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蒼蒼 野茫茫

第一章 天蒼蒼 野茫茫

1人們說天地萬物奇妙無比,人們又說官場宦海玄妙異常。當然,做人有做人之道,為官有為官之道,守道者生,悖道者死,自古及今,概莫如此。

天野市在二〇〇一底發生的兩件事情都有些奇妙:雷佑胤要當市委書記已經被傳得盡人皆知,可是喬織虹突然調任天野市委書記,讓雷佑胤的市委書記夢成為泡影……歐陽頌調任天野市任代理市長,又使雷佑胤的市長夢在喜憂參半中破滅,雷佑胤蔫了;市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車行芷「人在花下死,做鬼亦風流」的桃色新聞在天野官場和市民中間鬧得沸沸揚揚……

……

喬織虹是個帶括弧的正廳級幹部,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從省城調到天野當了市委書記。

喬織虹來天野上任已經是二〇〇一年的歲末了,是省委副書記劉遠超親自來天野宣佈喬織虹職務的,各縣區的一、二把手都冒雪來市委參加會議。當時省委還沒有確定讓歐陽頌來天野當代理市長。在會上,劉遠超宣佈完喬織虹的任命后又傳達了省委的指示:在副書記雷佑胤、車行芷、林濤繁和常務副市長暴平軍四個人之間,選出一位擬任天野市市長人選供省委參考,選舉是採用不記名投票的方式。因為這一決定宣佈得太突然,並且還要求雷佑胤、車行芷、林濤繁和暴平軍四個人暫時迴避……

選舉結束后,也不知是劉遠超為了顯示他抓天南試點的成效,還是為了褒獎天南縣委書記王步凡在工業強縣中的政績,大談天南縣近年來的巨大變化,大談王步凡在任縣委書記三年中的開拓進取精神。讓各縣區的領導們既羨慕又嫉妒,甚至有些人在揣摩著王步凡要在最近高升……

劉遠超的褒獎使很多人把目光投向王步凡,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在高興的時候有掏耳朵的毛病,現在耳朵奇癢難忍,硬是忍住沒有掏。他猜不透劉遠超講這番話的真實用意,劉遠超表揚他也不止一次了,但目前還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東西,他認為劉遠超也許又是說說而已。

王步凡認識喬織虹,幾個月前她曾到天南考察過四十萬噸電解鋁廠和四台三十萬千瓦坑口電廠的建築情況。那時候喬織虹還是省財政廳的副廳長兼黨組書記。省財政廳擔保給天南縣貸款三十個億,省委副書記劉遠超也很及時地抓了天南這個落實省委「小康戰略」決策的典型,曾經誇獎王步凡是縣委書記的榜樣,曾經把他定為省里的拔尖人才。那時王步凡很愜意,自己竟然和焦裕祿的稱謂一樣。不過焦裕祿是死榜樣,而他王步凡卻是個活典型,天南縣的電廠和鋁廠將在二〇〇二年的三月份正式生產。

散會後劉遠超和喬織虹特意走下主席台與在前排坐着的王步凡握手。劉遠超還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王步凡的肩膀,喬織虹把王步凡胳膊上沾著的煙灰彈掉……這些動作又讓人們羨慕嫉妒了一陣子,人們更加堅信自己的揣測是正確的,王步凡要高升了。至於是升任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還是副市長,這是組織上決定的,誰也猜不準。

喬織虹的個頭幾乎和王步凡一般高,長得白白凈凈,很有氣質,給人一種女強人的印象,似乎天生就是個女幹部的坯子。

喬織虹拍了王步凡的肩膀,讓市委副書記雷佑胤、政法委書記車行芷和常務副市長暴平軍直翻白眼,讓組織部長侯壽山和宣傳部長文史遠有些納悶……別人過去都不認識喬織虹,看來只有王步凡和新任市委書記比較熟悉。

王步凡和縣長王宜帆從市委辦公樓207會議室出來后,東南縣的縣委書記陳默很詭秘地問王步凡:「王書記,你與喬是同學?我看你們的年齡差不多一般大。」

王步凡笑道:「哪裏,她去天南考察過,因此認識。」

「哦,哦,是這樣……」陳默臉上的表情陰陽怪氣的,不知他是高興還是失望。縣長孔放遠的表情是很友好的,有點為王步梵谷興的樣子。天北縣的縣委書記白無塵、縣長時運成,天西縣的縣委書記李光源都很友好地與王步凡握手,好像是在向他祝賀。

其實王步凡心裏一直很愜意,喬織虹調任天野市委書記,喬織虹在上任伊始對自己這麼客氣,開局這般好,以後與喬織虹的相處就不會很難。原來他曾擔心雷佑胤當了市委書記對自己不利,現在這種擔心已經一掃而空。

車回天南一路風雪,王步凡也猜測了一路,也許是省委副書記劉遠超抓了天南這個落實「小康戰略」決策的典型,也許是省委組織部長井右序和省委秘書長邊關對他有所關照。

王步凡愛琢磨人,他在車上又琢磨起天野那群官場精英:林濤繁是八百萬天野群眾公認的好乾部,卻遲遲升不上去,儘管王步凡和王宜帆等基層幹部都投了他的票,但市直局委支持雷佑胤和車行芷的人比較多,林濤繁還是沒有勝出。他在市委副書記任上已經幹了九年,三十二歲因為政績突出從省委組織部下派到天野市南山縣掛職鍛煉,僅用了兩年時間就使南山縣的工業在天野排名第一,當時的省委書記楊再成到南山縣去視察,當場宣佈林濤繁進了天野市委常委,又過了一年就當了天野市委副書記。後來楊再成退到人大,林濤繁就再也沒有升上去。三十四歲當市委副書記,今年四十四歲了仍然是市委副書記。據說有一次林濤繁到天西縣去下鄉,一個老農問他:「林書記,你是共產黨嗎?」林濤繁說自己是共產黨員。那個老農說:「這就怪了,雷佑胤和暴平軍也是共產黨,可天西縣的老百姓就沒見過人家,人家照樣一級一級地往上升,你整天下鄉怎麼就是升不上去呢?人家文史遠在天西縣當書記時從來就不下鄉,只往市裏省里跑,結果不就跑到市裏去當宣傳部長了。文史遠是什麼人?貪污受賄搞婦女,這樣的腐敗幹部也能陞官?天西縣可是革命老區,共產黨的天下就是我們老百姓幫着打下來的,我爺爺為了鬧革命被國民黨活埋了,我爹被國民黨槍斃了。我們是革命烈屬啊,可是現在我們有困難,為了找文史遠解決困難找了半年都沒找著。我們的困難也不給解決,那些假共產黨已經脫離了人民群眾,而不是人民群眾要離開共產黨。我看你還算個真共產黨,可我們文書記就是假共產黨。」林濤繁詳細詢問了那個老農的情況:奶奶九十歲了,卧床不起,母親七十歲了,得了氣管炎,他得了關節炎,老婆得了胃病,三個孩子失學。林濤繁流淚了,當場把自己剛領到的工資全部留給了老農,又親自跑到天西縣政府找到縣長李光源幫老農說話,李光源經過調查,讓縣民政局每月給老農家救濟三百元補貼生活。老農逢人就說林濤繁和李光源是真共產黨,雷佑胤、暴平軍和文史遠這些人統統都是假共產黨,是共產黨這棵瓜秧上結的壞瓜……

喬織虹新官上任沒有燒火,各縣區的頭頭們也沒有調動。喬織虹被省委任命為市委書記時,市長人選沒有敲定,選舉結果也沒有結論。從天野又傳出消息:市委副書記雷佑胤和車行芷都瞄上了市長這個位置,似乎都勢在必得。雷暴二人是親戚,暴平軍的小兒子認了雷佑胤做義父,現在據說兩個人聯手合作,通過常務副省長遠征程的關係,讓雷佑胤競爭市長職務,暴平軍作他的堅決支持者。政法委書記車行芷好像北京有什麼關係,也在加緊活動……

車行芷和雷佑胤一樣好色,在投票競選市長的幾天後,車行芷與情婦在車庫裏風流,結果因汽車空調開得時間過長,車內嚴重缺氧,兩個人竟然雙雙死在了車裏。老百姓都說車行芷之所以暴死車中,是因為名字起錯了,車一行就止不是壞了嗎,應該叫車永行或者車長行才不會死。市委為了面子問題只好低調處理,連個追悼會也沒有開。車行芷的死使雷佑胤喜不自禁,以為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市長的桂冠他是穩拿了。其實雷佑胤根本沒有猜透「組織」上的意圖,儘管有民主選舉這個形式,可能省委認為雷佑胤當市長不合適,省委書記馬風疾一語定了乾坤:歐陽頌出任天野市代理市長。馬風疾的這個決定讓雷佑胤大跌眼鏡,氣得他直罵老天不公。

已是二〇〇一年的最後一天了,大雪終於停止。晚上王步凡和妻子葉知秋正陪着父母在看元旦晚會,再過幾個小時二〇〇二年的鐘聲就要敲響。這時王步凡的岳父張問天從對門急匆匆地走過來,告訴王步凡一個令他不敢相信的消息:省委決定破格提拔王步凡為天野市的政法委書記,是井然在電話里透露的玄機,原因是紀委書記廉可法年齡大了,常務副市長暴平軍有人告他的狀,組織部長侯壽山和宣傳部長文史遠組織上沒有考慮……並囑咐說在組織上沒有正式任命之前不要張揚。

王步凡聽了這個消息愣了好久沒有反應過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摸一下臉,分明是醒著的,心裏一時有些茫然,空得像三天沒有吃飯那樣。

張問天又說:「剛才井然打電話時說,你出任政法委書記是劉遠超、井右序和邊關聯名推薦的結果,因為車行芷死後天野市少一位政法委書記,省委副書記呼延雷曾提出反對意見,說步子太大了;常務副省長遠征程提議讓雷佑胤當市長,被馬書記否決了,又建議讓文史遠升任政法委書記讓你出任宣傳部長,卻在馬風疾那裏卡了殼,最後給你定了個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調平州市的副書記歐陽頌來天野出任代理市長。」

