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其實王祈隆安排趙家姑娘的工作與否,許彩霞並不是多看重。她看重的是王祈隆的態度,因為王祈隆對孩子的態度,也就是對她許彩霞的態度。如果他把孩子放在眼裏,就等於把她許彩霞放在眼裏了。王祈隆對待孩子這麼親,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那幾天心裏像開了滾鍋一樣,一陣陣地往外冒熱氣。她夜裏睡不着覺,後悔著不該讓許老虎替她寫那封信。就是娘家人,也不可以讓他們知道太多事情。弟弟知道了王祈隆和別的女人好,會不會看不起王祈隆?會不會連他的姐姐也一併看作是沒有能耐的?許彩霞想着想着就會冒出一脊樑的涼汗來。幸虧那封信並沒有給丈夫帶來什麼不好,他的市長還好好地當着。這樣想,就又覺得有一點欣慰了。

許彩霞是頭天晚上告訴王祈隆她想回娘家去住幾天的。王祈隆一口就答應了,儘管表面上一直都好好的,王祈隆卻始終覺得這些日子這個女人是哪裏不對頭了。他正苦於想不出什麼辦法幫助她。她這樣腦筋轉不過彎的一個人,鬧起心思來是很要人命的。王祈隆不喜歡許彩霞仍然沒變,但是,過去的不喜歡和現在的不喜歡是改變了方式的。過去同她在一起時,整個人都有種懶散下去的感覺,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雖然尚是往上走,但是目標卻是模糊的,渾渾噩噩的。既沒有多少希望,也不再徒生什麼煩憂。現在她的某些舉止是讓他時時警醒的,尤其是出了上次那件事之後,總覺得什麼地方會有暗藏的玄機。王祈隆是個不愛操心,也不怎麼會操心的人,他有些恐懼這樣的日子。王祈隆需要她清醒,需要她強壯起來,需要她像過去那般缺心少肺。這麼一個傻傻的女人,在往常的生活里,她其實是省了王祈隆許多麻煩的。

許彩霞回娘家是王祈隆親自給她派的車,這是王祈隆第一次給她安排車。過去她要幹什麼事情,王祈隆是從來不過問的。他那天破天荒給她安排了回娘家去的車,並且看着她箱箱罐罐地往車上裝東西。許彩霞那天表現得很坦然,真的就像這家的女主人了,她不再窺視王祈隆的臉色。王祈隆的表現,讓她覺得一切都好起來了。是的,一切都將要好起來了!

後來王祈隆回憶起來,許彩霞那一天是前所未有的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自我,好像是準備好了,要去迎接一場新生活的到來。

許彩霞換上了還鄉的錦衣,背了她自以為很時髦卻與她的身量不十分匹配的黑色小坤包。包里全都是換成十元的新錢,厚厚的、嶄嶄新的兩沓。王祈隆站在陽台上,一直看着她像過年一樣歡天喜地地下了樓,然後又往樓上看了看,才上了車子。

車子開出去了。

車子終於在路口那端消失不見了。

王祈隆故意很重地嘆了口氣,但又嘆得很舒心。他想,不管怎麼樣,日子都在

繼續。

陽光很烈,王祈隆直到眼睛被剛才停車的那片空地反射得酸酸的,才收回了目光。

許彩霞沒有告訴王祈隆她真正要去乾的事情,她從此失去了機會。她在王祈隆的記憶里落下的,永遠是她回娘家去了的印記。王祈隆永遠都不能知道,她最後的那樁心愿,實際上是為了他們這個共同的家,她盼望着這個家從此安定下來,過上正常的日子。這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人、最尋常不過的心愿。

