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安妮現在在陽城的身份,是「歐萊奧」企業集團的技術總監。由於王老先生堅決不要技術轉讓費,作為報償,企業就給安妮發了高薪。安妮現在可以用了這身份,在陽城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的。她對工作確實是負責任的,這一點是繼承爺爺的光榮傳統。在她的嚴格監督下,產品質量不敢有任何一點疏忽。

「歐萊奧」沒有沿襲過去高檔飲料一直使用的易拉罐包裝,他們採納安妮的建議,改用更人性化的設計,使用了一種高級透明玻璃瓶,造型設計精巧漂亮。每一種口味是一種顏色,色澤柔和的粉黃淡綠淺紫,透過瓶體直接映射到人的味覺系統,整個設計體現了時代特色和自然傾向。從不喝飲料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想喝一口,品嘗一下。

鄭州的一個超市同廠方簽定了長期合同。有一次,那裏的一個顧客從一個瓶子裏發現了一點絮狀沉澱物,不仔細看還真的難以發現。安妮立刻要求企業把當天生產的那批貨全部收回來銷毀,並在報紙上登消息,重獎那個發現問題的顧客。要說在飲料里偶爾發現一點這樣的沉澱物,應該不是多大的質量問題,安妮這樣小題大做,而且把那麼大一批貨物銷毀,看着很讓人心疼。銷毀的都是錢啊!有一部分廠領導捨不得,想拉回來給職工當福利發。安妮氣得大發脾氣,她說,要想看着企業早一天垮台,你們就這麼干!

結果貨物被全部收回併當眾銷毀。這個舉措不但沒影響企業的形象,反而使「歐萊奧」名聲大震,促進了銷售。

大家對安妮心服口服。

王祈隆聽說了這件事情,覺得這小妮子是真有兩下子。聽大家傳說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的,心裏竟然有了說不出的驕傲感,好像她真的是自己家裏的一個親人。

北京來的安妮可不光是市長王祈隆的寶貝,她給陽城帶來了巨大的經濟利益,她是全陽城市人民的親人。陽城見到過安妮的人都評價說,那是一個陽光一樣漂亮可愛的女人呢!

安妮和陽城熟悉得很快,這好像就是她自己的城市。她走了許多地方,認識了許多人。她不是個能安安靜靜地待着的人,她讓王祈隆給她安排車子,讓人帶着她四處去看。

在郊區的農業園區里,安妮認識了毛小紅。

毛小紅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她已經能夠在菜棚幫助她的父親幹活了。毛小紅的上唇是開裂的,從開裂的地方一直可以看到喉嚨里去。毛小紅是兔唇,生下來就是。她的親生爹娘生下來就把她丟到路邊上了,一個菜農收養了毛小紅。收養毛小紅的菜農是個侏儒,他的老婆還有他們生的一個兒子全是侏儒。所有的人都說毛小紅是個可憐的孩子,但看到毛小紅卻都要嚇得跑開。安妮沒有跑開,安妮很仔細地看了毛小紅的五官,她說,這是一個秀氣的女孩子呢!

最先打動安妮的卻不是毛小紅,而是她的侏儒父母。兩個殘疾人,生活本來就夠得上艱辛,卻又收養了兩個殘疾棄兒,除了毛小紅,還有一個瘸腿兒子。

安妮被深深地震動了,在這個殘疾人的家裏,她體驗到了什麼是貧窮。她聽了這家人的故事後,當時就激動地給王祈隆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責怪王祈隆說,如果在美國,照顧不好這樣的家庭,你這個市長是要辭職的!

王祈隆告訴他,就是在他的直接干預下,才把他們幾口人安排在農業園區,干一些輕體力活。像他們這樣的情況,在農村還有很多。

安妮說,她要收養毛小紅,要幫助他們全家。

王祈隆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要幫助他們可以,但你千萬不要貿然提收養的事。搞不好會傷害到她的殘疾爹娘,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在美國,安妮固執地說,捐一千萬美金不算什麼;收養一個殘疾人,就會得到很多人的尊重!

