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口子在酒店吃早餐

兩口子在酒店吃早餐

早上,兩口子在酒店一層吃早餐,剛吃到一半兒,祁連山和金秀香就來找他們了。祁連山大大咧咧地坐下,不客氣地自取了一個蓮蓉包塞進嘴裏吃着。金秀香生怕人家看不起丈夫,連連說:「看他那饞樣兒,跟八輩子沒吃過飽飯一樣!」祁連山把食物吞了下去,咧嘴笑着:「在海南這個地方,總感覺吃不飽,這生猛海鮮越吃越餓,他媽的,哪兒有咱北京的炸醬麵好吃?」

祁連山說的是大實話,逗得大家會心地笑起來。祁連山又神秘兮兮地說:「吃完飯,我們帶你們到一個特好玩的地方去,那是仙境,信不信?」宋沂蒙知道祁連山既貪嘴又貪玩,肯定知道不少有趣兒的好地方,於是迫不及待地問:「哪兒?」

祁連山兩口子都含着笑不作答。半天,金秀香憋不住了,終於說:「去吧!到地方就知道了,保准你們喜歡!」祁連山又詭秘地補充了一句:「只有今天去,明天就沒那個景兒了。」

到底是什麼地方,具有如此神秘的色彩?祁連山兩口子的一番形容,說得宋沂蒙和胡煒的心裏直痒痒。

汽車跑了好幾個鐘頭,一路上走走停停,連玩帶逛,等他們進入臨高縣境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港灣里停泊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漁船。

傍晚,不見落日在何方,可滿天的雲彩都是紅的,一望無邊的大海也被染紅了,泛起一層層的細浪,像用綢緞紮成的一樣,那是傳說中仙女彩裙上的褶皺。漁船和漁船緊靠着,帆桅上掛着一串串蒙蒙的、像星星般的桅燈,漁家炊煙縷縷在高處散開,在港灣的空中形成飄渺的薄霧。茫茫大海和天空沉浸在一起,這個水邊世界朦朦朧朧,像夢幻一樣。

海灣邊有一所鄉辦的招待所。這是個挺大的院落,茂密的熱帶植物。油綠油綠的,覆蓋了整個院子。大大小小的池塘彎彎曲曲,一個接一個直接通到了海邊,像少年用薄薄的石片打飄起的水花兒。一塊連一塊的怪石錯落有致,一塊古老的石碑豎立在院子中央。許多拳頭般大的蝴蝶,形狀各種各樣,五彩斑斕,圍着花叢,圍着林間散步的人們,飛過來飛過去,盡情地展示著艷麗。大蝸牛慢吞吞地尋找棲息之處,在牆角下、池塘邊,它們找到了大自然和命運安排給它們的配偶,開始繁衍生育。

在寬大的客房裏有一張大床,床上鋪着雪白的床單、雪白的枕頭、雪白的被罩,讓人感到格外舒暢。嶄新的皮沙發、二十英寸的彩電,國際國內直撥電話,此外,還有設備齊全的衛生間,這些條件不亞於三星級賓館。

躺在床上,妻子還是不與他溫存。宋沂蒙認為妻子確實疲勞了,只好照顧妻子睡覺。他把空調開到最大,自己用身體擋住涼風,讓妻子安安靜靜地進入夢鄉,過一會兒,他又輕輕地起來,把空調開至中檔,這才慢慢躺下。

天漸漸黑了,海灣上空的圓月明亮,月光透過樹叢向窗戶里灑來,灑在妻子熟睡的臉龐上。妻子的臉似乎有些慘白,那淡淡的血色褪去了,眼角上的細小皺紋又多了幾條。她的嘴唇也不如以前豐滿,睡覺的時候一抖一抖的,流淌出萬千心事。

宋沂蒙看着,心裏無限凄楚。這些年,他經常自我懺悔,在「夫道」方面,他是不夠格兒的,他與遠在大洋彼岸的那段感情,至今沒有了卻,這幾乎等同於對妻子的背叛和欺騙。他還惹了那麼多的麻煩,使一個原來應該很安逸的小家庭,變得屢遭磨難、岌岌可危,他是一個不合格的丈夫。這次妻子到海南來,她的舉止,比起在北京家裏的時候,有了微妙的變化,這一點,宋沂蒙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使他忐忑不安。

妻子完全拒絕了他的愛撫,一反常態。這種心態變化,是更年期的原因,還是由於妻子發覺了什麼?

其實,宋沂蒙有些多慮了。胡煒經歷了太多的分離,而這一次的長別,給她帶來的是極大的痛苦。丈夫初到海南的時候,她為了他的困境,惴惴不安、沉鬱寡歡,幾個月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她孤獨一人,常常睜着眼睛胡思亂想,徹夜不眠,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哭得兩眼腫脹。她度日如年,天天熬著、盼著,盼著有一天能和丈夫在一起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現在她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在偏僻的海灣,在丈夫的身邊,她剛剛躺在床上就睡著了,而且睡得那麼踏實,那麼深沉。

波濤拍擊著柔軟的沙灘,徐徐傳來聲音,沉穩而均勻,晚風輕輕拍打着屋檐兒,一切都是那麼和美,它撫慰著受傷的人。

第二天清晨,祁連山就把他們叫醒,幾人匆匆吃了些東西,登上了一艘大型機帆船。

天空晴朗,沒有一絲白雲,藍天碧海連在一起,有幾隻白色海鷗在水天之間飛翔。機帆船的馬達「嘟嘟」地響,不知航行了多長時間。大約在八點鐘左右,他們看見了一個若隱若現的小島。宋沂蒙興奮起來,禁不住拉着胡煒的手喊起來:「看,那是浮島!」

祁連山神神秘秘地告訴他們:「對!這是南海惟一的浮島,漲潮的時候被淹沒在海里,退潮的時候完全顯露出來,一會兒我們登上去,在島子上就能看見海底風光。」

祁連山的話讓宋沂蒙和胡煒的心一起「怦怦」跳動,原來他們有一個小小的秘密。他倆在新婚第一夜曾經做過一個共同的夢,那就是大海中的浮島。沒想到這回真的要邁上浮島,真的要回到夢中了。

