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歌未竟 東方白

第十章 歌未竟 東方白

冬去春來,已經是二〇〇三年的二月將盡了,天野市的兩會還沒有確定在什麼時間召開,原因是文史遠的代市長職務仍然沒有明確,省里也沒有派來新的代理市長。在往年,元宵節前後一般都是一年一度的兩會時間,這個時候北方的冰雪融化了,樹木吐綠了,花蕾綻放了,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們無一不是滿面春風地來天野共商發展大計的,今年他們左等右等卻沒有確切的消息,人們就又議論開了:去年天野燒死了那麼多人,今年的兩會可能不開了。文史遠作風不好亂搞女人,很可能當不了市長,天野市沒有市長怎麼開會?

老百姓並不急着要開兩會,天野只有兩個人急,一個是喬織虹,一個是文史遠。喬織虹身為天野市的市委書記,不能按時召開兩會,不能儘快把市政府的班子組建起來,心裏挺着急。文史遠心裏更急,他一心要當天野市的市長。一直到三月初才給他明確了這樣一個身份: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眼看三月將盡,省里還沒有決定是讓他當代理市長,還是從其他地方往天野調市長,文史遠真的有點坐不住了,一連往省里跑了五趟。

三月中旬,省委副書記劉遠超才來到天野市宣佈:文史遠同志任中共天野市委副書記,天野市人民政府代理市長。從劉遠超的表情上看,他對文史遠當代理市長並不贊成,宣佈完並沒有講什麼話就走了。文史遠卻很高興,自己畢竟成功了,當上了天野市的代理市長。

劉遠超走後,喬織虹組織召開了市委常委擴大會議,研究了召開兩會的事宜,今年的兩會時間因故整整推遲了一個月。常委會上研究決定,天野市的兩會時間定為三月十八日到二十日召開,並要求市政府那邊要抓緊起草《工作報告》,人大主任準備人代會的具體工作,政協主席負責籌備政協會議。佈置完工作,喬織虹問向天吟、廉可法和文史遠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三個人都說喬書記佈置得很全面,自己沒有什麼要說的。喬織虹就宣佈散會。

王步凡三月十日在中央黨校學習提前結束,到省城停了停,十二日才回到天野。十三日和十四日他與葉知秋回天南看望了父母和女兒凡秋,十五日正式上班,上班后他去找喬織虹報到,沒有見着喬織虹。

整整一天時間,沒有見到喬織虹的身影,打電話也打不通,王步凡很想給劉遠超打個電話問一問,又覺得不妥。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向天吟給他來了電話,說省委馬書記有急事要召見王步凡,晚上八點鐘在辦公室里等他,讓他一定準時去見馬書記。

王步凡接了向天吟的電話心裏一陣陣的不安,頓時產生了千頃波濤和萬疊浪潮。不知馬風疾這麼急地召見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根據目前的情況看,在天野市提拔他的可能性幾乎就不存在。莫非要調他到其他的市裏去當市長?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應該答應去還是不去?他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六點了,來不及多想就趕緊下樓,等上車后他才給葉知秋打了個電話,說去省里有點事,因為葉羨陽在身旁,他沒有說去見馬風疾。

小車行駛在往省城去的高速公路上,王步凡心裏有些忐忑不安,他就嘲笑自己:王步凡啊王步凡,你這是怎麼了,平時不是挺能沉住氣的嗎,今天是怎麼了,他馬風疾也是人,他能把你吃了,如果你隨機應變能力這麼差的話,什麼想法也不要有了。說歸說,第一次去見馬風疾王步凡心裏還是有些緊張,就給邊關打了個電話,問他在不在家,邊關說他在家,王步凡說他有急事,請邊關在省委門口等他,他怕自己進不了省委大院。邊關在那邊笑着說:「是怕進不了馬書記的辦公室吧,不要緊,我帶你去。」

七點半鐘,王步凡趕到省委門口,見邊關正悠閑地與井右序在說話,王步凡讓葉羨陽停了車,他從車上下來與邊關和井右序握着手說了馬風疾召見的事,兩個人都笑了,邊關笑着說:「好事,祝賀你,走吧,我們帶你去。」說罷兩個人都上了王步凡的車,省委門口的警察給他們敬了禮。

王步凡的車進了省委大院,這裏的所有高樓都是靜止的,只有降了國旗的那根不鏽鋼柱子在夕陽的餘輝里分外明亮。旗繩在微風的吹拂下一搖一擺尚有點動態感,其餘就是偶爾有小車出進。等王步凡下車隨邊關和井右序進了省委辦公大樓的電梯,電梯一啟動,王步凡的心慌了,頭也暈了一下,就像忽然從飛機上掉下來一樣。他懷疑自己是否患有恐高症,這時腦子裏一片空白,對剛才邊關和井右序的話吃不透。

由於心裏過於緊張,在幾樓下的電梯王步凡都沒有記住,出了電梯門口,王步凡跟在井右序和邊關的身後,越往前走,心裏就越緊張,當他跨入那道神聖的棕色門時,裏邊一個年輕人向井右序和邊關問好,邊關順便介紹說:「步凡,這是李秘書。小李,這是天野市的王步凡書記。」

「李秘書好。」

「王書記好。」兩個人問候着握了一下手,李秘書給王步凡的印象是:有禮貌、很精幹。繼續往裏邊走,又過了一道門,就聽見馬風疾正在和誰打電話,見了三個人用手示意他們坐。他仍然繼續打電話,李秘書為三個人倒了水就退出去了。馬風疾打電話的內容王步凡沒聽清楚,只聽見最後一句是「調查清楚,嚴肅處理」!

剛才馬風疾打着電話,王步凡就看了他的辦公室,不過他是不讓頭動而是用眼睛環視的,馬風疾的辦公室還沒有喬織虹的辦公室裝修得豪華,擺設也很簡單,他兩年前為馬風疾書寫的狂草書法仍掛在牆上。

馬風疾放了電話,才離開座位與王步凡握手,嘴裏喃喃地說:「步凡這個同志不錯。」

馬風疾的面相很和善,像個慈祥的老人,他與王步凡握了手,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並沒有和邊關、井右序坐在一起。這樣他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態勢,而其他人就有點像聽課的學生。

馬風疾手裏拿了一枝鉛筆在不停地撥弄著,思考着他的開場白,其他三個人都靜心地等待他說話。

馬風疾忽然把鉛筆丟在桌子上問:「喬織虹平時在天野打麻將不打?工作能力怎麼樣?」

王步凡抬起頭見馬風疾的目光是看着他的。他本來就有些發脹的頭腦覺得更大了,眼睛似乎也模糊了,馬風疾整個人就像一尊雕塑那樣巍峨而莊嚴。他腦子裏在急速運轉,思考着如何回答馬風疾的話。如果說喬織虹不打麻將,那是說謊話,如果說喬織虹工作能力很強也是說謊話,不僅欺騙了領導,也可能給領導留下不誠實的印象。他就放開膽子說:「玩物喪志,嗜賭如命,駕馭全局的能力較差,這是天野幹部對她的總體評價。」

馬風疾這時兩眼望着天花板說:「步凡評價得很到位啊。前天,不,應該是星期五的下午,省委正在開民主生活會,政法委李宜民書記接到一個舉報電話,是一個女人從天野打來的,說是喬織虹和賈正明、賈正己還有一個叫李爽的人攜巨資到澳門去賭博了。我們不得不中止民主生活會,與澳門警方取得聯繫,對喬織虹等人的行蹤進行監控。到了星期天,據澳門方面反饋回來的信息表明,喬織虹利用職權,指使賈正明將開發得道山的七百萬資金兌換成港幣,在澳門東方酒店、葡京賭場、金碧賭場進行豪賭。澳門某賭場貴賓廳經理證實喬織虹在那裏共輸掉兩千萬港幣。河東反貪局迅速派人赴澳,現在已將喬織虹、賈正明、賈正己和李爽拘捕,正在往回押解。喬織虹他們輸掉的兩千萬元,其中有賈正己從天野市財政局王夕多那裏借的五百萬,有賈正明從發展銀行提取的五百萬,有李爽公司里的三百萬和得道山開發款七百萬。」

王步凡聽了馬風疾的話,覺得有些意外,又在情理之中,這時東方雲的名字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是不是這個女人舉報了喬織虹?他又聯繫到溫優蘭結婚那天東方姐妹說的那些話,她們可能還會有更大的動作。

馬風疾又拿起鉛筆撥弄著說:「省委經過研究,決定任命你王步凡同志為天野市的代理書記,等你們的兩會開完之後再研究你的去留問題。儘管你現在只是個代理書記,也一定要擔負起天野市這副重擔,不要辜負了組織上的期望和人民群眾的重託,你是很有工作能力的,我和省委相信你能把天野這副擔子挑起來,把兩會開好。」

王步凡聽了這話心裏緊張了一陣子,穩定了一下情緒才說:「馬書記,我資歷太淺,恐怕辜負了組織上的期望……」

井右序急忙插話說:「步凡同志,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要再謙虛了,天野這副擔子很重,也只有你來挑了。」

邊關對着馬風疾說:「喬織虹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依靠步凡同志開展工作的,步凡也勸過她不要玩物喪志,可惜她聽不進去,一個副手也只能點到為止啊!」

馬風疾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又問:「那個文史遠怎麼樣?這次選舉不會又出什麼麻煩吧。」

王步凡沉默良久,沒有正面回答。

邊關又插話說:「步凡同志,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王步凡忽然想起那天邊關說的話,也許馬風疾並不想讓文史遠選上市長。就說:「文史遠同志還沒有當上市長,就有人開始告他的狀了,我估計這次市長選舉不會太順利。」

馬風疾長嘆一聲說:「那就只有尊重民意了,民意不可違啊!步凡啊,不瞞你說,我們的用人制度還需要進一步改革。說白了,當初用歐陽頌有其背景,用侯壽山也有其背景,現在用文史遠同樣更有其背景啊,就連小喬到天野去當市委書記和你現在當代理市委書記就沒有背景了?都有啊!在黨內,尤其是在常委之間真正達到相互監督了嗎?我說沒有。你們天野發生的一系列問題,不就是失去監督造成的嗎?比如,在提拔幹部上監督沒有?在審批項目中監督沒有?黨內的同志都不能好好地利用監督這個武器,就只好讓人民群眾去監督,讓新聞媒體去監督了。說到監督不力的問題,也不僅僅你們天野存在,在省里也存在啊!如果河東省的高官們,包括我自己在內,能夠好好地相互監督,相互溝通,也不至於讓喬織虹這種不堪大用的人去當天野的市委書記,更不會選一個本身就有問題的侯壽山出任代理市長。教訓很深刻啊,可是這些問題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的啊!」

