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禮

送禮

張渝自從提為副庭長之後,他的社交圈子比以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語。平日裏除了和胡寶亮等人喝茶、吃飯以外,還要應酬許多中州市企事業單位頭腦人物的邀請。以前這些人是不屑於招呼他的,即便是他們單位有案子在張渝這裏,他們也是很少親自出馬的,一般都是來個副總與張渝接觸。如今張渝的身份不同了,伴隨而來的名譽地位和說話的分量又有不同,他們自然想方設法巴結他。

張渝本來對這些前倨後恭的傢伙心生厭惡,可人在官場,許多事身不由己,再聽着人家軟綿綿的吹捧,他久而久之也陶醉其中,感覺自己應該算是個人物了。這種感覺像吸食大麻的人,聽不見有人說自己的好話,就渾身不自在。難怪那全乾德這麼多年一直要守在庭長位置上,捨不得走,原來有這許多好處。

張渝的應酬多,和王倩在一起的時間自然就少了,有時候徹夜不歸,王倩少不得有了一些怨嘆。「渝,你平日裏真的這麼忙嗎?有些應酬你可以不去的。」哎,你不大懂,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我也不想去,但不去不行啊。」張渝這時候就露出一臉的無可奈何。「我不信!你原來沒當庭長時還不就這麼過來了?」王倩理直氣壯的反駁他。「原來?哎,說了你也不懂。」張渝自己也分不清楚原來和現在為何不同。這樣的回答無疑是八面來風,摸稜兩可。於是王倩氣鼓鼓的找不到新詞和他理論。爭論的結果卻是張渝這天吃不到王倩做的飯菜,張渝只好認了。誰叫他不做好男和女人斗呢?

但是應酬雖多,卻有一件好處。每次張渝應酬下來,都會得到別人給的一個紅包。紅包里金額大小不一,有上萬元的,也有幾千元的,通常不會低於二千元。張渝開始還自覺拒絕了一陣子,後來人家認為張渝不給面子,故意裝廉政,有朋友就勸張渝別這樣,苦口婆心的陳述了厲害關係,張渝最後還是自覺接受人家的紅包了。

久而久之,張渝就習以為常,如果有時人家匆忙中忘記了給紅包,張渝還不大高興,認為請客的人不夠禮數;但他也不會向人家索取,他還沒到這個貪婪的程度,人家想起來了也會回頭給他致歉並補上。

張渝有個習慣,就是收到每個紅包都會在上面寫上某某人的名字或是單位。這樣做的目的也沒別的原因,他是提醒自己在辦案時盡量照顧到這些人的利益,別哪天忘記了,他們找上門來興師問罪,那就尷尬了。在收到的紅包中,他留下一小部分開支,別的都交給了王倩,他認為女人比男人會管理錢財。王倩自然又要勸解他一番,「渝,這錢收得么?」張渝反倒勸她:「你不管,人家都在接。你存起來就是。」王倩見勸不過,只好由他。

應酬多的好處很多,還有一個就是消息靈通。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張渝和王倩都在家睡懶覺。十點半左右,張渝的手機響了。張渝不情願的摸到手機一看,是個不熟悉的電話,以為對方打錯了,就懶懶的問:「喂,你找哪位?」

對方顯然認識他,明確的說:「張庭長嗎,我是藍天公司的王大易啊。」

張渝沒聽說過王大易的名字,就問他,「什麼事?」王大易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們院張副院長夫人的婆婆今早去世了,現在正在她老家辦喪事,你去不去?去的話,我一會兒就來接你。」

張渝一聽,知道是躲不過的差事,又得去送禮金,就說:

「去吧,我在城南路建新街45號等你,到了打電話。」

電話接完就起床洗漱,又問王倩去不去。王倩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說:「不去,不去!」張渝其實也不想王倩一起去,正好作罷。

王倩像想起了什麼事,她告訴張渝一個秘密:這張副院長其實是個大色狼,有一次在院裏組織的春遊爬山活動中,他故意跟在她的後面,乘她不備,偷偷摸了一下她的臀部!他卻一臉壞笑沒事似的。她當時氣壞了,但礙於他副院長的面子,沒有大聲喊叫,連忙離他遠遠的。王倩還說,院裏許多姐妹都說他壞得很。

張渝第一次聽到王倩說出張副院長的德行,也有點氣憤,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說:「哎——我還是得去走個形式,真是為名所累哦。」

以前張渝知道了某個領導的親屬去世,是不必一定要去的,而且這些消息不一定傳得到他的耳朵里;自己即便是厚著臉皮去了,獻上一點微薄的禮金,人家也是把他視作透明人當沒有來過;現在張渝不同了,一來他是民二庭的負責人,張副院長是他的直接領導,二來張渝有了奉獻的資本,不再囊中羞澀。原來的張渝送三五百元都覺得心疼,現在送個三五千元也無所謂。

大約十分鐘之後,王大易打電話來說,「我到了哦,你快下來。」

「知道了,就來!」張渝不好意思讓人家久等,拿起包就出門了。

王倩見張渝堅持要去送這個人情,有些失望。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發獃。張渝自從當上負責人之後,許多地方都讓她弄不明白。她無法理解男人們為何非要做些面子上的功夫,這些事在她看來完全沒有必要去做的。他倒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男人,平日不時買些女人用的東西討她的歡心,只是當時雖覺甜蜜,但事後並不覺得真正開心。她自己倒疑惑了,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呢?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張渝下了樓,看見路旁一個矮胖的人向他招呼,估計就是王大易了。這一見到王大易本人,才想起這個傢伙是在哪次酒席上見過的,但後來沒有任何聯繫,所以印象不深刻。

「張庭長你好!」王大易卻似和他極為熟絡,忙給張渝打開了車門。

「王老闆好,實在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了哦。」張渝也禮貌的向王大易問了好。

兩人上了車出發了。王大易對張渝仍然居住在這樣差的環境十分驚訝,他問:「張庭長,你怎麼還住在這兒呀?」

張渝聽出那口氣好似自己住在這兒很沒面子,雖不以為然,又不好說破,只好撒了個謊說:「哪裏喲,只是臨時在這裏租房子,目前正在考慮買一套新房子。」

其實張渝也不算真正的撒謊,房子是人家王倩的,他自己租的地方還不如這裏呢。

張渝和王大易在正午前趕到了張副院長夫人的娘家,這是一個老式四合院,這種院子在中州市已經很少見了。

靈堂就搭在院子裏,正放着哀樂,院子裏到處坐滿了人,院子外面停了許多輛高級轎車,張渝發現好幾部本院的警車也停在那裏。那喪事接待處設在靈堂旁邊,張渝就準備從皮包里掏出禮金來登記。

這時,王大易遞過來一個厚實的信封,大方的說:

「張庭長,這裏我準備了兩份禮,這一份你拿去登個記。」

張渝怎好意思去接,還待推辭。

「這怎麼行呢?」

王大易就硬塞給他,豪氣的說:「我們兩個還客氣啥?誰跟誰嘛。」

王大易財大氣粗,聲音宏亮,立即有幾道目光聚集了過來。張渝怕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事來,就勉強把信封接過來,順手丟到登記的桌子上。

接待的人是個中年男子,神情漠然的問他:「叫什麼名字?」

「張渝,三點水那個渝。」

「多少金額?」

「不知道。」張渝才拿過來還沒數呢,就把一沓錢從信封里取出來遞給他。

「你幫我點點吧。」

「呵呵,你是今天第三個這樣的人了。」

那人白了張渝一眼,見怪不驚的接過那沓錢來,放到點鈔機里噼里啪啦數起來,點出剛好是五千元人民幣。王大易送的禮金則是一萬元。

他們來的正巧,剛好趕上招待賓客的流水席開始。

「兩位,這邊請。」於是馬上有人來把他們帶到屋子裏面吃飯。

張渝在屋子裏面才見到了張副院長和他年輕的夫人。張夫人還在打最後一圈死人麻將,張副院長則站在她身後替她把陣。

「哎喲,張院長,節哀節哀。」張渝忙和張副院長打了招呼。

「小張,你也來了。」張副院長的心思全放在夫人的麻將桌上,眼睛只瞟了張渝一眼,連手也沒握。

「恩,張院長,你們玩,不用管我們。」張渝估計這圈麻將對他夫人很兇險,也沒再說話打擾他們。他和王大易靜靜的站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今天來的人真多。」「是啊,我看見有幾個市裏領導也在。」

果然一兩分鐘后,聽見那女人一陣歡呼聲,「啊,七對自摸!」張副院長這才走過來,正式與張渝和王大易握手,說道:「感謝你們的光臨了!」人情才算徹底到了位。

夫人一會兒也過來了,向張渝他們道謝,「張庭長,謝謝你們的光臨。你看,你們一來就給我帶來好運,剛才那把七對自摸好爽啊!」她還沉浸在那把自摸大和的喜悅中。王大易連忙開口說話了,「哪裏,還不是夫人你自己的運氣來登了(川話,好得很的意思)!」夫人聽得此話喜笑顏開,但看王大易面孔陌生,問道:「這位是張庭長的朋友?」張渝連忙介紹道:「這是藍天公司的王老闆,和我同來的。」張副院長在旁點了點頭。

「哦,招待不周,你們自己隨意啊。」夫人看上去還是光彩照人,沒有辦喪事的悲哀,倒似開心得很,除了因為剛才和了一把七對自摸,還因為這裏從未來過這麼多的達官貴人,她覺得面子十足。

只有她的父母,一對看上去和張副院長年齡差不多大小的中年夫婦走過來,流露出傷心欲絕的哀愁,客氣地向張渝他們致謝。張渝照例又說了些節哀順變、保重身體諸如此類的話,也不知人家聽進去沒有,兩老表現出木訥的樣子。

張渝和張副院長沒有同席,其他還有很多貴賓。他還是和王大易坐在一塊,坐上桌不久菜就上齊了。張渝正吃着,突然門外響起的一陣炮仗聲,那聲音噼里啪啦震山動地,一直響到吃飯結束;旁邊擺道場的道士也賣力地把那嗩吶吹得鬼哭狼嚎。