安妮最終沒能收養毛小紅。毛小紅的父母堅決拒絕了,小紅是他們的孩子裏面身體條件最好的一個,他們從一點點大餵養到六歲,怎麼捨得送人?安妮決定贊助這個家庭,她說服了毛小紅的侏儒爸爸,給毛小紅在陽城最好的小學校里報了名。現在是春天,等到夏天過完的時候,毛小紅就會是一個小學生了。

安妮閑暇的時候,就會牽了毛小紅的手。把她帶去商店裏買兒童書,去童裝店買漂亮的衣裙和鞋子,去麥當勞吃麥樂雞和炸薯條。她讓毛小紅抬起頭來,勇敢地面對所有的人。毛小紅和她的安妮阿姨一樣,變成了一個快樂的、無拘無束的孩子。這是一個蠻懂得漂亮的善良的小姑娘呢!

安妮把毛小紅帶到了北京最好的整形醫院,在那裏,醫生告訴她們,要等她過了十二歲,才可以給她做唇部修復手術。

毛小紅立時就哭了,她說,阿姨,我不怕疼!你讓他們現在就給我做吧!

安妮說,小寶貝,你還太小,做了以後效果不好。等六年之後,你躺在醫院裏睡上一覺,醒來就會變成一個漂亮丫頭了。

那六年之後,我去哪裏找你呢?

安妮蹲下來,把小紅攬在懷裏,說,我哪兒也不會去的,就在這裏等你長到十二歲!

安妮是化學博士,是北京來的專家。那些工人們說,安妮可不像個專家。專家是些臉上帶着高不可攀和不近情理的人,安妮更像是一個親善大使呢。

安妮常常在陽城住下不走,這樣,就讓王祈隆覺得不安了。安妮在,他就會整日地惶惑著,總覺得好像什麼事情沒有安置妥當。安妮常常會不停地找他,安妮有時也會安靜上幾天,安妮的安靜反而更讓他寢食不安。這就是王祈隆自己的事情了,怪不得安妮的。

安妮顯然是看出了王祈隆的不安,那個時候她就會偷偷地笑起來。

安妮是市裏請的專家,也是經常要出席一些場面的。安妮從小就跟着爺爺,練就了一些酒量,而且在場面上從來不像地方女幹部那樣扭捏。她一杯一杯地和別的領導碰,碰到王祈隆喝的時候卻常常耍賴,把酒往他的杯子裏倒,或者乾脆要交換,喝他杯子裏的殘酒。王祈隆那時總會是一臉的正經,他甚至怕別人看出他的狼狽來,故意板着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安妮就有些不高興。王祈隆以為他這樣做大家就會看不出什麼了,其實越是這樣,大家越是覺得不得勁。

那天碰巧宋文舉是和安妮坐在一起的,他已經醉得差不多了。他在與她的交談中,半開玩笑小聲地對漂亮的女博士透露,王祈隆可是個柳下惠,除了他老婆,他是從來不粘女人的。

安妮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與王祈隆的鬧笑里,好玩的成份是非常大的。現在宋文舉這樣說,是把她的任性看作是對王市長的追求了。區區一個王市長也是可以讓她追求的嗎?市長的頭銜還沒有她的祈隆哥哥的份量重呢!可面對宋文舉,安妮一點都不介意他這樣說,她也用玩笑的口氣,半醒半醉地說,書記大哥,我總不至於還不如王市長家的大嫂吧?

安妮這樣說倒是把宋文舉嚇了一大跳,他沒有想到安妮真像是動了真格的。他說,安妮,你這玩笑可開大了。

見他比王祈隆還正經,更加激起了安妮的惡作劇心理。她說,宋大哥,我長這麼大,還真沒有碰到過真正的共產黨員呢!

宋文舉說,安妮,喝酒喝酒!

安妮說,喝酒!王市長,喝酒!安妮朝着對面的王祈隆舉了舉杯子,她的眼睛裏卻汪了滿滿一窩子挑釁。

王祈隆象徵性地也向安妮舉了一下杯,然後又故意去和其他人聊。安妮徑直走到他身邊坐下,雖然壓低了聲音,但還是讓別人聽見了。她說,祈隆哥哥,你除了尊夫人,就真的不肯和別的女人親密接觸嗎?