船在島的近處停泊,船老大取出一件救生衣交給宋沂蒙,宋沂蒙沒猶豫就給胡煒穿上。幾個人從大船上爬下來,涉過沒膝的海水,繞過高低不平、尖利的礁石,登上了神秘的浮島。

島的周圍都是黑褐色的礁石,洞孔連着洞孔,水窪連着水窪,島上有的邊緣鋪滿了白麵粉般的細沙。兩個女人興奮地在沙灘上奔跑,沙子十分柔軟,她們脫掉鞋子扔在一邊,盡情地歡笑。金秀香咧著嘴,從水窪里拾起一隻血紅色的海參讓胡煒看:「這是啥?」

胡煒好奇地瞧了一會兒,想拿又不敢拿,只是「咯咯」笑。金秀香見胡煒膽小,就想嚇唬她一下,忽然間,她指指附近的一塊礁石,笑着說:「看,那兒有隻螃蟹!」

果然,在礁石下邊有一隻碩大的螃蟹,這隻螃蟹和常見的不同,個頭特別大,形狀不太勻稱,外殼上還長著一些淺顏色的斑塊。胡煒悄悄地從後面靠近它,可是仍然被它發覺了,這螃蟹扭動着身子要逃跑,可被四處的礁石擋住,只好無可奈何,束手待縛。

「抓呀!抓着它的兩邊,沒事兒!」金秀香在一旁鼓勵她。胡煒看見螃蟹那兩隻毛茸茸的大夾子,真害怕夾着自己,她想就此罷手,可是擔心人家瞧不起,於是就橫下一條心把眼睛閉上,壯著膽子,伸手去抓住了那隻被困的螃蟹。這小傢伙一動不動,老老實實任人擺佈。胡煒沒想到自己居然成功,興奮得臉都紅了。

金秀香叫船老大過來,讓他把螃蟹扔在竹簍里,然後,她又領着胡煒繼續在礁石堆里尋找新的獵物。忽然祁連山「哎呀呀」叫了起來,原來他在淺水處發現了一條大魚,還以為馬上就會有重大收穫,可是他的手剛剛接觸魚的身體,就被打了一下,手指頭髮麻,嚇得他「劈里啪啦」連忙跑到沙灘上。

船老大見狀笑起來,笑得很開心。

大秋從礁石洞的淺水裏掏出兩隻龍蝦,一公一母,大家看見了這兩隻肥大的龍蝦,都高興地歡呼了起來。只見那船老大戴上護目鏡,「嗖」的一下跳下大海,像條鯊魚一樣潛入水中,須臾,他就浮了上來,把幾隻鮑魚扔給大秋,說話間又潛下去,就這樣反反覆復,只有一刻鐘工夫就弄了滿滿的一竹簍子鮑魚。

太陽赤紅赤紅的,像團熾熱的火球,把無窮的光能釋放給海洋。小島上的人們完全暴露在陽光輻射之下,幾個北京人身上凡是裸露的部分都被烤得發紅,經海水一泡,再曬乾以後就起了一層皮。胡煒的皮膚最細嫩,所以被紫外線灼傷最重。她覺得渾身痒痒,很不舒服,於是索性把救生衣脫掉扔在沙灘上。

胡煒赤着腳在沙灘上來回走着,隨便一撥拉,鬆軟的沙子裏就滾出來幾隻小貝蛤。她異常喜悅,就這樣,她就用兩隻赤裸的腳撥拉出來不少的貝蛤。

她興高采烈地把貝蛤堆成一堆兒,開始欣賞那上面的花紋。這些貝蛤表面的紋路,細細的,似乎都是一個樣子,可仔細一看,原來所有的貝蛤花紋都不相同,有的紅黃兩色相間、伴着閃亮的星星,像雨後鄉村之夜;有的紅暈微散、隱約摻雜着淺藍色的線條,像積澱著歷史的岩層;有的被海水沖刷成一層層的皺紋,放射狀的綠波,一圈圈,一環環。

船老大腰間挎著個竹簍子,手裏拿着根削尖了的竹竿兒潛入海水深處,來來回回、上上下下,不多久就撈到了不少東西,有梅花參、扇貝,還抓了一條又肥又大的馬交魚。船老大背着一大串戰利品,踉踉蹌蹌回到船板上,他動作熟練地支起一口大鍋,點着煤氣爐子,然後認認真真地收拾那些海產品。

日頭升到人們頭頂上,幾個人都回到船上。宋沂蒙和祁連山忙活了半天一無所獲,他倆剛才脫去了短衣、長褲,跳到海水裏游泳,盡情地享受大海的愜意。金秀香好不容易抓着幾隻瘦小的螃蟹,也算小有所獲。只有胡煒的成績最好,她用上衣包着貝蛤,足有五六斤重,加上那隻肥大的螃蟹,可謂收穫頗豐。

在拋了錨的大船上,大家饒有興緻地圍着大鐵鍋,蘸着船老大配製的佐料,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地道的海鮮。這才叫真正的海鮮!就地取材,立即燒熟,別有風趣。祁連山從鍋里取出兩隻最肥最大的鮑魚,分別放在胡煒和金秀香的碗裏,抿著嘴笑道:「女士優先!」

胡煒卻不領情,轉瞬間,就把大鮑魚放在了祁連山的碗裏,算是對他殷勤的回敬。金秀香瞪了祁連山一眼,意思是說,誰叫你胡亂獻殷勤,活該!祁連山倒也無所謂的樣子,順手把兩把尖利的刀子遞給胡煒和宋沂蒙。在浮島上,剛剛出水的鮑魚,很快就可以煮熟,清水燉海鮮,原汁原味。祁連山不客氣,先拿起刀子,很輕鬆地把外殼剝開,然後把肥厚的鮑魚肉切成一片片的,用刀叉著一片,沾著佐料放進口裏,邊嚼邊含含糊糊地說:「嗯,好吃!」

