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1

躺在床上,我突然醒了過來,現在離天亮應該還很久。今天太早起床了,所以晚上九點多就很困,很早就上床睡覺。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可能是因為自己一直都很晚睡,所以太早上床睡覺的話,沒辦法一覺到天明。我聽見走廊上好像有人的腳步聲,心想,我是不是真的清醒了,腳步聲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像是打赤腳,而且還走得非常慢。那聲音聽起來陰森森的,是誰會在半夜,赤腳走在龍胎館的走廊上呢?

因為一直聽到這個聲音,所以我也沒辦法再睡著了。會是誰呢?隨着意識越來越清楚,我的腦海一一閃過住在龍胎館里人的臉:坂出、二子山父子、警察現在都不在,應該不是阿通母女或倉田惠理子,那會是犬坊夫婦、里美或行秀嗎?還是守屋或藤原?我覺得,應該不是這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

一直聽着這聲音,怎麼樣也無法入睡。當我開始思考時,我越來越清醒了,現在這個時間有人在走廊上走來走去,真的很恐怖,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必須要去確認這是誰的腳步聲。我掀開棉被,坐在被窩上,試着忍受寒冷,這個房間竟然沒有暖爐,真是令人無法理解。我覺得好冷,便披上了外套。這時,很不可思議的是,腳步聲居然停了下來。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便再次倒卧在床上,接着,我又聽到了。

我站了起來,走到四疊大的房間,然後再走到兩疊大的房間,這裏已經和屋外差不多了,寒氣逼人,還帶着點濕氣,我將蘆葦草簾門往左推開,看見中庭瀰漫着薄霧,排列成螺旋狀的燈泡發出的點點燈光在霧中暈開。這裏的霧真是重啊!可能是因為地面溫度和空氣溫度相差太大的關係吧!我將腳套進走廊上的拖鞋裏,好冰啊!我走到走廊上去,先看看我的左前方,在坂出的房門前,我看見了他的拖鞋,但是沒有半個人影。帶着濕氣的霧飄進了走廊,瀰漫在走廊上。

我又聽見那個腳步聲了,好像就在我的旁邊,現在覺得很清楚。這個時候,我的感官清楚的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存在着,絕對不是聽錯或是我的錯覺,我轉向走廊的右後方,然後我好像看到了什麼。我覺得毛骨悚然,定睛一看,耳朵又聽見了腳步聲,白霧像波濤一樣慢慢飄動着,在風吹日晒的走廊另一頭,我看見一個小小的什麼東西站在那裏。

又是腳步聲,應該是那個遠方的影子發出的,他全身都是黑色,頭上裹着白色的頭巾,左右插著兩根手電筒,像是發光的兩個角,頭巾下的雙眼炯炯有神,右手拿刀,左手拿着獵槍。我看見了睦雄的幽靈。

突然,腳步聲又響起了,而且連續不斷。但是,站在煙霧瀰漫的走廊上的那個黑影,卻一動也不動。只聽見腳步聲,那個人卻完全沒有動。還想睡的我,此刻的腦袋更混亂了,我的脖子和臉頰越來越冷,但我還是一直站在走廊上。我聽得見那個黑影的呼吸聲,不久之後,就變成了沙啞高亢的啜泣聲。到底那是誰?是誰躲在這個霧裏,發出這麼奇怪的聲音?

我的身體開始搖晃,腳也好像開始顫抖,連膝蓋也站不直了。不只是因為太冷,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拖住一樣,我的身體朝着走廊的後方邁開蹣跚的步伐,朝着那個渾身漆黑的亡靈慢慢移動。就這樣,我非自願地慢慢向他靠近,雖然很害怕,但我的身體卻自然地朝那裏移動。為什麼我會走過去,我也不知道,難道是因為這個走廊是斜坡,而那裏是在下方的關係嗎?

因為這樣,我看清了黑漆漆亡靈的真面目,原來那是一幅畫。龍尾館三樓玻璃屋裏掛着的那幅油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搬到龍胎館的走廊上了。是誰做了這麼恐怖的事?那裏應該是二子山父子就寢的「雲角之間」的牆壁,掛這幅畫的用意是要驅妖除魔嗎?

我還是聽得見腳步聲,像是啜泣的恐怖聲音尾隨在後。濃霧裏充滿了奇怪的邪氣,彷佛將這整座建築物都覆蓋住了似的。我到現在仍然無法了解。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慢慢捲成漩渦,在中庭上空游移著,看不清楚真面目的邪惡勢力,正包圍着整個龍卧亭。

突然,我看見中庭里有一個會動的影子,就在登上石階的龍雕像旁邊。因為是在白霧中,所以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實體,還是我看到的幻影。那影子的形狀太奇怪了,不像人的形狀,反而像是落在地面上的變形人影,如果真要比喻的話,就像是一顆巨大的「瘤」。瘤慢慢地移動,沒有聲音,也沒有搖晃,就像是坐在有輪子的車上一樣,慢慢地在中庭的霧中移動。

當我發現時,那個令人費解的聲音已經消失了,沒有聲音,取而代之的是出現在中庭的影子。是藤原嗎?我先懷疑了一下。自那以後,藤原就沒有回來了,守屋擔心的樣子,令身為旁觀者的我看了都覺不忍。不過,好像不是藤原,如果這是人,確實是像藤原一樣瘦小,但我怎麼看都覺得不像。影子也沒有發出聲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樣,從中庭的小徑附近往龍頭館的方向走。

雖然我很害怕,但我更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反正回到被窩裏也睡不着,我心想,乾脆叫個人起來和我一起去,因為一個人跟蹤這個影子,好像還是有些危險。但是,沒有時間讓我猶豫了,影子雖然移動得很慢,可還是一直在移動,他現在已經爬上往龍頭館的石階了。

我開始跑了起來,沒有時間猶豫不決,不趕快的話,就會錯過機會。我一邊跑一邊將拖鞋丟掉,已經打着赤腳了。不久之後,影子就走出了龍胎館,我乾脆跳到走廊的木條踏板上。我抓了一雙放在木屐箱中的木屐,但又立刻改變想法。因為穿木屐會發出聲音,可能會被對方發現,而且在緊急時也很難跑,所以我就改拿出我自己的鞋子,雖然穿鞋花了一點時間,但也沒辦法。穿好鞋子之後,我連忙在霧中跑了起來,我用跳的爬上眼前的石階,一口氣跑了上去。

我跑到龍的旁邊,霧中的龍看起來栩栩如生,白天看沒有這種感覺,但在夜晚,這個雕像彷佛像是活的一樣,令人覺得不可思議,鬍鬚看起來似乎在動一般。我往龍頭館的方向看去,除了霧還是霧,那個影子已經不見了。我小心不要發出腳步聲,跑在碎石的小徑上,然後跳着往龍頭館的石階向上跑,朝龍頭館前進。因為除了這裏之外,我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了,如果那個影子是往反方向走的話,從中庭應該可以看得見。我小心地走,沿着龍頭館的牆壁向左轉,只要一走到轉角,就會仔細看看另一邊有沒有那個影子,沒確認之前,我不會輕易踏出腳步。

當我發現影子時,我已經來到龍頭館後面的竹林前,在黑暗中,我看見了左前方的池子,左邊就是之前守屋說放了圓盤鋸的小屋,另一邊就是焚化爐。我心想,影子應該是往那裏去了吧!我走進竹林,腳踩着白山竹,我實在是沒有勇氣追着可能是殺人魔的影子闖入龍頭館後面這麼恐怖的地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就貿然行事,說不定會有生命危險,我這種門外漢,就只能做到這裏了。

當我正想往回走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難以書喻的奇怪味道,那像是一種腥味,又像是焦味,非常獨特,是一種濕的有機物燃燒時的味道,就像是將很多濕的皮包焚燒時所發出的味道,不是普通的煙味,而是非常陰森、讓人覺得不安的味道。因為今天晚上有霧,所以剛剛才沒發現,原來在白霧中還混合著煙霧,這是為什麼?

突然,我聽到我的頭上有草的聲音,我嚇得縮起了脖子,反射性地將身體蹲下,於是聞到了草的味道。但是,當我習慣這個味道后,我又聞到了煙的味道。從我右邊上方的竹林中,也就是那片黑暗中,傳來了聲音。我低着身子,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持續聽見嘎沙嘎沙的聲音。那裏面到底是什麼東西呢?不是在左邊,而是在上面,剛才那個影子現在已經進入竹林中,往斜坡上方慢慢移動。

我非常猶豫,到底該不該再跟下去?在這茂密的竹林和白山竹中,有更勝於左邊黑暗的危險,我還是回去好了。猶豫了半天,最後我想,比起去那個恐怖的圓盤鋸小屋和焚化爐,我還是待在竹林里比較好,所以決定繼續跟下去。而且,比起待在令人厭惡的味道中,這裏要好得多了,我膽戰心驚地走進竹林之中。

竹林的斜坡應該是延伸到法仙寺的院內,所以這上面應該是法仙寺的撞鐘房。那個不明物體已經在很上面了,不可思議的是,他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我不管再怎麼努力,踩在白山竹、草根和枯枝上還是會發出聲音。每次發出聲音,我都嚇得心臟快要停了,我害怕如果斜坡上的那個人發現我的話,他會突然在黑暗中跳起,朝我頸部襲擊。如果真是這樣,我只有一個人,手上連一根木棒也沒有,一定一下子就會被擊倒的。

竹林里好像已經沒有人走在我前面,我猶豫着是否該追上去,但是千萬不可以大意,或許他正躲在前面的某處等著抓我。今晚有霧,現在又是沒有月光的深夜,連十公尺的前方都看不見。我小心不要發出聲音,幾乎是用爬的登上了斜坡,所以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但不久之後,我就來到了法仙寺撞鐘房旁的土牆附近。這樣爬上來一看,發現從龍頭館的後面到法仙寺居然這麼近,只要能忍受難走的山路,就不用繞到外面爬坡道和長長的石階了。雖然法仙寺是用土牆圍着的,但那只有在道路旁,圍牆到了撞鐘房的前方就沒有了,只要爬上這個斜坡,就可以進入沒有土牆圍着的院內。

寬廣的院內瀰漫着霧,好像往我這裏,也就是龍卧亭的方向慢慢朝下飄。在寬廣的院內,連個藏身之所都沒有,我可以輕易地找到剛才那個影子,但相對的,那個影子也可以輕易發覺我吧!如果被他發現,我就無處可逃了。為了藏身霧中,我將身體靠在撞鐘房下的石牆。可能是因為在上風處的關係,剛才那奇怪的味道消失了,為了怕站起來會太醒目,所以我只好蹲下,就這樣一直仔細觀察著。

在主殿的旁邊,那個像瘤一樣的影子就一直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我懷疑那是石燈籠嗎?正當我想那種地方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時候,我發現他其實是慢慢在移動的,看起來很像站在那裏不動只是我的錯覺。他是往我這裏移動嗎?還是往另一邊移動?我很緊張地推測著。他是往另一邊移動,並正慢慢走遠。我鬆了口氣,因為我看出來他是要走出這個地方,便慢慢跟了過去。

影子往主殿角落的左邊轉進去,再走上屋檐下的石板路,他沒有腳步聲,好像是滑著往前移動。來到了前方的石階前,他又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墓地,那裏排列著無數的墓碑和墓石,影子便直直穿過那些林立在霧中的墓碑,完全沒有停留,速度雖然慢,但確實有在前進。

墓地很寬廣,我沒想到主殿的後面會有那麼大一片的墓地,在起霧的夜裏,那些墓碑看起來就像是國外不知名的摩天大樓。影子穿梭在墓石間,一直不停地前進,跟在後面的我,也穿過主殿的石板路,爬上石階,將身體躲在墓石的後面。我怕只要稍不留意,影子就會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來到墓地的正中央,寬闊的四周令我感到不安,我回頭一看,發現主殿的輪廓已經消失在霧中。

影子幾乎走到了墓地的盡頭,那裏是再更高一些的山麓,而且是樹林的正前方。他就停在那附近,好像凍結住了一樣。我從其中一塊墓石的後面,一直監視着那個影子,等他再開始移動。我想伺機行動,但過了五分鐘、十分鐘,那影子還是一動也不動的。我站起來,再找到一塊墓石蹲在後面,就這樣重複相同的方法,慢慢向那影子靠近。

奇怪了,我感覺有點不對勁,隨着我慢慢接近,才發現那影子並不是人,而是一棵樹,我越靠近看得越清楚,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了。樹木長得很茂盛,就像是倒立的燈泡,我後來就忘了要躲藏,直接站在這棵灌木的旁邊,那是香椿樹,高度和我差不多,即使是在深夜,我仍然看見樹上開了兩朵很紅的花。我覺得很納悶,從龍卧亭一路跟來的那個影子消失了嗎?到哪裏去了?

當我這樣想之後,我慢慢覺得事情不可能會這樣。難道真的是這棵香椿樹嗎?是這棵長得其貌不揚的樹,從龍卧亭把我帶到墓地來的嗎?我這樣想着時,突然感到背脊開始發冷,其實剛才身體就已經很冷了,現在則是一直凍到了體內。但這也只是一下子而已,當我一直站在那裏時,我內心的恐懼感減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懷念的感覺。

在小泉八雲所收錄改寫的《日本怪譚集》中,有好幾個故事我很喜歡,我想起了其中一個故事,內容是這樣的:

以前在某個地方的糖果店,每到了晚上就會有一個女客人來買麥芽糖,她臉色蒼白,看起來有點寂寞,每次付的錢都像冰一樣冷。糖果店老闆覺得很奇怪,有一次便跟蹤女客人,那女的走路沒有聲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樣,走進了村子旁邊的墓地里。當她走進墓石間,就消失在其中一個墓的下方。老闆心想一定有什麼問題,便拜託住持將墓石移開,將棺木挖出來一看,樽形的棺木底下,那個死掉的女人旁邊有一個嬰兒,正在舔著麥芽糖。那女的是接近臨盆時過世的,所以在棺木中生下了小孩。讓小孩就這樣死掉實在太可憐了,做媽媽的才會變成幽靈,在現世徘徊,為了地底下的孩子,每到晚上就買糖來喂那個孩子,以取代乳水。

我看了看身旁的香椿樹,又看了看排列在樹木前方的墓石群,這些墓石和其他的不太一樣,看起來非常老舊,大多都已生了青苔,墓碑的角都磨圓了,而且尺寸也比其他墓石小。這些墓石被不到一公尺高的石牆圍住兩邊,與其他的墓石稍稍隔開,我大概數了一下,應該有十幾個吧!可以明顯的看出,埋在這下面的人,和其他死者的葬法不太一樣。

我蹲在這些墓石群的前方,在黑暗中拚命看着墓碑上的墓誌銘,最靠近我的是金井貞子、勝裕、康夫,一個墓石上刻了好幾個人的名字,還有一塊墓石上刻了吉田金、修一,好像每個墓石上都刻了兩、三個人的名字。這種做法有點奇怪,好像是什麼人家的墓一樣,這種墓石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在這黑暗中,我實在很難再看清楚墓碑上的東西了,我站在那裏,心想明天再問住持好了。

不可思議的是,我的恐懼消失了,在所有東西看起來都霧蒙蒙的夜晚,我只感覺身體很冷。我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回去,我雖然很膽小,但並不討厭怪譚,令人感動的怪譚我更是喜歡。

我經過主殿旁邊,一直穿過院內,來到了通往山門的木門前,我想打開,卻嚇了一跳,門是鎖著的。該不會是用鎖頭鎖起來的吧?但是沒有,我仔細一看,木門上有鑰匙孔,在清晨六點,行秀是一定會來這裏撞鐘的,所以是行秀和法仙寺的足立住持分別有一把木門的鑰匙嗎?這個鎖不管是從裏面還是外面,好像都打得開的樣子。

沒有辦法,只好走下那個竹林的斜坡了。我離開木門,朝撞鐘房的方向,正確來說應該是撞鐘房旁的土牆開口,就在這個時候,我又聞到了剛才那個已經忘記了的臭味,帶點腥臭的奇怪煙味。我突然想了小時候聽過的廣播劇——「江戶川亂步劇場」中的一集,其實剛才就想起來了,只是沒有時間慢慢思考。正確的內容早已經忘了,不過到現在我還記得那種恐怖的氣氛。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有個都市郊外的湖邊住了一個男人,只要一到傍晚,他就會時常聞到奇怪的臭味。為什麼說是奇怪的臭味呢?因為那是焚化爐的味道,他小時候就住在焚化爐的正後方,他是聞着焚燒屍體的味道長大的。焚化爐在遠離塵囂的山腰上,從煙囪冒出來的煙味和森林裏樹木的青草味融合在一起,變成了難以言喻的味道。他一直清楚記得這個味道,他在湖邊時常聞到的味道,就和他無法忘懷的火葬場味道一模一樣。

有一天,他又聞到了那個味道,便用望遠鏡往湖的對岸看。他看見矗立的幾根煙囪中的其中一根,不是正冒出淡淡的煙嗎?他心想,那應該是火葬場吧,便去問別人,結果不是,聽說是一般的紡織工廠。因此他便對朋友說,那間工廠時常在燒屍體,但是大家都笑他,沒人理他。覺得不甘心的男人,便在某天深夜決定一個人潛入工廠調查。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任何人都有好幾個小時候讀過卻忘不了的故事,尤其是像我們這種寫書的人。我也是一樣,那個在湖的對岸焚燒屍體的故事,令我印象越來越深刻,一直記在我的腦海里。我還向朋友打聽我所住地區的火葬場位置,特別跑去聞那個味道。我早巳忘了當時我特地跑去聞的味道,但是我在聽這個廣播

劇時,憑空想像的那個味道,一直到現在還記得,好像自己真的聞到一樣,實在是不可思議。好像是腥臭味,又好像是刺鼻臭味,總之就是燃燒含有水分的皮革時,所發出的不完全燃燒的臭味吧!我當時在法仙寺院內所聞到的,就是那個味道。