王步凡從張問天的口述中,更確切地說是從井然的電話中,感覺到省委上層也不是那麼合拍。按照現有排序,應該把侯壽山或文史遠提拔為政法委書記,讓他王步凡到天野市委去當組織部長或宣傳部長。侯壽山原是常務副省長呼延雷的秘書,後來呼延雷升任省委副書記,侯壽山也升任省政府秘書處的處長。為了讓侯壽山得到鍛煉,省委副書記呼延雷把侯壽山下派到平州市去當市委副書記,三年後升任代理市長。正在代理市長變為市長這個節骨眼上,侯壽山弄出了驚動省城的桃色新聞。

文史遠是省政協主席文景明的侄子,不知這次為什麼也沒有提拔他,而是讓王步凡這個縣委書記直接升任天野市政法委書記進市委常委。張問天見王步凡愣著不說話,又說:「你這次能夠高升,估計省委副書記劉遠超、組織部長井右序和秘書長邊關都是替你說了話的,當然最關鍵的人物是馬風疾。他可能對你的印象不錯,對天南的工作也比較滿意。」張問天說這話是有根據的,天南是省委樹的「小康戰略」模範縣,馬風疾對天南的工作比較滿意,王步凡的書法馬風疾也很欣賞,至今辦公室里和省委的小會議室里還掛着王步凡的書法作品,那是他與他的老師李知書在省城搞書畫展時馬風疾討要的。

王步凡愣了很久才回過神,當他確信這個消息準確無誤時,心臟才突突地開始加快跳動,耳朵也奇癢難忍。他用有些顫抖的手指挖著耳朵,一時不知所措,竟忘了給岳父倒茶讓座,張問天是自己找地方坐下來的。

王步凡的妻子葉知秋看他傻愣愣的樣子,急忙給他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他喝了幾口水,情緒才漸趨穩定。張問天看王步凡的情緒穩定了,起身走了,王步凡送岳父到門外。張問天與他住對門,房子是王步凡買的。

王步凡對天野的情況只是一知半解,現在還談不上施政方略,只有前景展望。他現在考慮的是自己在離任前如何把天南的班子安排好,把落實「小康戰略」這面旗幟樹直,使接力棒傳到能夠繼往開來者的手中,也使自己在天南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葉知秋和王步凡的父母也為王步凡的高升感到高興,知秋知道王步凡的習慣:高興時挖耳朵,愁悶時摸胸口,惱怒時鼻子癢。還有一個習慣就是高興時愛喝酒,苦悶時也愛喝酒,於是就善解人意地問:「是否酒癮犯了?要不叫幾個人喝兩杯?我去炒幾個菜。」

王步凡笑了,「知我者,夫人也!快去炒菜備酒。」

葉知秋笑着進廚房炒菜去了,王步凡打電話叫天南的政法委書記樂思蜀和副書記張沉,他們與王步凡住得很近。

眾人喝完酒離開后,王步凡仍然沒有一點睡意,葉知秋硬是拉着他到卧室里上了床,並讓他服了安眠藥躺下休息。過了很久,王步凡仍然睡不着,此時鞭炮聲一陣一陣地從窗外傳來,他更沒有睡意了,索性從床上爬起來,到客廳里去看電視。打開電視中央領導正在向全國人民拜年和祝賀元旦。葉知秋怕王步凡酒後出什麼意外,也起來陪他坐着,一直坐到東方發白。

當新年的第一縷曙光照射在鋁合金窗戶上時,王步凡丟下手中拿着的電視遙控器奔向窗前,拉開窗帘,望着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和銀裝素裹的山川,他的心情好極了,覺得大雪之後的太陽特別紅,而且就是從他家鄉的那個方向升起來的,而且還在慢慢地向上攀爬……

然而不知不覺間,雷佑胤、暴平軍、侯壽山和文史遠這些名字就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對這些人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時他再看東方旭日,已經處在雲遮霧罩的朝霞之中,有時太陽熠熠發光,普照大地;有時有些怯懦地隱於烏雲背後,黯然失色。但烏雲並不能遮住陽光的全部,陽光與烏雲在搏擊,太陽把烏雲的邊照射成紅色,太陽在燃燒,烏雲也在燃燒,極像戰場上的硝煙和血污。

過了很久,太陽升高,烏雲散去,冬日的陽光與地上的白雪相映成輝,此情此景很有些嫵媚動人。王步凡覺得今天的太陽格外溫暖,天很大,地也很大,天裹着地,地托著天,天昭八方,地載萬物。

……

元月三日晚上,王步凡和葉知秋到鄉下二姐家看了看女兒凡秋後回到天南縣城,晚上與父母和岳父母一塊兒吃飯。王步凡的父親王明道警告王步凡說:「步凡,屈原在《漁父》中寫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水清和水濁皆可為我所用,但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關鍵是自己一定要把握好自己……最近你仕途很順暢,這是件好事,但是你千萬要記住,盛世尚且不懼危言,人要善於聽取不同意見。人往往會在春風得意的時候樂極生悲……你要處處小心,要尊上友下,潔身守節,該清當清,該濁當濁,只有這樣才能在複雜的環境中站穩腳跟。這既是做人之道,也是為官之道。現在有很多官員就是律己不嚴栽在私營企業老闆手裏的,雖說夏侯知和你是同學,天南建電廠和鋁廠他也出了力,但你和他的交往過多,容易遺人以柄啊。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為官一定要抵禦住誘惑。我說的清和濁不是指貪與廉,而指的是為官之道……」

王步凡的父親王明道在國民黨時期任過副廳級官員,在這個問題上有他自己的想法。王步凡一向尊敬父親,聽了父親的話他使勁點了點頭。

王步凡的岳父張問天也說:「人有壓力才能進步,環境複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複雜的環境中不能把握自己,不能潔身自好。記得《論語》上有這樣一段記載,宰我問孔子說,有仁德的人,就是當有人告訴他有一個人掉進井裏時,他會跟着跳下去救他嗎?孔子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君子可以讓他去設法救人,卻不可以讓他跳下去陷入井裏;君子可以被欺騙,卻不能被無理陷害。你在工作中要知道,多算則勝,少算則敗。這個『算』字是很有講究的,我不想說得太明顯,希望你認真去體會。」

王步凡琢磨父親和岳父的話,父親說的清與濁,無非是該清楚時必須清楚,該糊塗時要裝糊塗;岳父贈的這個「算」字的含義,可能既有把握自己、穩操勝算的意思,也有保護自己的意思。他認為岳父送他的這個「算」字意義特別深遠。

送走岳父張問天,王步凡望着牆上李知書給他寫的「雲隱山暉」四個字出神,這個「隱」字最有意思,讓人可以聯想到許多方面。直到葉知秋從卧室里出來催他去睡覺,他才懶洋洋地站了起來。這時窗外又開始飛雪了。

元月四日一大早,王步凡剛從夢中醒來,電話就響了,他一接原來拿錯了電話,響着的是那部內部保密電話。他急忙換了電話,是天野市委秘書長墨海打來的。墨海在電話中說今天省委領導要來天野市宣佈他的職務,喬書記讓他十點鐘前務必趕到天野市委去。還說市委已經給他安排了車輛,司機叫葉羨陽,上午來接他。

王步凡接完電話又懶洋洋地躺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才從床上爬起來。他去洗漱了一下才來到客廳,這時牆壁上的石英鐘已經報響了八點整。

葉知秋已經去上班了,王步凡給她打了電話說自己將於上午去天野赴任,葉知秋說馬上回來幫他準備一下。其實啥也不用準備,初到天野,肯定要住天道賓館,飲食起居自然會有人安排得很妥當。

葉知秋這時回來了,忙着給王步凡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要帶的東西,只拿了幾件換洗的內衣裝進一個旅行包里,又把王步凡的公文包拿出來擦了好幾遍。臨出門葉知秋把王步凡的衣服拉了拉,生怕他的形象不佳,然後挽着他的胳膊走出家門。

王步凡的家就在天南縣委招待所的大院裏,他和葉知秋剛剛出門,天南縣委副書記兼政協主席白杉芸先到,她今天顯得容光煥發,春風得意,情緒特別活躍。

白杉芸長得很漂亮,今天還有點精神亢奮,其高昂的情緒幾乎與後到一步的王宜帆不相上下。王步凡推測,雷佑胤肯定給白杉芸承諾了什麼,不然她不會這般亢奮。僅憑白杉芸與王步凡是同事的份上,王步梵谷升白杉芸就這般活躍似乎是太幼稚了。

這時一輛天野牌號的奧迪車停在王步凡身邊,從車上下來一位很精幹的年輕人,自報家門說:「我是市委的,叫葉羨陽,哪位是王書記?我是來接王書記的。」

王步凡急忙上前與葉羨陽握手。他聽夏侯知說過自己的小舅子在市委開車,叫葉羨陽。他打量眼前這個小夥子,二十多歲,圓圓的臉蛋,理了個寸發頭,濃眉大眼,文靜中顯出幾分靦腆,與夏侯知的老婆長得很像。鬆開手,他有些吃驚:這年頭大老闆們的本事真是通天了,雷佑胤的司機聽說是鄭清源的弟弟鄭清平,暴平軍的司機是買萬通的侄子買得來,喬織虹的司機是暴平軍的侄子暴風雨。領導的司機不是領導的侄子就是大老闆的親戚,看來權錢真的要大聯合了,聯合的結果是需要錢的得到了錢,需要權的得到了權,各取所需。

王步凡要上車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雪了,天南的領導們冒着風雪熱烈地鼓起掌來,讓他感覺到天南的人對他還是有感情的,當然他對天南更有感情。他走上去一一和他們握手告別。官場已經人情化,現在很時興迎來送往這一套,但這種迎送禮儀大多是沖着個人感情而來的,並不是出於什麼團結協作和奮鬥進取。

小車出了天南招待所的大院,王步凡發現前妻舒爽帶着女兒含嫣站在招待所門口,看那樣子也是來送王步凡的,但她們沒有到招待所里去。王步凡本想停下來和她們說幾句話,問問女兒含嫣的學習情況。一是人多嘴雜,二是時間關係他沒有讓葉羨陽停車。但是王步凡心裏並不好受,舒爽與王步凡離婚後一直沒有嫁人,與女兒含嫣過得很孤獨……王步凡因為與舒爽性格不合,兩個人經常吵架,最後離婚了。離婚後王步凡才娶了比他小十二歲的葉知秋為妻,葉知秋給他生了個女兒叫凡秋,現在在他二姐家裏寄養著。

