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拆

強拆

李國旺他們距離拆遷最後的期限只有兩天了。

這兩天裏,天空都飄着蒙蒙的細雨,空氣里充滿濕冷的氣息。李國旺在生火做飯時,連點了幾根火柴都未點燃,他隱隱的感覺到引鳳村就快要發生什麼大事,這件事情不是他所能排解的,一切都只能在等待之中。

李國旺胡亂熱點剩飯吃了,就出門看看鄉親們有什麼動靜。這兩天鄉親們也沒來他家探問情況,不知道他們到底咋想的,他心裏也沒數。走到老栓家門口,看見門口擺着一張很古舊的木床,心裏頭不由得顫動了一下。院子裏面傳來老栓女人抱怨的聲音。

「老栓,我說不忙搬好不好?人家旺仔說了的——」

「噓——小聲點,你懂個啥?這時不搬,等人來砸壞啊?我是知道房地產公司那伙人的手段的。」

「我們是不是再問問旺仔情況嘛?」

「還問個啥,問也白問!」

女人就閉上嘴不再說話。裏面又傳出老栓『小心點別摔壞了』的吆喝聲。李國旺站在門外猶豫了一會,終於沒有進去,轉身回去了。

還有一個人也在為李國旺他們的事着急,奔波,這人就是馬萬里。馬萬里連着幾天都在詢問市人大和其他部門,關於李國旺他們反映的情況解決結果。答案都讓他失望和吃驚。他們都說這些情況根本沒有列入討論調查的議題中,氣得他大罵這幫拿着人民的俸祿卻不知為人民辦事的混蛋!

公元二00四年三月九日,星期二。

這天早上,張渝還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在夢裏,他看見李國旺家的房屋被一大群人圍着;他們每人都拿着鐵鍬、鏟子、榔頭這類的東西,他聽見他們嚷着要快快拆了這房子。李國旺站在院子裏不讓拆,就和他們爭吵起來,那伙人不理睬他,只顧著拆起房子來,先從大門口處拆起,有人用鐵鍬把院牆的磚頭一塊塊的使勁捅下去,李國旺站在裏面勢單力薄,猶作困獸斗,逼急了就提起地上的一桶煤油向眾人潑去,也把自己和劉正紅的身上用煤油澆濕了,正準備用火柴點燃,那伙人卻作鳥獸散了。張渝正在疑惑李國旺的妻子不是已死了嗎,還待要看清劉正紅的臉,卻見那李國旺已把身上的衣服點燃,霎時火苗竄得老高,李國旺就在火堆里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嚇得張渝急忙喊:「不要——」人就驚醒了,卻是一夢,手裏還緊緊攥著王倩的手。

王倩擔心的望着他,問:「又做惡夢了?」

張渝心有餘悸的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今天星期幾,幾號了?」

王倩不明白他的意思,還是照實說了:「今天三月九號,星期二,你怎麼連日子都不記得了?」

張渝不管她的話,喊了一聲:

「糟了!」

連忙翻身起來,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王倩追上去問他:「幹什麼這樣急,我一早給你做了早餐的,你不吃了走?」

張渝望着王倩那怨嗔的神情,心有不忍,又折回來把王倩一大早精心熬成的玉米蓮子粥喝了,才說了聲:「我走了,中午沒回來別等我。」

張渝說罷就真的走了。王倩覺得張渝最近的舉動越來越奇怪,他人雖還在她的身邊,魂卻不知道到那兒去了。

張渝出門后看見輛計程車剛好停在街邊,想也未想就鑽了上去。

「到那兒?」

「城南!」

他心裏頭想的是城南,衝口而出就是『城南』兩個字,兩人一起說這話,便像是事先演練好了似的,司機不覺就樂了。

那車開得風馳電掣般直奔城南。到了鳳南縣地盤剛好是九點鐘,計程車又行駛了約一刻鐘趕到了引鳳村。張渝在車上遠遠的就看見公路兩旁、田野里站滿了執法人員,到處拉着黃線,沿途都停有小車和準備拉雜貨的汽車。遠處聽得見推土機的馬達轟鳴聲,張渝聽着這勢若發狂的聲音心底有點發虛,好似推倒了自家的房屋一樣。計程車開到一輛載滿傢具的貨車前,實在進不去了,只得停了下來。

「大哥,不行了,進不去了。就到這兒吧?」司機歪著頭看了看張渝。「嗯,好吧。」張渝只好下得車來,遞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給計程車司機。司機一看計費表:七十八元八角,說了聲:「你等會啊。」只顧低頭在車裏找零鈔。張渝不待他找補錢卻自顧走了。司機找足剩下的錢,一見人已經走了,就連忙喊住他。

「大哥,找你錢吶!」

張渝頭也不回的回答他,

「不用找了,就當是返空費吧!」

「哦,好吶!謝了!」計程車司機喜滋滋的把錢收起,掉過車頭來,猛踩了一腳油門,車子「轟」的一聲絕塵而去。

張渝回頭見那計程車開走了,一邊走一頭卻想哭,他在想:你倒是有我付了返程的費用,我的返程費又由誰來付,我如今個還能夠返程嗎?

張渝跌跌撞撞的來到李國旺家的房子前,一看不禁有些呆了,眼前的境況和夢境裏竟有許多地方相似,只是站在周圍的人是全副武裝的警察和法院的工作人員,其中一個他還認識,是鳳南縣法院的執行庭高庭長。其他的人大概是各個部門派來守場子,維持秩序的。只是法院的工作人員看起來沒有警察那麼有精神,個個像霜打了茄子似的,沒精打采。張渝走上前去和高庭長打了個招呼,高庭長也是認得他的,向他問了聲好。

張渝就問高庭長:「怎麼我們的人好像沒啥精神?」

高庭長正為這事心情不痛快。

「哼,別提這事了。昨天我們參加強拆的幹警到縣政府會議室集中開會,我們在縣政府大門口看見了黑板上掛着的通知,你猜那上面寫着什麼?上面竟寫着『請參加強拆的工作人員到二樓三會議室開犬會』。把我們當什麼了?!狗日的,誰是『犬』了?誰他媽還提得起精神。」

張渝聽了高庭長的發泄,心裏頭覺得好笑,又覺得悲哀,只有順着他的心思安慰一下他。

「這可能是那些好事者惡作劇,故意在『大』字上加了那麼一點,絕非政府的工作人員故意這麼寫的。」

「我想也是的,這也太損人了嘛。」

高庭長聽了張渝的分析氣才消了一些。

「轟隆隆——」

待張渝再抬頭一看,見那李國旺三樓一底的房子已被巨大的挖掘機無情的削去了一半,半邊磚牆轟然倒下了;剩下的一半牆體兀自屹立着不倒下,張渝覺得它一定也被李國旺灌注了一種東西,才那樣的固執,堅強。但只幾分鐘,挖掘機就毫不留情的將那堵牆也摧垮了,巨大的響聲伴着四周揚起的塵煙,迫得眾人一下子退到遠處。眾人立即歡呼起來。一會兒一個領頭的人物站在高處講了幾句話,說李國旺這家的拆遷工作已經結束,請大家趕去下一家開展工作。大家又集中到一塊向別處進發。張渝混在潮水般的人群里跟着前進。

他問旁邊的一個人打聽:「怎麼沒看見李國旺呢?」

那人看了他一眼,以為張渝是其他組的成員,就眉飛色舞道:「嗨!你說他呀,開始還是挺頑抗的,準備了一桶煤油,好傢夥,想來個同歸於盡呀?咱們的人沒讓他得逞,兩三個警察衝上前去就把他制服了。」

張渝暗自心驚,大腦里立即閃現出李國旺在火海里喊叫怒罵的情景,心裏嘆道:這李國旺怎麼這樣固執呢?胡寶亮不是要給他的房子三十多萬的補償嗎,他當初要是領了這錢,何至於此!?

