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

「咚」的一聲鐘響,把我吵醒了。我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聲音聽起來好像離我很近,我還以為我仍睡在馬車道的公寓裏,但當我聽到第二聲鐘聲時,我就覺得好像是世界末日來了,不由自主地跳起來。睜開惺忪的睡眼,想了一下,我終於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睡在哪裏了。

於是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菱川幸子額頭破了一個洞的死亡模樣,那實在是太突然、太唐突了。那個將不好記憶暫時封存住的箱子,好像一下子被打開了,我又再次陷入極度的恐懼與不快之中,瞌睡蟲全都跑光了。

我對於人腦防禦功能所發揮的作用感到很佩服,如果昨夜我感到很恐懼的話,我想我會連續兩天睡眠不足,身體一定也吃不消吧!我的大腦讓我的恐懼感暫時麻痹,令我睡了一個好覺,所以現在感覺精神好多了。但可能因為將棉被掀開太久,覺得好冷。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房間又白又明亮。我將放在枕頭旁的鬧鐘拿過來一看,才清晨六點多而已。每次鐘響的間隔,我都會聽見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可能是流經窗外的導水管中的流水吧!

又是一聲鐘響。我覺得身體好像在晃動,雖然不是搖得很厲害,卻已經無法入睡了,真令人受不了,讓我覺得頭好像被撞了一樣。雖然精神已經好多了,但昨天很晚才睡。沒有看錶,所以不知道正確的時間,但應該沒有睡多久,最多只睡了三小時左右吧!我想再多睡一會兒,便將棉被蓋上。

不過此時的我,突然很想上廁所,如果憋著不去上也是睡不着的,所以想說上完廁所回來再繼續睡吧。我爬起來,披上外套,拉開拉門,穿過四疊大的房間,來到兩疊大的房間,然後掀開蘆葦草簾門,走到地勢稍低的走廊上,穿上擺在那裏的拖鞋。

當我一走到走廊上,就感到空氣又濕又冷。我看見眼前的中庭,在朝霧中冒着白煙,這景象深深吸引着我,我就站在走廊邊望了一陣子。冷冽的空氣讓我覺得好舒服,瞌睡蟲都跑光了,我就這樣一直站在那裏不動。我聽見了水的聲音,但不是導水管中的流水聲,而是雨聲,龍卧亭矗立在這深山幽谷中,四周的綠蔭白煙裊裊,綿綿細雨靜靜地下着。

除了雨之外,整個中庭都被霧籠罩着,好像會嗆鼻似的。越是遠方的霧氣越重,遠處的高大林木都因為這裊裊白霧而顯得模糊不清。霧慢慢飄動着,建築物就像是浮在雲海之上,雨水穿過這樣的濃霧,靜靜地灑落在中庭。

在這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龍胎館這座造型奇特的建築物,慢慢蜿蜒成螺旋狀,朝右上方延伸。雖然是在霧中,但因為曙光的關係,所以看得很清楚。距離我越遠的建築物越是消失在霧裏,但在霧雨中我清楚看見最前端的建築物造型非常莊嚴,而且是建在石墩上。

這樣眺望着真讓人感到神清氣爽。潮濕的空氣、雨、霧,以及濕潤的石頭味,還有植物、花壇里的花朵香味,全都融入其中。同時還感受到木造建築的淡淡古木香。

我用早上最清醒的頭腦,開始了解龍卧亭的整個結構。這個建築物的某一部分全都位於山坡上,在山腰處,有一個類似桌子的平台,將此建造成中庭,四周則環繞着建築物,尤其是龍胎館。所以,這個建築物的走廊,是一直靠右盤旋爬上山腰的。在龍胎館下方的走廊,可以看見右方的石墩,這就是支撐著中庭的石墩,這部分的走廊地勢是低於中庭的。

但當我快速通過走廊后爬上山坡,就發現我現在所在的走廊與中庭同高,再繼續往前走的話,走廊的高度就高於中庭了,所以龍胎館這一帶是以石墩堆砌出高於中庭的高度。在最頂端又有一棟建築物,是棟非常莊嚴的黑色建築,就像是寺院的佛舍利塔。

橫卧在綿綿細雨中的怪異建築屋群,就像是一條巨龍,綿長蜷曲地橫卧在山坡上。此時,我終於明白「龍卧亭」這個名字的由來。所以下方的建築物就叫做「龍尾館」,我所在的這個長形建築物就叫做「龍胎館」,因為這裏看起來就像是龍的身體,而那個位於最高處、像是佛舍利塔的建築物應該就是「龍頭館」了。

又是一聲很響的鐘聲,這個聲音讓我想趕快找出鍾是位於何方。我用眼睛搜尋着聲音的來源,發現在龍頭館的上方,有一個像是寺廟的建築物。那是山上的寺廟,如果天氣晴朗的話,應該可以看得很清楚吧!但是今天因為霧氣太重,所以看不清楚。我可以隱約看見在佛舍利塔的上方,有像是撞鐘房之類的建築物,可以想見現在應該有一個塊頭很大的男人,手裏拿着撞鐘槌,拚命地撞著鍾。雖然有一段距離,但可能是因為空氣潮濕,所以聲音可以傳得很遠,讓人覺得好像就近在身邊。

我想趕快去廁所,往右回頭一看,便看見了昨晚起火的那個龍尾館三樓。從這裏只能看見三層建築的三樓部分,三樓以上看起來好像是立在中庭的草皮邊緣,感覺離這裏非常近。坂出可能就是在這附近的走廊,看到三樓發生火災的吧!如果沒有霧且照明充足的話,確實可以清楚看見那個玻璃屋內的情形,而且坂出對我說他的視力很好。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在三樓的玻璃屋上,有個很奇怪的東西。從龍尾館的頂端,有一個黑黑長長的東西一直延伸到像是龍頭館的地上,那應該是座橋吧!

因為覺得越來越冷,所以我側過身朝向洗手間的方向。我被霧雨的中庭景緻深深吸引,站在走廊上好一會兒,身體冷得直發抖,雨中的清晨真是寒風刺骨。

我解著小便,突然想到了坂出,他說他在大戰中開過零式戰鬥機;雖然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我小時候,人家也叫我做「零式戰鬥機博士」呢!我小時候的少年雜誌,常常會刊登太平洋戰爭中的戰鬥機或是軍艦的專題報導,我會把這些資料蒐集起來,沒日沒夜的讀,連細節都背得起來,還會說給朋友們聽。

當時我只要聽到別人說:「大幹一場吧!」就以為那個人會開零式戰鬥機。我連星形發動機的啟動方法到操作方法,還有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〇厘米及七點七厘米的機關槍吧,我都會發射。套句現在的流行話,我就是「戀物癖」的先鋒。

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西元一九五九年、一九六〇年左右的少年雜誌,為什麼會刊登這麼詳細的軍事資料?難道沒有思想方面的問題嗎?我認為可能是雜誌的編輯經歷過戰爭,所以才會對這些東西特別喜好且熟悉吧!當編輯會議的企畫案苦思不得時,就不知不覺想用大家腦袋裏的現成知識來做專題報導吧!但即使如此,有時太過詳盡的介紹,對小孩子而言還是怪怪的。

當我一走出洗手間,馬上就來到了第一間「鱉甲之間」前方的走廊,我看見房間前面擺着一雙拖鞋,再往前看,佳世住的那間「里板之間」的走廊前面也有一雙她的拖鞋。除此之外,其他房間的前面就沒有任何東西了。我心想,只要看房間前面是否有放着拖鞋,便可以知道這間房間是否有人了。昨夜我因為實在太困了,所以沒有想到這些。

回到房間之後,我便立刻鑽進被窩,但當我想起菱川幸子死得很不尋常,就怎麼樣也睡不着了。不知不覺之間,我的腦袋開始想着關於她的死法。昨晚實在太累了,所以根本沒有餘力去想她的死亡之謎。她很明顯的是遭到槍殺,在額頭有一個很大的洞,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這是無庸置疑的。坂出還說他看見了彈孔中有子彈的屁股,所以這絕對是槍殺。

「對了!」

我不由自主地小聲叫道。當我在龍尾館的後門與犬坊交涉住宿時,我確實聽到了槍聲。之前都完全忘記了,我確實有聽到槍聲,那一瞬間,她便被某人開槍擊中了。

但,是從哪裏呢?龍尾館三樓是一間不折不扣的密室,那間密室真的是密閉空間,不像我現在住的這個房間,用的是這種不管用的蘆葦草簾門,而是結結實實的厚木板門,窗戶也都嵌入了玻璃,而且這些窗戶全都確實上了螺絲鎖。她就在這樣的房間內一個人彈著琴,總之是一間玻璃密室。

而且,她當時的情況還被一個叫坂出的人完全目擊。所謂目擊,並非隨便晃一眼,而是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她死亡的那一瞬間。在這種情況下,到底兇手是如何槍殺她的呢?是誰下的手?是從哪裏?這簡直就是變魔術嘛。

就一般常識而言,根本找不到兇手殺人的動機。菱川幸子既不是狡詐的高利貸業者,又不是精打細算的商人,而且她的年齡也沒那麼大,她只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古琴演奏家。她到底得罪了誰,而招致殺身之禍?一個人要殺另一個人,應該是有天大的原因才對,絕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殺人,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是不可能殺人的。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槍到底在哪裏?其實也不是很認真的想,但突然有股莫名的靈感湧上心頭,我確實看見那個房間中有槍,現在我突然想起來了。但那並不是真正的槍,而是掛在正面、暖爐旁牆壁上的油畫,那幅油畫中那個長相奇怪的男人,右手就拿着一把獵槍。

我不由得噗哧笑出聲來,畫中有槍又怎樣呢?真是愚蠢。

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這個事件比較適合御手洗來處理。他現在好像在奧斯陸,如果我跟他說這件事的話,他應該會有興趣吧!要是警察一直摸不出頭緒來的話,我或許可以寫封信告訴他。只要他在那裏沒有碰到更有趣的事件,他一定會感興趣的吧!