我剛才明明已經不再感到恐懼了,但當我穿過院內時,又再次變得心驚膽戰、感到很不安。我漸漸接近無人的撞鐘房,旁邊就是傾圮的土牆,土牆和撞鐘房之間的空隙是沙沙作響的黑暗竹林,想到又要一個人穿過這片竹林,我就全身冒冷汗。我又重新意識到,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感到很錯愕。

我是孤零零一個人,為什麼我會是一個人呢?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我會一個人在這種地方?我居然會一個人晃到這裏來,我是腦袋壞掉了嗎?這種感覺突然在我心中形成了漩渦,甚至因為太害怕而當場蹲了下來。在這裏等天亮吧?是的,還是這樣比較好,我開始認真的考慮。

隨着我越來越接近竹林,竹林變成了不知名魔鬼的棲身之處,我無法相信剛才自己居然能一個人穿過這片竹林,更討厭的是,屍體焚燒的味道越來越強烈了。這到底是什麼味道?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間,會有這種味道?我既生氣又害怕,好想大叫。

我站在竹林前,竹子在我腳邊沙沙作響,起風了,我腳下一片漆黑,味道越來越重,我覺得我的意識好像越來越模糊,是因為害怕?還是想睡覺?一切似乎不像是真的。現在是幾點?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吧?我沒有戴錶,為什麼我會來這種地方呢?我怎麼會這麼笨呢?如果我安分的躺在溫暖的被窩裏就沒事了。但如果我一直站在這裏,是怎麼樣也不會在被窩裏從夢中醒來的,因為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我不能一直站在這裏,總之,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我的房間,沒有人會來救我的。

我欲哭無淚地走進竹林里,腳踩着茂密的白山竹,當我踏出第二步時,因為是斜坡,所以滑了一下。雖然後來的路沒有那麼陡,但我還是很害怕,所以幾乎是用跑的衝下山坡。我以為已經到了平地時,咚的一聲,我的手撞到了牆壁。怎麼會這樣?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我無法了解。我以為走的是和來時相同的路,所以應該會走回相同的地方,但我卻來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因為剛才是在黑暗中,又太慌張了,所以在下坡的途中我弄錯了方向,我來到了之前那個圓盤鋸小屋的旁邊。我之所以感到驚訝的原因不只是這個,明明是沒有月亮的起霧夜晚,而我卻來到了有着微弱亮光的地方,這裏充滿了昏黃的亮光,我想起剛到這裏時的那個夜晚,就是遇到龍尾館三樓玻璃屋火災的那晚,當時整個中庭就像沉浸在夢幻的燈光中,那燈光很不真實。

現在雖然不像當時,但我周圍還是充滿了微弱的虛幻亮光。我不知道原因,這不像是火災,因為並沒有那麼亮。我完全忘記要回去的事,朝着光亮沿着木板牆壁走,那是往之前守屋告訴我的圓盤鋸小屋後面的焚化爐方向。突然,我知道有光的原因了,在竹林和雜草之間,巨大的土饅頭已淹沒在霧中。從雜草間,我隱約看見一閃一閃的橘紅色火焰,焚化爐內有火,然後,我聞到了令我害怕的味道瀰漫在附近,這味道非常嗆鼻。我害怕的事真的發生了,在黑暗中,有人正在被燒?

正在燒着人的火焰前,有一個影子,就像是地獄的哼哈二將一樣堵在那裏,我好不容易忍住沒叫出聲。我怕被發現,趕緊蹲了下來,但我沒有其他的意圖,老實說,我的腿已經有一半以上嚇得發軟,我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但我害怕得無法動彈。

他的頭上有兩根角,我之所以感到非常害怕,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會往我這裏走,還是會往後走,也就是說,我害怕是因為擔心影子會往我這裏走來。影子開始慢慢轉向我,太好了,他又轉到後面,但我一點也不放心。這次,那個影子又轉向我這裏了,我居然沒有尖叫,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從我蹲著的位置來看,影子看起來就像是頂着天一樣巨大,我的毛髮全都豎起來了,這個現象真的發生了!

人影的額頭裹着白色的頭巾,兩邊各插著一根像是手電筒的東西,轉向我的人影沒有臉,臉的部位只有黑黑的一團。這個感覺需要說明一下,我盡量回想那恐怖的記憶,並正確描違。他雖然有額頭和一部分的臉頰,但只有周邊的部分而已,臉的周圍只有一點點白色皮膚,中央部分則是一個黑黑的大洞。他的全身烏漆抹黑,腰上綁着白色的腰帶,手上拿着槍,兩個小腿好像裹着綁腿,非常細。這個影子慢慢地向右踏出一步,也就是說,他往我這裏靠近。

後來,我就什麼也不記得了。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經跳着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階,拚命地往下跑,到了下面時,我的腳已經不聽使喚,摔倒在草地上了。我趕緊想辦法站起來,在小徑上跑了一陣子,然後穿過草地,從「四分板之間」前方跳上走廊。直接穿着鞋子在走廊上跑,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音,我一面跑一面脫鞋,就這樣衝進自己的房間。我將門用門栓拴好,四疊大的房間拉門,也用門栓緊緊拴住,然後不知道是怎麼鑽進被窩裏的,我用棉被蒙住了自己的全身。

之後的記憶就完全沒有了,我到現在還難以置信,因為當時的氣氛根本無法立刻入睡,所以應該是昏倒了吧!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又像完全沒事一樣,被鐘聲吵醒,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人在遭遇到太可怕的事情時,大腦會有各種防禦功能,以防止發瘋。我很感謝我的大腦也有這種機制,還是說,只有我的大腦會產生這種奇怪的現象?

2

鐘聲幾乎是在我的枕邊響起,我在床上醒了過來,我想,應該沒有人能繼續在這種鐘聲中呼呼大睡吧。我環顧四周,和往常一樣,天已經亮了,房間內聽得到流經導水管的水所發出的潺潺水聲,我發了二、三秒的呆,突然間,我全部都想起來了,昨夜的驚悚體驗。是在做夢嗎?我只能這樣想。實在無法相信這麼膽小的我,昨晚會做出那麼冒險的事。對了,我想起來了,掀開棉被把腿拉過來一看,膝蓋上還有土和草的污垢,我一陣錯愕,原來不是夢,這樣一想,我的膝蓋便開始隱隱作痛。

那到底是什麼呢?我在床上開始試着回想昨夜一連串的體驗。首先,是我聽見走廊上有人赤腳走路的聲音,便來到走廊上,但是沒有看到半個影子,接着便看見穿過中庭的奇怪影子。在夜霧中,我跟蹤那影子,結果到了法仙寺的墓地,那個影子變成了一棵香椿樹。我沒有辦法,決定要回龍卧亭,在龍頭館的後方,我聞到了好像是焚燒屍體的味道,然後,我來到位於圓盤鋸小屋後面的焚化爐前,結果看到了那個殺了三十個人的亡靈。奇怪的人影慢慢走向我,他的臉正中央有一個大大的黑洞,當他慢慢向我走近時的那種恐怖,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會毛骨悚然。

我呻吟了一下,不自覺地用手按了按太陽穴,感到一陣偏頭痛,果然沒睡好。那是理所當然的,經歷了那麼恐怖的事,又死命地跑回來,然後跳進被窩裏,當然不可能馬上就能進入夢鄉。只要一回想,感覺就會做很多惡夢,而且一定都是夢魘。不只是頭,我的身體也覺得好疲累,今天是不行了,我根本起不來。我心想,早餐不要吃算了,就睡到中午吧!我根本毫無食慾。

每發出一次撞鐘聲,我的頭就更痛,每當這種像是鳴放大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就覺得好像是誰用拳頭用力打我的頭一樣,鐘聲每響一次,我的頭就更痛。不知道響了幾次之後,我心想,要是再響一次的話,我的頭肯定會裂開,幸好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龍卧亭是間好旅館,但是只有早上的鐘聲令人受不了,能不能再想想別的辦法,不能只留傍晚那次嗎?我覺得好痛苦,躲在棉被中趴着,覺得非常不舒服,反胃想吐。

醒來一次后,因為不舒服,反而睡不着了。當我痛苦了三十分鐘左右,便聽見了敲門聲,好像是倉田惠理子的聲音。

「石岡先生,早餐準備好了。」

我應了一聲,女孩的聲音聽得很清楚。我覺得想吐,根本不想吃東西,於是我還是趴着說:「今天早上我不吃,因為我身體不舒服,讓我休息一下!」我覺得自己說得很大聲,但可能是因為想吐的關係,所以音量好像還是不夠大。

「什麼?」惠理子反問。

我沒辦法,只好坐起身子,稍微大聲的說:「我身體不太舒服……」

「里美小姐說有話要和你說……」她的聲音蓋過了我說的話。

「喔,我馬上就來。」我回答。

我慢吞吞地走到走廊上,看見惠理子拿着我的鞋子站在那裏等我。

「這是石岡先生的鞋子吧?」她說。

「啊,是的,沒錯。」我說。

「但是,為什麼你要拿在手裏呢?」我問。

「因為被丟在那裏的走廊上,」她指著走廊上方說。

我想起來了,昨夜我是一邊跑一邊脫的。我向她道謝后,便拿了回來。我洗過臉,一走下走廊,又看到了「雲角之間」牆上的那幅畫,便趕緊走過去,無法盯着它看。一進入龍尾館,我在走廊上碰到了一臉憔悴的守屋。

「啊!石岡先生。」他說:「你怎麼了?」

「啊?」我說。

「你看起來很憔悴呢!是哪裏不舒服嗎?」守屋對我說。

我看起來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樣嗎?考慮了一下,我決定要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事實上,我昨晚終於看到了。」

「看到什麼?」

「那個殺了三十個人的幽靈,這樣綁着頭巾,全身烏漆抹黑,拿着獵槍……」

「你也看見了啊?果然沒有臉,對不對?」

「沒有,臉的正中央好像是一個大洞,什麼也沒有。大家都這樣說,是嗎?」

「有人是這樣說,但會不會是用黑布把臉遮住了呢?阿通是這樣說的。」

「不。」我馬上予以否定,然後又仔細回想了一下,我還是認為不是用布遮住的。如果是用布遮住臉的話,當他向我這裏走來時,我應該看得出來,絕對不是這樣,那是真的沒有臉。

「守屋先生看起來也很沒精神呢!」

「是啊,藤原那傢伙還是沒有回來,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該怎麼辦呢?」

「我再聯絡一次田中先生,他說今天下午,他們三個刑警會一起過來這裏,到時候再說吧!」我就這樣和守屋分開,往大廳走去。

龍卧亭的早餐時間好像都是固定在七點,這對準備早餐的人而言,無疑是件輕鬆的事。為什麼要定在七點呢?一定是因為客人們都在六點起床的關係,法仙寺的鐘就是大型的鬧鐘。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這裏被吵醒的三月三十一日清晨,早餐吃得比較晚,絕對是因為前一天發生火災的關係。

我一走進大廳,雖然大家都被捲入了悲劇的漩渦中,卻很自得其樂,和昨夜經歷過恐怖遭遇的我對照起來,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雙重性格〉很好啊!」我聽見二子山增夫說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啊,是嗎?」活潑回應的是里美的聲音,她對面坐的是媽媽育子。里美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難道是為我留的嗎?

「早。」我囁嚅的說,並坐到里美旁邊。

「啊!早—安!」里美用幾乎讓我頭痛的大嗓門回應。

「請慢用!」說完后,育子就站起來,往屋內走去,她應該是去告訴廚房的人準備我的早餐吧!

「啊!石岡先生,你怎麼了?」里美也說。

「什麼怎麼了?」我說,但我的身體不適好像已經寫在臉上。

「你看起來很憔悴的樣子,是沒睡好嗎?」

「嗯,是啊!」我說。

「為什麼?」

「我終於看到那個殺人魔的亡靈了。」

於是,正在說說笑笑的人,全都往我這裏看,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了。

「是怎麼回事?」二子山增夫因為職業的關係,所以很關心地問。

我雖然不是很想說,但還是將昨晚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說到一半時,育子也回到了座位,沒過多久,惠理子便將我的早餐端來。

「一開始是聽見赤腳的腳步聲嗎?」阿通認真的問,小雪就坐在隔壁二子山一茂的膝蓋上。

「是的。」我回答。

「我那個時候也是。」她說。

「然後我就聽到啜泣聲,我覺得尾音拖得長長的。」

「我是沒有聽見。」阿通說。

「那個幽靈的臉上,遮著一塊黑布,是吧?」她問。我又再回想了一次。

「不,守屋也這樣說,但我看到的不是這樣,只是臉這裏有一個黑黑的洞,什麼東西也沒有。」

「哎唷!」里美說着便將頭趴下。

「但我今天早上才去那個焚化爐打掃過。」育子說。「和我先生一起去的。是不是啊,老公?」

「是的,我去拔了些雜草。」犬坊一男說:「焚化爐里什麼東西也沒有啊,還是和平常一樣。」

「那果真是我幻想的吧……」我說。

我突然全身無力,而且仍然感到一絲絲的恐懼,儘管一大早有那麼多人在我的旁邊。

「那幅畫從三樓搬到那裏的走廊了啊?」我一說完,育子便說:「是的,想請二子山先生驅妖除魔,所以就掛在二子山先生的房門外。」

果然是這樣,然後,育子便問大家:「你們有誰昨天夜裏去法仙寺的墓地嗎?」

沒有人回答,大家都搖著頭。她這樣做,是要證明一切都是我的幻覺嗎?

「好了,不要再說這個話題了。對了,你們剛才在聊些什麼?」我說。

「因為不好的事情接二連三發生,所以想請育子女士和里美小姐彈首曲子給我們聽呢!」坂出說:「她們兩人會二手聯彈呢!有一首〈雙重性格〉很好聽呢!」

「不,我不行。」里美說。

「我也是完全沒有練習呢!」育子也說。

「應該不需要練習吧!你都彈得那麼好了。」神主說。

「那就等里美放學回來好了,大家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悶死的。而且,身為女主人,你也應該為我們打打氣啊!」二子山增夫說。

「是啊,今天會是好天氣呢!氣象報告是這樣說的。」阿通說。

「今天是太陽公公的符號喔!」小雪也說。

「既然你們都這樣說了,等里美放學回來,我們就來彈一曲吧!」育子說完后,大家立刻鼓掌,這段談話便到此告一段落。

我一邊吃着飯,里美對我說:「石岡先生,我們家有很多日光燈的枱燈。」

「真的嗎?太好了。」

「但是,聽說在地下室的那個澡堂里。」

我一時為之語塞,就是那個幽靈會出現的澡堂嗎?

「聽說好像是放在堆在澡堂的紙箱的其中一個,要去找才知道。」

「喔,不用了,我只有在白天才寫東西,所以沒有枱燈也沒關係。」我說。又要去那個澡堂,倒霉的話,搞不好還會再碰到那個幽靈,我看還是算了吧!

「真的嗎?」

「真的。」

「你不是因為害怕嗎?」

「不是因為害怕。」

「那等我回來再說好了。但是,我今天可能會沒有時間,因為要和媽媽一起合奏。」

吃完早餐后,里美就出門去學校了。

我看了一下,犬坊家的人只有犬坊一男、育子和松婆婆,卻不見行秀的蹤影,我怎麼從來沒看過行秀出來吃飯呢?

吃完飯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走廊往外一看,今天確實是好天氣的樣子,至少在中庭的上空沒有看見一片雲。但我的頭卻越來越痛,就連站在走廊上都覺得很難受。我走進房間,鑽進棉被裏,決定要再睡一會兒,雖然沒有立刻睡着,但可能因為太累了,過了一會兒便跌入夢鄉。

「石岡先生,吃午飯了!」我又被倉田惠理子的高亢聲音叫醒。

我睜開眼睛,覺得很煩,和剛才一樣,沒有一點食慾。我怎麼覺得自己像是要做成鵝肝醬的鵝一樣,時間到了就被叫起來,不管我想不想吃,就一個勁兒地將食物往胃裏灌。但還好的是,我的頭痛比較好了。我慢慢走到走廊上,站着和惠理子說話。惠理子的房間是「龍舌之間」,就在焚化爐的附近,也就是我昨晚看到那個亡靈的地方。

「咦?我不知道,也沒發現。」她說:「焚化爐里有火嗎?但是,焚化爐是在「貓足之間」那附近,離我房間還有一段距離呢!」

惠理子豐腴雪白的臉龐,一笑起來就會露出酒窩。老實說,我從以前就很喜歡這種長相的女孩,所以我不想嚇她,便不再提起亡靈的事。

她跟在我後面,來到了「鱉甲之間」,好像是要叫坂出吃午餐。我和她道別後,走了幾步,又聽見她的聲音,「啊!對了。」我回頭一看,她又轉向我說:「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真的嗎?很遺憾呢!雖然時間很短,但還是謝謝你的關照。」我說完后,便往龍尾館走。吃飯時,我在大廳中看見了惠理子的身影,她在為我們服務。

吃完飯後,我來到走廊,想鼓起勇氣去昨晚那個圓盤鋸小屋和後面的焚化爐看看。就在這時,我聽到大門那有輕型汽車的引擎聲和輪胎壓過碎石子的聲音。警官們又回來了,為了向他們報告藤原失蹤的事,便決定待會兒再去焚化爐,就穿上木屐繞到前門去。在龍尾館的轉角,我碰到了三位警官。

「石岡先生。」福井說。

「福井先生、田中先生,藤原先生還是沒有回來的樣子呢!」我說。

「沒回來啊?」福井說。「那我來和守屋談一談,他現在在哪裏?」

「在廚房。」

三個人加快了腳步往廚房走去,我不知為什麼沒有跟去,在那附近閑晃了一會兒,並逗弄了一下被關在鐵絲網籠子裏的鴨子,但我還是有點擔心藤原,便走到廚房去。

三名警官坐在廚房的板凳上抽著煙,守屋站在一旁被詢問。

「在這個村子裏,藤原有朋友嗎?」我聽見福井的聲音。

「沒有,他只認識店裏的人,還有賣魚的和賣點心的,但也只是點頭之交,都不是熟到可以讓他留宿的朋友。」

「藤原這個人,大概幾歲?」鈴木說。

「大概二十一歲吧……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啊,那他有沒有女人呢?」

「應該沒有吧!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會知道。」

然後鈴木注意到了我,轉過頭來對我說:「啊,石岡先生,能不能請你先出去一下。」被他這樣一說,我只好又走到屋外。

我心想,待會兒再問田中好了。我慢慢走上往中庭的石階,來到了龍的雕像旁,我想再去焚化爐那邊看看。說出來有點丟臉,我一個人還真是提不起勇氣,如果可以和田中一起去就好了。

我在龍的旁邊站了一會兒,因為覺得腳酸,便坐在那隻龍站着的水泥台邊緣,水泥台很小,幾乎沒有我可以坐的空間,但我還是勉強坐了下去,就這樣抬頭望了一陣子法仙寺的撞鐘房。我聽見身後傳來木屐的腳步聲,好像有人爬上石階來了。我心想,會是誰呢?原來是守屋,他有時候穿涼鞋,有時候又穿木屐,穿涼鞋時沒有聲音,但穿木屐就會發出聲音。

「守屋先生,刑警們呢?」

「他們說要去村子裏查一查,還帶着藤原的相片去呢!」他說。果然是這樣,這麼說來,田中在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

「聽說,今天裏美要和她母親一起彈琴呢!」

「是啊!」

「地點是在那個大廳嗎?」

「不,今天天氣很好,應該會像是園遊會的型態吧!」

「園遊會?」

「就在這裏演奏,在這草地上。」

「在這裏嗎?」

「是的,以前也常常在這裏品茗或朗誦詩歌,所以也會在屋外彈琴。」

「是戶外演奏會嗎?」

「是的,很不錯喔,不過聲音不夠響亮。我們還要做準備工作呢!今天藤原不在,可能會很累,要搬琴呢!」

「從哪裏搬?」

「龍尾館,那裏有最好的琴。」守屋說。

3

我又回到了房間,在大學的筆記本上做紀錄。我想把我的筆記影印一份,附在信里寄給遠在挪威的御手洗。哪一天,如果我要將這個事件寫成書出版的話,這些文章也可以當作手稿。沒有桌上型枱燈,只有在晚上的時候比較難寫,白天的話,可以將棉被收進柜子裏,將矮桌拖到窗邊,利用窗外的光線就夠亮了。

我停下筆來,忽然發現已經是下午四點了。因為我非常認真的寫,所以進度已經趕上了,我從來到這個旅館那天晚上的火災開始,一直到發現人頭漂流在葦川上的經過,儘可能詳細記載。再一天,應該就可以寫到現在這個時間點了吧!