王祈隆都氣死了,他心驚肉跳,可又不好發作。他明知道這小妮子是故意的,場面上卻拿她一點辦法沒有。但他還是能鎮定住自己。他說,安妮,大家都是認真的人,你可不要老是開這樣的玩笑。

安妮說,我說什麼話可從來都沒有不認真過啊!

大家都笑,大家也都當成了玩笑。可安妮那一刻卻是放縱的,安妮心裏認真地想,她是要把王祈隆征服了。從他一向對她的那份呵護,她就不信他就會是個柳下惠,她至少要證明一次,他王祈隆是愛她的。

安妮對王祈隆的征服慾望是被她自己的任性,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被大家對王祈隆的評說刺激起來的。

她好像是對宋文舉又像是對她自己說,不就是個王祈隆嗎!

待單獨見了面,王祈隆就苦笑着說,你不能這樣整我,我好歹是一個老共產黨員啊!你總得讓我保住晚節吧?

或者說,你怎麼忍心把爺爺一個人丟在北京?回去吧!

安妮嬉笑着說,我就看不慣你們這些官員的虛偽。

王祈隆說,看不慣就離遠一點,你還是回北京吧,安全。

安妮一臉的壞笑,是你安全還是我安全?

王祈隆搖搖頭苦笑着說,你呀!

我怎麼了,我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安全呀!

你呀!王祈隆被她這樣一將,就不知道怎麼說話了。

王祈隆最怕的就是安妮老是盤問他的家庭,他不想談這個話題。他越是不想說,安妮想知道的慾望就越是迫切。她不知道在他的身後,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讓他這麼堅定,又這麼堅強。心裏竟生出一些隱隱的嫉妒,這種嫉妒的情緒以往對她這樣的女孩是何等的可笑。她的市長哥哥的心裏,究竟藏着一個什麼樣的謎呢?

安妮是瘋了,安妮悄悄地打聽了王祈隆家的住址,她竟然打了車,在吃晚飯的時候去了他的家裏。

安妮很輕易地敲開了門。女主人穿了比人更為寬大的睡衣褲,一邊開門,一邊喝着一大碗麵糊糊。突然又覺得不對頭,放了碗用手攏自己的頭髮,有點尷尬又有點惱怒地沖安妮說,老王不在家呀!安妮只顧著打量這個女人和這個家,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樣,徑直往裏走。市長的太太和他的家與她想像的真有天壤之別。房子太普通了一點,而且家裏的擺設即俗氣又不舒適。那放了飯碗,端起市長夫人架子的女人更是讓她大失所望。她來之前是想好了的,如果是一個很優秀的女人,她真想和她較量一下。看見了許彩霞,她的心裏竟然生出了一些憐憫。她怎麼可以傷害這樣一個女人呢?

安妮的打量讓許彩霞警覺起來,她驚訝地看着來客。再一次告訴她,王祈隆不在家。她沒有想到,天使一樣的安妮會在那張凌亂的沙發上坐下來。

安妮笑了說,我是北京來的,我找王市長沒有什麼急事。我可以坐一坐嗎?

許彩霞遲疑着給客人到了水,就把目光放在電視劇上,表情是帶點居高臨下的,心裏卻是忐忑著。這種場合她經歷得多了,大多數人到她家來,都是又求於他們的。不過,她聽到安妮說是從北京來的,就忍不住一下子激動起來。

許彩霞說,北京我去過,北京可好了,就是人太多。

許彩霞又說,我還去過香港呢!

安妮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的話,就順着她說,你去的地方還挺多呢!

許彩霞說,哎呀,香港可比我們國內繁華多了,樓高啊,車子一輛接着一輛,東西應有盡有!我們晚上到香港的太平山去看夜景,飛機就在頭頂上,那個多啊。山下面那個燈啊,比星星可是稠多了!