大家學着祁連山的樣子,開始吃鮑魚。每人都是頭一次品嘗這麼肥大的鮑魚,在大海中央,在一個無名的浮島上,大家如同來到天外嶄新的世界,心情都是相當的好。所有的海鮮都是用海水燉的,在沸騰的水蒸氣里取出來的海鮮純而又純,冒着奇異的清香。

船老大的佐料,是漁家上百年傳下來的,醬油、香油、香菜末兒、蔥末兒、蒜末兒、白鬍椒,米酒,再加上檸檬汁,看似普通,裏面摻上了一點島上沉積的清水,就產生了特殊的功效。漁民一出海往往就是幾十天,如果沒有這種佐料,天天吃海鮮,恐怕也要倒胃口,所以,這百年的佐料,是漁民們生存的法寶之一。船老大把貝蛤湯煮好了,他們聞到湯的清香,個個垂涎欲滴,大秋給胡煒盛上了第一碗湯,因為這是她的勝利成果。

這貝蛤來自海的深處,飽含大海的精華。它曾經隱匿於海底的萬花叢中,吸吮了所有生靈的乳汁,經過千萬年的演變,成為海洋中最有生命力的生物。每人喝了不少還沒夠,都覺得這貝蛤湯簡直就是瓊漿玉液。湯里雖然有少許沙粒,然而就是這種反樸歸真的享受,讓他們有了一種飽飲海洋的感受。

船快開了,胡煒忽然跳下船去。她從水面上揀起一隻小海星,小海星有巴掌般大,身體柔軟,長著美麗的花朵圖案,還有着許多淺色的紅道道、藍道道。胡煒輕輕撫摸這隻海星,想尋找它的眼睛,可海星卻痙攣著,把全身的毛孔都關上了,找不到眼睛。花紋兒沒了,紅道道、藍道道也沒有了,只剩下鬆軟的身體。胡煒把小海星放在一隻塑料桶里,還倒上了一半兒的海水,準備把它帶回家養起來。

潮水漸漸漲起,機帆船徐徐駛開,他們望着遠處,海水浸上那些嶙嶙的礁石,小島慢慢地被海水淹沒。大海一片平靜,碧水微瀾,一望無垠。他們懷着難捨難分的心情,告別了這剛剛熟悉了的,但仍十分神秘的浮島。船上揚起了帆,海風把帆吹得鼓鼓的。船老大沒有使用發動機,讓船靜靜地在大海上航行。船走遠了,那飄浮在海洋上的小島在那裏?他們尋找著、回憶著,可是它消逝了,剛才還在上面玩耍,瞬間卻無影無蹤,一切彷彿猶在夢中。

可愛的小島,不知何時才能再一次踏上它。34

祁連山讓金秀香獨自開着平治車,自己卻跑到了大秋開的車上,想和宋沂蒙兩口子聊聊天。可車子沒開出多久,他就躺在椅子上「呼呼」睡著了。大秋把收音機關了,宋沂蒙和胡煒也不敢大聲說話。

在返回海口的路上,有座綠樹環抱着的山崗。山下停著不少大大小小的車輛,許多人沿着崎嶇的小路朝着山上爬。大秋減速,把車子停在路邊,朝後邊車廂里的人說:「要不要看看?」這時,祁連山醒了,見車停了,忙喊:「怎麼啦?怎麼啦?」

大秋邊抓住方向盤邊歪著腦袋說:「這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廟,今天正是農曆正月初三,當地風俗,每年的這一天都要紀念這位女神,以祈求保佑平安,看!這些人都是去燒香拜平安娘娘的。」

胡煒聽說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廟,執意要去看看,眾人只好依她。

大秋在前頭引路,宋沂蒙、胡煒、祁連山和金秀香一行,沿着黑色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緩緩地往山上走。道路兩邊都是茂密的灌木,開敗了的花瓣遍地都是,香氣襲人,把人們弄得眼花繚亂。

山並不太高,廟也不太大,廟裏供奉著的平安娘娘,慈眉善目,肌膚豐腴,廟裏煙霧繚繞、香火興旺、人來人往、熱熱鬧鬧。有一位小童,舉著一個竹制的簽筒,讓上香的人們求籤兒。胡煒第一個走上前去,交給那小童十元人民幣,取過簽筒,然後跪在黃緞子圓墊子上面,默默地祈禱。她搖搖竹筒,讓竹籤子均勻擺動,不多會兒,一根竹籤兒掉在了地上。

胡煒揀起那根竹籤兒,見是枚中下籤兒,她不吭聲,默默地把竹籤兒交給那小童。小童也沒說什麼,只是按照竹籤兒的順序,從一疊黃紙中間抽出了一張交給胡煒,胡煒平靜地一看,上面寫着:

風發意氣闖天涯,

春風不度鬼門關。

六畜死過家墳改,

淫雨瀟瀟生活難。

英雄另有出頭日,

蓄芳處處待來年。

胡煒心裏一陣悵惘,順手把那張黃色的紙交給宋沂蒙,表面上仍然很平靜地說:「留着,你自己留着吧!」說罷,胡煒就向外邊走。金秀香原本也想磕頭、求籤,但是被祁連山攔住。他想求那個幹嘛?要是弄個下籤,該多麼掃興!

宋沂蒙知道妻子心裏不痛快,但也不好說什麼,只好跟着她的後面走。胡煒轉念一想,覺得那簽語並非十分重要,一張黃紙能說明什麼?只不過是迷信罷了!