我走到走廊上,灑滿了午後陽光的綠油油草地,現在已經鋪上了緋紅色的布,在那上面擺着兩架琴,還沒看見演奏者的身影,這無人的庭院中鋪上了緋紅色的布,上面還擺着兩架琴,我被這畫面深深吸引,從走廊上眺望了好一會兒。在演奏開始前,我就已經被這景象打動了。聽說大家會坐在走廊上聽演奏,但我還沒看到觀眾。我走下走廊,不知不覺往龍尾館走去,一走出走廊,就看到穿着淺桃色和服的里美正爬上往中庭的石階。

「里美。」我叫她。「演奏要開始了嗎?」

「啊,石岡先生,還沒有,我是要去後面凈手。」

後面?太好了。

「等一下,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可以啊,請。」她很開朗的說。

我趕緊穿上木屐跟在她後面,我一直希望有個人能和我一起去後面。

「你已經練好了嗎?」我跟在她後面問。

「算是吧。」她說。

「凈手是什麼意思?」

「喔,那是我祈求好運的小秘訣。」她說。

「祈求好運的小秘訣……」

「我在演奏前總是會有點怪怪的,所以彈琴前我都會到井邊洗手禱告……」

「喔。」

「這樣一來,就會彈得很好。」

「喔。」

爬上石階后,我們往龍頭館後面的小徑走去,雖然我已有心理準備,但是白天一看,沿着龍頭館的小徑居然是在很高的石墩上,而且沒有柵欄,站在邊緣會覺得很恐怖,我幾乎是貼著建築物走的。

我還是第一次在白天來這裏,因為有昨晚的經驗,所以很怕待在這裏。我跟在快步前進的里美身後,害怕地轉過龍頭館的轉角,明明已經是第三次來了,此地還是讓我覺得很陌生。那裏非常安靜,只有潺潺的流水聲,空氣很潮濕,到處都生著青苔,風徐徐吹動着使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接着,我便聞到水和青苔的味道,才知道這裏是濕氣如此重的地方。我的前方就是水池,是一個水泥做的方形人工水池,感覺像是外行人做的,裏面有大大小小的鯉魚游來游去,水池的內側可能因為照不到太陽的關係,長滿了黑色的藻類。在池子的一角,我看見了一個竹制導水管孔,不知道從哪裏引來的水,不斷地往池子裏流,流進來的水又在池子的另一端不斷溢出,流進溝里不知消失在何處了。我將手指浸在池子裏,覺得好冰。

在空地的旁邊,有一個用石頭堆砌而成的水井,可能是因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沒發現。水井的上面蓋了一個馬口鐵做的蓋子,旁邊有一個綠色鑄造物的手壓泵,應該是用這個從旁邊的水井將水汲上來吧!里美抓着這個泵死命地壓,她穿和服很難壓,我跑過去想要幫她。

「不用了,這要自己做才有保佑。」里美這樣說,我便不再幫忙。

她很辛苦地不斷壓着泵,過了一會兒,出水口終於有水出來了,水流到放在下方的水桶里,然後里美就用這水洗手。出水口前端套著一個白布套,布套的前端因為鐵鏽的關係,被染成淡淡的茶色。水在水桶中跳躍着,有一部分濺到了和服的裙擺,所以我有點擔心。

洗完手之後,里美將手甩了甩,從懷裏拿出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就這樣站了一會兒,雙手合十向著法仙寺。這麼神聖的場面,我真不應該跟來的,我有點後悔。結束之後,里美回頭看了看來時的方向,然後笑了起來,又回復到她平常的樣子,我才鬆了一口氣。我提心弔膽地朝圓盤鋸小屋的方向靠近,從剛才我就一直想着這裏。

一走到小屋旁,我發現上方有竹管彎彎的繞過來,因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完全沒發現。竹管里好像有水在流動,發出潺潺的水聲,我用眼睛觀察水流動的方向,這好像就是經過龍胎館窗外導水管的水源,然後有一部分往左流,流進剛才那個鯉魚池裏,應該是從這個斜坡的某一處湧出來的水吧!

我先往圓盤鋸小屋的那個格子窗內窺探,比昨夜看得還要仔細,圓盤鋸在正中央,好像生鏽了,上面有轉動時所需的皮帶,但似乎已經斷了。裁切台旁的地上散落着木屑和紙片,整體而言還算乾淨,灰麈並沒有積得很厚,也沒有到處佈滿蜘蛛網。

「看不見。」有人在我身邊說。我一看,是里美在我旁邊,她不斷地踮起又放下腳跟,因為她太矮了,所以看不見屋內的情形。

「石岡先生,抱我。」里美說,我懷疑我是不是聽錯了。

「啊?」

「這樣從後面抱我。」說完后,里美便跑到我跟前,大大的和服腰帶抵住了我的肚子。

她還是個孩子,才會這樣說。我明白后,便將她抱起。我聞到了和服的味道,和她身上抹的香水味。因為我是抱在她的腰帶附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身材好壞。

她將臉靠近格子窗后,看的並不是圓盤鋸,而是右後方。

「好了嗎?」

「嗯。」里美回答后,我便讓她下來。「這個小屋好恐怖。」里美這樣說,我也點點頭,她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但她嘴裏雖然這樣說,卻若無其事地來這裏洗手,我實在不明白她的神經怎麼這麼大條。

「現在誰有這間小屋的鑰匙?」我下定決心要問個清楚。我發現從剛才開始她就上氣不接下氣的,剛才她是跑過來的嗎?

里美歪著頭,想了又想,然後說:「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真的嗎?」這個答案讓我有點意外。

然後我沿着小屋的牆壁,往我覺得最可疑的焚化爐走去。屋頂上矗立着一根煙囪的焚化爐,埋在高高的雜草里,依舊在那裏,卻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異狀,完全看不出來昨夜有使用過的樣子,就像今天早上犬坊夫婦所說的一樣。我很謹慎地將右腳踩入草叢中,接着是左腳,就這樣慢慢往前走。

「哇!」里美從後面抵住我的背,我嚇得跳了起來,老實說,我幾乎快叫出來了,還好忍住了。

里美笑翻了,但是我根本沒心思去責罵她,我一想起那個殺死三十個人的亡靈站在我眼前、向我走來時的景象,就感到非常害怕,慢慢往小屋那邊撤退。我的腳好像已經開始跑起來了。

「您害怕嗎?好可愛。」里美好像是這樣說,但我根本沒在聽。

「快點回去,往那邊走。」我說完后,便要往水井那裏走。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是里美站在那裏不動,怎麼會這樣?里美變得很奇怪,肩膀開始抖動,變成哭中帶笑的表情,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實說,我連她都覺得恐怖。突然間,她抱住我,並吻了我,她的右手抓住我的後腦勺,嘴唇就壓着我的嘴唇,狂野地吻我,我覺得後腦勺好痛,我的心臟快要停止跳動了。

她立刻放開我,把呆若木雞的我留在那裏,便快速往水井那裏跑去,一直跑到離小屋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然後轉過頭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說:「石岡先生,快一點。」然後便往中庭跑去,我心想,只剩我一個人,突然覺得很害怕,趕緊跟在她後面。

里美是個謎。在發生那樣的事之後,與開始演奏之前,在走廊上所有龍卧亭客人的注目下,和母親一起靜靜走到中央草坪上的里美,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高中生,動作也像往常一樣很孩子氣。

但我卻越來越感到興奮緊張,身體好像會不時顫抖,里美哪才那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反覆思索著,今後我該如何面對她呢?我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正眼看她了,我心裏一直在煩惱十幾歲處女的問題,我對這種問題還真無法免疫呢!但是仔細一想,這個比喻還真可笑,因為里美才是真正的十幾歲處女,不過她看起來卻冷靜得令人有點憎恨。

觀賞戶外演奏會的客人,在一開始時已經全員在走廊上集合了。不只住宿的客人,包括犬坊家的人、龍卧亭的所有工作人員都來了,我從走廊的上方,即靠近龍頭館的地方,開始按順序寫下觀眾的姓名:坂出小次郎、我、二子山增夫和一茂父子,當時就連三位刑警也站在走廊上,然後是阿通和小雪母女,倉田惠理子也和阿通母女一起,再來是犬坊一男、廚師守屋、松婆婆,居然連行秀也來了。總之,龍卧亭的所有住宿客人和工作人員全都聚集在走廊上。

他們當中,有些人站在自己房門前是無法看見中庭的,像是神主父子、三位刑警和阿通母女等,他們的房間是位於中庭下方,所以房門前只能看到石牆,因此全員是按照剛才所說的順序排列,直接往靠近龍頭館的走廊移動。

我再正確描述一下他們所站的位置:坂出是從自己的房間「鱉甲之間」前,往後移動到「弦之間」前,我則從「蒔繪之間」前移動到「柱之間」前,神主父子則站在「螺鈿之間」前,刑警們站在「鱉甲之間」前,阿通母女和倉田惠理子則站在「蒔繪之間」前。雖說房間是圍繞着中庭而建,但是能正面看到中庭草坪的,就只有這幾間房間前面的走廊,其他房間的走廊,不是比中庭高就是比中庭低,所以大家便集中在這個範圍內,稍微隔點距離站着。

育子母女一出場,大家便熱烈鼓掌,然後才或蹲或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男人們都盤腿而坐,女人們則跪坐。另一方面,演奏者也因為之前的經驗,了解應該要正面對着觀眾,所以琴也是配合那個位置放置的,當她們坐下來時,讓人覺得舞台設定得非常好。

客人們鼓掌完畢后,犬坊育子便開始簡單解說:「我們今天要演奏的是〈雙重性格〉和〈三種改編〉。兩首曲子的難度都很高,可能會彈得不夠好……〈三種改編〉我們是彈第一和第三樂章。」

一開始,她們彈得好像不是很順,但不久之後,彈到節奏快的部分,兩個人的旋律便開始融合,讓人見識到美妙的對位法,彈得非常好。曲子雖然很長,但中間充滿了驚悚的華麗,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彈完之後,包括刑警在內的所有觀眾全都報以熱烈的掌聲,二子山一茂還發出歡呼聲呢。

接下來的〈三種改編〉也令我非常驚艷。我想起之前里美好像有對我說,這首曲子是「高難度的挑戰」,合音和旋律完全是現代音樂的感覺,我聽起來覺得非常前衛。先前我對琴的印象是既落伍又無聊,現在因為這首曲子,我的觀念整個都改變了。

彈第二部的里美彈得好像有點不順,她拚命地撥動琴弦,這確實是首很難彈的曲子。但是,這首曲子我越聽越覺得害怕,我的眼前浮現出夜叉在暴風雪中狂舞的情景,昨夜的恐懼又蘇醒了。如果是在昨夜那種氣氛下,聽到這首曲子的話,我應該會直打哆嗦吧!但也因為這樣,這首曲子給人的印象很深刻,我還發現琴所奏出的音樂非常接近現代音樂。

還有,犬坊育子的琴藝精湛超乎我的預期,連我這個對琴一竅不通的人,都聽得出來她的琴藝非凡,因為她之前很謙虛,所以我還以為她不過是業餘人士的水準。在快彈的部分,因為動作實在太快了,我看她的手好像根本沒在動一樣,讓我想起結他演奏家世界的「SlowhandClapton」⑤,業餘的人都可以彈出這樣的水準,我心想,小野寺錐玉那些專業的演奏家,到底有多高深的功力呢?我好想聽聽看,不知道是否有發行CD?

當第二首曲子漸入佳境時,我看見坂出後面的蘆葦草簾門慢慢地被掀開。我心想,這是怎麼回事時,便看到菊子女士從裏面好像是用爬的來到了走廊,她應該是聽到了琴聲吧!她靠近坂出,好像在和他說些什麼,應該是在問這是怎麼回事吧!坂出盤著腿將身體往後靠,在菊子女士的耳邊說了些什麼,菊子女士頻頻點頭,然後就待在走廊上,聽着演奏。

演奏會結束了,全體觀眾又一次熱烈的掌聲,我也很感動。這是首很難彈的曲子,聽起來好像是爵士樂之類的前衛演奏,沒想到,來到這遠離人群的土地,居然會聽到這麼動聽的音樂。

里美抽出我剛才看過的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在說:「啊!終於彈完了。」

育子本來應該也是這樣想,但大家的掌聲一直不停歇,我想大家應該是無聊至極,非常渴望娛樂吧!二子山一茂等人不斷叫着「安可!安可!」雖然他的職業是神主,但是畢竟還年輕,他好像以為是來看搖滾演唱會似的。就連坂出都叫着「安可」,和他算是同類型的我,也不禁跟着叫「安可」。

育子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和身旁的女兒不知道在商量些什麼,里美也用很不安的表情回應着。育子轉向我們這些觀眾,好像要說話,於是我們便停止鼓掌。

「謝謝各位,因為我們不是專業的演奏家,會彈的曲子有限,要我們彈安可曲實在很困擾。我決定要彈一首比較新的曲子,剛才所彈的曲子難度非常高,各位也看到,里美快喘不過氣了,所以我想彈一首比較簡單的曲子,這也是我很喜歡的曲子,叫做〈海之詩〉,是歌頌瀨戶內海優美景色的曲子。原本是需要簫來伴奏的,如果我先生會吹簫就好了,但很遺憾他沒什麼才藝……」育子這樣說,然後笑了一下。

「真的對作曲老師感到不好意思,但我會用琴在旋律上下點工夫,在這塊土地生長的我,岡山已經成為我熟悉的土地。接下來就請各位欣賞〈海之詩〉。」育子說完后,開始彈奏的曲子是非常正統

譯註⑤:艾力克萊普頓(EricClapton),一九六四年贏得「Slowhand」外號,台灣人稱「結他之神」。一九九七年年底發行《Slowhand》專輯,而「Slowhand」也是他結他彈奏最為人稱道的特質,即感情躍然指尖的意思。的箏曲,我鬆了一口氣。

曲子一開始沒多久,菊子女士好像因為身體不適,和坂出打聲招呼后,就要回去自己的房間了。她慢慢在走廊上滑行,好不容易才跨過門檻,走進房間,然後將門慢慢關上。接着,其他觀眾好像也受到了菊子女士動作的影響,開始跟着動了起來。首先是下方靠近龍尾館的行秀站了起來,慢吞吞地走下走廊,過了兩、三分鐘后,阿通母女也站了起來,接着倉田惠理子和她們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后,也站了起來,三個人一起往龍尾館的方向走去。演奏仍然繼續進行着。

對犬坊育子而言,安可曲的要求是意料外的事,對部分觀眾而言好像也是如此。時間已經逼近他們工作的時間,每首曲子彈奏的時間都很長,所以從演奏開始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個小時了。一開始中庭的草坪上還有陽光,但太陽慢慢西下,正在演奏的母女此時已經是在龍胎館的陰影下了。

我還看見一邊演奏的里美,一邊瞄著左手的手錶。曲子已經進入尾聲,節奏慢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犬坊行秀出現在遠方的撞鐘房,他握著撞鐘棒的繩子。曲子還沒彈奏完,我很着急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再等一下,但是,一板一眼的行秀根本不管那麼多,開始左右搖晃起鍾槌,毫不猶豫地擊出第一聲鐘聲,幾乎是天搖地動的鐘聲。

沒多久,演奏便結束了。但剛才的鐘聲很明顯地掃了演奏會的興,我們的掌聲感覺也沒有那麼熱烈。兩位演奏家演奏完畢后,並沒有立刻站起來,似乎還在回味着剛才的餘韻,仍然低着頭。過了好一會兒,育子才抬起頭來,她原本想說話的樣子,但她好像擔心會有鐘聲來攪局,只是笑了笑,鞠了個躬。就在這一瞬間,果然響起了第二聲鐘聲,然後,兩位演奏家才站起來,整理著和服。守屋則起身想到中庭去收琴。

就在這時,不知道從哪裏傳來女人的哭叫聲,我們都呆住了,里美和育子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就這樣站在草坪上。

「誰快來啊!」聲音近乎哭叫,刑警們開始在走廊上跑了起來。是阿通,又是阿通母女的房間!