吃完飯後,王大易說:「張庭長,我下午還有點事回去處理,你看——」張渝不待他說完,就說:「我也想早點回去,我們一道走吧。」

王大易本來還想單獨找夫人說兩句話再走,卻沒看見那女人。兩人匆匆告辭張副院長上車走了。

這是一頓代價昂貴的喪事席,飯菜質量雖然不錯,但張渝吃得一點兒不舒服,出來后很久耳根里猶還響着炮仗聲。這聲音終不停歇,甚至竄進他的五臟六腑,將中午吃下的飯菜攪了個天昏地暗。

車上,王大易又遞給張渝一個信封,說:「張庭長,今天謝謝你能陪我來。」張渝愕然,不明道:「謝我幹什麼,我還得謝你哩,要不是你提供的消息,這事我哪兒能知道。」話雖這樣說,那信封卻還是習慣的接了過來。王大易笑了笑,不再說話,假裝專心開他的車。

後來張渝坐在車上感覺胃裏直冒酸水,就強忍着壓住那股酸水,一路上又打起酸嗝來。

那嗝一直到晚上都未止住。王倩就笑他,「這頓飯你不該去吃的,遭報應了吧?」張渝只好默不作聲,王倩拿了幾粒斯答舒給他吃下才好點。

求說法

同樣是死者的葬禮,劉正紅的喪葬卻十分的冷清。因為主角只有一個——他的男人李國旺。二伯他們幫忙在鄰村尋了塊地把劉正紅的骨灰草草安葬了。

劉正紅的父母倒是來過,但是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何等悲愴的事!而且劉正紅是兩老中年得女生下的獨苗,兩位老人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相繼病倒了。

李國旺就兩頭忙,幾天下來人也蒼老了不少。李國旺去看兩位老人的時候,他們看見李國旺日漸消瘦和愁苦的面容,苦勸着他不要再過來照看他們了。李國旺卻是個倔強的性格,越是這樣,他認為越要代替劉正紅盡到照看老人的職責。

這天他又來到兩老的家,先向兩老問了好,就去廚房查看老人這兩天吃的東西。誰知走進廚房一看,灶爐子是冷的,一點火星都沒有,不知熄滅了多久;鍋里的食物也是兩天前剩下的,再看看水缸里的水,已是快要見底了。

李國旺一陣心酸,自責著,我怎麼這麼糊塗啊?這兩天都沒過來看看兩老吃些啥東西。這如何對得住九泉之下的妻子?李國旺心裏滴著血,默默地升起爐火,為老人熬起粥來。

在熬粥的空隙里,他又擔起水桶去山邊的水井挑水。老人住的房子離水井比較遠,挑水一直不方便。李國旺和劉正紅婚後這挑水的任務就義不容辭的落在李國旺身上,即使有忙不過來時候,李國旺都請人為兩老把水缸的水挑得滿滿的。

等李國旺挑了第一擔水回來,老岳母心疼的叫住了他,「國旺啊,別再去擔了。我們兩個老的用不了多少的,一擔水就夠用了。來,休息一下!讓媽看看你,又瘦了。」

「沒事的。媽,我不累,外面風大,你進去吧。」

說完把水倒入缸中,又挑着空桶走了。老岳母看着李國旺遠去的背影,在竹林深處轉了個彎看不見了,嘆道:「哎!造孽喲,多好的實在人啊!」

她越發想起自己的女兒來,她如果還在的話,他們該是一對多麼幸福的人兒。一陣凜冽的寒風吹來,吹得四處竹葉颯颯作響,吹起老人頭上的根根銀絲,在空中無助的飛舞。「造孽喲——」老人落下兩行濁淚,蹣跚著步子進屋去了。

中州市農村死了人有箇舊習俗,叫「出七」。死者安葬了,每到第七的一天要為死者燒香燭、錢紙,一直要燒到七七四十九天為止。據說這樣的話,死者的亡靈才會在地底下安息。李國旺在「出七」之後,才到鎮派出所去打聽案件的進展。

鎮派出所的一個副所長告訴他,「劉正紅死亡一案,不歸鎮派出所管,鎮派出所沒這樣的偵破能力,已經由縣公安局正式立案了的,具體情況得去那兒問。」「哦,是這樣啊。」李國旺聽了副所長的答覆,半信半疑,他只得謝過人家,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這天氣依然的陰冷,一股寒風迎面吹來,李國旺本能的裹了裹棉大衣。他伸手觸及裏面的一層毛衣,心裏湧起一絲溫暖和悲傷。這件毛衣對他有着特殊的意義,它是劉正紅生前加班加點為他編織的,那時他還勸她不要這麼辛苦的織衣,多注意休息,可她固執的要快些織完,好讓他早點穿上禦寒。如今人去物在,怎不勾起他的無限憂傷和懷念?

李國旺好不容易等到一輛開往縣城的公車,這輛老式的公交車載着他走走停停到了縣城。這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他找到縣公安局辦公地方,門衛告訴他,他來晚了,人都下班了。李國旺很着急,現在回去已不可能,早就沒班車了。

李國旺就在縣城裏瞎轉,想找一家便宜一點的旅館住下。他兜里還有二百多塊錢,住宿的費用應該是沒問題的,但這錢要節省著用,一定要用在刀口子上。農家樂沒開了以後,現在身上的錢是用一分則少一分了。

李國旺盡揀偏僻的地方走,走到天已黑盡了,肚裏咕嚕嚕直叫喚,看見路邊一家麵館,就拐了進去,叫了碗刀削麵填了肚子。吃飽后才覺得身子暖和了些。

「老闆,這裏有沒有最便宜的旅館?」李國旺問麵館老闆。

「有啊!一晚上五元的通鋪。」

那麵館老闆也是剛從農村來城裏做生意,以為李國旺是進城打開的,自然惺惺相惜,熱情的告訴他:「兄弟,你從這裏走向左拐五十米,再向右拐走,不到二十米就到了。」

「那謝謝了!」那老闆說得如此詳細,想來應該沒錯,李國旺謝過老闆后就按他說的方向去找。

果然走了一會毫不費勁找到那家旅館,而且價格確實很低,睡通鋪才五元錢一人。李國旺是不講究奢華的,只要有床有棉被就行了,於是交了錢登了記,到屋裏隨便尋了一間床倒床就睡著了。今天他走了這許多路,人實在是疲倦得不行。

到了半夜,他被陸陸續續進入這間通鋪房的房客驚醒了。這些人都是到城裏打工的民工,根本不顧及他人的休息,有的唱着黃色小調,或是發出些古里古怪的聲音,進出房間都把那扇門震得如山響。

屋子裏的味道逐漸變得複雜起來,有的是許久未換的臭襪子散發出來的,有的是勞動了一天身上的汗臭味,也有濃烈嗆人的葉子煙味道,還有熏人口鼻的陣陣狐臭味。

李國旺被驚醒之後就再難入睡,他只好躺在被窩裏思考着下一步怎麼走。他想了很多,腦子裏儘是房子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景象和劉正紅慘死的模樣。李國旺覺得自己真正是孤苦伶仃的無助,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但他強行忍住了。

這時房門「匡當」一聲又被人踹開了,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這人李國旺竟然認識,就是他們那個村的簡三娃,才和老婆離了婚,如今竟在城裏混了。簡三娃見房間里有雙眼睛關注着他,也往李國旺這邊瞧,他一下也認出了李國旺。

他像見着親人似的高興地走過來,驚訝地說:「旺哥,真是你呀!我以為我認錯人了哩。你怎麼住到這裏來了?」

李國旺苦笑着說:「你哥我現在落難了,你正紅嫂子上月才去世,是被人害的。公安機關立起案子,我正在為這事愁著找不到門路呢。」

簡三娃聽說劉正紅死了也很吃驚,李國旺又問簡三娃:「兄弟你最近在忙些啥生意啊?」

那簡三娃純粹是個市井無賴,李國旺原是知道一些他的劣跡的,但出門在外難得遇上同鄉,就忍不住關心地問起他。簡三娃自從和妻子離婚後,抱着最後的家當(幾套西裝、領帶和三部手機)離開了原來的家,其實也算不上什麼貴重物品了,整天在城裏到處瞎混,如今早已窮困潦倒,只剩身上穿的一件西裝和一部欠費的手機。

但他並不對李國旺說實話,卻說:「我嘛,在城裏一家公司打工,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嘛。」

「真的啊,三娃子你還真有本事。」李國旺對簡三娃也能在城裏紮下根,很是羨慕,少不得把自己這次來城裏的目的告訴了簡三娃,「哎,如今衙門裏頭沒有熟人打點,真難辦事哦。」

簡三娃聽了,琢磨著財神爺來了,只見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一轉。

「旺哥,你也不用太難過了,保重身體要緊。兄弟我在城裏還有些熟人,看能不能幫上忙,你等等,我打個電話來。」

說完就掏出那個欠了話費的手機,裝模作樣的撥起號來,他怕李國旺發現根本沒通電話,離得遠遠的,大聲武氣的說:「喂,張二哥嗎,我三娃子啥,我跟你打聽一件事,你知道我們村裏那個劉正紅的案子不?知道啊?哦,是這樣的,我明天到你那裏去打聽詳細情況?要得嘛,好的,再見。」

簡三娃掛了電話就向李國旺編了謊說,「這個張二哥是公安局的一個科長,是我的鐵哥們,我們經常在一起打牌的,他清楚這個案件,讓我明天上午去找他。」

李國旺此時猶如掉到井裏之人,突然見到井邊垂下救命的繩索,如何肯輕易放棄?就對簡三娃千恩萬謝,「哎呀,這事哥哥實在不曉得怎麼來謝你喲,我都莫辦法了,幸虧今晚上遇到了你喲!」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

