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2000年和2001年到底哪個是新千年的第一年,人們是過後才搞明白的。

新千年到來,人們歡喜了兩場,本來只應該歡喜一場。人們的初衷,本是慶祝新千年的第一年。那麼新千年的第一年,到底是2000年?還是2001年?

當然是2001年!2000年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2001年才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年。所以歡呼新千年到來,只能在2001年歡呼。2000年也可以慶祝,但應該是「歡送舊千年離去」。這就像我們玻管局,2000年若要搞慶典,應該是「歡送舊局長離任」。2001年慶典,才應是「歡迎新局長到任」。

雖然都是搞慶典,細想還是有區別的:一個是「結束」,一個是「開始」。2000年是給一個百歲老人做壽辰;2001年才是給一個一歲小孩過生日。人們原本是準備給一個一歲小孩過生日,結果卻糊裏糊塗去參加了一個百歲老人的壽辰。並且又吃又喝,又嬉又鬧,樂了個夠。

歡慶新千年到來,2000年顯得特別熱鬧。人們精神振奮,勁頭十足,好不歡喜了一場。到了2001年,突然有人說,這年才是「正日子」,才應該歡慶新千年。雖然也搞了一些歡慶形式,但與頭一年相比,卻要冷清了許多。這就好比一個人去參加婚宴,本來應是第二天去這個大酒店,可他記錯了時間,頭一天就去了。大酒店天天有婚宴,賓客眾多。他糊裏糊塗就進去吃喝了一場,並且興緻高昂地給新娘子點了兩首歌,後來才知搞錯了。可第二天再去參加真正應去參加的婚宴時,卻索然無味,興緻全無,坐了一會兒就悄悄溜走了。

2000年,在人們樂不可支歡慶新千年到來的當兒,在我的個人生活中,發生了幾件比新千年到來更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惠五洲書記調走了。省里也沒有當下派新的書記來,那麼是鄭向洋市長做了書記?鄭向洋市長也沒有做書記。鄭向洋市長仍是市長,暫時主持市裏全面工作。就像馮富強和我當年擔任政秘科副科長,主持政秘科全面工作一樣。

第二件事是馬方向局長調走了。馬方向局長竟是自己要求調走的。惠五洲書記調走的第二天,市委、市政府就收到一些反映馬方向局長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的匿名信。據說鄭向洋市長做了批示,要求「嚴肅查處」。獲知這件事後,我有點莫名其妙,因為我確實沒有授意和暗示任何人寫馬方向局長的匿名信。

是誰寫的這些信呢?只能再循着這樣的思路去思考這個問題:誰想竭力討好我,誰就可能是這些信件的製造者。可現在這樣的人太多了!小虎,馮富強,老宋,小高,包括小馬,小牛,小蘇,小胡……玻管局現在誰不想討好我呢?所以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製造這些匿名信。

這個思路肯定不會錯,這個人幫我給馬方向心上添「堵」呢,只是目前無法「鎖定」這個人是誰,不過這個人最終會自動冒出來。就像我那次去上海、北京、深圳一樣,鄭向洋市長並沒有授意或暗示我那樣做,我做完后也沒有明確地告訴鄭市長是我做的。但那一陣兒反映惠五洲書記問題的匿名信突然像汛期長江水位猛升一樣漲起來,已遠遠超過警戒線,引起了省里的警覺,下了調走惠五洲書記的決心。鄭向洋市長欣悅快慰之餘,怎麼能不思考這個問題呢?他感到疑惑:這些信件怎麼會像海灣戰爭期間美國發射到伊拉克的飛毛腿導彈一樣,從那麼遠的地方飛向省城呢?我當時是這樣回答鄭市長的,我說:「這種事情太正常了,只能說明老惠(指惠五洲)的人氣指數已喪失為零。恰好那一陣兒我去過這些地方,如果讓惠五洲書記知道,還以為是我乾的呢!」

我就這樣為鄭向洋市長驅走惠五洲書記立了一功,吭哧吭哧幫他搬走了堵在他心頭的這塊大石頭。可這個話題我和鄭市長始終沒有點破,彼此心照不宣。

從此鄭向洋市長卻跟我更親熱了,他甚至和我「商量」馬方向局長的安排問題。鄭向洋市長給馬方向局長瞅下的位子是:銅行辦主任、能源辦主任、科協主席。「總之不安排他進市政府職能部門。這三個單位任他挑,養老倒是些好地方。」鄭向洋市長有點幸災樂禍地對我這樣說。