在他們離開娘娘廟下山的時候,半路上遇見了一行人。有好幾個身穿名牌T恤衫的男人簇擁著一位穿着考究、氣質不凡的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走了上來,與宋沂蒙他們擦身而過,其他燒香的遊人紛紛給他們讓開路。宋沂蒙無意中向那中年女人身上掃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這女人的輪廓為什麼這麼熟悉?難道是她?多少年過去了,人的外表可以發生很大變化,可她的痕迹卻永遠抹不去。

大秋把汽車重新發動,祁連山站在車旁邊,指著路邊停著的一長串豪華轎車讓宋沂蒙看,其中有一輛頂級的加長卡迪拉克,這是全海南惟一的一輛。祁連山充滿羨慕地對宋沂蒙說:

「你知道那是誰?洪總,孟氏集團的掌門人洪玲雅!」頓時,宋沂蒙的腦子一片空白,原來,那中年女人就是洪玲雅,被自己損失了三百多萬的孟氏集團總經理。這時他還想起了另外一個名字,那個曾經在他心裏回蕩了很多年的名字……

這位洪總竟然是他感情生活中難忘的女人,一個冤孽般的邂逅發生了,這不能說不是一個更大的奇迹!這不能說不是又一次沉重的打擊!宋沂蒙的靈魂出竅了,他的精神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垮了。他的身體失去了支撐,昏昏沉沉地跟在祁連山後面上了車。

大秋把車開得很穩,祁連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不停地說笑,他激動了一陣子,然後不侃了,過了一會兒就打着小呼嚕睡著了。起初,胡煒還在有一搭無一搭地聽着祁連山神侃,後來,她見祁連山睡覺了,便側着臉望着窗外,一言不發。她還在想着那張簽語,那魔咒般的語言使她恍惚,她在為她和宋沂蒙的以後擔心。

宋沂蒙斜靠着車廂,閉着眼睛假裝睡覺,實際上是在回憶著一個早就過去了的故事。

1974年冬天,宋沂蒙在汽車一零七團當軍需助理員,那時,有一個連隊在石嘴山市大烏口區執行任務,團里派他去看看戰士們的生活怎麼樣,實際上就是讓他到基層鍛煉一下。

大烏口在騰格里和毛烏素兩個沙漠中間,是一片戈壁灘,生活條件十分艱苦。連隊駐在一座喇嘛廟裏,這廟很大,曾經是當地最古老、最有影響的廟宇,當地人民叫它烏達廟。自元代以來,烏達廟香火非常旺盛,每個月初三,周圍數百里的牧民都會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裏,行一步九叩大禮,那時節,廟的周圍黑壓壓都是人群,煙火升起,足有十丈之高。廟裏供奉著蒙古族一個部落的祖先,平日裏那高大聳入雲霄的大佛被巨大的幕布遮掩著,誰也沒有瞻仰過,甚至有的喇嘛在廟裏修行一輩子都不得而知。

這裏的人們瘋狂地信仰神秘,到清代中期,烏達廟成為蒙古、新疆、西藏、內地以及中亞、東亞最著名的藏傳佛教聖地,每年的正月初三,總有好幾萬人來到烏達朝覲,烏達廟盛況空前。

「文革」中,造反派把烏達廟洗劫一空,許多重要文物丟失了,古建築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廟裏的喇嘛也都跑了,只剩下一位年邁的看門人。一座大廟,空蕩蕩地在戈壁灘上聳立着。後來有好幾支部隊曾經在這裏駐紮過,有了部隊,也就沒有壞人敢來破壞,實際上也起到了對古代大廟的保護作用。

宋沂蒙在連隊鍛煉,每天天不亮就隨着戰士們一起,開着大解放車,出去拉建築材料,一去就是兩三天才回來。連隊為了照顧他,特地分給他一間朝陽的房子住,房子又高又大,外面還有寬寬的廊子,說是朝陽,其實也見不到多少陽光,特別是到了下午以後,房子裏潮濕陰暗,寒氣難挨。

春節,戰士們放假休息,有的在樹杈上支起個籃球筐,分成兩撥兒進行對抗賽,有的在院子裏洗衣服,有的在圍着老喇嘛學習下象棋。這位老喇嘛七八十歲了,是個老寒腿,不論三九寒天還是酷暑夏季,他都穿着一條厚厚的棉褲,三五年都不換洗。棉褲的外面,就像塗上了幾道大漆,油光賊亮。老人棋藝精妙,同時迎戰六七個戰士根本不在話下。有些樂於此道的年輕戰士,一有空就圍着他,非要與他決一死戰。

連隊來了一位理髮員,說是由大烏口區婦聯派來的,專門為戰士們理髮服務的。這時,宋沂蒙正在屋裏看書,聽見副指導員隔着窗戶喊:「宋助理!趕快來理髮啦!」宋沂蒙的頭髮長得遮住了耳朵,聽說能理髮,就把書一扔,跑出門外。

戰士們理過頭髮都走了,年輕的女理髮員在連部等他。宋沂蒙是個見了女同志臉就紅的人,一看屋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回頭就走。那女理髮員追了上來,一把拉住他,宋沂蒙被她摁在椅子上,只好乖乖地坐着。女理髮員看了看他亂蓬蓬的頭髮,也不說話,取過一個暖水瓶,「咕嘟嘟」往洗臉盆里倒了半瓶熱水,然後又加了一些涼水,用手試試水溫,覺得差不多了,才為他洗頭。

宋沂蒙當兵以前是北京的一個普通中學生,在家的時候,每每頭髮長得不能再長了,就隨便找個小理髮店,花上一毛五分錢推頭,推完了也不洗,就跑掉了。等他來到部隊,這理髮的事就更簡單,戰友之間互相幫幫忙也就解決問題了。這還是他一生中頭一次讓女同志為他洗頭。

女理髮員把肥皂一遍遍地抹在宋沂蒙的頭髮上,然後慢慢地往他的頭上潦水。女理髮員的手指很細,皮膚又滑又軟,溫乎乎的,在頭髮上摸來摸去,宋沂蒙不好意思,臉上不知不覺紅了。女理髮員彷彿看出了他的窘態,不但不鬆手,反而使勁兒把他的腦袋按在洗臉盆里,一雙柔軟的手,一下下地抓他的頭皮,他的頭上一陣陣發癢,發自內心地感到了輕鬆和舒適。