我也跑了起來,等我回過神時,才發現坂出就在我身邊,守屋高大的背影就在我前面,在前方我看到了牽着小孩站在走廊上的阿通。

「怎麼了?」鈴木叫着。

「倉田她……」阿通還沒說完,三位刑警就闖進「蜈蚣足之間」。我、守屋和坂出一個挨着一個,靠在打開的門旁邊。這時,又傳來了鐘聲。

「啊!」守屋大叫,我也感到一陣暈眩,有種時間倒流的錯覺,因為以前所看到的景象,又幾乎完全一樣的呈現在眼前。

死者的頭髮上沾滿了血,應該是倉田惠理子的身體,像蝦子一樣蜷曲倒在榻榻米上,背部朝向我們,榻榻米上的血還在不斷擴散。

「我有把門栓拴好啊!」幾乎已經瘋了的阿通叫着。因為她已經失去了理性,一直很安靜的小雪開始哭了起來。

在我前面的坂出歪著頭,越過走廊看着中庭,那裏當然沒有任何人,只是如果是從這裏射擊的話,這次應該可以逃得掉,因為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走廊上,只有離開座位的少數幾人是在案發現場,另外還有一個人在撞鐘。又是一聲鐘聲,只有行秀與這個案子無關。

「發生什麼事了?」傳來了女人的叫聲。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是誰,原來是犬坊育子站在石墩上的龍雕像旁邊,她很大聲地詢問這裏的狀況。

「菊婆婆很擔心地在問,發生什麼事了?」育子又說。

「倉田小姐,倉田惠理子小姐又被槍擊了,這次也是頭部中彈。」坂出大聲回答。

「啊!」育子發出絕望的叫聲,然後步履蹣跚地消失在後方。過了一會兒,我又看見了里美的身影,但也一下子就消失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福井咆哮著。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有把門栓拴好啊!」阿通一直叫着,小雪一直哭着,鐘聲又響了。

4

「子彈到底是從哪裏飛進來的?」鈴木在「柏葉之間」暴跳如雷。

因為向上通報,上次那個監識人員又跑來了,將倉田惠理子的屍體帶回調查,但是分析的結果,還是和上次沒什麼兩樣。曾經稱霸全國的岡山縣警局,現在卻淪落得像是葬儀社,他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其實他們現在已經完全掌控不了案情了。

「這次又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寧公司製造的達姆彈嗎?別再鬧了!已經死了多少人了?」

「四個人。」田中冷靜的回答。

「我知道!」鈴木怒吼著。「我又沒有叫你數!這麼多警察住在這裏,到底要在警察眼前殺死幾個人才罷休!就算我們是鄉下的分局,多少也應該要查到一些蛛絲馬跡,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變成午間娛樂新聞的笑話!」

「不僅如此,再這樣下去,我們還會使子孫蒙羞。」

「總之,先不能對外透露,不管是對監識人員、派出所人員、村民或犬坊家的人,都要三緘其口。可以嗎,田中?」鈴木叫道。

「我知道。」

「還有那個叫石岡的作家,要是對他透露太多的話,他會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他把這個案子寫下來寄給出版社,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個作家應該都在房間里寫東西吧!」福井說。

「什麼?那我們應該要阻止他吧,田中?」

「他只是寫些備忘錄而已,我們不可能阻止他寫吧!」

「什麼!你還說得這麼輕鬆,那有什麼事的話,後果由你負責,可以嗎?」

「你怎能這樣,我們是民主國家的警察,不可能去對市民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的。」田中說。

「你還真是悠哉啊,要讓那個三流作家一直為我們添麻煩嗎?他要是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會招惹報社過來,影響我們辦案,會比現在更麻煩的。田中,你聽好了,那個小說家就由你負責,如果我們成了笑柄,將是整個縣警之恥,你也會討不到老婆的!」

「這兩件事應該不相干吧!我們要思考的,應該是事件本身吧!」

「我知道,那我們就來想吧!可以嗎?好嗎?已經快要九點了,犬坊家的人說就算再晚也會準備晚餐,到時候你要拿什麼臉去面對大家呢?那個倉田的媽媽應該已經快要瘋了吧!她之前一直催倉田早點回家,她一定很恨我們,你知道嗎?」

「可不可以推測,子彈是從那個格窗飛進去的?」田中說。

「你不要白痴了!」鈴木咆哮道:「別開玩笑了,從那麼高又那麼窄的格窗?如果門確實是關好的話,任何人都不可能擊中的,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了。只有那個女的自己在說一開始就把門關好,把門栓拴上的吧!但是,沒有人看見啊,是不是呢?田中,不是嗎?我說的對不對?沒錯吧?」

「沒錯。」田中以不疾不徐的口氣說道。

「那就把那個女的帶到警署去吧,好好逼問她一下,她一定會說出個什麼的。」

「等一下,鈴木,你必須要冷靜思考。」福井說:「那個女的還有一個孩子。」

「那又怎樣?那是她的障眼法。有孩子又怎樣?那個女的就是很可疑。」

「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抓她吧?鈴木,你不是也有小孩嗎?兇手也有可能會射中坐在一旁的可愛小孩啊,她有可能會叫別人來開槍嗎?你仔細想一想。」

「你不要說些沒憑沒據的事,我已經做了三十年的警察了。」

「我也一樣啊,鈴木。」

「是我的第六感告訴我的,這是專家的第六感,是絕對不會錯的,那個女的很可疑,絕對不是簡單的人。」鈴木堅持。

「即使可能射中自己的孩子,還會讓別人來開槍嗎?如果是你的孩子,你會這樣做嗎?你稍微換個立場想一想。」

「如果是我的話,那個白痴小孩有沒有都無所謂。」

「是嗎?」

「而且絕對不會射中小孩的!因為她讓死者坐在小孩前面,兩次都是。從兇手的角度來看,死者都是在前面,中丸、倉田的位置一模一樣,你不覺得奇怪嗎?一定是那女的搞的鬼!」

「即使如此,但小孩就在旁邊耶,如果是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只要死者稍微移動一下,就有可能射中小孩,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如果是你的話,一開始就不會殺人吧!」鈴木說。他好像是太激動了,所以開始流汗,便快速地將外套脫掉,然後拿在手上,不斷地甩動着。「那麼,我們來找一些可疑之處吧!首先,那個女的為什麼要來這裏住?她又不是犬坊的親戚,為什麼要留在這裏?」

「總之,如果你沒有平靜下來的話,是無法思考的。鈴木,我並不是反對你的看法,你聽好,如果那個女的真的有問題,那應該會怎樣呢?」福井停了下來,做出沉思的表情,兩個人相對無言。

「難道是我們搞錯方向了?子彈真的是從房間外射進來的嗎?沒有任何地方能讓子彈飛進來啊,除非是房間內的人開的槍,像這樣用左手拿着槍,在佛壇前假裝祭拜的樣子,將握著槍的左手對準身旁那個人的頭頂,然後向下開槍。」福井又說。

「這會有報應吧?在佛祖的面前,而且,小孩就在旁邊,不是嗎?」

「小孩什麼都不懂,才四歲的孩子,開了槍以後,把槍藏在衣服里,就沒有人知道了。」福井說完后,鈴木沒再說話了,他也在思考。

「那些自以為是偵探的門外漢,都一個勁兒地認為這是密室殺人吧!太無聊了!如果那個叫阿通的女人沒搞鬼的話,就沒有人會被殺,那個女的一定有問題,還說晚上看見幽靈坐在房間里,都在說謊。」鈴木又開口。

「說謊是偷竊的開始。」福井說。

「對,就從這條線開始去查吧?」鈴木說。

「對不起,鈴木先生。」田中打斷他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除了屍體之外,小孩子也應該從頭到腳都是火藥,阿通的左手也應該會有火藥。三個人都應該要出現嚴重的硝煙反應,我和監識人員都這樣認為。」

擁有三十年警察資歷的二人組因此不發一語。

「那你的意思呢?」鈴木怒吼著。

田中覺得不好意思地繼續說:「硝煙反應在三人身上完全沒出現,所以並不是近距離射擊。」

鈴木哼了一聲。

「而且,如果她要說謊,她應該要說門栓並沒有拴好,不是對她比較有利嗎?就是因為她說門栓拴得好好的,才會被懷疑,鈴木先生現在才會這樣說她。所以,如果她說門栓拴得好好的,我們一定會這樣懷疑她的。」

「門外漢會想那麼多嗎?」鈴木說完后,便沉默了片刻。「那你的看法是什麼?」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說從格窗,是有別的意思的。」

「經過格窗,那是從哪裏開槍的呢?」

「從屋頂。」田中說。

「屋頂?是指這個屋頂嗎?」

「是現場的正上方。」

「正上方?」

「就是「蜈蚣足之間」走廊的屋頂。」田中說完,兩個人都感到有些意外,沉默地在思考起來。

「那要怎麼射擊?」

「就從屋頂的上面爬過去,這樣拿着槍,鑽進屋檐下,將槍身的前端從格窗伸進去,因為這個房子的走廊很窄,所以反而……」

「那要怎麼瞄準目標?這樣一來,槍托和人的手都是懸空的。」

「沒辦法瞄準,只能大概估測。」

「這樣怎麼打得中?」

「只要事先練習的話。這的確很困難,但如果事先練習的話……」

福井拚命地思考,然後他想了想,說:「這種想法真的很蠢,你想一想,這種作法根本不知道子彈會打中誰。」

「啊,是啊!」鈴木說,他想再說些什麼,福井卻舉起右手制止了他。

「而且呢,這樣應該就不會只開一槍了吧,應該會繼續開第二槍、第三槍,把所有人都殺死吧!睦雄的事件不就是這樣嗎?」

「伹是,」田中提出反駁。「我想那是因為不想讓人聽見槍聲,所以才會在鐘聲響起時開槍。」

「鐘聲,對喔!這樣就聽不到槍聲了,是嗎?」福井說。

從鈴木的表情看來,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所以沒有說話。

「是的,上次中丸被殺時,那個母親並沒有說謊。這次我們更可以確定這一點,確實是沒有聽到槍聲,鐘聲並不是一直響個不停,兇手剛才應該是在第二次鐘響時開的槍。很難在第一次鐘響時就開槍,因為不知道鍾會在什麼時候開始響,所以在聽到第一聲鐘響后,就可以估算第一次與第二次鐘響間隔的時間,然後在第二次鐘響時開槍。在第三次鐘響之前,那個母親就已經發出尖叫聲了,我們便立刻衝過去。所以,兇手只能開一槍。如果他在鐘聲沒有響的時候,繼續開第二槍、第三槍的話,我們就會知道他所在的位置,他就沒辦法逃跑了。」

「是嗎?原來如此。嗯。」福井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后,他說:「等一下,田中,這不是很奇怪嗎?你是說,兇手就這樣爬到「蜈蚣足之間」的走廊屋頂上,將槍的前端伸進格窗,用手指扣住扳機,一直等待鐘響嗎?」

「是的。」

「那他不必等到第二聲鐘響吧!第一聲鐘響就可以開槍了。兇手從屋頂應該可以看見撞鐘的行秀吧?只要看着他的鐘槌,算好在鐘聲響起時……」

「看不見。」田中肯定的說:「從「蜈蚣足之間」上方的屋頂,是看不見法仙寺的撞鐘房的。」

「看不見嗎?是嗎?」

「看不見,所以只能靠第一聲鐘聲來估算開槍的時間。」

「是嗎?嗯……」福井又陷入沉思,然後過了很久,他才又開口。「真的很有趣吶,田中。有一件事我還是想不通,對兇手而書,不讓我們聽見槍聲,和確實殺掉他要殺的人比起來,到底哪個比較重要呢?即使事迹敗露,還是後者比較重要,不是嗎?」

「我也是這樣想,但我們是立刻衝到現場的,如果當時我們在沒有鐘聲的情況下,又聽到一聲槍聲的話,我們應該可以立刻知道兇手在哪裏。」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傢伙隨便殺個人就好?不管打中媽媽、小孩或倉田誰都可以?」

「是的,只能這樣想。」

「怎麼可能會有這麼離譜的事!」鈴木說。

「那他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福井也說。

「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前的殺人事件也全都是這種型態,不是嗎?」

「嗯,或許是吧,那留金呢?」福井說。

「我也不知道,如果兇手不是外面的人,那就很奇怪了,因為這一次,屋子裏的所有人都聚集在走廊上,我們也有看見,所以他們的不在場證明都絕對可以成立,其他的人不是去撞鐘就是在案發現場。」

「對啊,所以只有阿通一個人沒有不在場證明。」鈴木大吼。

「等一下,會是留金從屋頂……嗎?那留金之後是從哪裏下來,又逃到哪裏去呢?」福井說。

「沿着屋頂一直逃到龍頭館,然後再從龍頭館前方的「貓足之間」附近,跑到後面去,再爬上斜坡往法仙寺逃去。」

「留金已經五十歲了呢……而且這也不可能,在中庭的育子和里美母女應該會看見,如果他是沿着屋頂逃跑的話,「雲角之間」附近的屋頂剛好和中庭一樣高,所以就在育子和里美的眼前。」

「是嗎?對喔。那就是往另邊的龍尾館走,從走廊往下跳,這比較有可能。」

「因為那種說法行不通,所以就換這種說法嗎?你根本是在自圓其說。」鈴木說。

「嗯,或許是吧!但是……」福井想了想又說。「那個傢伙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這根本是本末倒置!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恰巧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在大白天這樣光明正大的干,雖然那時候已經是黃昏了,但他只要再等一下,應該還有很多機會的,等到天黑以後……唉!我真的很不能理解!」

「所以,我說他最優先的考量是鐘聲,可以說是比什麼都重要的絕對優先吧!」

「這也還是很奇怪,就算他想用鐘聲掩飾槍聲,但包含警官在內,有那麼多人在那裏,也是很危險啊!如果是在夜裏,就算是聽得到一點槍聲,但絕對比較容易逃脫。」

「說得也是,兇手之所以要在白天下手,應該是有什麼理由,讓他判斷即使是在眾人環伺之下,但那個時候下手比較容易逃脫,而且,那傢伙不也真的順利逃脫了嗎?我們到現在還無法掌握他逃脫的路線。」田中這樣說時,走廊上傳來了小跑步的腳步聲。

「完蛋了,要下地獄的時間來了,一定是來叫我們吃晚餐的。」福井說。

「福井先生,鈴木先生!」有一個女的在走廊上叫。

「是的,吃飯時間到了嗎?我們馬上來。」福井說。

但對方並沒有回答,那女人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是育子的聲音。

「太太,怎麼了?」

福井穿過兩扇拉門,從六疊大的房間到四疊大的房間,再從四疊大的房間,跑到兩疊大的房間。在蘆葦草簾門那頭,有一個女的彎著腰站在那裏。

「你怎麼了?太太。」福井打開門,鈴木和田中也跟在福井身後。育子就站在三個人的前面,她抬起頭,臉色蒼白。

「怎麼了?」福井這時終於發現情形有點不對勁。

「我媽,我媽……」

「令堂?」

「我媽被殺了。」

「什麼!令堂?是哪一位?哪裏?」

「是菊婆婆,在「四分板之間」,剛才我端晚餐過去時……」育子話還沒說完,刑警們就衝到走廊上,在走廊上跑了半圈,爬上龍胎館,走進「四分板之間」。

因為很黑,到處都好像會被障礙物絆倒的樣子,「四分板之間」內有很多奇怪的東西。菊子女士仰躺着倒在最裏面的六疊大房間正中央,靠着牆壁鋪好的棉被旁。六疊大的房間內沒有燈光,只有最前面的兩疊大的房間有燈亮着。她穿着浴衣,躺成一個大字型,腳朝向窗戶,攤開的兩隻手稍微向下朝着身體的兩側,但沒有碰到身體。血從浴衣左邊的胸部滲出,將那裏的浴衣稍微掀開來看,發現左邊乳房旁有一個小孔,凝固的血從孔內溢出。

福井用手帕裹着手,打開六疊大的房間牆壁上的電燈開關。可以聽見跟在後面的育子屏住氣息的聲音,她剛才是在黑暗中發現自己母親的屍體。

「田中,快叫監識人員過來。」鈴木說完后,田中便跑到走廊上。

福井蹲在屍體的旁邊,看着手錶。「已經九點多了,太太,剛才都沒有人發現嗎?」

「是的,剛才我端晚餐來的時候才發現。」在琴旁邊的地板上放着一張小餐桌,上面放着稀飯、裝菜肴的小碟子。

「好像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連燈都還沒開,是從這個窗戶吧?」朝着房外的窗戶大打開着,所以屋內很冷。「應該是在還有太陽的時候,從這個窗子開槍的。」

「這下面是石墩嗎?很高耶,看不清楚,好黑。」鈴木探出身子往外看。「這裏高出地面嗎?」

「是的,這裏稍微高一些,是在石墩的上方。」

「那就是從屋頂了,如果是這裏的話,屋頂就很有可能。太太,這裏是朝西嗎?」福井問。

「是的。」

「那就還有太陽,太陽應該會照得到兇手。太太演奏琴的時候是六點,她還活着,所以是在那之後吧!」

「那有誰聽到槍聲嗎?」鈴木問。

「沒有。」育子回答。

「這不可能。」因為攻擊是防禦的不二法門,所以鈴木便用這句話大聲地喝斥育子,這樣一來,可暫時壓制住她對警察的不滿。「演奏完畢之後,到你端食物來之前,沒有任何人來過這房間嗎?」

「我想應該是沒有,所以才會沒人發現。」

「怎麼可以這樣。」福井故意說。像這樣讓對方覺得是自己太鬆懈,每次還要勞煩他們這些警察,這就是轉嫁責任的技巧。「從燈還沒開這點看來,兇手應該是在太陽還沒下山前行兇的,所以應該是在演奏會之後。」