「那他現在人呢?」

那人不屑的回答:「恐怕早就關到看守所里去了吧,活該!」

「走啊,怎麼不走了?」

那人發現張渝站在原地不走,一個勁的催他快走。張渝偏不走了,索性倒過頭來往回走。

「他媽的有毛病!」

那人不認識張渝,罵了他一句,憤憤地搖搖頭跟着人群往前走了。

張渝回到剛才挖掘機挖倒牆的現場。這次他就站在那殘牆斷壁的上面,審視着眼前雜亂的事物,他赫然看見廢墟中立有一個塑料桶,那是鄉下人們常用來裝酒、盛油的容器,大致能裝下二三十斤油,而李國旺竟用它來裝滿了煤油!他無法理解李國旺當時是怎樣的悲愴而又無可奈何。張渝踢了一腳塑料桶,「咚」的一聲,塑料桶應聲倒下,卻是個空桶。張渝蹲下來揭開那瓶蓋嗅嗅,果真好濃的一股煤油味,他難過地閉上眼睛。李國旺在烈火里喊叫怒罵的情景又在張渝大腦里閃現——火光漸漸的熄滅微弱,張渝似乎又看見李國旺那晚打着火把為他們三人照明送行——火把在田野里時明時暗,最後消失了——全乾德卻從黑暗裏跳出來對他呲牙咧嘴——張渝吃了一驚,頓覺頭疼欲裂,天旋地轉。

過了許久,張渝神思恍惚的站起來,只知往回城的方向走;走到來時的公路上,就沿着那公路走;有車路過停下來問他走不走,他也不理人家,只顧著走自己的路。這樣走了不知有多久,一時餓極,瞧見路邊一小店,店前飄着的幡子上寫着三個大字『不二村』。張渝覺得這名起得有些古怪,又透著些親熱,就進去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張渝坐下后,發現這店雖小,客人卻不少,店堂里鬧哄哄的,每張桌子前都坐滿了人;唯獨自己坐的這一張桌子旁只有自己一人,這一點開初竟不覺得。張渝隨便點了幾樣小菜,吩咐跑堂的菜來得快些。服務員說,你等會,菜馬上就來;說完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張渝就坐在那兒等菜上桌。隔了一會兒,菜還沒上,門口來了一個老頭,七十歲左右,紅臉膛,長鬍子,鬚眉皆白。老頭進來一看,嗬!滿屋子的人,自然就踱到張渝那桌子面前來。張渝以為這老者要在這裏坐下來,就忙移了一根長凳遞到他跟前,好讓他坐下。誰知老者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哎!坐不下了——」

又自言自語連說了幾遍『坐不下』的話,獨自出門走了。張渝一連聽他說了幾次坐不下,就納悶了,這不明擺着有位置,他卻說『坐不下』。張渝原本迷朦不堪的心,正愁著找不到方向;這老者的話好似黑夜裏好不容易見着的一星光亮,倏忽間一閃卻不見了。張渝正自詫異,連忙追出門去問那老者怎麼就坐不下了,出門一看,一個人影都沒有!張渝記得王倩和他說過,西城有個會卜算的老頭,難道這老者竟是他?可惜自己這次又與那老者失之交臂,於是心裏更加悵惘不已。

張渝迷迷糊糊的回到了法院大樓,來到自己辦公室門前,抖抖索索的從褲兜掏出鑰匙開那辦公室的門。他一個勁兒的去轉那鎖孔,卻無論如何打不開,急得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了出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開錯了門,退後幾步一看,沒錯呀,這不是自己的庭長辦公室嗎?張渝就疑神疑鬼的認為是全乾德的魂留在鎖心裏了,是他的魂魄在裝怪不讓自己進哩!張渝正琢磨著是否叫鎖匠來開門,恰好王倩從旁邊經過,他就把這奇怪的事給她說了。

「你來看看,怎麼這門就打不開了?」

「哦,是嗎,我看看。」

王倩聽了也很驚奇,可她記得昨天下午張渝還開門進了辦公室的,今天怎麼就打不開了?她拿過張渝的鑰匙一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張渝哪裏是在用辦公室的鑰匙開門,分明是開自己家的鑰匙嘛,怎麼打得開?

王倩嗔道:「你看你拿的什麼鑰匙在開?」

張渝看了一下也醒悟過來,臉騰騰的就紅了。王倩輕鬆的轉了一下鎖,那門就應聲而開,屋子裏的陳設也和昨日一樣。王倩見張渝很疲憊的樣子,就為他沖了一杯茶,走時說道:「你休息一會吧。」然後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王倩走後,張渝精神仍是恍惚,身子骨也覺得疲弱不堪,就躺在沙發上打盹。「咚咚——」打了一會兒盹,他似乎聽見門外有人敲門,起來把門打開一看,哪裏有人?但奇怪得很,剛才明明聽見有人敲門的,往那樓道盡頭一瞧,恍眼間似乎看見一個身穿紅色棉襖的女人往拐角處走去。張渝疑惑著剛才莫不是她在敲門,怎麼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待那女人走到拐角處,即將露出半邊臉的時候,張渝的心咚咚跳得厲害,遂不敢再看,「砰」的一聲把門關了,抵著那門背後直喘粗氣。

把那門板抵了一會,外面仍沒有動靜。張渝才走到桌邊喝了一口王倩才泡的茶,坐回沙發上繼續神思恍惚。那倦意又漸漸襲來,眼皮忍不住要合攏,張渝拚命忍住不去瞌睡,但依然抵擋不住倦意,又昏睡了一會兒。朦朧中,他聽見有人在辦公室里冷笑,睜開眼看,卻是全乾德癱在自己椅子上歪著嘴鼻沖着自己嘿嘿的冷笑,那笑聲充滿著嘲弄和不齒。「啊——」張渝大叫一聲,連忙打開門逃了了出去。

他氣急敗壞的拉着王倩過來看,一連說:「快來看!全乾德在我那兒的。」「瞎說什麼,全乾德不是一直在醫院的嗎?」王倩根本不信,滿腹疑惑的過來看,又哪裏有全乾德的影子?張渝仍是驚疑不定,喃喃自語說:「奇怪了?剛才明明見着他在自己辦公室的。」王倩就打電話問醫院。醫院的護士小姐說,全乾德還在醫院裏躺着呢。

「聽見了嗎?全乾德還在醫院裏躺着呢。」王倩把護士小姐的原話給張渝說了,張渝這才稍微安定下來,默不作聲的又看着牆上的鬧鐘發獃。王倩見張渝這樣疑神疑鬼的,以為他最近壓力太大,有些神經質了,勸道:「渝,我看你今天氣色不大好,早點回去休息。啊?」張渝嗯了一聲,提前回去了。

此後幾天上班,張渝都怕獨自在辦公室里獃著,一坐下來眼前就要生出些虛幻來,反而在別人的辦公室里呆得久些。當然去得最多的還是王倩的辦公室,這其中的原因只有王倩一個人知道。

要出大事了

第三天,星期五。

城南的前期拆遷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馬萬里見電視新聞上對那塊土地的開發宣傳得沸沸揚揚,那裏幾乎快要成人間天堂了。馬萬里知道事情已經嚴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又和李國旺等人聯繫不上,不得不打電話向老戰友汪副市長求救。

電話接通后,馬萬里說:「老戰友,我今天實在是萬不得已給你打的電話。你知道城南拆遷的那些村民反映的情況嗎?」

汪副市長當然不知道這件事,他心裏有些奇怪,馬萬里怎麼關心起城南的拆遷工作了,記得前段時間周為清還在告狀說馬萬里阻撓那兒的拆遷工作,難道這事是真的?

馬萬里接着又說:「他們反映的情況可都是真實的啊,我自己下去調查過,那裏情況非常的迫切。其中兩個村民到市裏來反映情況,還在我家裏住過,你們卻不知道人家反映的事情。老戰友啊,那兒就要出大事了!到時,我看中州市委、市政府如何向老百姓作交待?!」

「萬里,有你說的這麼嚴重嗎?」

汪副市長聽了馬萬里的話,仍不相信,他認為馬萬里這是在危言聳聽。他安慰著馬萬里冷靜一些,不要激動。馬萬里反而更加激動了。

「你不要以為我剛才的話是在危言聳聽,今天我索性再告訴你另一件事。那一次我在康樂保齡球館被人陷害,當時在場的那個姑娘已經為我證明了清白,省公安廳和紀檢部門現在正在調查此案。那個姑娘指認脅迫她陷害我的人就是中天房地產公司的人。他們的目的非常清楚,無非是讓我走人,不再成為中天房地產公司的絆腳石。你看,他們的用心和手段夠黑了吧?這還不算,中天房地產在城南土地開發中的所作所為更是貪婪無比,他們趕我走只是玩弄了一個小把戲而已,他們在城南開發中獲取的巨大利益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包括你這個常委都聽不到老百姓呼聲的原因。老戰友啊,我說的可是千真萬確的事,你好好想想吧。」