許彩霞回娘家那天是陰曆十五,上次娘來,告訴她說她在人祖廟裏許了願,如果躲過這一劫,十五要去廟裏還願。她要先去接了娘,然後去人祖廟裏把娘許下的願還上。她覺得災難已經過去了,她心裏寬展起來。本來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還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陽光是越來越烈了,許彩霞很愜意地眯上了眼睛。許彩霞有個習慣,她坐車喜歡坐在前面。坐在前面視野開闊得多,她能看得清楚路上的行人,行人也能看得見車子裏的她。特別是每次回娘家的時候,她就坐在前面端足了架勢,一路上都能讓村人欣賞到她的春風得意。逢到有相識的,就打開窗戶說上兩句。碰到小孩,就撒下一把糖,碰到老人,就扔下一盒煙。孩子和老人都用驚羨的目光看着她還有她坐的車子。有一次,車子行到村子外面的小路上,她突然心裏高興,讓停下來要去掐兩隻玉米穗子。恰好有一個農婦從地裏面肩了大捆的老玉米衣子出來,聽到那婦人喊她,她一下愣了。這婦人原是許彩霞當閨女時最好的玩伴,當年在村裏也是數得上的水靈姑娘。許多年不見了,只知道是嫁在鄰村,生了三個孩子。現在哪裏還有一點當年的模樣!身子是乾枯的,頭髮是乾枯的,一身的衣服是無法辯得出顏色的,只剩下那兩隻眼睛還是油亮的,撐大了眼皮看她,笑起來卻是滿臉的苦相,比哭還難受。與她一比,許彩霞才知道,自己過的真正是天仙般的日子了。這些每次回家遭遇到的小細節,都會在她心裏派生出巨大的成就感,會讓她受用好大一陣子。很長一個時期了,她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回去一次,有時候完全是為了她自己的心理滿足。每回去一次,那種好感覺,都會讓她找到更多更好的活下去的理由。

奧迪轎車以一百七十多公里的時速向前平治,高速公路在那樣一個上午是奇怪的空闊而寂寥。或許,許彩霞是被那透過玻璃投射進來的強烈的光照弄睡著了。車子裏的冷氣開得很足,涼森森的感覺讓人愜意。也很有可能,她是被那舒適的涼爽弄得徹底放鬆了。許彩霞是走進夢裏了,她見到了人祖。人祖爺是個長得很喜慶的小老頭兒,他穿了紅色的衣服,他的頭髮和鬍子都白得像雪一樣。許彩霞笑了,原來人祖長得和兒子的聖誕老人是一個模樣的。許彩霞變得孩子一樣快活起來,她朝着人祖飛快地跑過去,她在跨越一道過不去的溝坎時突然就飛了起來。許彩霞非常清醒,她是沒有翅膀的,但是沒有翅膀的她卻飛得很好,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美妙感覺伴着她快樂地升騰。她飛過去了,飛得比風都迅疾,落地的一剎那,她是睜開了眼睛看着的。太陽用那毒辣的光芒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疼,但她還是很努力地觀望着。那麼多十元面值的嶄新的鈔票,紛紛揚揚地、緩慢地向著她的身體灑落下來。毒辣的太陽的光芒漸漸地冷下去,黑暗終於把全部光明吞噬。那些突然撒出來的錢,讓她的心最後生生地心疼了一下。

許彩霞是從車子前面被拋出去的。趕到現場的交警說,事故發生的時候,車子前後約一千米的距離,並沒有第二輛車駛過。車子是在正常行駛中突然衝破欄桿,飛向路溝的另一側。車子損毀得並不十分嚴重,前面的安全氣囊自動打開,司機只是面部受了輕傷。從來不系安全帶的許彩霞,是被巨大的慣力拋到幾米以外的田野里去了,同她一起飛出去的,還有被她摟在胸前的那隻小包。那包和她一起,從前窗玻璃上掙脫了出去,在空中完成了幾個漂亮的空翻之後才和許彩霞分了手。那些嶄新的錢隨着她的身體騰空而起,像開籠的鴿子一樣四散開去,然後又慢慢地飄過來,把死者的臉和身體覆蓋起來。