為什麼我會一直碰到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呢?我不像佳世那樣有着感應,或許應該找個人來幫我驅驅邪吧。不,佳世的心裏一定比我更想要請人驅邪。她昨晚受到嚴重的驚嚇,應該不單單是因為有人死掉而感到恐怖,而是她懷疑發生這種離奇事件,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業障所造成,她甚至覺得是她將這場災難帶來此地的,因而感到非常害怕,她的恐懼豈是我能了解的。

當我回過神時,鐘聲已經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靜,瞌睡蟲又再度來襲,我便沉沉入睡。

忽然,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隔壁的四疊大房門被微微拉開,跪在那裏的佳世不斷叫着「石岡先生,石岡先生」。

「啊!有什麼事嗎?」我抬起上半身。

「早安,縣警局的警察在下面,他說有話要問我們,叫我們去昨天的客廳等。」

「喔!是這樣啊!」我說着,然後驀地坐起身來,盤腿坐在棉被上。

佳世已經穿好衣服了,她上半身穿着毛衣,下半身穿着牛仔褲,這套衣服一定是放在我昨天一直提着的那袋行李里。當我這樣想着時,右手稍稍用力了一下,或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好像有點痛。

等頭腦清醒之後,第一個浮現在我腦海里的還是菱川幸子死時的臉。她那典型日本美女的額頭上破了一個洞,洞裏看起來黑黑的,似乎很痛的樣子。不知道現在那具屍體怎麼樣了,縣警察局應該已經送到岡山大學的法醫學教室去了吧!

槍殺,是槍殺嗎?我在心裏不斷思忖著。於是我又開始想,到底如何才能在那種玻璃密室內槍殺一個人呢?

「現在是幾點?」我問。

「十點半。」佳世一邊看着手上的手錶,一邊回答我。

「我知道了,那我準備好之後就馬上下去。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是的,那我在隔壁的房間等你,對了,他們說只要打開窗戶就可以刷牙洗臉了,櫥櫃里有一個小杯子。」

「是嗎?」如果是平常的話,這應該是一個在旅遊地的愉快清晨,但是因為昨天這裏死了人,所以我的心情還是很灰暗,事實上,仍感到有些疲累。

佳世的身影消失后,我打開櫥櫃,就像她所說的,看到角落裏有一個琺琅杯,我將它拿出來,並鬆開螺絲鎖打開窗戶,發現窗外仍然下着綿綿細雨,能見度有限的田園世界白煙裊裊。

和我昨天所想的一樣,風景真的很漂亮,就好像是天上的仙人俯瞰著人間的情形一樣。在飄散著白色霧氣的前方樹林那邊,只能看見少許的河川和沿着河岸的一部分櫻花樹,對面是水田,因為看起來白白的,所以田裏應該有水吧!但現在並不是插秧的時候,所以田裏什麼東西也沒種。

這裏好像到處都有田,通常像這樣的地方住的大多是農家,他們都住在茅草屋頂還有黑色古木建造的房子裏。再遠一點的地方,也有用石牆蓋的房子,但是因為太遠了,所以看不清楚,在綿綿細雨中冒着的白色霧氣,讓我什麼都看不見。

村子的另一頭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一片白茫茫。這個村子好像坐落於盆地之中,昨夜我們越過了一座山,所以另外一邊應該也會碰到山,但是現在霧太濃,所以無法辨識,只看到遠處是一片白色世界。這裏的景色之美,一點也不會輸中庭,讓人想要一直這樣看着,捨不得離開。這裏所有的房間看出去的景色可能都很美吧!剛登上龍胎館那一帶的房間或許就看不到這麼美麗的風景。

以竹子剖成一半所做成的導水管中,流動着清澈的水,導水管放在以圓木組合而成的支架上,竹子看起來很新,應該是有定期更換吧!

我用琺琅杯將水舀起來沖了沖杯子,再用手指搓了搓杯子,然後清洗杯子四周及杯內。我含了一口水,因為水太冰了,所以牙齒有點酸,接着漱了漱口然後將水吐出,下方叢生的白山竹大葉片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取出牙刷,將牙膏擠在牙刷上,放入口中。

當我刷牙時,毛毛細雨便落在我的手背上,今天早上的感覺實在太好了,讓我對死者感到有點過意不去。我覺得肚子越來越餓,因為從昨天中午以後,就沒有再吃過任何東西了。

2

我對隔壁房間的佳世叫了一聲,兩人便穿過像是長長繩索般的光亮走廊朝龍尾館而去。外面仍然下着濛濛細雨,但霧好像散去了,中庭還有遠方的撞鐘房,以及山上的樹木因為被雨淋濕,所以看起來很有光澤。中庭的草地上和花壇里的植物數量雖然不多,卻綻放出各種不同的花朵。

隨着我們往下走,在石墩附近可以看到像是青銅製的龍,因為被雨淋濕了的關係,所以背上的雨滴看起來就像是它的鱗片一樣。另一頭就是那個玻璃屋,菱川幸子就是死在裏面。但是從屋外幾乎感受不到那裏曾經發生過火災,現在看起來只有玻璃到處是焦黑的,僅僅是這樣而已。此外,還可以看見好像是滅火器的白色泡沫痕迹,但是玻璃完全沒有裂開,在這寒冷的雨中,昨夜在樓梯房間所感受到的熱氣就像是夢境一樣。

我們走到走廊的盡頭,來到木條踏板上時,正好遇見昨天的那對母女從龍尾館走出來。

「你好!」那位女人對我說。

雖然有人死了,但她的嘴角還是帶着淺淺的笑意,她的表情讓我覺得有點奇怪。

我也立刻朝她點點頭,對她致謝。

「昨晚非常謝謝你的幫忙,托你的福,我們才能在這裏住一晚。」

「睡得好嗎?」她說。她那略黑的皮膚上幾乎沒化妝,只有在上眼瞼的部分有眼影,我很難形容她給人的感覺,但她的美是陰暗的,讓人覺得有些害怕。

從她的樣子看不出她是從哪裏來的,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她已經不太年輕了,不過我完全看不出來她幾歲。我想讀者也知道,我天生缺少判斷女性年齡的能力,我猜可能不到四十歲吧!從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這個年齡的女性常見的中年發福,無論是腰或雙臂都非常纖細,而且她笑起來唇形非常迷人。在我周圍並沒有這樣的四十歲女性,所以光看她的外表,我就覺得這個人不太一樣。

「是的,因為太累了,所以睡得很好。」我說,佳世也在一旁點頭,並向她致謝。

「是嗎?這樣太好了。」她說話的語氣非常開朗,就像是個女學生,和她總給人陰沉感覺的長相不太搭調,讓我覺得格格不入。從她的表情看起來,她似乎對昨晚龍尾館發生的悲劇感到很高興。我在想,這個人到底是誰?

「昨晚有好多好多火喔!」她的小孩站在我們的下方說,一面說,還一面比手划腳,好像親眼看到一樣。

「是嗎?」我回答。

「火燒得好大喔!好多警察伯伯來這裏喔!」

「是嗎?有來很多人嗎?」我問女人。

「是的,但現在只留下三個人。」這回她露出悲傷的表情說。

「幸子小姐呢?」

「今天早上已經被抬走了。」

「幸子姊姊去很遠的地方了喔!」

「很遠的地方?」

「嗯,很遠喔!」小女孩張大眼睛越說越起勁。

「你常和幸子姊姊玩嗎?」

「沒有,我不太和她玩。」

「為什麼呢?」

「小雪比較常和里美姊姊玩呢!」女人說道。

「是嗎?里美姊姊是?」我明明知道,卻故意問她。

「是老闆的千金。」女人解釋著。

「里美小姐是高中生嗎?」

「是的,你見過嗎?」

「嗯,昨晚匆匆見了一面,是高三左右嗎?」

「我想應該是吧!因為她說明年要去廣島念短期大學。」

「是嗎?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其實我最怕小孩子了,但是眼前的這個小孩因為個性很外向,讓我想要問她的名字。

「小雪。」小女孩以特有的高八度嗓音報上自己的名字。

「你幾歲?」

於是小女孩花了一點時間將自己的大拇指彎起來,比出四根手指頭,她的手還很小。

「四?四歲嗎?」我說。

「她只有年齡絕對不用嘴巴回答,而是用手指頭比。」女人說。

「石岡先生。」從龍尾館裏面傳來的聲音。

犬坊一男矮肥的身軀朝站在龍尾館走廊的我招手。可能是縣警官在叫我們了吧!我應了一聲便朝他那裏走去。女人對我點點頭,便牽着小女孩走進龍胎館了。我們也點頭回應,小雪轉過身來對我們一邊搖着手,一邊說「拜拜」,我也向她揮手。

「那個人是?」當我和犬坊並肩走着時,我問他關於那個女人的事,但是他沒有回答我,他似乎想對我說「你又要問那個人的什麼事?」

「她叫什麼名字……」

「阿通。」犬坊簡短地說。「縣警察局的人在昨晚的那間客廳等著。」說完之後,他便匆匆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去,又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說:「談完之後告訴我一聲,我會為你們準備早餐。」

「是嗎?謝謝。」我說。

當我走到走廊上,將拉門拉開后,便看見三個男人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

「打擾了。」我說完后,便和佳世走了進去。

「您好!」其中一個人沒有警察的架子,以非常爽快的口氣說,並告訴我們前面有兩張椅子。

「您是石岡和己先生嗎?」在我坐下來前,眼前這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問我。這三個警官當中,有兩個人看起來是五十歲上下,剩下的一個好像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是的。」我回答完,不知道為什麼,在他身旁另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官便哈哈大笑。他笑了一陣子之後,從嘴裏吐出一口煙,然後又繼續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我眼前的這個男人好像也受到他同事的影響,低聲笑着,他一面在煙灰缸弄熄手中的香煙,一面說:「真沒想到我們會在這種地方見面,您的大作我已經拜讀過了,真是……」他對我說着,同時露出都是煙垢的牙齒,好像想不出該如何接下去。

「很好看的故事呢!」一旁的男人介面說道。

「啊,對不起,我是福井,他是鈴木,那個年輕人叫做田中。御手洗先生現在不在嗎?」

我終於明白他們在笑什麼了,總之,他們是對我和我所寫的書,抱持着不友善的態度。我和御手洗只要是在現任警官的面前,總是會受到這種待遇,所以我已經有點習慣了。但這次的情形,和我以往的例子不太一樣,我感到有些困惑。

「御手洗現在在國外。」我說。

「國外,是哪一個地區?」福井還是冷笑地問。

「北歐那一帶。」

「北歐,喔,是北歐啊……」然後福井又曖昧地笑着。我們好像一直無法開始談到關於殺人案件的事。

「其實根本沒有御手洗這個人吧?」鈴木問我,我覺得很奇怪。

「不,有啊。」我回答。

「可是,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嗎?」他說。

「所以……」我本來想說他在北歐的,但我沒有說。因為他們真正想要說的是,即使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叫做御手洗,但也絕對不是像我書中所寫的那樣有能力。