天南的領導們一直送到縣界邊上,王步凡只好讓葉羨陽停車,走下來再次同他們握手告別。他發現葉知秋也跟了來,就說:「知秋,乾脆你請個假隨我去吧?」

葉知秋笑了笑說:「等你安頓好了我去看你,現在跟着去不合適。」王步凡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就無意之中與她也握了手。天南的那些領導就拍着手笑,把葉知秋的臉都笑紅了。白杉芸打趣道:「嫂子,天野地方大,美女也多,小心有人把王書記拐跑了,你可要當心。」葉知秋微笑着沒有回答,她相信王步凡不是一個隨便就能讓女人迷住的人。樂思蜀本來想和王步凡再開句玩笑,可王步凡現在已經是天野市的政法委書記了,他沒敢再開玩笑,只說了句「一帆風順」。

王步凡笑了笑沒再說啥,先把葉知秋衣服上的雪花拍掉,然後向大家揮了揮手,上車向天野方向而去。

2車子駛進天野市區,王步凡就看見路兩邊有些人在冒雪整理石榴帶,各條道路上都有人在修整路面或擴充街道,市政建設全面開花。難怪百姓說天野領導換屆,街道也跟着換屆。這次市區道路改造是副書記雷佑胤和常務副市長暴平軍的主意,車行芷和侯壽山又提出一個「石榴工程」,得到了省委副書記呼延雷的肯定。喬織虹沒上任之前就已經開始施工了。當時暴平軍說人是活的,規劃也應該是活的,如果把規劃看死了,讓它束縛了人們的思想,那麼就會影響改革開放的偉大事業,阻礙開拓進取和奔向小康的步伐。喬織虹上任后暴平軍仍然如此這般地闡明了市政建設的重大意義和「石榴工程」的必要性,喬織虹覺得有道理就沒有阻攔他,還覺得他的想法極具建設意義,又把石榴花確定為天野市的市花,稱天野市為石榴城。

天野市民對擴路扒房子很有意見,就編了順口溜懷念舊領導,諷刺新領導:

邊書記要致富,

重視煙草和蒼朮;

井市長要致富,

號召鋁電邁大步;

暴市長要致富,

到處修路扒房子;

車書記要致富,

石榴扮靚天野市。

喬書記沒見識,

聽任小人瞎擺佈。

……

由此看來,天野市民對市政建設和「石榴工程」並不感興趣,甚至還發出了異樣的聲音,並把擴路扒房子和「石榴工程」的賬記在喬織虹頭上。其實「石榴工程」最初是政法委書記車行芷和組織部長侯壽山提出來的,然後得到省委副書記呼延雷的支持,省長牛耕野還帶人到天野市參觀考察過,事後給天野市批了一筆款子,具體方案由暴平軍組織實施,而車行芷和侯壽山從中只怕也是得了好處的。

王步凡的車駛進天野市委那個用大理石砌成的大門樓時,左邊是「中國共產黨天野市委員會」的牌子,右邊是「天野市人大常務委員會」的牌子,兩塊牌子赫然醒目,給人一種肅然的感覺。老地委在西院,現在是人大的辦公場所,新市委在東院,這裏面就是天野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天野市的政治精英們就雲集在這所大院子裏。據說有人建議人大另開一個大門,人大主任李直否定了這種說法,說是進出一個門更能體現團結奮進的革命精神。其實誰都知道天野市人大和市委從來就沒有團結過,從原人大主任邊際和原市委書記吳維真,到現任人大主任李直和前任市委書記邊關,啥時候也沒有團結過,只有李直當市委書記時,人大主任邊際退了,從省城調來一個年輕人當了人大主任,從來不管什麼事兒,和李直還能合得來,兩年後這個年輕人到外省去當副省長了。一般來說人大主任都是退下來的市委書記或市長出任的,只有李直的前任是年輕人當了人大主任而後又升了副省長。

市委大院裏除了花帶花壇之外,地面全部用彩色地板磚鋪墊,看上去顯得樸素大方。據說李直還是市委書記時,想用大理石或花崗岩把市委大院全部鋪砌一下,他屬於那種愛奢華,愛搞「形象工程」的領導,而當時的市長邊關屬於樸素務實型的幹部,主張勤儉節約,因此兩個人的意見沒有達成一致。最後李直讓了步,把市委大院改用地板磚鋪墊,而在市委招待所改建成天道賓館這件事上邊關讓了步,李直貸款一個億,建了兩幢九層的客房樓,建了一幢貴賓樓,把天道賓館建成了花園式的一流賓館。現在「天道賓館」四個字就是李直親自題寫的,雖然他經常臨摹於佑任的字,自己寫出來的字卻歪三扭四,但「李直」兩個字往下邊一落,天野的官員們誰也不敢說字寫得不好,甚至還有些馬屁精說這四個字蒼勁有力,俊秀大氣。據說李直聽到這話還很高興。而天野的老百姓提起天道賓館總要把它說成「大過」賓館,因為李直把「天」字的第一筆寫得又小又輕,把「道」字寫得又很草,看上去像個「過」字,尤其在遠處看,「天道」兩個字還真像「大過」。於是天道賓館就被天野的幹部和市民戲稱為大過賓館了,如今只有官員們說天道賓館,老百姓都說是大過賓館。更深一層的意思是該賓館勞民傷財,投資大回報小,現在三分之二的房間閑着,而李直的弟弟李爽自從建設天道賓館之後就神秘般地成為天野市的民營企業家了,天道賓館名字的由來據說與得道山有關,李直取天野市的「天」字,取得道山的「道」字,就叫天道賓館了。

走進市委大院,讓人感受到的是莊嚴肅穆。院子裏零零星星有人出入。大院子有幾個特點:一是停車特別多。有市直局委的,有各縣區的。二是甬路兩邊高高的法國梧桐很有特點,葉子有些已在秋天落了,有些乾枯后仍然不肯離開枝幹。更有趣的是法國梧桐上吊著無數個小球兒,一有風吹樹動,總要掉下來幾個。三是院落雖然很大,但秩序井然。有一種安靜和肅穆,既開闊又深幽,既平常又神秘。

葉羨陽把車停穩,王步凡沒有馬上下車。此時此刻是他走上新崗位的開始,他想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盡量保持一種平衡的心態,既不能顯得浮躁,也不能老氣橫秋。這時市委秘書長墨海從辦公大樓里鑽出來,笑容可掬地向車子這邊小跑過來。墨海從樓里鑽出來的時間幾乎與王步凡的車子停穩是一個時間,看來他早就候在那裏了。王步凡見墨海向車子跑來,趕緊下車與墨海很親切地握手問好。在墨海秘書長的謙讓中,王步凡走在前面,向市委辦公大樓里走去。

王步凡被任命為天野市政法委書記的消息傳播得很快,元月一日早晨已經在天野上層悄悄地傳開了,大多數人都很吃驚,沒想到王步凡會從縣處級一下子就提升了個副廳級,且不是副市長而是政法委書記。後來人們一想這個事又很正常,因為十個縣的縣委書記只有王步凡是省里培養的拔尖人才。

王步凡不知道省委常委會是哪一天召開的,只知道關於他的任命在會議上爭議很大。爭議再大,最終還是省委書記馬風疾一錘定音:讓王步凡當天野市的政法委書記。這其中包含了省委副書記劉遠超等人的竭力推薦和馬風疾書記的偏愛。

組織上還沒有找王步凡談話,任命文件也沒有到,但不少人已經把內部電話打到王步凡的家裏。先是市委書記喬織虹。她在電話里說話很講究分寸,因為任命還沒有下來,王步凡還不算是名正言順的政法委書記,她只是向他問候了一些生活方面的事。那天從電話里聽出喬織虹正在打麻將,王步凡也早聽說這位女書記酷愛壘「長城」,說了一會兒閑話喬織虹突然嚴肅起來,「那個啥,我這就算是代表劉書記和你談話了,本來他要親自找你談話的,因為有事情脫不開身,我就代表他了。」

市委副書記雷佑胤那天也打了電話。過去王步凡是雷佑胤的下級,現在兩個人是平級,雷佑胤的電話直露中帶着含蓄,只表示祝賀卻不說明祝賀的內容,王步凡心照不宣,一再表示感謝。其實王步凡知道雷佑胤對他的印象不好,因為他的弟弟是在天南因為經濟問題被槍斃的,他認為王步凡從中做了手腳,後來天南縣建電廠時雷佑胤曾經介紹鄭清源的公司參與「建設」,王步凡沒有給雷佑胤這個面子,雷佑胤為這兩件事一直記恨他。當然雷佑胤最不滿意的是他在那次市長競職中票數最多,省委卻沒有讓他當市長,因此他看見誰都覺得不順眼。

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暴平軍是個直筒子,他打電話時說的話就有些直露,「王書記,以後老弟你就是我的上級了,我一定在老弟的英明正確領導下,赴湯蹈火,為振興天野市的經濟而努力奮鬥。」

暴平軍打的這個電話極具諷刺和戲弄意味。王步凡這個政法委書記也不可能去領導一個與自己平級,資格又比自己老的常務副市長,就實際權力來說,只要不是管幹部的市委副書記,其他副職誰也沒有常務副市長有權。王步凡從暴平軍的電話中已經品出他沒有被提拔為副書記心中是有氣的,另外天南建鋁廠時他曾經介紹買萬通的公司去參與「建設」,也被王步凡拒絕了,現在王步凡竟然提了政法委書記,他心中有些不平。暴平軍的「謙恭」讓王步凡如同喉頭卡了只蒼蠅,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一陣一陣地難受。

組織部長侯壽山、宣傳部長文史遠、市委秘書長墨海等人都打了電話,過去他們都是王步凡的上級,那天一下子變了口氣,把「問候」也變成了玩笑般的「請安」。只有市委副書記林濤繁沒有打電話,他與王步凡只見過幾次面,不是很熟悉,林濤繁也不愛玩虛的,王步凡並不計較。