王祈隆在屋子裏關了兩天,他不說話,也不聽想聽別人對他說話。他把家裏的電話掐掉,然後讓司機小王拿着他的手機,除非是上級領導或者特別重要的事情,誰的電話他也不接。

在他腦海里,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許彩霞死的情景。有時他煩起這個女人來,甚至盼著讓她死。現在她真的死了,王祈隆才覺得生活好像忽然換了面孔,一切都變了樣子,他內心的恐懼也再一次泛上來。這種恐懼從兒子出走就產生了,許彩霞的自殺事件,幾乎把他給壓垮。好不容易度過這段時間,心裏的陰影還沒散去,竟然就發生了這樣突如其來的事故,讓他這些年第一次對已經死了的她不知所措。他現在才知道,有很多東西,是要被最終的力量才能證實的。其實,許彩霞的死對他的打擊非常大,這種打擊既不是悲傷,也不是痛苦,而是絕望。事實上,經過這麼多年的爭鬥,許彩霞已經成了他生活中固有的一部分。

喪事辦得非常隆重,全市各個單位都來了人。平時不記得有來往的親朋好友,都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泛了出來。來的人見不到王祈隆,就一直在院子裏浮遊著。花圈和挽帳漲潮一樣浩蕩著向殯儀館湧來,有人打保票說,王祈隆自己的葬禮肯定不會這般風光。這話讓說的人得了些痛快,讓聽的人覺得太過殘酷。

有人悄悄說,許彩霞命不好。有人卻說,是市長命太好!

這些議論里有惋惜的成分,也有中傷的意思。好象當官的死了老婆,就應該當作喜事看一樣。

許老虎從東許拉了一卡車的人過來,個個哭得呼天搶地。他們哭許彩霞的死,也哭他們行將失去的、無可挽回的家族光榮。

好端端的,怎麼就會突然死了呢?

一個人的死竟然是如此的迅捷,就在昨天,就在前天,人們還在什麼地方同她說過話兒,或者是在某處與她擦肩而過。一個旺盛鮮活的生命,突然之間就這樣沒有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死了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卻是受到了慘重的打擊。可他們無論抱了怎樣的遺憾,哭得如何心意決絕,永遠都不能使死者復活了。

喪事的奢華,多少讓親人們有了一些安慰。女人家,來世上走一遭,也算是值了!許老虎準備等到葬禮結束,跟姐夫提一提自家閨女的事,他想讓他的閨女來陽城讀高中。閨女若是能進陽城,姐姐跟他過了這麼多年,總算是落了一點希望。

王小龍是被人直接接到殯儀館的。王小龍不哭,他的二姨就過來拉了他的手哭着數叨,傻孩子,還沒有嘗到沒娘的滋味啊!

二姨是親人中哭得最慘的,她從來沒拿小事找過姐姐的麻煩,只鉚足了勁要辦兒子的大事,她的兒子是許家學習最好的後代了。將來考了大學,大姨若是拉他一把,說不準能成了大事的。可惜孩子還沒有長大,這中用的大姨就沒有了。二姨哭姐姐,也為自己的兒子遺憾,如何不哭得死去活來。

王小龍表情漠然地看着他們哭,,他一直在人群里尋找着他的爸爸。

追悼會就要開始的時候,王祈隆終於出現了。他的臉色蒼白,雖然是看不出來表情,但內心的悲痛還是給參加葬禮的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向所有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很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就在人群里尋找自己的兒子。那王小龍也正望着他的父親,父子二人目光相遇,又很快躲開了。王祈隆的心突然刀割一樣地疼,是兒子讓他有了想流淚的感覺,但他忍住了,沒流下來。王小龍冷冷地打量着他,王小龍在那一刻恨他的父親。他不想看到父親在母親的葬禮上還是那麼虛偽,他以為父親的悲哀完全是裝出來的。但王祈隆還是鎮定地走向兒子,因為他是父親,他現在是兒子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悼詞非常美好地總結了許彩霞四十多年的人生,當宣讀者用哽咽的聲音朗誦到,許彩霞的一生,是正直,善良,樸實,對家庭和社會無私奉獻的一生時,王小龍突然從父親旁邊向裝了媽媽的水晶棺走過去。他與媽媽隔着一層玻璃,卻是分明的兩個世界。他可憐的媽媽,一直到死後,還得給爸爸裝點門面。他的心在流血,他想把這些不相干的人統統趕走。在這個世界上,他覺得只有他才是真正傷心着媽媽的死的。他用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對她說,媽媽,死了好,兒子再不用看見你那樣難堪地活了!