「這次的事件真是離奇啊!」福井說:「你快去請御手洗出來吧!如果真的有這個人的話。」然後他又哈哈大笑。

此時我終於明白了,他們認為我所寫的事完全是瞎掰的,世界上根本沒有御手洗這號人物,他們自以為他們可以看穿我。

「偉大的作家先生,這次又是為了什麼大老遠特地來到這深山裏呢?」鈴木以挖苦的語氣問我。

但我還是無法回答他,於是看不下去的佳世便插嘴替我回答:「是我拜託他帶我來這裏的。」

「是你拜託他帶你來的。」

「是的。」

「拜託這位先生?」

「是的。」

於是佳世便開始說明來龍去脈,但隨着她的說明,他們的臉上又開始浮現訕笑。因為隱藏了手腕埋在大樹下的那一段,所以說實在的,她所說的話有些支離破碎。

「總之,這可以說是你的心靈之旅呢!」在佳世的說明告一段落之後,鈴木接着說:「那麼,作家先生,這也可以說是你的尋找寫作題材之旅嗎?」鈴木又說:「還是說,你們已經猜到這裏會發生這種事件?」

佳世沉默不語。對於這樣的質問,是不能隨便回答的。我發現在他們面前,被他們嘲笑是最安全的。在他們自以為厲害的推理能力範圍內,要是被他們認為這個傢伙有問題的話,事情就大條了。不知道他們會編什麼樣的故事栽贓到你頭上。

「怎麼樣?難道你們是知道這裏會發生事情才來的嗎?」鈴木的嘴角又浮現出一抹冷笑,我察覺出情況越來越不妙。

如果是御手洗,他一定會這樣說,「總之,這些人全都像是在迷霧之中,根本搞不清楚方向,他們只不過是一邊哈哈大笑裝腔作勢,一邊物色他們覺得可疑的人,看看能不能瞎貓碰到死耗子。」

「三樓的玻璃窗全都是關上的嗎?」我在解救佳世。但是對於我的問題,他們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他們臉上愉快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點痛苦的表情。

這表情好像在告訴我,這種事情是屬於工作上的機密,所以不能跟任何人說,三位警官都保持沉默,但可能是受不了這種壓迫感吧,鈴木說話了:「是的,窗戶是關着的。」

「螺絲鎖也鎖著嗎?」我又繼續追問。

「所有的窗戶全都上了螺絲鎖,而且玻璃一片也沒破。」

他停了下來。我環顧四周,發現另外兩個人既沒有點頭也沒有糾正他。於是我繼續問,「門也是從內側鎖著的嗎?那間房間有沒有什麼通風扇,或是通風孔之類的東西?」

「沒有……」福井慢吞吞地說:「暖爐的通風孔,那個彎彎曲曲的東西吶,可是推理小說作家最喜歡的玩意兒呢!但是那間房間並沒有,是密室嗎?嗯?沒錯。」

很明顯的,福井好像知道「密室」這個字眼,但既然是專家,就不應該用這種小孩子的口氣說話,還裝模作樣地浪費時間。

「菱川小姐聽說是在密室內被槍擊的呢!」

我說完后,鈴木突然以很認真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關於菱川小姐的什麼事嗎?」

此時他露出非常犀利的眼神,真不愧是警察。

「不,我是昨晚在這裏聽犬坊先生說的。」聽我說完,鈴木從鼻子哼出一聲「嗯」,福井則沒有這樣做。我注意到當鈴木臉上的冷笑消失后,便露出非常陰險的表情。

「你們都認為人是在密室中被殺的,但是找不到任何證據呢!」

「你是說,那間房間不是密室嗎?」

「不,不,你們就是這樣急着下結論,我可沒有這樣說。我想,會不會是人被殺了之後再放進密室的?」

「那要怎麼做?」

「這種事情,我們沒必要現在立刻回答你們吧!而且這個你們應該更清楚吧!那個『害者』大概是……」鈴木說完后,便陷入了沉思。警察會使用「害者」這個古老的刑事用語,讓我嚇了一跳。

「並沒有證據能證明菱川小姐關在房間里,鎖上門鎖之後還是活着的。」鈴木開始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但是,應該聽得到琴聲吧!」

鈴木又冷笑了一聲,「那搞不好是另一個人在彈。」

「另一個人是指兇手嗎?」我心想,原來這些專業人士是這樣想的,我終於明白了。

「這我不知道,我是知道多少說多少的人。」

「但是,有一個叫做坂出的人好像有看到,就從那裏的龍胎館走廊看到這間玻璃屋,他看到菱川小姐坐着彈琴,然後身體往後方倒下。」

「那也只是坂出自己說的。」福井說。從他省略對坂出的尊稱,我可以看出他們對坂出的感覺。

「他說出這麼奇怪的事,就叫他現在跟我們回局裏去吧!」鈴木說。

我聽了以後,覺得有點生氣,只要是說了不利於他們的話,就把那個人抓來教訓,然後逼那個人承認自己是亂說的,難道這就是專業人士的搜查嗎?

「這需要詳細訊問,有時候是那個人自己誤會了。」

「應該也可以在這裏問吧!」我脫口而出,於是鈴木又斜眼瞪着我。

「大家都非常喜歡道聽途說呢!你們可能是這樣想的,在一間密室中,一個年輕女孩被殺了,她把門鎖好之後還是活着的,當她彈琴彈到一半時就被槍殺了。這個故事聽起來很有趣吧!我可以了解大家的心態,但現實中絕不會這麼有趣的,因為這樣太不合理了,一定是哪裏有問題,活着的人絕對不可能在上了鎖的密室中被槍擊中。應該要讓坂出了解這一點。」

在警察之間,這種說法或許有說服力,但我個人認為這種論調太奇怪了。

「但是,我也有聽到槍響。」我說。

「這位二宮小姐也有聽到,犬坊先生也有聽到。」

「那是在幾點的時候?」

「我沒有看錶,不過是在起火之前沒多久。」

「那並不一定是槍聲。」

「但是剛好能呼應坂出先生所說的話。」

「即便如此,又如何知道當時三樓是否上了鎖呢?」

「在滅火的時候,窗戶的螺絲鎖全都是鎖著的,都沒有人去碰,守屋先生、藤原先生也說得很清楚。」一直保持沉默的田中插嘴說。我一看,他正翻開筆記本在看。

「誰知道你們這些人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我和這些人都在滅火的現場,當時的火和煙都很大,溫度也很高,在這種狀態下,是絕對不可能有閑工夫去上鎖的。」我說。

「大家都這樣想呢!但這並不是小說的情節,一定是哪裏有問題,對吧?因為只有坂出一個人看見菱川小姐死之前在房間里的樣子,但是除了他之外,那對母女、這裏的老闆,沒有任何人看到菱川小姐被殺之前的樣子呢!」

「不,我看見了。」我膽怯地說:「她就這樣站在窗邊,用左手抵住玻璃窗,一直俯瞰著下面。因為她和我曾經四目相交,所以我很確定,這位二宮小姐也有看到。」

我瞄到在我身旁的佳世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點着頭。鈴木和福井的表情便同時變得很難看。

「你,連你都這樣說,我們實在很困擾呢!」鈴木以低沉且令人害怕的聲音說:「你會不會看錯了?」

「不會,因為就是在這裏和這上面。」

「可是,因為是晚上吧!」

「但是三樓的燈光很明亮。」佳世也說。

「是本人嗎?」

「是的。」她說。

「真的嗎?確定?當時應該是你第一次看到菱川小姐本人吧?」

「是我將菱川小姐的屍體抬到棉被上的,當時她的臉我看得很清楚,和服的花色、體形也都看見了,除非是雙胞胎,否則我不會看錯的。」我說。

「雙胞胎?」於是鈴木從鼻子吸了一口氣,低聲笑着。這個警察說東說西的,好像常在看偵探小說似的。

「啊!犬坊先生。」福井看見犬坊那張氣色極差的臉,在拉門那裏窺探,便大聲叫道。

「各位是否要用餐了?現在已經準備好了,如果各位要用的話。」

「沒有關係,犬坊先生,請你過來一下,我想再問你一些問題。這位偉大的小說家說他在菱川小姐被殺之前,看見她站在窗邊,你也有看見嗎?」

我看見犬坊很明顯受到些許影響,然後他甩動着雙頰的肉,勉強說出,「不,我沒看見。」

「他說沒看見,你說呢?」福井又轉過來問我。

即使要我說犬坊沒看見,只有我看見,我也感到很困擾,這並不是少數服從多數就能解決的事。這名警官是不是哪裏搞錯了,一副好像要我說實話的樣子,但為什麼又要我說謊呢?

「犬坊先生也有聽到槍聲嗎?」福井再次轉過去看了看犬坊問。

於是犬坊又再次做出思索的樣子,但他其實是在想這個時候要如何回答才安全,並不是在回想當時的情形,因為他說:「我不太記得了,完全想不起來了。」

這很明顯是在說謊,我聽到槍聲的時候,是正在和他說話的時候。我聽到槍聲時,他也在場,他說沒聽到實在很奇怪。

「那麼你聽到琴聲了嗎?」福井又再問道。

這下子,犬坊進退兩難了,他顯得非常狼狽,因為他知道別人在看他,他很難否認聽到琴聲這件事,因為他記得很清楚。

「不……那個,我,我有說我聽到嗎?」犬坊口齒不清地說,然後他吊起眼珠子,觀察他的回答是否會對警察有什麼影響。

「當時是怎樣的情形?」

「阿通叫我,於是我走到後門一看,這兩個人就站在那裏,他們要我讓他們住一晚,我就和他們說……」

「不,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我走到三樓敲門,菱川小姐有從房間內回應。我想打開房門,但門是鎖著的,我就跟她說:『要小心火燭喔!瓦斯要記得關掉喔!』她回答說:『好。』然後我就下樓了……」

「咦?我現在才第一次聽到你說,剛才你沒有對我說過這些事。」

「嗯。」犬坊露出「糟糕了」的表情。

「聽你這麼說,就表示菱川小姐當時還活得好好的,是嗎?」福井這麼一說,犬坊就變得更加語無倫次了。

「不,活着……怎麼會要我說這麼複雜的事情?」

「哪裏複雜了!不就是你走到菱川小姐的房門前,有聽到她從房內傳來的聲音嗎?」

「不,我是這樣認為的,那個……我應該沒有真的聽到吧?」

「這我怎麼知道!」福井覺得有點不耐煩,聲音因此變得很大,可能是等一下就要吃飯了,所以他也就沒再多說什麼。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應該是福井先生可以決定的問題。