「這樣一來,就像田中所說的,從屋頂吧!太太,你在演奏時,或是演奏結束時,有看向這棟建築物的屋頂嗎?」鈴木問。

「我並沒有特意去看屋頂,但從中庭自然而然會看見。」

「你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嗎?」

「在屋頂上嗎?沒有。」育子好像在說「這怎麼可能」,拚命地搖著頭。

「菊子女士是陳屍在棉被旁嗎?她都是睡在這棉被上嗎?」

「是的。」

「太太,你要振作點,好好回答。她是你的母親嗎?」鈴木靠近育子開始訊問。

「是的。」

「那你一定受到很大的打擊了。你母親幾歲?」

「今年七十八歲。」

「七十八歲嗎?這個年紀因為衰老而死,也是很平常的了。」他們又在若無其事地說些可以規避責任的話。

「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她會這樣過世。」

「這個我了解,但她是從被窩爬出來后才死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樣從被窩出來后,爬過來打開窗戶就中彈了,是嗎?」福井說。

「但子彈是從哪裏射進來的呢?即使兇手爬上石墩,但建築物是稍微突出去的,手連抓的地方都沒有。」鈴木說。

「這個導水管只是好看,不牢固的,就只能站在那個台上,你又說屋頂上沒有人,離這裏最近的房間是……」

「是「鱉甲之間」的坂出先生,他的隔壁是「蒔繪之間」的石岡先生。」育子這樣回答的時候,田中回來了。

「田中,你去問一下坂出和石岡,六點以後是否有聽見槍聲?」

田中點點頭,又往走廊跑去。

「這間房間和別的房間不太一樣呢!」福井說。「兩疊大房間和四疊大房間的一半都鋪上了地板,在四疊大的房間內還有琴。」然後他走到琴的旁邊。「咦?這個琴怎麼拿不起來?」

「是的,以前我們這裏有一個做琴的師傅,叫做樽元,他會做一些有特別的琴。這是從一根松樹圓木,直接做成一塊木板上放着一架琴的造型,然後嵌入這裏的地板。」

「啊?那這是一整塊木頭做出來的嗎?琴和地板一起?是連在一起的?」

「是的,那裏的百濟琴也是一樣。那個琴更特別,要找到那種像是豎琴造型的樹榦和樹枝,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居然找得到。那是百日紅的樹,於是就直接做成了百濟琴,再嵌入那邊的地板,所以那邊那張琴也是拿不起來的。」

「作工真是精雕細琢呢!」

「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只是用這樣做出來的琴,在這裏合奏的話,所有的房間都可以聽得見,非常棒,老一輩的特別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東西呢!」

「現在琴上沒有弦吧?」

「是的,這種琴還是不好用,新的時候選好,一旦舊了,就很難保養,琴的本身會變形,聲音也會走音,所以已經沒有在用了。」

「如果是這樣,還是不要用比較好,這是當然的啦!」鈴木斬釘截鐵地說。

「這張琴的外面鎖著弦。」福井走到四疊大的房間,看了看琴說。

「是的,這是新羅琴的造型,這個琴的做法也很獨特,和下面的木板是一體成形的,手不能伸進琴內,所以就這樣在外面鎖弦。」

「很像結他呢!」福井說。

「是的,如果不小心的話,這個弦就會勾到和服的袖子。」

「這裏的百濟琴呢?」福井又往兩疊大的房間走去。「如果同時彈這兩張琴的話,就是百濟和新羅的合奏呢!」

「是的。」育子有點悲傷的說。

「這個像是弓一樣的地方,和下面的琴身之間,應該要拉弦吧?」

「是的。」

「這和西洋的豎琴一樣嘛!」

「是的。」

「這個弓的地方,有很大的節孔,是為了拉弦用的吧?這很接近底部呢!」

「不是的,這個孔也很有趣,好像是這塊木頭原本就有的。」

「這也是用一塊木頭做成的?」

「是的。」

「是嗎?這個是將樹榦橫著放,然後做成地板的吧?只有這根樹枝就這樣保留下來,不用被鋸掉,是吧?」

「是的。」

「做得真好,這個樹榦表面的凹凸不平真有趣,百日紅這種樹的表面都是這樣凹凸不平的嗎?在樹榦的中央挖一個洞,手就可以這樣伸進去拉弦。」

育子沒再答腔,這種時候,她根本沒心情在這裏悠閑地說明琴的構造。就在這時,田中回來了。

「田中,結果如何?」

「坂出先生從六點以後就一直待在房裏,他說沒有聽見槍聲。石岡先生大概出去一個小時左右,其他的時間都待在房內,也說完全沒聽見槍聲。」

「是嗎?果然沒有槍聲呢!」似乎有點惱怒的福井喃喃自語。

5

在中庭演奏會結束的同時,倉田惠理子也被殺了,在一片嘩然中,我想起了她來叫我吃午餐時對我說的話。在龍胎館的走廊上,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我明天就要回家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如果她早一天回家的話,她真的就不會死了嗎?只要一想起她當時的笑容和開朗的口氣,我就對一連殺了這麼多人的兇手感到強烈的憎恨。

我覺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如果不快點逮捕到兇手,還會有更多人被殺。犬坊家的人也會有危險,就連自己都有危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最生氣的是,這個兇手的明目張膽,就算警察住在這裏,他仍然繼續殺人。雖然對縣警局的三位警官不好意思,但是他們就連驅邪保佑的功用都沒發揮。

田中往電話的地方跑去,要打電話叫其他的警察過來,我則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我要趕緊把事件紀錄還沒寫完的部分補上,要寫到現在倉田惠理子被殺害的時間點。到昨天為止,我記錄的時候還很在意遣詞用字,但現在已經沒有工夫管這些了,所以後半部的紀錄寫得很潦草,不過應該還是可以了解事件的經過。

我拿着寫好的大學筆記本往龍尾館走去,要去找里美,我想問她書局和郵局在哪裏。但是我沒看到她,反而遇到了守屋,我將事情跟他說,然後問他郵局營業到幾點。他告訴我一般都是五點,但局長一家就住在郵局裏,如果是認識的人,到八點之前都還會受理。守屋和局長認識,我決定請他和我一起去。我想先影印,我問他書局是否已經打烊了,他回答說可能還開着,於是我們就先去那裏。他又跟我說,龍卧亭里就有影印機,但是因為很舊了,可能會印不清楚。

我和守屋並肩走在夕陽下的貝繁村,我突然想,如果守屋就是殺人魔的話,我就沒命了,他又高又大,力氣好像也很大。悲劇發展至今,每個人都開始疑神疑鬼,住在龍卧亭的客人彼此間也不敢掉以輕心,可能會逐漸引發大恐慌。

我們已置身在悲劇的暴風雨中,但貝繁村還是一片寧靜。我們走到茅草屋頂的農家旁,很多人家在道路兩旁種滿了樹,用來當作圍牆。走到田埂時,黃昏的風雖然冷冽卻很舒服,今天很暖和,所以有初夏的感覺。我問守屋,里美在哪裏,他說似乎一個人在房間里哭的樣子。我很佩服犬坊家的人都很能忍,人接二連三地被殺死,但他們只能關在房間哭,拚命忍耐。

守屋大部分的時間都沒說話,老實說我覺得有點恐怖,為了打破沉默,便問他關於里美的事。我問里美是個怎樣的孩子,他說是個好孩子,但是有點怪。我問他是怎樣怪,他說她在學校好像發生了一些事,但他不是很清楚,然後又說他有打電話到藤原家,但是家裏的人說他沒回來。

文具店果然也在貝繁銀座大道上,我一走進去,還以為我到了玩具店。店的前半部是賣玩具,我看見屋檐下掛了好多放着金銀火花的塑膠袋,還真是賣些不合時宜的東西。走進裏面一看,也看不到文具之類的東西,有一半以上是書和雜誌。書架非常小,可想而知沒有我的書,里美如果來這裏找我的書,或許會以為我是頂著作家之名的騙子吧。

這個書局在最裏面的收銀機之前,有一台影印機。我將大學筆記本攤開,一頁一頁影印,守屋在一旁窺看,還問我那是什麼。我告訴他,這是寫了這次事件經過的筆記,我有一個和中央警察很熟的朋友在挪威,所以我要把這些寄給他,請教他的看法。守屋說,專業的警察都不知道了,這個人會知道嗎?這果然像是在師徒傳承世界中打滾多年,而成為廚師的守屋所提出的問題。

影印的量多達三十張,我的字寫得密密麻麻的,讀起來應該很費力吧!我買了個大信封,將影印好的紙對摺好,在身旁的桌子將資料放入信封中,並寫上地址:

Mr.KiyoshiMitarai

Evangerven13,57XXOslo,Norway

因為這不是英文,所以我很小心,以免拼錯字,但因為不了解意思,反覆看了好幾次還是沒把握是否正確。寄件人的地址,我是一面問守屋龍卧亭的地址,一面寫的,然後我向老闆借了紅筆,在信封上寫上「AIRMAIL」,這些寫法都是從御手洗那裏學來的。

「咦?挪威嗎?」守屋說:「是很遠的地方呢!」

我們兩個人一起往郵局走,郵局也在貝繁銀座,仿石砌的房子,雖然很小卻有模有樣。但因為已經接近八點了,所以大門深鎖,燈也熄了。我心想,該怎麼辦?守屋不慌不忙的走進旁邊的巷子裏。我往旁邊一看,看起來像是石砌的建築物,其實是木造的白牆,從後面看,左右兩邊的房子也全都是很類似的木造房屋。後面有鑲了毛玻璃的格子窗,旁邊有道木門像是後門,然後背後就是一望無際的水田。

守屋敲著那個木門叫着:「橫川先生、橫川先生。」門便打開了,在日光燈下的木板間,我看見一張紅通通的臉,大約是七十歲左右的男人。

「喔,是守屋先生,要不要來喝一杯啊?」

「不,今天沒有時間,因為這位東京的小說家說,想寄信到國外,他說很急,下班時間還來麻煩您,非常不好意思。」

「對不起,在您休息的時間來打擾。」我說。

「局長呢?」

「我兒子現在不在,出去了。」他說。

「是嗎?那怎麼辦?」

「沒關係,現在田裏休息,剛好附近的年輕人來我家,我來處理好了。請你們繞到前面去,我現在來開門。」

「不好意思。」說完后,我便鞠了一個躬。這真是一間懂得變通的郵局,真了不起,這種郵局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在外面等了一下之後,屋內的日光燈就亮了,沒多久,那個叫做橫川的人,費了很大的工夫才將門口的門打開,他好像是這間郵局局長的父親。我一走進去,冷冷清清的局內,有一個又舊又黑的石造櫃枱,還有兩個窗口,分別是郵政業務和儲蓄業務。

「你的那封信給我看一下,是要寄到國外啊?是寄到美國嗎?」

橫川從旁邊的小門走進櫃枱,搖搖晃晃地坐上窗口的椅子,從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鏡戴上,將我的信拿過去后,一直看着收件人的部分,然後慢慢地說。

「這是挪威啊!」他轉頭詢問道,「挪威。喂,今田,挪威在哪裏啊?」

那個叫今田的年輕人拿着一個酒杯直接走進來。「挪威?我也不知道,不是在美國嗎?」

他這樣一說,我嚇了一跳,我想他應該是喝得相當醉了。

「橫川先生,國外並不是只有美國。」守屋說。

「挪威是在北歐。」

「北歐?」

「就是聖誕老公公的故鄉。」

橫川將眼鏡拉得很低,好像很驚訝似的,眼珠子往上看,眼睛瞪得好大,然後說:「從我們這種鄉下地方的郵局,可以寄到這麼遠的地方嗎?」

我不知該說什麼,心想,難道這裏不是郵局嗎?

「而且這個這麼厚,沒關係嗎?寄到國外的信都是寫在薄薄的紙上,以減輕重量吧?」

「沒有這回事,這樣一封信的重量,飛機應該還載得動吧!」守屋開玩笑似的說着。

橫川卻好像不當成是玩笑話,用非常認真的表情回答說:「是嗎?」

我又嚇了一跳,聽了橫川說的話之後,我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蠢的事。這封信真的能寄到挪威嗎?我開始擔心了。所以我想,不如明天去新見的街上看看,從別的郵局寄可能比較好。

「總之,你這東西太重的話,是要多收郵資的。」橫川說:「但是,我對這些完全不懂,不知道該收多少錢,只有我兒子才知道,而且,到目前為止,我們這裏從沒寄到這麼遠的地方過呢!」

「有沒有郵資速見表之類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沒有吧!」

「那我明天去新見那裏寄好了。」我很惶恐地說。

「那好吧,這樣比較好。」橫川好像鬆了口氣似的,然後將信放在石造櫃枱上退還給我。

「不,沒關係,橫川先生。」今田在後面說:「郵資明天再算也沒關係,待會兒我們問局長就可以了,然後明天我們再打電話到犬坊那裏告訴他。」

「好啊,這樣可以。」守屋也說。

橫川想了很久,才又問我:「你認為呢?」

「啊?是,是,那當然可以。只是,要寄Express的……就是快捷郵件。」我趕緊回答。我的信好不容易終於要展開往奧斯陸之旅了,總算鬆了口氣。

郵局局長的父親和這附近農家的人,接下來便開始問有關龍卧亭的事,守屋簡單回答了幾句,並告知藤原還沒回來,如果他們有什麼線索的話,一定要告訴他。橫川他們表情沉重地聽着守屋說話。

然後我們便走出那間安靜的郵局。我和守屋並肩踏上閑靜的田園夜路,準備回到龍卧亭。夜晚還是夜晚,我聞到了田園地區特有的味道,因為汽車很少,所以才能使土地原有的味道散發出來,我覺得聞起來好舒服。走出郵局之後,守屋似乎是說話說累了,一直未再開口。我問他關於睦雄的事,將我所知的說了一些,這好像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也開始答腔。

「那是真實的事情,是真的殺人魔喔。他很殘暴,一個接一個地強暴女人,而且完全不會反省。有個春天的夜晚,他終於發瘋了,在櫻花盛開的半夜,大聲咆哮,在貝繁村到處殺人,一個晚上就殺了三十個人呢!應該是被鬼或惡魔附身了吧?這麼可惡的人真是舉世無雙,他殺的人數可以破健力士世界紀錄了。」

「那果然是真的羅?」

「是真的,報紙還有登呢!」

「他爸爸是村長,很有錢,聽說他還在家裏建造了一間關女人的牢房。」守屋說:「是嗎?應該有吧!」然後他又再度沉默。

我們沒說什麼話,就這樣繼續走着。過了不久,他對我說,現在已經沒辦法準備晚餐了。他的意思是說,只剩他一個人終究還是沒有辦法的。我也完全沒有食慾,不過他說,今天的晚餐已經做好了,所以隨時都可以供應,問題是明天以後的伙食。

回到房間后,我想將已經寫好的後半部筆記好好整理成文章,所以在昏暗的燈光下奮戰。我心想,還是等到明天早上再寫好了,便將筆記本闔上,開始想着這整個事件。這還真有點像是推理小說的情節,我的精神相當緊繃,好像已經快要窒息了,不再想點辦法不行。我想釐清這整個事件,之所以想這樣做,是因為我意識到自己也命在旦夕的想法如排山倒海而來。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上突然傳來跑步的腳步聲,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嗎?接着又聽見一群人的腳步聲往另一個方向跑,沒過多久,又變成了一個人跑下走廊過了一會兒又跑上來的腳步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沒想到是殺人事件,應該不會再殺人了吧?因為這樣實在殺人殺得太頻繁了。

「石岡先生。」有一個男的在叫我,他突然來到我的房門口,我嚇了一跳,因為此時已經沒有腳步聲了。我走出房門一看,原來是田中。

「菊子女士被殺了,同樣又是槍殺。」田中沒頭沒尾地說。

「啊!」我說。因為太過意外了,我不禁叫出聲來。又殺人!我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現在連犬坊家的人都開始被殺了。

「石岡先生,從六點到剛才,你有沒有聽見槍聲?」田中問。

「沒有。」我回答。這段時間一直都很安靜,最吵的聲音大概就是剛才走廊上傳來的跑步聲了。

「你一直都待在這裏嗎?」

「不,我剛才和守屋一起去郵局。」

「石岡先生,是寄給那個人嗎?」

「你是說御手洗嗎?」

「是的。」

「我剛剛才寄往奧斯陸。」

「要幾天才會到?」

「大概三、四天吧!因為我是寄快捷郵件。」

「總之,已經來不及了,再這樣下去,警察會成為大家的笑柄。」

「我有話想要跟你說。」

「現在不行,沒有時間,還有,寄信給那個人的事,千萬不要對我的上司說,也不要對守屋說。你出去多久呢?」

「一個小時左右吧?大概是七點到八點左右,我先去影印,因為是航空郵件,所以在郵局裏花了點時間。」

「我知道了,我再找時間跟你談。」說完后,田中就消失了。

之後,監識人員又被叫來了,在龍胎館的「四分板之間」附近引起騷動。今天是四月三日,死了兩個人。一天殺兩個人,怎麼想也覺得奇怪。人說「百鬼夜行」,但在這塊土地上,凶神惡煞已經在悄悄徘徊了,令人困擾的是,並不是只有在夜晚。

或許從現在開始,要避免一個人落單,特別是這次菊子女士的例子,兇手殺了她應該沒什麼好處,或許殺了倉田惠理子也是如此,不禁讓人覺得兇手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不管殺的是誰。因為這是毫無理由的殺人,所以我也有可能會成為下一個目標,或許我應該和坂出住同一間屋子比較好,但如果和我在一起的人就是兇手的話,那就更慘了。

那天晚上的晚餐幾乎是到了消夜的時間才吃。餐桌上大家都很嚴肅,警官們沒有來,只有住宿的客人在討論一些善後的對策。最後,女人們彼此發誓絕對不要一個人行動,男人除了要保護女人外,自己一個人行動時也要注意,也就是說,我昨天晚上那樣的行為不可以再做了。席上,我對犬坊育子的悲傷表情印象深刻,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說「龍卧亭已經不行了」。