許彩霞終於發現客人有些不對了,客人的臉上掛着笑,眼睛裏流出來的光卻不對勁。許彩霞不懂得悲憫這個詞,可她現在回他們東許村的時候,常常會很熟練地使用起這種目光。許彩霞突然間憶起了她到香港時發生的一切,現在面對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神秘女人,她竟然還在訴說香港的事情!許彩霞慚愧到了極點。

面對安妮,許彩霞下意識里感覺到了她遇到一個強大的敵人。但是,她在不知不覺中又拖起一條長長的尾巴。她本能地改變了話題,竟是誇獎起他們家老王是如何對自己好了。老王知道疼我啊,讓我去買衣服,讓我去做美容啊。你說,我這整天在一個地方待着,買了衣服也沒有處穿的。老王好啊,這麼多年都沒有在外面找女人。老王娶我的時候,是他主動提出的呢!老王很喜歡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都十七歲了呢。我們的兒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我們老王……

安妮始終微笑着有禮貌地聽着。

面對這麼一個突然而至的對手,許彩霞的精神防線看來是徹底垮掉了。她語無倫次地說着,她的嘴巴已經完全不受大腦的控制,她的臉上的笑比哭都難看,她的嘴角泛出了一朵朵白色的泡沫。天,我這是怎麼了啊?我!

安妮幾乎是從王祈隆的家裏逃出來的,她出了門,立刻深深呼吸了一大口外面的空氣。再不出來,她真怕自己會憋死。就是憋不死,許彩霞的唾沫星子也得把她淹死。

她的祈隆哥哥心裏藏着的竟然是這般的一個可憐的人物,她難過得都想吐了。她突然想到,能選擇並堅守這樣一個妻子,這樣一個家,很說明一個人的品味了。

其實,王祈隆身上並沒有什麼值得讓她特別喜歡的。她想。

安妮心裏平靜了幾日,她不再想她的祈隆哥哥,甚至她在稱呼她哥哥的時候,心中冒出那麼一個嫂夫人來,突然就會很沮喪,覺得彆扭得要命。好像王祈隆的夫人就是王祈隆的同謀,她的品位把王祈隆的品位也拉下來了。

安妮想是這樣想,過一段時間,再見了王祈隆,見他卻仍然是一副灑脫相,對她也仍然是關愛有加,處處透著呵護。卻又讓人感覺木木的,怎麼都走不到近前。安妮心中那股子失落就一下子全回來了。

仍然是一次次地試探,一次次地厚了臉皮撩撥;仍然是一回回地失望,一回回地得不到半點回應。

終於是禁不住誘惑和失落這雙重的精神壓力,打一個電話過去,使著橫把什麼都說了。她說,王祈隆我不是你妹妹,我愛你,我想得到你!

王祈隆似乎是喝了酒,喝了酒的王祈隆突然糊塗起來。他大著舌頭說,你是誰?

安妮氣瘋了,安妮對着話筒大叫:我、是、安、妮!

王祈隆說,安妮。安妮。

安妮被他的兩聲呼喚弄得柔順起來,溫柔地說,是啊,我是安妮。你愛安妮,對吧?

王祈隆停了足有半分鐘才說,是啊安妮,我很喜歡你。

安妮知道他沒醉,安妮又大叫起來,我不要你喜歡我,我要你愛我!

安妮以為她把王祈隆逼到角落裏去了,想不回答都不行。王祈隆那邊卻把電話掛斷了。再打過去,是關了機的。安妮摔了兩樣東西,不解恨,又把王祈隆在心裏嘴裏罵了幾遍,恨恨地想,王祈隆,你以為你是誰?

安妮發泄完了,突然覺得很掃興。安妮想,王祈隆,你總歸是個敢想不敢做的男人,你這樣的男人,有什麼值得我愛的地方呢?

安妮睡了一夜,醒來似乎是理智了。安妮想,我必須立刻給王祈隆打個電話過去。她是要告訴他她並不愛他,她只是一時耍孩子氣,她是鬧着玩的。

電話打通了,王祈隆當然是非常清醒的。王祈隆顯然是把前一天的事情通通都忘記了,王祈隆說,安妮,該回北京去陪陪爺爺了吧?

安妮醞釀好的情緒一下子全壞掉了,她說,王祈隆,你就不像個男人!