「唉!唉!」福井發出很大的聲音。於是犬坊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向警察道歉呢?這裏的道德規範好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範圍。

「福井先生,」當福井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突然聽到隔壁房間有人在叫他,我從拉門的縫隙看見守屋的臉。「縣警局的伊藤先生來電。」

「是嗎?」福井站起來,快速走到隔壁房間。

「隔着門,你應該有聽到菱川小姐的聲音吧?」這次是鈴木在問。

犬坊抬起頭來,做出好像現在才想起來的表情,「我也是這樣認為,但是……」

「那麼,確實是菱川小姐的聲音嗎?你仔細想一想。」鈴木以威嚇的口氣說。

「我覺得好像又不是。」犬坊說得斬釘截鐵。

「不是?那是誰的聲音呢?」

於是犬坊皺着眉頭,非常嚴肅地思考着,「不,仔細一想,又好像是菱川小姐的聲音。」

這時,鈴木太陽穴的青筋已經暴起來了。

「我知道是什麼子彈了!」福井從拉門後面出現,一邊大聲地說:「是非常古老的子彈,聽說是白朗寧公司在一九三〇年左右製造的……」

他應該是想問我們有沒有什麼線索吧?於是福井將臉轉向犬坊。但是,本來站在那裏的犬坊不見了,他已經倒在地上,我聽到他的頭敲到地板發出「咚」的一聲。躺在地上的犬坊就像螃蟹一樣,從嘴巴冒出了泡泡。

「喂!守屋!水、水!」鈴木大叫。

守屋從屋裏用杯子裝着水跑了出來,鈴木和福井扳開犬坊的嘴,想要讓他喝下,但怎麼樣都扳不開,所以他們急了,索性將水直接潑在犬坊的臉上。

「呀!」犬坊發出聲音,醒了過來。他吊著眼珠看着上方,又再次翻白眼,接着全身不停顫抖。

「你怎麼了,犬坊先生?」警官們跪坐在犬坊的四周,將他圍住。我和守屋伸長了脖子從上方窺探犬坊的臉。

「達姆,達姆,達姆,達姆,達姆……」犬坊嘴裏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音,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在說南無阿彌陀佛,但好像又不是。

「不行,這樣絕對不行!他的身體很冷。喂!守屋,你能不能幫他鋪個棉被?」

守屋聽了,趕緊跑到屋內。福井一直叫着犬坊的名字,並繼續搖着他肥胖的身體,這樣看起來很像兩個大男人在玩小嬰兒的遊戲。

我看見了藤原的臉,「已經準備好了。」他說。於是藤原抬上半身,田中抬着腳,兩人將犬坊不知道抬哪去了。

「達姆是什麼東西啊?」鈴木說:「他是在說南無阿彌陀佛嗎?」

「不,不是。」福井說,他已經準備好了另外一個答案,「擊中菱川小姐額頭上的那顆子彈就是達姆彈。」

我感到很震驚,不發一語地站在那裏。

「什麼是達姆彈?」鈴木說。

「就是在彈頭的地方割開,將鉛芯拉出來特別加工過的子彈。擊中動物的時候,殺傷力會更強,會讓被擊中者的身體破一個大洞。」福井解釋著。

聽了他的說明之後,我心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如果這是千真萬確的話,我就更不能理解了,為什麼犬坊會知道這些事呢?

睡在房間里的犬坊一男就像小孩子般,不時發出抽抽搭搭的啜泣聲。因為守屋催促着我們用餐,所以我們便暫時拋下他,朝大廳走去。這時,我們正好經過犬坊所在那個房間外的走廊,我在附近的洗手間洗手,磨蹭了一會兒。

我聽見犬坊不斷地發出啜泣聲。但一開始,我還聽不出來這是啜泣聲,更不知道這是犬坊所發出的聲音,我還以為是哪裏有隻大狗呢!但,這確實是人類的聲音,而且還是那個看起來充滿自信又傲慢、這間旅館的大家長所發出的聲音。

當我聽着犬坊似乎已經發瘋的聲音時,我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恐懼。這間旅館簡直像陷入世界末日的恐慌中一般,在玻璃密室中有人死掉,而原本是大男人的老闆,更從中午開始就一直啜泣,讓我不禁懷疑自己的頭腦是不是也有問題?

走進餐廳之後,我發現這裏好像是所謂的宴會廳,因為正前方有個較高的舞台,垂掛着紅色的布幕,宴會時,可以在舞台上表演節目。整個房間內都鋪滿了榻榻米,應該有六十疊大左右,而小飯桌整齊排列的情景,更是令人嘆為觀止!我數了數,大約有十一張桌子,光這樣就很可觀了,如果從大廳的這頭到那頭排列滿幾十張桌子的話,可能會更為壯觀吧!犬坊一男父親那一代,這種景象應該是家常便飯。

我和佳世與警官們一起坐在桌前,還有幾個好像是旅館的客人,但我不認識,其中並沒有昨晚我才認識的坂出身影。

有種從白天就開始舉行宴會的感覺,我們和警官一起坐在上座,對面的上座則坐了一個瘦瘦的中年人,板着臉、雙手抱胸,戴一付復古的黑圓框眼鏡。他身旁坐着一個略微肥胖、且鼻子稍大的人,他很親切地朝我點了點頭,所以我也連忙對他點點頭。

但是,在這種初次見面的場合,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尤其是我對面的那個瘦老頭讓人覺得很不友善,雖然我也知道要互相自我介紹一下比較好,卻沒有一個人為我開這個頭,所以我也就繼續保持沉默了。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我是最不擅長做這種開頭的人。

我左邊坐着佳世,再過去,雖然有桌子卻沒人坐。對面那個親切男人右邊坐的就是阿通和她四歲的女兒,小女孩手裏拿着圖畫書,不斷問媽媽書里的內容。當我正在看她時,她突然轉向我,翻開其中的一頁給我看。

「這是大象喔!」她大聲地說。那本書看起來是圖畫書,但其實是着色本。那一頁有隻大象,她用綠色蠟筆在上面塗了顏色,但大多都塗到大象的外面。

「哇!你畫得好棒喔!」我說出很假的恭維話,她非常高興,把鴨子、馴鹿、斑馬,還有猴子都一一翻給我看,但全都只用一個顏色的蠟筆去塗,像是綠色、紅色或黃色,而且全都是用畫斜線的方式塗成的。

這時,有個臉上有點皺紋,但氣質出眾的中年婦女出現了,她跪坐在角落,很有禮貌地對我們行禮。她的動作非常熟練,看得出來她做這個動作應該有好幾年了,雖然她一直面帶微笑,但她的表情還是有幾分哀傷。這次她有化妝,給人較艷麗的印象,其實她就是我昨天在客廳看見的那個女人。

「謝謝各位光臨小店,我是犬坊的太太,我叫做育子。對於本店發生這種事,造成各位的困擾,深感抱歉。再加上,剛才外子醜態畢露,實在是顏面掃地。我因為外子的事還有田裏的事,這幾天下來覺得很疲憊,剛才我還在和廚師說話,這裏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各位,只簡單的準備了一些午餐,請各位慢用。」她像是初次見面般接待我。當她行禮時,不時和我四目相交,但她好像不記得我。

打完招呼之後,當犬坊育子正要起身時,福井便說:「夫人,這兩位是東京來的,在場很多人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我想由夫人來介紹會不會比較好。」

「好的,那我就僭越了,就由我來介紹……」犬坊育子理了理和服的下擺,將膝蓋彎曲,再次跪坐在榻榻米上,並看着我說。從她不記得我的樣子看來,昨晚應該是受到了很嚴重的驚嚇。

「這位是釋內教的二子山增夫師傅……」她指著剛才那個不太友善、戴黑圓框眼鏡的中年紳士。

那位中年紳士突然變得和顏悅色,笑容滿面地向我行禮,然後又對佳世行禮。

他一笑起來,臉上都是皺紋,我還看見了他的齙牙。剛才難以親近的印象,也在一瞬間消失了,變得非常容易親近、態度和善。這個落差讓我不由自主地張大眼睛,當初這個給人第一印象很不好的人,我突然間變得很喜歡他。

「夫人,不要叫我師傅,我還沒那麼厲害……」

「但您就是師傅啊!」

「請問是什麼師傅?」我不禁問道。因為他的穿着,讓從都市來的我覺得很奇怪。

他上身穿着深藍色白點花布的和服,下半身穿着褲裙,因為盤腿而坐,所以佔了很大的空間,他旁邊的年輕人幾乎是相同的穿着,兩個人因此佔了三個人的位置。他們兩人的桌子和我們離得很遠,旁邊母女的位置也和他們離得很遠。

「是神主。」二子山增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神主師傅?」這個回答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我一時為之語塞,因為這樣的人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是這樣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能這樣說。但是,我接着又想,為什麼神主要住在這裏呢?既然是神主,就應該住在神社裏;可以放着神社不管,住到這裏來嗎?

「這位神主師傅,」犬坊育子邊笑邊說,她一高興起來,聲音都高了八度,非常嫵媚動人,我想她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吧!

「坐在旁邊的是他的公子,二子山一茂先生。」

神主兒子笑容滿面地對我行禮,他的態度本來就很友善,但笑起來又讓人感到更親切了。這對父子長得一點也不像,笑起來的樣子卻很像。這就是神主父子二人組,一個人做神主就很難得了,父子兩人都是神主,簡直是如虎添翼,應該很賺錢吧!