吃完飯後,當我要回房間時,經過自己的房間,一直走到「四分板之間」的附近,找到了田中。我將他拉到走廊的盡頭,小小聲的對他說:「龍頭館的後面有一間放了圓盤鋸的房間,那裏有一個八年沒有使用的電動圓盤鋸,聽說現在還是可以使用,你能不能趕快去調查看看,會不會是用那個東西製造木筏、裁斷屍體的?」

田中正要說什麼時,發覺他的上司好像在後面,所以我便立刻和他分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6

第二天,四月四日早上,我又被六點的鐘聲吵醒。今天已經不會頭痛了,所以我走到走廊上,眺望着撞鐘的行秀,今天要來數一數鐘聲。我一邊數着第一聲、第二聲,一邊想,在那裏撞鐘的該不會不是行秀吧?守屋說行秀很可疑,但我們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因為每次發生殺人案件時,他都有很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到目前為止,已經犧牲了很多人,我試着列出來:小野寺錐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倉田惠理子,然後是——我想到一半時,冒了一身冷汗,幸子、晴美、惠理子,接下來會是里美嗎?殺人的理由到目前為止雖然不明,但很明顯的有一個共通的條件,那就是年輕貌美的女性。除了小野寺女士的年紀稍大了點以外,其他的人都符合這個條件,那麼,具有這個條件的就只剩下里美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一定要保護里美。

總之,我們對藤原的失蹤和菊子女士的死感到意外,那是因為,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預測誰是下一個受害者。但是,昨晚七十幾歲的高齡者被殺,也是目前為止年紀最大的受害者,讓我們覺得提心弔膽。因為這樣一來,目標完全是兇手隨意決定的,從一開始就沒有規則,也就是說,除了年輕女孩之外,其他人也不可掉以輕心。

我再回到最初的推測,到目前為止的五個人之中,至少有三個人是在下午六點被殺的,而掩飾當時槍聲的鐘聲,就是那個犬坊行秀所撞的,而且每次都有很多人看見他撞鐘時的樣子,所以最不被懷疑的,只有行秀一個人。

我突然開始感到懷疑,會不會是這樣呢?行秀每天清晨六點確實在撞鐘,但若仔細追究的話,其實是一個看起來很像行秀的人在撞鐘。到底要如何證明那是行秀呢?距離實在是太遠了。如果他在去法仙寺的途中,和一個長得和自己很像的人交換,在那個時間點,行秀就理所當然變成透明人了,然後他再折返龍卧亭,就可以在保護網之下為所欲為殺人。

但是,這樣一來,行秀就和另一個不明人士,也就是和他長得很像的共犯,成了一個犯罪集團。臉長得不像沒關係,只要身材像就可以了,好像沒有這樣的人,犬坊一男、藤原都比行秀矮小,體型幾乎一模一樣的就是……對了,我想到了,是守屋!

怎麼可能!我立刻又打消這個念頭,這種想法簡直太荒謬了。我從以前就是這樣,會很認真的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浪費很多時間。如果是御手洗的話,一開始就不會有這些奇怪的想法吧!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前天晚上守屋對我說的話,不就在告訴我他是共犯嗎?

我覺得那間小屋有問題,如果能請警察調查一下那間小屋的圓盤鋸,就可以釐清這一點了。沒有比那個地方更適合做為殺人和加工屍體的現場,我覺得那幾乎已經是肯定的,現在問題是,誰有那間小屋的鑰匙?

「石岡先生。」有人在叫我,我一看,是從下面爬上來的田中。

「早!」他說。

「這個鐘聲很難讓人睡得着呢!我敢打賭,現在所有的人一定都起來了。」

「我的上司還在睡,因為他們昨晚很晚睡。」說完后,田中便站在我的旁邊。這一瞬間,我想到了一些事,便試着說出口。

「田中先生,如果那個鐘聲可以掩飾槍聲的話,那現在就可以開槍了呢!因為,只要在鐘聲響的時候就可以了,但每次的殺人事件都一定是在傍晚六點,這會不會有什麼意義?」

「因為早上六點大家都在睡覺。」田中隨便想了一下后回答,又接着說:「今天天氣也非常好呢!」

「有關菊子女士被殺的案子,有什麼新的事證嗎?」我問。

「有,有關菊子女士被殺一事,這好像又是一個全新的狀況。」

「全新?那也是密室殺人嗎?」

「不是,面向走廊的蘆葦門沒有拴上門栓,兩疊大房間與四疊大房間相鄰的拉門雖然關上,但是沒有拴上門栓,朝向外面的玻璃窗也是大打開的,菊子女士的死很明顯和其他案件不同。」

「所以說,這是全新的狀況?」

「這是其中之一,還有,」田中說着,然後從左邊西裝掏出一根煙,銜在嘴裏點火,他吸著清晨的第一根煙,享受吞雲吐霧的樂趣。「所謂全新的狀況是指,殺死菊子女士的不是達姆彈。」

「不是嗎?」

「是一般的子彈。」

「那製造時間和廠商也是……」

「是一樣的,都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寧公司製造的,但不是達姆彈。」

「喔,這又是為什麼?」我感到納悶。

「明明是同樣的槍,同樣的子彈,但殺死菊子女士的子彈並未加工成達姆彈,這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田中說。

「菊子女士的哪裏被擊中?」

「心臟,一發子彈打中心臟。」

「是瞄準心臟嗎?」

「不知道是瞄準,還是剛好打中心臟。」

「原來如此,這果然是全新的事證呢!」

「不只如此,菊子女士的屍體上還出現硝煙反應。」

「硝煙反應?」

「就是全身都是火藥。」

「啊!是嗎?」

「總之,這是近距離射擊,和之前的一連串殺人事件都不一樣。」

「確實是這樣。」

「之前的屍體完全沒有出現硝煙反應。」

「是嗎?這樣一想,菱川幸子小姐的身上是真的沒有呢!」

「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和倉田小姐,從額頭到身體都沒有硝煙反應。」

「所以,這三個人都是被兇手從很遠的地方開槍射擊的嗎?」

「總之不是近距離。」

「玻璃窗和門也是緊閉的,而且還是從很遠的地方,這不是在變魔術嗎?」

「老實說,我們對這種案子很不熟悉,這可以說是連續殺人案件,但是槍殺案件中,幾乎沒有這種型態的。說實話,我們真的搞不清楚狀況。」

「儘管如此,還真像是怪譚……對了,那個龍頭館後面的圓盤鋸……」

「那個啊,」田中邊彈著煙灰邊說:「那個已經調查過了啦。」

「啊?什麼時候?」我很驚訝。

「我們調查了兩次,一次是小野寺女士支離破碎的屍體出現時,另一次則是菱川小姐被分割的屍體,還有木筏出現時。」

「是嗎?」

「就算我們是鄉下的警察,這些事還是會做的。」

「那結果呢?」

「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鋸子上沒有血液、體液之類的痕迹,也沒有肉屑之類的東西附着。」

「啊?是這樣啊。」我覺得全身無力,這是我完全沒想到的,我之前還非常期待,一直以為那個電動圓盤鋸絕對有問題。

「而且,切斷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屍體的,不是機械式鋸子,是用手去鋸的,木筏也是,很明顯是人鋸的。只要看切斷面就可以知道,鋸的人技術很差,應該是個笨手笨腳的男人。」

我小聲地應了一聲后,還是不死心地認為行秀應該符合這一點。「對了,那間小屋的鑰匙是誰在保管?」

「我也不知道,我們請犬坊家拿鑰匙出來時,育子女士不知道從哪裏拿來給我們的。」

「育子女士……是嗎?」我覺得很失望,和我預期的不一樣。我想了一下之後,又說:「保管那間小屋鑰匙的人不是行秀嗎?」

「行秀,我不知道耶,為什麼?」

「不,我總覺得怪怪的。」

「行秀每天傍晚六點都在撞鐘,不是嗎?」田中也這樣說。

「話是沒錯。」

「那是我們大家都看見的,他在撞鐘,要如何殺人呢?」田中笑着說。確實是如此,在道理上說不通,但這種情形,通常都是最沒有嫌疑的人就是兇手。

「不過有人說他很可疑呢,一個熟知內部情形的人說。」我一說完,田中便轉向我。鐘聲已經結束,行秀走出撞鐘房,踏着石階下來,鍾已經響了六聲。

「是守屋吧!」田中說。他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嚇了一跳。「那個男的很愛搞煽動,在院內時好像也是這樣。」

「院內?」我問。

「他曾經被關進少年感化院,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年感化院?」太令人意外了。

「其實這些事我們是不能說的,因為他已經付出代價了,但就我們兩個在這裏談無妨。你覺得他被關進少年感化院的罪名是什麼?是強暴婦女,而且還不是只有一、兩個人而已,他以前好像真的很壞,這種事是會上癮的呢!」

我非常震驚,之前完全沒有聽說,我根本想不到守屋是這種人。

「他有很大的問題,廚藝是相當好,不過因為他在京都找不到工作,才會跑到這種鄉下地方的旅館來。但最後旅館還是收起來了,因為那個傢伙太帶衰了,他來了之後,好像還發生了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嗯,這個就不說了。」

老實說,我真的受到很大的打擊。龍卧亭的客人中,我和坂出、田中最好,而龍卧亭的內部員工,就屬和守屋最熟、最常說話,當然里美又另當別論。行秀根本不會和我說話,犬坊一男和我是南轅北轍的人,完全不搭軋,藤原不愛講話,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也不好,對我而言,守屋是最容易親近說話的。他雖然有些粗魯,卻很容易親近,人很親切,我不知道他居然問題這麼大,不禁嘆了口氣。

「還有,藤原怎麼辦?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

「應該活着吧!」田中輕描淡寫的說,我又是一驚。

「為什麼?」

「因為有人看見他。」

「真的嗎?在哪裏?」

「就在葦川的上游,叫做橘的地方。你知道橘暗渠吧?就在那個更上游的地方,有人看到他在那一帶的河邊走動。」

「確定嗎?」

「不,還不確定,但是那個人以前來龍卧亭時,曾經和藤原說過話,所以應該不會看錯吧!」

「為什麼藤原不和守屋說一聲就走了呢?守屋對我說,藤原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苦衷吧,不仔細問是不得而知的。因為守屋對下面的人很兇,他是待過少年感化院的師傅,或許在他下面做事的人都很想逃離呢!」

「喔。」或許是這樣吧!確實,每個人都有些事是別人不了解的。「如果行秀不可能的話,那你們最終還是把目標鎖定在留金身上,是嗎?」

「不,這個我也不知道。」田中說。

我突然想到,會不會是藤原?如果大家都開始這樣猜疑的話,事情就嚴重了。

「但是留金確實嫌疑很大,如果說,這一連串的事是他乾的,也確實合乎邏輯。」

「嗯,是啊!」我也同意。

「這個留金的家就在荒坡嶺,現在那個房子是空的,但是他哥哥以前燒木炭的小屋,好像就在仙人山很裏面的水壩那裏。那個水壩叫做由毛水壩,在深山裏,沒什麼人會去,所以不太清楚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聽說二子山先生以前曾去過一次,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還是和留金一起去的。今天我再去那裏調查一次好了,我和他們商量一下,請二子山先生和我一起去。」

「是嗎?」我說。

「雖然希望不大,但還是去看看好了。」

「他的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也已經死了,但是最近我聽說,小屋好像還在那裏。」

「是嗎?」

「石岡先生你要一起去嗎?」

「嗯,如果沒什麼希望的話,那就不用了。」

「是啊!」

「對了,小野寺女士、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及倉田小姐,這些犧牲者大多都是年輕女孩呢,雖然這次的犬坊菊子女士例外,但是仔細一想,從菊子女士被殺一事看來,兇手已經開始以犬坊家的人為目標了,我想接下來,必須要注意里美,她應該是最危險的。」

我一說完,田中便好像一直在想,「里美,里美是……」

「就是犬坊家最年輕的那個女孩。」

「喔,就是犬坊家有化妝的那個高中生啊!」

「啊?」我為之語塞。「她有化妝嗎?」

「化妝……她有化妝不是嗎?」田中很驚訝的看着我說。

「喔,是嗎?」

「在學校里,老師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要她不要化妝,但是她根本不聽,好像在教職員會議時還引起軒然大波,其他還有很多問題,還被處以留校察看呢!總之,是個問題少女。」

真是太令人驚訝了!我覺得頭昏腦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怎麼可能?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由於睡眠不足,我覺得意識好像越來越模糊了。

7

吃早餐時,我看見了里美,但行秀還是不在,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應該是一個人在哪裏吃吧!福井和二子山增夫比鄰而坐,討論著案子。警官們昨夜很晚睡,但今天一早就展開行動,說要徹底調查「四分板之間」窗戶下的草地和房間內部。

犬坊一男對鈴木談到眼前小餐桌的漆工,和地板柱子的木紋,表情非常認真地自吹自擂。

「這裏的木紋和那裏的木紋是對稱的吧?很了不起呢!這種東西在外面是看不到的,一般木工都不會想到要這樣做,東一根柱子,西一根柱子,直接釘上去就好了。你仔細看一下那裏的柱子,這是飛驒千年梧桐,是切斷梧桐樹最好的部分,將木紋最漂亮的部位秀出來給大家看的。梧桐樹的木質很軟,所以很容易被指甲刮傷,家裏如果有小孩的話,是不會使用梧桐的,因為太浪費了。你看那裏的牆壁,那個牆壁叫做更紗,有加入玻璃粉,像這樣歪著頭仔細看,可以看見牆壁閃閃發光。」

二子山增夫則和福井談著關於留金的由毛燒炭小屋。「留金先生很喜歡仙人山那間小屋,他說他只要一回到由毛,每次都會去,景色很美呢!」

「是嗎?景色很美?」福井說。

「現在水壩已經蓋好了,風景好像變得更漂亮了。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大片人工湖呢!非常美。」

「從這裏過去要多久?」

「如果是算直線距離的話,並不會太久。但是,要開車去吧!開車的話,就要走高速公路,要繞好一大圈呢!因為沒有馬路,可能需要一個小時左右吧!光要開到高速公路就有點困難了,即使上了高速公路也不好走。」

「路不好找嗎?」

「不好找,因為是在山中。」

「車子進得去嗎?」

「只能開到一半,而且還不能開太大的車。」

「如果是輕型汽車呢?」

「輕型汽車可以,不過我上次去,是八年前的事了,不知道現在路變得怎樣了,我有點擔心是否還記得路呢。」

「應該不是只有一條路吧?」

「在途中會有另一條路,再往前走還會再岔出幾條路,每條路到的地方都不一樣,又沒有標示,我有點沒信心呢!或許會花些時間。」

「還有沒有人知道那個燒炭小屋的位置?」

「這個村裏的人嗎?應該沒有吧!這個村子在龍卧亭以外的地方,應該沒有留金的朋友了。」

「那我們去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吧?我們特地過去,留金也不在那裏,即使大費周章找到小屋,也只能看看水壩就回來,我看還是不要去好了。」福井這樣說的時候,里美便說:「我知道。」

「啊?你知道?」福井說。

「嗯,我去年去過,所以我應該還記得路。」

「真的嗎?太好了,那就由你帶路,我可是路痴呢!」二子山增夫似乎鬆了一口氣。

「可是,我也是路痴。」里美也說。

「那你們兩個同心協力去找好了。」

坂出在一旁插嘴說:「如果各位不嫌棄的話,我也想要幫忙,我還算了解留金這個人,曾經和他聊過幾次天,說不定我可以派上用場。」

「好啊,但是里美你今天不是要去學校嗎?」福井說。

「今天中午就可以回來,因為下午的課是數學和物理。」

「啊?數學和物理你要蹺課?」我很訝異的問,這樣看來,這個女孩還真是個不良少女呢!

