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第七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58

蘇雲騁住的二層小樓是日本人佔領仙峰時期建造的舊式單體別墅,足有六十年歷史了。這一帶歷來是仙峰市上層人物聚居區,市裏的要員們幾乎都在這兒住,此外就是東鋼的頭頭腦腦及文藝界的一些知名人士。照時下那些設計新穎、造型前衛的歐式、美式住宅來說,這些花甲老樓房間狹小,低矮昏暗,確實算不上什麼好房子,前幾年,藍盛戎出資將這一片六十多幢舊樓徹底翻修一遍,又為每家修了鐵藝圍欄,加植了花草樹木,才使這處被老百姓戲稱為「仙峰市的中南海」的小區像了點樣。

夜幕初垂時分,蘇雲騁的司機把任天嘉接來了。聽到汽車鳴笛,蘇雲騁和柯援朝一同走出來,在大門口迎候。汽車在院裏停下,蘇雲騁快步上前拉開車門,任天嘉從容走下來,笑盈盈地與他打個招呼,徑直過去握住柯援朝的手:「小柯!」她爽朗地大笑着,「我們倆通了那麼多次電話,卻是難得見面。我在車上還在猜測現在你會是什麼樣子,真比我想像的還要年輕!」

柯援朝也熱情地搖着她的手笑道:「五十來歲的人了,哪還說得上年輕!天嘉,你倒是很有韻味的,一看就是從大地方來的人。」

「是嗎?你是從口音上聽出來的吧?」任天嘉戲言說。

蘇雲騁往屋裏讓著兩位女士。任天嘉打量著花團錦簇的小院,玩笑道:「雲騁,你這市長當得夠腐敗的啦!——在北京,副部長也住不上這麼氣派的別墅呀!」

「若說我政治上犯錯誤倒有可能,腐敗嘛,我還真承受不起。」蘇雲騁也半真半假地說,「地方諸侯在地位上趕不上京官,只好在待遇上找找平衡了。各地都是這樣的。」

說笑着進到客廳,賓主分別坐下,張媽送上茶點,任天嘉禮貌地點頭致謝。

柯援朝不為人注意地悄悄打量著任天嘉。像任天嘉一樣,這一下午,她都在猜測今天的任天嘉會不會像早些年那樣丰采依舊。任天嘉好聽的京味兒一如電話里,嫵媚中帶着端莊;她今天的打扮也很有個性,雅而不俗。按年齡她大概比自己大兩三歲,可從面相上看不出來,只是眼角淺淺的魚尾紋告訴別人,這個女人已不年輕。相比較而言,柯援朝覺得自己並不在任天嘉之下,無論容貌、衣着、風度、年紀,似乎自己更佔上風。接到蘇雲騁電話說任天嘉要來,她就精心妝扮自己。在這個不是情敵的「情敵」面前,她不能示弱。此刻,她忽然有一種佔盡優勢的心理,臉上的笑意也自然多了。

「暢兒,來見見任阿姨。」

柯援朝朝樓上喊道。

一陣沓沓的腳步聲,身材頎長的蘇暢慢慢走下樓來。也許是天太熱,他沒穿那件又肥又厚的「聖袍」,一件湖藍色T恤衫,顯得他清秀而俊朗。

「任阿姨好!」走到任天嘉面前,他微微躬身施禮。

「你應該叫姑媽才是。」蘇雲騁含笑更正道。

「叫什麼都一樣。」任天嘉慈愛地拉蘇暢在身邊坐下,臉上溢出濃濃的溫情,「暢兒長得個子可真不矮,比你爸高吧?對了,雲騁,在學校時,你也是這麼瘦,這麼精神的。」

任天嘉打聽蘇暢在上什麼學,看些什麼書,突然,她發現在他領口裏掛着一隻精巧的小十字架,驚訝地拿在手裏,問道:「怎麼,你信這個?」

蘇暢臉上泛出興奮的紅暈,自豪地說:「是啊,我是上帝的使者。」

蘇雲騁的臉色沉下來:「別聽他胡說!——這孩子,成天不務正業。」

「看你說的,」不待蘇暢反駁,任天嘉先替他打抱不平了,「信教也不是什麼壞事嘛,何況憲法允許。你這一市之長也不能違反宗教政策呀!是不是,暢兒?」

蘇暢遇到知音,眼中流露出興奮的光彩。任天嘉對柯援朝建議道:「我女兒在意大利留學時就來信說過,想抽時間研究研究天主教。我看有條件的話,可以讓暢兒去那裏開開眼界。孩子有這方面的興趣,說不定能研究出點什麼名堂哩!」

她扭頭對蘇暢說:「等回到北京,我給我女兒,哦,你得管她叫姐姐,我給你姐姐打個電話,讓她幫你聯繫個神學院,去讀上幾年,回國后當個宗教學專家也不錯嘛!」

「那可太好啦!」蘇暢看也不看爸爸的臉色,激動地站起身,一反剛才的靦腆,口若懸河般說,「意大利是我最嚮往的地方,那裏有梵蒂岡,有聖·彼得大教堂,有米蘭杜奧莫大教堂,有威尼斯大教堂……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聖地,我真盼望着到那裏接受教皇和紅衣主教的親自洗禮!」

柯援朝把兒子拉到沙發上坐下,端詳着他的神情,笑眯眯地問:「暢兒,你真是有志於從事宗教了?那我就拜託任阿姨給你聯繫個學校,正兒八經地學一學,不要再跟市裏那些半瓶子醋教士在一起混了,好嗎?」

蘇暢聽話地點頭。

看兒子上樓去了,蘇雲騁不滿地瞄了柯援朝一眼:「這孩子就是讓你慣壞了。」

柯援朝嘆口氣,對任天嘉說起蘇暢的情況,話到傷心處,眼圈不禁紅了。任天嘉開導她,說既是這樣,讓他按自己的愛好發展未嘗不是好事。她答應設法為蘇暢聯繫個條件好一點的寄宿學校,好在她女兒在意大利,多少能照料他一些。