幹嗎又生氣,誰又惹你了啊?好好的,別整天把自己弄得像個小氣包一樣,給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們陽城市的人民沒有落實好知識分子政策。

你裝什麼裝?誰惹的我你還不最清楚?

安妮,你該長大了。別老這麼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放了電話,安妮又傻了。這個該死的魔鬼啊!

只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罵,王祈隆我恨你!王祈隆我恨你!

安妮再怎麼罵,王祈隆都是聽不到的,王祈隆是在逃避她,接下來會一連幾天不給她面見。安妮先是氣憤,你王祈隆這樣算什麼,你根本就不配我愛。她憋了一肚子氣固執著,離了你王祈隆我並不缺少什麼,憑什麼我就非得喜歡你不可。這樣過了兩天,再咬了牙熬上兩天,王祈隆那邊仍然是無聲無息。安妮發現自己什麼都干不進去了,一天到晚盯着電話,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終於是主動打一個電話過去,本來是要說說委屈的,一開口說出的話卻全不是那麼回事。王祈隆你太沒有大丈夫氣了!王祈隆男人就沒有你這樣的!

王祈隆說,安妮我正忙着,我又什麼地方不對了嗎?

安妮一下子把電話摔得老遠。我怎麼就這麼沒出息呀,我!你王祈隆是沒有錯,可難道你的虛偽不是最大的錯嗎?

安妮開始收拾東西,她似乎下了決心要回北京去。可裝了一半她又開始往外掏,她把花花綠綠的衣服扔得滿屋子都是,她一邊扔一邊掉眼淚。我安妮怎麼可以是這個樣子的,你王祈隆算什麼,我不能就這樣走。

安妮獨個兒哭了半晌,她為自己傷心。她覺得她恨透了王祈隆,可她卻又盼著王祈隆會突然從外面走進來。這狠心腸的無情無義的人,哪怕你打個電話也行啊!

我恨你王祈隆,我恨你!

安妮終於是再打一個電話過去,一撥通就開始哭泣。安妮說,哥哥,你不該這麼對我啊!安妮這句話是平了心氣說的,裏面含了滿滿的委屈和無奈。王祈隆說,安妮,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男人,但是我是想做得更好。

他是想說,我對你沒有什麼不好的啊!可是他語氣里卻是不自覺地帶出了許多的抱歉。也許他開始是想用語言抵擋住安妮的侵略,他想讓自己的態度強硬一些,話涌到胸口,他自己先過不去了。

安妮也不能明白,面對這麼一個硬得起心腸的王祈隆,她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麼?有幾分傾慕成分,更多的卻是成熟女人對男人慾望的渴求,但是,愛情的含量在她這裏到底有多少?她想不明白,她甚至想都不願意去想。她只是因為情感的觸角遭到了拒絕,這種拒絕反而激起了她的鬥志。她所要的,也許僅僅是佔領,是一種攻城掠地的征服。

她是安妮,是自幼被人寵壞了的,她要得到她所想要的!

安妮在這樣一種不清醒的混沌的戰鬥中,突然有了一種奉獻感,一種母性的,從未施展過的溫柔。她想給予他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愛情。安妮說,我只想見你,我保證不讓你為難。

王祈隆去了安妮那裏,他再借故不去,自己心裏都難過得不行了。

安妮是說話算數的,他們一整個晚上都是安靜地聊。她給他泡茶弄水,帶着點哀怨而又渴望的表情服侍他,她在爺爺面前都不曾這樣委屈過自己。她的姿態,真的算是低落到塵埃里去了。她這樣做,她安妮這樣做,還不能換來一個人對她的一點愛嗎?

人的心理是太複雜,安妮這樣做了,王祈隆的心裏反倒是有了一些失落。他一向怕她的不掩飾的大膽,然而他卻不明白,他心的深處,渴望着的也正是那樣一種火熱。

安妮說,你愛那個女人嗎?

王祈隆知道她指的是許彩霞,而且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安妮是看不起許彩霞的,安妮甚至不想把他和許彩霞放在一起。有一個人這麼看,讓王祈隆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複雜的感覺,既有痛快淋漓的惡狠狠的快樂感,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懊喪和委屈。他說,不愛!