「嗯,我的數學和物理不行,我最討厭這兩科了。」里美皺着眉頭。

「只因為不喜歡就蹺課?」我問。

「對,因為不喜歡,而且我也不喜歡老師。」她哈哈大笑。

「太誇張了,就算是念文科的,在這個時候,為了參加升學考試,還是必須去上理科的課。」

「是嗎?那這樣就不好了,你還要參加升學考試,不是嗎?」福井說。

「嗯,但是沒關係,破案比較重要,沒有這個家,我怎麼升學?」

沒想到里美還真了解狀況。

「真的沒關係嗎?那就等你從學校回來以後再出發吧!因為我們不知道路,去了也沒有用。幾點出發好呢?」

「在家裏吃完中飯再去好了,我十二點四十分可以回到家,吃完飯後一點多就可以出發了。」

「知道了,那現在有幾個人要去?我們三個加上里美、二子山父子還有坂出先生。」

「我也要去。」我說。

「如果你也要去的話,就是八個人了,那最好去借一輛小型巴士。」

「好是好,可是這樣,我們要走的距離可能比較遠了。」二子山說。

「這也沒辦法啊!」福井說。

就這樣,結束了早餐的談話之後,里美去學校,刑警們很快地坐上輕型汽車去換小型巴士。我回到房間睡了一個小時左右,又拿出大學筆記本寫了一些東西,接着就是等著出發了。到了下午,天空的雲變多了,說不上是好天氣,但我們就像要去遠足一樣,吃完午飯後,里美脫掉制服,換上T恤和格紋緊身迷你裙後走出來,讓大家眼睛為之一亮。所有的人都擠進了貝繁警局的小型巴士,田中坐在駕駛座上。

我們從龍卧亭出發后,車子先經過貝繁銀座,我看見了左邊的電影院和「羅曼」,不一會兒工夫,車子穿過了東西貝繁村的聚落後,就開始左搖右晃,爬上了山路,走出貝繁村的路好像就只有這一條。現在開始要走的路,好像就是之前我和佳世深夜翻山越嶺的那條山路,想起了這件事,我不禁覺得很煩。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條很遙遠的路,我心想,難道現在又要走那條路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昏倒了。

文明利器的威力真是了不起,我印象中幾乎走了一個晚上的山路,車子只要跑一會兒工夫而已。也或許是因為白天視線佳,速度可以加快。走在沒有鋪柏油的路上,車子搖晃得非常厲害,車子在綠樹環繞的山路上輕快地行駛,沒多久,巴士就開到了高速公路上了。我隱約看見那間候車小屋,就是那天半夜看到后,讓我覺得很稀奇的巴士站。但是車子並未往那裏轉,而是左轉到那天晚上那輛巴士消失的方向,從這裏開始,就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了。我和坂出坐在最後面的座位,坂出坐在窗邊,我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前面坐的是里美和二子山一茂,里美坐在窗邊;再前面是二子山增夫和鈴木;田中坐在駕駛座上,福井則坐在副駕駛座上。

我想,抵達留金的燒炭小屋可能還要一個小時左右,我要利用這段時間,和坂出針對這個案子交換一下意見。

「坂出先生。」我先開口。「這一連串的事件,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就是兇手都用一顆子彈就打死了被害者,沒有一個是開兩槍的。這樣一來,即使我們被打到,或許死得也比較痛快。以前你是開零式戰鬥機的,對於這一點,你有什麼看法嗎?」

坂出苦笑了一下,說:,如果就我的經驗來看,我會覺得,這個兇手的槍法很老練,我們那時的王牌駕駛員都是這個樣子的,只有新手才像撒尿一樣不停開槍,因為害怕,才會沒有目標的亂開槍。」

「喔?是嗎?」我覺得很意外,零式戰鬥機上的炮不是機關槍嗎?「零式戰鬥機上的機關槍,是七點七毫米和二十毫米的嗎?」

「是的。」

「這是機關槍,所以可以連續發射攻擊敵機,不是嗎?」

「沒有這回事,如果這樣做的話,炮身就會立刻燒起來。一燒起來.我們即使沒按發射按鈕,子彈也會『砰砰砰』亂射出去,這樣一來,我們帶去的子彈一下子就會射完了。」

「是嗎?」

「是的。」

「那發射的按鈕只能按多久?」

「熟練的話,每次最多只能按兩秒。」

「兩秒?這麼短?」

「是的,按超過兩秒的人,就表示這個人選不熟練。所以一看到敵人,就立刻開炮射擊,對方也同樣予以還擊,認為這樣沒什麼的人,其實還很嫩。」

「我也不知道呢!但是只有兩秒,在空中作戰時……」

「不,不會在空中作戰。」

「啊?」

「在空中作戰是愚蠢極了的事,如果想打下很多敵人的話,空中作戰是最耗費腦力、體力、燃料和時間的,要打落敵人,只要一架飛機就夠了。想成為王牌駕駛員,就要比對手早點發現敵機,然後偷偷跟在敵機左下方,開一槍就夠了。接着,再移動到另一架飛機的左下方,總之,擊落的精髓就是要在低速時轉動方向盤。」

「是嗎?我還以為擊落王是空中作戰的高手呢!」

「不,那是當然的,空中作戰如果不強,就不能成為王牌駕駛員。但空中作戰是只限於逼不得已時,全世界沒有一個一流駕駛員想在空中作戰。」

「但是,偷偷跟在敵機後面,還是會發出嘈雜的飛行聲,對方不會發現嗎?就算再怎麼小心。」

「不會發現,因為對方也是在嘈雜的飛行聲中。如果是雙人駕駛座的話,即使另一個人在你耳邊吼叫,你也幾乎聽不見,因為實在是太吵了,如果一不注意,被敵機尾隨在後一公尺也渾然不知。」

「原來如此,但從左後方又稍微下面是……」

「如果我們在上面,我們自己的飛機就會擋到敵機,根本看不見對方。所以,讓敵機在上面是最好的做法。」

「原來如此,那為什麼要在左邊呢?」

「這是為了方便逃脫。因為零式戰鬥機不是噴射機,而是螺旋槳飛機,而螺旋槳是往右轉的,所以從右往左旋轉會飛得比較快。」

「原來如此。」我感到很佩服,整個人茅塞頓開,有特殊專長的人做出來的結論還真令人折服。

「所以這次的事件我感到很類似,我覺得這個傢伙應該不簡單,反覆周詳計劃,不斷演練,等到有十足的把握才動手,所以才能百發百中,絕不浪費子彈,只用一顆子彈就解決了。」

「嗯,是啊。」我開始思考王牌駕駛員所說的事,這個事件確實是有這樣的共通點,只開一槍就解決了,所以,我們總是找不到兇手射擊的地點,也不知道兇手在哪裏開槍。

「所以要成為擊墜王的條件,首先就是要……眼睛好,也就是視力佳。」

「視力啊?」

「因為當時沒有雷達,所以總是由我帶頭,在前方一看到敵人的編隊,就趕快通知我方,一飛到上面就準備迎戰,動作越快就越會戰勝。」

「在遠方的敵軍編隊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呢?」

「是淡墨色的。」

「淡墨色?」

「是的,很淡,就像陰天一樣。」

「原來如此。」

「所以我的視力非常好,當時才二十幾歲,五官全都很靈敏。現在視力雖然還可以,但四十幾歲時得了鼻病,已經聞不到味道了。戰鬥是憑着動物性本能撐到最後,還是必須五感靈敏。」聽了坂出的話之後,我覺得受益良多,曾經被譽為一流人才所說的話,果然還是不一樣。

「坂出先生,你打落過多少架敵軍飛機?」

「這個就不要說了,因為,在戰爭中被擊落的對手,幾乎都死了,沒什麼好拿來炫耀的。而且,擊落多少我也沒有確實算過,我沒辦法氣定神閑地去數有多少架被我擊落。」

「是啊,說得也是。」

「大概五十一架吧。」

「五十一架!有那麼多嗎?」

「有,甚至更多,有好多人,但生還的人確實很少。」

「坂出先生,那關於特攻命令,你應該沒問題吧?」

「那時候我正好受傷,在四國做飛行教官,所以沒接到命令。但是我們在這裏說就好,其實是不會派王牌駕駛員去參加特攻的,全都是一些飛行一個禮拜左右的新手。在出擊的前一晚,他們大多會來找我,因為我正面迎擊敵人也不會被擊落,所以他們都要我傳授絕對可以擊中敵機的方法。」

「喔!」我心裏一驚。

「我教他們絕對不可以緊急下降,要盡量水平飛行,而且一定要小心衝進敵陣。」

「啊?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是要從最上面俯衝而下。」

「沒有這回事,那是絕對不可以的,那樣會無法操控,因為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和敵人對空發射炮火時,看起來或許較為有利,但飛機如果不能在任何時候、任何狀況下都能順利操控的話,就沒辦法擊中敵機。如果一下子沖得太快,操縱桿就會變得像一袋米那麼重,就沒辦法操控了,往海里沖就會掉入大海之中。」

「啊……」

「所以,貼著海平面飛行是最恰當的,但衝擊的力道是弱了點,因此要在不妨礙操控性的情況下,以適當的角度衝進去。」

「原來如此,真是令人折服。這些事情在我之前看過的書中都沒有寫。」

「是嗎?」

「有件事一定要請教你一下,很多書上都寫特攻攻擊展開后,航空隊的士氣就會高漲。」

「絕對沒這回事!胡說八道。士氣會變得一蹶不振啊!要再重新提振我方士氣是很辛苦的。戰爭啊,不管怎麼攻擊對方,自己還是想要生還,這樣才會有士氣。一開始就奉命去死的話,怎麼可能會有士氣?那是最愚蠢的作戰方式。」坂出很大聲的說,連坐在前面的里美都回過頭來。

這個時候,車子已經離開高速公路,行駛在沒有鋪柏油的路上。巴士突然開始左搖右晃,坐在前面的里美髮出尖叫聲。副駕駛座上的福井不斷回過頭來,詢問二子山和里美的意見,但這還不是重頭戲,我們只到了荒坡嶺,到這之前的路大家應該都認得。

不久之後,車子就停了下來,我心想,怎麼了?聽說是留金的家到了。福井說,雖然這房子一直都是空着的,但或許會有什麼改變,還是去調查一下好了,於是,我們便下車了。

遠遠看,有間黑色屋瓦、陰森森的房子,庭院裏還有一棵瘦長的柿子樹。庭院四周並沒有圍牆,而是用屋瓦的碎片堆到膝蓋左右的高度,像在告訴別人這裏是這間房子的邊界般。房子可以看見像是走廊的地方,但木板窗是關着的,這個木板窗又黑又舊,整間房子給人的印象,就是黑漆抹烏。

田中和福井走進庭院,在玄關附近檢查,再繞到後面調查,但是,立刻就回來了。只有鈴術和我們在一起,沒有去那間房子。福井一面往我們這裏走來,右手則在前方左右揮動着。

「完全沒有改變,和我們上次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人回來的樣子。」

然後我們決定要前往仙人山。從這裏開始的路,大家就不太熟悉了,所以要稍微調整一下乘客的座位。駕駛和副駕駛座仍然由田中和福井坐,但他們後面的座位則是由認識路的里美和二子山增夫並肩而坐,再後面是鈴木和二子山一茂,最後一排沒變,仍然是我和坂出。

「昨天菊子女士被殺了呢!」我對坂出說:「還是沒有聽見槍聲。我七點到八點之間外出,但坂出先生你一直都待在『鱉甲之間』,是吧?」

「我都在。」

「那你有聽見槍聲嗎?」

「沒有,我也告訴田中先生了。」坂出說:「這麼說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菊子女士是什麼時候被殺的呢?」

「我聽福井先生說,菊子女士的屍體是在昨晚九點多被發現的,當時那間房間仍是黑的,沒有開燈。燈並不是被關掉,而是菊子女士被殺死後,就沒有人去開燈了吧!也就是說,菊子女士是在天還沒黑的時候就被殺死了。九點半監識人員來相驗遺體,結果判斷,大約是死後二、三個小時。」

「喔……是嗎?」

「還有一點重大的發現,聽說,菊子女士遺體的浴衣上,出現硝煙反應。」

「是啊,我也聽說了,硝煙反應。」

「是的,就是火藥的粉覆蓋在身上。」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從最近的距離開槍。」

「為什麼要對一個眼睛看不見,行動又不便的人下手呢?」坂出這樣說着。「所以換個角度想,那個兇手非常接近菊子女士。」

我想起在演奏會的時候,菊子女士爬到坐在走廊上的坂出旁邊,好像對他說了些什麼。「在演奏會時,菊子女士靠到坂出先生的旁邊,好像和你說了些什麼。」

「是的。」

「是說什麼啊?」

「她問我中庭是不是在開演奏會。」

「我想也是。」

「是啊,然後她又問是育子和里美嗎?我回答她是的,她又問她們兩個是跪坐着的嗎?我回答是的。她說那就好,彈琴一定要跪坐才會彈出好聽的琴聲。」

「只有這樣嗎?」

「是啊,然後她要進屋的時候,和我打了聲招呼,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在和這個世界道別似的。總之,當時菊子女士還是活着的。除此之外,我和石岡先生或其他人,都沒有聽見槍聲。總結這些事情,答案應該只有一個吧!就是菊子女士也是在鐘響的時候被殺的。」

「原來如此,是啊,一定是這樣的,應該是吧!」

「那個鐘聲每次會響六聲,倉田是在第二次鐘響時被殺的,這是無庸置疑的,因為第三次鐘響時,阿通已經發出叫聲了,我記得很清楚。不過,第四次鐘響時,菊子女士問她的女兒育子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我從育子那裏聽來的,我從她說話的內容大致推測出來,然後,育子便跑到中庭的邊緣,也就是『蜈蚣足之間』的正上方,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回答她,倉田小姐死了。

「第五次鐘響時,育子跑回到『四分板之間』,把我告訴她的事向菊子女士報告。然後菊子女士說:『是嗎?』便走進自己的房間了。還剩最後一聲鐘響,我覺得菊子女士就是在這時候被殺的,因為這第六聲鐘響,使得沒人發現菊子女士被殺,這是唯一的可能。」

「喔,原來如此。」我感到很佩服。「就兇手和方法來看,你覺得他是怎麼行兇的呢?」

「我推測,兇手是在殺了倉田以後,迅速移動到菊子女士的房間,應該是毫不遲疑的吧!然後兇手一直聽着鐘聲,心裏計算著間隔和下手時機,而菊子女士剛好在第六聲鐘響時回到了房間,兇手便在這個時候開槍殺了她。」

「原來如此,然後他是從窗戶逃出去的吧!」

「應該是吧,那個房間的下方是石墩,非常高,從窗戶到地面大約有五公尺,但下方的地面很柔軟,絕對不是無法跳下去的高度。如果手懸吊在窗戶上,可使整個人的身長加長,離地面就只剩三公尺左右了,再放手往下跳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可以不受什麼傷就跳到地面,然後逃往法仙寺就可以了。」

「原來是這樣,這可以行得通呢!」

「但是我這樣說了以後,聽說他們今天早上就去『四分板之間』的窗戶下調查了。」

「然後呢?」

「聽說完全沒有人跳下去的痕迹,沒有腳印,也沒有鞋印,雜草也沒被踩過的樣子,從那個情形看來,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人經過那裏。」

「啊……」我陷入沉思,這是件很棘手的案子。

「聽說他們也查過了『四分板之間』的地板、櫥櫃中的地板,甚至連天花板也拆下來,徹底檢查是否有密道之類的東西。」

「然後呢?」

「完全沒有,什麼也沒發現。」

「喔。」

車子停了下來,引擎仍然發出聲音,卻無法前進,原來是輪胎已經打滑了。

「嘿咻,嘿咻!」是二子山增夫配的音,但這樣當然還是無法動彈。

「這樣不行,對不起,男的都下車,我們來推一下車子好嗎?」福井對後面的人說,於是我們便一個接一個的下車,里美和二子山增夫留在車上。我們靠在車子後方,用盡全力推著,然後聽見二子山增夫在車內喊著:「嘿咻!嘿咻!嘿咻!」

「對不起,我父親神經痛。」在我身旁推著車的兒子一茂說。

在小型巴士右車輪後方推著的我,褲子上被濺得都是泥,好不容易才將車子弄出來。我們回到了車上,但是沒多久,車子又停下來了,這次不是車輪的問題,而是路太窄了,大家討論的結果是下車步行。

8

我們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慢慢地爬上山路,路越來越窄,還長滿了雜草,證明這裏很少有人來。走在最前面的是里美和二子山增夫,二子山先生因為年紀大了,走得很慢,所以只走了一點點的路程,而且,只要一到轉角路口,他們兩個帶路的意見就會相左,還要花時間討論,使我們很難快速前進。走了一小時之後,我從前方樹木之間的縫隙看到了湖面,那是由毛湖,雖然有衝動想下去水邊,但是坡很陡,而且水邊也不是沙灘,再加上沒有時間,只能作罷。

看見水之後,風突然變得很冷,但因為我們走了這麼久,身體變得很熱,這種冷風反而令人神清氣爽。路越來越窄了,窄到幾乎只有腳踏車能通過,草也非常茂密,很明顯可以看出,沒有車子經過這裏,到處都看得到野花。我們一邊欣賞右邊的湖面,一邊走着。但麻煩的是,上空的雲層越來越厚,好像就快下雨了,雲飄動的速度很快,風也慢慢開始帶着水氣。眼看着周遭越來越黑,我們應該走快一點比較好,因為我們沒有帶傘,如果這場雨真的來了,就只能淋雨了。

雖然里美一直和神主意見相左,但她還是對的,走了三十分鐘左右,我們來到了留金家的小屋前。那間屋子感覺像是間廢屋,牆壁倒塌,窗戶也幾乎沒有玻璃,大約六疊大的房間地板上儘是石頭,早已不像是間屋子了,只有茅草屋頂還在,如果真的下雨的話,躲在裏面應該就不會淋濕了。

我們在這間小屋進進出出,警官們不斷踐踏着雜草,在小屋四周巡查,雖然這間小屋已經殘破不堪了,但周圍還是瀰漫着植物的芳香。

「那裏後面就是燒炭的地方。」我聽見了里美的聲音。警官們便按照她所指的方向,也不管會不會弄髒衣服,就踏着草走進去。但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發現,他們立刻又回來了。

他們其實算是很有耐性的,忍耐著調查了三十分鐘左右吧!可惜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天色已經變得很黑,像是傍晚的天空,警官們抬頭看了看天空,說:「我們還是快點撤退吧!」我們猶豫了一下,也沒把握雨是不是真的會來,所以就同意回去,開始朝小型巴士走去。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卻沒有預期的收穫。

我和里美並肩走着,我和她聊了一下。「這是好地方,湖很漂亮呢!」我說完后,里美也說:「對啊!」接着我便問:「你以前為什麼會來這裏?」里美回答:「有點事。」

「完了,下雨了!」二子山一茂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我豎起耳朵一聽,聽見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嘩啦嘩啦雨聲,仙人山的某處已經開始下雨了。我臉色發白,剛才應該待在小屋裏躲雨的,怕弄髒衣服的我沒有跟着警官一起搜查,但現在被雨淋濕,下場還是一樣慘。

我考慮要回小屋,但我們已經走到巴士和小屋之間的一半以上了,反而離巴士比較近。正當我要下定決心時,里美便大叫:「快跑!」我也立即同意,便在這山路上跑了起來。跑了一陣子之後,我的耳邊響起了很吵的聲音,這是什麼?怎麼一回事?連想的時間都沒有,我們的身體一下子就被大雨包圍了,身旁立刻冒着白煙,附近除了樹木什麼也看不見。我聞到了雨的味道,還有潮濕的泥土味,我們非常恐慌,一個勁兒地朝巴士跑去。

突然,我才發現只有里美在我身旁。

「啊?」我叫出聲,但是雨聲很吵,里美並沒有聽見。

其他的人全都不見了,為什麼?他們應該是在哪裏躲雨吧?我心想這樣不行,當初要是找個地方躲雨就好了,現在全毀了,這樣下去就要變成落湯雞了。我的牛仔褲已經全貼在腿上,變得好重,頭髮也濕到髮根了,臉上都是雨水,總之,必須先找個可以躲雨的地方。

儘管雨水不斷打在我的眼皮上,我還是勉強睜開眼睛環顧四周,剛好看見在右邊斜坡的上方,有一塊突出如平台的岩石,那裏好像不會淋到雨,除了中央有棵大樹外,周圍也全是樹,樹葉層層交互重疊。