任天嘉拿出從北京帶來的幾份禮物,其中有給蘇雲騁買的一套名牌西服和一雙做工考究的皮鞋,她知道他是個很注意儀錶的人;給柯援朝的是一件黑色紗質長袖上衣和一條黑色車線中裙,燈光下,紗衣上一團團暗花隱約可見,很是新潮,從包裝上看價值不菲;給蘇暢的是北京的男孩子們都喜歡的電子吉它。

「醒兒不在家,我就沒給她帶什麼東西。」任天嘉解釋道。

蘇雲騁雖然隱約有些不安,但看柯援朝一副很真誠的不過意模樣,也很是感動。他明白,任天嘉的這份情意,已經遠遠超出了和他的「戀人加情人」的關係,而是對他的全家的一份殷切關愛。

那天的晚飯,任天嘉是在蘇雲騁家吃的,這頓飯,她覺得是來東北后吃得最開心的一餐,甚至超過十多年前在北京大柵欄與蘇雲騁兩人在一起吃的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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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鈴聲剛剛響過,台長老鄭把金洋子叫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遞給她一份複印材料。

「什麼東西呀,台長?」金洋子狐疑地翻開看了看,不禁嚇一跳,原來是一封來自香港的舉報信,反映安東旭在香港貪占公款、揮霍無度、花天酒地、吃喝嫖賭的劣跡。寫信的人是仙峰市駐香港招商聯絡處的一個成員,具的是真實姓名,可金洋子不認識他。信並不長,只有兩頁半,但內容翔實,數據例證充分,一看就知道有很大的可信度。

「我是偷着複印了一份拿給你,」老鄭鬼頭鬼腦地掃了門口一眼,「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啊!」

「這種事……台里能往上頭送嗎?」金洋子也有些緊張。

「按規定,這類舉報信要編成內參送給市領導的,所以我才提前告訴你,你得儘快與安主任聯繫,讓他早做準備,採取補救措施。」

「市報能不能收到?他們會不會給登出去?」金洋子擔心地問。

「既然寄給了我們,大概也會給市報和另幾家新聞單位寄。」老鄭分析道,「公開見報的可能性並不大,批評局一級領導,必須市委批准,但是我擔心他會把這封信寄到市委、市紀委,那樣就捂不住蓋子了。如果他再給省里、中央寄去,那就更糟糕了。」

金洋子心情沉重地點點頭。

從晚飯後她就開始給安東旭掛電話,但是一直到半夜了,安東旭才接聽,顯然他是剛剛回到寢室。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舌頭髮硬,金洋子氣不打一處來。

「洋子,是……是你,你快過,過來……」

金洋子打聽他的近況,他始終懵懵懂懂,語無倫次,直到告訴他有人寫信到市裏舉報他,才一點點清醒過來。

「是誰寫的?」

金洋子把名字告訴他。

「這個狗東西!」安東旭在電話里恨恨地說,「你知道他是誰?穆有仁的內弟!這傢伙一直想當副主任,我不同意,他就背地裏下黑手,記我的黑賬。」

「你還是有賬讓人記吧?」金洋子生氣地說,「在香港時我就一再告誡你,千萬不要在錢上摔跟頭,想不到你到底栽在這上面了。」

「沒關係,洋子,這點事我能擺平。這一兩天我就回仙峰,正好我也想你想得不行了!」安東旭甜言蜜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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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相同內容的舉報信也寄給了市紀委。當紀委書記把它送到代理市委書記桌上時,蘇雲騁的表情經歷了驚訝、失望、悲哀、憤怒的急遽變化。

「蘇市長,先別生氣。」紀委書記見他額頭青筋直跳,忙勸說道,「這只是舉報方一家之言,是否屬實還需要調查落實。」

「落實?」蘇雲騁一拍桌子,「這上面每一筆賬都有時間、地點、過程,如此詳細,還需要落實什麼?」

紀委書記剛要接言,秘書小姜從外面拉開門,歐陽舉走進來。在市政府幾位領導當中,只有他可以不經通報便能徑直進到這間辦公室。

「你來得正好,歐陽,看看安東旭乾的好事!」蘇雲騁怒不可遏地把舉報信扔給他。

歐陽舉很少看到蘇雲騁這般動怒,詫異地看看紀委書記,揀起信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頓時,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蘇雲騁在屋裏轉了兩圈,站在紀委書記面前,大聲說:「你馬上組織紀委和監察局查辦!要抽調得力人員,直接接觸舉報人,必要時可以派專人去香港。還有,歐陽,通知安東旭回來一趟,一個駐外機構負責人,長時間在我們監督之外,哪能不出事?」

正說着,小姜進來報告說,安東旭自香港來電話,請求回仙峰彙報工作,希望市長能安排時間接見。蘇雲騁馬上應允,厲聲道:「告訴他,把駐港聯絡處開辦以來的整個情況詳細準備一下,我安排市長辦公會議聽他的彙報。」

「那麼這封信……?」紀委書記試探著問。蘇雲騁說:「你們該怎麼查就怎麼查,他回來以後,讓他當面把這上頭的事講清楚。」

「我看沒有必要搞得滿城風雨的。」歐陽舉不以為然地說,「寫信的人我了解,一直想當聯絡處的副主任,安東旭對此不太積極,焉知這裏沒有個人恩怨的成分?」

紀委書記本來要表態贊同蘇雲騁的意見,聽了歐陽舉的話,猛然意識到駐港聯絡處是在這位權勢炙手可熱的常務副市長領導下,便不再吭聲,只是望着蘇雲騁。

「不要顧慮那麼多。」蘇雲騁態度堅決地說:「如果確實沒有問題,查清楚了也是個解脫嘛!有問題就處理,沒有問題,他還可以照樣當他的主任,我們這也是對幹部負責任。」

紀委書記把舉報信收進公文包,告辭而去。

蘇雲騁在轉椅上坐下,頭仰在靠背上,苦惱地說:「歐陽,你看看我這兩個秘書,那個不成才,這個不成器,讓下邊知道了,不是在打我的臉嗎?你說,香港那地方,真的就是個大染缸?安東旭是個多麼本分、多麼內向的小夥子,怎麼一年不到就變成這個樣子啦?」