王步凡一臉春風地隨墨海步入市委會議室時,常委們已經到齊了,喬織虹首先上前與王步凡親切地握手,依次是雷佑胤、林濤繁、廉可法、暴平軍、侯壽山和文史遠。今天人大主任李直和政協主席鞠功也列席會議,他們沒有主動上前與王步凡握手,王步凡卻很禮貌地走到他們身邊主動與他們握手問好,表現得很謙虛。

大家在和諧的氣氛中閑聊著,無一不是笑容滿面,親切異常,看上去像個團結協作、開拓進取的領導集體。

王步凡始終微笑着把目光周而復始地在這些天野市巨頭人物的臉上移動,與誰的目光相碰時都點頭致意,顯得十分謙恭。

李直是王步凡的老上級,那天在問候電話里仍稱王步凡為小王,說到最後也許覺得再稱小王不合適,才改了口氣稱王書記。他的話概括起來無非是王步凡能有今天,他李直是有一份功勞的,生怕王步凡忘掉。話語之中似乎還帶出對王步凡最近沒有去看望過他的怨氣。李直沒有明說,王步凡也不好意思點破。

鞠功是個甩子,那天在電話里說的話顯得過於隨便,沒有一點官腔,沒有一點原則,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談到不正之風和天野官場存在的一些問題時就罵開了,提到雷佑胤和暴平軍時還罵了娘,說他們都不是東西,百分之百是貪官污吏,大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味道。他那天的一番話有些與自己的身份很不相符,尤其是談到車行芷和情婦死在車中時更是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好像車行芷和情婦在車中做愛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站着看。此公沒有多大能力,卻很有脾氣,是天野有名的不好惹,因此他不管說什麼話都沒人與他計較。

侯壽山那天打電話時,似乎有些嫉妒的味道。也難怪,他本來是很有前途的,因為那次桃色事件受到影響,調天野后,在作風上有所收斂,對平級或職位比他高的人處處表現出謙虛謹慎的樣子,對下級也多用商量的口氣。王步凡任天南縣委書記時,侯壽山也托他安排過人,也托他辦過事情,辦成了皆大歡喜,辦不成從來沒有聽侯壽山埋怨過。不過聽夏侯知說在經濟上侯壽山的屁股就不是太乾淨,他的弟弟侯壽岩的公司攬了不少工程,比如液化氣管道鋪設工程和兩座立交橋的建設工程等等。立交橋工程勉強驗收合格,而液化氣管道工程則是嚴重的不合格工程,侯壽岩用了生鏽多年的管道最終居然也驗收合格。

廉可法也是王步凡的老上級,一直是天野市的紀委書記。他那天在電話里雖然沒有稱小王,卻對王步凡在天南縣抓廉政建設的成績大加讚揚。

僅僅通過打電話這件事,又讓王步凡感慨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了。他在失意落魄的時候,雷佑胤和暴平軍一唱一和地攻擊他,誣衊他,卻沒有人想起過為他仗義執言,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廉可法還聽風就是雨地找他談話。而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套近乎的人紛紛打電話,且爭先恐後,唯恐失了禮節。其實這些電話談不上有什麼作用,就像熟人見面時總要很客氣地握一下手一樣,過後給對方並不能留下什麼印象,甚至那些有潔癖的人還要去洗洗手,生怕你把什麼疾病傳染給他。雷佑胤那天打電話時好像還沒有起床,身邊似乎還有個女人在撒嬌,嫌他說話的時間太長。王步凡並不計較市領導們打電話與否,就像農民該種什麼時自己知道,用不着鄉幹部去提醒、去干預。

窗外雪花飄蕩,室內溫暖如春。市委一班人顯然是在等待省委領導的到來,今天要宣佈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歐陽頌和政法委書記王步凡的職務,究竟是省委副書記劉遠超來,還是省委組織部長井右序來,目前王步凡還不清楚,他也沒有得到這方面的消息。

大家坐着一邊閑談,一邊耐心地等待。此時會議室里的手機聲此起彼伏,鞠功又開始甩了:「同志們,我老鞠即興賦詩一首:會議室里真二蛋,手機聲聲連成片,吵得我老鞠心煩意亂,你說二蛋不二蛋!」鞠功說罷別人都在笑,這時他自己的手機也響了,廉可法笑着接了一句:「老鞠,真二蛋!」弄得會議室里哄堂大笑,喬織虹望了鞠功一眼,也笑了。

這時候進來一個年輕人,身後跟着兩個長相俊秀的女子,抬了個大包。年輕人說:「喬書記,我們賈行長讓我給常委們送來一批最新款式的水杯,宣傳一下我們發展銀行。」

喬織虹笑着點點頭,並沒有表示反對,並且向大家介紹說:「這位是發展銀行辦公室主任賈正己,既然賈正明行長想做廣告,大家就收下吧。」年輕人點着頭笑得很燦爛,他和那兩個女子環繞一周,在每位領導面前放了一個很精緻的人造水晶杯。杯子上還打着「發展銀行,祝您吉祥」八個字。賈正己發完杯子很禮貌地退出去了。

王步凡猜測肯定是發展銀行行長賈正明想出的新鮮點子,既討好了領導,也宣傳了自己,一舉兩得。(事後王步凡才知道那個送杯子的賈正己是賈正明的弟弟,代理市長歐陽頌到任后他就從發展銀行調到市政府當了歐陽頌的秘書,還享受正科級待遇。)據說喬織虹到天野時間不長,已經和賈正明是牌友了,經常在一起打麻將,而知道賈正明和喬織虹是同學的人並不多。

喬織虹的手機響了,大家立即止住說話聲。她接着電話笑得很甜蜜,閑着的左手變成了蘭花指的樣子,一改以往男性化的表情。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喬織虹的臉上,似乎要從這張燦爛的笑臉上捕捉到什麼信息。接完電話,喬織虹笑吟吟地說:「劉書記已經進入市區了,咱們到門口接一下吧。」

鞠功這時突然說:「小喬書記,省委副書記來咱們天野指導工作,你們也不搞界接,太沒有禮貌了吧?老李你說呢?」鞠功望着李直想讓李直也表一下態。李直很圓滑,只笑了笑沒有表態。

喬織虹笑道:「老領導,您真的以為小女子就那麼不懂禮貌嗎?是劉書記不讓搞那一套,他一向反對界接界送。走吧,咱們到門口接領導去。」

鞠功討了沒趣,不再說話。常委們魚貫而出,李直和鞠功很不情願地跟在後邊。

來到市委門口,在會議室里那種鬆鬆垮垮的樣子已經不見了,領導們全部都肅然挺立,有些人還習慣性地把領帶再整理一下,生怕自己的形象不佳,給省委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站了不長時間,大家身上已經落滿了雪花,這時劉遠超的車總算是到了市委門口。劉遠超還沒有下車,從車上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急忙開了後車門,劉遠超儀態穩健地從車上下來,大家一片掌聲。劉遠超與大家一一握手問好。

王步凡原以為給劉遠超開門的年輕人是秘書,等劉遠超指著年輕人向喬織虹介紹說:「這位就是歐陽頌同志。」大家這時才明白這位文弱書生般的年輕人就是未來的市長,於是又湧上前與歐陽頌握手問好。

王步凡與歐陽頌握手的那一瞬間,他發現這位未來的市長雖然斯文白凈,但卻少些陽剛之氣,臉上甚至還有些稚氣。歐陽頌是原省委書記楊再成的秘書,楊再成退到人大當主任之前把他下派到平州當了市委副書記,因年齡資歷關係排名比較靠後。這次到天野來當市長,只怕仍是鍛煉,要不了幾年,省委也許會把他調到其他地方委以重任。

大家說說笑笑,向市委辦公樓走去。喬織虹一直伴隨在劉遠超的身邊,神采飛揚,臉上始終掛着永不消失的紅暈,幾乎有些矜持和做作。她顧不得扑打自己身上的雪花,而是把劉遠超身上僅有的幾片雪花拍掉,樣子顯得很從容。

市委這個小會議室又稱207會議室,常委會一般都在這裏召開。當然偶爾也有到天道賓館或西郊湖畔的度假村裏去召開,至於在哪裏召開會議更合適,完全取決於市委一把手的興趣。據說前幾年該會議室叫208會議室,有人說七上八下,八字不吉利,李直就把208改成207了,誰知改正後他沒有上去,倒是讓邊關和井右序上去了。

會議開始前,劉遠超與各位市領導親切地交談著。他五官端正,一副美男子形象,寬闊的臉和閃閃發亮的額頭,給人以慈祥和溫和的印象,大背頭顯示出他非凡的氣度,兩隻深邃的眼睛又讓人覺得他城府極深。他有一個良好的習慣,逢人就握手,見面就微笑,說話必問好。現在坐在那裏也常用親切的目光與周圍的人交流,他身上天生有一種磁力,能夠讓人不自覺地把他作為中心。

會議開始后,喬織虹首先提議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劉書記的到來和歐陽頌、王步凡兩位同志的到任,接下來劉遠超代表省委宣佈了歐陽頌和王步凡的職務。令所有參加會議者吃驚的是王步凡這個政法委書記竟然排名在副書記林濤繁之前,原因是省委作出決定,天野市成立落實「小康戰略」幫教委員會,王步凡兼主任……劉遠超順便談及省市縣三級抽調得力人員組成幫教工作隊進駐農村,幫教落實「小康戰略」的有關事宜。說到這裏他就問市委副書記雷佑胤:「佑胤同志,我上次提議從天南選派一些幹部充實到其他縣去,落實沒有?」劉遠超說的是陳玫、肖乾、花英嗣和逯一山他們那一批幹部。

雷佑胤笑道:「我們執行劉書記的指示是不打折扣的,已經到位開始工作了。」

劉遠超微微點頭一笑,接着強調要為農民解決實際困難,為群眾辦事實。還要求天野市委成立專門的落實「小康戰略」幫教委員會,並解釋說:「王步凡同志在天南落實『小康戰略』重要決策方面很有成績,因此省委建議你們讓王步凡同志主抓這項工作,出任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的主任,他肩上的擔子很重,大家都要支持他的工作。」