洗完了頭髮,女理髮師用一把推子,仔仔細細地剪去他的長頭髮,屋子裏只聽得見「咔嚓咔嚓」的聲音。剪完頭髮,女理髮員又給他沖洗了一遍,然後用清脆的聲音說:「好啦!」

年輕的宋沂蒙連說一聲謝謝都來不及,便低着頭跑了出去。他聽見連部里傳來那女理髮員爽朗的笑聲,那聲音清脆、響亮,像小銅鐘兒一樣,悠悠忽忽的,震動了他的耳膜,震動了他的心。

他回到房間,仔細回想,那女理髮員長得是什麼模樣?多大年歲?可惜沒看清楚,只是那美妙的聲音使他難以忘懷,那餘音不絕,時不時敲打着他。他覺得自己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山頂洞人,讓女理髮員理一回頭髮就鬧得心神不寧,真讓人瞧不起!茫茫戈壁灘和沙漠中,孤零零的烏達廟,全都是禿小子,沒有一個異性,突然間來了一位女理髮員,就像給這裏帶來了明媚的春天一樣,讓人們心底里躁動。尤其是宋沂蒙,具有詩人氣質的他,對異性的闖入特別敏感,他用男人少有的羞澀歡迎了這女客人,那女客人也牢牢地記住了他。

烏達附近有一處沙漠邊緣地帶,就是傳說中的黃羊灘。

第二天,連隊還是休息,宋沂蒙沒事兒干,就和副指導員打了聲招呼,獨自背了一桿半自動步槍去沙漠裏打黃羊。沙漠裏有黃羊,是因為那裏有一塊神奇的綠洲,宋沂蒙早就想去看看。

他走進了沙漠,鬆軟的黃沙里還儲存着昔日下過的雪,冷風吹過來,沙子打在臉上很痛。天上沒有雲,太陽紅彤彤的,可氣溫仍然很低,望去還有一叢叢紅柳,在陽光照射下,金光伴着銀光別有景緻。

他在沙漠裏艱難地行進,穿着大頭鞋、皮大衣,還背着一桿步槍,負重不輕。他走了很長時間,當他翻過一座沙丘的時候,突然眼前一亮,沙丘的下面,竟然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湖泊。乾枯的蘆葦一排一排,一行一行,密密的,一直延伸到了湖的裏面。

湖水不結冰,清澈透明,湖底有彩色砂石和幾條悠閑自在遊動的魚兒。葦叢中,幾隻丹頂鶴獨腳站在水裏,有的在整妝梳理羽毛,有的在用尖尖的嘴巴去捕捉食物,水鳥不時在湖面掠過,然後直衝向藍色的天空。湖畔佈滿了枯敗的野菊花,密密的、厚厚的野菊花,從水裏一直漫生到了沙丘上。

他悄悄地坐在沙丘上觀看眼前的一切。這裏難道就是沙漠中的綠洲?

這時,丹頂鶴「呼啦啦」拍打着濕漉漉的翅膀飛走了,湖水蕩漾起一層層水花。一隻小船從蘆葦叢中緩緩劃了過來,划船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子。這女子穿着一身碎花綠底的棉襖,頭上裹着一塊方格巾,身材窈窕美妙,站在小船的中央,雙臂舒展,慢慢擺動,就像是從銀河中走來的仙女。

宋沂蒙揉揉眼睛,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那女子發現了他,把船劃了過來。宋沂蒙驚慌地站起,那女子笑了,動人的笑聲迴響在湖面上,整個綠洲都笑了,把飛走了的丹頂鶴又吸引了回來,有一隻還大膽地落到了船板上。

這笑聲很熟悉,宋沂蒙猛然想起,這女子不就是那年輕的女理髮員嗎?正在想着,小船輕輕地靠在岸邊,那女子輕盈地縱身一跳,就落在沙灘上。她彎著腰,把卷著的棉褲褲角兒放下,欲把小船拉到岸上來。

突然,一隻灰黃色的動物向女子撲過去,等到那女子發現,已經來不及躲閃了。站在沙丘上的宋沂蒙意識到這不是黃羊,而是一隻餓瘋了的沙漠黃狼。這種黃狼是蒙古草原上的變種,十分貪婪殘忍。在荒涼的沙漠戈壁里,這狼東竄西竄,往往十天八天沒有食物吃,一旦發現獵物,就會不顧一切撕咬,直到把對方撕碎。宋沂蒙見勢不妙,立即把步槍上了膛,飛快地衝下沙丘。

黃狼和那女子扭在一起,宋沂蒙跑了過來,想開槍,但又害怕傷著女子,這時他顧不上許多,便沖了上去,使勁去掰那狼的爪子。

那隻狼見又來了一個人,便捨棄了女子轉身向他撲來。

那隻狼高大沉重,把宋沂蒙壓倒在地,狼的大嘴血紅,噴放着熱氣,瞬間就能把他咬死。搏鬥中,步槍被甩在一邊,宋沂蒙穿得比較多,行動不方便,漸漸體力不支,他的腦子全是血腥的肉,彷彿自己已經被狼撕碎。正在這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腳掌正好頂住狼的下面,於是他用盡全力,趁勢一蹬,狼被蹬出老遠,那狼兩眼冒着紅光又向他重新撲了過來。瞬間,宋沂蒙來不及反抗,只好閉上了眼睛等待即將發生的一切。

「砰」的一聲,槍響了,那隻兇狠的狼應聲倒下,狼的頭被子彈打爛,鮮血濺了宋沂蒙一臉。原來是那女子開的槍,是她在危機時刻從地上拿起了步槍,趁著那隻狼被宋沂蒙踢開的時候,扣動了板機,救了宋沂蒙也救了她自己。