歐陽舉在他身後坐下,輕輕地給他捏著肩膀。他做得很自然,話也說得很體貼:「您不必為這些事上火,自己的孩子有時都不一定事事遂心呢,何況這些年輕人!」

這封舉報信對歐陽舉的震動絲毫不次於蘇雲騁。裏面列舉的事例,幾乎都能與他掛上勾,去向不明的幾百萬資金,至少一半進了他的腰包。如果真要查下去,安東旭固然要吃不了兜著走,他歐陽舉也脫不了干係。好在信里並沒提到玉石經營公司,更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在第一時間知道這個消息,他想,不能讓市紀委再插手,得想辦法控制住局面。

「香港的事我有責任,」歐陽舉斟酌著說,「我是聯絡處的主管領導呀!」

這句話,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你有責任也不過是領導責任,對部下失察的責任。」蘇雲騁說,「我是市長,我就沒有責任?聯絡處是我批准設立的,安東旭這個主任是我力排眾議起用的,要說責任,我是第一位的。」

「所以嘛,還是我來收拾這個局面好。」歐陽舉順水推舟,「我可以儘可能地把影響限制在最小範圍內。」

「不然,」蘇雲騁搖頭,「信是市紀委收到的,還得讓他們去辦。如果安東旭真是那麼混賬,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誰讓他年輕輕的就腐敗到這種程度。只是,唉!」

歐陽舉不語,聽着蘇雲騁傷感地自言自語道:「但願安東旭不會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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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長,金洋子的法拉利跑車到機場時已是傍晚時分,太陽卻依然高高地掛在西天邊,只是濃重的晚霞把天幕渲染得五彩斑斕,像她此刻錯綜複雜的心緒。

安東旭告訴她自己的航班號,並沒有讓她來接機,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臨從仙峰市出來,她給蘇雲騁打手機,告訴他安東旭回來了,她要去機場。蘇雲騁淡淡地說:「很好,你要和他多談談。」隨即就掛了機。她不明白蘇雲騁說的「多談談」是什麼意思,只是為他波瀾不驚的態度多少有些失望。原本她以為,蘇雲騁會為安東旭回來或是為她親自到機場接機而不快。

半年多過去了,金洋子覺得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蘇雲騁了。當初和他好,雖然是在半推半就之間,但她並不是完全情願的。蘇雲騁說喜歡她的優雅,這令她很高興,至少這表明對方不是那種單純貪戀女色的男人。那麼自己喜歡蘇雲騁什麼呢?夜難成寐時,她不止一次這樣追問自己。是他的職位,還是他能給自己帶來的榮華富貴?是他的風度氣質,還是他那與眾不同的成熟男人所特有的魅力?金洋子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奔著前者而投入蘇雲騁懷抱的,儘管「水荇居」帶給她的滿足、自豪與歡樂是她夢寐以求的。她更願意說是蘇雲騁異於他人的人格魅力吸引了自己。從事新聞工作這些年來,她接觸過的各級領導不算少,屈指算來,還沒有哪個當官的會像蘇雲騁一樣能在她心目中佔據那樣牢固的地位。他就是與眾不同,他身居高位,卻沒有其他當官的那種浮躁與虛偽;他大權在握,卻能夠把權力運用得公正、得體而磊落;他學識淵博,卻處處表現得虛懷若谷;他風度翩翩,卻從來不在女人面前油腔滑調、甜言蜜語。如果他不是蘇醒的父親,自己會不會主動愛上他呢?

金洋子覺得自己很難解開心理上這個「結」。與安東旭相處這幾年,她看到的都是他身上的優點,女友們對她艷羨不已,她也曾為自己找了這樣一個終身伴侶而驕傲。安東旭當然是男人堆里的佼佼者,蘇醒就曾開玩笑說:「洋子,什麼時候你厭倦小安子了,可要告訴我一聲,我寧願揀你扔下的『破爛』。」可與蘇雲騁一比較,兩人高下立現。除了年紀,安東旭幾乎沒有可以與蘇雲騁相匹敵的方面。特別是蘇雲騁表現出來的年長男人對「小女子」那種體貼、關愛,那種善解人意,令金洋子總有一種受到父親寵愛般的幸福感。金洋子有時也在蘇雲騁面前耍耍刁蠻,弄弄小孩子脾氣,可是她溫柔也罷,耍刁也罷,火一樣熱烈也罷,水一樣平淡也罷,蘇雲騁總能輕而易舉地使她就範,而她最終也樂於做一個「乖乖女」,心甘情願地受他擺佈。金洋子漸漸感到,在蘇雲騁身上得到的快樂與溫馨是安東旭無法帶給自己的。她忽然明白了,其實自己在心底早就把蘇雲騁當成崇拜的偶像,當成心目中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和他走到一起是最終的必然。

從香港飛來的班機落地了,很快,安東旭出現在出港大廳。他還是那樣俊朗,那樣神采飛揚,似乎絲毫沒受什麼影響,一身藏青色西服和玫瑰紫色領帶襯托得那張年輕的面龐愈發英氣勃勃,手裏的老闆包,腳上的意大利皮鞋,無處不展示著一個高級白領應有風度。

「洋子!」安東旭驚喜地迎上前,放下皮包,把她攬在懷裏就想吻她。金洋子掙脫身,不溫不火地說:「先上車吧。」

「嘿,幾個月不見,你居然開上法拉利了!」安東旭讚歎道,「看來人是每時每刻都在進步的喲。」

「哪兒呀!」金洋子有些心虛,「是個老闆的車,借給我開着玩的。」

好在安東旭並沒有刨根問底,坐進車裏,他說:「去省城吧,有人在『香車寶馬』等我哩!」

「香車寶馬」是省城有名的五星級酒店。金洋子沒多言語,把車開上奔省城去的道,油門一踩,法拉利箭一般向前射去。

「我們今天先不回仙峰,在省城住一晚上。」安東旭說,「蘇市長和你說過有人舉報我的事嗎?」

「沒有。」金洋子淡淡地說着,抽出那份舉報信,「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東旭,你可太讓我失望了。」