王步凡聽馬風疾這般推心置腹地與他談話,就說:「馬書記,我認為在當今社會,腐敗是人民的公敵。無數事實和慘痛的教訓反覆驗證了一個道理:絕對權力導致了腐敗,也損害了國家和人民的至高利益,如果誰留心一下有關的報道,每年查辦的貪官數目都是呈上升趨勢,說是反腐力度加大了吧,那麼腐敗分子又怎麼會越來越多,還會出現邊腐邊升的情況?我想這個問題應該存在兩種情況:第一,中央對查處腐敗是下了決心的,同時也暴露出像您剛才說的監督機制上存在的漏洞。在基層我有這樣的體會,權力一旦失去監督,因為一把手一手遮天,下邊的人唯命是從,誰去監督他,誰敢監督他?這就需要在制度和教育上下功夫,有制度監督一把手,下邊人也應該認為監督一把手是他們責任和義務。另一個問題就是司法不公。司法是獨立的,可往往被領導人所牽制,有些甚至是按照領導人的意圖去辦案的。現在法律雖然比較健全,但是執行起來仍比較困難,比如說天野燒死了二百九十八個人,雷佑胤被槍斃是早晚的事,為什麼偏偏省里某位領導一句話下來,又是開公審大會,又是要提前槍斃,這是為什麼?是為有些人開脫,還是為了自保?死無對證可是最好的辦法啊,爆炸案牽涉到侯壽山,那麼在侯壽山背後又會牽涉到誰呢?我認為今後一切事情都應該在陽光下進行。公開、公正和增加透明度,應該成為國家機關的試金石,讓權力在陽光下交接。我認為如果省委有意讓我將來當天野的市委書記,就應該在天野公示,讓所有人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我的贊成率超過反對率,說明我還能勝任這個市委書記,如果反對率超過贊成率,我情願讓賢,決不誤黨誤國,遺害百姓。」

邊關和井右序聽了王步凡的話有些不高興,認為他甩子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停地給王步凡使眼色,提醒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馬風疾卻微笑着從座位上站起來嘆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對了,你們天野那個林濤繁寫了一篇題為《對一把手腐敗和黨政領導體制的思考》的文章,很有分量啊,天野還是有人才的。步凡你能夠認識到這一點很有見地啊!井部長,地市一把手的公示就從王步凡這裏開始吧,讓他一邊主持天野的工作,一邊公示他,你明天就去天野辦這個事。今天咱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改天我還要專門與王步凡同志侃大山呢,我覺得他很有思想,可塑性很強。」

辭別馬風疾,王步凡又是糊裏糊塗離開省委書記辦公室的,直到小車駛出省委大門他的頭腦才徹底清醒。井右序問道:「步凡,今晚回天野不回?」

王步凡道:「得回去,很多事情還等着我去辦呢。」

井右序道:「我父親和兩位老幹部說到天野找邊老伯到北京去有事,我問他啥事情他不說,我覺得他明天趁我的車不合適,乾脆讓他們趁你的車吧?」

邊關顯然猜到井然去找他父親的意圖了,說:「人家也是老革命,老革命自然有老革命的事,咱們就不要多操心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井然的住處,井右序按響了門鈴,是他母親開的門,井右序問:「媽,我爸休息沒有?」

「沒有,在寫什麼東西,剛剛寫完。」

進了井然的房子,岳秀山和成大業也在,井然正在伸展雙臂,看樣子很勞累。井右序說:「爸,你們幾個老革命不是說要去天野找邊伯嗎,步凡現在是天野的代理市委書記了,他今晚回去,你們是否趁他的車?」

「好好,步凡到底修成正果了,關兒,有序,我們去天野的事情要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邊關和井右序見井然那麼嚴肅,也不敢多問,都點了點頭,覺得老頭子像是要去完成一項重大的歷史使命。

在回天野的路上,井然對王步凡說:「給你岳父打個電話,讓他到天野來陪我,然後我們一同進京去。」

王步凡見成大業和岳秀山都是鬱鬱寡歡的樣子,也不敢多問,就給天南縣的縣長王含才打了個電話,讓他親自把張問天送到天野。

等王步凡的車進了天道賓館,來到貴賓樓前時,張問天已經等在樓下了,幾個老人握了手,一邊說話一邊上樓,溫優蘭站在樓梯上等著。她和王步凡把四個老人分別引進了房間里安置好,就和王步凡退出來了。走在走廊上王步凡小聲問:「東方雲安置好了嗎?」

「安置好了,我說是我的一個朋友,告訴她不要出門,也不讓我父母對外人亂說。」

「優蘭,還有個事。我不見老樂了,你讓他安排一輛車,明天送邊際老書記和這幾位老革命進京,這事也不要聲張,也不要用你們賓館的車,最好讓樂樂送他們進京,全程服務。樂思蜀會辦好這個事的,你只要把我的意思傳達到就行了。」

溫優蘭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能感覺到王步凡交代的是大事情。

王步凡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給墨海打了個電話,他正好還在辦公室里,說馬上過來。他又給林濤繁和王宜帆打了電話,讓他們也速到他的辦公室里來。

墨海先到,一見王步凡就說:「喬書記呢,到現在也沒有個准信兒,這個女人真不是當書記的料子,沒有一點兒大局觀念。」

「出事了。」

墨海聽了王步凡這麼一說手裏拿着的茶杯就嚇掉在地上了,玻璃花兒散落了一地,他急忙去找東西收拾。

王步凡就又開起了玩笑:「老墨,你怎麼越活越膽小了,倒了喬織虹,還有後來人嘛,值得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能管得了?她自己不珍惜自己,現在終於爛掉了,輸掉公款二千萬,夠上殺頭了。」

墨海先是十分吃驚,等回過頭神才說:「這個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過來得太突然了。」

這時王宜帆和林濤繁到了,王步凡覺得在辦公室里談事怕走漏風聲,就說:「走吧,到我家裏喝酒去。」

林濤繁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說:「這都夜裏十一點了,嫂子只怕早睡了,還喝什麼酒啊!」

「睡下讓她起來,家事國事天下事,人人都要關心,豈能讓她一個人安睡?美了她。」說罷用手作了個請的動作,三個人出了市委辦公大樓,葉羨陽見王步凡從辦公大樓里出來就把車開到了大樓門口,王步凡向葉羨陽擺了一下手,葉羨陽從車上下來,王步凡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們有事要開會。」

葉羨陽曆來很聽話,就像個機械人,王步凡說讓他幹啥,他就幹啥,忠厚中還帶着機敏,到省委去這一趟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他能猜出來天野又要鬧地震了。

王步凡開着車給葉知秋打了個電話,聽那聲音像是睡下了。王步凡開玩笑似的說:「人家林書記要到咱家去觀光,你不接待接待?炒幾個菜,我的酒癮又犯了。」

「這都幾點了,你犯啥神經病?」葉知秋在那邊說。

「打住,打住,本丈夫從來沒有神經病,因此不存在什麼犯神經病的事。」王步凡的話把林濤繁和王宜帆都逗笑了。

墨海打趣說:「我看你和弟妹說相聲一準能迎得觀眾的喝彩,我們家那口子呢,就像個木頭人。」

到了家門口,葉知秋穿着睡衣開了門,見果然來了人就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以為這個神經蛋是跟我開玩笑呢,還真來喝酒啊,你看我穿着睡衣也太不禮貌了。」說罷跟着進屋去換衣服去了。

王步凡招呼大家坐下,葉知秋已換了衣服去炒菜,王步凡記得上次喬織虹送來的茅台酒沒有喝完,就到處去找,找不到就問知秋:「小葉,茅台酒呢?」

葉知秋在廚房裏說:「去黨校學習前因心裏苦悶不是,早讓你給喝光了,現在還想着茅台酒呢?只剩兩瓶二鍋頭了。」

王宜帆說:「二鍋頭就二鍋頭吧,我最愛喝二鍋頭。」王步凡這時又想起來王宜帆給邊關當秘書的時候,就愛喝二鍋頭,邊關也是愛喝二鍋頭的。

林濤繁也打趣說:「這可真巧了,我也是最愛喝二鍋頭。」

葉知秋炒好菜,端上來后,又把酒拿出來,正準備倒酒,王步凡說:「酒場請女人走開,你去休息吧。」

林濤繁笑道:「沒想到王書記還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嫂子睡得好好的,讓你叫起來炒菜,炒好了菜你不說聲謝謝,我們也得說聲謝謝吧,怎麼就讓人家走呢,我得敬嫂子一杯。」林濤繁說着就倒了酒端到葉知秋面前:「請嫂子務必賞光。」

葉知秋望望王步凡,王步凡說:「喝吧,這是喜酒。」

葉知秋現在也學會開玩笑了,「是誰陞官發財死老婆了,不然哪來的喜事?」

王步凡急忙「噓」了一聲,「死老婆這一喜就不要說了,於你不利,喝完酒去睡覺吧。」

葉知秋忽閃著兩隻大眼睛望着王步凡,忽然想起他有喜事的時候有喝酒的習慣,莫非丈夫在仕途上有轉機了?當着別人面她不好意思問,喝了酒就回卧室去了。

王步凡倒了四大杯酒說:「來,先把酒幹掉,我有大事要說。」說罷率先舉起了酒杯,四個人碰杯后都喝乾了。王步凡放下杯子說道:「首先聲明我這是陽謀可不是陰謀,喬織虹因去澳門賭博被抓起來了。」

林濤繁和王宜帆都吃了一驚,墨海卻笑着點了點頭。

「馬書記今晚找我談了話,讓我代理天野市的市委書記,明天井部長來宣佈。馬書記還問了文史遠的一些情況,看來他對文史遠並不滿意,還強調要尊重民意。因此我們就要在『民意』二字上做文章了。」

林濤繁、王宜帆和墨海都沒有聽懂王步凡話里的意思,望着他不說話。

王步凡又說:「我看文史遠的市長肯定選不上,我們必須找一個各方面都勝過他的人作為人大代表推薦的市長候選人與他競選,我看林濤繁同志行。」

林濤繁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老王,你可別拿我開涮,我不行。」

王步凡笑道:「你也別死貓不上牆,我看你行。」

林濤繁這時沉着臉說:「可別再弄個雷佑胤第二,到那個時候我老林可就死在你王步凡的手裏了。」

王步凡當即反問:「請問林濤繁同志你貪污過沒有?」

「沒有,姓林的一身清白。」

「受賄沒有?」

「沒有,我老林兩袖清風!」

「這就對了嘛。雷佑胤倒台不在民意,也不在組織,他是死在貪污腐敗上面的,而你林濤繁最大的優點是體察民情,深入基層,是天野幹部中有名的泥腿子,人民群眾就喜歡你這樣的人,信任你這樣的幹部。你最大的缺點就是政治上不成熟,我說的政治應該加上引號。你一不送禮,二不走上層路線,甚至見了上級領導要麼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要麼躲到一邊去干自己的工作,你雖然有時寫些很有見地的文章發表在國家級報刊上,可是中央領導怎麼能去提拔你這個天野市的市委副書記呢?中間隔的距離太遠了。甚至還有些省領導認為該同志書生氣太濃,不能勝任獨擋一面的地方大員。有句古話叫什麼來着,『自古文章誤文人』。我王步凡知道你有當好一個市長的才幹,馬風疾知道嗎?不知道。這就是你在政治上的不成熟。」