喬織虹微笑着不停地點頭,歐陽頌還沒有進入角色,木木訥訥地坐着毫無表情,雷佑胤一臉奸笑,暴平軍嘴角掛着一絲譏諷,林濤繁臉上的表情平淡。

劉遠超接下來講了落實「小康戰略」重要決策的現實意義和全省上下掀起落實省委「小康戰略」重要決策高潮的大好形勢,同時也說明天野成立落實「小康戰略」幫教委員會的重大意義……

劉遠超講著話,王步凡就開始觀察在座的這些天野巨頭。文史遠與他坐得最近,文史遠的長相有點像青年時代的毛澤東,只是風度和氣質與老人家無法相比。他的特點就是一雙眼睛特別黑,也特別靈活,不停地環視着每一個人,每環視一周,最終都要落到喬織虹的臉上,再定位到劉遠超揮舞著的右手上。文史遠在看別人的時候總報以微笑,看喬織虹和劉遠超的時候就有些諂媚的味道。文史遠最早是市委宣傳部的科長,到天西縣從宣傳部長一直升到縣委書記,後來又調到天野市委宣傳部當部長。據知道內情的人說他是省政協主席文景明的侄子。文景明離了五次婚,最近好像與比他小二十歲的小老婆又鬧彆扭了。也正是這個毛病誤了文景明。

喬織虹昂首挺胸,有些軍人風度,短髮黑里透明,兩隻大眼睛始終盯着劉遠超那張很有男子漢風度的臉,盡量顯示出聆聽教誨的樣子。王步凡猜想喬織虹一定是為人謹慎、謙和、寬容,且具有一般女性所不具備的優秀品質。遇事肯定會特別冷靜、理智,尤其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緒,能夠處理各種複雜問題,是個足以駕馭天野這幫男子漢的女強人。

林濤繁中等身材,頭髮有點稀疏。他不善言詞,是個多幹事少說話的人,市委這邊有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啞巴」。

歐陽頌先是木獃獃的,現在又變成笑呵呵的樣子,他的笑讓人弄不懂他為什麼要笑,每隔半分鐘他就不自覺地點點頭,作深思狀態,更讓人弄不懂他為什麼點頭。他是秘書出身,可能在領導身邊待的時間長了,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看上去只有書生氣,而沒有領導人物獨有的風度和魄力。

廉可法正襟危坐,永遠都是那麼嚴肅,似乎從來就沒有笑過,好像天生就是搞紀檢的料子。他是軍轉幹部,這麼多年對地方上的事情仍然沒有適應過來。

組織部長侯壽山還真像只猴子,不光眼睛靈活,老在別人臉上瞧來瞧去,連頭也像快掉了似的,不停地在扭動。

秘書長墨海好像天生就是干秘書的料,樣子很謙和,不時起身給各位領導杯里續水。他站起來時像個老管家,坐下時總要用手去梳理一下大背頭,既顯出文氣,又提醒你他也是市委的領導,並不是秘書。最有特點的是墨海手裏始終不離筆,總在記着什麼。

劉遠超在最後說:「天野市這幾年在經濟建設中成績顯著,希望新一屆領導班子團結一心,在省委領導下,把天野的事情辦好,發揮好落實『小康戰略』幫教委員會的作用,向著更高的目標奮進,早日走上小康之路。」

大家的掌聲剛落,喬織虹就講了話,她把劉遠超的講話概括為重要指示,要求大家認真貫徹落實,還強調新一屆領導班子是站在巨人肩上的,前任留下了很好的基礎,新一屆班子一定要團結一心,努力工作,立即成立落實「小康戰略」幫教委員會,馬上開始工作,力爭向省委和天野八百萬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還宣佈3月26日天野市召開人大會議。

歐陽頌作了表態發言,無非是在省委和市委的領導下,盡職盡責,爭取做一名合格的市長。他這話說得有點不合時宜,他現在還是個代理市長,在代理市長和市長之間畢竟還存在着必要的法律程序,他應該加上「如果天野人民信任我,支持我,我一旦當選……」這類客氣話,但是他因為政治經驗不足,沒有加上這些話,似乎他現在已經是市長了。這也難怪,到目前為止省內還沒有出現過上邊派下來的市長被選掉的先例。人們也總是把代理市長和市長等同看待。正因為這樣他沒有什麼顧忌,也許會很自信地認為今天的代理市長就是明天的市長。可雷佑胤分明就流露出一臉的譏笑,他慶幸車行芷的死使他失去了一個競爭對手。他恨這個歐陽頌,認為是他搶了自己的市長位置。

王步凡也要表個態,他的表態就顯得老練些:「虛心學習,熟悉情況,不尚空談,努力工作,團結奮鬥,廉潔奉獻。」只用了短短二十四個字就把他要說的話,要表的態全部概括了。劉遠超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喬織虹也流露出滿意的表情。

這時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由於來人推力過猛,門「哐」的一聲重重地碰在了牆上,把大家嚇了一跳。門口站着的是個很秀氣的女人,氣喘吁吁地說:「喬……喬書記,不好了,有人……有人在市委門口自焚了……」

全場的人都驚呆了。劉遠超忽地站起來說:「走,看看去。」劉遠超走在前邊,市委領導們在後邊跟着,急匆匆地奔向市委大門口。

3大家奔到天野市委門口,見門衛正用拖把扑打自焚者身上的大火,死者已經燒成黑炭團,肚子也炸開,因為火大,看不到血跡,只看見一堆模糊不清的東西。既像是人,又不像人。雪地上被燒化了一個圓圈兒,格外引人注目。

喬織虹有些氣急地問門衛:「這是怎麼回事?啊?」

門衛手裏提着拖把怯生生地說:「他……他用塑料桶提了半桶汽油,來到市委門口就把汽油澆到身上打着火機……然後高喊着他是天野汽車廠的下崗職工水向東,沒法活下去了……然後就點着衣服,可能……可能他還喝了汽油,一股火苗從他嘴裏噴出來,等我……等我來撲火時,他就爆炸了,火勢很大,一時撲不滅……然後……然後……」

喬織虹一時驚嚇得無話可說,臉色蒼白,嘴唇直抖。

劉遠超倒是很冷靜,「水向東?是不是天野汽車那個水向東?是不是當年那個『新長征突擊手』啊?他可是勞動模範呢!佑胤同志,我記得你是天野市下崗職工安置管理小組的組長吧?你是怎麼安置下崗職工的?啊?你到天野汽車廠去過嗎?」

雷佑胤一臉委屈,「劉書記,天野汽車廠是省直單位,僅下崗職工就有一萬多人,天野市的下崗職工也有兩萬多人,天野又是經濟欠發達地市,僅天野市的下崗職工我們就安置不過來。天野汽車廠是個倒閉企業,省里說是要負責職工最低生活保障金的,可是從去年到現在一分錢也沒有撥下來,你說讓我這個組長怎麼當啊?況且汽車廠的事情一直是車行芷同志主抓的。」

雷佑胤把責任都推到剛剛死去的車行芷身上,劉遠超惱怒不起來了。天野汽車廠雖然處在天野地盤上,可是責任是要省里負的。

「佑胤同志,你就沒去向呼延雷書記反映過這個情況?」

「去過,我和天野汽車廠廠長向天吟以及車行芷同志一塊兒去過一次,車行芷同志去過三次,可是省長牛耕野說省里也有省里的難處,說是要想辦法儘快解決,可是整整等了一年也沒有解決。」

這時公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向天歌帶着公安人員來,錄了像,拍了照,察看了一下現場,然後把屍體抬到一輛垃圾車上拉走了。這時不斷有群眾向這裏湧來,市委門口很快就要被堵塞了。

劉遠超對着喬織虹故意大聲說:「小喬書記,你安排一下,現在咱們就到天野汽車廠去調研。我們作為黨的幹部,怎麼能這樣不關心人民群眾的疾苦呢?我們要永遠記住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說罷,主動到圍觀的人群中了解下崗職工的困難去了。

市委的領導們都垂頭喪氣地回市委去了,王步凡走在最後,他在天南就經歷過酒廠職工集體上訪的事件,如果今天上午劉遠超不給天野汽車廠的下崗職工帶去點實惠,只怕是好去不好回的。王步凡想到了「民以食為天」這句話,現在下崗職工連吃的都沒有,不集體上訪才怪呢?他真沒想到來天野上任的第一天就碰上了這種事情,看來以後的路會更加難走。

王步凡忽然覺得今天應該給下崗職工辦點實事。於是他分別給天南縣縣長王宜帆、天西縣縣委書記李光源,天北縣縣長時運成和東南縣縣長孔放遠打了電話,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主任好像已經開始工作了……

喬織虹和其他人員急匆匆回到207會議室,吩咐墨海把車行芷的辦公室整理一下,讓王步凡用,讓歐陽頌和王步凡暫住天道賓館,讓暴平軍引著歐陽頌到市政府那邊去熟悉情況,然後宣佈散會。

散會後喬織虹讓墨海調來市委的中巴車,叫上王步凡和雷佑胤來到市委門口,劉遠超還在圍觀的人群中間問寒問暖,由於劉遠超今天的表現讓市民們很感動,一時沒有出現什麼騷亂。劉遠超見中巴車停在天野市委門口,就高聲說:「鄉親們,我是從天野走出去的幹部,對天野的一草一木是很有感情的,對人民群眾的疾苦也決不會不管不問,我們現在就去天野汽車廠搞調研,為下崗職工解決實際困難。鄉親們,請你們相信黨,相信政府,再見。」

圍觀的群眾慢慢散去,劉遠超上了車,中巴車駛離天野市委門口。

路上,等喬織虹再次把劉遠超身上的雪花拍掉后,劉遠超不無感慨地說:「時間過得真快,我是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後考上哈爾濱工業大學的,我們是老三屆學生,一九八一年畢業時我就分配在天野汽車廠,在這裏幹了一年技術員,當了兩年團委書記,一九八四年老地委書記邊際同志把我推薦到團省委任了副書記,再後來當過團省委書記,又到平州當過市長、市委書記,然後調到省委組織部去工作。我和你們喬書記是同班同學,可是我比她整整大了十歲,她畢業的時候才二十二歲,我那時都三十二歲了,女兒劉再娜已經八歲了,唉!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十幾年就過去了。」

聽了劉遠超的話,王步凡才知道原來他也在天野工作過,還與喬織虹是同學。他一算年齡,劉遠超已經五十二歲了,喬織虹只有四十二歲。更讓他驚奇的是劉遠超與邊際也有關係,還與向天吟是同事。