王祈隆也走了過去,他看看已成亡人的許彩霞,看看無助的兒子,突然間淚如泉湧。他是哭他的兒子的,他自己以為他就是為了兒子而哭的。他忍了幾天的眼淚,猶如打開了閘門的河流,滾落得洶湧澎湃。奶奶死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痛哭過,他是把他半輩子的心酸都哭出來了。他哭泣的聲音從胸腔里忍都忍不住地向外擴張,哭得讓所有的聲音都停息下來,讓所有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人們看着他,看着他們的市長,看着一個傷痛欲絕的丈夫。

兒子也震驚了,他看着自己的父親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心裏的堤岸一點點在坍塌。他看到了父親的悲傷和軟弱。他過去之所以恨他的父親,因為父親是個強者,而母親是個弱者,他是因為可憐弱者才痛恨強者。現在父親也成了一個弱者,父親也像他一樣,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父親,災難把他們父子倆聯繫在一起,悲哀把他們聯繫在一起。

那一刻王祈隆知道了,兒子,才是他活着的意義。

王祈隆市長終歸是一個有情有意的男人!所有關於他的那些緋聞,在這些被感動了的人們的心目中,統統是可以忽略不計了。

許彩霞火化后被葬在公墓里,修了漢白玉的墓碑和石頭圍攔。墓碑上有她的照片,許彩霞站在城市的一角,咧著大嘴對與她告別的每一個人沒有心肺地傻笑着。她的新鄰居們的住處,大致也都是同樣的。只是那些形態各異的照片,都不如她笑得那般燦爛。周圍的環境被那些終年管理墓地的活人弄得很漂亮,空地上很整齊地種植了鮮花和松柏。人死了,能混到這樣精緻的地方來住,這讓村裏來的鄉親們很寬慰,也很羨慕。

許彩霞算是徹底搬到城市裏來了,她徹底脫離了農村,做了城市的鬼魂。很快,家鄉來墓地送過她的人們便把這一切都遺忘了。只有她的娘偶爾想起來,還會哭上一陣。想想命中的定數,一次次悲從中來。

省委考察組在考察臨近結束的時候,召集全市縣處級以上幹部搞了一次民意測評。王祈隆和宋文舉的優秀票都很集中。有人說,因為妻子許彩霞的死,使王祈隆的人氣升上去了。話傳到王祈隆這裏,他並沒有辯解。許彩霞沒死的時候,他哪次的得票也都是很集中,只是王祈隆對許彩霞的態度,感動了更多的人。關於他的那些謠言,不攻自破。

送走考察組,宋文舉鬆了一口氣,如果下一步調整順利,他的這個句號劃得算是圓滿了。宋文舉把王祈隆喊過來,說,我在省里該為你斡旋的都斡旋過了,應該說沒有很大問題的。不過,你自己還是不可輕心,現在的事情複雜。宋文舉是在他面前賣人情,王祈隆當然明白。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裏,早跑到老遠的地方去了。宋文舉說完,才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把那封匿名信的事情說了。他說,我看了信,當時也真害怕你有什麼問題。現在看來,你還真行!不過,你小子就是現在有問題,也不是問題了。

王祈隆愣了好大一會,方才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笑了說,我會有什麼問題?什麼問題也瞞不了你啊!

王祈隆臉上是笑着的,心裏卻無端地愁苦起來。許彩霞剛死,許多事情都還亂著,他是無暇去想更多的問題。但是關於安妮的事情,他卻是強迫着自己不去想。許彩霞在的時候,他像是有着一道天然的防禦屏障,他還真的不犯愁。現在許彩霞死了,他猶如失去了掩體的士兵,赤身露體地暴露在她的火力之下,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抵擋安妮射向他的子彈呢?