簡三娃得意洋洋的儼然已是李國旺的大恩人,坐在李國旺床邊翹著二郎腿,享受李國旺嘴邊吐出的感激的話。

過了一會兒,簡三娃假意作出為難的樣子,說道:「旺哥,這局子裏面的人不好侍侯哇,你也知道裏面的行情,沒有幾個錢打通關節有點困難哦。」

李國旺聽了這話神色又黯淡下來,他喃喃自語,

「是啊,我也聽說過的,和他們打交道沒有錢是辦不成事的。這可咋辦呢?」

簡三娃又擺出一副為朋友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的氣勢來,

「旺哥,你放心!我和張二哥是鐵哥們,花不了幾個錢的,三五百元就能搞定!」

簡三娃本想說個上千元的數,又怕真把李國旺嚇住了,就捏了個較低的數字,試探李國旺的口氣。

李國旺聽了,仍是有些為難。

「兄弟,不怕說句笑人的話,你哥現在身上攏共只有兩百多塊錢,三五百元都湊不起呀!」

「這樣嘎——」

簡三娃委實沒有料到昔日的李老闆如今這樣潦倒,完全和自己差不多嘛。呸!真他媽晦氣。他有些失望,不過眼看到快到手的肥羊,他是捨不得放棄的。

簡三娃習慣性的吞了吞口水,假裝思索了會,繼而果斷地說:「那就這樣吧,實在不夠的話我就自己貼點,我就是放下自己這張老臉不要,也要把旺哥你交給的事情辦好噻。」

「三娃,那怎麼好呢?」李國旺又動了感情。

李國旺沒想到出門在外,還能碰上三娃子這種好人,以前簡三娃留在他心中的無賴形象已經蕩然無存,霎時高大起來。於是李國旺很受感動,忙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來,全是些散碎票子,兩張五十的,其他都是十元以下的零鈔。他仔細清理了一下一共是二百五十五元八角。李國旺將這二百五十五元八角齊齊的疊好,又用粗糙的雙手在床鋪角使勁壓了壓,才鄭重的交到簡三娃手裏。

李國旺拉着簡三娃的手,眼睛裏充滿著期待,他蠕動着嘴唇囑咐他,「兄弟,這事你哥就拜託你了!啊——」

說完又用力將簡三娃握錢的手捏了一捏。簡三娃握著這沉甸甸的錢,也不禁動了點惻隱之心,他差一點就要說出真話來,但他猶豫着又忍住了,他把這錢的零頭五元八角留給了李國旺。

他解釋道:「哥,你把錢都給我了,你咋個回去?這點車費錢你留着吧。」

李國旺想想也是,又千恩萬謝的收下了五元八角。還把簡三娃誇道,「兄弟你真是好人,想得這麼細緻。」

「說那些話,見外了噻,明天中午老地方見!啊——」簡三娃長長的打了個哈欠。

「好!明天中午我在這裏等你消息。」

李國旺和簡三娃約好明天在旅館等消息后,簡三娃倒床便睡了。他也太疲倦了,在和李國旺說最後的話時,已經是哈欠連連。李國旺卻整夜睡不着,他被突如其來的希望興奮著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上,簡三娃帶着李國旺殷切的期盼離開了旅館。不過,他不是按昨晚說的去找什麼張二哥,而是蟄到一家偏僻的茶館里繼續賭他的博。

李國旺還在旅館里苦苦的等着他的回信,左等右等都不見人影。

臨近中午,旅館的管理人進來問他,「大哥,你還住不住?要住的話得交今天床鋪費了。」

李國旺訕訕的說:「今天不住了,我等人咯,我們昨晚約好的。」

那人還算客氣:「哦,那你出來等嘛,我們好整理床鋪。」

「要得嘛。」又問了一句,「這間屋子住的那個簡三娃你認得不?」李國旺以為簡三娃算是這裏有身份的人了,所以語氣中充滿著自豪和期待。

管理員不屑的回答道:「他呀?怎麼不認識,我們這裏的老房客,老賭棍一個!整天不務正業,就知道打牌賭博,聽說他婆娘都和他打脫離了。」又納悶道:「不知怎麼搞的,他今天早上退房了。」

「是這樣啊?」李國旺的心涼了半截,自豪和期待先是被人無情的丟進水裏,又隱約感覺到這事不對勁起來,對簡三娃昨晚的言行產生了懷疑。李國旺想,繼續住下去是不可能的,身上的錢只夠回去的車費,只得退了房,卻仍不死心,蹲在那旅館的門口等簡三娃。

約定的時間早過了,李國旺決定還是親自到縣公安局去打聽情況。

李國旺忐忑著來到公安局大院,還好這時正實行的是早九晚五製作息時間,中午局裏都留有人值班。李國旺自從上次被公安機關拘留過以後,看見穿警察制服的人心裏都有些發怵,他怯怯的走近一個老警察。

「請問一下,上午這裏有個叫簡國棟的人來過沒有?」

老警察有點奇怪,搖搖頭。

「我不認識你說的簡國棟這個人,不知道他來過沒有。你有什麼事嗎?」

「那——有個叫張二哥的嗎,不是,我是說你們這兒有個叫張二哥的人嗎?他是你們這兒的科長。」

李國旺聽老警察說沒見着簡三娃,心裏頭着急又有些失望,只好顛三倒四如此這般說出來這兒的目的。老警察見他着急,就讓他慢慢的說,還為他倒了一杯開水,李國旺才鎮定自然下來。老警察聽完之後,耐心的告訴他。

「我們這裏沒有叫張二哥的科長,今天上午也根本沒有一個叫簡國棟的人來過這裏,因為所有進公安大院的人都要在我這裏登記,喏,你看就是這個。」

老警察就把那登記冊指給李國旺看,果然沒有,李國旺確定果真是受騙了。

老警察又說:「你說的那個情況,我可以幫你向刑偵科問問,你也可以直接問看他們。」

說完就撥通了刑偵科的電話。一會兒樓上下來了個中年警察,自我介紹是刑偵科的,姓劉。劉警官告訴李國旺:「劉正紅的死,主要是因為自己走路時不小心滑倒,后腰部撞在玻璃尖上,流血過多心臟衰竭致死。傾倒在地上的食用油和大門處破碎的玻璃尖是導致劉正紅摔倒致死的直接原因,該案屬於一般惡性治安案件,尚不構成故意殺人的刑事案件,所以,縣局已經責成鎮派出所查找並處理破壞玻璃和房間設施的人,另外受害者家屬還可以通過民事賠償途徑獲得經濟損失賠償。」

老警察盡量用李國旺聽得懂的語言又為他講了一遍,李國旺一聽這事就這樣完了,急得站了起來。

「啥?我老婆活生生的一個大活人被他們整死了,你們就不管了?」李國旺急得脖子上青筋直冒。

「小夥子,別這樣。」

老警察按住李國旺,叫他別激動,坐下說話。李國旺覺得太委屈了,不肯坐。此時,他想到了死去的妻子,即將失去的家園,還有銀行的貸款,和昨晚那個信誓旦旦的簡三娃,甚至他在看守所被人下黑手的情形……這一幕幕情節在他腦海里一一閃過,他覺得這世道實在是太黑暗,太不公平。他萬念俱灰,孤單無助,真想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以陪伴劉正紅已經遠去的靈魂,黃泉之路夫妻不再孤獨!老警察不知道李國旺此時正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好心地勸着眼前這個憨厚的年輕人,但不起什麼作用。

李國旺帶着滿腔的憤懣離開了縣公安局的大門。

還好那簡三娃良心發現,給李國旺留了五元八角的路費。李國旺花了五元錢買了回程的車票。到了車上才發現肚子餓得實在不行,他連早飯和中午飯都沒吃!於是他又用最後的八角錢買了二個面饃饃充饑,本來面饃饃五角一個,人家看他那飢餓凄慘的表情,就憐憫著八角錢賣了他二個。李國旺有了饃饃在胃裏撐著,心裏就不那麼恨簡三娃了,簡三娃雖然可恨,但他在最後一剎那能給他留下回去的費用,李國旺已經很知足了。

客車一路搖搖晃晃載着身心破碎的李國旺回到了來鳳鎮;到了來鳳鎮下了車,李國旺又往家趕路,走到家門口時已是疲憊不堪的,天也黑盡了。

尋找線索

這城市裏還有一個人深夜沒有回家,仍在外面四處奔波。他就是馬萬里。

馬萬里背負着莫大的冤屈,急於查明事實真相向社會公開,還其清白之身。自從那天小李告訴他中天房地產公司的情況后,馬萬里一直在明查暗訪它的後台老闆。他的老戰友汪副市長曾經告訴他,這家公司的後台估計就是市委最年輕的常委胡寶亮。

馬萬里清楚的知道胡寶亮的能耐,自己今後的路還很難走。胡寶亮現在不禁身居高位,而且還是張萬林跟前的紅人,很有可能就是未來中州市最高權力的接班人。路慢慢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啊;但馬萬里疑惑,胡寶亮的所作所為,張萬林是否都知道,抑或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切?如果是前者,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自己也別想沉冤得雪。

馬萬里為了洗清冤情,已經跑遍了中州市所有的娛樂洗浴場所。那個冤枉他和她發生了性關係的姑娘,早已不在康樂保齡球館,經理說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馬萬里在別處也沒找到那姑娘,無奈之下又回到康樂保齡球館尋找線索。可時間已過去那麼久了,這裏的服務員都換了好幾批,她們都說不認識馬萬里找的這個人。

馬萬里正在失望之際,突然一個大約十八歲的姑娘緊張地拉着他蜇進了一間空房間。只見這姑娘腰肢纖細,柳眉杏眼,腦後面扎在一束馬尾辮,馬萬里正詫異著,不知道這姑娘要幹什麼。她卻一語道破他的疑惑,

「你別緊張——我——不會害你的,我是海棠姐姐的好朋友——丫丫。」

其實緊張的是她自己,她的話音里有點哆嗦。馬萬里聽眼前的姑娘說出曲海棠的名字來,又自稱是她的朋友,心裏升起一點希望,他點點頭,問道:

「我不緊張,你也不要緊張嘛,你認識我?」

那姑娘發現真的是自己在緊張,才笑了,點了下頭,說:

「你前次來找海棠姐姐時,我就知道是你了,我還知道你是被他們冤枉了的官兒,海棠姐姐自從出那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然後又悲傷的喃喃說道:「也不知道還活着不?」

馬萬里聽了這話,也有些悲哀,他問丫丫:「那你知道她都住過哪些地方嗎?」

丫丫點點頭,其實她早就想去找海棠了,只是平時工作太忙,根本無暇去找她。

「好,我告訴你,你記好了。最早我們住的地方是朝陽區新店子二村205號,然後是——南明區走馬路46號,東城區蔡家坡12——8號,西城區王家壩149號,高新區二郎橋街77號,最後是市中區解放路108號。你記住了嗎?」