「那個,為什麼你們兩人會一起來這裏……」我小心翼翼地問。

夫人的表情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因為我們這裏發生了很多事,像這次的事件也是,不好的事情一直不斷發生,所以才想請師傅來為我們趨吉避凶。這位師傅……」

佳世也說過類似的話。

「對不起,我的道行還不夠,造成各位的困擾。」那位神主父親說,並向我們低頭致意,好像是想對在座的所有人道歉,他就這樣將身體轉了半圈。

我看見那位神主父親頭頂的毛髮已經稀疏了,因為他轉了半圈,我想每個人都可以看見這位師傅稀疏的頭頂。兒子看見父親這樣做,也連忙將頭低下,同樣轉了半圈,兩人的樣子老實說有點滑稽,我覺得這對神主父子很像新式的雙人相聲。

「坐在對面的阿通母女是……」夫人稍微看了我一下。

我想減輕她的負擔,便急忙說:「那個不用了……」

「現在由我來自我介紹吧……」因為夫人好像不知該如何介紹阿通,我判斷應該是輪到我自我介紹的時候了。「我是從橫濱來的石岡,我的職業是作家,昨晚突然造訪,給您添麻煩了。」說完后我便低頭致意。

「我是二宮佳世,我從東京來的,一位通靈師指點我來這裏,我便請這位先生陪我一起來。」

「我實在沒有能力幫她什麼忙……」我又跟着佳世一起鞠躬致意。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的立場和神主很像,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吧,我對神主父子感覺很親切。

這時,守屋和藤原分別拿了一個大托盤走進房間里,因為我們的桌子上只有涼拌菠菜、牛蒡和鹹菜,主菜還沒有來,所以現在廚師們是將主菜端進來的。

「守屋和藤原是……」

「不用了……」我又趕緊搶著說。

「那麼,我現在就來為各位介紹我的家人。」夫人這樣說,讓我有點吃驚,我在想,會不會把那美少女也叫來呢?「我們家還有松婆婆和菊婆婆,但是菊婆婆身體不好,長年卧病在床,所以現在無法為你們介紹。我還有一個女兒,她現在去上學了,叫做里美。」

我感到有點失望,雖然之前就聽過她的名字了,但是從她的母親口中說出來,還是有另外一種感慨。接着,守屋和藤原便默默地將烤魚盤放在每個人的桌上。

然後,屋內走進來兩個女孩,她們是端著放有湯碗的托盤。這兩人雖然比不上里美,但也長得十分標緻,讓我驚為天人。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村子裏的女孩都長得很漂亮,女主人犬坊育子雖然有點年紀了,還是風韻猶存。那個叫做阿通的女人(小雪的媽媽)也是個美人。我在想,這個村子到底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

「晴美、惠理子,先把拖盤放在榻榻米上,不要打翻了。現在,我為你們介紹一下這兩位姑娘,她們都是從村子裏來幫忙的,這位是晴美。」於是晴美便跪坐在榻榻米上,向我和警官們禮貌行禮。

「這位是惠理子。」惠理子也跪坐在榻榻米上,同樣向我們行禮。她的臉頰紅通通的,是個皮膚雪白豐滿的可愛小姑娘,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人長得十分相像。

「兩個人都是守屋先生的學徒。」

於是我便知道,她們是來龍卧亭學做菜的,好為當個稱職的新嫁娘做準備。

「我還有一個兒子,行秀。行秀在嗎?」因為沒有人回答,犬坊育子便站了起來,向我點了點頭后,便往屋裏走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再次出現在入口的門簾下。

「這是行秀,快來給大家看看。」

一個留着少許鬍渣的大個子男孩慢吞吞的走了出來,他向我們鞠躬致意,然後很快就退下去了。

但我一時無法忘記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憂鬱,這點和里美一樣,只不過他臉上沒有笑容。他的嘴唇很厚,有點肥胖,頭髮又粗又硬。像這種場合,大家多半都會面帶微笑,就連警官們都很親切,所以他的面無表情讓我印象很深刻。

介紹完自己的兒子后,夫人又再次出現,她跪坐在榻榻米上說:「所有的人員都已介紹完畢,請各位慢用。」她起身後往屋裏退去,廚師們也不見了,那兩個女孩留下來為我們盛飯,裝着烤魚的盤子和湯碗也分發完畢。

無論是湯或魚,我都覺得十分美味,因為我已經餓得快要昏倒了。料理是東京吃不到的地方特有風味,是正統的日本味,如果能每天享用這種菜肴,還能和這些可愛的女孩一起生活的話,那我也想永遠住在這裏。

因為實在太餓了,我暫時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地吃着飯,佳世應該也一樣吧!警官們可能因為有其他的理由,所以也一直沒有說話。其他的人大概是和警察一起吃飯的關係,所以很緊張,也就不敢說話了,大家就這樣默默地吃着飯。

但是,當時的氣氛也不會緊張得如坐針氈,因為那裏有一個四歲的女孩。她完全沒有察覺當下的氣氛,一個人在那裏大聲嚷嚷,不斷和她媽媽或是身旁的年輕神主解釋深山裏樹木的樣子、早晚鐘聲的故事或是躺在房間里睡覺的老婆婆等。這神主好像是個性情溫和的男子,對小女孩很有耐性。

這個小女孩解救了在座所有人的緊張,所以當我吃到一個段落時,才能很輕易地開口。「神主先生,為什麼你們要住到這裏來呢?」我小心翼翼地再次詢問了我最在意的事。

神主父親仍不發一語地將食物送到嘴裏,但他那張戴着眼鏡的臉卻好像因為驚嚇而抽搐了一下,臉上浮現出苦笑。

「鄉下地方總是會有很多事情的,所以我們這種人常常能派得上用場。」他說得很抽象,也可以說他很謹慎地解釋。

「很多事情是指什麼?」

「喔,就像是家庭內的紛爭,例如要建造房子時,都會看方位吧!」

「這間房子裏也有麻煩事嗎?」

「不,這間房子不一樣!」

那個叫做晴美的女孩說:「還要添飯嗎?」我又請她幫我盛了第二碗。

「如果說不是麻煩事……」

「那個,有鬼出來喔!」小雪揮舞著雙手大聲說着。

「鬼嗎?是真的嗎?」

「不,我不能說,因為這是別人家的事。」

「小雪,不可以亂說喔!」她的媽媽斥責她。

「鬼是長得什麼樣子?」我問小雪。我看見包括警官們在內,大家都安靜了下來,這應該是大家都想問的問題吧!

「很大喔!」小雪言之鑿鑿地向大家說明。

「他在哪裏出現?長得什麼樣子?」我問得更詳細些,但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一直在想。

「你是聽誰說的?」我又換了一個問題。

「是阿姨,阿姨經常看得到呢!有這麼多,各種不同的喔!」

「是鬼嗎?」

「肚子很大嗎?就像這樣鼓起來。」福井插嘴說道。

小雪回答「嗯。」

「她應該是在說豆豆龍吧!我的小孩也經常說這些。」

「這不過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語罷了。」鈴木也說。

但我卻無法釋懷。如果沒有鬼的話,為什麼神主父子二人要一起住在館內呢?雖然我很想問,但是他們兩個人不太願意說,也或許是因為警察在的關係,當我了解之後,也不再繼續追問了。

「二子山先生,你對菱川小姐的案子有什麼看法?」我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我不應該問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子山增夫只是露出曖昧的笑容,我心想,這個問題只能和他們在另一個沒有警察的地方討論。

「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吧!在找到這個案子的線索之前,請儘可能保持這裏的現狀。雖然對有工作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如果你們突然消失的話,是會引起我們不必要的懷疑的,所以請讓我們隨時能找得到你們。」鈴木說。

這可說是一種冠冕堂皇的威脅。我想,我已經被捲入了一件大案子之中。

3

外面仍然下着綿綿細雨,我覺得空氣冷冽,好像快要感冒了,所以我便回到房間,從包包里拿出毛衣穿上。然後打開窗戶,靜靜眺望着濛濛細雨中的白色貝繁村。突然,我聽見有人在喊我。

「石岡先生。」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來了。」我回答后便往門口走去。

原來是穿着牛仔褲的佳世站在那裏,她右手提着一個黑色布袋。

「怎麼了?好像要出門的樣子。」

「我想去河邊看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可以是可以,但是,為什麼要去河邊呢?」說完之後我就想起來了,她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個村子的。不過,在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沒忘記當初來此地的目的,實在是很厲害。

「難道你要去挖洞嗎?要找手腕?在這種時候?」

「如果不去的話,我為什麼要來這裏呢?」

「是喔……」我實在是很佩服她。我覺得現在不是做這件事的時機,也早已將佳世來此的目的忘得一乾二淨。

我心想,如果這種時候她偏偏挖到了手腕,那事情就嚴重了;剛才我只是說我知道死者的名字,那些警察的臉就已經變了,要是他們因此把我們當作犯人,將我們立刻處死,我們也沒辦法辯解。

「明天再去比較好吧?」

「是嗎?」

「現在警察還在這裏,如果我們做出了什麼可疑的行動,會讓人起疑心的。我只不過是說坂出看到菱川小姐在房間內的事,他就被帶去警署里偵訊了。如果我們太過招搖的話,下場會很慘的。現在那些警察正摸不著頭緒,他們會找行為舉止怪異的人。」

「是。」說完后,佳世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我們兩人都沒說話,就這樣面對面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後我還是讓步了。「真拿你沒辦法,那就去吧!你有傘嗎?」

「這裏的太太說要借給我。」

算了,我心想,反正也不一定會挖到手腕,只是在樹下挖一個洞而已,應該不會被當成兇手吧!

當時我太過自信了。

我們一起走到龍胎館的走廊,來到走廊的木條踏板上,我從木屐箱中將自己的鞋子拿出來,穿好后等了一會兒,佳世已經到龍尾館借了兩把傘走出來,她的手上還戴着白色的工作手套。我將傘拿過來,一人撐著一把傘,並肩走在濛濛細雨之中。

這個土地的雨有種獨特的味道,混和著濕答答的綠葉味、潮濕的泥土味,還有花香。當我們撐著傘走下碎石子坡道時,這種味道不斷從我的腳底冒出來。附近沒有半個人,也看不到一輛車經過。

從山坡走到平地之後,往路的左邊轉,遠遠就看見了河流,它的對面好像有着水田還是旱田,水的味道越來越重。我發現,這個味道原來就是日本的味道,並沒有什麼特別,再普通不過了。只是因為生活在都市的我們,所聞到的都是廢氣的臭味,而聞不到植物或水的香味,所以才會覺得這個味道很特別。

我們來到了河邊,河水出乎我預期的清澈,也許是我已經無法想像還有這麼乾淨的河川了吧!到處都有大的岩石冒出水面,岩石之間的水藻隨着透明的流水擺動。因為下的是毛毛雨,水面上並未激起漣漪,這種景象真是令人懷念啊!

我們經過土橋,沿着河川慢慢地往上遊走,因為在上游的方向有櫻花樹林,而樹林之中則有着高大的樹木。我們並肩撐著傘,好像有默契似的,朝着一棵特別高的櫻花樹走去。

我們來到了那棵樹下,即使是感覺很遲鈍的我,在樹下還是能感受到似乎有一股妖氣,眼看着周圍一下子就變黑了,我聽到「沙沙」的聲音從遠處的山腳傳來,我們的周圍瞬間濺起了水花,河面上無數的漣漪交錯在一起,逐漸擴大,整個水面立刻變成了白色。

前方的河川好像是洗衣服的地方,現在仍然經常使用的樣子,有老舊的洗衣板放在那裏,雨水靜靜地打在上面,寬廣的岩場只比水面高出一點點,周圍有許多大岩石,剛好可以讓人坐在上面洗衣服。因為水中有許多大岩石,所以如果想要冒險的話,應該可以踩着大岩石一路到對岸去吧!