王步凡這番話可以說把林濤繁的里裏外外都說透了,他自認為自己是個很有見地的人,現在在王步凡面前不得不很佩服地低下了頭。

46三月十六日,省委副書記劉遠超和省委組織部長井右序,來到天野宣佈王步凡的任命,並且說代理書記的公示時間是一個月,如果天野人民和廣大黨員幹部認為王步凡同志是個稱職的市委書記,那麼他將被正式任命為天野市的市委書記,如果不稱職,省委將考慮他的去留問題。

中午王步凡、林濤繁、江融河、伊鶴鳴、文史遠這五大書記陪同劉遠超和井右序吃飯,吃着飯王步凡就突發奇想:如果劉遠超這次與喬織虹一同去澳門會是什麼結果?喬織虹現在進去了,劉遠超心中是什麼滋味?喬織虹這一生可不可以說是葬送在劉遠超手裏了。他現在還愛她嗎?她現在還愛他嗎?她現在是否已經明白是劉遠超害了她?還是仍然感激和慶幸此生遇到了劉遠超?

在送別劉遠超的時候,劉遠超私下對王步凡說:「這次你能出任天野市的代理書記,是我在馬書記面前力薦的結果,好好乾,你是大有前途的。」

王步凡聽了這話,知道劉遠超是在他面前賣乖,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下午王步凡主持召開了天野市委常委擴大會議,聽取顏紫雨對南山縣群眾上訪案件的彙報。

顏紫雨這幾天一直在南山縣,經過深入調查,對文史達所犯的錯誤基本上已經了解清楚。她清了清嗓子說:「九十年代初南山縣雙峪鄉石庄村石三金和三十戶農民共同籌資和貸款五百萬元,建起了石庄紙箱廠,經過近十年的努力,這個紙箱廠發展壯大起來,成為固定資產達到五千萬的民營企業。一九九九年十二月的一天,縣長文史達突然來到石庄紙箱廠要求紙箱廠歸縣裏所有,遭到石三金的當場拒絕。不料三天後縣裏就派來了審計組進駐石庄紙箱廠,對企業資產進行審計。幾天後審計組強行查封了廠房和設備,縣檢察院又以石三金涉嫌貪污和行賄將其拘留。」

會場上鴉雀無聲,一個個常委臉色鐵青,憤憤不平,只有文史遠很悠閑地聽着,不停地在品茶,就像在聽與他毫不相干的傳奇故事。

顏紫雨又說:「石三金被拘留後,縣鄉鎮企業局開了一個會,傳達了縣委縣政府的指示,要求縣農業銀行向法院寫出申請,由縣法院裁定石庄紙箱廠破產,因為農民所貸款項都變成了固定資產,一時還不了貸款。縣法院收到農業銀行的申請后,組織多個部門參加的清算小組進駐石庄紙箱廠,在沒有通知企業法人代表、股東、董事會和沒有一名股東在場的情況下,開始變賣石庄紙箱廠的財產,變賣的錢不知去向。與此同時石三金被縣檢察院送進看守所。以涉嫌貪污和挪用公款對石三金批准逮捕。

石三金被逮捕后,始終不承認自己有貪污和挪用公款行為,看守所的人就刑訊逼供,致使石三金雙腿殘廢,病情嚴重。縣法院經過調查認為石三金無罪再次被釋放。一個月後南山縣法院以貪污罪判處石三金有期徒刑七年,石三金不服判決,提出上訴。在上訴期間,石三金的病情急劇惡化,雙腿失去知覺,完全喪失生活自理能力,據法醫說石三金的雙腿已無治癒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經過看守所再三請示,石三金終於獲得保外就醫,現在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

王步凡聽完顏紫雨的彙報,鼻子一陣陣地發癢,他憤怒地說:「貪官污吏,誤國害民,不懲處不足以平民憤。我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聽校長講過一段話,他說根治腐敗就得從嚴厲打擊腐敗分子,加強黨內監督和群眾輿論監督做起。各級領導幹部特別是高中級幹部要牢記黨的宗旨,全心全意地為人民群眾服務。試問文史達的行為是愛民還是害民?我看他不配做一個共產黨人,倒像個惡霸土匪,對於南山縣這個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牽涉到什麼人就處理什麼人,決不姑息遷就!難怪南山縣的群眾要進京告狀,人家的問題在南山縣解決不了,到天野也解決不了,不讓人家到北京去,能把石三金那些人冤死不成?」

林濤繁也說:「我在中央黨校學習時校長就維護司法公正、促進依法治國、堅持執法為民、防止司法腐敗也講過話。現在想來,在地方上還確實存在司法不公、司法腐敗的現象,像南山縣的公檢法幾個部門做的事情就很典型,難道司法部門成了縣委書記和縣長手中的工具?想怎麼着就怎麼着,這還了得?我看這三家的主要負責人也是有問題的,應該對他們嚴厲查處。」

文史遠現在應該是天野的第二把手,他本應對南山縣的問題也表個態,但他紿終沒有說一句話,似乎南山的事他毫不關心,文史達與他毫無關係。

在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王步凡給顏紫雨下達了命令,讓她負責查處北遠縣縣委書記文史達、南山縣縣長賈正己、市財政局局長王夕多、北遠縣副縣長葉慕天和民營企業家李爽的經濟問題,並協助省紀委查處政協副主席兼發展銀行行長賈正明的經濟問題。此前王步凡已經給公安局長向天歌下達了命令讓他立即拘捕王夕多。當王步凡講完開好兩會的有關事情,趙謙理進來向王步凡請示,王步凡說讓向天歌和嚴明到會議室里向市領導直接彙報。趙謙理出去時間不長,向天歌和嚴明一臉灰暗地進來了。向天歌來不及坐下,擦著汗水說:「王書記,我們遲到了一步,王夕多在他家的衛生間里割腕自殺了,當我們發現他時已經停止了呼吸。」

顏紫雨驚問:「是誰走漏了消息,他得到消息的時間竟然比我們還早。」

王步凡想到了劉遠超,但他嘴上沒有說。因為喬織虹、李爽、賈正明和賈正己已經失去人身自由,他們不可能給王夕多通風報信,那麼通風報信的人只能是劉遠超。他相信天野市知道喬織虹出事的幾個領導不會給王夕多通風報信。其實王夕多的死並不會給喬織虹減輕什麼罪過,也許王夕多與劉遠超之間也有經濟關係。原來喬織虹力主撤換王夕多,後來王夕多上下一走動竟然又成喬織虹身邊的紅人了,只要王夕多是喬織虹的朋友,就不可能與劉超遠沒有牽連。

嚴明此時也說話了,「在王夕多家中搜出現金一百多萬元,搜出存摺四個共計二百多萬元,僅從目前的情況看,王夕多已經貪污受賄三百多萬元了,隨着調查的深入,數目可能還會增大。」

向天歌和嚴明的彙報又一次讓天野市的領導們大吃一驚。

離兩會的召開只有兩天時間了,突然從市公安局那邊傳來消息,葉慕月與文史遠在西郊湖幽會時,他們的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蒙面女子,那個女子給葉慕月的臉上潑了硫酸,葉慕月面部燒傷面積達百分之六十,正在天野醫院治療,有人懷疑作案人是魏酬情,公安局傳訊她,她死不承認是自己作的案。文史遠怕把事情鬧大不好收場,就給向天歌打了電話,說他能證實魏酬情沒有作案的可能,因為在政府工作報告中要寫進嚴剎浮誇風這一條,他那天派魏酬情到北遠縣去搞調查研究去了,並要求立即放人。

向天歌把文史遠打招呼的事通過電話彙報給王步凡,並請示王步凡此事應該怎麼處理。

王步凡在電話上說道:「向局長,怎麼處理這是你們公安局的事情,我不會表什麼態,我相信你會依法辦事的,但一定要重視證據。我覺得不能馬上放魏酬情出來,在沒有落實清楚之前她跑了怎麼辦?」

兩會召開的前一天,在天野市民中就傳開了,說文史遠同時擁有兩個情婦,因兩個情婦爭風吃醋,其中一個給另一個臉上潑了硫酸,潑硫酸的魏酬情已經招供,公安局準備讓檢察院起訴她的傷害罪。這個消息對文史遠來說實在是太不利了,市長選舉在即,他出了這樣的醜聞,肯定對他出任天野市的市長不利。各縣區的代表們已經進駐天道賓館,私下裏都在議論文史遠的風流韻事。

王步凡正準備給向天吟打電話讓他招集各代表團的團長,突然接到省委副書記呼延雷的電話,說天野市公安局搞刑訊逼供,魏酬情明明是無辜的,現在卻被屈打成招,定了故意傷害罪,讓他務必親自過問一下,甚至說他還等著要個明確的結果。

接了呼延雷的電話,王步凡越來越覺得這其中有鬼了,如果不是文史遠怕影響不好,給呼延雷打了電話讓他出面干涉,一個堂堂的省委副書記怎麼會過問這樣的小事。看來呼延雷是要死保文史遠的。這樣一來林濤繁出任市長的難度就增大了。根據有關規定只要有十五名以上代表推舉某個同志為市長候選人,他就有資格與組織上欽定的候選人一起競選,但必須報經上級組織部門批准。那麼即使有人推舉林濤繁為市長候選人,省委會不會批准?如果呼延雷出面橫加干涉怎麼辦?當然,王步凡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去落實呼延雷的指示,他只好給向天吟打了電話,讓他出面與代表團團長們談話,至於他怎麼談是他的事,也許他會真戲假演,那樣正合王步凡的心意。他給向天歌打了個電話,讓他到天道賓館來接他,說有要緊的事情。

向天歌接了王步凡的電話,幾分鐘后就趕到天道賓館。王步凡上了向天歌的車說:「走,去看魏酬情去,呼延書記打來電話說你們搞刑訊逼供,屈打成招,有這事沒有?」

向天歌一臉愕然,他並不知道下邊人是否刑訊逼供,就說:「不會有這事吧?怎麼一個魏酬情還驚動了省委副書記?我看葉慕月被毀容這個事情十有八九是魏酬情乾的,你想啊,她為了跟文史遠結婚,把牛荃告進去了,還判了十二年徒刑,現在文史遠又要跟葉慕月結婚,她能不恨?最起碼她有作案的動機和嫌疑,葉慕月也一口咬定她那天晚上把魏酬情認得很准。」