說完不待汪副市長回話,便掛了電話。汪副市長本來是要再問他一些細節,馬萬里已將電話掛斷,他苦笑了一下,頗感無奈,幾十年了,馬萬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話直率,但他剛直的品德是不容置疑的。汪副市長想着馬萬里剛才那番話,不由得沉思起來。

汪副市長親自撥通了市人大曾主任的電話,詢問有關城南村民上訪的情況。

曾主任說:「是呀,我們收到過鳳南縣來鳳鎮數個村民的反映材料,鳳南縣人大也有類似的反映材料上來,我們正在擬請市委調查這事呢。」

曾主任覺得汪副市長問起這事挺奇怪的。

「汪市長,我們傳了份反映材料的複印件到市委的,這事連你這個常委都不知道?」

汪副市長只有苦笑,他今天老是苦笑,好在曾主任在電話里看不見他的模樣。汪副市長得到曾主任的答覆,感到事關重大,他不知道常委里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還有多少人不知道這件事。這事與馬萬里電話里說的出大事一定有關,但究竟會出什麼樣的大事呢?最後他還是決定慎重地到張書記那兒去試探一下情況。本來按照市委常委們的工作慣例,常委們要是在工作中有了新的工作思路,可以直接主動的找到書記彙報思想工作,以便找准自己工作重心和位置;書記有時發現班子中的成員有不團結的傾向,也可以找他們個別談話,促使其暢通思想,保持進步。汪副市長這次只能是去試探工作,因為班子成員里有問題的不是他,而是書記眼前的紅人,現任秘書長鬍寶亮同志。

他不敢肯定的是張萬林書記是否知道此事。

兩個在中州市政治舞台上有着豐富工作經驗的人物,在市委書記辦公室展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對白。

「張書記,我今天特地向你彙報市政府最近作的一些工作。有些地方我吃不大透,向你請示一下。」

「嗯,你說吧。」

「那我就開始說了,今年初我分管市裏的經濟工作,各項經濟指標總體上來說比往年穩中有升。顯然,市委、市政府去年底給全市各大家企業作出的承諾,對他們產生了積極的作用——」

汪副市長先是從一些不着邊際的日常工作中起了頭,張萬林點着煙,眼睛微閉着,看不出一點表情,也摸不清楚他是在傾聽還是在休息。汪副市長很快將話題往城南開發片區引去,然後就點到那兒村民上訪的事情。汪副市長注意到張書記的眼睛不再是閉着的,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吃驚和困惑。汪副市長的語言更加小心謹慎,因為他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摸清書記的心思,最後他總結性的說道:「張書記,我來你這兒以前已經和人大的曾主任通了電話,曾主任已經證實城南的確有很多村民到市裏或是其他部門上訪過,而且上傳了有關複印材料到市委,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這件事?」

張書記一下子冒起火來,

「知道?我知道個屁!這幫兔崽子居然敢把這麼大的事給我捂住?我操——」

他意識到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中州市的高級領導幹部,沒有把更難聽的話罵出來。他打了個電話,「曾主任嗎?我張萬林!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在曾主任來之前,張萬林背着雙手,在寬大的辦公室裏面踱來踱去。張萬林的惱怒和不安,卻讓汪副市長輕鬆起來。他認為至少可以說明一點,張萬林的確不知道這件事。這樣一來,城南的土地開發工作就有了一些希望,中州市的政治圈子也會有一些改良的跡象。他裝着神色凝重的樣子低頭思考,其實他在等待着張萬林作出重大的決定。

曾主任很快來了,坐在汪副市長旁邊,誠惶誠恐的不知道張書記找他作什麼。眼裏不時向汪副市長射出探詢的目光。汪副市長不理睬他,裝作沒看見。

「曾主任,聽說城南有很多村民上訪,反映那兒的征地拆遷問題。有這回事嗎?」張萬林的語氣咄咄逼人。

曾主任有些慌亂,不知張書記為何如此震怒,只好答道:「是的,我們曾經收到過鳳南縣數個村民的反映材料,鳳南縣人大也有類似的反映材料遞交上來。他們反映中天房地產公司在拆遷中存在着大量違法事實。上午我已和汪副市長談到此事,不知市委為何還不知道這個情況?這個——我正準備向您彙報。」

張萬林在聽取曾主任的彙報過程中,一直在不停的抽煙,等彙報完后,他猶自思索了片刻;然後毅然折斷最後一支沒燃燒完的煙,把它重重地杵滅在煙灰缸里。他站起來,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宣佈,「市委常委立即召開一次緊急擴大會議!時間就定在當晚。汪副市長,你親自通知到會人員,而且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讓胡寶亮或者有關人員知曉。」

汪副市長當場就為了難,他說:「張書記,這恐怕不大好吧。往常通知常委開會的事,都是秘書長鬍寶亮負責的,現在由我來通知常委們,並且還不告訴他,這不就等於把信息告訴了胡寶亮?」汪副市長心裏也有顧慮,這可是一件得罪人的事啊,要是這事沒把胡寶亮咋樣,等他以後喘過氣來,今後不就把矛盾針對到我汪某人嗎?

張萬林似乎早就料到汪副市長的顧慮,他擺了擺手,倒同情起汪副市長來了,別看胡寶亮還只是個排在末尾的常委,連老資格的汪副市長都忌憚他三分,看來這胡寶亮的羽翼是有些豐滿了,正因為如此才敢背着他為非作歹啊。如果這次不剎住這股子風,很有可能將來連自己都會被牽扯進去說不清楚是非。

張萬林拍拍汪副市長的肩,安慰他:「胡寶亮那兒你不用擔心,我馬上安排胡寶亮到省城去辦事,王副省長已經催過幾次了。」

汪副市長這才稍寬下心來,連稱:「是啊,姜還是老的辣!」「恩,對對對!」曾主任也在一旁誇讚附和。

張萬林的臉卻黯淡下來,沒有言語。於是就撥通了胡寶亮的電話,「小胡啊,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交給你辦。」胡寶亮心情正不爽,說話就像是快爆炸了的火藥桶,聽得是張書記的電話,態度立即就謙恭起來。「張書記啊,您說,我這就去辦!」張萬林告訴他,「王副省長來催過好多次了,要我去他那裏取個重要的材料;我實在是不空,你替我去一趟吧,今天下午就去,我已經和他電話里約過了,到時他會在辦公室等你。」「哦,好的,您放心,我堅決完成任務!」張萬林如此信任的給胡寶亮交待事情,胡寶亮也不疑其他,反而覺得張書記這是在抬高自己,遂高興的答應了。

汪副市長見張萬林打完電話,悶悶不作聲,知道他心情不好,藉機說:「張書記,我這就去安排晚上開會的事了?」張萬林只「恩」了一聲,沒再說多餘的話。汪副市長和曾主任一起出去了。

胡寶亮今天本來是很生氣的,昨日一早就接到賈總的電話,說王副總被市公安局抓了,不知道什麼原因。胡寶亮的眼睛這幾天一直的跳個不停,就感覺到哪兒沒處理得好,要出事。這下王副總被抓,印證了自己的擔心沒錯。胡寶亮給公安機關的朋友打電話探聽王副總因為什麼事被抓,那邊卻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這事上面很保密,暫時不知道內幕,等有了消息再告訴他。胡寶亮就生氣了,在電話里罵對方:「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關鍵時刻,卻是個膿包。」現在張書記仍是如此信任自己,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自己去辦,胡寶亮禁不住又得意起來,正好趁這個機會去省城向上面的朋友打聽一下情況。

汪副市長回到辦公室后,把張書記的態度和馬萬里說了,馬萬里也覺得事情有了轉機。

常委會議

中州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在當晚八點準時召開。

主持人自然是張萬林書記。與會者事先都不知道今天會議的主題,汪副市長只和公安部門和政法委的同志事先交待了一下,並讓人大、政協和公安部門的人準備了一些討論必備的材料,市檢察院、法院的一把手也接到通知列席了會議。

大家見面后互相問候致意,又紛紛把目光投向張萬林書記,彷彿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以便今晚自己的發言或是舉手不至於出格,與張書記的想法保持一致。大家心裏頭都很清楚,張書記就是中州市的政治權利核心,誰要是忤逆了他的心思,就將決定自己政治命運的終結,這是誰也不願意乾的事;因此能看出書記觀點的傾向性固然更好,那便能夠和書記保持一致基調,就是再蠢也不至於和他唱對台戲。但是,今晚張書記的臉是陰沉的,嚴肅到極點,常委們不免有些驚慌,忍不住竊竊私語,惴惴著不知誰會在今晚的常委會中遭殃。