安東旭仔細看下去,脊背一陣陣發涼。這小子掌握的情況也太多了,這些問題,哪怕只有三分之一得到落實,自己也夠掉腦袋的罪了。怪不得在電話里,連一向處變不驚的歐陽舉都有些緊張。

「洋子,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相信我?」安東旭心裏有鬼,嘴卻挺硬,「我哪有這麼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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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車寶馬大酒店十五層,服務員敲開房門,令金洋子意外的是,居然是歐陽舉坐在裏面。

「洋子可真是多情的女孩子啊。」歐陽舉讚歎著對安東旭道,「跑這麼遠的路來專程接你。東旭,你以後要對金洋子不好,老大哥可饒不了你!」

歐陽舉剛剛洗過澡,酒店的浴衣小了些,披在他粗壯的身軀上,顯得很滑稽。

「浴池裏水不錯,洋子,你先洗個澡吧,落落乏,我和東旭還有事要談。」

金洋子明白歐陽舉不想讓自己聽到他們之間的事,也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跑到省城來肯定是和安東旭的事有關係,於是答應着進到浴室,把門關死。

「你怎麼搞的,讓後院起火?」歐陽舉直奔主題,語氣里流露出不滿。

「有什麼辦法?他想當副主任,你不是不同意嗎?」安東旭有些委屈地說,「在聯絡處,他分管經營業務,想完全瞞着他也是做不到的。」

「讓他當副主任,夠不夠條件?」

安東旭苦笑道:「條件?什麼叫夠不夠?還不是你一句話!當初你是因為他是穆有仁的小舅子,所以不想用他;現在能用也不能用了,別讓他認為一告狀我們就怕他,讓他抓鼻子上臉。」

「也是這個理兒。」歐陽舉沉吟著,「不過眼下得把這一關先渡過去。這小子的信寫得有根有據,老闆很生氣,責令紀委和監察局立案查辦。現在得想辦法不讓紀委插手,紀委書記和我沒什麼交情,搞不好,咱倆就會栽在他手上。」

「我做了準備。」安東旭拍拍自己的老闆包,「這裏都是些值錢的東西,我打算用它來擺平這件事。紀委書記和我還算可以,拉絡好了,他不見得會和我過不去。」

歐陽舉想了想:「也行,市裏那幾位有點影響的人,你逐一去拜訪拜訪,免得到時候他們亂說話。可是……」

「可是什麼?」

「最主要的是能由我來查辦這件事,不讓紀委和監察局介入。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多,對我們越不利。」

「聯絡處由你分管,你完全可以把這件事接過來呀?」

歐陽舉搖頭:「我提了,老闆不同意。」

「那怎麼辦?」安東旭憂慮道,「他可不是送點禮就能打動的人。」

「老闆不收禮,但老闆重情分。」歐陽舉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就看你會不會利用他這一點嘍!」

兩人不語,各想着心事。忽然,歐陽舉問:「那個玉石公司能不能換個名頭?」

「怎麼換法?」

「不能再讓它頂着國有的牌子,你回去后,抓緊找個外資公司與它聯營,或許乾脆把它遷到境外,變成與仙峰市脫鈎的法人實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安東旭點頭,歐陽舉這個點子的確不錯,遷到境外,就可以變成他兩人自己的買賣,掙多少錢都與仙峰市沒關係,也不用再擔心上頭查了。

晚飯是省城的一位市長招待的,他與歐陽舉是大學同學。酒足飯飽之後,一行人又去歌廳玩了一會,可是幾個客人都心裏有事,所以時間不長就散局了。

回到酒店,金洋子想自己開間房,歐陽舉不同意,她也不想讓安東旭過於尷尬,便隨他一道進了屋。上床后,她半倚在床頭,輕輕撫摸著安東旭的頭髮,柔聲說:「東旭,我有點心裏話,想了很長時間了,你想不想聽?」

「說吧。」安東旭握着她的素腕,一下一下地摩挲著。

金洋子下了很大決心,覺得應該對安東旭把話說明白了,再拖下去,對自己是不負責任,對安東旭也不公平。這一天遲早要來到,與其那樣,長痛不如短痛。

「東旭,你說,我們的緣分是不是快要到頭了?」

安東旭驚詫地看着她:「你怎麼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不是突然。」金洋子搖搖頭,「從你到香港后,我就有這種預感;這半年多來,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或許命里註定,我們不會走到一起去。」

安東旭猛地捧起她的臉,直盯盯地注視着:「你是不是對我有厭倦感了?你說!」

「不是厭倦,東旭。」金洋子緩緩道,「和你在一起,我缺少以前那種激情;你不在身邊時,我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思念難忍。說穿了,你在我的感情天平上,分量在變輕。」

安東旭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重重嘆口氣,仰面躺下,雙手墊在腦後,突然問:「那輛法拉利,是誰給你買的?」

「你別想得那麼多。」金洋子說,「那是何廣慧的車,只是我去他那兒採訪,藉著玩幾天而已。」

「何廣慧?那個香港大老闆吧?」安東旭說,「這小子在香港還有個很大的地產公司呢,聽說去年光是賣樓花,他就賺了上千萬。」

「他現在在仙峰市也很紅,連蘇市長都很高看他。」

「不奇怪,有了經濟實力,政治上就有地位,歷來如此。」安東旭說,「我以後發達了,會給你買一輛你喜歡的車,不讓你跟別人借車開。只是,你不能離開我。」

金洋子笑了:「東旭,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感情的事是可以勉強的嗎?」

安東旭側過身望着金洋子:「我寧願讓你甩掉我,也不會從我口中說出分手的話!洋子,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但我希望你三思。我需要你。」

「你在香港,整天花天酒地,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我是那種花花公子嗎?」安東旭負氣地問。

拌了一氣嘴,安東旭轉而懇求金洋子:「不管怎麼說,這回我遇到的難題你還要幫助我解決。」

「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我怎麼能幫助你?」金洋子不屑地說。安東旭提出來,希望金洋去找蘇雲騁,把查辦舉報信的事交給歐陽舉去辦。他說歐陽舉跟自己是「鐵交」,他去查辦,多少會手下留情,不至於讓自己太難堪。