丫丫就一口氣按住過的先後順序告訴了馬萬里五六個曾經住過的地方,時間最近的是在解放路108號。馬萬里不知道這些姑娘為何要如此辛勤的換住處,他只得用筆將丫丫說的地址一一記在紙上。

丫丫看出他的不解,不好意思的解釋:「我們做這一行的最怕警察和那些壞人,他們要找我們的麻煩。沒辦法啦,只能不停的更換地方。」

馬萬里還是聽不懂丫丫的話,這警察找麻煩那是他們在履行公務,壞人找他們什麼麻煩?什麼樣的算是壞人,哪些又算是好人?好人與壞人的分界在哪裏?丫丫也沒有告訴馬萬里答案,馬萬里也沒問,這些是無關緊要的,關鍵的是按照丫丫說的地方去找人。

「小丫。上工了!」這時,門外有人喊小丫。

「喂,來——了!」

丫丫又緊張起來,先答應了一聲。

「我得去上鍾了,不然他們要到處找我的,你有海棠姐的消息就告訴我一聲。」

丫丫說完就想溜出門去。馬萬里急急的喊住了她,

「姑娘等等,這是我的電話,你拿去,你這兒有了海棠的消息也和我聯繫。」

馬萬里就在剛才那紙上右下角寫上自家的電話,撕下來遞給丫丫。丫丫接過來答應了,慌慌張張地出門看看,左右沒人才伸進頭來對馬萬里說:「我上鍾去了,外邊現在沒人,你也可以出去了。」

「嗯,好的,謝謝你!」

直到這時,馬萬里才匆匆向丫丫道出謝謝二字。

馬萬里回到家裏,心裏頭有些興奮,特地為自己泡了杯平時都捨不得喝的龍井茶。丫丫帶來的消息,如同酷寒的冬日乍看見一束燦爛的陽光突現,心境自然格外開朗起來。馬萬里平靜的坐在客廳沙發上,看着柔嫩的茶葉在茶杯里上下浮沉,發脹,慢慢舒張開來,白凈的水也變得綠茵茵的;揭開茶盅,一陣釅釅的清香撲鼻而來,整個房間都鋪滿了沁人心脾的茶香。馬萬里就細細的泯了一小口,任茶的清香在唇齒間來回穿越;然後站起來,踱到一幅字前看那上面寫的內容。這幅字是汪副市長寫了送他的,上面寫着:知者無惑;仁者無敵;勇者無懼。汪副市長寫這字的時候對他寄予了厚望,也暗含着相互勉勵的意思,可是物是人非,他已經被邪惡的力量無情的打入深淵。

其實開除黨籍、離開局長職位,這些都不能使馬萬里屈服,他骨子裏仍把自己當作一個共產黨員,時刻以一個合格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的言行;他也憂愁迷惑過,我們的黨究竟怎麼了?難道說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就是要把他這種剛直不阿的幹部整改下去嗎?

他不敢想像,像他這一批為國家安全和國家經濟建設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一旦倒下去,那些靠着各種關係提拔上來的政治權貴們能做到為人民服務嗎?這要打個天大的問號。

馬萬里深深意識到:中州市的幹部組織工作方向上出了問題,這個問題如果不能夠及時糾正的話,將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將會受到無法預見的損害。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從中州市領導自上而下抓起,進行清理,將那些打着漂亮旗子,實際卻男盜女娼的幹部清理出去。

第二天一早,馬萬里就按照丫丫提供的地址逐個去找人。去了以後才知道,丫丫他們最初租的地方很偏僻,準確的說是這個城市的貧民區。馬萬里問了許多人家,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丫丫說的那個地方——朝陽區新店子二村205號,這是一幢三樓一底的老房子。

人還沒走攏樓道口,「嘩」地從二樓陽台潑下一盆水,還好沒從馬萬里當頭淋下,但褲腳已是打濕了。隔了會兒才從樓上探出個婦人的腦袋,濕漉漉的頭髮一綹搭下來,大約剛洗了頭,倒下來的正是洗髮水。婦人腦袋張望了一下,看見有人在下面跺腳,知道剛才潑的水濺到人了,忙走下來道歉。婦人腳上汲著一雙拖鞋,走在那樓梯上「啪嗒、啪嗒」作響。

「哎喲,真是對不起,剛才沒見到人,才倒下來的。身上沒打濕吧?」

「沒事的,還好身上沒淋到。」馬萬里並沒有冒火。

「下次還是小心點好,看清楚了再倒。」

「好的,好的,下次不倒了。」

那婦人看馬萬里一副幹部模樣,知道自己理虧,承認錯誤還挺快的。

馬萬里問道:「大姐,我打聽個人,最近有個叫海棠的姑娘來過這兒嗎?」

那婦人仰著頭想了一會。

「兩三年前倒是住過一個叫海棠的姑娘,另外還有一個女孩,她們是合住在一起的,但搬走後再也沒來過。」

馬萬里心裏想婦人說的另一個女孩應該就是丫丫了,也沒說破,又見問不出其他所以然,就謝過婦人走了。

馬萬里又按紙上記下的地址一個一個去找,仍然沒有尋到海棠的下落。只剩下最後一家沒去了。馬萬里雖然沒找到海棠的線索,但他細心觀察,發現丫丫她們居住的環境倒是越來越好,這說明丫丫她們兩姐妹收入不斷在增加,她們消費的層次也越來越高。

最後一處在市中區解放路108號,已經是中州市的商業中心地帶,房租費也不便宜。馬萬里知道這裏的房價高得嚇人,即便是他原來任局長時,也不敢有購房的念頭。

丫丫她們卻在這裏住過!

中午的時候,馬萬里毫不費力的就找到了108號的房門。108號的防盜門殷實厚重,馬萬里。馬萬里猜測這家住的可不是一般的主人,沒有上百萬的家產,誰捨得花大價錢買這般高貴的防盜門啊?就小心的按響門上那設計精巧的門鈴,裏面卻沒人答話,又按了一遍,裏面才傳出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

「來了,來了!着什麼急!」

馬萬里心裏想,還好,屋裏還有人,就在外面耐心的等待。哪知那門遲遲不開,大約五分鐘之後,剛才說話的女人才把門打開了,蓬鬆著頭,似乎還沒睡醒的樣子,穿一件粉紅色的睡襖,敞襟的口子卻沒系好,差點露出裏面的奶子來。馬萬里不好意思地把臉別開了去。那女人以為馬萬里是來抄水電氣的,指了指水表的位置,不客氣的催促他快點去看。

「快點抄喲!真是的,早不來,遲不來的。」

馬萬里才知她是誤會了,忙向她申明。

「不是的,我不是抄水電氣的。我是來找人的,你知道這裏以前住過一個叫曲海棠的姑娘不?」

正說到這裏,從卧室裏面走出個男人來,卻是工商局企業科的杜科長,馬萬里大吃一驚。馬萬里知道杜科長還沒離婚,怎麼卻和這個女人住到了一起?杜科長也認出站在門口的是前任局長馬萬里,一下子僵在那裏,不知說什麼好。女人卻不知道兩人的關係,一口回絕馬萬里。

「我們不認識你說的曲海棠,『彎』海棠的,這兒沒有這個人!」

「砰!」

女人將那扇厚重的門重重的關上了。馬萬里在門外猶聽到那女人在對杜科長嘀咕。

「切!什麼姓不好取,偏叫什麼彎啊曲的。」

「你跟我把嘴閉上!」

馬萬里又聽到裏面的杜科長一聲怒喊,女人才乖乖的住嘴了。接下來裏面就是一陣寂靜。馬萬里知道再問下去也沒個結果,又偶然的知道了杜科長的私隱事,心裏頭怪怪的,不是個滋味,步履沉重的下了樓。

現在該到什麼地方去尋找曲海棠的消息呢?馬萬里一時沒了方向感。

丫丫提供的地方全都找過了,都沒有找到關於曲海棠一絲一毫的信息,難道說她真像丫丫說的那樣已不再這世上存在了?馬萬里知道這種可能性是極有可能的,那伙人可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看來自己的冤屈是無法澄清的了,他得繼續背着莫大的委屈忍受人們嘲弄的眼光。馬萬里失望之極,在街頭漫無目的的亂走,不知不覺來到了遠郊公車站。他看見一輛正要駛出的長途汽車,想也未想信步就跨了上去,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了。

售票員和氣的問他:「老同志,你到哪兒?」

馬萬里隨口就說:「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那售票員是個中年婦女,臉刷地就紅了,以為碰上個老流氓,正一正臉,嚴肅的對他說:「老同志,請你自個放尊重些,我問你買到那兒的車票。」

馬萬里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回答不妥,忙向售票員道了歉。

「實在對不起,大妹子,我剛才不會說話,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們這車終點站到哪兒,我就到那兒下。」

「哦,終點站?鳳南縣來鳳鎮,四元五角。」售票員才笑了,原諒了他。

「好的,這給你五元。」馬萬里掏了五元遞到售票員手上。

「五元,找你五毛。」撕了四元五角的車票給他。

馬萬里在萬分失望之際突然聽到城南來鳳鎮的名字,覺得這地名聽起來好熟悉,又似乎是十分的遙遠。最近一段日子的打擊和奔波,讓他的心智有些麻木了,大腦的反映也較原來遲鈍得多。他在車上苦苦的想了一會,才想起來鳳鎮就是中天房地產公司正在開發的城南那塊地方,於是覺得此行正是走對了。

農莊聚會

張渝知道李國旺的妻子劉正紅的死,是在他和胡寶亮等人的又一次聚會上。

胡寶亮後來召集眾人的聚會大都定在田園農莊,不為其他原因,只因為田園農莊也是胡寶亮的產業之一,張渝不清楚胡寶亮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產業,只覺得胡寶亮對他來說,越來越是個謎,猜不透,看不清。

還是在聚賢庄老地方包間內,胡寶亮為了慶祝中天房地產公司業務發展順利,也為了犒賞工作中賣力的同僚,特意召集大家來論功行賞。張渝照例從胡寶亮那裏領到了一個大紅包。他已司空見慣了的,不再推辭,順手就放進了手提包里。