馬方向局長最後「挑」了能源辦主任這一職位。

第三件事是我擔任了玻管局局長。

繼閻水拍時代和馬方向時代之後,玻管局終於進入了魚在河時代。令我欣悅的是,今日的玻管局,已遠非閻水拍時代的玻管局可以相提並論。在閻水拍時代,余朱姬牛那幾個傢伙還時不時蠢蠢欲動,朋比為奸,妄圖在閻水拍的爐灶里造飯,或者乾脆撇開閻水拍另起爐灶。雖然毫無例外被閻水拍挫敗,卻弄得閻水拍也不得安生,睡覺都支著耳朵,以防變生肘腋。可今天誰又會在魚在河的爐灶里造飯或者撇開魚在河另起爐灶呢?他們只要摟摟柴火,早有人跑來告訴我了。於是我就會派小虎小高去他們摟下的柴火上撒一泡尿——他們連擦多少根火柴,也點不著這堆濕漉漉的柴火,反倒會將自己熏得淚眼模糊。我可以斷言,在今日之玻管局,準備摟柴火在我的爐灶里造飯的人不會有,將雙手放在襠部隨時準備為我撒尿澆濕柴火的人卻大有人在,比如小胡小牛馮富強等人——他們巴不得有機會把那泡憋了許久的尿濕淋淋地撒出去呢!將那堆柴火澆個透濕,看誰能點着?常言道,薰蕕不同器,可我今天卻能做到薰蕕同器——讓玻管局的香草和臭草都為我所用。與閻馬相比,這就是我魚在河的過人之處,不服不行啊!

我擔任局長不久,在我眼裏顯然是「薰」、即一株香草的老喬來找我。老喬已經七十三周歲,患有多種疾病,不能再幹下去了。他想讓農村老家的孫子接他的班,做個臨時工,在玻管局看門房。

我不假思索,一口答應了。心想,可惜老頭是七十三歲,若是三十七歲,我都準備提拔他做政秘科長呢!至少也做個督察科長——將那株臭草「蕕」、即馮富強再壓一陣子。我當時對眼巴巴望着我的老喬說,先將小喬招進來做臨時工,下一步局裏人事要動一圈,還要調一批同志進來,到時候將小喬作為正式人員安排進來,一輩子就有了一個鐵飯碗。老喬聽說我準備正式安排他孫子進局裏工作,當即老淚橫流,差點兒給我下跪。我急忙起身扶住他,制止了這種愚蠢行為。「好人啊!好人啊!全世界第一大好人!比阿拉法特都好!」老喬一邊感激地撫拍我的手背,一邊這樣說。我當時不覺有點好笑,不明白他為什麼將阿拉法特當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大概是常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那個頭上包一塊布的老頭老是被以色列人逼迫得東奔西跑,所以覺得老頭是一個好人——因為只有好人才常受欺凌!或者就是出於一種同情弱者的心理。老喬也許會這樣想:那個姓「阿」的老頭和自己年齡差不多,那麼大歲數了,一天到晚被人家整得東躲西藏——可見整他的人一定是些壞蛋!

老喬將我視作他心目中的阿拉法特,雖然用詞有點誇張,但他的表情十分真摯。他大概覺得僅用阿拉法特形容我,仍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接着又直視着我的眼睛說:「你信不信?玻管局這小廟,留不住你這大神仙!將來恐怕惠五洲那個位子也是你的!我老頭有言在先,不信咱們走着瞧!」這話算是說到我心坎上了,可我還是批評了老喬,不許他瞎說。我正色對老喬說,我怎麼能走上那麼重要的工作崗位,承擔那麼重大的工作職責,挑起那麼重要的工作擔子呢?可老喬不依不饒,臨出門前還扭頭對我說:「我老頭不是瞎說,不信咱們走着瞧!只要我不死,會看到那一天的!說不准你就是咱們玻管局出的第二個省長呢!你今年才多少歲?也就四十剛出頭嘛。你當省長那一天,我若看不到,我孫子會看到的!」

老喬離開前,我召開全局幹部職工座談會歡送了他。毛主席說過,村上的人死了,也應該開個追悼會。套用這句話,老喬這樣的同志離去,也應該開個座談會。座談會雖然沒有歡送閻水拍局長退二線那次聲勢浩大,但氣氛真摯熱烈。我還讓財務給老喬發了五千塊錢補助。並在合完影、聚完餐的第二天,讓小虎開八缸三菱將老喬送回農村老家。