「這裏的事,是不是也牽涉到他了?」金洋子敏感地問。

「有些事你不一定要知道得太多。」安東旭誠懇地說,「知道多了沒什麼好處,真的,洋子,我是為你着想。你如果能成全我,就為我在蘇市長面前美言幾句,那樣不僅我感謝你,歐陽也會感謝你的。」

「好吧。」金洋子答應,「我也不能經常見到市長,有機會的話,我會說的。」

談到分手,安東旭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震驚和想像中的痛苦,三言兩語之後,他關心的還是舉報信的事,這使金洋子着實心灰意冷,更堅定了自己與他「緣分已盡」的感覺。既然這樣,她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地隱瞞自己與蘇雲騁的關係了。何況,他一再要求自己給蘇雲騁講情,說明他對自己與蘇雲騁的關係也是有所察覺的。

這樣也好,免得終日在這種攪不清的感情旋渦里苦惱。金洋子想。

但是,眼下安東旭正處在危難關頭,也不好逼他明確答應分手,好在他也明白自己的心事了,暫且順其自然吧!

熄燈后,安東旭摟住金洋子想親熱親熱,她以身上不方便為由委婉地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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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響了,金洋子一看,是蘇醒發來的短訊息:晚上六點,仙峰大酒店,不見不散。

蘇醒好長時間沒主動與金洋子聯繫了。有一次,金洋子打電話問候她,她表現得不冷不熱,說話也帶搭不理的,請她一道去喝茶,也被她拒絕。金洋子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變得這樣冷淡,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她,於是索性也不再理她。這年頭,誰離了誰活不下去!

可是,這條短訊息還是讓金洋子很高興,她馬上按了回撥鍵。

「死丫頭,我以為你在這個世界上蒸發了呢!」她叫道,「你幹嘛不直接打電話?弄得這麼神神秘秘的。」

「還說我呢!」蘇醒反詰道,「我都要走了,你也不想着送送我呀?明天我就動身去香港,今天晚上有人在仙峰大酒店為我送行。這一走哇,沒有半年一載的回不來,所以想和你告個別。」

「這麼快?我以為你辦手續還得一兩個月哩!」金洋子爽快地說,「那好吧,今天晚上算我請客,你有什麼朋友都找去好啦!」

「買單的事,哪敢勞你這著名電視明星的大駕!」蘇醒的話不知是奉承還是嘲諷,「有人作東,你只要肯光臨,我就感激不盡了。」

64

從電視台出來,正是下班時間,馬路上車如流水,幾乎每個路口都是紅燈。金洋子左突右沖,好不容易才轉上通往市郊的公路,才算鬆了口氣。想到一會兒要見到安東旭,她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安東旭這次回來,一晃七八天過去了。除了在省城相聚那一夜,金洋子再也沒和他單獨見過面。回到仙峰市的第二天,安東旭央她陪着去蘇雲騁家。她百般推託不過,勉強和他一道去了,坐了不長時間便借故告辭。蘇醒不在家,與柯援朝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另外,同時置身於這兩個男人之間,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安東旭大概忙於他所說的「擺平」一事,也沒主動約她見面。臨下班前,她給安東旭打電話,才知道他也要回香港了,今天晚上的活動是冉欲飛為他們餞行。

二十多分鐘后,小巧的「法拉利」拐進仙峰大酒店院內。迎賓小姐把金洋子引到宴會大廳。冉欲飛訂的是「香格里拉」包房。這間豪華餐廳有一張兩米多寬的轉枱,足可以坐下二十人。市裏來重要客人大多在這裏款待。冉欲飛早就到了。當上市長助理后,派頭果然和以前不一樣,精心修剪過的髮型油黑光亮,很有些陽剛氣的臉龐丰采奕奕,大熱的天,卻依然系著領帶,白得一塵不染的襯衫和筆挺的西褲顯得整個人氣度不凡。他把荀英雄帶來了。從《弄潮人》首演式之後,他對荀英雄倍添好感,認為知音。荀英雄邀請他得暇到后窪縣文聯去「光臨指導」,他也慨然應允。蘇醒和另外三個準備一同去香港參加培訓的模特依次坐在冉欲飛身邊。秋未寒也來了,只是他沒坐在桌旁,而是獨自一人倚在沙發上悠閑地品著茶。還有一個人金洋子不認識,他佇立在一幅山水立軸前正專心欣賞著,像是很入迷的樣子。金洋子估摸着他有四十歲上下的年紀。

見金洋子走進來,蘇醒輕輕拍兩下巴掌,止住冉欲飛的高談闊論:「我們的洋子小姐來了,冉助理,還不起立致敬!這可是仙峰市最有本事的女人之一呀,我提醒你,寧可得罪市長,也不要得罪這位電視花旦喲!」

金洋子聽出蘇醒的話里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可又不曉得她何以如此,只好裝作聽不明白,應酬著與在座的人逐個點頭致意。經蘇醒介紹,她才知道那個中年人是蘇醒的頂頭上司、霓裳模特藝術學校的校長。

不一會兒,穆有仁、安東旭、歐陽舉、欒副市長相繼趕到,幾個人前後沒差十分鐘,其中歐陽舉是和安東旭一個車來的。冉欲飛讓歐陽舉坐主位,歐陽舉不幹:「是你請客還是我請客?明天我和東旭也要去香港,你只為蘇醒送行,我們不挑你的禮就不錯了,怎麼,還想抓我的大頭?」

眾人說笑着各找座位坐下,歐陽舉忽然問:「汪晉國這小子怎麼還沒來?席上少了他可就沒熱鬧了!」

話音未落,身着旗袍的服務小姐引導著汪晉國走進來。看到桌前賓客都已就座,他連連抱拳請罪:「對不起對不起,兄弟來晚了,兄弟知罪,兄弟知罪!欲飛,今天晚上這頓飯,兄弟買單。」