你愛過別的女人嗎?

他說,不!

安妮忍了一個晚上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撲過去擁住王祈隆,她說,你可以愛我,可以讓我愛,你為什麼不愛我?不要我?為什麼?

王祈隆心疼欲裂,但是,在這樣的疼痛中,他的心底卻奇怪地湧起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成就感。他差一點剋制不住自己,真的想使勁地抱住懷中的這個夢想,這樣一個女人,也許能夠補償他的。也許吧。

天太熱了,這是一個熱瘋了的夏天。王祈隆在開足了空調的房間里出了一身透汗。還是不行啊。

王祈隆推開了他懷裏的女人,王祈隆喝醉了一樣搖晃着立起來。他說,安妮,

時間太晚了,讓我走。

安妮再一次撲過去環住他。安妮說,我求你留下來,陪我。

王祈隆推開了她,王祈隆說,不!

王祈隆你是個膽小鬼,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愛我,你是愛我的,你不想承認都不行!

王祈隆你是不想離婚,你是害怕你的政治地位受到影響,你是怕我給你惹下禍端,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王祈隆,為着那樣一個女人,為着這樣一個市長的頭銜,你甘願自己被葬送,你不覺得你太卑微了!你是個偽君子!

祈隆哥哥,我求你了,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我們倆相愛,你讓我怎麼做都行。我不要名分,不要你為我承擔任何責任,我只要你要我,要我!

安妮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這些話她想都沒有想過,現在卻一下子淌了出來,說得太快,她幾乎被自己弄得背過氣去。

王祈隆的臉也和她的一樣,頃刻間變得煞白。但是,王祈隆說,不!

安妮也說,不?

王祈隆堅強的聲音,沒有再發出來。他看着安妮,幾乎是一種哀求的表情。

王祈隆說,讓我走吧!聲音是那麼的微弱,他自己聽起來都是飄忽的,像是隔了房子,另一個人的耳語。

安妮用她薄透的蟬翼一樣的絲綢上衣的袖子蹭去臉上的淚,孩子一樣地得意起來。安妮說,我把門反鎖住了,你走不了的。我不讓你走,你就要在這裏陪着我。

安妮去洗澡了。安妮洗完澡,直接裹了毛巾回到裏面的房間。她探出頭來,說,王祈隆,你活該受罪,你壓根就不是個男人!然後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王祈隆虛脫地陷在沙發里,然後又陷在自己的夢裏。在夢裏,他終於還是出去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出去的,他走到深夜的河邊,河水像他的眼珠一樣漆黑髮亮。王祈隆跪在河岸上,王祈隆說,老天!

淚水涌了出來,怎麼擦也擦不幹。

他的奶奶站在旁邊,陌生地看着他。沒一個人幫他。眼淚擋住了他全部的視線。

王祈隆說,老天,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王祈隆醒了,他是被自己淌出的口水弄醒的。過了四十歲,他的睡姿就露出了衰相,他常常被自己的口水弄醒。天已經亮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仰在安妮的沙發上睡著了。他醒來了,安妮跪在他的跟前,那麼近距離地看着他。天,我睡得多麼醜陋啊!他發現安妮的目光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冷。她像是在觀察著一個不熟悉的動物一樣,王祈隆的脊樑冒出一股冷氣。他搞清楚了,他並不是被自己的口水弄醒的,他是被那種陌生的、寒冷的目光凍醒的。是那種寒光照射在他的皮膚上,冷凝出的水。

他一下子就醒了,手忙腳亂地拉扯著自己的衣服。安妮的眼睛裏又重新反射出了他所熟悉的那種火熱的任性的光芒。也許一直都是這樣一種光芒,他那種感覺,只不過是自己太過於敏感。

安妮給他弄了早餐。牛奶,夾了黃油和涼火腿的麵包。他的口和胃一直都不喜歡這種東西,不大適應。但是,他把什麼都吃掉了。腦子喜歡,並且下了命令。

安妮一刀一刀地切一塊火腿。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開始哭的,安妮在不停地哭。王祈隆是把她的心給徹底弄傷了,就像她刀下火腿的刀口一樣寬一樣深,一旦切開,