黃狼被打死,還壓在宋沂蒙的身上,他一邊用力把死狼掀開,一邊喘著粗氣。

那女子的衣服被狼撕爛了好幾塊,手上臉上也有不少條血道子,雖然那隻兇狠的狼已經被打死了,她還是驚魂未定,把步槍扔在一邊,坐在沙灘上不住地哆嗦。

宋沂蒙抹抹臉上的污血,走過去想安慰她幾句。女理髮員沒等他開口說話,突然站起來,伏倒在他的肩上「嗚嗚」地哭。

宋沂蒙不知所措,只好一動不動,讓她趴在自己肩膀上哭。過一會兒,她不哭了,從口袋裏取出一塊紅手絹兒,跑到湖邊,沾著湖水去擦拭手上的血跡,擦完了手還想去擦洗臉上的傷痕。

宋沂蒙一下子就把紅手絹兒奪了下來,厲聲說:「這多不衛生,小心感染!」女理髮員撅著嘴,一下子又把紅手絹兒奪了回去,任性地說:「就用這湖水,你不知道,這湖裏的水很乾凈,還能消毒呢!」

這沙漠中的湖水很清,很純,它像一面鏡子能把人的心裏照透。宋沂蒙和女理髮員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晃動。女理髮員發現了水中的影子,一個穿着皮大衣、戴皮帽子的年輕威武的軍人和一個穿着花棉襖的年輕女子坐在一起,周圍都是高高的蘆葦叢,蘆葦叢的背後是連綿起伏的沙丘,遠處有鳥在飛,那隻小船安安靜靜地躺在沙灘上。女理髮員把那手巾在湖水裏洗了洗,湖水泛起粼粼漣漪,把不遠處的兩隻水鳥驚飛了。女理髮員拿手巾替宋沂蒙擦去臉上骯髒的血跡,一下接着一下,擦得很仔細。

她濕乎乎的熱氣撲在宋沂蒙的臉上,她的手軟軟的、冰涼冰涼的,時而接觸到宋沂蒙的皮膚。

宋沂蒙下意識地凝視着這位勇敢而溫柔的女子,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樣。她也就二十歲左右,有着一雙動人的大眼睛,眸子黑黑的,明亮、深邃,她的皮膚白嫩,臉龐略微有些方正,臉蛋兒鼓鼓的,一邊一大片暈紅,不少西北姑娘都有這美妙的紅臉蛋兒。女理髮員的紅臉蛋兒和大多數西北姑娘的不同,雪白的皮膚襯着她,一雙如星星般的大眼睛襯着她,宋沂蒙不禁想起家鄉的蜜桃,它熟透了、滲出了水珠,令人垂涎。

女理髮員見宋沂矇著迷地看着自己,反而垂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這一笑,綻開了豐滿的嘴唇,露出了雪白細巧的牙齒,這一笑,讓宋沂蒙感到了發自內心的甜蜜。

遠處,沙丘上隱約出現了幾個人影兒,這幾個人漸漸走近,原來是副指導員帶着戰士趕來。他們聽到了槍聲,以為宋沂蒙打着了黃羊,於是前來幫忙。宋沂蒙把目光從女理髮員的臉上挪開,匆忙站起來,與她保持着距離。她好像有些話要說,見宋沂蒙的戰友來了,知道時間不多了,大眼睛裏露出了遺憾。她想了一下,便急急地對宋沂蒙說:「宋沂蒙,下星期天,我去看你,行嗎?」

宋沂蒙很奇怪她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女理髮員得意地笑了,笑得陽光般燦爛。她又悄悄地對宋沂蒙說:「不然,你就去大烏口找我,我住在新華街一號,容易找!」

兩人正說着,副指導員帶着戰士來到他們身邊。副指導員是甘肅會寧人,肥肥胖胖的,兩條腿又粗又短,走起路來褲襠都會磨破。他沒啥病,臉色卻蠟黃蠟黃的,整天皮笑肉不笑的,好像很成熟。他見宋沂蒙和女理髮員兩人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沙灘上還躺着一隻死狼,知道發生了一場意外,沒打着黃羊倒打着了一隻黃狼。

副指導員驚訝著,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大牙,關切地說:「怎麼樣?有啥情況?」

幾個戰士圍着宋沂蒙和女理髮員,朝他倆的身上看,宋沂蒙難堪地說:「沒事,沒事!」

副指導員見兩人沒有大問題,就放下心來,就叫兩個戰士過來,準備把死狼處理掉,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想起為什麼女理髮員也在這兒,而且也受了傷,就眯縫著小眼睛,一會兒看看宋沂蒙,一會兒看看女理髮員,似乎有着極大的困惑。宋沂蒙擔心這個牧民出身的幹部胡說些什麼,就從沙灘上揀起自己那隻步槍,挎在肩膀上,隨意說了句:「咱走吧!」

女理髮員和部隊有過來往,知道部隊的規矩,擔心這次危險的邂逅會給宋沂蒙帶來麻煩,就跑到副指導員面前急切地說:「副指導員,你們一定要表揚他,是他救了我!」副指導員狡黠地笑着問她:「你到這兒幹什麼來啦?這荒無人煙的!」女理髮員理直氣壯地說:「我媽病了,弄條魚給她補養補養,不行啊?」

副指導員半信不信地晃晃膀子,也不多說什麼,讓戰士們把狼的屍體掩埋在沙丘里,然後帶着大家,踏上了沙丘往回走。宋沂蒙跟着戰士們勉強地走了幾步,他懷着心事,猶猶豫豫,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故意落在後面。

他走得很慢,幾次忍耐不住,想轉身跑下山丘再和女理髮員說上幾句話。他遲疑不決地走着,可就是不敢回頭。這時,他的耳邊響起一個女孩兒動情的聲音,這聲音在戈壁上空顫抖,這聲音讓他的心一陣陣的抽搐。「我叫紅手絹兒!不要忘記我……」

宋沂蒙控制不住自己,回頭朝湖邊望去。那女理髮員為他這個舉動感到震驚、興奮,她停下了船,邊不停揉搓著花棉襖的衣服角,邊向沙丘上張望,她又一次喊了起來:「我叫紅手絹兒!紅手絹兒……」