席間,大家開始的興緻都很高,氣氛極其熱烈。會喝酒的,輪番坐莊划拳,各自捉對廝殺,你來我往,好不熱鬧;不會喝酒的,就講那些軼聞趣事來取樂。張渝還是沒有學會喝酒,到他的輪子時,就以茶代酒算是過了庄。大家都已知道他確實不會喝酒,並不使勁勸他,也不介意。胡寶亮待眾人喝得盡興了,就輕咳了一聲,雙手一擺,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房間內立即恢復了平靜,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卻見胡寶亮習慣性地擺弄了一下左腕戴的勞力士錶,然後不慌不忙的說出今晚的主題。

「各位——最近都辛苦了!常言道,一分收穫一分耕耘。今天,中天房地產的成就,離不開在座諸位的努力。我想,等到城南開發區的這些項目做完,到時——你們都會得到豐厚的回報!」

胡寶亮講到這裏,習慣性的停頓了一下,他又將話鋒一轉,

「但是,中天房地產目前的成績只能說明過去,我要提醒各位的是: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還有很多,大家一點都馬虎不得。王總,你來談談今後的發展規劃。」

胡寶亮點名讓王總發言。王總哪兒會談什麼規劃,那不是要他的命么?他似乎沒有料到胡寶亮今晚會讓他先發言,有點措手不及。他嗯嗯了半天,終於開口說道:

「我們中天房地產公司的各項事情都進行得很好,嗯,這個大家都看到的,當然話又說回來了,這些都是我們的胡秘書長領導有方……」

胡寶亮在機關或公眾場合喜歡別人以秘書長身份稱呼他,王總投其所好,他還想趁機拍拍胡寶亮的馬屁,卻見胡寶亮眉頭一皺,用手指關節在桌上重重的敲了一下,那意思很明顯,要王總說到正題上來。

王總只得又嗯了幾聲繼續說:「我們公司現在遇到的最大的麻煩是,城南現在還有部分人沒有和我們簽拆遷協議,我看這些人都是些頑固分子。我認為下一步要乾的事情就是,無論如何要讓這些人和我們簽了那協議!不然的話,我們今後的拆遷工程就沒法幹下去。老大,你說是不是這樣?」

胡寶亮聽到這裏「唔」了一聲,表示對王總說的話基本贊成。王總心裏頭暗地鬆了口氣。

突然胡寶亮又開口詢問王總,

「聽說引鳳村死了個人,那是怎麼一回事?」

王總見瞞不過胡寶亮,只得將事情的經過如實相告。

「這些沒簽拆遷協議的村民中,就有李國旺一家。李國旺先是到我們辦公室大吵大鬧一番,極不合作。我氣壞了,就找了社會上的一些兄弟伙幫忙,把他弄進公安局裏面關了起來。然後又派人把他屋子裏的東西砸個稀爛。我原本是想給他一個教訓,讓他以後規矩點,沒想到他女人後來大起個肚子到處瞎跑,結果踩着了地上打翻的油——乓——」

王老闆做了個摔倒的手勢。

「地上有些玻璃渣子,那女人運氣實在不好,剛好撞在玻璃尖上,後來就死了。李國旺出來后曾經到過縣公安局打聽過這事,還好我事先給鎮派出所和縣公安局的人打了招呼的,讓他們把這事大事化小,李國旺也找不到別的什麼證據,這事算是平息了。」

胡寶亮聽到竟是李國旺家出事時,眉頭早已皺了起來。李國旺的女人是如何模樣,他一點都不記得,他想起了那晚在李國旺家吃飯的情景,那可口的飯菜,還有後來李國旺為他們舉火引路,那若隱若明的燈火在田間閃爍不見了……

怎麼會是那個憨厚的李國旺呢?他當時不是挺贊成他們來開發土地的嗎?

王總見胡寶亮的臉陰晴不定,一時又捉摸不透他內心的想法,便把求救似的目光投向張渝。張渝對他努努嘴,示意稍安毋躁。王總就閉口不再說話,坐在那兒忐忑不安的等待胡寶亮的答覆。

房間里的空氣一時詭異得可怕。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張渝也覺得王總他們做得太過火了。儘管劉正紅是自己不小心摔倒致死,但是王總他們後來叫人到李國旺家裏大鬧一番幹啥?如果房間里沒有四處砸碎的玻璃和地上潑灑的那些油,劉正紅又何至於死?換句話說,張渝私下認為王總和那些人的行為與劉正紅的死存在着因果聯繫。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胡寶亮似乎從極度的思考中擺脫出來,深深的嘆了口氣,他心中似乎已有了主意。

「這樣吧,李國旺家的拆遷補償費,盡量滿足李國旺的要求,你們要多給他作作工作,不要這麼亂來。其他戶的拆遷工作照舊!」

胡寶亮說完,就準備離席而去。剛走到門口,又想起點什麼,折回頭來問王總:

「死人的事,公安機關那兒擱平沒有?」

王總就拍著胸脯,向他打包票。

「老大,你放心!這些事我早就安排好了的,李國旺他即使要查也查不出什麼明堂來。」

胡寶亮還是不怎麼放心,又叮囑了他一道。

「這事別小看了,要妥善處理好,不要因此影響了後面的大事。」

「嗯,我知道,包在我身上!」

王總又把那胸脯拍得「啪啪」作響,似乎他不這樣做,不足以顯示讓胡寶亮放下心來的決心。張渝瞧瞧王總那單薄的身板,真為他這樣賣力的拍打胸脯擔心,那幾根瘦弱不堪的骨頭怎禁得住他這樣的摧殘,怕是要散架了。

「各位!繼續吃好喝好,我有事先走一步。」胡寶亮終於和大家告別走了。王總目送著胡寶亮徹底走出了那門,才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這一桌人裏面,只有張渝和吳吉龍吃喝得最輕鬆,他們不必像王總、賈總他們那樣須得看胡寶亮的臉色行事;但是由於胡寶亮的利益所在與他們自身的前程又有着不可割捨的聯繫,所以他們還得為胡寶亮的事傾心出謀劃策;當然,胡寶亮也不是那種吝嗇之人,他總是會選擇在恰當的時候,分發給他們一點好處,這一點與賭桌上的老千有些相似之處。老千們賭博時也精於分析賭客們腰包豐厚的程度,以此來選擇適當的時候全身而退。

胡寶亮一走,王總等人就開始商量如何玩樂打發今晚,王總提議今晚大家都到他的娛樂城玩個通宵,打牌喝酒按摩玩女人幹什麼都行。眾人都附和同意,唯有張渝微笑不語。

王總見狀,討好地徵求張渝意見:

「張庭長,今晚到我那兒去如何?你放心,沒得問題的。」

王總又擬把胸脯拍打一下,張渝慌忙拉住了他的手,他真是怕他今晚把那幾根骨頭排散了架。

張渝實在不願意去,就編了個謊說:「王總,今晚實在不行,我還有其他的安排非去不可,要不,改天我到你那兒去玩一玩補起?」

「那——」

王總又把徵詢的目光投向了吳吉龍,吳吉龍見張渝不去,自己也不好意思去,也謊說自己還有其他事。王總見兩人都不去,有些失望,卻不再勉強。

於是各自就散了。

蘭草之死

張渝和吳吉龍坐的一個車回市中區。

不遠的路程,張渝卻覺得頭暈,胃裏極不舒服,好不容易捱到市中心地帶,連忙請吳吉龍停了車,和他匆匆告別就下去了。張渝呼吸到城裏新鮮的空氣后,感覺舒服多了。他奇怪著怎麼今天突然暈起車來,往日再遠的路程都不會暈的。

張渝下車后想起今晚聽到李國旺家的女人慘死的事,心裏頭極為不爽。這事在他心中投下一個莫大的陰影,也為自己在胡寶亮集團的處境擔憂起來。張渝對自己在胡寶亮集團里的處境十分清楚,雖然胡寶亮口口聲聲極其推崇他和吳吉龍在中天房地產集團的地位和作用,但他和吳吉龍實際上就是胡寶亮身邊的高級參謀,說得不好聽一點,那就是豢養的走狗而已。李國旺那麼淳樸的一個農民,卻被胡寶亮的爪牙逼得家破人亡,換作是他,他肯答應么?這真是一場活生生的人間悲劇!

張渝意識到,胡寶亮等人的作法,勢必已經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終有一天胡寶亮等人會為這種下的惡果付出代價。那麼自己在這場悲劇中充當了什麼角色呢?我的路又何去何從?

張渝苦苦的思索著自己的出路。

張渝就在那中州市的街頭漫無目的走着,心裏頭空蕩蕩的,腦子裏亂如麻。對胡寶亮等人的作法,張渝心裏是一直不贊同的,但他也沒有辦法,人家權力無邊,手眼通天,豈是他一個張渝就能止得住的?