小車駛出天道賓館后,王步凡說:「事情都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現在葉慕月成了個大疤臉,文史遠還能再要她?再說這個事情一旦鬧大了,對文史遠肯定不利,他現在必須保護魏酬情,只有這樣才能息事寧人,不然魏酬情一旦翻臉,把他們之間的醜事抖落出來,文史遠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僅作風敗壞這一條,代表們還能選他當市長?這個事情只怕咱們得聽省委副書記的招呼啊。」

向天歌很氣憤地說:「這位副書記管得也太寬了吧。」說完這話,小車已經進了天野看守所。王步凡和向天歌直接進了女所長的辦公室,正好所長在值班,向天歌對所長說:「你去把魏酬情叫來,王書記要見她。」

所長急忙與王步凡握了手,說:「我這就去提她。」

所長出去后,王步凡並沒有坐,他環視一下所長的辦公室,裝修得很講究,牆上還掛着《所長工作守則》,最別緻的是她的座椅,上邊的墊子是人工刺繡的,墊子上綉了個國徽圖案。王步凡看見這個墊子就笑了,「天歌,這國徽怎麼能坐在屁股下呢?」

向天歌搖著頭說:「這個女人就是這種素質,我批評過她,她還強詞奪理說『把父母賜給的血肉之軀置於最神聖的國徽之上,時時刻刻記住自己是一名人民警察,公正執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

王步凡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這時聽見清脆的高跟鞋聲由遠而近,王步凡知道是女所長返回了,就不再議論她。此刻一個穿着犯人衣服,蓬頭垢面的女人出現在王步凡的面前,他幾乎認不出是魏酬情。當魏酬情認出王步凡時突然跪在地上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王書記,你要為我做主啊,他們搞刑訊逼供,我受不了折磨只好認了,可我是冤枉的啊,我沒有傷害葉慕月。你看這,你再看這,都是他們打的。」魏酬情說着把袖子挽起來,幾個地方流着血,褲子拉起來后,腳上也流着血。

女所長聽魏酬情這麼一說,立即發怒了,「魏酬情,你還是人不是人?你胳膊上的傷是自己用嘴啃的,腿上的傷是自己踢的,你怎麼能血口噴人呢?誰打你了?你把人指出來!」

「我沒有血口噴人,這傷就是你們的民警打的,還人民警察呢,我看你們是一群國民黨的警察,是土匪!」魏酬情這時候不哭了,用髒兮兮的手擦著臉上的淚水。

女所長氣得臉色發白,又要說什麼,王步凡止住她,然後問魏酬情:「魏酬情,既然你說自己是無辜的,怎麼就承認了葉慕月被毀容是自己乾的?」

魏酬情一時回答不上來。

女所長很憤怒地說:「王書記,你別聽她胡說八道,剛進來時她情緒很低落,我看過審訊筆錄,這不,就是這一段。」女所長從抽屜里取出審訊筆錄讓王步凡看——

「魏酬情,你為什麼要對葉慕月毀容?」

「我恨這騷娘們,我恨文史遠,他們弄得我和丈夫離婚了,現在文史遠又不要我了,他們不讓我好好過日子,我也不讓他們好好過,讓文史遠的市長當不成,我讓葉慕月這個狐狸精變成醜八怪,要下地獄就一起下地獄吧。」

「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後果嗎?」

「我心中只有仇恨和對男人的失望。」

……

王步凡看完這段審訊筆錄,女所長說:「王書記,這是公安局審訊魏酬情筆錄的一部分,後來文史遠的秘書要求探望魏酬情,探望之後,她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還口口聲聲地大喊冤枉。」

王步凡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文史遠從中做了工作,在魏酬情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之火,她才開始翻供,可能葉慕月要變成一個犧牲品了。他擺擺手讓女所長把魏酬情帶下去。

魏酬情這時又裝瘋賣傻地跪在地上喊冤:「王書記,你是天野最廉潔、最公正的好乾部,就像青天包大人那樣,受人尊敬,被人愛戴,你一定要給我作主啊,我魏酬情確實是冤枉的。」

等王步凡再一次擺了手時,女所長才命令兩個看守把魏酬情帶下去了。

魏酬情被帶下去后,王步凡知道向天歌對文史遠的看法不好,就故意說:「天歌,既然文市長派秘書來看過魏酬情,剛才呼延書記也打電話過問這個事了,連呼延書記都說魏酬情是被屈打成招了,我還能說什麼?叫我看明天就放人吧,在沒有新的物證和人證的情況下就不要再逮捕魏酬情了,她的行為也可能是自誣,現在有新的希望了,翻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女所長說:「照王書記這樣說是公安局辦錯案了?」

王步凡笑道:「現在誰是誰非暫不爭論,就按照呼延書記的指示放人吧,等以後你們有確鑿證據的時候還可以再抓人嘛!」

……

王步凡回到天野賓館,剛好遇上樂思蜀,就想起井然和邊際他們幾個去北京的事,問:「思蜀,幾個老人去北京了吧?」

樂思蜀小聲說:「去了,那天我借用夏侯知的車,是我把邊際背上車的,又讓樂樂開車送他們進京,他們可能是去找你岳父的同學,說不定是進京反映問題去了。」

聽了樂思蜀的話,王步凡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岳秀山、成大業、邊際和井然肯定是進京反映河東省存在的問題。這時溫優蘭悄悄來到王步凡的身邊說:「王書記,東方霞現在也在我家了,她們說想見見您然後要到南方去。」

王步凡思考了一陣子,覺得喬織虹的被抓,和河東省將來的大地震可能都會與這兩個女子有關係,他覺得這時見她們有些不妥,一旦讓人知道,會說喬織虹出事是王步凡一手導演的,還是不見為好。因此對樂思蜀說:「思蜀,你今天晚上就借輛車把東方姐妹送到南方去吧,不要再留她們在天野了,她們自身很危險,留下來對天野也不利,還是趕快送她們離開為好。就說我這也是為了保護她們。」又對溫優蘭說:「優蘭,請你轉告東方姐妹,我祝願她們今後生活幸福,她們的事迹我和許多正直的人都會記在心中的,但是也只能記在心中。」

溫優蘭和樂思蜀都點了點頭,然後離開了。王步凡就又想起東方姐妹,她們確實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但由於她們的做法是很特殊的一種,註定她們成不了反腐敗的英雄。

王步凡進了房間,王宜帆跟着進來了,說東方霞現在下落不明,莫妙琴又調到省里了,得道山開發辦公室已經無人主持日常工作,為了使工作不受損失,問是否再派個新人去。

王步凡考慮再三沒有合適的人選,就問:「宜帆,你覺得派誰去比較合適呢?」

王宜帆考慮了一陣子說:「你看這樣行不行,范士林現在只是個市長助理,也沒有分什麼具體工作,是不是讓他兼個主任,把得道山開發辦這副擔子挑起來。」

王步凡想了想說:「這樣也好,最近沒有時間開常委會研究人事問題,包括縣裏的領導也沒有配齊,讓他先工作,以後再下文件。只是我對他的能力有些懷疑。」

王宜帆點了點頭又說:「我也是這麼看待的,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哦,對了,林濤繁同志在代表團會議上講了關於天野經濟的發展問題很有指導意義,引起代表們的共鳴,都說他如果當了市長要比文史遠強一百倍,我看他在縣區代表心目中的威信很高,只怕這次市長選舉非他莫屬。」

王步凡沒說什麼,只說了一句:「聽天由命吧!」

47天野市要召開人代會了,按照以往的慣例,王步凡和向天吟邀請天野市各民主黨派和文藝界的人士召開座談會,就這次人代會和政府領導人徵求大家的意見,儘管誰都知道這只是走走形式,但必要的形式還是要走的,少了這些形式就似乎不民主了。座談會召開時市委主要領導都來了。

原來民營企業的第一把交椅是李爽坐着的,自從他與喬織虹到澳門賭博被抓后就沒有在天野露過臉,李直和呼延霞把李爽和李平穩的位置調換了一下,李平穩到天野來,任直爽誠信公司的總經理。因此李平穩在年齡上不佔優勢。夏侯知現在又是國民黨黨員,以民主黨派的身份被邀請。王步凡的老師李知書雖然戶籍在天野,卻經常在北京居住。因為開會才從北京回到天野。他現在是民盟成員,當然也得請他到場,另一個是聞過喜,他是九三學社的成員,新近提拔了《天野日報》的副主編,也在邀請之列。

在座談會上,夏侯知大談天野經濟的發展和開發得道山的重大意義,最後才扯到正題上,表示對上級和市委確定的人選很滿意。

王步凡知道夏侯知只提得道山的開發而不提「石榴工程」,實際上是給他臉上貼金,因為得道山的開發是王步凡提出來的,而「石榴工程」是雷佑胤和暴平軍他們搞的。聞過喜接了夏侯知的話茬,認為「石榴工程」就是勞民傷財的花架子工程。王步凡不想否認別人,就沒有表態。

李知書說的話就沒有什麼具體針對性,「市委確定的幾套班子,年富力強,很有開拓進取精神,特別是在人大常委中,各個黨派的人士都照顧到了,比如夏侯知和聞過喜是政協常委,我這個老朽是人大常委,我們還有什麼說的呢,中國的體制是在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制,我們只有好好乾,才能不辜負人民的重託和共產黨的信任。」

文史遠這時說:「李常委的書法可是一字值千金哩,啥時候給小文寫一幅吧?」

「內容我已經想好了,『有容乃大,無欲則剛。』我寫幅字是很容易的,不過要等文市長干出成績之後我再專門給文市長送去。」

文史遠聽了李知書的話臉色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好像李知書是在側擊他,卻仍表現出很愉悅的表情,「我一定不負李常委的厚望,干出一番成績,報答黨和人民。」

夏侯知也湊熱鬧,「李常委什麼時候也得給我寫一幅字。」

「你的我想只能寫『慈善為本』了,你們沾了政策的光,發了改革開放的財,可不能為富不仁啊。」

夏侯知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聽了李知書的話沒有臉紅,反而大笑起來。

聞過喜望着文史遠說:「我認為市長應該競選,就像工程應該競標一樣,如果只有一個人在那裏唱獨角戲,往往體現不出民主性。不知文市長的競選口號是什麼?」

文史遠想了想說:「我就借用別人的話吧,人民選我當市長,我當市長為人民。」

「那麼你的施政方略是什麼呢?」聞過喜望着文史遠讓他回答,文史遠憋得臉色通紅,最後以官腔官調回應聞過喜,聞過喜有些失望,望着李知書說:「李常委什麼時候給我也寫一幅字呢?」