歡送老喬后,我接連搞了幾次民意測驗,將玻管局科級以下人事動了一圈。本來我是不準備這麼快動人事的,但我知道我在玻管局工作時間不會太久,所以按原先的設想,該動的人都動了。這一圈安排了二十多個同志。老宋做了工會主席,小虎做了政秘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長。只在安排兩個人時有過猶豫:一是馮富強,是讓他繼續主持督察科工作呢?還是將科長給他。若他對我稍有不遜,就讓他繼續主持。可他哪裏有一絲半點不遜,像孫子一樣哈著腰在我身前身後跑,就差叫我爺了。投票時也顯得十分賣力,完全按我的意圖行事。因此最後將科長位子給了他。

第二個有過猶豫的人是康鳳蓮。康鳳蓮我原本準備下一步再給她正科級,可鄧世清為這事找我來了。正像一票和柳如眉一樣,姬飛和康鳳蓮也不再撕扯不開,兩人的感情經過這麼多年的風吹雨打,像牆上貼著的一張招貼畫一樣——若姬飛是牆,康鳳蓮是畫,中間粘連他們的糨糊或者膠水已經完全風乾了,連個蒼蠅細小的腳也粘不住了。某一天,一陣風兒吹過,這張招貼畫「嘩啦」響了一聲,便離牆而去——姬飛和康鳳蓮徹底分開了。

沒有了「外力」干擾,鄧世清和康鳳蓮還能過得去。康鳳蓮原本不會生養,這也是前夫和她離婚的一個原因。可和鄧世清結婚幾年後,竟冷不丁生下一個「鄧通」。鄧世清與前妻沒有孩子,現在「鄧通」突然揮着一把大刀自天而降,鄧世清喜出望外,如獲至寶。他那天到辦公室找我時,手裏還牽着正蹣跚學步的小鄧通。有了小鄧通,鄧世清也就不會變成真正的「黑社會」了。看到我這位多年前的老友像柳如眉一樣,回到了正確的人生路線上來,我豈能不感到欣慰?何況他在姬飛問題上給了我個大面子,助我打勝了「平津戰役」。他現在親自登門為康鳳蓮說項,我豈有不答應之理?於是我安排康鳳蓮去業務科室做了正科長。

局裏現在的領導班子是:魚在河局長,陳奮遠主任,朱鋒副局長,姬飛副局長,牛望月紀檢組長,趙有才行管辦副主任,余宏進副處級諮詢員。

兩個「副處調」名額鄭市長已給我批了下來,加上行業工會主席和總工程師這兩個職位,可以提拔四個同志上去。提拔哪四個同志上去?我得開始琢磨這個事情。在我離開玻管局前夕,再將這四個同志提上去,那樣他們就會常念我的好。若現在剛提拔他們做了科長,再給個「副處」,他們會覺得來得太容易,反而不珍惜了。甚至反過來會認為他們得到這些是理所當然的,彷彿原本就是屬於他們的似的。人就是這樣一些東西,別以為人是一些什麼好東西!若我權衡來權衡去,將這個事情操作得很慎重,甚至很神秘,他們就會爭來爭去,競相向我邀寵。若他們是一群飢餓的小孩子,我就是那個手舉著一個大紅蘋果的「大個子叔叔」,將紅彤彤的蘋果舉在空中,就是不往下扔,讓他們眼饞、流口水,他們就會這個搖我的胳膊,那個拽我的衣襟,一邊撒嬌一邊央求我。

其實提拔哪四個同志,我心裏早有數了,完全用不着「琢磨」。我只是要做出一副「琢磨」的樣子,以顯出其神秘和慎重。兩個副處調,當然要給兩個年齡最大的老科長,沒有什麼爭議。提拔這兩個老科長,可以調動一大片,穩定一大片。兩個老科長我調進局裏來時就是科長了。閻水拍、馬方向都沒有使他們再上一個台階。這十年來,他們一直在玻管局「原地踏步」——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們卻像小學生做廣播體操一樣擺着手做了十年,連半步都邁不出去,他們能不着急?我讓他們邁出了這半步,上了這個台階,他們能不感激我?不感激才怪呢!他們一感激,就會像老喬那樣,說我魚在河一籮筐又一籮筐好話。最後這麼多籮筐好話,搬到小牛開的那輛麵包車上,恐怕都裝不下呢!

總工程師應由紀檢副書記羅一強來做,他做紀檢副書記時間也夠長的了。他做紀檢副書記時,我才是政秘科的副科長呢!而且還沒有「主持工作」,當時主持工作的是馮富強。

行業工會主席當然非李小南莫屬了。

小南在我當局長后,和我有過一次時間較長的談話。我突然發現她有點憔悴,不像原來那麼鮮活了。而且她的眼神不再像過去那麼專註,有點「散光」。這就是她與陶小北的本質區別。陶小北的眼睛總是那麼又黑又亮又聚光。小北的眼神里有一種凌然。她之所以能夠保有這份凌然,是因為她「無欲」——她絕不用自身的美貌去換取現實的利益。李小南則不是這樣,她也曾抵抗過,抵抗那些獵色男人的襲擊,但最終她屈服了,為了那些世俗的利益,她出賣了自己!