宋沂蒙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望着那悠悠遠去的小船,一種複雜的感情湧上了心頭。在茫茫的荒涼的沙灘戈壁之中,有一處綠洲,在冬季,蘆葦叢枯黃,白楊樹光禿禿,湖光黯淡,小船泛起的水紋層層泛開,令人無限愁悵。假若在春夏,這裏將全然不同,這裏將會是一片翠綠,翠綠的樹林和葦叢包圍着碧波,這湖泊就變成了沙漠戈壁中的珍珠。紅手絹兒和她划著的小船,就是珍珠里最為寶貴的內核,她輝映着湖水,輝映着沙漠,輝映他孤寂而熱烈的心……

宋沂蒙回到烏達廟,接連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在他的腦海里始終浮現著機智勇敢、美麗動人的紅手絹兒。他把她與陸菲菲相比,不用說,這是兩類完全不同的姑娘。陸菲菲是宋沂蒙生命中第一位戀人,兩人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陸菲菲是大觀園裏的公主,她有着出眾的品貌,她高傲、柔弱、細膩,她是江南深山裏飄逸的蘭花。而紅手絹兒同樣是美麗的,她的美既非城市少女那般尊貴,亦非鄉村少女那般含蓄,她划船時的那種婀娜姿態,她用手巾擦拭自己臉頰時的嫵媚,她與惡狼拼搏時的頑強,給宋沂蒙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她就是戈壁灘上,有着極強生命力的紅柳。

她的感情像那大漠中的湖水一樣清澈、純潔,她能大膽地追求,大膽地表露,還有她那句令人纏綿醉倒的話語,你別忘記我……

自從與陸菲菲分手以後,宋沂蒙就決心把感情的閘門關閉起來,不再去選擇愛情,他那顆破碎的心,一時難以彌合。可是,自從那天見了紅手絹兒第一眼,與她共同經歷了湖畔驚險,聽到了紅手絹兒發自內心的表露,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愛的閘門又重新開啟了,愛情的波濤就要奔騰而出。

副指導員不愧是個有經驗的政治工作者,他從宋沂蒙神魂顛倒的表情上,早就把他的心思看穿。按說,宋沂蒙已經是個二十三級的排職幹部,搞對象並不違犯規定,可這件事情發生在烏達廟,當地老百姓會怎麼樣看?連隊戰士又會怎樣看?何況,宋沂蒙是來基層鍛煉的,又不是來搞對象的!如果有群眾反映說他的生活作風有問題,那會對宋沂蒙十分不利。這種事要是開了頭兒,對戰士會是怎樣的影響?副指導員是個很自信的人,他從不懷疑自己的直覺,經過認真思考,覺得自己的判斷沒有錯,於是,他決心為宋沂蒙負責,阻攔他和紅手絹兒兩人關係的發展。

由於副指導員的阻礙和自己的遲疑,宋沂蒙沒有能夠到大烏口新華街一號去找紅手絹兒。

大約過了兩個禮拜,有天早上,紅手絹兒自己找上門來。

她還穿着那件碎花綠底兒的棉襖,棉襖上打了幾塊補丁,一條湖綠色的毛線圍巾,圍在脖子上。她絲毫沒有刻意打扮,臉上紅撲撲的就像抹了一層胭脂。她的到來,讓頑皮的戰士們躁動起來,好幾個人圍着她問這問那,有個河南籍戰士還冒充她的老鄉,跟她套近乎。這些調皮的戰士們被副指導員轟跑,宋沂蒙才得以有機會跟她站到一起。

宋沂蒙想說,你好嗎?我想你!可話到了嘴邊又吞咽了回去。兩個人站在月亮門兒里,好久都沒說話。

大廟分成三個部分,前頭是一個寬闊的院落,中間是供奉佛龕的樓閣,後面是喇嘛們的住處,每一部分之間都有一座月亮門兒。宋沂蒙和紅手絹兒就在月亮門裏站着,面對面,兩人剛要說話,副指導員就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宋助理,該天天讀了!」

天天讀,雷打不動,這是多麼神聖的工作,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耽誤。宋沂蒙看着紅手絹兒慌亂的目光,不無眷戀地離開,紅手絹兒叫住他:「小宋,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副指導員半步不離地跟着宋沂蒙,手裏還拿着紅皮皮的毛主席語錄搖晃。宋沂蒙真想和紅手絹兒聊聊心裏話,可是,他不能,有副指導員盯着。回到了連部。連部響起了閱讀毛主席語錄的朗朗聲音,不知不覺,宋沂蒙被副指導員「保護」了起來。

紅手絹兒執着地在月亮門裏等待着,直到天天讀的時間結束。戰士們把大解放汽車的發動機搖著了,轟隆隆響着,此起彼伏,一陣一陣地震動着她的心。

宋沂蒙和戰士們出發了,紅手絹兒依然在月亮門裏站着,她發怔似地看着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開走,五十多台汽車排成了長龍。宋沂蒙在哪一輛車裏?紅手絹兒猜測著。不知什麼時候,他才能回來!