就永遠也不會癒合了。

這個夏天是熱,許多人都睡不着,年輕人深夜裏還成群結隊地在河邊在大街上遊盪,有的人乾脆就在草地上躺下了。等到第二天早晨,清潔工人就會在草地上揀拾到諸多曖昧的遺棄物。這個夜晚,是一個熱而寂寞的夏天的夜晚。

王祈隆夜裏兩點鐘接到安妮打來的電話,她在那端哭得一塌糊塗,也醉得一塌糊塗。

聽得出來是一個公共場所,有嘈雜的音樂聲和嘈雜的人聲。

她在那嘈雜里呻吟道,我愛你!我要你愛我,你不愛我我會死!

王祈隆說,安妮,你要冷靜,告訴我你在哪裏?

安妮的聲音在嘈雜聲里消失了。

是用固定電話打來的。王祈隆按照那個號碼打過去,對方告訴他是真愛酒吧。

王祈隆去了,王祈隆自己開車去了那個偏僻的小酒吧。王祈隆沒下車,他讓服務員把安妮給送出來的。服務員是兩個小夥子,很讓人反感的、兩個城市裏流里流氣的小夥子。王祈隆看見他們很噁心,他不想讓他們碰這個乾淨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他的。可是,他不敢下車,他不能讓更多的人看到他,也許會有人認出他的。

看到安妮醉成那個樣子,王祈隆的眼淚突然就出來了。如果市長這個身份是他身上的衣服,是他的一頂帽子,是他腳上的鞋子,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全部脫下來,統統從車窗里甩出去。他不要了!他想,他什麼都不要了!

安妮沒有說錯,他王祈隆是個懦夫,他沒有這樣做的勇氣。他如果把這些東西統統丟掉了,就等於什麼都沒有了,甚至連他王祈隆都沒有了。王祈隆的眼淚更加洶湧地從胸腔里流出來。

王祈隆是抱着安妮把她送到小樓里去的。

王祈隆把安妮放在床上,安妮是醉透了的,她滿身的酒氣熏得他差點吐出來。她的衣服像繩子一樣地纏繞在身上,把她的身體分割成了一塊一塊的。王祈隆開始解她的衣服,一個醉透了的女人,只能任由他擺佈了。

等王祈隆把那個「碎塊」拼接在一起,事情起了本質的變化。那簡直不是一個人體,那是一個仙子!奶油色的皮膚像緞子一樣光滑,渾身的線條像音樂一樣流暢,鼓突突的小乳房,富有彈性的曲線啊!王祈隆看呆了。王祈隆注視着這個胴體,一股熱流在他體內奔突,男人的本能衝破了他的軀殼,他的渾身都是顫抖的。

我的。這可以是我的啊!

天啊,他看到了什麼?是那雙讓他夢寐以求的腳啊!

王祈隆把她修長的腿和那雙腳緊緊地抱在懷裏。當他要把火熱滾燙的嘴唇貼上去的時候,他發現安妮是睜着眼睛的。

王祈隆像被劈臉打了一個耳光,渾身像觸電一樣的麻。他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看着安妮,準備跟她解釋什麼。但安妮又閉上了眼睛。

他出了一身汗,看了好一會才發現,安妮並沒有醒。

他明白這個讓他日思夜想近在咫尺的女人在醉夢裏召喚着他,他可以要了她的一切,他可以不必承付任何責任。王祈隆大汗淋漓,王祈隆卻什麼都沒有做。他躡手躡腳地在安妮旁邊坐了下來,身心竟是異常的平靜。

王祈隆在安妮身邊坐了一夜,他捨不得離開。他把這個女人刻到心裏去了。

天亮了,安妮還沒有醒來。王祈隆沖了一杯咖啡自己喝了,又沖了一杯給安妮放在床頭的茶几上。他檢查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個地方,然後這才像一個市長那樣,

氣宇軒昂地離開了這座讓他從此刻骨銘心的小樓。

依然是一個悶熱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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