汪副市長見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故意咳嗽了一聲,請示張書記是否可以開會了。張萬林點點頭,這會便算是正式開始了。

會上,張萬林語氣沉痛但又不失莊重的宣佈了今晚開會討論的目的。

「今晚,我們常委會擴大會議專門討論中州市城南土地開發中發現的問題,請市人大的曾主任先談談那兒村民反映的情況。」

曾主任就拿出稿子來,毫無表情的宣讀內容。

「……鳳南縣來鳳鎮引鳳村的村民反映,中天房地產公司在農轉非安置中存在着大量的問題:問題有四,一、其中在引鳳村征地中存在剋扣、壓低征地補償費用的情況,補償標準也偏低;二、征地調查和征地補償的登記不準確,實際面積與登記面積相差較大,登記的人員對普通群眾工作態度不好,極為粗暴強硬,根本沒有進行實地勘測,在勘測中發現有實際面積比房屋產權證載明的面積要大的,卻以房屋產權證進行登記,多的部分不予說明記載;三、地上附着物和青苗費的統計也不準確,村民對此是敢怒不敢言,怕遭報復;四、城南開發區的整個征地工作沒有透明度,村民們根本沒有看見過政府張貼的徵用土地方案,或者是安置補償方案。老百姓就像是蒙住了眼睛任人宰割的牛羊;許多膽小的或是不知情的村民,在中天房地產公司的威脅懾迫下,簽下了不平等的安置協議;五、政府在安置補償費用方面的資源引導力度不夠。村民普遍文化層次不高,不知道如何合理安排領到的補償費用,有的村民領了錢就遠走他鄉,有的很快就揮霍盡了,真正到了還遷住房時卻又拿不出錢來,建議政府在這方面為老百姓廣開渠道,真正做到為人民辦事……」

稿子中的許多內容是李國旺他們的上訪材料中,原話抄下來的。大家聽了曾主任的發言,一下子像炸開了鍋的開水沸騰起來,這裏面有懷疑、驚奇、憤怒,甚至還有艷羨之聲。汪副市長聽見這些聲音,眉頭緊鎖,眼巴巴的望着張萬林,瞧他有什麼指示。張萬林聽着這些聲音,也覺得煩躁,他生氣地用右手食指敲敲桌子,大聲宣佈會議紀律,

「嚷個什麼,這是開常委會!」

大家霎時醒悟過來,立刻就鴉雀無聲了。曾主任很快將稿子宣讀完了。

「曾主任,請你談談對此事的看法?」張萬林讓曾主任繼續發表意見。

「這個——張書記,我們市人大不是執法機關,我看是不是應該由其他部門來處理這事?」

那曾主任期期艾艾說不上主題,只一味想把矛盾推託給別的機關來處理。

張萬林就有些惱了。

「你這是在耍滑頭!我就是要聽你人大的意見。你市人大是體現國家權力的機關,具備任免市長級別以下領導幹部的權力,現在讓你提個建議就啞口了?!」

曾主任羞紅個臉,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鑽下去。最後曾主任只得硬著頭皮說:「胡寶亮秘書長——呃的這些作法如果屬實,咳——已經超出了他的職權範圍,甚至已經違反了國家的法律規定,我個人認為這事應當交給司法機關立案處理。」

他還是不忘在前面加了個假設的前提。張萬林聽了這番話,眉頭皺得更緊了。曾主任見狀,又饒個彎子把那話收回來,說最後的情況如何,還應當以調查研究完的結果再作定論,說完這話乾脆就把嘴巴緊緊閉上什麼都不說了。

會場寂靜了一分多鐘。

張萬林見沒人主動發言,只好問政法委書記郭明達有什麼意見沒有。政法委書記卻說,我們先聽聽公安機關的意見吧。張萬林點頭同意了。張萬林這時還不知道關於馬萬里被人冤枉陷害的事情。市公安局局長歐陽錦輝是個北方漢子,本來個兒就高大,他偏要站起來說話,這下就顯得更加威猛魁梧。張萬林見他站起來發言,用眼暗示他坐下說,歐陽錦輝卻沒看見,只顧自己的彙報。張萬林只得不再管他,由他站着。

歐陽錦輝說:「我們昨天已經得到省公安廳的通報,他們已經初步查明,中州市中天房地產公司在申辦成立公司之時,採取虛報註冊資金的辦法,非法獲得企業註冊。原市工商局局長馬萬里在任時,沒能讓該公司順利成立,他們為了達到註冊成功的目的,精心策劃了一起桃色事件。馬萬里是這個事件的受害者,他們迫使馬萬里離開了市工商局局長的領導崗位。該事件的真實情況經省公安廳調查,有康樂保齡球館的服務員和事發當事人之一曲海棠等人作證,證實了這一個情況;現市工商局檔案員小李,即是工商局原企業科的工作人員,他也證實了中天房地產公司非法獲得註冊的情況。」

這時,歐陽錦輝的手機震動響了,他沒有理它。

歐陽錦輝接着說:「昨天上午我們傳訊了中天房地產公司的副總王某某,王某某也是中州市金山角洗浴中心的老闆。王某某已經初步交待了,他就是製造這起桃色事件的主謀,但是他在公安機關的態度極為惡劣,不但對我們的公安人員大呼小叫,還揚言我們拿他沒有辦法,不如趁早放了他。似乎他在市裏還有着很大的勢力,所以有恃無恐。目前我局已經作出決定逮捕了王某某。他交待的情況經我局刑警大隊的同志們分析,王某某肯定不是這起事件的主謀,真正的主謀還另有其人。據我們偵查了解,市委常委胡寶亮同志和王某某關係非同一般,胡寶亮很有可能涉嫌該案,就是在王某某背後撐腰的那個人。鑒於胡寶亮同志的身份特殊,我局請求市委常委研究決定下一步解決方案。以上情況彙報完畢,請領導指示。」

歐陽錦輝彙報完了,期待的看着張萬林表態。張萬林又示意他坐下,他才坐下了。歐陽錦輝想起剛才那個未接的電話,打開一看是刑警大隊打來的。局裏是知道他在市委開會的,這時候打來必不是好消息,不知道局裏又出了什麼重大的事。他回撥了電話過去詢問,果然不是好消息。刑警大隊肖天虎隊長告訴他:王老闆晚飯前從羈押室逃跑了!看守的人不知道他是怎樣跑出去的,是飛,還是遁地?反正這個人實實在在不在裏面了。肖天虎彙報完以後,戰戰兢兢在那頭等著挨局長的訓;歐陽錦輝現在還沒這閑工夫理他,簡短的命令他立即在全城佈控,搜捕逃犯;然後立即站起身來向張萬林書記彙報了這一案情新的發展。張萬林剛才聽完歐陽錦輝的彙報,已經是暗自心驚,他竟不知道在他的領導下的中州市領導核心內還出現過這種明火執仗的事來,此時他心痛如絞,希望今晚聽見的只是一個笑談,抑或是一個故意虛構出來的故事;如今又聽到歐陽錦輝彙報新的案情,真是火上澆油,心裏頭有如藏着那火山快要爆發出來。幸好他平素的個人修養深厚,一再隱忍心中的怒火。

汪副市長聽了歐陽錦輝的彙報也十分憤怒,他點着市工商局局長牛大同的名字,問他:「牛大同,你說!中天房地產公司成立的情形,是不是這麼回事?」

牛大同在如此嚴肅的場合下,心裏早就退縮了,他趔趄著站起來回答汪副市長:「歐陽局長講的前面的事情我不知道,後來成立公司的情況大致上和歐陽局長說的差不多,胡寶亮同志確實是給我打了招呼,中天房地產公司才成立的。」說完竟不敢坐下,像準備接受批評的小學生一樣站在位置上。

「啪!」

張萬林這次沒叫他坐下,將桌上的陶瓷茶杯重重摔在會議桌上。茶杯經受不起如此重力四分五裂,被分成幾大塊,杯里剩餘的茶水在桌上四處溢流。會議廳的服務員連忙走上來幫着張萬林收拾桌子上的東西。牛大同的身體跟着顫抖了一下,仍是不敢坐下來。眾人瞧著張萬林生氣的樣子,誰也不敢出聲。張萬林怒氣沖沖的站起來,走出了會議室,一個字都沒說。會議室大廳立即響起了嗡嗡嗡的聲音。汪副市長見狀,讓大家稍安毋躁,連忙跟着走出去了。

