輕時也曾雄心勃勃,可後來呢?……人生如夢……

人大會堂的宴會廳佈置成了舞廳,數以千計的人在起舞,在旋轉,描繪著彩色的旋律。年輕人穿着文雅打扮入時;中年人穿着瀟灑氣質雍容;老年人是安詳的,高貴的。一對年輕人在眼前舞過,小夥子又帥氣又英俊,姑娘又活潑又鮮亮。

咱們走吧。李向南對小莉說,他們剛進來,站着看了一會兒。小莉收回目光,她感到腳底下發癢了,樂曲的節奏已進入了她的血液,興奮了她的神經。咱們跳跳吧。她說,你不會,我教你。

我不喜歡跳舞。

為什麼?

我寧肯游泳,爬山,長跑。跳舞是貴族遊戲,我不喜歡它。

這怎麼是貴族遊戲?舞蹈原本是勞動中來的,你看非洲,看那些少數民族,不都是底層勞動人民載歌載舞?

他笑笑:那你跳吧,我坐在邊上看看。

小莉猶豫了,正好有個小夥子走上來邀她,她探詢地看着李向南。李向南微笑着沖她揮了一下手,她猶豫了一下,和那小夥子舞入人群中了。

為什麼自己不喜歡舞會?他自省著,今天他有着透徹的理智。剛才一踏入舞廳,像每次踏入一樣,就感到一種「自卑」,他不是這種場合里的人。這裏需要漂亮,需要風度翩翩,需要體態瀟灑,需要現代派的帥氣或古典派的紳士風度,需要油亮的背頭,或時髦的長發,需要藝術的靈感,舞姿的灑脫,需要善於享樂的歡快輕鬆,需要風流,需要放蕩,需要「多情」,這都是他沒有的。他便有了受壓迫感,轉而有了敵意,便貶低它,批判它,蔑視它;同時又提起政治家的優越感來支撐自己。他是有思想的,有魄力的,有政治才幹的,有領導藝術的,有組織手腕的,有講演才能的,有幽默風度的,有在另一種場合感召人的魅力的。

自信與優越感,敵視與冷蔑,貶斥與批判,竟然都發自於自卑,都源於心理自衛與自我支撐。原來如此。人常常是多麼不了解自己啊。

小莉在一圈圈舞著,時而出現朝這兒看看,時而又隱沒在旋轉的人群中,她臉上放着興奮的紅光。她是陪他來的,她想讓他愉快,她為了他曾在起舞前猶豫過,然而她最終還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活着的。這是一切人生活的出發點,自己該懂。倘若自己以後能重獲健康,要和小莉這樣的女性共同生活,就要有看着她一個人在快樂中跳舞的心理準備。他又想到剛才小莉的話了:「理想實現不了,就是夢想。」自己該思悟一下,理想和夢想是什麼關係?自己曾經有過多少理想,實現了嗎?

現在一定要切合實際,要有一個個非常切實可行的、能夠實現的計劃。

他一生最重視的是計劃,理想不過是一個個實現的和將實現的計劃的指向,人生應該立在這個切實點上。這樣想,透徹了嗎?

…………

小莉從舞場下來了,臉上汗津津的,她邊擦邊興奮地說笑着。她看着他目光閃動了一下,想到了什麼:「你生氣了嗎?」

他看着她,感到自己的寬和:「我為什麼要生氣呢?」

范書鴻。幾個出版社同時來向他約稿,都非常迫切。這激起了他的工作熱情。《佛教通史》、《佛教與儒》、《諸子百家》這三本書是確定了下來,準備先後寫完,也可有所穿插。另外,他又有的寫作計劃是《孔子與孟子》,《先秦思想史》,《中國古文化概論》,還有幾本名字沒確定。過去是想寫書不能寫,寫了沒人出,出了受批判;現在形勢好了,到處等著要他的書了,一生的學業沒想到竟可以在晚年施展了。

他已年近古稀,可他身體還好,無大病,只要注意鍛煉保養,再活十年、寫十年恐怕沒問題。那樣,自己一年寫一部書,篇幅長一點的,兩年一部,在這有生之年大致可以把自己的計劃都實現了。

每天早晨到公園散步活動,或玉淵潭公園,或月壇公園。秋天的清晨,公園裏一片清爽。草黃綠相間,綠的更多。槐樹有些黃了,柳還綠,松柏更常青,空氣清清冽冽。據科學家測定,一公頃松柏一晝夜就要向大氣分泌發散三十公斤有益物質,殺滅各種細菌。在這裏散步吐納,清洗自己的五臟六腑,裏外涼徹,總可以避百病而長壽吧。還打打太極拳,多少年不打了,荒疏了,還可以再撿起來。打上一段時間,氣血充沛了,那就更有寫作精力了。仰看公園內這上百米高的鐵塔,真有一股直衝雲霄的雄奇力量。感到自己的身體也有勁些了,挺立些了。再活十五年也不是沒有希望。那樣,還可以再多寫兩本書。沒有黃金的青年,也沒有黃金的中年了,現在,可以有個碩果累累的晚年吧……