我看見佳世又在哭了,她的身體不停顫抖,應該不單單是因為天氣冷的關係。我們在巨大的櫻花樹下站了一會兒,她突然蹲下來,從布袋中拿出鏟子,一句話也不說地就往樹下挖。

因為櫻花樹的樹葉很少,所以站在樹下和站在道路中央幾乎沒兩樣,雨突然間變得好大,大滴大滴打在路面和我們的傘上,有時甚至會從櫻花樹枝上一下子落下很大的雨滴,將我們的傘打得幾乎快要招架不住。水滴也由旁邊的樹榦不斷流下,匯聚到佳世所挖開的泥土坑中,變成了好幾條溝。

不尋常的氣氛瀰漫在四周,明明才剛過中午沒多久,卻暗得像是傍晚一樣,不知道是雨水濺起的水花還是霧氣,使得周圍開始冒起自煙。似乎有一股眼睛看不到、難以抗拒的力量,在試圖阻止着我們的行動。雨勢越來越大,雨聲大到我叫佳世她也聽不見,這附近連個人影也沒有,空氣中充滿了濕氣和雨的味道,有種無形的壓力,好像要我叫佳世不要再挖下去了。

即使我想阻止她,但我卻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了夢境一樣,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裏。雖然我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但是佳世非做不可的態度打敗了我,我心想,這不是我應該插手的時候。

我感到一陣耳鳴,在此同時,周圍的雨聲也消失了。我的耳朵變得很奇怪,在沒有任何聲音的世界,我看到佳世默默地蹲在那裏用鏟子挖著土,被挖出的黑土落入水中,濺起了水花。

好像有什麼東西正要開始,又有什麼東西將要結束,燃燒中的紙團、毫無意義的字句,全都浮現在我腦海之中,許多小孩唱的童謠也在我的腦中響起。我一面聽,一面看着雨水從老人皺紋般的櫻花樹榦表面流下,感覺好像置身在很遙遠的地方,可是我卻覺得很舒服。

就這樣過了好久,我又將視線挪回佳世身上,此時她正好站起身來,她的動作很慢,就像是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當她站起來后,她那雙戴了工作手套的手已經又黑又臟,手裏好像提着什麼東西,那上面沾滿了泥土,看起來像是破破爛爛的抹布,但我隱隱約約看到是白白的東西。

那是骨頭,那是人類的手,形狀就像是一個烏黑骯髒的手套,那是一截已經放了好一段時間的人類手腕。在我的印象中,佳世好像拿着那截手腕一直站在那裏,但其實應該只有短短几秒鐘而已。突然之間,傳來好大的響聲,這響聲使得周圍的聲音一下子都恢復了,我一回過神,便聽到震耳欲聾的雨聲,把其他的聲音全都遮蓋。

當我正要問佳世該怎麼辦時,她只是一直看着我的臉,眼睛睜得老大,一直等着我有所行動,她的手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那個五根指頭的骯髒恐怖玩意兒落在她腳邊的泥濘中。剛才她所挖的洞,現在已經積滿了泥水。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總之……」我好不容易說出口,然後想着接下來要怎麼說,「必須要跟誰報告。」

話雖如此,但是要向誰報告呢?警察嗎?我一點也不想,但我在這裏沒有熟人,又沒有朋友。我也不想告訴龍卧亭的老闆,他只不過是聽到了關於子彈的報告,就嚇得一副快死掉的樣子。

「對了,乾脆拿到廟裏去,請他們供養吧!」我說。

我終於想起來在龍卧亭旅館的後面有一間廟。我的頭腦已經一片混亂,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無法分辨這是事實,還是我的幻覺,就這樣不斷反覆地思索著。

4

佳世拿着一個小小的塑膠水桶,將沾滿泥土的手腕放入其中,並在上面覆蓋着一條手帕。她右手提着水桶,左手撐著傘,我們又再次爬上往龍卧亭的坡道。其實,也沒有別的路可以爬上山了,我心想,只要走到這條路上,就可以看見龍卧亭後方的那間寺廟。

經過龍卧亭的門前,我們繼續往上爬,碎石子路越來越窄,和我想的一樣,我們來到了一扇小山門前,這扇門和龍卧亭的門很像,但這裏的門更為老舊而且很雅緻。門被雨淋得黑黑濕濕的,因為顏色太深了,再加上滿布著泥土和灰塵,看起來就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禁令人懷疑這扇門是用樹做的;簡直就像是直接從地底隆起來的一樣。

山門上掛着寫有廟名的牌子,但因為都變黑了,所以無法看出上面的文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認出好像是「法仙寺」。

我們鑽進山門,發現長滿青苔的石階一直延伸到很高的地方。石階已經有很長的歷史了,所以台階的角度已經被磨掉,到處都看得見雨水如小瀑布般流下來的景象,非常難走,我們只能挑沒有水的地方跳着慢慢往上爬。

突然間,我覺得雨聲離我很遠,變得非常小聲,雨傘上的答答聲間隔也拉長了,我將傘移開,抬頭一看,發現我們已經進入竹林里,茂密的竹葉遮擋住石階,變成了屋檐,使我們暫時與大雨隔絕。

走到石階的盡頭,又有一扇小門,比剛才的門還要小,也比較新。那是一扇會發出嘎答嘎答聲的拉門,門沒有上鎖,所以我們將門往旁邊拉開。我看見寬廣的院內鋪滿了碎石子,正前方的建築物好像是主殿,左邊是撞鐘房,右邊是住持住的二層高建築物,沒有看起來像是塔之類的東西。我不知該往哪裏走,我們選擇了右邊的住所,穿過院內直直走過去,因為我看見主殿的門是緊閉的。

我們來到了像是老百姓的居所,站在玄關的玻璃門前,因為有屋檐,所以我們便將傘收起來。佳世把傘靠在玻璃門上,脫下一直戴着的工作手套塞入布袋。接着,我便將玄關的玻璃門往旁邊滑開,可能是因為下雨,房子內有點昏暗,屋內正面有一張畫着老虎圖案的屏風。

「打擾了!」我對着裏面大喊。

「來了。」立刻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回應。

我看見一張親切、個子很小的女性臉龐,她向我點點頭之後,可能是覺得太暗了,又再次走了進去。不久之後,我的頭頂上亮起了黃色的燈,婦人再次出現。這次因為有燈光,所以可以很清楚看見婦人的臉,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吧,我想,她可能是住持的太太。

「請問住持先生在嗎?」

等我說完之後,她跪坐在我的前方,問:「在,他在後面,請問您有什麼事嗎?您是?」無論是我們的來歷,或是來此的目的,實在都很難以啟齒,所以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我們是住在龍卧亭的客人……」佳世開口回答。

「我們想見住持先生……」我接着說。

「他在後面的墓地,請您繞過那裏,大聲喊喊看,他現在應該在整理墓地。」

「我知道了。是在主殿的後面嗎?」

「不,沿着這個房子走,繞過去……」這位婦人站起來,將一隻腳踩在門口的木屐上,揮着右手告訴我們方向。我們向她道過謝后,便走出玄關。

雨勢稍微小了,但風卻很冷,小雨隨風飄舞,弄濕了我們的衣服。我們來到房子的後面,發現這裏是一大片墓地,到處都種有像是櫻花樹的老樹,樹下密密麻麻排列著墓碑。這塊土地並不大,不過最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後面居然是山坡!只有聽說過一階一階的梯田,而這裏卻是一階一階的墓地!

階梯狀的山坡,每一層都可以看見墓碑的頂端整齊排列著,我覺得非常壯觀。雖然這樣說好像有點不得體。

我聞到了混在潮濕的雨味中,那股像是水果般的植物香氣。自從來到貝繁村之後,我就常常聞到這個味道,這是在都市中所感受不到的香味。

環顧四周,我看見在一階階墓地的最上方,有個穿着塑膠雨衣、身形削瘦的人,他彎著上半身,在墓碑前面不停地工作著。因為放眼望去只有他一個人,所以我想他應該就是住持了,我們沿着一條石頭鋪設的小路,朝他的方向走過去。

等快要接近時,我才大喊:「住持先生。」但是他完全沒有反應,難道是沒有聽見嗎?還是住持的耳朵太背?因為這裏有石階,我便直接爬上去了。

在距離住持差不多十公尺的地方,我想,他應該可以聽得見了,便又大聲地喊:「住持先生!」他伸直了原本彎著的腰,慢慢轉向我們,他身上披着斗篷,沒有撐傘,身材削瘦,果然是個老人。

「有什麼事嗎?」他說。

「我們就住在下面的龍卧亭,有一樣東西想麻煩您供養。」我說。

「供養?是什麼東西?」住持又接着說下去,「聽說龍卧亭昨晚又有人死了?」他說完之後,我和佳世一起點點頭。

佳世靠過來替住持撐傘。從這時候開始,裝手腕的桶子便由我提着。我看見住持的鼻尖上有雨水滴落。

「是誰死了嗎?」他問。

「一個叫做菱川幸子的古琴演奏家。」

「什麼?又是彈琴的人?」他說的話讓我無法理解,他說「又是」,是代表以前也發生過嗎?我完全沒有聽說。

住持的耳朵果然有點背,他講話的聲音特別大聲,可能是因為雨一直淋在他的頭上,也或許是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住持那張被雨淋濕的臉,一直皺着眉頭,我對這個住持的第一印象並不太好,他似乎有點難搞。

「是怎麼死的?」他又再問。可能是他要負責處理葬禮,所以才想先了解清楚吧!

「她一個人在龍尾館的三樓彈琴,不知道是誰朝她額頭的正中央開了一槍。」我解說着。

「被槍擊?是誰?」

「我也不知道,現在警察正在調查。」

「是從窗外往內開的槍吧?」

「不,窗戶全都是關着的,而且還上了鎖,玻璃一片也沒破。」

「那是從門口嗎?」

「不,門也是關着的,還從裏面上了鎖。」

「什麼?那她是怎麼被槍殺的呢?她的房間里有別人嗎?」

「不,房間內沒有別人。而且,有人從窗戶外面看到菱川小姐一個人彈琴的樣子。」

「她就這樣被槍殺了?這種說法未免太可笑了吧!」住持忍不住大聲說。

但事實就是這樣!雖然我們也認為這種事太不可思議了!