好像許彩霞的死,把他出賣了似的。男人在這種事情上總是要找個借口,才會覺得心安理得。

其實宋文舉是沒什麼意思的,他也許完全是出於關心。男人之間,玩笑開習慣了,對這些事情一般也是不避諱的。他卻眼看着王祈隆的臉黯淡下來,心想,這小子還真是條漢子!心裏卻難免有些替那姑娘難過。宋文舉對安妮也挺熟悉的,又有學問,又是大城市裏來的,家世什麼的都讓人羨慕,確實是打着燈籠都難找。但在這種事上,宋文舉又不好直說,仍是用了開玩笑的口吻說,祈隆,你可是交了桃花運。你要是自己不好說,我們就以組織的名義替你解決了!

王祈隆說,千萬不要,我還真的沒有想好。

宋文舉說,人家可是對我們市裏做過貢獻的。而且姑娘確實招人喜歡,你能娶過來,對市裏也是人才引進嘛!

王祈隆說,她是不會來的,人家是北京人,距離太大了些。

說完他自己先愣了,他這樣說,等於是透露了自己的心思,但又全然不是這個意思。王祈隆真的煩躁起來。

從宋文舉那裏出來,漚了一上午的天終於開始落起微雨。王祈隆的心裏比天氣還陰沉。路還沒有濕透,樹木和青草已經是油綠的了。這樣的場景,會讓王祈隆憶起一些雜亂無章的事情。其實他喜歡這樣的雨,正合了他淡淡的莫名的惆悵。這是他在大學里拉下的憂鬱病,一旦有這樣的氣候就會複發。這種天氣,把他陷在那無邊無際的詩人般的情懷裏。

他想,不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里,安妮是在幹什麼呢?

王祈隆的愁苦也是真正的,他和安妮的事情,其實許多人都是關注著的。而且,大家現在都反過來向著安妮說話了,他想裝糊塗都是糊塗不了的。

王祈隆夜裏睡不着覺,趴在陽台上聽那時緊時慢的雨聲。擎了一杯紅酒慢慢地飲,心裏到底是拿不定主意打不打電話。安妮走的時候,王祈隆是傷了她的心的。安妮如果不肯原諒他,他就有了一些道理。但他知道,安妮是個通體透明的女人,沒有人比他王祈隆更懂得她的脾性。安妮如果是根本沒有芥蒂,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許彩霞死的實情終歸隱瞞不下去,安妮一旦向他示愛,結果就很難想像。要麼是兩敗俱傷,要麼是妥協。若是事情就這兩個結果,哪一種都不是他所想要的。

沒有安妮的時候,女人僅僅是女人;有了安妮,女人的事情就變得既可愛又可怕起來。但女人是女人,女人終究不完全是安妮。

安妮從那次生病離開陽城,一個電話都沒再給王祈隆打過。爺爺問起王祈隆和企業的情況來,她卻總是能搪塞過去。老人家從頭到尾竟然沒有發現孫女是藏着心事的。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河南來了兩個人到北京找安妮。那兩個人見了安妮,眼睛都不會轉彎了,只聽說是北京的一個老姑娘,卻不曾料到是如此的光彩照人。不等交涉,心裏已經先自肯定了幾分。

來的人說,已經等了她兩天,一直聯繫不上。安妮整天盡顧著游泳健身,泡吧聊天的事情,確實是不好找。安妮笑着說道,你們不說是從河南來的,就更找不到我了。然後才問,你們見我是有什麼事嗎?

來人的臉上露出些尷尬,相互看着,好像不好意思說。安妮的心裏就明白了許多。但她也不點破,仍然是笑着看他們。

是這樣的,一個說,關於你在陽城,和市長王祈隆的接觸比較多,有一些說法。我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按照組織程序了解一下情況,也不會擾亂你的生活。

另一個說,組織上也是本着對同志負責的原則,盡量不讓哪一個人受委屈。

安妮笑得更開了,安妮起身為他們兩位添了水。安妮說,我和王祈隆市長?有什麼說法呢?說來讓我聽聽。

是這樣的,有人舉報說你和王祈隆市長關係曖昧。其實我們對王祈隆市長的人品是了解的,但對舉報又不能不查。我們來的目的也就是想讓你出個證言,說清楚就行了。

安妮依然笑着說,要說這些都是多餘的,你們不來見我,也未必對傳言相信;你們見了我,我說沒有,你們也不一定不相信。

兩個人也放鬆起來,笑了說,明知道是形式,可還是得走這個過場。畢竟是有書為證,空口無憑嘛!