「買單倒不必了,」冉欲飛笑着與他握手,「讓他坐在安東旭身邊,趁著現在酒菜都沒上來,你給我們講個段子吧,也算將功補過。」

「行行行,這是本人的強項。」汪晉國毫不推辭,順口就來,「說的是一位書記,手下的女宣傳部長年輕而漂亮。年終時,要給上級寫總結材料,書記把任務交給她。女部長花費不少心血寫出來。書記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把女部長找到辦公室,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個『材料』啊,我仔仔細細地看了,總的看來,是個好坯子,長短適宜,粗略得當,尤其是上面兩點比較突出;但是呢,中間部位顯得平淡,再往下看,毛草一些,還有個不小的漏洞。這樣吧,今天晚上你留下來,我親自給你壓一壓,堵堵漏洞……」

他說得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在場的男士們都開心地大笑起來。冉欲飛看秋未寒聲色不動,在他背上擂一拳:「我拉你來你還不想來,不來哪能開這個眼界!」

蘇醒雖然裝作沒聽出裏面的「葷」味,臉卻也變得緋紅,在汪晉國額頭彈了一下,罵道:「那個缺德書記就是你吧?」

只有天真的莎翎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大夥兒笑什麼。

「我給各位領導講一個。」荀英雄自告奮勇道,「說是有個傻子,有一天晚上在公園裏看見一對戀人躲在樹后做愛。傻子從來沒看過這種節目,所以一直貓在樹桿後面直勾勾地瞅著。兩個戀人走了,傻子還戀戀不捨地不想回家。第二天天還不亮,傻子又來到老地方,這回是個漢子在做俯卧撐,傻子大喜,又湊上前去看。這個鍛煉身體的人不明白怎麼回事,便罵了一句:『你個傻X,有什麼好看的?』傻子回罵道:『你才傻X哩,下邊的人都走了,你還干呀?』」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這回連幾位女賓也忍俊不禁,以手掩口偷着樂。冉欲飛邊笑邊批評荀英雄道:「你這個段子可不如晉國的含蓄,過於『色』了。」

一直沒大開腔的秋未寒看不慣荀英雄在領導面前賣弄,便接上話茬敲打道:「瞧瞧他的名字就是色中之人,『英雄本色』嘛!」

「『英雄本色』,『英雄本色』,『英雄』本來就『色』!好,未寒,不愧是學究,能言人所不能言,有水平!」歐陽舉大笑着豎起大姆指,走過去親自給秋未寒把酒斟滿。

不太喜歡玩笑的欒副市長聽着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逗哏打趣,心裏暗生感慨。這些年,這種「黃段子」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插科打諢的最好調料,不僅在酒桌上、電腦網絡里、手機短訊息里,甚至小學生們都會講幾個,雖說無礙大局,畢竟不能算是「精神文明」,他作為主抓文教事業的副市長,說不憂慮是假,可是,誰又有什麼辦法徹底禁絕它呢?就像有些幹部發牢騷說的那樣,講真話領導不愛聽,講假話老百姓不愛聽,怎麼辦?只好講點「黃」的東西消遣唄,上上下下都開心。

金洋子矜持地掛着平和的微笑,不想插言。她從席間的言談中知道,歐陽舉、安東旭和蘇醒她們幾個模特明天將一同離開仙峰市。顯然蘇雲騁已經同意由歐陽舉代替市紀委書記去香港處理舉報信的事情了。只是她不明白穆有仁為什麼也來到這個場合,看他喝得那個興奮勁兒,大概還不清楚舉報信這件事吧?

安東旭此次回到仙峰,使金洋子對他愈加感到陌生。過去那個溫文爾雅、靦腆內向、怯於和生人打交道,甚至見了年輕姑娘就臉紅的鮮族小夥子不見了。如今的安東旭,無論是在官場上還是在公關場合都表現得遊刃有餘,應對自如,風流倜儻自不必說,言談舉止也恰到好處,可是金洋子更喜歡從前那個一臉書卷氣的安東旭,而不是現在這個隱隱約約帶着市儈味道的駐港聯絡處主任。儘管安東旭矢口否認,金洋子猜測,舉報信上所列舉的事實八成是存在的,否則他就不會匆匆忙忙趕回來,而且懇求自己去向蘇雲騁求情開脫。不情願歸不情願,金洋子還是為他救了這個場,她把這件事當做自己與安東旭四年戀情終結的一個休止符,也算是化解自己內心歉疚的一味藥劑。

前天晚上,金洋子一直在「水荇居」等著蘇雲騁。下午時她就約了他。蘇雲騁忙於率團出國考察的籌備事宜,一開始不想過來,後來還是答應了。只是快到九點了才趕到。細算來,兩人有一個月沒在一起了。金洋子給他沖了一杯麥片羹。蘇雲騁邊聽着唱機,邊用調羹慢慢啜著麥片羹,讓金洋子給他講講市裏最近有些什麼新聞。作為電視台的記者,金洋子總能聽到一些在機關里不易聽到的市井雜聞。

「市教委主任出車禍死了,你聽說了嗎?」

金洋子兩手支頤,趴在床上問。

蘇雲騁點點頭。白天他還委託欒副市長和冉欲飛代表自己去喪主家中去弔唁了。

「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不是到北京開會,在高速公路上出的車禍嗎?」蘇雲騁說,「這屬於因公殉職。」

「看來你們這些當官的就是好騙!」金洋子撇撇嘴,「他哪兒是去北京開會!他女兒膝蓋上長個腫塊,市裏醫院確診后認為是良性肌肉瘤,建議切除。這本來是個小手術,一般的區級醫院就能做。原先定在上周六開刀,可是他手下那幫溜須拍馬之徒都說不能在仙峰做,還是去北京手術把握大。這麼一來,這個大主任也沒了主意,親自帶着女兒到北京去。不料北京的專家一看,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們仙峰的大夫怎麼連這樣的小毛病也治不了哇?於是他們又乘車往回趕,結果在路上出了車禍,主任和司機當場送了命,小女兒雖然沒死,也截了肢。這樣的事居然能算公傷,真是滑稽!不怪老百姓罵街呢!」