喬織虹插話說:「劉書記是我們班裏的老大哥、老班長,那時候處處關心我這個小妹妹。」她似乎不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突然轉了話題,「劉書記,是否抽空去看望一下邊老書記?」

「是該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因為工作忙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他了。」劉遠超說。

(王步凡以為劉遠超真的會去看望邊際,他還希望到時候一同去的,可是後來劉遠超再也沒有提起過去看望邊際的事。王步凡弄不懂劉遠超的心思。)

走進天野汽車廠的大門,給人一種荒涼愴然的感覺,偌大一個廠子,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動。廠里停放着一千多輛賣不出去的天野牌中巴車,有些已經銹跡斑斑,車上邊蓋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兩年前因為產品無銷路,負債過重,這個廠子倒閉了,債務由省里負擔,但工人的低保問題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有解決。

劉遠超一行下車后,踏雪在廠子裏轉悠。王步凡注意到這個廠子裏所有的水泥路面都破損了,有些地方的坑窪還很深,如果不是白雪掩蓋着,可能是「慘不忍睹」的。來到天野汽車廠,對於劉遠超來說無異於故地重遊,這裏的老式建築,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改革開放的春風似乎沒有吹到這裏,沒有給這個廠子帶來任何生機,而給這裏帶來的只是陣痛。過去是計劃經濟,天野汽車廠是人人嚮往的好單位,廠長也享受正廳級待遇。天野汽車廠是當年蘇聯援建的項目,屬於大型國有企業。產品不愁銷路,職工曾經是天野的高貴一族。自從經濟轉軌變型之後,天野牌汽車因質量差、款式舊,再也沒有人購買,廠子走了下坡路,職工只好在轉軌變型中承受着巨大的磨難……

走到廠子的一角,劉遠超忽然眼睛一亮,指著前方說:「小喬,那裏就是我當年住的地方。」

王步凡他們順着劉遠超指的方向看去,那裏是一片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建造的小平房,平房周圍是一派令人觸目心酸的破敗景象,昔日的輝煌與高貴已經找不到一點蹤影,這裏與廠門外的高樓大廈和霓紅燈產生了巨大的反差,簡直是兩個世界,兩重天。

劉遠超感慨道:「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啊!我上大學前已經結婚了,女兒再娜已經出生,你們的嫂子那時還在農村,後來才帶出來的,到省城后又生了個小子,兒子今年都十五歲了,一切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就像一場夢啊!」

喬織虹、雷佑胤和王步凡都微笑着點點頭,只管聽劉遠超感慨,誰也不說話。

劉遠超走近平房,聽見平房屋裏傳出來少女的哭聲。劉遠超很吃驚地問:「怎麼會有哭聲?走,咱們過去看看。」

等王步凡他們隨劉遠超進了小平房,只見兩個女孩子正伏在床邊啼哭,大的有十四五歲,小的有十二三歲,因為天冷,兩個小姑娘凍得渾身打顫,牙齒髮出格格的響聲。劉遠超急忙上前問:「孩子,你們這是怎麼啦?」

大點兒的女孩哭着說:「我媽媽病死了。」

喬織虹忙問:「爸爸呢?」

小點兒的女孩哭着說:「爸爸自焚死了。」

王步凡心頭一驚:莫非自焚於市委門口的水向東就是這兩個女孩的父親?

小女孩哭着用顫抖的小手從桌子上拿過來一張紙遞給劉遠超說:「伯伯,這是我爸爸留下的遺書。」

劉遠超接過那張紙,看着看着手也顫抖了,眼淚奪眶而出。他看後傳給了喬織虹,喬織虹看后又傳給了雷佑胤,雷佑胤看后再遞給王步凡,王步凡看着遺書內容一陣陣地心痛。

親愛的孩子們:

別怪爸爸狠心,爸爸是個只會在工廠里做工的工人,爸爸曾是個「新長征突擊手」和勞動模範,可是現在不行了,你們的媽媽有病,因爸爸沒錢,她得不到及時醫治病死了。生活太艱難了,爸爸決定離開這個世界讓你們自謀生路了。如果有好心人收養你們,你們就做人家的女兒吧,如果沒有人收養你們,你們就去討飯,別指望依靠廠里了,廠子是靠不住的。要永遠記住你們的爸爸曾經是「新長征突擊手」,是河東省的勞動模範……

王步凡的眼睛模糊了,他沒有勇氣再看下去。水向東的遺書似乎有千斤之重,讓王步凡的雙手有些拿不動,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劉遠超這時發話了:「小喬,在改革開放和轉軌變型的特殊時期,改革既是攻堅戰,也是突圍戰,在攻堅和突圍中都是會有犧牲的,市場經濟體制的進程和知識時代的到來是不可逆轉和阻擋的,大鍋飯已經沒有生存的土壤了,產業工人註定是要為時代的前進做出歷史性犧牲的,但是要把這種犧牲降到最低限度。政府也要採取積極措施,使處在陣痛中的產業工人有飯吃,使他們的孩子能上學。為改革付出代價的不應該是孩子們啊。」

喬織虹聽了劉遠超的話很動情地拉住那個大的女孩子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上幾年級?」

大點的女孩說:「我叫水漣,今年十五歲,上初三。妹妹叫水漪,今年十二歲,上初一。我們家裏窮,因交不起學費都輟學了。」

劉遠超紅着眼圈問:「孩子,想上學嗎?」

水漪眼淚花花地說:「想,做夢都想上學,可是我們沒有錢。」

劉遠超長嘆一聲,無奈地仰起了臉,眼淚順着他保養極好的雙腮往下淌,然後滴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他也是農家出身,他知道窮人的無奈和失學的困惑。他脫下自己身上的風衣,給水漣穿上,喬織虹也脫下自己的大衣給水漪穿上。

喬織虹不待劉遠超發話,拉住水漪說:「我叫喬織虹,是天野市的市委書記,正好我無兒無女,你們姐妹倆就跟着我生活吧,以後我來做你們的媽媽……」喬織虹說到這裏已經滿臉淚水,泣不成聲了。

王步凡不等喬織虹說完就插話說:「喬書記,你收養兩個負擔太重了,我收養一個吧?」

雷佑胤也急忙說:「喬書記,你一個人生活很不方便,就讓我和王書記一人收養一個吧。」

喬織虹這時如同憤怒的母獅一樣吼道:「不能讓她們姐妹分開,我知道分離的痛苦,還是我一個人收養吧。」喬織虹說完這話,水漣和水漪就跪着撲進喬織虹的懷裏叫了一聲媽媽,喬織虹緊緊地摟住兩個孩子,已經幸福得說不出話了,她也是個女人,她四十歲了是頭一次聽人喊她媽媽。

喬織虹的憤怒源於她父母的離婚。他父親原是省民政廳的副廳長,跟單位里的一個女人好上了,就回老家與妻子離婚。喬織虹的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竟然很爽快地與丈夫離了婚,兩個女兒一人一個,喬織虹隨母親生活,妹妹喬織彩隨父親生活。可是父親與那個女人結婚後生了個兒子,後娘對喬織彩很不好,舉手就打,開口就罵,後來妹妹就瘋了,跑出去再也沒有找回來,直到現在二十五年過去了,妹妹仍然沒有音訊。喬織虹的母親也沒有再嫁人,硬是靠着自己的勤勞,供喬織虹考上大學,可到了老人該享福的時候,卻得了子宮癌,五十九歲就離開了人世。為此喬織虹恨透了父親,她再也沒有和父親見過面。去年父親死的時候有人通知她去參加葬禮,她硬是沒有到場,至今也不認那個與她異母同父的弟弟。喬織虹的這種心情只有劉遠超知道,她向劉遠超傾訴過。因為從小缺少父愛,她把比自己大十歲的同學劉遠超既視同兄長,又視如父親。

向天歌帶着幾個幹警闖進來的時候,才打斷了喬織虹的思緒。向天歌向喬織虹彙報說:「喬書記,據我們調查,自焚於市委門口的死者就是天野汽車廠的下崗職工水向東,沒有人指使,是生活所迫……」

「他還是『新長征突擊手』,勞動模範呢,這些你們調查了嗎?我痛心啊!你們把床上的死人抬走吧,由你們公安局負責送到火葬廠去火葬,讓這兩個孩子去送送她們的爸爸媽媽,明天你把她們送到我那裏去。」喬織虹說罷擦着眼淚先走出平房屋,劉遠超等人也心情沉重地跟了出來。

這時候天野汽車廠的廠長向天吟慌得滿頭大汗地跑來,握住劉遠超的手不好意思地說:「劉書記,我到火葬廠看望水向東去了,不知道您來,真是失禮啊。」

劉遠超對向天吟很客氣地說:「老領導,我來看看你們,這幾年我對咱們廠關心不夠,我有責任啊。」轉過身又向職工們大聲說:「同志們,戰友們,我也是從天野汽車廠走出去的,我也知道小恩小惠解決不了什麼根本問題,我會向省委省政府積極反映你們的困難,儘快把低保問題解決掉。在這裏我向你們保證,下次來天野的時候我會給天野汽車廠帶來二百萬元現金,解決大家的眼前困難。可是你們想過沒有,『輸血』總不是長久之計,關鍵是要自己會『造血』啊!總不能讓政府養你們一輩子吧?天野汽車廠雖然是省屬企業,可是現在省里也很困難,類似的企業有十幾家,孩子多了奶水就不夠吃了。天野市也得積極想辦法,為國分憂嘛!職工同志們也得積極尋找再就業門路,不能一味地等待啊!」

這時候王宜帆、時運成、李光源和孔放遠冒雪帶着拉麵粉的車隊駛進天野汽車廠,劉遠超望着王步凡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臉祥和的春風。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王步凡安排的。

向天吟說:「都是我無能,不然天野汽車廠也不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就搞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廠子,說垮就垮了。別人說有些廠子是讓貪官污吏給弄跨的,可我敢保證天野汽車廠的領導班子絕對沒有一個是貪官。」