「里美,我們爬到那上面去!」我死命地扯著喉嚨大叫,但我的聲音好像根本傳不到里美的耳朵。森林的樹葉如繁星一樣多,雨打在每片樹葉上所發出的聲音,簡直就像是轟然巨響,如雷貫耳。

里美的臉也被雨水淋濕了,頭髮貼在額頭上,眼睛好像看不清楚的樣子,但她似乎在點頭。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便牽起她的右手,即使是濕漉漉的雜草,也照樣往裏跳,拚命地跑上那個斜坡。我的腳不斷踩滑,好幾次匍匐在草地上,牽着里美的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跑到我看中的地方。

「啊!」我鬆了一口氣,這裏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真是太好了,居然有這樣一個地方,儘管是偶然發現的,我還是很慶幸自己能找到這裏。

我覺得好像回到了剛才那間小屋,這裏完全淋不到雨,只有嘩啦嘩啦的雨聲不絕於耳,是個非常黑暗的空間。上方和四周都像是奇迹般,有厚厚樹葉形成的牆壁,我感覺另一邊有雨嘩啦嘩啦地流下來,這些樹葉除了能遼雨以外,同時也遮住了光線,所以裏面非常暗。但我們所站的位置,簡直就是奇迹,很乾燥,就像是進入瀑布後面的洞穴一樣。

里美拿出手帕擦著臉和頭髮,擦完后將濕的頭髮往後攏,又繼續擦著肩膀、胸前、迷你裙下和裙下的腿。我當然不是一直盯着她看,我也掏出手帕擦著臉和身體。

「真是倒霉透了。」里美說。

「是啊,大家都去哪裏了呢?」我一說完,里美便說:「搞不好我們兩個走錯路了。」

「啊?真的嗎?」

「嗯,那些人已經在巴士上了,我們可能被丟在這裏了。」

「怎麼可能?不會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座山平常是不會有人來的,所以很難回得去呢!這裏常有人自殺。」

「你不要嚇我。」

那可能是真的吧!剛才我們走來的那條路上長滿了草,幾乎沒有車子和人經過的樣子。

「這裏是神秘境地喔,或許會有什麼東西出來。」里美髮出陰沉的聲音,好像要嚇我似的。

「不要一直說這些事情,我已經受夠了什麼幽靈、殺人的了。」

「真的?我可不討厭幽靈,但我不喜歡有人死掉。」里美的聲音變得有點低沉。

「是啊。」

接下來,我們沉默了片刻,雨越下越大,從樹葉間可以隱約看到外面還是白蒙蒙的冒着水氣,周圍什麼也看不見。因為我們是站在大岩石上,所以從斜坡流下來的水,在我們前方分成了左右兩條,從我們腳邊流過的水聲變得好大聲。我們的腳沒有濕,只有鞋子進了一點水,所以襪子濕了非常不舒服。

「啊!好不舒服!」里美突然大聲說:「這個裙子會吸水,好濕好難過,我想要脫下來擰乾。」

我嚇了一跳,慌張的說:「就算這樣,待會兒再出去淋雨還不是一樣,你可以忍耐吧?」

「不要,這樣會感冒,都濕到裏面了,石岡先生您轉過去一下。」

「好……」我也是全身濕透了覺得很不舒服。

「這件T恤也濕了,我也想要擰乾。但是女生的力氣不夠,可能會擰不乾,您能幫我嗎?」說完之後,里美便哈哈大笑。

「你別鬧了。」我說。我開始覺得有點詭異,這個女孩真的是高中生嗎?

這個時候,我好像得到了什麼啟示似的,有種莫名的感覺。貝繁村的「因果」、睦雄的鬼畜傳說、里美將那間圓盤鋸小屋比喻為「恐怖小屋」,還有里美現在莫名豪放的樣子,這些種種都在告訴我們一個故事,我毫無道理地開始胡思亂想。對菱川幸子的屍體所施加的罕見凌虐也是一樣,將死者的乳房和性器官全部挖掉,那種變態的做法,在世界上一直都存在嗎?這種凌虐的動機,很明顯的隱藏了性衝動。

對了,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曾經問過里美「因果」是指什麼,她只說是「村民的業障」,但我問「業障」是指什麼時,她便回答:「不能說。」這讓我一直不解,當時里美很明顯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她拒絕告訴我。

里美剛才開始說要脫裙子,我覺得莫名其妙,但我慢慢「感受」到她所說的話和這些現象的意思。總之,我大致推敲出來了,我實在太遲鈍了,所謂的「因果」,應該就是總括這些東西,或是象徵這些東西的一個詞不是嗎?而這些東西就是帶有性的暗示,所以身為女性的里美無法說出口。

「里美,貝繁村的『因果』是指……」我看着地下,開始吞吞吐吐地說,當我抬起頭一看時,真是不知所措。「你,你別這樣,我知道了,我會向後轉的。」然後我便背對着里美。里美正掀起了大半片裙子,抓着前面的部分用力擰乾。

「沒關係,你可以脫下來擰。」我又一邊想,一邊繼續說着。「睦雄的鬼畜傳說,還有你對我說有關因果你不能說的事……」

口才拙劣的我,無法將心裏想的事用言語表達得很好,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我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勇氣再繼續說下去。我在想事情時常常會變成這個樣子,然後就越來越沒自信,真是惡性循環。

「石岡先生,我媽媽很美吧?」里美現在不曉得在幹什麼,聲音聽起來不是很清楚,她突然說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話。

「是啊。」我說。

第一次見到育子,是在發生火災的那個晚上,她只抹了乳霜,沒有化妝,整個人心慌意亂的。之後她總是低調的躲在里美等人的身後,我並沒有仔細注意過她,但她確實是輪廓很漂亮的美人。

「貝繁村裏漂亮的人好多喔!」里美不好意思地笑着說。

她說的話的確沒錯,我所見到的貝繁村女性,大致可分為兩類。一種是幾乎可以到東京去當藝人的美女,另一種則是非常樸素,就像是村姑一樣,沒有介於這兩者之間的人。前者在任何地方應該都是罕見的,但在貝繁村卻佔了很高的比例。

「這個村子裏有秘密,一種女人的秘密,但是先生太純情了,所以我想您可能不了解。」

被高中女生這樣說,我反而可以接受,我確實是如此吧!雖然沒什麼好值得驕傲的,但我對於這方面的問題完全無法洞察。這四十幾年來,我到底是怎麼生活的?而且她叫我先生,老實說,到底包含了多少的諷刺呢?我到底擁有些什麼是勝過這個女孩的呢?

「或許你說得沒錯,我完全不了解,兇手、方法,還有搜查的問題也是一樣,圍繞着這些的問題,我也完全不了解……」我一面說着,心想:「咦?怎麼會這樣?」

潺潺雨水流過我的腳邊,我看見了一顆奇怪的石頭,到處都有像鋸齒一樣的尖角,整顆都是黑色的,有一部分看起來模模糊糊的,像是長了什麼東西,既不像青苔又不像草。雨越下越大,我們的四周全都被樹葉包圍起來,這裏真可說是非常黑暗,所以也看不清楚這個石頭的形狀。我的前方有一叢樹葉,因為閑得無聊,所以我便用手去撥弄。

「我告訴您一件事,這個村子的業障很深,但這個業障其實就是女人。」里美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此時,我看見眼前有一個不可思議的東西,那是一雙又黑又髒的皮鞋,懸在半空中,雖然很黑,但我確定我沒看錯。

在鞋子的上方是暗灰色,而且很髒的西裝褲,兩隻手垂下來,還戴着黑漆抹烏的工作手套,全身穿着灰色的工作服。里美好像在我身後說了些什麼,但我完全沒有聽見。我順着衣服往上看,終於看到了一個很恐怖的東西,是長頸妖怪,就像粗塑膠軟管一樣,伸得好長好長的脖子,就在我的上方。在脖子的上面並不是頭,而是黑色的塊狀物體。那到底是什麼?在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是蜂窩之類的東西,那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黑塊,但是沒有臉。

突然間,我聽見了里美的尖叫聲。我回過神時,里美的臉在我的上方,並環視着四周,我坐在乾燥的地上。

「怎麼了?」里美說。

我的屁股仍坐在地上,身體往後仰倒,臉朝上看。過了一會兒,我終於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那個。」我指著前方的樹葉附近說。

里美丟下我走去那裏看,她已經穿上了裙子,我想要阻止她,但叫不出聲來。里美撥開樹葉,果不其然,她又發出了尖叫聲,然後她便直接衝到雨里,沒有往我這裏來。那一瞬間,我心想:「危險!」因為那裏是斜坡。我站起來,拚命追着她,也衝到了雨里。她飛也似的衝下斜坡,腳踩滑了,好幾次就直接坐在地上。雨突然開始激烈地敲打着我的臉,我終於清醒了。

「里美!等一下!危險。」我終於叫出聲。

最後,在下方只有一公尺寬的路上,我攔到了她。雨下得正大,眼看全身就要濕透,但是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了,就算會被雨淋濕,我也不想再回到那恐怖的地方。

里美在發抖,她正在啜泣著。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抱在懷裏,然後她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想要去東京。」

「啊?」我想可能是她沒頭沒腦突然說出口,而且當時又是滂沱大雨,所以我聽不太清楚。

「我家已經不行了,我的父母也會到別的的地方去,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想要去東京,我什麼都可以做,去當服務生也可以。」

我不禁笑了,這簡直是在說夢話。「你在胡說什麼?你應該要去上大學吧?」

「不,我不想去廣島,那裏連家像樣的服飾店都沒有!」

「你胡說什麼?要不然你去東京上大學呢?」

「我爸爸不會讓我去,他反對。」

「但是,你們應該會搬到別的地方去吧?」

「他反對,他不會讓我去的。」她很激動,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好在雨中繼續抱着她,她的頭在我胸前左右搖晃,似乎慢慢冷靜下來了。

「啊,我凈說些奇怪的話。」她說。

「那我們趕快回到巴士那邊吧!必須要跟他們說。」我說。

里美回答:「嗯。」就乖乖地往前走了,我們兩人在傾盆大雨中慢慢走着。我們已經習慣了雨水,反正都會被雨淋濕,用跑的和用走的都一樣。

「剛才那個,是留金先生嗎?」里美說。她的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抖。

「可能是。」我說。但我心想,那顆頭到底是什麼?我懷疑那搞不好不是留金的。

我們一面往回走,一面東張西望尋找通往巴士的路。應該還是下午而已,但四周已經黑得像是太陽下山之後。

「石岡先生。」

「什麼事?」

「如果我家垮了的話,我想要去東京。」

「嗯。」

「您會照顧我嗎?」

「嗯,可以啊。」聽我這樣說了以後,里美似乎放心了,突然開始走得很快,然後又哈哈大笑。「雨這種東西真是有趣!」她說。

我很驚訝,只因為「東京」兩個字,就讓她整個人徹底改變。

沒多久,我們找到了通往巴士的路,我們之前果然是走過頭了。找到方向後,我們走別的路,在山路的一半,看見那輛巴士在雨中靜靜地等着我們。看到我們以後,田中撐著傘,從駕駛座上衝出來,幫我們遮雨,帶我們回車上。一上車,福井就借出毛巾,不過是借給里美。車內的人已經全員到齊,一直在等我們,我很惶恐,但是我們的迷路並沒有白費,我向他們報告我找到了上吊的屍體。車內瞬間一片嘩然。

「是留金嗎?」福井問我。我回答他可能是,但我也不確定。

「他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工作手套,穿着黑色皮鞋,我覺得有一點很奇怪,他的頭是這樣大的黑塊,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完全看不到臉,然後他的脖子變得這麼長。」我說完后,除了警察以外,大家的臉全都扭曲了,然後又是一片嘩然。

「那一定就是。」福井說。

「這樣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鈴木也說。

「留金在結束一連串列凶后,便畏罪自殺了吧!雖然查明真相可能還要花一些工夫,但是一切都結束了。那是在哪裏呢?」福井說。

但山路是沒有任何標示的,所以我很難說明。

「車子可以開進去嗎?」

「不,如果是輕型汽車還可以勉強開到前面,但這麼大一輛巴士不太可能。」

「好,我們穿雨衣下去,用塑膠布遮頭,待會兒還可以用這個包裹屍體,你撐傘幫我們帶路。」

然後我又不得不走到雨里,里美留在車上,因為我擔心她會不會又說要把裙子脫下來擰乾。

到了現場時,雨稍微變小了,但是從山坡上流下來的水勢正大,路很滑,很難擺放遺體。不過他們已經很熟練了,大約只花了二十分鐘左右就完成作業。我在下面的路上等他們,但他們說要寫調查書,需要花費一些時間測量,所以我決定先回到車上。我要走的時候,問了福井我最在意的一件事。

「那個頭黑黑的是……」

福井想了一下,說:「請你不要告訴別人。」當時他以為案子快要水落石出了,所以心情超好。

「那是女人的頭髮。」

「女人的頭髮?」

「嗯,是從菱川幸子頭皮上剝下來的頭髮,留金這個傢伙,還將那頭髮像假髮一樣蒙在頭上死掉的。」

聽了以後,我對於那樣異常的神經病感到毛骨悚然。就在這個時候,苦着臉的鈴木跑來了,他拉拉福井的衣袖,將他從我身邊帶到一旁去,表情凝重地說了些什麼,我就趁這個機會回到車上。一上車后,大家就七嘴八舌的問我,我便把我聽到和看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所有人,幾乎是全盤托出。過沒多久,我從前面的車窗看見那三個穿着雨衣的人,扛着用藍色塑膠布包裹好的屍體,往我們這裏走來。雨已經變小了。

刑警們將用塑膠布包裹的屍體塞入車內,放置在走道上,然後不發一語地坐回座位,田中發動引擎,將車子開動。他們沉默的樣子,讓我覺得事有蹊蹺,如果這個棘手的案子已破案的話,他們應該要稍微高興點才對啊!

但我們卻和屍體一起保持沉默,隨着車子搖來晃去,走在回龍卧亭的路上。我和里美因為全身濕透了,所以請他們將暖氣開到最強。

第二天,刑警們沒有在龍卧亭出現,但傍晚時我接到了田中的電話,和以往一樣,他先跟我聲明不能告訴其他人,然後才將確定的事實告訴我。

那是留金沒有錯,在留金頭上的,是從菱川幸子頭上剝下來的黑髮,雖然事情發展到這裏很不合常理,但是還在刑警們的預料範圍之內。異常的事不只這些,聽說從留金工作服的左右兩側口袋裏,發現了菱川幸子的兩隻眼睛、兩個乳房和兩片耳朵。外套右邊的口袋裏有右眼、右邊的乳房和右耳;左邊的口袋裏有左眼、左邊的乳房和左耳。田中還說他腳被絆到,原本以為是石頭,結果是她乾屍化的性器官。對於這些異常現象,我並不會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回來之後.我回想現場的情形,已經有預感案情大概是這樣。

聽完田中的報告后,我說:「應該是這樣吧?留金八十次暗戀着菱川小姐,但因為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所以他便殺了菱川小姐,之後還將屍體盜走,以成就他邪惡的情慾。不過只有這樣,還是不能滿足他對於菱川小姐的迷戀,所以便將她最女性的部分挖出來,寸步不離的帶在身上逃亡。最後他受不了良心的苛責,而且發現最終還是逃不了,就將這些東西放在身上,有些披在頭上,有些放進口袋裏,還有一些放在腳邊,在仙人山的山中上吊自殺,對吧?」

我一口氣說完后,便靜默了片刻,因為田中沒有回應。我沒想到,我的推測是錯誤的,所以我不明白田中沒回應的原因。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田中小小聲的嘆了一口氣。

「老實說,我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還以為案子到此結束了。但是我們發現,留金的額頭上寫了一個『7』。」

我心想,怎麼會這樣?這有點出乎意料。但是,這個發現也不能推翻留金是自殺的假設啊!還是有可能是自殺的吧!因為他可以自己在額頭上寫了一個「7」后再上吊自殺。

「是嗎?但是他可以自己寫了一個『7』以後再上吊啊,不是嗎?」

「但是,我們判斷留金是在兩個月前死的。」田中很悲傷的說。

「兩個月前?」

「是的,也就是今年二月死的。他外套的下面穿着毛衣。」

「二月……」

「是的,是在小野寺女士死之前,當然距離菱川小姐的死更遠了,也就是說,小野寺、菱川、中丸、倉田、犬坊菊子這些人都是在留金之後死的,所以留金不可能殺死這些人。如果說是他的亡靈去殺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有保持沉默。慢慢地,我感覺受到很大的衝擊,我想這應該會變成一個很嚴重的案子,因為我實在搞不清楚狀況。

「為什麼三月三十日死的菱川幸子屍體的一部分,會出現在二月就已經死的留金屍體上呢?」

「我不知道,應該是誰搞的吧。」

「太愚蠢了,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啊。」

「他的死因是?」

「這個也不太清楚,但好像不是槍殺,他的屍體上找不到任何槍傷。」

「那正確的死因是?」

「很難說,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那裏又是人煙罕見的地方,所以沒被人發現。如果能再早點發現的話,應該可以判斷得出來吧!石岡先生,你還真會找呢!」

「這只是偶然發現的。但是,請等一下,兇手知道那個屍體從二月就一直吊在那裏,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後,再拿着菱川小姐的頭髮、雙眼和乳房,特別跑來放在屍體身上,是嗎?」

「應該是這樣。那個屍體看得出來在那裏吊了很久,至少不是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後,應該是在更早之前。」

「兇手知道留金自殺的地點嗎?」

「不,如果留金的死也和兇手有關的話,那他當然會知道。」

「啊?也就是說,留金不是自殺,他也是兇手手下的一名犧牲者,是嗎?」

「石岡先生,總之,很明顯的是,事情還是和之前一樣,並沒有解決。因為發現了留金的屍體,反而讓我們完全找不到破案的方向,而且又加上新的事證,我們可說是一頭霧水,這使得案子變得更為複雜,又要重新回到原點了吧。」田中說完后,嘆了一口氣。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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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卧亭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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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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