「他不是帶着下邊的校長一起去北京開會嗎?」蘇雲騁不解地問,「說是那個校長去介紹校辦企業的經驗。」

「哪兒呀,」金洋子說,「那個校長是主任的親信,就是他一個勁兒地攛掇主任去北京看病。他這次是專門陪主任去的,為的是給主任花錢呀。不成想,馬屁拍到閻王爺那兒去了,不但讓主任白白送了命,還連帶着無辜的小姑娘丟了一條腿。」

「竟然是這樣!」蘇雲騁放下杯,皺起眉頭。

「還沒完吶!」金洋子接着說,「出殯那天,主任靈堂前打出不少索債的靈幡,都是向死者討錢的。原來主任活着的時候收了人家不少錢,結果沒來得及給人辦事,自己先『拜拜』了,送禮的人氣不忿,就搞了這樣的惡作劇。其實他們也知道,人死了,送去的錢也就『爛』了,閻王爺管不了小鬼的債,鬧騰鬧騰不過是為了出出心中的惡氣罷了!」

「一個教委主任能收幾個錢?」蘇雲騁搖頭道。

「你可真官僚!現在當家長的,誰不捨得在孩子身上花錢?找個好學校、好班級、好老師,哪一步不要花錢!這裏的說道大著哩!別小看教委,看似清水衙門,一年撈個百八十萬的,是公開的秘密。」

「如果真是像你說的這樣,我明天就讓他們徹底查一查,到底是誰在弄虛作假欺騙我!」蘇雲騁生氣地一拍茶几,「真要給他命名個烈士,不是給市政府丟臉嗎?」

「蘇伯伯,看你生的哪門子氣喲!」金洋子起身給他收拾起杯盞,寬慰道,「官當大了,就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然你往下一追查,不光受牽連的幹部要恨你,死者家屬更要恨死你了。況且,這件事一曝光,你這市長臉上光彩呀?」

「這句話說得倒是有道理。」蘇雲騁正在沉吟,金洋子又說,「所以我說呀,東旭的事你也不要過分認真了,就讓歐陽舉去查辦算了。那裏面的恩恩怨怨、雞爭鵝鬥,根本不值得你去花費心血。」

蘇雲騁警覺地注視着金洋子,鄭重地說:「洋子,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單純樸素而不諳世事,你不要讓我失望!我的公事,你最好不要介入。該怎麼辦,我心裏有數。」

「他是你的秘書,你忍心讓他栽跟頭?」蘇雲騁的決絕使金洋子臉上有些掛不住,眼淚不由得盈上來。

「他就是我的親兒子,我也不能姑息!」蘇雲騁嚴厲地說,「當初讓他去香港,不也是你力薦的嗎?你想過沒有,他給你爭臉了嗎?我不能讓外人說,幾個秘書都是混蛋!必要時,我是能揮淚斬馬謖的!」

蘇雲騁那天的火氣很大,不顧金洋子趴在床上嗚嗚哭泣,自己在浴池裏泡了個痛快。當然最終還是金洋子勝利了,儘管她一晚上都給他一個后脊樑,蘇雲騁對抽抽噎噎的她也沒大理睬。天亮出門時,卻依然友好地拍拍她的臉頰:「好了娃娃,起來收拾收拾,準備上班吧。——沒辦法,誰讓我跪倒在石榴裙下邊了呢!」

於是有了後來的結果:正好省委給仙峰市一個名額,派一名市級領導到北京參加中央黨校地市幹部培訓班學習,蘇雲騁決定讓市紀委書記去,順理成章地,香港的案子就由主管駐港聯絡處工作的常務副市長歐陽舉接過來。

想到這些,金洋子感到一陣溫馨,蘇雲騁為自己真是屢屢破格,做了許多不情願做的事。她覺得有些對不起他,暗下決心,只此一次,以後再也不讓他為難了!

酒闌人散時,蘇醒走到金洋子面前,誇張地擁抱她:「洋子,你羨慕我嗎?等著,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

金洋子友好地與她貼貼臉:「蘇醒,希望你能早日成為世界級名模,那時我才會真正感到驚喜。」

65

幾個人去香港分成兩路:安東旭獨自乘飛機先行回去;歐陽舉本想和兩個辦案人員與安東旭同機,但暈機暈怕了的蘇醒堅持要坐火車,並且要從上海走,歐陽舉只好陪着她。好在他在上海也有點公務,五洲大酒店建起來后,準備完全按國際化標準管理。上海的浦江大廈是希爾頓集團控股的五星級酒店,蘇雲騁前不久與來訪的上海市旅遊局局長交談時,建議由浦江把五洲大酒店的業務完全接管過去,一包十年,為仙峰市培養一批涉外酒店管理人才。歐陽舉想借這次上海之行的機會與浦江的決策層把雙方聯合的事敲定下來。

安東旭的飛機是上午從省城起飛的。金洋子沒去送他,歐陽舉派市政府的車把他送到機場。兩個辦案人員分別來自市紀委和市監察局,歐陽舉讓兩人在市裏待命,他到香港后再通知他們坐飛機趕去。去上海的火車晚九點發車,金洋子、外經貿委主任都去車站送行,令金洋子沒想到的是,何廣慧也來了。他交給蘇醒一張名片,告訴她可以到他在香港的公司做客。看着他熱情洋溢的樣子,金洋子知道,他與蘇醒的交易八成是做成了。

歐陽舉領着四個美女模特坐了一夜火車,第二天早晨到了上海,住進外灘一家豪華賓館里。在車上,蘇醒央求道:「歐陽叔叔,讓我們在上海多玩幾天吧,好不容易來一次,得讓大夥兒玩得開心哪!」歐陽舉說:「你們開心了,我怎麼辦?我又不願意逛商店,還能天天躺在賓館里等着你們呀?」蘇醒打趣道:「你不好自己尋開心嘛!」

歐陽舉給每個姑娘都開了一個單間,他自己住在上一層樓。簡單休息一會兒,幾個人到餐廳用飯。午後,上海市旅遊局來車接上歐陽舉去浦江大廈,蘇醒則領着三個姑娘去逛南京路。

自從在爸爸手裏「討」來五洲大酒店的投標批示之後,蘇醒一直開心得很。她把蘇雲騁的簽字在手裏壓了很長時間,遲遲不給何廣慧。起初那位何老闆很是沉得住氣,幾次見面都不曾追問她辦得怎麼樣了。五月底,「霓裳」學校體操房奠基,作為一百萬元投資的贊助商,何廣慧和欒副市長、冉欲飛等一起參加了開工儀式。在其後的酒會上,他舉著杯對蘇醒笑道:「蘇小姐,我的承諾都要一一兌現了,您可不要讓我失望喲!現在正是基建施工的黃金季節,我可等不及呀!」