「就這樣一個人坐着彈琴,窗戶關着,門也是關着的,然後不知道從哪裏射來的子彈,就把她打死了?」住持繼續發表疑問。

「這……」被他這麼一問,我根本答不出話來,因為,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

「應該是之前就有誰先把她殺了吧?你說誰看見她被殺時的樣子?」

「一個叫做坂出的岡山雜貨商。」

「那個人應該是在說謊吧!」聽他這麼一說,我有點了解了;也就是我可以了解警官們的思考邏輯了,因為大家都認為坂出說謊,所以坂出才會被叫到警察局裏偵訊。

「我年輕的時候常常看偵探小說,那個男的太可疑了,應該是他先殺了她,才說她還活着的吧!如果你現在所說的話是真的,我就只能這樣認為。」

「但是,很多人都聽到琴聲了,我也有聽到。」

「應該是錄音機吧!」

「但是她的房間里沒有。」

「不一定要從發生命案的那間房間播放吧!」

「不,那是真的人在彈,因為錄音機的擴音器很小,聲音聽起來不一樣,我可以分得出來,那是人所彈出來的琴聲。」我對這個住持越來越有好感,沒想到他居然是偵探小說的讀者。「而且我也有看到,就在菱川小姐被殺之前,我看見她站在窗邊一直俯瞰著一樓。」

於是住持看着下面大笑起來,「怎麼可能會有這麼離譜的事!一定是哪裏有機關,就這樣坐着彈琴,額頭就被擊中了嗎?」

「是的。」

「那麼,坐着的菱川小姐前方有什麼東西嗎?」

「窗戶。」我說。

「應該是暖爐吧!」佳世說。

「暖爐里不會有機關嗎?」

「沒有,警察已經調查過了,沒有武器,所以也不是自殺。」

「這會不會太離譜了?那麼,兇器是什麼槍呢?是來福槍還是獵槍?」

「我不知道是哪種槍,但聽說是白朗寧。」

「白朗寧?」住持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而且,還是很老舊的那一型,聽說是一九三〇年代製造的……」

住持的表情變得非常可怕,我原本旁徨無助的視線,突然被他緊握拳頭髮抖的樣子吸引住了。

「混蛋!」他大叫。「你們不要來開我玩笑!」

「啊?」我們瞠目結舌,「發生了什麼事嗎?」

住持的眼睛輪流掃向我和佳世,看了好一會兒,發現我們不是在說謊后,他的氣便慢慢消了。

「原來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總之,實在是太可怕了。」然後他在口中喃喃念起經文。

「這是怎麼回事?」佳世問。

「我們是昨天才來到這裏的,什麼事都不知道,龍卧亭的人好像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們,如果可以的話,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們?」

「不,不。」住持搖搖頭。「外人最好不要知道,這是這個村子的事。」

「但是我們覺得很難過,」我說:「因為有人死了。」而且我們也已經被捲入事件的漩渦中了。

我有預感,未來我們在這個有驚天秘密的村子裏,不可能再以不知情的表情繼續裝傻。

「總之,我是不會告訴你們的,去問別人吧!」住持從佳世的傘下走到雨中,往新的墓地走去。

我們追在他後面,如果談話到此結束,那會很困擾,因為,真正要拜託他的事還沒說呢!

「等一下,我們是因為有樣東西要麻煩您供養,所以才來拜訪您的。」我說。

這時,我不知不覺讀著被雨淋濕的新墓碑上的白色文字:「小野寺錐玉」。

「供養什麼東西?」住持轉過頭來。

我變得很緊張,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像這種請託,應該是前所未聞吧!我沒有經驗,住持應該也沒有吧!

「事實上,我發現了一樣很麻煩的東西。」

「很麻煩的東西?在哪裏?」

「在河邊的樹下。」

「你在樹下發現了什麼東西?」

「因為真的有點麻煩,所以很難解釋。」我說。

「是在這裏面嗎?」

「是的。」

「在哪?」住持靠了過來,我還來不及阻止他,他就將手帕拿掉,往裏面一看。瞬間,他的臉色大變,嘴巴張得大大的,看着我的臉。我不了解住持眼神的意思,所以沒再繼續說話,但這段時間並不長,因為他慢慢地倒在被雨淋濕的碎石子上。

我非常震驚,身旁的佳世也哭了起來。

「住持!住持先生!」我一邊叫着,一邊蹲在他旁邊,雨水打在倒卧在地的老人臉上還有緊閉的眼皮上頭。

我先將傘放在一旁,將住持的上身抱起。「這樣不行,他會越來越冷的,把他抬進屋子裏!」我摸了摸他的臉頰和手,大聲說着。

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老人的身體像冰一樣冷。我探了探他的脈搏,將手放在他的心臟附近,幸好,還可以感覺到微弱的跳動,所以不是心臟麻痹。

「我來背他,你幫我一下!」說完之後,我迅速蹲到住持的身體前。

5

我將他背起,走進剛才那間屋子,喊了聲:「有人在嗎?」

可能是被我的聲音嚇到吧!剛才那個女的跑了出來,看見我們的樣子,慌張地跑到我旁邊。

「怎麼了?」她問。

「他突然昏倒了。」我一說完,她就叫着:「爸爸!爸爸!」原來她是住持的女兒。

「我現在去拿毛巾,請幫我把他抬到裏面來,這裏!這裏!」她跑向昏暗的走廊盡頭。

我就背着住持,讓佳世幫我脫鞋子,慢慢走在不熟悉的走廊上,朝屋裏走去。

走廊左邊是一片玻璃窗,另一邊是非常小的中庭,有石燈籠和小池塘,深綠色的八角金盤樹葉覆蓋在上頭。整個庭院好像都長了青苔,雨滴落在水面激起的漣漪,不斷交疊擴散開來,水面下還有紅色的小魚在遊動。

右邊有幾間相連的榻榻米房間,我看見剛才住持的女兒在第三間房中急忙鋪着棉被,她快速鋪好床單后,就朝我這裏跑來,手中握著毛巾。

「先在走廊上將雨衣脫下來比較好……」佳世邊說,邊開始幫住持脫雨衣,

兩個女人在我的背後拚命地忙着,我慢慢跪下來,將住持的腳放在走廊的木板上,然後快速轉過身,一起將住持的雨衣脫下,丟在地板上,用毛巾將他的身體擦乾。住持在雨衣下穿的是西式服裝,黑色長褲配上燈芯絨襯衫,再穿上毛料的背心。我們將他抬到棉被上,再慢慢讓他躺下。

我和佳世退到走廊上,住持的女兒打開櫥櫃,拿出一件毛毯替他蓋上,然後才走到我們所在的走廊。因為下雨的關係,屋內很暗,那個雙眼緊閉的蒼白老人,看起來不像還活着的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住持的女兒問。

「對不起,我們讓他看了一樣很奇怪的東西。」

「是什麼?什麼很奇怪的東西?」

「就放在玄關的地上,是人的手腕。」

「啊!」住持的女兒眼睛瞪得好大,「是在哪裏找到的?」

「河邊的樹下,就是洗衣場那邊……」

住持的女兒非常吃驚,這也難怪,因為在那樣的地方,人的手腕是不可能憑空掉下來的。

「總之,我現在先去請醫生過來,然後再說吧。」住持的女兒跑進屋裏。我隔着玻璃窗眺望庭院的景象,等着她回來。

「芳子,芳子……」我聽到老人略帶沙啞的聲音。

「小姐!小姐!他醒過來了!」佳世大聲叫着,並朝住持的女兒走出的方向追去。

我往住持躺着的房間走去,看見他已經掀開一些毛毯,歪歪倒倒地想坐起身來。我坐到他的身旁,不知道該不該幫他。

「住持先生,您還是躺着比較好吧!」我對他說,但他不管,還是想起身,我只好幫他撐著背。

就在此時,住持的女兒跑了進來。「爸爸!不可以,請您再多躺一會兒!」說完之後,便強迫住持躺回棉被上。

住持伸出手來,好像想要說些什麼,但是他的女兒堵住了他的嘴巴。「先不要說話!現在犬坊家的醫生正趕過來!」

然後,她對我們說:「對不起,麻煩請到那裏去,你們在這裏的話,會刺激到他。」於是我們便退到走廊去。

她讓父親躺下后,臉色蒼白地回到我們這裏來,用雙手將我們推到玄關去。「對不起,今天就麻煩你們先回去,我父親的心臟不好,搞不好會害他喪命,請你們今天先回去吧……」

「我了解,我了解。」其實不用她說,我本來就沒有要留下來的意思。「那再聯絡了。」我說完之後便朝玄關走去,但住持的女兒並沒有回答。她應該是不想再見到我們了,甚至連電話都不歡迎我們打來吧!

那個裝着手腕的桶子還放在玄關的地上,我將住持抬進去時,是由佳世提着的。現在因為手帕不見了,所以那恐怖的東西就直接露出來,不知道這樣放着可不可以?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如果帶回龍卧亭的話,只會讓其他的人也昏倒。

我走到院內一看,鋪着碎石子的地面上到處是泥水坑,但是雨已經變小了。我撐著傘,和佳世並肩踏上歸途。真是搞得人仰馬翻。

「這樣,應該就能驅走二宮小姐的惡靈了吧?」我說。

我並不是想安慰她。如果她的行為引起新的騷動,即使惡靈被驅走了,又招惹別的麻煩,那就非同小可了。要是住持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那個芳子小姐應該會恨死佳世吧!我心想,佳世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星座的呢?