李知書說:「小聞的我也想好了,內容要麼是『納言敏行』,要麼是『疾風勁草』其實我的書法不如步凡同志的。」

王步凡急忙擺手說:「豈敢,豈敢,在老師面前我永遠都是學生。」

李知書這麼一說,大家都又向王步凡討要書法作品,王步凡只好說等開過會之後每人給寫一幅。

林濤繁一直沒有說話,剛才文史遠回答不了聞過喜的問話,他臉上就表現出了譏笑,但文史遠是組織上欽定的候選人,這樣他就佔了絕對的優勢,如果有人想與他抗衡,就要披上違背組織原則的惡名,弄不好還會使自己陷於被動。儘管這樣,從文史遠被定為代理市長的那天起,林濤繁的心理上就不平衡,總想與文史遠比個高低,但是這個想法他沒有對任何人說,現在大家都向李知書討要書法作品,他也只好湊個熱鬧,「李常委什麼時候給我也寫幅。」

「你林書記的內容我也想好了,就寫『大器晚成』或者『金子總要發光』這樣的字。」李知書的話讓文史遠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知這笑聲是什麼意思,見沒人附和文史遠才止住了笑聲。座談會就在文史遠陰陽怪調的笑聲里結束了。

二〇〇三年三月十八日,天野市人大會議在天道賓館召開。按照慣例市領導和各代表團的團長,在人代會召開前,要召開人代會的預備會議,預備會議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採用舉手錶決的方式通過大會主席團成員名單。那次會議因為王步凡去執行省委副書記呼延雷的命令,沒有參加。會上人大主任向天吟作了《天野市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工作報告》。在報告中他回顧了二〇〇二年度的主要工作,在談到工作中存在的不足時,他用「天野歷史上最灰暗的一年,時局最動蕩不安的一年」這些話來概括,在代表們中間引起了巨大反響。市長是等額選舉,副市長是差額選舉,現任的副市長除上屆被選上的一名副市長外,其他七名都是組織上任命的,必要的形式走一下,因此把組織上已經考察過的范士林定為差額那個名額,這樣範士林也被選為主席團成員。

預備會議結束后,緊接着是召開主席團成員第一次會議,王步凡和林濤繁都是主席團成員。在這次會議上范士林的舉動讓文史遠很吃驚,他坐在向天吟的後邊,頻頻與向天吟交頭接耳地說着什麼,說話的內容文史遠一句也沒有聽到,而向天吟不時地點頭,似乎所說的事情還非常重要。

人代會正式召開那天是文史遠作政府工作報告的,報告分為三部分:一、一年來工作回顧與總結;二、二〇〇三年的主要工作任務;三、加強政府自身建設,推動天野經濟發展。他的報告很長,整整佔去了上午的所有時間,作完報告已經該吃午飯了。

下午是安排代表分組討論文史遠所作的報告。人代會是按行政區劃分成若干代表團的,王步凡是東城區選出的代表,要參加東城區的代表團的討論。在討論會上東城區委書記是這個代表團的團長,他率先發言,發言的內容照例是歌功頌德的那套空話,說着說着就變成了對文史遠的讚美之詞。王步凡是代理市委書記,因為身份特殊,他可以到各代表團去轉悠,因此就離開東城區代表團,來到西城區代表團的討論會場,一進門就聽見劉暢在炮轟文史遠:「我很贊成向主任的話,二〇〇二年確實是天野歷史上最灰暗的一年,先是歐陽頌同志落選,后是雷佑胤和暴平軍等貪污腐敗分子被抓出來,再後來就出現了天野影視城的大爆炸,死亡二百九十八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令人觸目驚心。最讓人想不通的就是文史遠同志為什麼要出面給鄭清源說情,並且給他弄了個保外就醫?我看其中就有貓膩。」然後劉暢話鋒一轉說:「前邊發生的事情要說與文史遠同志有牽連,他只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那麼後來發生的事情就不能不說文史遠同志自身有問題了,當他老婆有病還沒有死的時候就與魏酬情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等文史遠同志的愛人一死,魏酬情為了達到與文史遠結婚的目的,不惜告發自己的丈夫,把牛荃送進了監獄。可是文史遠同志這時已經又有新歡了,那就是前段時間被毀容的葉慕月。最讓人痛心的是,二〇〇二年天野是河東省上訪案最多的一個市,而群眾上訪的原因也與文史遠同志有直接關係。一是縱容弟弟文史達在南山縣胡作非為,迫害民營企業家石三金,致使石三金下肢癱瘓至今仍卧床不起。二是支持同學葉慕天在北遠縣搞虛假形象工程,而這種背離為人民服務宗旨的做法導致了嚴重的後果,群眾能不上訪嗎?不知文史遠同志吃喝玩樂的時候,是否想到過有人在哭泣?是否想到過有人在罵娘?是否想到過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背離了共產黨員廉潔奉公的宗旨?」劉暢一連用了三個反問句,然後情緒激昂地說道:「我是人大代表,代表着人民群眾的權利,我有義務把天野官場存在的問題說出來,有權利對政府工作提出批評,我們黨歷來是提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嘛,我就是希望文史遠同志不管當選市長與否,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人民的代理市長,不要忘了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如果我有話不說,採用明哲保身的方法的話,我認為有愧於人民,是一個失職的人大代表。」

王步凡身為代理市委書記,不得不先強調組織原則問題,然後說:「當然啦,人代會要充分發揮民主性,讓代表們暢所欲言。不過我可有言在先,任何一位同志發表意見都可以,提出建議也可以,這是你們的權利,但你必須對自己的言行負責。」

「我敢說,就敢於負責。王書記我還有話要說呢!」劉暢說。

「那你就接着說吧。」

劉暢環視一下在座的人說:「同是市委領導,王書記的官品人品和工作作風我就不說了,林書記與文史遠同志相比就很容易發現誰優誰劣,林濤繁同志一年四季在農村跑,機關幹部笑他是泥腿子,而人民群眾都說他是知心人,這是區別之一。林濤繁同志的辦公室里至今除了舊沙發和辦公桌之外別無他物,而文史遠同志的辦公室是何等的氣派?裝修花了二十萬,光擺放的各種盆景和花草就值幾萬,誰廉潔誰腐化,這是區別之二。林濤繁同志的愛人,至今還是西城區一所中學的教師,因為工作成績出色,幾次被定為副校長人選都被林濤繁同志否決了,而咱們的文史遠同志呢?連情人的哥哥葉慕天都提拔了副縣長,並且還是在群眾的告狀聲中提拔的,誰公正?誰自私?這是區別之三。文史遠同志桃花源里有別墅,市政府那邊有住房,據說省城還有一套房子。而我們的林濤繁同志至今還在學校里住,他們的住房面積也只有八十多平方米,市委給林濤繁同志分了住房他卻讓給老同志向天吟了。誰清正?誰自私?這是區別之四……」

「打住!打住!劉暢同志,這是開人大會,不是開聲討會,說話要講究用詞,不能隨心所欲。文史遠同志畢竟是組織上欽定的市長候選人!」王步凡不得不提醒了一下劉暢,然後離開會場,到其他地方去。他認為自己再聽下去,就有合謀算計文史遠的嫌疑了。

王步凡一走,代表們更是一個個說文史遠如何如何地生活腐化,說林濤繁如何如何清正廉潔,把討論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討論會是有會務人員作記錄的,按會議要求各個代表的發言記錄要上交會議秘書組整理后以簡報的形式發到各位代表手中令其參考。會務人員把記錄整理好后,代表團團長劉暢又看了一遍,認為還滿意,就簽上自己的名,讓會務人員及時上報。她這時心裏覺得很痛快,也覺得代表們看她的眼神與往日不同,好像在那一雙雙眼睛背後都藏着敬佩和神密。

討論會結束時該吃飯了,王步凡和文史遠、劉再娜坐在一起。吃飯的地方在天道賓館的用餐大廳里,擺了二十多張桌子。以往開會代表們坐單間,這次為了營造團結和協的氣氛,王步凡與向天吟商量后,決定與代表們在一起吃飯。今天晚上文史遠有些蔫,可能劉暢在討論會上向他開炮的事他已經知道了。飯前墨海告訴王步凡其他幾個代表團在會上都批評文史遠了,難怪文史遠今晚的情緒這麼不好。而林濤繁的情緒有些興奮,舉著酒杯到處敬酒,每逢有人向他敬酒,他都來者不拒。王步凡知道林濤繁的酒量很大,在機關幹部中號稱「林二斤」,但他平時不怎麼喝酒。等他來到王步凡坐的這一桌敬酒時,文史遠舉起高腳杯在與兩隻杯子碰撞的那一刻,不陰不陽地說:「祝賀你林書記。」

林濤繁故作愕然地反問:「文市長,這次人代會是選你當市長的會議,本該我祝賀你,你怎麼祝賀起我來了,本末倒置了吧?王書記,是不是該罰文市長一杯?」

「這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可不當這個裁判。林書記你就坐在這裏吧,我也該去和代表們見見面了。」王步凡說罷拿了自己的高腳杯到其他桌子上去敬酒。敬完酒與李知書坐在一起說話。文史遠也是很有酒量的人,加上心中有氣,就把林濤繁的敬酒視為挑戰了,立即和林濤繁叫起板來,兩個人用大杯在比酒量,其實是在暗中較量,較量的結果是文史遠醉了,而林濤繁還很清醒。

會議期間王步凡仍住在貴賓樓。等王步凡來到房間時,房間里的燈亮了,茶水也泡好了。

這時林濤繁愁眉苦臉地進來了,不及坐下就說:「王書記,看來這次要弄假成真了,我已經得到消息,劉暢聯絡了一百多名代表要推舉我為正市長候選人,與文史遠競選。另外也有幾十名代表推舉劉暢為副市長候選人。大會總共只有四百九十五名代表,有人預計會有四百名代表投我的票,你說這事組織上能通過嗎?我真有些擔心。現在打退堂鼓吧,心猶不甘,不打退堂鼓吧,真怕弄成雷佑胤第二。」

王步凡覺得此時應該給林濤繁鼓鼓勁兒,就說:「林濤繁同志,政聲和業績對於一個參與競選的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你怎麼能拿自己和雷佑胤比呢,雷佑胤政聲不好,又沒有什麼政績,盡幹些不得人心的事,而你就不同了,在下邊你是老百姓公認的好乾部,在上邊省委認為你是個有能力的幹部,就拿你寫文章這件事來說吧……啊馬書記很賞識你哩。」