張渝想到這裏不由得抬頭望望那天空。天是漆黑漆黑的,看不清盡頭,不知哪幢高樓設計的探照燈,五顏六色的,在天空中射來射去,但都轉瞬而過,天空中繼續恢復漆黑一片。張渝心裏就暗地嘲笑起那設計燈光的人來,好好的一個黑天,你無端設計個照亮的燈幹什麼?那燈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黑暗,給了人們瞬間的希望,也給了人們無限的失望!心裏嘲笑完別人,又把自己拿去作比喻,自己不就是那微不足道的燈,也許還不如那樣的亮,就當是個螢火蟲罷!豆大的光,卻想着要去照亮別人,照亮人類,照亮全世界,一樣的可憐,可悲!張渝痛恨著自己的卑弱,萬念俱灰,竟感覺偌大的天再也無法容納下自己,他悲嘆著不知道哪兒才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所。

這樣的在街上自嘆自憐不知走了多久,當他停下腳步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走到了和宋春玲原來住的地方,抬頭一見那熟悉的窗戶,透出微弱的燈光,估計著宋春玲還沒睡。

張渝見到這裏熟悉的道路和其他事物,親切而又陌生,別有一番滋味湧上心頭。心裏猶豫着是否該上去看看原來的家,看看自己的女兒吟秋長得如何了,還有那盆奇香無比的蘭草。磨蹭了一會最後決定還是上去看一看。

他低着頭,像做賊似的迅速來到原來的家門口,緊張兮兮的按響了門鈴。隔了很長的時間,宋春玲才把門打開,一看是張渝,不禁站在門口發獃,竟忘了讓張渝進去。張渝本來就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宋春玲遲遲的不來開門,就想一走了之的;現在宋春玲站在門口又不讓進門,以為屋裏頭還有別人,就簡單問了一句:「吟秋在家裏還好嗎?」這句話把宋春玲提醒了,也意識到兩人還站在門口說話,連忙把張渝拉進屋裏。張渝不知道宋春玲態度為何又變得這麼熱情,倒顯得不自然起來。

張渝進得屋內,才知道屋裏並沒有其他人,孩子也沒在家。他瞧見這屋內的陳設和自己離開時並沒有變化,觸物生情更加感傷,就站在女兒吟秋的房門口,獃獃的看着坐在小床上的一隻布袋熊,眼睛裏濕潤起來。那是他送給女兒五歲的生日禮物,過去的時光多麼令人懷念!突然他發覺宋春玲不知何時已走到身後,用手環抱住了他的腰!張渝嚇了一跳,竭力試圖掙扎擺脫開,但他終於放棄了,他隱約感覺到宋春玲的臉貼著自己背部的在輕輕的抽動。宋春玲哭泣著牢牢抱住張渝,生怕一放手,張渝就會離他永遠遠去。

張渝只好任由她緊緊抱住腰,盡量用溫和的口吻勸着她,

「春玲,別這樣嘛,你這是何苦來着?」

宋春玲可不管這些,她幽幽的哭着。

「渝,你原諒我吧,我知道錯了。」

宋春玲這樣的態度是張渝最不願見到的!張渝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悄悄的落下,他長嘆一聲:

「哎——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等宋春玲抱得累了,張渝輕輕的掰開她的雙手,這才在明亮的燈光下端詳起宋春玲。昔日青春活波的女人已明顯的老了,三十歲才出頭,身體卻明顯發胖了許多,面容也很憔悴,臉色蠟黃蠟黃的,依稀可見眼角的魚尾鱗正悄悄爬上來,想是宋春玲最近吃了不少的苦頭。

他又擔心起女兒來。

「吟秋和你生活得還好吧?」

「還好。我把她送外公外婆那兒去了,兩個老的都喜歡吟秋,孩子在他們那兒不會吃虧的。」宋春玲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哦,那就好。我們不要虧了孩子。」

宋春玲聽了默默無語,只是偶爾抽泣一聲。

張渝當然知道孩子的外公外婆都喜歡她,孩子在他們那兒生活比在宋春玲身邊更讓人放心些。其實他自己有段時間也想把吟秋接過來自己帶,但後來由於任了職以後,工作忙起來,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只是覺得愧疚孩子的太多。於是,他想了想,打開包拿出今晚從胡寶亮那兒才領的紅包,加上上一次領的,他也沒數,兩筆合計著大約也有五萬元左右,全部放在宋春玲的手上。

「這筆錢,你交給吟秋的外公外婆,讓他們存起來,就作為二老的養老費和吟秋的學習費用。」

末了他又強調了一遍。

「記住,按我說的去做,你千萬不可自己亂用了,以後吟秋還需要用錢的時候,我會為她準備好的。」

「嗯。」

宋春玲見張渝這麼鄭重的交待,知道這錢的來歷非同一般,自是答應了。張渝又想起了一件事,忙去陽台看那盆蘭草;卻見那盆蘭草竟然已經枯萎了,想是那宋春玲當初沒聽自己的話,忘了好好照料這草,竟至如此;心裏不免憐惜著,暗自嘆息它不該到自己家來,竟只開了一次花就死了,也是它命該如此只作曇花一現。張渝正自悲傷,恍恍惚惚間見那死去的蘭草葉晃動了一下,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弔唁,魂魄飛回來和他告別;心裏更是傷悲,兩滴清淚掉在早已枯萎的葉上。

張渝見已沒有再呆下去的必要,就硬著心腸對宋春玲說了聲:「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說完竟自打開門出去了。

宋春玲見張渝心如鐵石,兩人關係已是沒有挽回的餘地,心裏也是一陣難過。她明白,此時的張渝已不是原來屬於她的張渝,他現在已是今非昔比了。

今宵她唯有以淚洗面。

張渝從宋春玲家中出來,精神恍惚,心情更加沉重。他在去宋春玲家前思考的問題,非但沒有尋到答案,現在無端更添了一層煩惱,讓他本來就已亂如麻的大腦無法承受,頭痛欲裂,彷彿就要爆炸了似的。他只得什麼都不去想,一切聽天由命了。

征地問題

那日晚上,馬萬里從來鳳鎮下得車來,天也是快黑了。他摸著黑跌跌撞撞的向引鳳村趕。

他是到過引鳳村的,記得去年初,局裏搞過一次活動,中午就是在引鳳村的農家樂吃的飯,在他印象中那家農家樂飯菜的味道似乎還不錯。後來才知道,那時的那家農家樂其實就是李國旺開的。馬萬里憑着記憶找到了農家樂的跟前,卻不見往日的喧鬧繁榮景象。大門緊緊的關閉着,裏面沒有一點人氣,還好三樓透著一點燈光影影綽綽,證明這裏不是一幢空宅。

馬萬里站在農家樂下面扯起喉嚨喊,

「樓上有人嗎?來客人了哦!」

那窗戶後面有人影晃動了一下。一會兒從上面下來個鬍子巴茬的中年男子,神情萎頓,沒精打採的為他開了門。馬萬里認得他就是農家樂的老闆,不知道他為什麼落得這副模樣。

「我說老闆哩,你今天的生意咋個這麼清淡喲?」

李國旺頭也不抬,回頭就走,也不管馬萬里進不進來。馬萬里就覺得奇怪了,追上去再問他:「兄弟,你這裏怕是快要拆了吧?」

李國旺聽了氣就不打一處來,把那負責拆遷的公司罵了個底兒朝天。

「狗日的,啥子東西拆遷公司?房子都沒來測量就要拆,拆他個狗日的!」

「狗日的盡賺些黑心錢,最後全部都不得好死!」

他平時不擅長罵人,罵來罵去的就是「狗日的」幾句而已。

馬萬里聽他罵詞中隱含着委屈,就仔細問了他幾句。

「兄弟,你咋個了?有話好好說哩,火氣別這樣大嘛。」

李國旺見馬萬里是個憨厚之人,就問他:「哥子,你來這裏幹啥子?」

馬萬里坦白告訴他:「我姓馬,馬兒的馬,叫馬萬里,今晚專門來你這兒投店的。」

李國旺作難道:「哎呀,馬大哥,實在不好意思。我已經關門了,早已沒做農家樂的生意。你看還是到別的家去吧。」

「沒關係,這個好說。剛才聽你言語當中有許多怨氣,不知道我們兩個可以聊聊不?」馬萬里和他商量道。

「只要你願意聽,說一下怎麼不可以呢。」李國旺正愁無人訴苦,很高興地答應了馬萬里。

兩個人坐在一樓的大廳處侃起來。李國旺把房地產公司來拆遷,自己關在看守所被人黑打,妻子劉正紅慘死與他如此這般的說了。馬萬里也是性情剛直的人,聽得中天房地產公司的種種卑劣行徑,禁不住義憤填膺,怒火中燒。

李國旺不無憂愁的對馬萬里說:「就拿我的農家樂來說吧,當時我為修這房子,找信用社貸了十萬元的款,已經還了五萬,還有五萬沒還清。可他們將我這幢房子作價八萬元,除去銀行貸款,我還只剩下三萬元了。」

「馬大哥,我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幹了這麼年的農家樂,到現在只剩下這三萬元,你說說這幫子人狗日的的黑不黑?!」

「黑,實在太黑了!」

馬萬里毫不猶豫的答覆他。又沉吟了片刻。有一件事他一直很擔心,他決定要先弄清楚再說。

「小李啊,我想問你一句話,但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哦,好不好?」

李國旺不知道馬萬里要問什麼,看他鄭重的樣子,還是認真的點點頭。

「你開的這家農家樂是個體經營吧?辦了工商許可證沒有?」馬萬里對此不無擔心。

李國旺還以為他要問個什麼轟轟烈烈的事來,不曾想卻是這等小事,他隱約明白了馬萬里話里的意思。

「嗨!你倒嚇我一跳,你等等,我拿東西給你看!」

人就噔噔噔的上樓去了。

一會兒他就抱來一疊獎狀一樣的東西下來,往那桌上一擺。他一一拿起來遞到馬萬裏手裏,還介紹著,

「這是我這農家樂的工商營業執照,這是副本,這是稅務登記許可證,這個是衛生許可證,還有,這是房屋所有權證……」

馬萬里見那證照一應俱全,心裏藏着的擔心去了不少,卻又生起別的氣來。胡寶亮的那幫黑心狗腿子們也真做得出來,一幢價值三十萬的房屋,居然硬給人家作價八萬元就拆除了。黑,這可真是太黑了!