汪副市長關切的問張萬林:「張書記,你沒事吧?你看這會還開不開下去?」

張萬林出來后經那冷風一吹,已清醒了許多,意識到自己作為書記,就這麼跑出來了,有些失態,聽汪副市長一問就苦笑着說:「我沒事,我出來抽支煙,換換腦。會還沒完嘛,怎麼不開?照常開!」

張萬林說完遞了一支香煙給汪副市長,自己拿了一支放進嘴裏含着,一點火,才發現煙咀放倒了;又苦笑了一下,把那支煙調了個頭點燃了。

張萬林猛吸了一口才說:「老夥計啊,我們都看錯人了呢——」後面的話他又不說了。

「是啊!張書記你也別太難過了,胡寶亮與這些事是否有牽連尚未定論,我們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汪副市長也陪着他感嘆不已。

但張萬林知道,汪副市長只是順着他的話安慰他而已,今天這個會議其實就是決定胡寶亮命運的大會。他沒有估計到胡寶亮膽大妄為,個人的慾望如此之大,他分明是在挖掘自己的墳墓!胡寶亮想盡千方百計成立中天公司,無非是想在城南土地開發中淘到更多的資本,可是真正得到了有什麼用呢?張萬林第一次感覺到他與胡寶亮之間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鴻溝。

一支煙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張書記,我先進去了?」

「好,你先進去吧,我再想想就來。」

會議室里仍然嗡嗡聲一片。裏面的人不知道市委書記正在想什麼,他們繼續小聲的議論著。汪副市長今天也算是半個主持人,他在市長耳朵旁嘀咕了幾句,然後對大家說:「會議等會要繼續開,張書記抽幾口煙馬上就回來,請大家保持安靜。」

話未完,張萬林果然就進來了。他向大家笑笑。

「剛才煙癮來了,實在對不起各位,耽擱了大家的時間。」

眾人看見張書記笑得很勉強,那感覺比哭還難受,都猜想張書記剛才在外面一定很難過,內心裏經歷了激烈的鬥爭。

「現在,我們繼續開會吧!」張萬林平靜的宣佈會議繼續進行。

「下面的議題是:如何解決中天房地產公司在城南土地開發中產生出來的問題,以及如何處理有關人員。最大限度的保護城南征地範圍內村民的合法權益。」

張萬林的思路仍然非常清晰而縝密。

「這裏,我在會議上鄭重強調一下保密紀律。鑒於胡寶亮還在省城辦事,今天的會議內容大家務必保密,否則市委市政府將嚴肅處理!」

會議經過大約一個多小時的討論,最後形成了一致意見。

會議決定:一、中天房地產公司在城南的征地拆遷工作立即停止,該公司所有帳戶由市公安局予以查封凍結;二、中天房地產公司的所有部門負責人由公安機關個別佈控,調查犯罪事實。三、凡是涉嫌與城南征地有犯罪行為的人員,市公安機關立即予以逮捕。四、對胡寶亮即日宣佈「雙規」,由政法委書記(兼紀委書記)郭明達和市檢察院檢察長雷見霆負責向胡寶亮宣佈。

會議結束后,大家魚貫而出,回頭見主席台上的張萬林,只見他又拿出支煙來,孤獨無助的坐在主席台上抽著。這短短的兩個小時,他似乎蒼老了許多,樣子很可憐。

窮途末路

張萬林今天在會議上宣佈的保密紀律本來非常及時,與會的大部分人都遵守了。今天到會的人哪一個與胡寶亮會沒有交情?大家或多或少都是有的。但是這一次,大家避之猶恐不及,誰還敢去通風報信?連胡寶亮的政治後台張書記都死了心不去救他,誰還救得了?參加會議的都是些聰明絕頂的人,這一層關係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但其中有一個人暗暗叫苦,他不得不出手相救,因為他的政治前程和胡寶亮是綁在一塊兒的。這人就是市工商局局長牛大同。

牛大同出來后回到家,不敢給胡寶亮直接打電話,卻給組織部長吳吉龍打了電話。吳吉龍本來也是新的常委成員,但他幾天前到深圳考察去了,今天的會議結果自然還不知道。吳吉龍也是和胡寶亮的政治前途捆綁在一起的,他聽了這樣的結果也是非常吃驚。牛大同給吳吉龍打了電話后,長喘了口氣,感覺自己也是儘力了,一切只有聽天由命。

「胡兄嗎?我吳吉龍。」吳吉龍當了部長后還是對胡寶亮兄長相稱。

胡寶亮才從省城回來,這時正在回中州市的車上打盹。

「你知道今晚市裏開常委會的事嗎?」

「什麼事?」

胡寶亮自然很快知道了今天常委會作出的決定。

他本來下午就到王副省長那兒取到了材料,還在王副省長那兒坐了許久。王副省長誇他年輕有為,後生可畏;胡寶亮聽后謙虛了一番,還請王副省長以後多多提攜;胡寶亮見王副省長對自己很是看重,就邀請了王副省長共進晚餐,王副省長假意推託了一下答應了。晚餐的時候胡寶亮自是必恭必敬的孝敬了王副省長,王副省長興緻很高,乘着酒興給他題了幅字,那是『與時俱進』四個大字。胡寶亮於是當夜就趕回中州市,他打算第二天好向老爺子彙報工作,並準備把王副省長的題字轉送給老爺子,讓他也高興一下。誰知樂極生悲,他在車上接到吳吉龍打來的電話,人頓時如墜冰窖。這一來,辦公室他是不敢回去了。但自己又能到哪兒去呢?他沒有想到自己苦心締結的中天大廈會崩塌得這麼快,甚至連他的政治前途也走到盡頭了,他實在是心有不甘啊!

胡寶亮把車開進了中州市最豪華的賓館揚子江假日飯店,開了間總統套房。自己在套房裏喝着路易十三,苦思著解脫之法。他這時還存在一絲僥倖,如果他矢口否認城南的土地開發與他有關,他們會拿他如何?他們應該拿他沒法的。但是自己的人會不會把他牽扯出來?他不敢肯定,特別是那個王春艷,她一個女流之輩,平素看重的就是個人的利益,如今在這個生死的關頭,她會不會主動向公安機關坦白呢?他在心裏替她回答:她會的。她一向顧及的當然是她自己。

王春艷現在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威脅着他的政治前途。但是如何除去她呢?此時,他的心中不知轉過千百個念頭,但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了。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來,一看是個不熟悉的電話,便猶豫着接還是不接。那電話卻像是催命似的一個勁的想着。當手機響起第二遍的時候,他終於還是惴惴著接了。

「喂,是老大嗎?」

卻是王老闆的聲音。驚得胡寶亮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王老闆從羈押室逃出來以後,不敢四處露面,一直躲在一處廢棄的工棚裏面,身上沒有錢,又冷又餓,無奈之下只有給胡寶亮打電話求助。

胡寶亮對王老闆打來的電話又驚又喜,自己剛才正愁著無人去堵住王春艷的嘴,王老闆不就是執行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於是立即吩咐王老闆到揚子江假日飯店來會面。那王老闆也是個獃人,沒去仔細想胡寶亮在中州市有房子住的,沒事跑到這高級賓館來幹啥?他沒敢問胡寶亮原因,也不想想自己已是個通緝犯了,到處都在抓他,可能剛走進賓館的大門就被人認出抓起來,他反正是服從胡寶亮慣了的,想也未想就答應了。

王老闆走近賓館的時候,才猛然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來。這回他總算是聰明了一點,動了一下腦筋。他沒有從那正門口進,找到賓館一個沒有人看守的側門悄悄的溜了進去;然後敲開了胡寶亮住的房間。

「王總,你來了,沒人看見你吧?」

「沒人看見,我走的側門。」

胡寶亮見着王老闆顯得格外的高興,關切地說:「王總,你今天受苦了。」

王老闆聽得這話差點掉下淚來,他還不知道胡寶亮此時已是自身難保。

「沒事!我在裏面還挺得住,沒說一句對不起老大的話。只是那個——剛出來,手頭有些緊——」

胡寶亮焉能不懂他的意圖,他在心裏暗暗罵着這個眼中只有金錢的傢伙;但他明白這時候正是用人之際,萬萬吝嗇不得,就從西裝裏面取出一沓錢來,「啪」的一聲放在王老闆的手心裏。