後來,紅手絹兒又去找過他,但是他返回了軍區。他也給紅手絹兒寫過一封信,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接到回信。再後來,他又遇到了那位堅持原則、處處為他人着想的副指導員,那位副指導員十分內疚地告訴他:紅手絹兒是個好姑娘,她去烏達廟找過你好幾次。

宋沂蒙無限感傷,但又無可奈何,他明白他又錯過了一次愛情的機會。多年來他都忘不了沙漠中的湖泊、葦叢、丹頂鶴和各種各樣的水鳥,忘不了那划著小船在湖中蕩漾的女孩兒的身姿,他時常惦記着戈壁灘上美麗、多情的紅手絹兒。她在哪兒?那明亮、深邃的眼睛,暈紅的臉頰、湖綠的圍巾,清如湖水的心靈……

而今天,他又碰見了紅手絹兒。紅手絹兒彷彿沒有發現他,徑自登上山去。她胖了,她穿着高檔的鱷魚皮鞋,步履沉穩有力。她的臉頰失去了昔日的紅潤,皮膚像乳酪一樣白皙。她的脖子上掛着一串黑色的珍珠,顯得身份高貴,氣質優雅。

宋沂蒙看見了她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多麼熟悉,這雖說是一位中年人的眼睛,歲月和磨難使她增添了不少堅毅和執著,但在宋沂蒙看來,這雙眼睛還是亮晶晶的,能夠照見所有的人,這雙眼睛裏流動着碧綠的湖水,清澈、潔凈。

這雙眼睛讓她風彩依舊。僅僅一眼,宋沂蒙感受到了許許多多,沙漠中的綠洲是愛情的港灣,是緣分萌生之地,這句話一點也沒錯。

「不要忘記我」,一句令人陶醉的話,在他的腦海里深深烙著,如今說這話的人突然降臨了,可惜不能相認。歲月的變遷,使他們之間產生了巨大差異,這差異似一堵高牆,把兩個曾經相戀的人隔開,讓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變成了兩個陌生人。

35

汽車開回海口市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路燈、霓虹燈都亮了,整個城市被五光十色的燈光輝映着。祁連山在車上睡夠了,不困了,他指著街道兩旁的廣告牌子,興奮地對胡煒說:「那些都是洪玲雅公司的,這海口房地產的三分之一都讓她給包了,聽說她剛來海南的時候,才有五百萬人民幣,現在她的資產都夠十個億啦!大老闆!」接着,他又滔滔不絕的說起了洪玲雅的故事。

原來,洪玲雅就是紅手絹兒。「文革」期間,她曾在戈壁灘上救過一個國民黨軍官。這人叫孟毓友,解放前曾做過國民黨憲兵,解放后被判了徒刑,在寧夏服刑。刑滿釋放后,就留在石嘴山工作。「文革」期間,紅衛兵小將把他作為重點,每日每夜的批鬥,逼他交待罪行。孟毓友原來就有哮喘病,哪裏受得了這種折騰,眼看就快不行了。紅手絹兒實在看不下去,就趁人不備,把孟毓友藏到一個湖心島上。

宋沂蒙在沙湖上看見她搖著小船的時候,她正是要到湖心島給孟毓友送食品,去盡一個善良人的責任,沒想到在那兒遇上了宋沂蒙……

其實,紅手絹兒對孟毓友的關心僅僅是出於一個女人的善良,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味。如果那時宋沂蒙接受了她的愛情,她就會毫不猶豫地任憑宋沂蒙安排,那麼兩人的後來的命運也會完全不同。

後來,紅手絹兒有幸成為一名工農兵大學生,在寧夏大學讀了幾年之後,回到了石嘴山市。這時的孟毓友已經在養殖場做了業務員。為了報答紅手絹兒的恩情,他和紅手絹兒結了婚,過起了平穩的生活。

改革開放之後,離家三十多年的孟毓友帶紅手絹兒和兩個孩子回廣東探親,這一去就不再回來。

孟毓友開始做魷魚乾兒生意,沒想到越做越大,迅速發家致富。他做了兩年魷魚乾兒又開始做鮮貨收購,把沿海的新鮮魚蝦銷往內地數省,大賺幾筆。後來他又涉足電子、房地產、金融證券等行業,漸漸發展為資金雄厚的孟氏集團。

紅手絹兒改名洪玲雅,協助孟毓友經營,從1988年起到海南創業,自立門戶、艱苦奮鬥,闖下一片江山,成為地產界影響很大的風雲人物。

祁連山好像在背誦著洪玲雅的傳記,把這段充滿傳奇意味的故事說得引人入勝。胡煒對這位洪總的經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半信不信地問道:「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編的吧?」祁連山聽胡煒說他是編的,便拍打着胸脯表白:「咱沒有這本事!雜誌上有過專訪報道的,她自己說的還有假?」

胡煒聽說是雜誌上登載的,就相信了。作為女人,她同情洪玲雅的遭遇,佩服洪玲雅的創業精神。她發自內心地說:「一個女人,這輩子真不容易,如果她是個男人,也許會把事業搞得更大!」

宋沂蒙沒有看過那篇報道,聽了祁連山講述洪玲雅的生平,他心裏「撲撲」直跳,原來,紅手絹兒是這樣的一種經歷!在這經歷的某一部分,與自己確實有着密切的關係。

宋沂蒙的心裏很亂,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的作為是害了她還是幫了她,她嫁給了孟毓友,成為顯赫的大老闆,家庭生活是否幸福美滿,這不得而知,可她的生活中早已有了沙漠之湖的烙印,她不會忘記過去……

「宋沂蒙,想什麼呢?」胡煒見宋沂蒙發怔,不覺微微蹙了蹙眉頭,心想他就是那個老毛病,老走神兒,這會兒又不知跑到哪個星座上去了,於是,就用手指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宋沂蒙曾經跟她說過,騰格里沙漠中有一個美麗的綠洲,就像大海上有一個美麗的浮島一樣,充滿了傳奇色彩,每顆沙粒都是珍珠般寶貴。可她萬萬想不到,丈夫的生活經歷中,有一個小小的段落與那美麗的綠洲聯繫在一起,而傳奇般的洪玲雅總經理,竟然和丈夫之間有着一種難解難釋的情懷。

胡煒提着那隻放着海星的水桶,她忽然覺得不對勁兒,那桶的份量很輕。於是,她把桶蓋兒打開一看,原來,那桶里什麼也沒有,海水幹了,那身上長著花紋和彩道道的小海星,變得無影無蹤。胡煒十分奇怪,一路上,她沒看見有誰打開過汽車的後備箱,也不會有人取走海星,難道小海星會飛,從狹窄的縫隙里跑掉,又飛回了神秘的浮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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