而女人一旦開始出賣自己,女性美就會大打折扣!

那天我和李小南談話地點在探春大酒店。省玻管局局長到我們紫雪市檢查了三天工作,吃住都在條件最好的探春大酒店。這天早晨吃過早點送走省局局長后,小南跟我回到省局局長住過的那個套間。剛進房門,李小南便坐在床上解衣服,很快就把上身脫得一絲不掛,露出一對潔白的奶子。她的奶子比柳如眉的遜色一些,不是鴨梨狀,而是半球狀。她脫下衣服便向我招手,並對我說:「你現在有權享用我了,反正我得陪你們這些局長睡覺!」看到李小南,我不由自主會想起陶小北,她倆像一對雙胞胎,是一起走進我的人生領域和視野的啊!現在見不著小北了,我只能從小南的身姿里感覺小北。只要小南還在我眼前,小北就彷彿並沒有走遠。我頓然想起我們在那個大辦公室里一起工作時那些談笑風生快樂無憂的日子。小北總是護着我,小南也從來沒有擠對過我。想到這些往事,我突然有點可憐小南。我走過去將她攬在懷裏,用手摸摸她的奶子。她的奶子已明顯鬆軟下垂,不再堅挺和富有彈性,令我感慨而惋惜。十年前,她的乳可是和小北的乳一般,如美元一般堅挺,似公主的頭顱一般驕傲地上翹啊!那時候她的乳房,就像一個歡蹦亂跳的小學生走在上學堂的路上一樣,調皮地微笑着,好奇地揚起腦門兒四下里張望着,眸子裏閃爍著純潔無邪的光芒。(乳頭不是女人的另一雙眼睛嗎?)可現在她的乳房,卻像一個垂暮的老人,皮膚鬆弛,腦袋有氣無力地耷拉在那裏。我像拍小孩的臉蛋那樣撫愛地拍拍小南的乳房,鬆開手,讓她穿上衣服,然後說:「小南,不要這樣,我不會這樣和你睡覺的,這和強姦有什麼兩樣?雖然你並沒有反抗。你應該找回從前的自尊和自重,否則你就沒有希望了!到那時候,如果你願意,我們再一起『唱歌』,好嗎?」

聽我這麼說,小南突然一頭扎在我懷裏,「嗚嗚嗚嗚」哭了起來。

小南伏我懷中慟哭以訴哀的時候,我的手機嘀嘀響了兩下。我一邊輕撫著小南的肩安慰她,一邊打開手機看短訊。不知是誰發來的一個《人生六動》——

生命在於運動

關係在於走動

感情在於心動

親吻在於感動

擁抱在於激動

撫摸在於顫動

我將手機舉到小南眼前,讓她看這個短訊。看畢,她破涕為笑。此時手機又嘀嘀響了兩下,又發來一個《人生六動》。小南好奇,趴我肩頭和我一起看,這一看,她卻像《紅樓夢》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里寫到的襲人一般,「羞的紅漲了臉面」。這個「六動」差不多是一盤黃帶的說明文字,令人難堪而汗顏。

那天,我並沒有像賈寶玉和襲人那樣,在探春大酒店與李小南「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丟下柔媚嬌俏的李小南,急急忙忙趕到玻管局。我讓小虎找來工匠,將玻管局蒼老的「容顏」重新妝扮了一番。粉刷了大樓,所有辦公室全部換了新的桌椅,給人一種嶄新的氣象。包括掛在大樓外面的牌匾,也全部新換。過去的老牌匾,油漆剝落,有一塊牌匾中間還裂開一條縫,能伸進去一個手指頭。

我們玻管局大樓門外,一溜兒排開,掛着八塊牌匾,就像農家小院門前掛着八條挽成辮狀的紅辣椒。八塊牌匾並不算多啊,我曾在我們紫雪市某單位門前看到過掛着十二塊牌匾。

新製作的這八塊牌匾掛在玻管大樓門前,白底紅字,比八串紅辣椒醒目得多,簡直像八位妝扮一新的新郎,在等候迎娶八位婀娜多姿、千嬌百媚的新娘。閃亮的白油漆、紅油漆在太陽光照耀下,放射出斑駁的光芒。這八塊牌匾是:

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

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委員會

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管理辦公室

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工會委員會

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紀檢監察室

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管理協會

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技術研究會

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計生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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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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