不待王步凡說完,林濤繁說:「現在誰去重視一個筆杆子呢?你可別把政治遊戲當真。」

「非也。你寫的《對一把手腐敗和黨政領導體制的思考》那樣的文章文史遠能寫出來嗎?你可不要小看那幾篇文章,影響大著哩,我在中央黨校學習時,提起林濤繁的名字無人不知,那天去見省委馬書記時,連他都誇你是個人才呢,我想馬書記是否認為中央黨校的領導已經發現你這個人才了?」

「真的!馬書記真的知道我寫文章的事?」

「不光知道,還讀過你的文章,說《對一把手腐敗和黨政領導體制的思考》這篇文章很好,說你這個同志很有思想,很有見地,可惜讓他發現得太晚了。」

林濤繁點點頭,「有馬書記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林濤繁臉上的愁雲已全部消散了。又望着王步凡說:「感謝王書記的提醒!」

王步凡這時又說話了,「老林,你要被選上市長,人大主任那裏也是一關啊,在沒有接到人大代表正式提名之前,這些都只能做為道聽途說的馬路消息,我去找向主任不合適,你應該主動去找他,把你聽到的消息告訴他,看他是個什麼態度。你要弄清一點,要想當市長,就必須得到向天吟同志的支持。只要他支持你,你就有希望了。」

林濤繁點了點頭說:「我現在就去找向主任。」說罷離開了。

林濤繁走後,各代表團的團長不時到王步凡這裏彙報情況,王步凡既沒有表示支持林濤繁,也沒有表示支持文史遠。只有與個別關係特別好的談話時流露出支持林濤繁的意思。久在官場混跡的人,哪一個也不是傻子,最近文史遠又出了一系列醜聞,誰都能猜出來,這次文史遠的市長只怕當得不會很順利。

夜深了,王步凡沒有回家裏去,而是在貴賓樓住下了。躺下后,他輾轉反側睡不着,對於天野出現的新情況他也吃不準該怎麼辦。馬風疾有過暗示,呼延雷也在電話上強調過組織原則,那麼他究竟應該聽誰的?最後他選擇了馬風疾。他也想好了,如果將來呼延雷在河東主政,他可能要為林濤繁競選市長的事付出代價,一旦到了那一步,他也有恨無悔。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聞過喜打來的,說是他寫了一篇《假如我當市長》的文章要在明天見報,主編怕擔責任,讓請示一下王書記。王步凡深思了一會兒說:「小聞,我們不是強調言論自由嗎,只要你的文章中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我看可以發表吧?你讓宣傳部部長李光源把一下關,有什麼不妥他會向我彙報的。」聞過喜沒有再說什麼,只與王步凡說了再見。

第二天,人代會代表團正式收到一百多名代表聯名推薦林濤繁為正市長候選人和劉暢為副市長候選人的動議時,向天吟眉頭皺起來了,王步凡在心中暗笑了,文史遠有些懵了。更讓文史遠頭疼的是《天野日報》上登了篇聞過喜的文章,《假如我當市長》。

……

如果人民選我為市長,我將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在我的任期內,不搞花架子工程,杜絕以下不良現象:通過企業違法貸款炒賣地皮,向企業推銷物資吃回扣,把工程承包給不具備施工條件的工程隊而搞出豆腐渣工程……我將和人民群眾一道監督班子內部所有成員,不允許一個領導幹部以權謀私,貪污受賄,公款旅遊,大吃大喝,更不允許一個公務員在市委領一份工資,再在其他單位領一份工資,然後去包養情婦,敗壞人民政府在人民群眾中的形象……

如果人民群眾選我為市長,我將不愧於人民市長的稱號。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上狠下功夫,全面加強基礎建設措施,不斷改善經濟發展環境,讓全市上下團結一致,使幹事創業的積極性空前高漲,把各方面的積極性和創造性調動好,引導好,發揮好,力爭使天野的經濟發展得更快一些,更好一些。不光自己要撲下身子抓工作,也會帶動身邊的人,求真務實,不尚空談,不讓人們說我只務虛不務實。……

如果人民選我當市長,我將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從我做起,做個好官,與腐敗現象展開殊死的鬥爭,使政府班子內不出現像暴平軍那樣的坑國害民的腐敗分子。我會與我的同仁一道樹立科學的發展觀和正確的政績觀,不搞虛假誤民工程,不搞勞民傷財的害民工程,牢固樹立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發展觀,既要重視經濟建設,又要注意社會進步,既要注重城市建設,又要注重農村發展,既要注重近期發展,更要注重長遠發展……,充分了解民情,尊重民意,努力使人民群眾得到更多的實惠,讓政府工作經得起實際考核,經得起歷史和群眾的檢驗,不讓人們說我是花架子市長……

如果人民選我為市長,我將力爭做個廉吏。我會不斷完善人才市場網絡體系,大力推進人才市場信息化建設,加強勞務輸出和人才交流,使近年來畢業的大中專畢業生盡顯其才,都有崗位,都有施展才華、奉獻社會的機遇,進一步消除人才流通中的城鄉、區域、部門、行業、身份、所有制限制……加大對人才市場的監管力度,清理和取締非法人才吸納現象,嚴肅查處偽造檔案、虛假招聘、亂收費等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為,不讓人們說我是「官老爺」。……

如果人民選我為市長,我將做好火車頭。像林濤繁書記那樣,撲下身子深入基層,帶領天野人民在改革的大潮中乘勢而上,加倍努力,在繼續保持國民經濟快速增長的同時,切實加大投資力度,全面推進建設項目,確保二〇〇二年至二〇〇三年的主要目標是:生產總值增長百分之十一以上;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長百分之三十以上;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長百分之十以上;農民人均純收入增長百分之六以上;城市登記失業率控制在百分之四以內;人口自然增長率控制在百分之七以內。讓人民群眾說我是個帶頭人,而不讓他們說我是個庸官。……

如果人民選我為市長,我將在天野市推進民主進程,承諾讓人民當家作主。也許人民群眾會認為我這只是一句漂亮話,但我深刻認識到自己的角色定位:在市民面前,市長不是官老爺,而是服務者,既然是服務者,就不能僅僅承諾在口頭上,而是要把政府職能向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型轉變。公僕這個詞語誰都不生疏,而真正做到當人民公僕,與群眾心連心的市長有幾個?但我承諾:人民選我當市長,我為人民做公僕!也有人說,少說漂亮話乃藏拙之一道,但我不想藏拙,是金子我就要發光,是黃銅我就發熱,願與八百萬天野人民共同建設新天野,不讓老百姓說我是靠走上層路線爬上去的庸才,也不讓老百姓說我是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

……

聞過喜的這篇文章有明顯的針對性,矛頭直指文史遠,因為天野人現在已經給文史遠起了個綽號叫「花花公子」。文章一見報立即引起了廣大代表的密切關注,雖然這也是官樣文章的一種,但是文中很多話是針對文史遠的所作所為而發的感慨。於是代表們都私下議論:聞過喜肯定當不了市長,如果林濤繁當了市長,肯定要比花花公子文史遠好。

聞過喜在《天野日報》上發表了那篇文章,讓文史遠在憤恨謾罵之餘又坐不住了,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讓呼延雷採取組織行動,要麼遏制林濤繁對與市長競選,要麼把林濤繁調離天野市,讓他在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順利當選市長。於是文史遠下午向主席團請了假來省城拜見呼延雷,可惜省委正在省委招待所開民主生活會,馬風疾讓大家都關了手機,因此一個下午,文史遠也沒有見着呼延雷,只有到晚上再去呼延雷的家裏見他。

在文史遠往省城之前,王步凡已經於午飯後主動來找向天吟。向天吟自從當上人大主任之後,也搬到老地委的舊式房子裏居住,他與王步凡不住一排,住的是李直原先的房子。李直自從不當人大主任之後,看着別人不順眼,別人看他就更不順眼,於是他搬到桃花源去住了,一般情況下都是深居簡出,不多露面。

王步凡按響向天吟家的門鈴,是向天吟的夫人開的門,見了王步凡急忙邀進客廳去倒水,但她並不認識王步凡,只是住在一個大院子裏覺得有些面熟。

進了向天吟的客廳,王步凡發現他的傢具並不豪華,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傢具,不過與客廳的裝修顏色很一致,都是古樸滄桑的樣子,看着那些古樸的裝飾品也顯得很有情調,長沙發后的那面牆上掛着一幅很大的山水畫,是當代名家之作,兩邊的對聯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也是當代名家書寫的。

向夫人倒了水,放在王步凡面前說:「老向有午休的習慣,一年四季都午休,哪怕休息十分鐘也得休息,他說中午不休息,下午半天都沒精打采。在賓館他怕別人打擾就回來了,我這就去叫他!」

王步凡急忙止住說:「別叫,別叫,讓向主任休息一會兒,他這幾天為大會的事兒太累了,我也沒有什麼急事,只是向他彙報彙報工作,就等他起床后再說吧。」

向天吟的老婆屬於地道的農村婦女,沒有什麼見識,是後來才從農村搬進城市居住的,她很熱情,小聲問王步凡抽煙不抽,王步凡說自己有。

向夫人又問:「看你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你,記不起來了。對,咱們是不是住在一個大院裏?」

王步凡笑着點點頭。

向夫人又說:「對了,老向愛看新聞,我覺得你和新聞上一個人長得很像,但不知那個人叫啥,好像還是個當官的。」

王步凡仍笑笑沒有說話。

向夫人又說:「你猜猜我怎麼能讓你進來?因為你沒帶東西。老向交代過我,凡是拿東西的都是壞人,不拿東西的都是好人,因此我才讓你進來。前幾天還鬧了笑話,老向的侄子來找他。多年不見了,我也沒認出來,他侄子背了半袋子小米,我硬是沒讓進門。你說這孩子也老實,他也沒有先叫嬸嬸,也沒有說他是誰,就坐在我家門前哭,哭我也不讓他進,還是老向回來了問清楚了情況,還把我訓了一頓,說我死辦(搬)架(教)條。」說到這裏向夫人自己大笑起來,笑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捂住了嘴,就這還是把向天吟給驚醒了。他在裏邊吼道:「老太婆,你還叫人休息不叫了,跟誰在說話那麼開心?啊?」

「是和咱住一個院的。」

王步凡急忙說:「向主任,是我,王步凡。」

向天吟穿着睡衣從卧室里急忙出來,先與王步凡握了手,又訓起老婆來:「我說你這個木頭腦袋啥時候能變得聰明起來,這是市委的王書記,你怎麼不叫我呢?真是個糊塗蛋。」

「這不怪嫂子,是我不讓叫。」

向夫人憨厚地笑着說:「他不說我哪知道他是王書記?對了,你就是電視上經常講話的那個人。」

向天吟虎著臉說:「去吧,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那我出去找人打麻將了。」向夫人說罷,又轉回身說:「老向,我口袋裏只乘下兩塊錢了,你口袋裏有錢再給我掏十元。」