劉遠超很動情地說:「向廠長,話不能這樣說,我剛才不是還在說嗎,這是改革中的陣痛,是大氣候造成的,簡單的低級勞動和陳舊的管理模式已經保持不了昔日的輝煌了,必須走向新生啊!汽車廠的現狀是由舊體製造成的,不是某一個人的責任啊,你也不必過於內疚。要向前看,相信明天會比今天好。」

向天吟聽了劉遠超的話,似乎給他伸了冤,竟流着淚說:「是啊,是啊!」扭回頭吼道:「同志們,都是我這個廠長無能,我對不起大家。」說罷向天吟向職工們跪下了。

王步凡走到向天吟跟前,一把拉起他說:「向廠長,你這是幹什麼?這樣能解決什麼問題?還不趕快組織工人去卸麵粉去。」

經王步凡一提醒,向天吟才立即站起來大聲說:「職工同志們,都起來隨我去卸麵粉,按人頭髮放,每人一袋。」

職工們在向天吟的帶領下很有秩序地領麵粉去了。這時《天野日報》和天野電視台的記者正好趕到,忙着攝像、拍照、採訪,可惜剛才的那一幕他們沒有看到,看到的卻是下崗職工喜氣洋洋地領麵粉的場面。劉遠超再一次把友好的目光投向王步凡,王步凡心裏熱乎乎的。

劉遠超的師傅金石言領麵粉回來,劉遠超叫住師傅,給師傅手裏塞了五百塊錢,這個鏡頭剛好被記者左綉拍到。(第二天的《天野日報》上就登出了這張照片,老師傅一臉滄桑,手裏拿着錢,肩頭扛着麵粉,笑得很燦爛,劉遠超的表情很慈祥。)

汽車廠的職工們領麵粉去了,劉遠超很及時地對喬織虹說:「咱們回吧。」喬織虹點了點頭。王步凡在隨劉遠超離開的時候,特意與站在路邊的王宜帆等人握了握手,沒有多說話,臉上卻露出很滿意的笑容……

在回來的路上,等喬織虹把劉遠超身上的雪花扑打掉之後,劉遠超又講起了天野汽車廠的歷史。王步凡和喬織虹不清楚,雷佑胤是知道的,不時附和兩句。

天野汽車廠是建國初蘇聯援建的項目,後來蘇聯撤走了專家,中國人民硬是靠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精神把廠子建起來了,是共和國早年最重要的汽車製造基地,曾經輝煌過。黨和國家領導人也多次到天野汽車廠視察。在過去,它是天野人民的驕傲,誰能進入天野汽車廠工作那是最大的榮幸。誰知事過境遷,改革開放之後汽車廠的形勢一落千丈,因缺少創新,款式老化,又存在嚴重的質量問題和管理問題,在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戰慄著,哆嗦著,一副病態殘喘的樣子往前走,最後還是在虛弱的、踉踉蹌蹌的步態中倒下了,而且一病不起,成了天野最大的包袱。三年前天野汽車廠曾嘗試着搞了股份制改造,沒有成功。兩年前又搞了企業重組,也以失敗告終。一年前買萬通竟然提出購買汽車廠的地皮搞房地產開發,工人們以卧軌相要挾,最終買萬通放棄了。現在,每年省里都得給廠子裏貼錢,貼到最後也貼不動了。汽車廠在天野地盤上,也讓天野市的領導們整天頭疼,這麼大的一個廠子,職工就有一萬多人,沒飯吃怎麼能行?因此每隔三五天總有人到市委市政府門口去靜坐示威,每季度又有一幫人到省委門口去靜坐,弄得省市領導心裏都不痛快。這個廠子雖然在天野的一畝三分地上,原是國家一級部直接管理的,後來管不下去了,就把包袱丟給省里了。這麼大的廠子,職工一萬多人,天野歷任領導對這個大海蟹都無從下手,問題得不到解決,產品賣不出去,職工怨聲載道。職工們也不知找誰來解決天野汽車廠的問題,無奈之下只有上訪和靜坐,到省里上訪沒有什麼結果,在市委門口靜坐市委也解決不了一萬多人的吃飯問題,職工難,天野市的領導也難。難來難去,就釀成了「水向東自焚事件」。

王步凡聽了這些情況就想到,對於天野汽車廠這類事情,誰也不敢下結論說他們是無理上訪,也不會說他們是有理上訪。天野市一時解決不了汽車廠的問題,上級領導只有到那裏慰問一下,給職工寬寬心,開的大多是空頭支票,沒有人下大力氣去解決實際問題。再說車行芷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書記,他也不會把心思用在解決職工的困難上來。

王步凡在劉遠超提出要去汽車廠調研時就估計到他到那裏肯定還是走一走,看一看,對實際情況估計不足。但是現在的下崗職工就像大災年裏的餓民,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因此王步凡讓王宜帆他們及時送來了麵粉,既為劉遠超解了圍,也為下崗職工解決點實際困難。

回到市委才下午三點鐘,劉遠超一直在喬織虹的屋裏說話,別人也不好意思去打擾。

歐陽頌和王步凡初來乍到,住房尚沒有安排,墨海就領他們來到天野賓館。接待他們的是賓館經理木成林。

木成林四十多歲,個頭不高,油腔滑調的,特別是那兩隻眼睛像電腦上的滑鼠,總在幾位領導臉上睃來睃去,好像要在他們臉上發現點什麼未被揭示的秘密。

墨海安排歐陽頌和王步凡都住在貴賓樓二樓,歐陽頌住東頭,王步凡住西頭。

貴賓樓是幢洋式建築物,依得道山而建。得道山頗有些來歷,傳說莊子曾在這裏住過,莊子後來得道成仙,升天而去,這座山就被人們稱為得道山。說是得道山,山上並沒有莊子的廟宇,只有一座得道觀,尊奉的卻是東嶽大帝。王步凡沒有登過這座天野市唯一的制高點,只是聽人講過此山的來歷。他望着並不高也並不巍峨的得道山,準備等冰雪融化時要登上山去得道觀里看看。

貴賓樓建造得很氣派,面北坐落,周圍的風景很好。樓后是高山,山上雪壓松柏,曲徑通幽。樓前是一個大水池,池中有假山噴泉,假山上長滿苔蘚之類的植物。樓西是一片竹林。翠竹托著白雪,隨風送來沙沙的響聲,如無數對戀人在竊竊私語。樓東是一片桃李混雜的林子,現在是隆冬時節,林子裏無葉也無花,樹枝上結滿白霜,有些悲涼。貴賓樓五層共有十六套住房,平時不怎麼住人,專供上級領導來天野視察時下榻或安排市領導們居住。五樓是一個會議室和一個健身房。會議室沒有用過,健身房裏很多健身器材也閑着。天野人稱貴賓樓為總統套房,其實檔次也不是很高,建築也沒有什麼特色,房間里的條件未必能達到五星級賓館的標準。儘管如此,李直一直認為這是他當市委書記時最傑出的政績。

墨海和木成林帶着歐陽頌和王步凡看了看房間,木成林抓起電話粗聲粗氣地在尋找一個叫溫優蘭的人,可能是服務員。

過了不久一個長相俊秀的女孩子跑得氣喘吁吁地來到木成林身邊,由於跑得太快,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樣子卻落落大方。

木成林命令般地說:「小溫,歐陽市長和王書記就住貴賓樓二樓,由你和莫妙琴負責服務。」又對着歐陽頌和王步凡介紹溫優蘭,「小溫,溫優蘭,招待所的服務員。」然後又對溫優蘭說:「還不快去叫上莫妙琴把各房間收拾一下,擺上水果什麼的,省委劉書記只怕今晚也要住下了,把三樓也收拾一下。」

溫優蘭臉蛋兒紅紅的如三月的桃花,比塗了脂粉還靚麗。尤其是她那白嫩的肌膚,好像離得老遠就能讓人聞到幽香。她雖然穿的是工作服,但白襯衣,藍裙子,卻遮不住她的淳樸和秀麗,靜如一道安詳的彩虹,動似一束風中的玫瑰。最讓王步凡感到親切的是她的長相極像葉知秋。溫優蘭聽木成林一吩咐,答應一聲又跑着去了。

在屋裏閑得無聊,王步凡就來到歐陽頌的房間里和他攀談,各自介紹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和工作經歷。聊著聊著就聊到喬織虹的身上了。聽歐陽頌介紹,喬織虹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離婚多年了,也沒有小孩,一直獨身。她是事業型女性,這是省城幹部們給她下的定語。

今天喬織虹能收養水漣和水漪姐妹兩個,說明這個女人還是很善良的,但願她能當個好書記,同時做個稱職的母親。

4因為四日是星期五,晚上劉遠超果然沒有走,晚餐由喬織虹、歐陽頌、雷佑胤、王步凡、林濤繁、廉可法、暴平軍、墨海等作陪。中午因水向東自焚的事大家沒能吃上飯,晚餐桌上的氣氛很好,似乎大家把水向東自焚的事情已經忘卻了。

飯局上,劉遠超提到天野汽車廠直搖頭,說是大氣候、大環境造成的,不是一時能夠徹底解決問題的。說了這句話,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完善,兩眼直盯着茶杯,長時間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別人也都屏住呼吸等他繼續說下去。他慢慢地端起茶杯,細細地啜了一口茶,舔一下嘴唇,仍不作聲。此時雅間里不知誰的椅子發出了響聲,把大家嚇了一跳。這時劉遠超又啜了口茶才嘆道:「當然嘍,作為一個共產黨員、革命幹部,如果解決不好中國國有企業存在的問題,就不僅是不稱職和失職的問題了,很可能是對歷史欠下的債務。因此我說天野汽車廠的問題,遠不只是經濟問題,對企業來說是體制問題,對天野乃至河東來說就是政治問題,這個政治問題不解決好,天野將永無寧日。」

席間大家敬酒多是沖着劉遠超的。劉遠超有些酒量,很慷慨又不失穩重地說道:「既然到了基層,就不能脫離群眾,每人只接受一杯,按順時針方向來吧。小喬你說呢?」喬織虹笑着點點頭,沒有發表意見。

說是敬酒,每個人都是雙手把一杯酒端給劉遠超,自己再端起一杯酒,實際上是碰杯。一圈敬完后,喬織虹不失時機地站起來笑吟吟嗔怨道:「那個啥,我到天野后劉大哥還是第一次來視察工作,把小妹妹扔在這裏就不管了,我得罰你三杯。」說着話喬織虹給劉遠超端了三杯酒,劉遠超沒有推脫,把三杯酒全部喝了。