安妮正色道,那你們告訴我,王祈隆市長是怎麼說的?

那兩個人也正了色說,王祈隆的夫人遇難前,他就澄清了這個問題。我們只是急於結案才需要你的證言材料。

安妮的臉一下子白了,停了老大一會才問,他夫人怎麼了?

那兩個人面面相覷。

他夫人不在了,這麼大的事情你竟不知道?

你們真的……?

安妮很快又恢復了鎮定的模樣。她說,我可以告訴你們了,王祈隆是你們共產黨隊伍裏面,最純潔、最有原則性,最是男人的人!但是,我還可以告訴你們,我愛他,這和組織沒有任何關係!

安妮回到家裏,就告訴爺爺,她要到陽城去,馬上就走!

爺爺嚇了一跳,爺爺遲疑地說,傻丫頭,你不是又發瘋了吧?

安妮說,我好好的,幹嗎要瘋?

是王祈隆讓你去的嗎?

爺爺是第一次喊王祈隆的姓,他把自己弄得也嚴肅起來。

安妮知道爺爺已經猜到了什麼。她過去圍住他的脖子,說,爺爺,是王祈隆讓我去的,難道你不喜歡他了嗎?

爺爺老半天才長出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我看這天還是要下雨啊!

安妮返回陽城的時候,距王祈隆夫人的喪期已經一個多月了。安妮是憑着一時衝動回來的,有很多問題她連想都沒想。真正回到陽城,她才覺得問題不是那麼簡單,雖然她是個非常直接的女孩。一個問題是,見了王祈隆,她該說什麼?能不能把許彩霞給忽略過去?如果忽略不過去,她該如何表現?如果表現出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管怎麼樣都是說不過去的;如果表現得很悲傷,安妮是裝不出來的。第二個問題是,他王祈隆的內心到底是怎麼想的?安妮覺得,橫梗在他們中間的,不是許彩霞,或者說許彩霞根本不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她是帶着傷痕回來的,她的心已經被傷透了,但是,她已經顧不上查看自己的傷口了。

安妮打通了王祈隆的電話。她本來想平靜地跟他說話,然而電話一接通,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說,我回來了。

王祈隆那邊是沉默。安妮又說,我要見你,你不來,我就去找你!

王祈隆知道安妮的性格,他已經沒有一點退路,他不得不去面對她了。

放了電話,王祈隆打來一盆熱水,他先把右腳脫光泡進水裏。那是一隻完美的讓他滿意的腳。其實那只是一隻普通的男人的腳,之所以王祈隆感覺到它完美,無非是和左腳比較的結果。他停了好一會,才去脫那隻左腳上的襪子。那腳踝骨內側的一點拐骨,觸目心驚地顯現出來,他把它泡進水裏,隔了水看,就更大了。他使勁地用手指按下去,那骨頭是沒有感覺的,硬硬的。他的心卻疼得收縮到一處去了,他厭惡那骨頭。

王祈隆洗好腳,先給左腳穿上乾淨的襪子,那腳上的拐幾乎是看不見了。他再穿上一隻質地精良的休閑的鞋子,他的左腳就是一隻極其正常的腳了。

這個夏天總是在下雨,但雨水落下來似乎都是滾燙的。王祈隆心裏的熱氣怎麼都壓不下去。王祈隆把車直接開到小樓跟前,坐在車裏,看着雨水像瀑布一樣地落在擋風玻璃上,心情也隨着雨水一波一波地被沖刷著。他索性關掉刷雨器,外面的世界立刻模糊起來。他在後視鏡里看了看自己颳得鐵青的下巴,那稜角分明的男人的剛毅讓他分外感到鼓舞。他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是沒有怕過那些閑言碎語的,他更沒有怕過曾經活着的許彩霞。他怕的,究竟是什麼呢?