向天吟不耐煩地去口袋裏掏錢,掏出來后儘是五十和一百的鈔票。王步凡趕緊從自己口袋掏出十塊錢說:「我這裏有十塊的。」

向夫人接住錢說:「你們家住哪裏,改天我還給你。」

向天吟擺擺手說:「你快走吧,還給我就行了。」等向夫人一出門,向天吟自己先笑了,「步凡,你嫂子挺有意思吧?說她傻吧她也不傻,可她就是憨厚得讓你想罵,讓你想笑,有時還讓你覺得她挺可愛。」

王步凡知道向天吟是在自嘲,就趕緊說:「嫂子絕對是個賢妻良母。」

「這你算真說對了,我當年也曾想過不要她,可就是念在她對我父母特別好,天歌比我整整小二十歲,我母親二十二歲生我,四十二歲生天歌,生下來后我母親沒有奶水,正好我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了,天歌是吃他嫂子的奶水長大的,就憑這個我沒有和她離婚。」

「咱們市裏要是評好鄉嫂,嫂子的得票率肯定很高。」

「唉,不說這些了,說正事吧,今天可是怠慢了,望書記大人海涵。」

「哪裏,哪裏,說句實在話,你向主任的官品和人品可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啊!」

「敗陣之將豈敢言勇,一個汽車廠使我葬送了一世英名啊。」

「這話不對,汽車廠是在經濟轉軌變型的大氣候中造成的,不是你向主任的錯啊,全國此類事甚多,誰能說當年的輝煌不是輝煌,只有今天的輝煌才是輝煌呢?改革開放固然成績顯著,那也是站在巨人肩上創造的奇迹,誰敢說中國今天的一切沒有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第一代革命家的功勞?不能這樣說吧。」

向天吟覺得王步凡這一番話特別入耳,就點了點頭。

王步凡又說:「我對向主任最敬佩的有三件事:第一件,天野汽車廠倒閉了,可是沒有一個工人罵你,這說明你確實是個好人、好官。第二件事,天野發生大爆炸那天晚上,你作為人大主任不到現場也沒有人跟你攀比,但你去了,並且以身作則,處變不驚地妥善安置死者。第三件事,工作上不徇私情,你沒有給任何人說過情,就連自己的親弟弟由副局長升為局長這件事情,你也從來沒有為他說過一句話。向主任,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共產黨人的高尚情操。」

向天吟長長地嘆了一聲,那一聲嘆得有些愴涼,有些讓人心酸。然而就王步凡總結他的三件事,他沒有表態,而是用深邃的目光去看那副對聯。

苟利國家生死以,

豈因禍福避趨之。

直到這時王步凡才覺得用城府太深去形容向天吟是不妥的,應該用情操高尚來形容也許地會更妥當些,他是一個很成熟的政治家,而不是一個合格的企業家。

向天吟這時開腔了,「王書記,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今天來也是為選舉的事吧?」

王步凡點了點頭。

「我準備和你一起去見馬風疾書記,我看文史遠確實不配當人民的市長,林濤繁同志我看行,咱們就再為民主進程貢獻點力量吧,天野人民被貪官庸官坑害得不輕了,是應該選出一位能為人民群眾辦事的好市長啊!」

王步凡這時不自覺地與向天吟握住了手,然後很激動地說:「代表們準備聯名推舉林濤繁為市長候選人與文史遠競爭,我想我們應該到省委去一趟,爭取主動,不能被動。」

向天吟笑着說:「『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咱們今天下午就去,討論會不參加了,讓代表們繼續討論吧。」

下午,王步凡是坐了向天吟的車去省城的,路上向天吟打馬風疾秘書小李的手機,小李說馬書記正在開民主生活會,要見面只能在六點半到七點半之間到馬書記家裏見,晚上八點,看樣子還要繼續開會。小李知道向天吟與馬風疾是同學,因此才這樣跟他說。

向天吟合了手機,往靠背上一靠,對身邊坐着的王步凡說:「六點半到他家中去。」然後又對司機說,「放段音樂輕鬆一下。」

音箱裏很快傳出歌聲: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向天吟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他是唱着革命歌曲去割草放牛,又是唱革命歌曲去上學和參加工作的,因此他有很強的革命歌曲情結,這些歌曲能勾起他許多的回憶,有三年自然災害徹骨痛心的飢餓,有高舉紅旗到北京去被毛主席接見的狂熱,有被打成走資派下鄉勞動的辛酸……這些回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時,像雨像霧又像風,像發生在前天和昨天,又像發生在很遙遠的古代,記憶卻總是那麼深刻,一情一景又是那麼清晰。正因為他的閱歷豐富,因此他才深沉;正因為他經歷的磨難多,他才修鍊得喜怒不形於色。他知道因為狂熱和挫折給人們帶來了災難和困惑,可是面對新形勢下的腐敗問題他又手足無措了,在天野市雷佑胤和暴平軍的貪污數目大得令他震驚,侯壽山的假公濟私和造成二百九十八人喪命讓他垂淚,文史遠的作風淫亂使他憤怒……但是經過這麼多年的磨鍊,他又是個輕易不「惹禍」的人,他只有靜觀其變。現在他認為是應該出擊的時候了,他才主動拉上王步凡去見馬風疾,如果不是有一個老共產黨員的責任心,有一個老幹部的使命感,他仍然不會這麼做。不管誰當市委書記或市長,都不敢對他不恭,但是他容不得這些人對人民不恭,除非他沒有力量,只要他的力量所及,他就不會坐視不管。

小轎車行駛在去省城的高速公路上,車速很高,車窗外響起巨大的風聲,這風聲就像雷霆萬鈞之力,令向天吟心潮澎湃。他決心為維護民意與呼延雷所謂的「組織」抗爭一次,如果成功了,把林濤繁選為市長,如果失敗,他準備把全部責任承擔下來,然後自己辭職,以保護王步凡和林濤繁這樣的很有希望的年輕幹部,盡量不讓他們受到呼延雷的傷害。正是基於此,他這幾天一直在思考、思考,又不把他的內心世界敞開讓其他人看到,他是個不圖名利的人,因此在馬風疾要他出任天野市人大主任時,他推辭了。馬風疾知道向天吟的才能超過自己,要使天野的政局穩定下來,只有讓向天吟出山才行,最後向天吟幾乎是在馬風疾的求救聲中出任人大主任的,但是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是他求了馬風疾。對於這件事他對誰也沒有解釋過,默默地承受着別人的議論,把心思全部用在工作上。

當初王步凡對向天吟也是有過誤解的,而今天他再回過頭來思考向天吟這個人,就覺得他的形象很偉大,思想境界很高,心靈也很純潔。

48向天吟和王步凡在去省城的路上時,文史遠已經到省城了,等省委民主生活會休會吃飯的時候文史遠通過呼延書記的秘書把呼延書記約到濱海別墅區他的別墅里,向副書記彙報了天野市人大代表們要推舉林濤繁為市長候選人與他競爭的事,情緒顯得極其低落。

呼延雷聽罷文史遠的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停了一陣子,他才一反常態地批評道:「小文,你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會讓人民群眾失望嗎?在鄭清源保外就醫這件事上我責令天野市委不予深究,總算是壓下去了。你倒好,現在讓兩個女人爭風吃醋差點壞了大事,又得讓我出面給你捂蓋子。你想過這個事兒的後果沒有?那是生活作風敗壞的惡劣行為啊!你說你一個老爺們,遇事怎麼就提不起放不下呢?哎,讓我怎麼說你們啊,你們也讓我太失望了,讓老百姓太失望了。」

呼延雷對文史遠的態度出現這麼大的變化也是有原因的,省委這次民主生活會是中組部責令河東省委召開的,中組部還派了一名副部長到會旁聽,因為人大主任楊再成已經把馬風疾和呼延雷的問題反映到中組部,說馬風疾沒有開拓精神,不具備駕馭河東局勢的能力,說呼延雷有貪污腐敗行為,生活作風也糜爛至極。呼延雷已經在民主生活會上作了自我批評。他此時更多地是思考自己的保身之策,哪還顧得上文史遠的事。所幸的是東方霞現在不知去向,他又把侯壽山給他買的房子賣了,以為自己只要做事謹慎些,還能夠躲過這一關,即使升不了省委書記,將來退到人大去當主任,要麼調到其他省去當省長,看來與馬風疾的明爭暗鬥也該到此結束了。

文史遠在聆聽呼延雷訓斥的同時,向天吟和王步凡正坐在馬風疾家的客廳里向馬風疾彙報天野市市長選舉的突發情況,並將一百多名代表推舉林濤繁為正市長候選人與文史遠競選的事向他作了詳細彙報。

馬風疾聽后說:「中組部已經批評我們河東省在選拔任用幹部上的隨意性太大,缺乏民主監督,沒有把群眾對幹部選拔任用的知情權、參與權、選擇權和監督權落到實處。中組部的同志還特彆強調說讓我們對群眾舉報的問題要分級負責,歸口辦理。批評我們的覺悟沒有老同志覺悟高,作風也沒有老同志的作風正派。唉,仔細想想,河東省的工作是在我主政期間沒有做好啊!當前一些地方和部門在用人上確實存在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就連省委也不例外。我雖然沒有超人的能力,但是我在用人上是公正的,用你向天吟是公正的吧,你向天吟從來沒有向我伸手要過官,而是我求你出任天野市的人大主任的,在任用王步凡同志這個事上我也是出於公心,王步凡既沒有請我吃過一顧飯,也沒有給我送過一次禮,我是看重了他的能力。但是我作為一個省委書記,不是只管住自己就萬事大吉的,我的責任重大啊!固然河東政局不穩定的原因很多,但失之於寬,失之於軟是我的最大失策。中組部的同志還捎話給我,中央領導讓我五月份進京述職,看來我這個省委書記也沒有多少時日了,在下台之前就做一件果斷的事吧:我原則上同意林濤繁同志作為市長候選人,與文史遠一起競爭,誰選上誰就是市長,誰落選誰就去中央黨校學習改造思想。只要你們天野市市委和人大是出於公心,是站在人民群眾利益上辦事的,我都會大力支持,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我的老同學,也相信你王步凡同志。王步凡書法至今還掛在省委會議廳里,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我們就尊重人民的選擇吧。」

馬風疾送向天吟和王步凡離開時已經晚上七點鐘了,向天吟和王步凡在大河路口的小吃攤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往天野返。

當天夜裏,王步凡剛到天道賓館,溫優蘭轉來東方姐妹的一封信。

敬愛的王書記:

我們姐妹倆已經在南方找到了適合我們乾的工作,一切都好,勿念!