「王總,我今天手頭緊,身上只帶了這點錢,你先拿去用,以後我再給你!」

王老闆見胡寶亮如此仗義,感激涕零,忙把錢揣進腰包,連連說道:「謝謝老大,謝謝老大!」

胡寶亮臉一正,有意拉近兩人的關係。

「你我兩兄弟了,還說這些客氣話幹啥?!」

胡寶亮又轉了個語氣,

「只是,目前我們碰到了麻煩,我們一定得患難與共,同舟共濟,想個萬全之計順利度過這個難關。你,還有賈總、田耕農這些人我都很放心,都是些信得過的人;唯有那個王春艷,我不放心,她的性情你我都是了解的,她又熟悉中天房地產公司的內幕,恐怕這事要壞在她頭上。你覺得呢,王總?」

王老闆終於聽出了胡寶亮的弦外之音,見胡寶亮如此信任自己,便義無反顧主動請纓了。

「不錯,這個王春艷的確是個見利忘義的女人,萬一公安機關抓住了她,難保不會壞事,不如趁早把她——,省得誤事。」

王老闆用手作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胡寶亮見王老闆已經入彀,卻故作為難的說:「只是這事要秘密進行的好,我現在又沒有其他信得過的人——」

王老闆拍起胸脯來,直視着胡寶亮的眼睛說:「老大,你信得過我不?信得過我,我就去辦這事!」

胡寶亮喜出望外,撫摸著王老闆肩膀說,感動的說:「兄弟,不要說了,我怎麼會信不過你?好,你去!但要小心些,把這事辦妥帖,不要給人留下任何痕迹。」

胡寶亮說完又把王春艷家中的鑰匙遞給他,方便他行動,讓他把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王老闆一一答應了,告辭胡寶亮又從那側門出了賓館。

王老闆走後,胡寶亮感覺去了一塊心病,但終是愁苦不堪,不知這事情怎麼弄到了這個地步,突然間他想起了一個人,他撥通了張渝的手機號碼。張渝剛洗了臉腳準備睡覺,接到胡寶亮的電話,只得過來,只是奇怪胡寶亮這麼晚了怎麼還在賓館的。

張渝十幾分鐘后趕到了胡寶亮下榻的賓館。胡寶亮就把今晚市委常委會開會的情況大致和張渝說了,那聲音是低沉而又悲傷的,說完之後連道:「完了,我完了。」

張渝聽了也是如同晴天霹靂,半晌作聲不得,兩人相對無言。張渝眼睜睜望着胡寶亮悲哀欲絕的樣子,心裏產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他想了想,基於一種同情和僥倖心理,為胡寶亮最後一次出謀劃策。

他說:「中國現在的法制建設畢竟還不健全,城南片區的土地開發問題的確是鬧大了,但還不至於沒有辦法去彌補。就拿我們市中院來說,我們每年仍然有許多處置不下的案件,這些案件涉及面廣泛,影響深遠,我們往往就有全面考慮大局的意識,不會輕易下出結論,這樣的話就只有饒開矛盾,打一個巧妙的擦邊球。現在的問題是,就看中州市有沒有這樣的人物站出來為你打這個擦邊球。」

張渝這不輕不重的話,卻猶如一塊巨大的石頭投入到已經波瀾不起的死水裏,在胡寶亮心裏掀起了層層巨浪。胡寶亮眼睛一亮,彷彿黑暗裏看見了光明,不由得興奮起來。他緊緊的握住張渝的手,感激的說:「老張,謝謝你及時的提醒,你看我都亂了方寸了。我這次如能夠死裏逃生,絕忘不了你今天的金玉良言!」

胡寶亮以前從來沒有叫過張渝作老張的,都是稱張渝或是張庭長,今天他破例叫了一聲,,張渝心裏頭又震動了一下,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後來張渝給胡寶亮道了聲珍重,自個兒回去了。

胡寶亮聽了張渝的話,前思後想,覺得這是自己唯一的一條出路。不大一會兒,他就空着手出門了。這時已經是快到子夜十二點了。胡寶亮直奔張書記家裏,他要向這個待他如同父親和師長般的老領導懺悔求情去,如今只有張萬林才有這個能力挽救他。

這是農曆二月二十二日的事情。

張渝後來聽說,那天晚上正是胡寶亮被「雙規」的日子,不禁頓足長嘆。

「是我害了他!」

原來胡寶亮去了張書記家后,張萬林對胡寶亮這麼晚了突然造訪雖然有些吃驚,但也認為是在情理之中。胡寶亮是他多年的老部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人,自己把他如兒子一般看待,他現在已是窮途末路了,不找他張萬林,找誰去?張萬林也估計到胡寶亮可能會來他這裏,只是不曾想他來得這麼快。張萬林夫婦倆已準備要休息了。

「喲,是小胡啊。過來坐。」

張萬林的夫人見是胡寶亮深夜來訪,也沒責怪的意思,很親熱的招呼他坐下,還為他泡了杯毛尖清茶。

胡寶亮忙站起身說:「謝謝師母了。」

他一直都是這麼叫張萬林的夫人為師母的,已經習慣了。

張萬林趁胡寶亮和師母聊天的時候,到書房裏用顫抖的手給政法委書記郭明達打了電話,說胡寶亮現在在他家裏,馬上派人過來。然後張萬林從書房裏出來,那胡寶亮撲通一聲跪倒在張萬林面前!

師母嚇了一跳,不知胡寶亮這是所為何事,連忙起來拉他。

「小胡,你這是幹啥?快起來說。」

胡寶亮只是不起,哭着說:「老書記,這次您千萬要救我!」

師母一臉疑惑的望着張萬林,不知張萬林救他作什麼。

張萬林冷聲對她說:「別管他,讓他跪去!」

張萬林說罷走到胡寶亮的身後去,又罵道:「狗東西的,你以為跪下就能夠減輕你的罪過么?我當初真是瞎了狗眼看錯了你!」

「老書記,嗚嗚嗚——」

胡寶亮就跪在那兒嗚嗚的哭。師母見勢不對,從來沒見過張萬林如此嚴厲的對胡寶亮說話,也不再相勸,無助的望着胡寶亮。

胡寶亮一再哽咽著說:「我知道錯了,您救救我吧——嗚嗚——」

等胡寶亮哭了一會兒,張萬林才說:「你自己做下這麼大的事情,誰又能救你?我即便能容你,天也容你不得!黨紀國法容你不得!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叮噹——」

張萬林正說到這兒,門鈴響了。胡寶亮的身子不自然的抖動了一下。進來的是政法委書記郭明達和市檢察院檢察長,後面跟着兩個法警。胡寶亮一看,一切全都明白了,自覺的站了起來。郭明達當着張萬林的面給胡寶亮宣讀了「雙規」的決定。兩個面無表情的法警當即帶走了他。胡寶亮臨走時向張萬林投去怨恨的目光,那道目光如冰寒到極點,投在張萬林的心裏,結成了冰疙瘩。郭明達宣讀完決定之後,歉意地對張書記說:「張書記,今晚這事實在抱歉,請你要諒解。」

張萬林無力的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王春艷之死

王春艷絕沒有想到胡寶亮會率先將屠刀揮向自己;在她眼裏自己不但和胡寶亮有着肉體歡娛的感情,更重要的是自己和胡寶亮是牢固的經濟利益共同體;而且自己為構建胡氏集團立下了汗馬功勞,胡寶亮怎麼會捨得向她一個弱質女流下手呢?當然胡寶亮本人的確已不能親自實施殺人滅口的行為,因為他已在公安機關的掌控之中;但他提前安排的計劃卻仍在實施。

罪惡在進一步加深,王春艷並不知道死神已向她漸漸靠近。

晚上十點左右。

王春艷此時正在家中。她慵懶的躺在絲織鴨絨被衾中,心不在焉的看着一部不知道片名的電視肥皂劇。她在思念一個人,一個她沒有弄懂的男人。這個人當然不是胡寶亮,雖說她也沒完全明了胡寶亮的心思,但她多少還知道一些。那個男人卻不同。他看似博學多才,品質高雅,如同青蓮出入淤泥而不染,卻無意間踏入了這潭渾水;說他已被世俗玷污了吧,他卻在得到胡寶亮的好處后,隱隱露出些憂鬱,顯得不快樂。他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呢?他實在是令人摸不清,猜不透。