馬萬里站起來拍拍李國旺的肩膀安慰道:

「我說兄弟,你可要把這些證件收揀好,這些東西將來都是有用處的。我給你說,你這房子肯定不止他們說的八萬元。」

李國旺聽了這話卻仍是很疑惑,他拿着那證忍不住問馬萬里:「馬大哥,你別騙我,你說的那都是真的嗎?」

馬萬里爽朗的一笑,語氣堅定的肯定道:「沒錯,我說的肯定是真的,你瞧著吧,你會得到該有的補償的。」

「咕咕咕——」

這時馬萬里的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馬萬里這才想起來這兒的目的。他苦笑着對李國旺說:「兄弟,真是對不起了,你看老哥我都餓壞了,你這兒有什麼吃的沒有啊?」

「哎!你看我,光顧著說自己的事了,連你吃飯沒有都忘了問。你等會,我燒幾個菜就來!」

李國旺這才發現自己的失禮,連忙抱歉地拍拍腦門。說完立刻轉入廚房裏面去了。

李國旺本來就是做飯菜的高手,再加上碰上馬萬里這樣熱心的知交,他一高興便弄了幾盤拿手好菜出來,還搜出一瓶自己都沒捨得喝的郎酒,一併端到馬萬裏面前。馬萬里早已飢腸轆轆,見到李國旺端出色香味俱全的菜來,哪還忍得住?當即就用筷挾了菜放進口中。

「唔,小李,這些就是農家樂所謂的的特色菜吧?」

馬萬里覺得那菜的味道實在爽快,嘴裏的菜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吞下去,就忍不住評論起來。

「是呀!可惜都是些以前備用的乾菜,沒有新鮮的了,你就將就吃吧。」

李國旺誤以為馬萬里瞧不起這些菜,臉上露出有些羞澀。

馬萬里拍了拍大腿,豎起大拇指,卻是稱讚不已。

「那兒的話,你這菜做得真是絕了!這樣對你說吧,今天能在這裏吃上你獨自為我做的菜,那可是我的口福啊!」

說完就迫不及待的舉筷逐一進行品嘗,完了后仍是讚不絕口。李國旺聽了馬萬里的誇讚,心下也是十分的自豪,他為馬萬里和自己各自斟了滿滿的一杯酒。

「馬大哥,這杯酒我要敬你。我好長時間沒有這麼高興過了,謝謝你解開了我心中的疙瘩。我還要敬嫂子——一杯,祝你和嫂子身體都健康!」

他說到嫂子時,聲音停頓了一下,因為他又想起了九泉之下的妻子。馬萬里已察覺到他這細微的變化,心裏一動,也端起酒杯來。

「兄弟,讓我們把這一杯酒先敬給弟媳婦吧,願她地下有知,知道我們活着的人並沒有屈服,一定要把她的冤情弄個水落石出!」

說罷就把那杯酒緩緩傾倒在地上,李國旺也把那杯酒就地撒了。

當夜馬萬里就在李國旺家歇息,兩人徹夜抵足長談,從各自的人生經歷談到現在的征地,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無話不談。到天亮時,兩人已是建立起了忘年的情誼。

這兩個飽受命運捉弄的男人,因為中天房地產公司搞開發,一生都已改變,現在又陰差陽錯走到一起來了。李國旺勇氣固然可嘉,但有勇無謀,以至於被人陷害關進看守所;馬萬里卻不同,他不但有戰士的勇猛,也有智者的聰慧,具備運籌帷幄的本事,而且他現在無官一身輕,不用仰人鼻息,其個人影響力不可低估。這二人走到一起究竟會對胡寶亮集團造成多大的影響呢?

馬萬里在李國旺家足足呆了三天。這兒的環境幽靜,空氣好,李國旺做的飯菜又極可口,馬萬里感覺自己真像是來這裏度假的一樣。在這三天裏,馬萬里在李國旺的帶領下,走訪了許多村民,搜集到很多寶貴的訊息。

每到晚上,兩人就在李國旺家裏就白天搜集到的情況進行分析。最後馬萬里分析總結了中天房地產公司在農轉非安置中存在的問題。問題大致有:一、征地補償標準不合法,像李國旺家這種剋扣、壓低征地補償費用的情況在引鳳村普遍存在,補償標準也偏低;二、征地調查和征地補償登記不準確,普遍存在與實際面積相差較大的情況(但村民反映個別村社幹部卻存在多報面積的現象),登記的人員對普通群眾態度粗暴強硬,根本不到村民家中實地勘測面積,或是在勘測中發現實際面積比房屋產權證載明的面積要大的,卻以房屋產權證進行登記,多的部分並不予說明記載;地上附着物和青苗費的統計,這些人也是霸道的粗略結算了事,村民對此敢怒不敢言;第三、城南開發區的整個征地工作沒有透明度,村民根本沒有看見過政府張貼的徵用土地方案,或者是安置補償方案,老百姓就像是蒙住了眼睛任人宰割的牛羊;許多膽小的或是不知情的村民,在中天房地產公司的威脅懾迫下,簽了不平等的安置協議。第四、政府在安置補償費用方面的資源引導力度不夠。有的村民領了錢就遠走他鄉,或是很快的揮霍盡了,真正到了還遷住房時卻又拿不出錢來。這樣的結果無疑給社會帶來不安定因素。馬萬里認為,他和李國旺今後的路還很難走,只憑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號召大夥為維護自己的利益而抗爭。

李國旺也是深深的贊同馬萬里這個觀點,俗話說,人多力量大,眾人拾柴火焰高。李國旺此時已是十分崇拜這位馬大哥。馬大哥為人忠厚坦誠,而且知識廣博,許多東西自己以前聞所未聞,他分析起事理來也是條條是道。馬萬里無異於自己的良師益友。

馬萬里還給李國旺分析到,李國旺今後一段時間大部分要做的事情是,把那些和他一樣即將遭受到損失的鄉親們集中起來,告訴他們自己的權利遭到侵害的事實,今後大家要擰成一團去為自己的權利尋求解決途徑。馬萬里強調了大家要團結的原因在於,他擔心中天房地產公司知道了村民的意圖后,便會採取各個擊破的辦法瓦解村民的鬥志,分而化之,讓村民們互相猜忌,最終四散開來。那幫以剝取他人利益為快的豺狼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的!這是馬萬里在村裏四處走訪中得出的結論。

村民中大多數人都認為自己家的田地和房屋勘測數字與登記有誤,登記的數字比實際丈量的數據小多了。唯有村裏一個叫劉二喜的村幹部,卻說登記的數字是準確的,還說村民們瞎起鬨,謊報數據。這一件事讓馬萬里覺得奇怪。馬萬里認為劉二喜的說法,說明中天房地產公司已經在登記中作了手腳,他們收買了城南開發片區的部分村民,這些村民得到實處后,自然就會為房地產公司說好話。馬萬里還了解到這個劉二喜就是劉正紅的四爸,在引鳳村任副村長職務。

馬萬里在走訪中還了解到一個情況,就是引鳳村南坡的一大片山林這次也在征地之中。這事是一個守護山林的老人告訴他的。

那個老人已經七十多歲了,除了腳有些不方便,身體還很硬朗,他說,「我這一輩子呀,都在守護這片山林。」老人與那片山林已結下了深厚的感情,他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山林中一草一木就像他的孩子一樣親密得難以割捨。老人就是不明白,國家搞經濟建設,為何要將這好好的一片山林砍伐掉?

老人給他說了一段傷心的往事:國家大辦鋼鐵的時候呢,當時有許多人都想上山把這片山林砍掉,我父親和我日夜守在山上不許人家砍,我那時還年輕力壯,凡是來砍樹的就要與他拚命。結果呢,我父親在一次誓死護林時被人打傷,不久因無錢治療撒手歸去;我自己的腳也在械鬥中被人打斷了,成了跛子。但那些兇殘的伐木人卻在我們父子的勇敢面前始終沒有得逞。老人悲傷的問馬萬里,「我守護了近一輩子的山林,如今仍難逃被砍伐的命運,難道這就是命?我呢已經老了,還能像我父親當年那樣守住這片林子嗎?啊?」

馬萬里聽得心酸,只有寬慰老人:「老人家,你別擔心,你要相信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只要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們就決不允許有人做敗家子的事!到時,我還要請你做這山林的見證人!」

說完向老人深深的鞠了一躬,告別離開了。

馬萬里在城南開發區呆的這幾天中,了解到中天房地產公司乾的這許多違法事實,他意識到裏面干係重大,僅靠李國旺等村民零零星星的向上級反映,是無法扳倒中天房地產公司這棵大樹的。如今這棵大數已經枝繁葉茂,它的底部盤根錯節,遍及社會各個角落。他和李國旺極其鄉親們只有緊密的團結在一起,不讓中天房地產公司的不法之徒瞅准任何空子,這樣才能有取勝的希望。

因此,他叮囑了李國旺一次又一次,要他千萬保持村民之間的團結,不要中了人家的圈套。李國旺都牢牢記住了。漸漸地,李國旺家成了村民們常來的地方,他們有什麼事都要來這裏共同商量一下,並且擬好了向上級政府部門反映的材料。

馬萬里打了個電話回家,然後就打算第二天早上告別李國旺他們回城裏。早晨天還沒亮,馬萬里就悄悄起床了,他不想驚醒李國旺。誰知李國旺起得比他還要早,還特地為他捆了一大包山貨,讓他帶回去和嫂子一塊兒嘗鮮。馬萬里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其實他並未為他們做下什麼大事,他們今後的命運誰也吃不透,反而是他在這裏白吃白住了幾天,過了一段消遙自在的日子。他只得再次叮囑李國旺他們今後第一,要團結,加強聯繫,收集整理好材料;第二,自己要小心,防止對方報復。

李國旺一一答應了,匆匆送走了馬萬里。

丫丫和海棠

馬萬里不得不回家,因為家裏人在電話里告訴他,有個叫丫丫的姑娘打電話來找他,說有急事。這對馬萬里來說也是件十萬火急的事。

馬萬里回到家后,就與丫丫聯繫上了。

「馬叔叔,海棠姐回來了,她現在和我住在一起,我們晚上見。」丫丫在電話那頭歡天喜地的說。

丫丫飛快的掛了電話,惹得馬萬里老大的不快。這丫頭,我又不知道你們現在住在哪兒,晚上見,晚上怎麼見面?真是個不動腦筋的姑娘!不過也沒法,馬萬里只得耐著性子等到天黑。還好有着城南的那些事在桌子上擺着,其中有好些細節需要他查詢資料證實,馬萬里整個下午和傍晚都在書房裏忙碌著。

到了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丫丫終於打來了電話。

「馬叔叔,我和海棠在中州市大橋南橋頭的,你快來!」

這丫頭還是不傻,知道這時該約地方了。

馬萬里匆忙的下了樓,打了個計程車往南橋頭趕。他在車上思索著,一會兒怎樣的面對這個叫海棠的姑娘,又怎樣的說服她說出事實的真相來。他是記不得這個叫海棠姑娘的容貌了,她在他的記憶里模糊不清,心裏只記得自己曾鄙夷著這個陷害他的姑娘。如今馬上就要見着人了,他心中的怨恨卻在一點一點的消失,直至什麼也沒有了。車子快到南橋頭的時候,馬萬里麻煩「的哥」說:「開慢一點,別走過了頭。」

終於,他看見了丫丫和另一個女子,兩人正倚著欄桿看那江邊的夜景。馬萬里付錢下車,輕輕的走到兩位姑娘身邊。走攏了,故意咳嗽了一聲,丫丫扭頭一看是馬萬里,頓時歡呼起來,