安妮已經來到了車前。她歡欣著撐起一把細花陽傘,來到車子跟前接他。

王祈隆先是看到了安妮的那雙腳,光着。進入夏天王祈隆就沒有見她穿過襪子。穿了半跟的大紅皮拖,十個光潔的腳指上趴着十隻圓潤的小珠貝。

不管是安妮還是王祈隆,所設想的種種見面的場景,通通沒有用了。門還沒關上,安妮就緊緊地擁住了他,或者說,是他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她像一條光滑潤涼的蛇,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她把一個強壯的男人纏繞得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了。也許,他原本就是不想反抗的,他固執了那麼久,他早就應該繳械投降了。

等待了足足有一千年之久,兩個滾燙的唇終是吻在一起了,那麼緊密,那麼忘乎所以,他們把整個世界都拋在腦後去了。即便是世界的末日到了,誰又能夠把這樣的一個吻分開!

不時的有眼淚潤進嘴裏,鹹鹹的,苦苦的,澀澀的,但又是甜蜜的。是誰在哭泣?是等待了太久的安妮還是克制了太久的王祈隆?她對他的愛,像一隻被雨水打濕翅膀的蒼鷹,不管多艱難,還是奮不顧身地從一個山頭飛向另一個山頭;他對她的愛卻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儘管內里是滾燙的岩漿,外面卻是冰涼的岩石。但這一次,王祈隆覺得,他是徹底沒有辦法再抗拒那致命的飛翔了。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安妮牽了王祈隆的手,到了裏面房間里。其實從進入裏面房間的那一刻王祈隆就清醒了。但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跟隨着安妮。安妮臉上帶着從來沒有過的那種羞澀和幸福,她的身子幾乎一下也不想離開王祈隆。

安妮脫去了自己薄如蠶絲的短裙,她的完全的美再一次展現在王祈隆面前。這身體曾經這樣展示給王祈隆看過。王祈隆開始興奮起來,他像一個男人那樣興奮起來。他曾經把這個玉體雕刻在自己心裏。當他的眼睛再次像雕刻刀一樣打量著安妮,他看了那完美的身子,玉一樣光潔的腿,尤其是那雙美得讓他絕望的腳,他覺得自己像被電擊一樣讓他渾身顫抖。天啊!他在心裏絕望地哀鳴著。他的心砰砰地跳得自己聽得見聲響,汗水開始在他的身上滾滾流淌,他無力地閉上了雙眼,癱坐在床沿上。

安妮赤裸著把軟了的身子偎在他的懷裏,安妮親吻着他的臉,安妮喃喃地說着情話。安妮說,要了我!我是你的啊!

王祈隆完全是麻木的,王祈隆努了半天的力,他的下身竟然沒有一點感覺。

安妮想他是太緊張了,安妮起來幫他脫了鞋子。王祈隆把頭抵在她柔軟的身子上,深吸了一口氣。他顫抖着手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像在做一件艱苦細緻的工作,汗水從他頭上滾落着,整個胸膛也像水洗了一樣,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脫了鞋子,但還穿着一雙厚厚的棉線襪子。安妮想去幫他脫去那雙襪子,她的手還沒挨着他的腿,他突然大叫了一聲。他說,不!他使勁把腿蜷到胸前,他把安妮閃到一邊。他的頭髮被汗水弄得絲絲縷縷的貼在臉上,他的上衣是完全敞開着的,他卻盡顧著穿他的鞋子了。他驚恐的樣子把安妮嚇到了。安妮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狼狽的王祈隆,安妮嚇得拉起一條毛巾被把自己遮蓋起來。王祈隆看着她,把手放在她的頭上,他說,安妮,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安妮說,告訴我,為什麼?

不為什麼。王祈隆的口氣,幾乎像是在哀求安妮了。

我不信!我就這麼一直等著!

安妮哭泣得絕望而又堅定。王祈隆的心都被她哭碎了,他忍不住又把她抱在懷裏。他不知道她所說的等待是今天,還是一直這麼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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