這個人自然就是張渝。王春艷心甘情願的把自己全部身家交與張渝,張渝卻不領情;以至於在和她有了肉體親密的接觸以後,兩人的關係反而愈加疏遠。而且她看得出來,張渝和他們庭的那個叫王倩的女人走得很近,張渝會不會是因為有了另一個女人的存在而故意疏遠她呢?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王春艷心裏覺得很不服氣,我有哪點比不上王倩那女人?王春艷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煩人的問題,想得累了,就倚在床頭想那晚和張渝在一起享受魚水之歡的情景。那晚他真的棒極了,直讓她欲仙欲死,可惜從此後兩人再也沒有重複那樣的歡愉。王春艷想到這裏就惆悵莫名,但她身體內隱藏着的某種慾望卻又本能地活躍起來,幻想着他此時此刻就在身邊,就像那晚用他那陽剛之手撫摸着她身體各個部位,每一寸肌膚都感受到舒暢無比。王春艷的精神漸漸迷亂,忘情的在床上來回翻滾,身子像蛇一樣不停的扭動,把那身體的敏感部位摩擦著壓在身子下的鴨絨被,感覺下面這男人的身體好魁梧強壯;口中禁不住嚶嚀出聲來,嬌喘連連,不一會兒,下面已是水汪汪的一片。待她的身體漸漸疲累,慢慢停歇下來,才發覺自己剛才只是處在幻想之中;不覺羞紅個臉,跳下床頭跑進衛生間用熱水沖洗身子。

王春艷在裏面大約洗了半個來鐘頭。

就在這段時間裏,王老闆已經不聲不響的打開門進了房間。他先是到王春艷的卧室去看了一眼,見床上弄得亂七八糟的,又掀開被子,見那毯子上留有濕漉漉的一處,就皺着眉頭退出了卧室,站在客廳中央等著王春艷洗完澡出來。王老闆在客廳里等了許久,接連抽了四五支煙,猶不見王春艷從衛生間出來。他心裏有些不耐煩了,暗罵道:這狐狸精洗個澡怎麼要花那麼長的時間?又疑惑王春艷是不是得了風聲,知道自己要來這裏害她,正在裏面籌劃着逃跑的法子。他心裏不塌實,眼睛就一眨不眨的把那衛生間門盯得死死的,生怕人從眼皮底下溜走了。王春艷還不知道屋子裏多了個人,不慌不忙的在裏面沖洗身子,終於洗凈了,從裏面赤裸裸的出來。她洗完澡一向喜歡赤裸裸的呆在屋子裏。待她發現屋子裏突然多了個人,認得是王老闆,遂驚呼一聲,掉頭縮回衛生間,重新裹了條浴巾才出來。

「你是怎麼進來的?!」王春艷氣得臉都變了色,出來后就質問王老闆。

王老闆也不是存心要嚇她,就聳聳肩膀抱歉的說:「我也沒法子,是老大讓我來的,鑰匙是老大給我的。」

王老闆說完把鑰匙拿出來在王春艷面前晃了一下。

王春艷毫不客氣的把王老闆手裏的鑰匙拿回來,余怒未消。

「事先也該和我說一聲嘛。嚇了我一跳。」

王老闆也不知道王春艷這話是在抱怨他還是胡寶亮,習慣地聳了聳肩。

「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城南土地開發的事搞砸了,公安機關正在查這事,讓你立刻離開中州市,今晚就走。你快去收拾收拾。」

王春艷聽到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她猶不確信王老闆的話,就反問王老闆:「你不是被他們抓起來了嗎,怎麼出來了?」

王老闆輕蔑的笑了一下,得意的說:「那些小兒科的玩意兒,哪兒就能困住我?我這不好好的出來了。」王老闆用手輕鬆的比劃了一下,彷彿他真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似的。

「那你等會!我收拾一下。」

王春艷見他人確實已經出來,手裏又拿着胡寶亮的鑰匙,這套房子只有她和胡寶亮一人一把,便不再疑他;匆匆到屋裏找了衣服穿上,又打開保險櫃,把裏面的現金、信用卡以及首飾等物收拾了,放進一個密碼箱裏。王春艷這幾年委實掙了不少錢,光是這未來得及存入銀行的現金就有一二十萬,放在箱子裏沉甸甸的。王春艷感覺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又拿出唇筆來準備簡單化妝一下;她正在專心地勾那細細的唇線時,突然眼前一暗,停電了。四周黑糊糊的,王春艷正待叫一聲「王總」,還沒來得及出聲,那王老闆就用王春艷剛脫下的長絲襪從後面使勁勒住了她脖子。王春艷不明白王總為何要下如此毒手,又發不出聲來申辯,雙手胡亂無力的在空中揮舞了幾下,一會兒便沒氣了。王老闆確定王春艷已經咽氣,才鬆開手,又將屋子裏的電保險閘刀恢復原位,屋子裏明亮如初;他看見王春艷凸起的眼睛並未閉上,瞪着一雙大眼困惑的瞧着他,心裏才害怕起來,慌慌張張的抱起王春艷的屍體平放在床上;又把房間四處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然後把廚房的天燃氣打開,製造出王春艷因天然氣中毒死亡的假象來。

王老闆佈置好一切,感覺萬無一失,就提着王春艷收拾好的密碼箱出門了。但他的運氣實在是糟到極點,他出門后立即給胡寶亮打電話彙報這邊的情況;哪知胡寶亮這時已被宣佈「雙規」,他的手機正好給公安機關提供了線索。當天晚上胡寶亮的手機是關着的,第二天一早,公安局便派了專人接聽那個手機。王老闆給胡寶亮打了一晚上的電話聯繫不上,心裏一直不塌實,一宿都沒睡好;一早又給他打電話,這回卻撥通了。

王老闆興奮的在電話里說:「老大,這邊的事已經辦成了,你看接下來我們咋辦?」

那邊警察一聽是王老闆的聲音,也興奮不已,拿張紙條寫上:指定他到信得過的地方去!寫完遞給胡寶亮,暗示他要配合公安機關的工作。胡寶亮無奈,只得接過電話吞吞吐吐的說:「你——咳,先到我家裏去吧。」

公安機關得到這一消息,迅速就在胡寶亮家附近佈置了警力。那王老闆果然毫無警覺的來到胡寶亮家,沒來得及反抗就被警察擒獲了。警方從他的兜里搜出了大量現金還有信用卡。那信用卡就是王春艷的。

張渝服刑

市委常委會開過後的第二天。

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院長朱援朝通知了鳳南縣法院的院長李時新到市中院彙報城南土地拆遷的工作。

李時新知道城南拆遷工作始終有些紕漏,第三天他帶着忐忑不安的心走進了朱援朝的辦公室。李時新彙報說:「我們是按照縣委常委會的精神在執行,我們事先也到被執行人家中摸了底,知道群眾的反對呼聲強烈。但是我們在常委會上只算是列席代表,雖說我們國家體制是一府兩院制,檢察院和我們在常委會上卻說不起話,人家公安局局長還是常委之一,我們——只算個球。」李時新意識到自己帶了髒話,看見朱援朝的眉頭皺了一下,連忙更正說:「對不起,說急了點。這事確實是這樣,我們在縣委常委會上據理力爭,但是我們沒有表決權,常委會上定了的意見,我們只有執行命令。」

朱援朝聽了,一時不好再說什麼,他對李時新的話也有同感,他在市委常委會上的地位何嘗不是如此呢?人家開會邀請他去列席,還是看得起他,不高興了連通知他都免了。這是中國現行的行政體制所決定了的,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久之也變得無奈。市公安局局長歐陽錦輝資歷雖比他淺得多,但他也是市委常委成員。朱援朝並不是對歐陽錦輝個人有什麼意見,歐陽錦輝的工作能力是非常勝任市公安局局長這一職務的。但兩人到市裏開會時就是感覺彆扭,不但是朱援朝如此覺得,連歐陽錦輝自己也感覺到了。有時歐陽錦輝到法院來談工作,朱援朝堂堂一個中院院長,還得拿個筆記本給歐陽錦輝作彙報。雖然歐陽錦輝開玩笑叫他不必如此,說自己不習慣這樣,但朱援朝還是不得不這樣做,這就是制度使然。

朱援朝無力的朝李時新揮揮手,告訴他:「這事到此為止吧,盡量妥善處理好善後事宜,抓了的人趕快放了,給人家做好解釋工作。」李時新一一記下了。朱援朝心情複雜的對李時新說:「行了。你可以走了。」李時新見朱援朝痛苦的模樣,知道他心裏也不好受,默默的退出了他的辦公室。