他們中途出了人大會堂,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望着廣場。還是燈火通明,還是熱鬧非常。空氣中有火藥的氣味,放過焰火,現正間歇。

你知道嗎,我終於悟透了人生和夢。李向南說。

你講講。小莉說。

夢是沒實現的慾望,完全不受理智的規範,理智睡著了。晝夢,還是沒實現的慾望,但是在理智醒著、觀照下顯現在想像中的。理想,還是沒實現的慾望,但它在理智的支配下,有了限制、設計和塑造,含着對客觀條件的估計。計劃,本質上仍然是沒有實現的慾望。但是在理智更充分的支配下對客觀有了更具體的估計、順應,因其勢對慾望作了更充分的限制、塑造和規定。總之,人活着就有慾望。而慾望只要其沒有實現,就有心理能量。只要有心理能量,它就會顯現。顯現在經過理智不同程度的規範后,分為四個層次:夢,晝夢,理想,計劃。從這個意義上說,人一生都在夢中、在理想中、在計劃中生活。一個慾望實現了,有關這個慾望的夢、理想、計劃才會完全消失。人的生命要告結束了,一切慾望才都死滅,夢也便徹底沒了。

那你現在的理想和計劃是什麼呢?小莉問。

他想了想:我現在把人生看得很透,沒有任何過高的奢望了。

她看着他,不言語了。很多時候語言也是不能達意的,在語言「末梢」達不到的渾然感覺中,有朦朧的體驗和透徹宇宙的頓悟。

他們這樣居高臨下地凝望着廣場上如山如海的人群,這樣旁觀,這樣間離,這樣超脫。不知在什麼力量的裹挾下,他們如無聲電影中的人物飄飄地走下了台階,擠入了幾十萬人中,如兩滴水匯入了海洋。海潮廣闊起伏着,人群涌涌動動翻著浪花。他們不知覺自己了,身不由己了,隨着潮湧捲來捲去。溫度越來越高。一群群外地人背着挎包手拉手在人海中擠來擠去,目光常常凝視着什麼地方呆住了。一夥伙從市郊農村來的人,姑娘們大紅大綠,小伙兒們穿着嶄新得不自然的制服,也是天上地下地張望着。北京城內的人們歡歡鬧鬧地擁來擠去,一對對年輕人挽著摟着,低頭絮語,在人潮中全無方向地走着,不管周圍的稠鬧與喧囂,他們的快樂在自己。一群群中學生大學生說着笑着嚷着,手拉手像一條條長蛇在人海中扭動着游來游去,偶爾中間斷了,便是驚呼:快拉上。耳邊到處有人說:同志,請您稍微閃一閃好嗎?廣場上一堆堆鮮花旁,無數的人在拍照。無數的閃光,無數的笑臉。合家歡聚的大家庭更像是一團團大海蜇在海潮中蠕動着,老頭老太太領着孫子孫女安詳地走在中間,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左右簇擁著,兒子或女婿手拿相機,揮着手不斷調度著全家。還有許多人,一攤一攤席地而坐,多是些「爺們兒」,全不顧四周人濤洶湧。他們在等著看禮花?從容地吃着,喝着,聊著。最平常的話:單位里的事。人事關係啦,房子分配啦,誰和誰鬧矛盾啦,誰昨天說什麼啦,自己有啥想法啦,誰小子結婚啦,送什麼禮啦。

他們倆和無數人碰撞過了,有如熱空氣中的兩個分子。他們在一座由幾萬盆鮮花堆簇成的「花山」旁站住了。他們相互看了看,有着什麼期待,有着什麼預感。這時,響起一陣稠密的炮聲,廣場一亮,夜空中開滿了紅紅綠綠的禮花。

他們在人海中抬起頭並肩仰望着,他挽着她。

他們是宇宙中兩個敏感而又渾沌不覺的生命。

天上,是一個絢麗的、神話的世界,沒有人透過它看到浩渺無際的宇宙。

地上,是一個現實的、歡樂的世界,沒有人想到五千萬年後地球將是什麼樣。

沒有過宇宙大爆炸,沒有過星雲收縮,沒有過太陽系形成,沒有過地球童年,沒有過冰川,沒有過恐龍的絕滅。

禮花一朵又一朵盛開着;

禮花一朵又一朵衰滅著……

1986年7月1日起筆于山西榆次

1987年10月21日止筆於北京西三旗

2002年修訂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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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與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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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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