王步凡覺得自己能有今天,也應該感謝劉遠超,既要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話又不能說透。他端起酒杯畢恭畢敬地來到劉遠超面前道:「劉書記,請允許我代表天野市八百萬人民,包括我自己敬你一杯。感謝您對天野人民的關心,對天野工作的支持和對天野幹部的關懷。」

劉遠超接了王步凡的酒,很豪爽地說:「小王這杯酒我得喝,別人的就免了。小王在天南是很有成績的,在落實『小康戰略』方面他走在前面了,我們黨很需要這樣的開拓型幹部哩。因此這次省委決定讓他出任天野市的政法委書記,我認為是非常正確的,今後天野市在落實『小康戰略』決策的過程中,要多聽聽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主任王步凡同志的意見,他是很有思想和見地的。小王不錯,真的不錯。天南的幹部隊伍也很不錯,我去天南視察的時候就發現他們的鄉鎮黨委書記都是可以委以重任的開拓型幹部。小王,天南的電廠和鋁廠該投產了吧?」說罷劉遠超把酒喝了。

王步凡受到省委副書記的表揚,一臉春風,他也弄不清楚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主任到底是什麼樣的身份,說:「今年三月份投產,迎接天野兩會的勝利召開。」說罷他偷偷看了一眼喬織虹,她依然春風滿面。再看雷佑胤,他皮笑肉不笑,笑里似乎藏着一把寒氣逼人的刀。暴平軍黑著臉不說話,似乎心中有什麼不平。王步凡唯恐自己的得意引起別人的嫉妒,急忙收住笑容,像林濤繁那樣面無表情地坐着,並且在心中告誡自己:且莫得意忘形。

既然劉遠超剛才說過王步凡敬的酒是最後一杯,別人也就不敢再敬了。劉遠超這時站起身說:「同志們都很辛苦,天野發展經濟的重任還要靠大家團結一心、努力工作去完成,我就借花獻佛,敬小喬書記三杯,表達一下我對天野發展和騰飛的關切和企盼吧。」

喬織虹臉色更加紅潤了,她沒有推辭,也沒有找人代勞,自己喝下了三杯酒。

飯後,大家一齊來到劉遠超下榻的貴賓樓三樓西頭坐了坐。三樓東頭那套房子是給喬織虹留着的,她有時也過來住。

大家在劉遠超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只有喬織虹好像還有什麼工作要彙報,留了下來。

歐陽頌和王步凡下到二樓,溫優蘭跑着先開了歐陽頌的房間,再來開王步凡房間的門。溫優蘭總是把右手遮掩在腰間,用左手開房門,看上去給人的感覺很彆扭,可能是她習慣用左手。

開了房門,溫優蘭先給王步凡倒了杯水,然後遞給王步凡一把鑰匙說:「王書記,你自己拿一把鑰匙吧,不過我會隨時給您開門的。」說罷婉爾一笑,樣子十分嫵媚。

王步凡看着溫優蘭,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葉知秋,他越看溫優蘭越像葉知秋,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見到溫優蘭,就有了回到家中的感覺,不由就想跟她多說幾句話:「小溫,你是哪裏人?兄弟姐妹幾個?家裏情況還好吧?這個……小溫,你二十四小時值班不累呀?」

「我和莫妙琴兩個人輪流值班,不累的。平時領導也不常住這裏,今天莫妙琴在三樓服務。我們家是北遠縣石拱橋鄉溫寨村的,父母都是庄稼人,一個弟弟在上大學,今年畢業。」溫優蘭說話時低着頭並沒有看王步凡的臉,她發現沙發上有根線頭,就很認真地撿起來拿在手裏。

王步凡點點頭算是回應溫優蘭的話。他本想和溫優蘭再說幾句話,但覺得有點累,想靠在沙發上養養神,就說:「小溫,你去忙吧,我想休息一會兒。」

溫優蘭一邊退著身子往外出,一邊說:「王書記,有事您叫我。」她正要出去,見王步凡坐在沙發上了,茶杯離他很遠,就又返回身把茶杯放在王步凡身邊的茶几上,然後才悄悄關了房門。

溫優蘭這些細心的動作讓王步凡很滿意,他覺得天道賓館貴賓樓的服務員素質很高,尤其是溫優蘭。

王步凡點了一支煙正抽著,房間里的電話響了。王步凡一接是喬織虹打過來的,「王書記,你那個啥,叫上歐陽來劉書記的房間里咱們搓一會兒麻將吧。」

進了劉遠超住的房間,劉遠超正用手比比劃劃地向喬織虹傳授着什麼機密,喬織虹很耐心地聽着。見王步凡和歐陽頌進來,劉遠超改變了話題說:「時間不早了,早點開局吧。」

王步凡環視房間內,擺有水果和鮮花,麻將桌早已經擺好。這時進來一位服務員為他們倒了水,然後退出去。

這時候木成林像老鼠一樣鑽了進來,他這裏看看,那裏瞧瞧,直到他認為一切都安排停當了,才準備離開。他忽然發現麻將桌上沒有香煙,就大聲嚷道:「莫妙琴,怎麼不放香煙呢?」莫妙琴急忙又返回來,一臉的恐懼。

劉遠超不耐煩地說:「今晚大家都不要抽煙,小木你去吧,你這個同志瞎嚷個啥嘛!」

劉遠超的表情和語氣雖然讓人難堪,但木成林似乎根本就沒有感覺出來,仍是一臉笑容地躬著身子點了點頭對莫妙琴說:「給房間里噴些香水,打麻將是打心情的。」莫妙琴去梳妝台上取來香水給房間里噴了噴,頓時清香和溫馨就瀰漫了整個房間,讓人覺得心裏很舒暢。木成林見劉遠超向他微笑了一下,才很滿足地離開了。

入坐時,劉遠超坐在東邊,喬織虹坐在北邊,歐陽頌坐在南邊,王步凡坐在西邊,牌局就開始了。

今晚的牌局對喬織虹很不利,她一直輸。

劉遠超很幽默地說道:「重在參與,重在參與。」

打了兩圈,王步凡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劉書記早點休息吧!」

「好的,好的。今晚玩得很開心。小喬啊,我知道你也愛搓麻將,以後就打這種杠頭雙,挺有意思的,但可不能影響工作啊!」喬織虹笑着點頭不已。王步凡覺得劉遠超後邊的話似乎是說給他和歐陽頌聽的。

喬織虹先行一步道:「我們走吧,讓劉書記早點休息。」大家告辭,劉遠超禮節性地送了一下。

溫優蘭見王步凡和歐陽頌下樓來了,急忙先開了歐陽頌的房門,又跑着來開王步凡的房門。王步凡很友好地說:「小溫,其實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有鑰匙嘛!」話是這麼說,但溫優蘭主動給他開門,他心裏是樂意的,一旦讓他自己開門,也許會覺得有些不自在。

「沒事的,這是我們服務員應該做的。」溫優蘭開了房門,又進來給王步凡倒了水說:「我們經理吩咐過了,莫妙琴主要服務歐陽市長,讓我主要服務王書記,我們兩個人既分工又合作。木經理說領導很辛苦,我們照顧好領導就是為天野市的經濟建設服務呢!」

「謝謝你啊,小溫。」王步凡說着這話就覺得木成林把服務好領導與天野的經濟建設扯到一起太牽強,但沒有說什麼,掏支煙點着狠狠地抽了幾口。剛才在劉遠超屋裏他沒敢抽煙,現在煙癮大發,一支煙抽完還不過癮,又點了一支。

溫優蘭去衛生間里檢查了一下,出來后又去摸了一下暖氣片說:「王書記,還有熱水,您如果洗澡的話就洗個澡。」

「太晚了,不洗吧!」王步凡不是很愛洗澡,葉知秋就經常催他,催三次,他才會洗一次。現在溫優蘭這麼一說,他又想起了葉知秋。他忽然覺得溫優蘭就是葉知秋……他今天沒有喝酒,知道自己產生錯覺了,就說:「小溫,辛苦你了,已經十二點半了,你去休息吧。」

溫優蘭在出門前也說:「王書記早點休息。」

王步凡有失眠的毛病,今天水向東自焚事件對他的刺激很大,他閉上眼睛就想起那團燒焦的東西,心裏便發怵。睡不着只好看書,兩眼酸澀,根本看不進去。又想起如今這個社會的人情和天野官場的複雜。喬織虹、雷佑胤和暴平軍這些人的面孔像電影般地在他的腦海中交替出現。他原以為喬織虹是個女強人,但是通過接觸,他覺得喬織虹也不過如此,甚至覺得這個女人有些膚淺,尤其是當着別人的面不該在劉遠超面前表現得那麼矯揉造作。雷佑胤總是一副笑裏藏刀的嘴臉,這種人讓他很難捉摸。暴平軍雖然給他的印象不好,但他認為這種人還比較好對付些,正如古人說的「明槍好躲,暗箭難防」。林濤繁是個地地道道的好人,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官,卻沒有什麼政治背景……

他仍然翻來覆去睡不着,睡不着腦子裏就要思考問題,不知不覺想到了去年年初夏侯知邀請他和葉知秋一同到海南旅遊的事情……

葉知秋在深夜裏打電話問候王步凡到天野上班第一天的情況,打斷了王步凡的思緒,他本想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向葉知秋說一下,又怕她為自己操心,就沒有說什麼,只說自己一切都好,不用妻子挂念。

王步凡仍然睡不着,水向東的影子總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那個燒焦的黑炭團兒,令他心驚膽寒,就更沒有睡意了。他乾脆睜著兩眼望着天花板,盡量不去想這些上班第一天發生的事,一直到東方微微出現魚肚白時才蒙矇矓矓入睡。

睡夢中見到水漣、水漪和喬織虹在一塊兒生活,她們過得很幸福,喬織虹待那兩姑娘就像自己的親生女兒……轉眼間水漣考上了清華大學,喬織虹很自豪地送水漣去北京上學……轉眼間水漪又考上了北京大學,喬織虹把水漪送上開往北京的火車,一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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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無殤(官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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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蒼蒼 野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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