蘇醒知道他有些急不可耐了,便笑着說:「何先生一諾千金,我哪敢食言呵!」

第二天,蘇醒把何廣慧約出來,親手把招標書交給他。何廣慧小心翼翼地審視一遍,裝進老闆包,又從裏面取出一個信封,遞給蘇醒:

「這份小禮物請蘇小姐笑納,密碼寫在信封上。不過我建議蘇小姐不一定要動用這上面的資金,除非你想在哪個領域投資。平時的日常花銷,敝公司可以為你支付。另外,希望我們以後能有更進一步的合作。」

蘇醒沒伸手接信封,而是拿起何廣慧的煙盒,取出一支點燃,悠悠地吐出一串煙圈。

「謝謝何先生美意。不過我想問一個題外的問題——您與金洋子一定很熟吧?」

何廣慧稍一遲疑,點點頭。

「聽說她在綠雲山莊買了房子?」

「是的,」何廣慧沒否認,「怎麼,蘇小姐也有此意?何某願意成全。」

蘇醒搖搖頭,笑了,「我只是想證實一下我的猜測而已。金洋子是仙峰市知名人士,完全有理由住在那裏。我為她高興。」

回來后,蘇醒按信封上提供的密碼用電話做了查詢,裏面果然是二百萬元。

對金洋子的嫉恨和對爸爸的怨氣,隨着這二百萬的進賬慢慢淡化了。蘇醒想,何苦要和爸爸過不去?他也是個男人,他也需要異性的安慰,誰讓媽媽無法佔據他的心靈呢!自己之所以想不通,不就是因為金洋子是自己的同學和朋友嗎?如果換了別的女人,自己還能有這麼大的仇視心理嗎?恐怕不一定。從心底說,爸爸還是值得同情的,何況,官做得這麼大,又是一個儒雅倜儻、大權在握的成熟男人,誰能擔保除了金洋子外,別的女人不對他動心?換了自己,就做不到,只不過因為他是自己的爸爸,自己才不往這上面想就是了。

理解了蘇雲騁,蘇醒卻不想輕易放過金洋子。哼,你想讓我難堪,須知蘇家的女公子從來沒吃過啞巴虧,走着瞧吧!

四個姑娘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回到賓館。在仙峰市,這個鐘點,街上早就沒有多少人了,可上海人的夜生活似乎剛剛開始,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下,人流如織,車水馬龍。若不是莎翎一個勁兒地叫累,蘇醒她們本來還想接着逛下去。回到自己房間,蘇醒沖了個澡,在穿衣鏡前一件件試着剛買來的時裝。能夠體現當代中國衣着潮流的大概只有上海了,在那些有名的大商場里,蘇醒簡直目不暇接,覺著每一款衣服都合自己的意,真恨不得把它們都搬到自己的衣櫥里。

叮咚!

門鈴響了,蘇醒以為是哪個女伴,半裸著身子去開門,不料站在外面的卻是喝得紅頭赤面的歐陽舉。她急忙關門,歐陽舉卻硬擠進來。

「歐陽叔叔,你還沒睡呀?人家沒穿衣裳呀!」她嬌嗔地說着,胡亂找了件衣服披上。

歐陽舉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蘇醒。仙峰市幾個出名的美人風格各不相同,單就夏珊珊與蘇醒比起來,蘇醒屬於那種妖艷型,修長豐腴,珠圓玉潤;而夏珊珊屬於古典型,嬌小柔媚,苗條俏麗。眼下的蘇醒,平時挽得緊緊的長發隨便地散在腦後,淡淡的眼影和微微上挑的睫毛把兩隻眼睛襯得更大,像她爸爸一樣的鼻樑高挺而秀氣,半遮半掩的酥胸像霧中遠山一樣朦朦朧朧,燈光下,皮膚白得令人眩目。歐陽舉忽然覺得心中一陣焦渴,也許是意識到是在上海,膽子也大了不少。

「醒兒,」他仰起臉,一副乞求的樣子,「我喜歡你……」

「呸!」不等他說出口,蘇醒笑着罵道,「你歇氣吧!讓我老媽知道了,不剝你的皮才怪!」

「真的,」歐陽舉依然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你小時候我就喜歡你,還記得我馱着你去看焰火的事嗎?那是你才幾歲呀?七八歲吧……」

「說正經的吧,歐陽叔叔,」蘇醒看出他真有些醉了,有意坐得離他遠一些,換了話題,「人家都說你和夏珊珊好,是真的嗎?

「夏珊珊……她不如你,你好比出水芙蓉,她不行……」

「行啦行啦!我看這次真應該帶上你的夏珊珊,可惜現在是遠水不解近渴喲!」蘇醒靈機一動,「歐陽叔叔,你還是回房休息吧。我讓莎翎上樓服侍你。」

「莎翎……」歐陽舉含糊不清地喃喃著搖搖頭,「她不行,太小了,不懂事兒……」

「好了,」蘇醒撳動喚人鈴,邊往外推歐陽舉,邊對趕來的服務員說,「勞駕您把他送回房——歐陽叔叔,我給你另換個人,能不能遂你心思,就看你的本事啦!」

……

66

歐陽舉一行到達香港后,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寫舉報信的那個人遭遇事故——兩天前乘電梯時,電梯莫名其妙地突然從十三層失控墜下,雖然經搶救揀回一條命,卻成了植物人,除了有口氣外,什麼生理體征都消失了。

「家裏知道嗎?」歐陽舉頗感意外地問。

「已經告訴家裏了。他的家屬要求把他送回仙峰市救治。」安東旭悲傷地說。歐陽舉沒作聲,後背卻升起一股涼氣:這小子,真能下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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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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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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