然而這事還沒完。

自從胡寶亮被宣佈「雙規」以後,整個事件在中州市大街小巷傳得神乎其神。有小道消息傳聞:中央紀委早就派人在中州市駐紮了半年,專門查處這起案件。胡寶亮還不算是裏面職務最高的,他的背後還牽涉著省城大人物,甚至張萬林書記本人也脫不了干係,云云。

張渝從不愛打聽這類消息。但閑言碎語照樣傳到他的耳朵里來,中國好事者太多,彷彿有一天不說長道短,嘴上便要生蛆,甚而至於四處亂爬。

在中州市中院如要在這方面給幹部排個名次,麥家慶無疑應是數一數二的奇才,他每天在辦公室不斷翻新著花樣,給大家不厭其煩的解說。連一向不愛湊熱鬧的王倩也被吸引了過去。只見麥家慶薄薄的嘴唇不停歇上下翻飛,「這事呀,說來也玄。據說,胡寶亮這次出事也不是偶然,他這叫自食其果。去年夏天他在省城娛樂城玩樂,和另一個人為一個歌女爭風吃醋,把人家給打傷了。你猜那個人是誰?那可是京城高幹的子女,回去之後誓要報此仇。等胡寶亮事後得知已經晚矣,因此結下這個梁子。你們看,現在這不就應驗了?」

大家全都點了點頭。麥家慶有些得意,又說:「聽說,我們中院有幹部牽涉到這個案件裏面。」眾人忙問:「是哪一個?」麥家慶裝出神秘兮兮的樣子,說道:「這個嘛,我不說,將來你們會看到的。」「嗨!你還不如不說,討厭得很。」眾人都責怪麥家慶弔人胃口。麥家慶卻不生氣,看見大家意猶未盡的樣子,心裏反而高興得要命。

王倩聽得這消息,也在琢磨這人會是誰。她走進張渝的辦公室,準備聽聽他的分析。張渝對院裏的情況更熟悉一些,或許他也知道這事。

張渝正在辦公室清理文件和書籍。他並沒察覺王倩的進來,待回過頭來看見面前立着個人,竟嚇了一跳,手上抱着的一摞書也拿不穩,「嘩」地散落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王倩忙彎腰幫他揀書。

「你幹什麼嘛,進來門都不敲一聲。」張渝心有餘悸,責備她說。

「你最近膽子也太小了,進來一個人都把你嚇成這樣,好意思怪人家。」王倩嗔道。把書揀起來后,又問他:「對了,『傳聲器』說我們院裏也有人牽涉到胡寶亮的案件中,你分析一下會是誰呢?」又自言自語的說:「我看張副院長最值得懷疑。」

張渝把臉一沉,默不作聲的坐在椅子上,兩眼直勾勾的看着牆上的掛鐘發獃。王倩把書給他齊好后,見他仍然不動一下,就從張渝的左邊轉到右邊,還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他有何反應。張渝卻似睜眼瞎般,只是盯着那掛鐘一動不動。「什麼嘛,不理人家!」王倩以為他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故意作出這樣子給她看,也賭氣離開了辦公室。

這樣呆了半晌,直到某根神經末梢突然被觸動才驚醒了過來。他想起一事,徑自走到楊興萬的辦公室。楊興萬正在埋頭寫審理報告。

「興萬,最近幾天有案子審理沒有?」楊興萬抬起頭,不解的望着張渝,張渝突然向他提起這個問題,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反問張渝:「你平時不關心這種事的,今天咋個了?你是不是想學那諸葛孔明事必躬親喲。」

「哪兒的話,我很久沒有審理案件了,只想再次體會一下那種感覺罷了。」張渝不悅的說。

「哦,這個容易嘛,我來安排一下。」楊興萬看了一下庭審時間安排表,說:「這個星期五,就有一個借款合同案。案情不複雜,你看怎樣?」張渝答應道:「行,那就這樣定了。」

星期五早上。張渝早早穿好法官袍來到審判法庭。他想熟悉一下這裏的環境,讓自己的身心與場景融為一體。當法官自己與法的精神合而為一時,案件的審理過程就變得神聖起來,給別人和自己都是一種藝術的享受。這是張渝多年以來審理案件作出的經典結論。

他走進法庭后,眼睛習慣地看了看牆上掛着的國徽,它仍是以前那麼耀眼奪目。今天的張渝卻不敢與之對視,因為他心底有些發虛,連忙轉頭看向別處。

審判台上,兩把審判員的椅子被人並列安放在正中,那是審判長的位置。審判長的椅子卻被人孤零零的擺在審判庭角落處。

張渝心裏一驚,正欲發作怒罵。書記員也到了,尖叫起來:「呀!是誰把椅子弄得亂七八糟的。」合議庭成員也到了,連忙上去把審判長的椅子搬回正中,然後對張渝歉意的笑了笑。張渝皺着眉頭,一聲不吭。

雙方當事人也到齊了。書記員宣佈法庭紀律。法庭審理開始。

由於開庭前發生的這一起不愉快的插曲,張渝無法調整出最佳精神狀態,整個審理過程顯得平鋪直敘,沒有精彩的地方,但總算將審理程序拉完了。

「本案待合議庭合議之後將擇日宣判,現在宣佈休庭。」這話說得綿軟無力,張渝感覺了結了一樁心事,長長的吁了口氣。

他脫下法官袍,走出審判庭,準備回辦公室。兩個一老一少的警官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對對直直的走向他。這一老一少把證件一亮,年少的說:「你是張渝吧?」張渝還不清楚這意味着什麼,茫然點了點頭。「我們是市公安局的,現在有充分證據證實你涉嫌一起經濟案件犯罪,你被逮捕了,這是逮捕證。」

張渝懵了一下,一下反應過來。其實他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也不驚慌,淡淡的對他們說:「你們能不能等會,我把衣服交給他們?」說完揚了揚手中的法官袍。

年少的似乎吃不透可不可以這樣做,用眼徵求年老的主意。年老的遲疑了一下,對張渝點點頭,說:「你去吧,快去快回。」

張渝輕輕說了聲:「謝謝。」轉身進了法庭。看見書記員還在與當事人核對筆錄,就對她說:「麻煩你把我的衣服帶回辦公室去。」說完這話轉身又走了。書記員愣了一下,沒明白他這意思。

兩個警官在門口等着他,見他出來才鬆了口氣。「我們走吧。」張渝笑着對他倆說。出來后看見壩子上停著一輛公安的車,估計是他們開來的,主動打開車門上去了。一老一少相視一笑,也沒多說話,跟着上了車。

待書記員和另外兩個審判員回過神來,跑出來看,警車已經呼嘯載着張渝駛出老遠了。

中州市法院頓時像引爆了一顆炸彈一般喧鬧起來。

朱援朝聽到這個消息后大吃一驚,他完全沒有料到張渝也會牽連到胡寶亮集團中。在他印象中,張渝的原則性是很強的,誰知他也在暗中收取了中天房地產公司的好處。他長嘆一聲:「哎!用人難呵。」

張渝被宣佈逮捕后,自知一切都為時已晚,心情反而輕鬆起來,睡覺也比原來踏實了許多,他在公安機關調查時,一點都不隱瞞,把自己在中天房地產公司的所作所為全部交待得清清楚楚,並且還談了自己深陷其中的感想。

張渝認為,自己身為法院幹部,在知道胡寶亮集團違法征地的犯罪事實后,不但沒有制止這種行為,反而助紂為虐,為其出謀劃策,甚至收受了胡寶亮集團提供的大量好處。究其原因,還是自己平時疏於政治素質修養,缺乏同邪惡勢力作鬥爭的勇氣和決心造成,所以沒有經受住金錢和權力的誘惑。張渝為自己沒有堅守住法官的職業道德懊悔不已。

交待完了,張渝把自己收受好處費的記錄和存摺全部交了出去,竟有七十餘萬之多!張渝交待了自己所有的犯罪事實后,長期以來背負的精神壓力也隨之消失了,那晚他終於睡了個安穩香甜的覺。張渝對徹底交待出自己的犯罪事實一點都不後悔,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他對不起一個女人,自己辜負了這個善良美麗的女人對他的期望,甚至揮霍、浪費了人間至誠的信任,最後終於失去了真誠的愛!這個女人當然就是王倩。張渝是中州市中院的幹部,所以對他的審判是在鄰城的法院進行的;其他的人都是在中州市中院就地審理。

張渝因為受賄事實成立,金額較大,但具有自首情節,並且主動交出受賄贓物,認罪態度良好,所以從輕處理,依法判處有期徒刑五年零六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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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情慾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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