初識王書記,是在花花綠綠的天涯海角,曾懷疑你與眾多貪財好色的官員一樣,不然不會與民營企業家打得火熱……後來諸多的事實證明我們當初的判斷是錯誤的。隨着交往的增多,我們為王書記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所折服。在物慾橫流的時代,一個人想頂住誘惑,守住自己的節操,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是何等的難啊!而王書記和林書記守住了節操,不為誘惑所動,是天野為數不多的好官,這一點我們為天野的百姓們感到慶幸,為黨和祖國感到欣慰。因為建設偉大的事業,必須依靠具有高尚情操的人來主政,而天野人民現在已經得到了這樣的人……

我們的為人可能讓王書記很鄙視,但我們之所以成為別人眼中的「怪物」,是雷佑胤、暴平軍、侯壽山、文史遠等等這些貪官污吏逼出來的。本是良家之女,父母都是與共和國同齡的工人階級,過去他們是先鋒,後來他們竟成了可憐的下崗工人。父親得了胃癌,四十九歲就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母親得了乳腺癌,曾做過三次手術,欠下幾萬元巨債,最後才五十歲的她就撤手人寰。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不復存在了。我接了父親的班,妹妹接了母親的班,可是我們從接班之日起,就沒有上過班,從我們參加工作開始,就成了下崗職工,站在了弱勢群體的行列中……

我們憤恨貪官污吏,憤恨社會的不公。貪官們為什麼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大老闆們為什麼就敢揮金如土、無所不為?他們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不就是靠挖社會主義的牆角,就是靠吮吸人民群眾血汗得來的嗎?我們雖然是無權無勢的弱女子,無能力制服貪污腐敗分子,卻有辦法從他們那裏套出錢來救濟那些為生計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人們……

喬織虹是我們告倒的,呼延雷的問題我們已經反映給老幹部了,聽說老幹部已經進京告狀,喬織虹已經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呼延雷最終是個什麼下場,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深信,共產黨的天下是人民的天下,決不是貪官污吏的天下,貪官污吏長久不了,也不可能長久……

別了,王書記。我們不會再回天野了,因為那裏有我們太多的傷心往事,也有我們太多的羞辱,如果我們在天野生活下去,肯定不會被任何人所理解,甚至還會被人們視為蕩婦,視為外星人。因此我們決定離開天野,離開生育我們、養育我們的故土,到省城來謀生。然而,風箏飛得再高,牽繩總要在放風箏人的手裏攢著,我們雖然離開故土了,但仍然心繫家鄉,祝願家鄉父老在王書記和林書記這樣的幹部領導下,早日過上小康生活,也祝願家鄉在經濟建設中取得輝煌的成就。如果有緣分,我們肯定還會見面的。

順祝吉安!

東方姐妹於三月十七日

王步凡看了東方姐妹的信,從心底升起一股敬意,她們姐妹是好人,是善良的女性,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反腐英雄,她們的音容歷歷在目,也許再也見不到她們了。

王步凡面對東方姐妹的信,感慨萬千,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林濤繁這次能被確定為市長候選人之一與文史遠競選,是得到王步凡支持的,在電話上免不了說些感謝之類的話,王步凡笑着說:「老林,這些話等到水落石出的時候再說吧!」

……

在天野市人代會正式選舉市長之前,主席團在江融河的主持下又召開了一次會議,他宣佈主席團成員八十人,實到七十五名,符合開會的法定人數。省委組織部仍然派副部長姜曼娣來參加天野的這次市長選舉會議。

會議聽取了各代表團對正式候選人的醞釀情況,通過了正式候選人名單。聽取了總監票、監票員建議醞釀情況,通過了總監票、監票員名單提請大會表決……姜曼娣代表省委組織部門講了話。

會議選舉的時刻終於到了,在天野賓館的大禮堂里,代表們排著隊向票箱走去,禮堂里播放着運動員進行曲,代表們心潮澎湃,表情嚴肅。去年的三月,也是在這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按照組織的意圖選舉,致使歐陽頌落選了,雷佑胤被選上市長,誰知他們竟被雷佑胤給玩弄了,選舉了一個大貪官。現在他們大多數人手上的票選舉的不是文史遠,而是林濤繁,不知這次林濤繁又會是什麼樣一種命運。

這其中要數文史遠和林濤繁的心情最為複雜,文史遠認為:自己是上級欽定的正市長候選人,那麼多黨員代表會按照組織原則辦事的,即使林濤繁會得一些票,而自己的得票率超過半數還是有可能的。林濤繁認為:自己在得票上不會有問題,將以絕對的優勢擊敗文史遠,但不知道最後能不能過了組織這一關。

在計票與公佈選票這段時間裏,王步凡頻頻與向天吟交頭接耳,向天吟親自走下主席台,告訴計票員選結果出來后先送到王步凡手中,然後要請示省委之後才能公佈。

計票時間對所有的人來說都顯得那麼漫長,在焦慮的等待中結果終於出來了。當監票和計票員把選舉結果呈到王步凡面前時,他看到林濤繁得了四百五十票,文史遠只得了二十票,同時選舉的副市長,劉暢當選,而劉再娜落選了,范士林只得了十票。王步凡又與向天吟交頭接耳起來,談到最後,向天吟離開坐位到後台去打電話。電話是打給馬風疾的秘書小李的,小李說馬書記正在開民主生活會。向天吟說有急事請他務必讓馬書記接電話。小李只好闖進會場,把手機遞給了馬風疾,馬風疾聽完向天吟的彙報之後說:「你等一下,我們研究一下再說。」

合了電話,馬風疾說:「現在有個小插曲,咱們臨時議一下,是關於天野市市長選舉的情況,在天野市召開兩會之際,有一百多名代表聯名舉薦市委副書記林濤繁同志與代理市長文史遠同志一起競選,有四十名代表推舉天野市西城區區委書記劉暢為副市長候選人,省委和省人大常務委員會認為這是民主進程的一件好事,就批准了。現在選舉結果出來了,林濤繁同志以絕對優勢當選市長,文史遠同志落選了。副市長選舉劉再娜被選掉,劉暢當選了。正好省委常委們都在,省委對這個事要表個態,大家議議吧。在此我強調一點,這次咱們河東省的民主生活會斷斷續續開了快一星期,我們省委是不是民主了,這個議題咱們講了多次,很多同志下的結論是省委的工作作風不民主,存在權力失去監督的現象,那麼現在天野市出現了民主選舉市長的新情況,我們是給予承認呢,還是不予承認呢?我在這裏闡明我自己的觀點:我贊成天野市的民主選舉!」

其他常委也紛紛表示贊同天野市的民主選舉,馬風疾就把電話打給了向天吟,把省委研究的結果告知向天吟。

向天吟接完電話來到王步凡身邊,把馬風疾的電話內容傳達給王步凡,並要他宣佈選舉結果。王步凡一再謙讓,要讓向天吟宣佈,最後向天吟只好宣佈了選舉結果和省委對文史遠和劉再娜的任用意見。

會場上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代表們為自己選擇了市長而興高采烈,林濤繁為自己能當選市長而紅光滿面,劉暢為自己當選副市長而激動不已。

大會的最後一項議程是由新當選的正市長林濤繁向大家作就職演說。

林濤繁神采奕奕地站到發言席上,清清嗓子,準備講話。他環視一周,代表們的臉上掛着令人振奮的笑容,而文史遠坐在那裏,既像一尊雕塑,又像一具木乃伊。劉再娜的城府畢竟沒有文史遠深,她在低着頭擦淚,好像淚水還特別多,永遠也擦不完。

林濤繁的講話很有特點:

各位代表,各位同事:

首先感激你們對我的信任!你們把我選為市長,意味着把千斤重擔壓在了我的身上。天野是個好地方,也是個窮地方,為什麼說他是個好地方呢?這裏的山美、水美、人民群眾的心靈美,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人進而我不進就是退步,得道山開發還沒有完工,石榴工程也沒有什麼成效,工業不發達,農民收入低……截止到現在,我們天野還有三個縣屬於國家級貧困縣,別人在奔小康,而我們還在為擺脫貧困而奮鬥,差距很大啊!但是,我相信有黨的領導,有天野八百萬人民的支持,我一定能把工作做好。可能有人要問,別人工作都做不好,你就那麼自信?難道你是神嗎?我是人不是神,並且是一名非常普通的人。那麼我的信心來自哪裏呢?一、來自於責任心。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最講認真。只要你永遠記住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記住!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那麼就一定能把事情辦好。如果我盡心了,仍然沒有把事情辦好,那就說明咱不稱職,希望代表們再把我林濤繁攆下台,或者說我會自動辭職讓賢。二、來自於團結。大家知道,我們的很多事情沒有辦好是因為存在着從不間斷的內訌和窩裏斗。由於不團結,很多人把心思用在謀人上而不是用在謀事上,其結果是別人發展了,我們仍停滯不前。我希望新一屆政府組成人員加強學習,不斷提高領導水平和業務能力,牢記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務實不務虛,要團結不要內訌,做好人民的勤務員,為全市經濟社會的發展建功立業,依法行政,克己奉公,清正廉潔,開拓進取,圓滿完成任期內的各項工作。三、來自於監督。我深深體會到,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權力一旦失去監督,就會把人民賦予的權力變為以權謀私的工具,在此我呼籲在今後的施政過程中,政府一班人要自覺接受市委的領導,接受人大的監督,接受人民群眾和新聞媒體的監督,堅持立黨為公,執政為民,樹立良好的政府形象,為天野市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作出更大的貢獻。謝謝大家!」

林濤繁的講話簡潔有力,博得代表們長時間的熱烈掌聲,向天吟笑了,王步凡笑了,人大代表們也笑了,這笑容是滿意和支持的笑容,是信任和期待的笑容。

……

天野市人代會結束的第二天,即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一日,王步凡接到王宜帆的電話,說邊關的父親邊際在北京因心臟病突發逝世了,是在向中央首長彙報完河東省存在的問題之後回到賓館去世的,老人走得很安詳。邊關的意思是他父親把半生心血都留在天野了,追悼會就在天野舉行。

王步凡聽了王宜帆的話不禁黯然淚下。邊際,一個為真理而鬥爭,忠誠黨的事業,心繫天野人民的老革命就這樣走了,並且是因為到中央去「告狀」勞累過度而去的……邊際一生光明磊落,他的追悼會一定要當作天野市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來操辦,他準備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組織一個治喪委員會,隆重舉行邊際同志的追悼會,沉痛悼念這位優秀的共產黨人,天野幹部群眾的好領導……

完稿於二〇〇三年歲末

改定於二〇〇四年歲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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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無殤(官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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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歌未竟 東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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