「馬叔叔,你終於來了!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那聲音如同百靈鳥一般清脆。

馬萬里見丫丫身邊那姑娘比丫丫生得還要端莊齊整,腰肢也是一般的細,只是少了丫丫的調皮靈動,卻比丫丫成熟老練些,想來就是那個叫曲海棠的姑娘了。

曲海棠見到馬萬里仍是很不好意思,她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馬局長,那天的事——我真是很對不起你的,我是他們逼的……」

馬萬里連忙制止住她的話。

「好了,現在先別忙說這些,這裏不是我們說話的地方,我們找個方便的地方談談,好嗎?」馬萬里說這話時極其和藹,沒有一點興師問罪的意思。

曲海棠聽了眼前這位長者寬厚的語言更加羞愧不已,她感激的點點頭。曲海棠本來這次回到中州市,心裏就提心弔膽的,她還記得離開中州市的情景,在她住的房間里,王老闆給了她一萬元,威脅她立即離開中州市,否則就會找人廢了她;她當時嚇壞了,只得被迫匆忙離開了中州市,連好朋友丫丫都沒來得及告訴。她現在想起這些都不寒而慄。

馬萬里和兩個姑娘來到她們現在的住處,這裏離市中心較遠,但也不算是郊區,丫丫上班也方便。馬萬里本來想叫他們上自己的家裏去的,但是曲海棠說什麼都不去,他也不好勉強,只得跟着她們來到她們住的地方。進了屋之後,馬萬里發現房間里收拾得倒是很乾凈,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骯髒,自己內心裏也檢討起來,人是不能憑職業或外貌去判斷她的品德的。海棠進了屋,面對馬萬里仍是有點拘謹,她很客氣的招呼馬萬里。

「馬局長,您請坐啊。」

「海棠,你也別叫我馬局長了,我早就不是局長了,你就和丫丫一樣叫我馬叔叔吧。」馬萬里苦笑着。

海棠瞪大了眼睛,對馬萬里的話有些吃驚。

「您不是局長了,莫不是因為——」

她就不好意思說下去了。馬萬里卻寬宏大量的笑了起來。

「呵呵,其實當不當這個局長都沒關係,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啊,哦,對了,我一直都在找你哩,我想問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海棠又緊張起來,她以為馬萬里這時又要興師問罪了。馬萬里見嚇著了曲海棠,就用輕鬆的語氣安慰她。

「海棠,你也別緊張,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我不是來追究你的責任的。我知道,這件事,你也可能是受害者,丫丫給我說起過關於你的一些事。」

曲海棠感激的點點頭,心裏的擔心消除了一些。

「那天,你到康樂保齡球館打球,金山角洗腳城的王老闆早就設下圈套要害你。你打累了球,喝下去他們事先準備好的礦泉水,礦泉水裏含有安定的葯,你喝下去不久就不省人事,被人抬到球館為客人準備的休息室里。我被王老闆指令睡在那間房裏等你,他們硬逼着要我和你發生那種關係——」

海棠說到這裏有些不好意思,馬萬里卻沒注意到,他已經沉浸在那天發生的情景中。

「我不願意主動勾引你,你也沒像他們說的那樣會對我動手動腳。在他們的房間里安裝有閉路監視系統,他們一見你醒來沒有和我發生那事,於是就讓一早安排好了的警察進屋……」

後面的事馬萬里都是知道的,海棠不願再說下去,就此打住。

「那你後來如何從公安局裏出來的呢?」

曲海棠聽了這話,臉上一下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我進去了以後不久王老闆就把我保了出來。王老闆在我家裏給了我一萬元,威脅我不要將這事說出去,還說要我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否則——他們就要殺了我——嗚嗚」

海棠又想起王老闆威脅她時凶神惡煞的模樣來,已是忍不住抽抽答答的哭出聲來。

「海棠姐,別哭嘛。」丫丫在旁邊安慰她。

馬萬里聽了海棠的敘述,知道了整個事件的始末,憤怒得握緊拳頭,他憎恨胡寶亮和王老闆等人的行為卑鄙無恥,為了讓他離開工商局局長的位置,他們可真是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啊!馬萬里順便把中天房地產公司在城南犯下的種種惡事給她們大致說了,當馬萬里把講到李國旺的妻子劉正紅的慘死的情景,兩個姑娘都已是淚眼婆娑,心裏頭充滿了對中天房地產公司那伙人的仇恨。

馬萬里又憂心忡忡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目前,這夥人已經形成了一個經濟利益共同體,他們不知拉攏腐蝕了多少個國家幹部為他們服務,中州市以後會掀起一場腥風大浪,不知道下一個受害者又是誰?」

馬萬里真誠的對海棠說:「海棠姑娘,我非常感激你今天能對我說出真實的話來,我懇求你,在公安機關或是檢察院的同志向你調查情況時,你能像今天這樣說出真實話嗎?」

曲海棠望着馬萬里熱切而又期待的目光,旁邊的好姊妹丫丫也期盼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時間像是被期待凝固了。

過了好一會,海棠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凝固了的時間又通暢起來。旁邊的丫丫忍不住哭着撲到海棠的懷裏,摟着她叫了聲:「海棠姐!」馬萬里也很感動。是的,海棠這個柔弱的女子,能答應馬萬里這個請求,她心裏得有多麼大的勇氣來承受這樣大的壓力!他是過來人,歷經風雨無數,知道這事情遠沒這麼簡單。

「海棠、丫丫,馬叔叔提醒你們一下。這事還沒這麼簡單,從今後你們進出家門千萬要注意安全哦。」

「嗯,我們知道了。」

「那就好。海棠在沒有接到我的正式通知前,不要與任何單位或者個人接觸,更不要讓他們知道你回來了。」

馬萬里擔心有人對她們進行恐嚇或者威脅到她們的生命安全。曲海棠對馬萬里的安排也是非常的佩服和感激。

「還有,我看丫丫你暫時也別去保齡球館上班了。現在海棠回來了,你那兒極不安全。」

丫丫就調皮的嘟起嘴來,說:「防備得至於那麼嚴么?像是搞階級鬥爭一樣。」

海棠是知道其中的厲害的,用手悄悄扯了一下丫丫的后襟。馬萬里裝着沒看見。馬萬里知道丫丫心疼那沒領到手的工錢,就關心地問起丫丫。

「丫丫怕是最近沒錢花了吧?馬叔叔可以先借你點,二千元夠了不?」

說完就從腰包掏錢。丫丫老實得很,就要伸手去接,被海棠拽住了。

「馬叔叔,不必了,我們現在還不缺錢花的,你自己留着用吧。」海棠眼裏流露出一種莊嚴和固執的神色。

馬萬里感到海棠通過保齡球球館風波,已和一般的風塵女子有許多不同,知道她已經變得成熟了。

海棠自己也認識到這點,心裏充滿著自信與欣慰。自從她到這個城市打工以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馬萬里這樣真正關心過她們,為她們的處境設身處地的考慮過。那些男人們在看她的時候,眼裏總是露出淫褻的神態,那眼神幾乎要將她身上穿的衣服一塊塊剝裂開來。她和姐妹們赤裸裸的在男人們身邊周旋,她們毫無尊嚴可以維護!久而久之,她的心靈在這座城市裏已經冰封,變得麻木了,她們隨波逐流,做着金錢的奴隸;如今馬萬里身上彰顯出來的寬厚與仁愛,像是萬丈霞光,讓她塵封的心裏漸漸冰雪融化恢復了往日靈性。

馬萬里從丫丫她們那兒出來后,口裏哼著《白毛女》中楊白佬見着喜兒時歡喜的曲兒回了家。今晚對他來說確實意義非凡,他沒能想到失去了的希望竟然能夠回來,曲海棠一個弱小女子,居然願意站出來揭穿那些人精心設計的醜惡,她自己的處境又是這般的艱難,這世上的恩恩怨怨誰又說得清楚呢?現在自己有了向世人宣告清白的底氣,他對李國旺那邊正面臨的正義與邪惡的較量就充滿了信心。

馬萬里回到家后,休息了片刻就給李國旺打了個電話。

「小李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曲海棠了!哎,真不容易。曲海棠說了保齡球館陷害我的情況,並且她還願意為我作證,證明我的清白。這真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啊。」電話里,馬萬里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馬大哥,我祝您早日洗脫冤屈,還你一個清白。」李國旺也替他感到高興。

「謝謝,你們那兒準備得怎麼樣了?」馬萬里又關心的問起李國旺他們那邊的事來。

李國旺告訴他一個重要的情況,「中天房地產公司已經向鳳南縣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了。今天下午,鄉親們就已收到了法院的限期拆遷通知書,奇怪的是,唯獨沒有我自己的。馬大哥,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馬萬里知道這個消息后,心裏暗暗吃驚,這中天房地產公司的手腳也太快了。不過轉念一想,他們確也是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了。但凡兇惡的虎豹抓到獵物后,有時會將獵物玩弄於股掌間,玩膩了之後,他們就會毫不猶豫殺死獵物。現在,胡寶亮他們已經是等不及了,迫不及待的想用行政強制手段使李國旺等人就範,至於為何李國旺不在拆遷之列,現在還是個迷,有可能是他們採取分而化之的策略。李國旺他們將在屈服或是抗爭中選擇其一,而後者無疑是悲壯的。

馬萬里說道:「你現在不在拆遷名單內,並不意味着將來他們不拆遷你,這事放在一邊,你們材料準備齊了嗎?」

李國旺恍然大悟,說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材料早準備好了。」

馬萬里又問:「那拆遷的最後期限多長?」

李國旺回答道:「三十天之後。」

馬萬里盤忖了一會兒,分析說:「三十天時間雖然緊了點,但事在人為,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你們分頭行事也許還來得及。我的主要精力呢,放在向公安機關和檢察院檢舉揭發這一邊,如果那王老闆能把胡寶亮等人的行為交代出來就好了,你們這邊的壓力就要輕些;小李你要組織好村民繼續加大力度向鳳南縣和中州市政府、黨委、人大等各部門反映城南的情況。」

「嗯,馬大哥,就按你說的辦!」李國旺心悅誠服的答應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法官情慾札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法官情慾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