接着,我想到了住持和犬坊一男,他們兩個人的反應過度十分相似。當犬坊知道殺死菱川幸子的子彈是一九三〇年代製造的達姆彈時,和住持看到手腕時的反應是一樣的。我也知道手腕的確很嚇人,但連膽小如我,都能仔細看着它了,何況是以處理屍體為業的人?他們應該對屍體見怪不怪了才對,我很難想像僧侶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昏倒。

犬坊也是一樣,不管子彈是一九三〇或一九四〇年代製造的,應該都不至於讓人昏倒吧?很明顯就可以看出事有蹊蹺,這應該就是大家所說的「報應」吧!如果想破案,就必須去深究這個「報應」的來龍去脈,但這並不是我的職責。

院內雖然很寬廣,但因為是建造在山坡上的寺廟,所以還是不像平地寺廟那麼寬闊。我往右邊的撞鐘房走去,撞鐘房旁邊就是院內的邊界,站在那裏往下看,可以看見龍卧亭那造型奇特的建築,像是一條長長的龍,蜷曲橫卧著。

有一棟尚未進去過的建築就在我的左手邊,從那裏往右轉,就是龍胎館了,被龍的身體包圍的中央,有草地和花壇,而龍尾館就在建築的另一邊,能與龍尾館直接連接。也就是說,龍尾館就在建築的正下方,我明白了,其高低的差異就在於石墩。從這裏無法看見石墩,但是從高處便可一目了然,龍尾館的屋頂和主殿的底部是以鐵橋連接的。

「龍卧亭」這個名字取得真好,簡直就像是在森林和竹林的山腰上找到一個架子,安放這尾蜷曲沉睡的巨龍。

我將視線拉回來,院內的四周被土牆包圍着,有一處就是我們剛才走進來的那扇木門,我們決定要回龍卧亭了,當我們走到那扇木門時,我看見一個個子很大的男人慢吞吞地爬著石階上來,他的頭髮又乾又粗,也沒有撐傘,看起來有點恐怖。

當我們走下階梯時,他在半途發現了我們,便將頭抬起來。說真的,他的表情讓我感到很害怕,因為他的臉很大,微開的嘴巴唇十分厚,眼睛也很大,卻有一隻眼睛幾乎看不到黑眼珠,他的胡碴也沒刮,牙齒微露;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有股說不出來的陰沉。

這個男人就是犬坊夫婦的兒子——行秀,是龍卧亭的獨子。我們在石階上擦肩而過,我猶豫着是否該和他打招呼,但是因為他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所以只好這樣錯身。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思考才好,就這樣不發一語走出了山門,慢慢地走下到處都是泥濘的坡道。我抬頭眺望前方一片白茫茫的貝繁村和更遠的樹林。

當我們進入龍卧亭的大門時,在我的後方響起了鐘聲。不可思議的是,這突如其來的鐘聲,使我停滯的思考一下子開始活絡了起來。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之前朦朦朧朧縈繞在腦海里的所有事情。

對了,有些事情真的很可疑。哪有可能那麼順利,一下子就能挖得到人的手腕?至少也要失敗個一、兩次才對。就算知道是在那棵櫻花樹下,但是,要挖的範圍廣及樹周一圈,為什麼佳世會知道要從哪裏下手?

首先,那個手腕到底是什麼?到底是誰的?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埋下那種東西?是誰埋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真的挖出手腕來,實在是因為太過震驚了,所以我的頭腦一時間無法思考清楚。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些最基本的事。

現在,我的頭腦開始轉動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一定有問題,太不尋常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了陷阱當中,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不應該接二連三發生。為什麼二宮佳世非要把完全沒興趣的我,從東京帶來這鬼地方,然後又突然挖出手腕讓我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因為對莫名其妙的事件感到恐懼和不愉快,身體好像開始顫抖了。這場混亂令我非常生氣,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因為我不夠精明,所以才會被耍得團團轉。說得誇張點,我開始覺得我身旁的這個女人像是狡猾的魔女,既恐怖又令人氣憤。

我不知道該如何讓二宮佳世知道我的感受,只有默默地穿過走廊往龍胎館走去,一直走到石階之前,再爬上石階往中庭走。二宮佳世一直在我旁邊。其實我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我的頭腦比那三個警官還要混亂,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又是鐘聲,我站在中庭,發現剛才在我身後的法仙寺撞鐘房就在我頭上,一個大塊頭的男子將鍾槌高舉過頭,全心全意地撞著鍾。他就是剛才和我在石階上擦盾而過、滿臉胡碴的犬坊行秀,對了,他就是為了撞鐘才去法仙寺的,我現在才反應過來。

我撐著傘,一直看着犬坊行秀的動作,他撞鐘的姿勢顯然已經非常熟練。他拿着又重又大的鐘槌,先在鍾旁前後搖晃,利用這個技巧,使前後擺動的幅度逐漸變大,等到覺得可以的時候,就用全身的力量將鍾槌往後拉,此時,可以看見他巨大的身體像是跳舞一樣躍起,身體和甩到後方的鐘槌一起在瞬間浮到空中。平常看起來溫溫吞吞、沒什麼活力的他,居然在撞鐘的時候,展現出令人瞠目結舌的熱情。

鐘聲非常渾厚,能引起聽者的全身共鳴,讓人覺得在這一瞬間,鐘聲征服了全世界。映入眼帘的所有東西都停了下來,世上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了。我聽着鐘聲,同時下定了決心。

我突然轉向佳世,然後說:「二宮小姐,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咦?」她說。

「就算我再笨,也不要這樣耍我。那截手腕到底是誰的?」

佳世一臉茫然,「石岡先生,你到底在說什麼?」

「不要裝了!就算我頭腦再不好,還是看得出來這有問題,那個手腕到底是誰的?為什麼你知道它埋在那裏?」

佳世呆若木雞,一時之間好像說不出話來。

又是鐘聲,她終於開口了,「我怎麼可能知道?我也不清楚啊!」

「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我已經受夠了被大家愚弄,我受夠了!」我不知道佳世臉上此刻是什麼表情,因為我將臉別過去了。

她不再說話了。我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便轉過頭來看她,才發現她眼眶裏噙著淚水。

我只好說:「怎麼了?」即使是這樣,我也不打算道歉。

「石岡先生,你真的不行了嗎?」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嚇了一跳。

「你真的那麼沒自信嗎?我完全不知道你會這樣。」

我又變得很不高興,沉默不語。

「我很喜歡看石岡先生的書,真的很喜歡。」

又是一陣沉默,我感到全身虛脫。

「請先生有自信點,我們這些粉絲全都是這樣認為的。即使大家開石岡先生的玩笑,說些很難聽的話,但都不是發自內心的,大家都很喜歡石岡先生的。」

「是嗎?」

「是的,請先生要有自信,大家都是愛看你的書的忠實讀者呢!」

又是鐘聲。

然後,我聽到了女人的慘叫聲,那聲音甚至蓋過了鐘聲。由於太過震驚,我們都呆住了。慘叫聲不絕於耳,而且拖着長長的尾音,我懷疑會不會是自己的頭或耳朵有問題而產生了幻聽,所以一時之間,我還不打算有所行動。

「哪個人快來一下!」

這次我聽得很清楚,但是聲音很遠,不知道是從哪裏傳來的。我環顧圍繞中庭而建的龍胎館走廊和各個房間,完全看不到發出聲音的人。

「快來人哪!救命啊!」又是女人的聲音。

「石岡先生!」佳世大叫。她站在我們爬上來的石階最高層,用手指著下面,我趕忙走到她那裏,將右手撐在旁邊的青銅龍像上,穩住身體往下看。

我看見阿通牽着小女孩站在屋外的廊道上,那小女孩就貼在她的身旁。

阿通正大叫着:「快來人啊!」

我不禁大聲問道:「怎麼了!」

阿通發現我在她上方,便說:「快!快來!晴美她、晴美她……」

我將傘丟到一旁,連忙跑下石階。潮濕的石階很滑,我一邊注意不要摔倒,一邊快步走下去。我告訴自己彷佛打結的雙腳要冷靜、要冷靜,並儘可能加快速度。另一方面,我也聽見了踩在木條踏板上的急促腳步聲,警察從龍尾館出現在走廊,三個人分別跳到木條踏板上,往龍胎館的方向走去。

「怎麼了?」

「晴美小姐她……是這裏,快點!」阿通母女走進自己的房間,三名警官也跟進去,接着又響起了鐘聲。

我也好不容易跑下石階,繞過石墩的下方來到廊道,我急忙脫下鞋子,跳到走廊上,進入她的房間里。

首先,是一間兩疊大的房間,我一下子就撞到了警察高大的身軀,無法再往裏面走了,因為房間很窄。左邊是佛壇,在前方的榻榻米上,有一個年輕女孩背部朝上倒卧在那裏,她的髮際流出暗紅色黏稠的血,榻榻米上也有一大片血漬。

「中丸小姐!中丸小姐!」福井對她叫着,並將她的頭稍稍抬起。

鈴木握着她的右手察看她的脈象,「不行,已經沒有脈搏了。」他說完后,田中便伸出右手摸了摸死者的脖子。

雖然有一點膽怯,但我還是靠過去,毫不猶豫地摸了摸晴美小姐的左手腕。我感受到死人獨特的反應,不知該如何說明,但就是那種沉重的肉塊感;如果是活着的人,即使是在睡覺或昏倒時,還是會有反應的,但晴美小姐的身體已經沒有發出任何訊號了,只是個有重量的物體而已。我用手摸她的瞬間,還能感受到些微的體溫,這證明晴美小姐剛才還是活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面的冷空氣,還是我手腳冰冷,我的指頭越來越冷,好像對於生命的逝去感到絕望。

「好,保持現場,不要破壞。」鈴木威嚴地大聲斥喝,他的樣子有些焦躁不安,警察就在這裏,兇手居然還敢殺人。

於是我也揮舞着手說:「好,現在開始誰也不要碰屍體。」

他們將屍體慢慢抬回榻榻米上,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晴美小姐的眼睛張開,還翻著白眼,微開的嘴唇流着口水。

這時我才發現,坐在房間角落的阿通手裏抱着正在哭泣的小雪。

又是一聲鐘響。這次的鐘聲敲進了我的腦海深處,我覺得自己的思緒一下子全都麻痹了,那顆幾乎沒有在動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又開始感到疲累得快要虛脫。幸好,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沒多久我就清醒過來了,我的身體不自覺地開始顫抖,身心好像都陷入非常混亂的狀態。

「我實在不明白!」我在心中叫着。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橫濱被帶來岡山這個鄉下,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就接二連三發生莫名其妙的事情。就算是惡夢,也不能用這麼惡毒的手法啊!我的頭腦完全無法靜下來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真的嗎?

「你能不能說說你看到的情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鈴木對着阿通說。阿通褐色的皮膚也因為事情太過突然,而嚇得有點蒼白。

「我也不清楚。晴美本來和小雪在玩。到了六點左右,我便在這個佛壇拜拜,晴美和小雪也在我身旁雙手合十,然後,晴美就倒在我和小雪面前了。」

「有聽到槍聲嗎?」福井幾乎是用吼的。

「槍聲?」阿通的聲音很吃驚。「槍聲是指?」

「她的這裏被槍擊中。」鈴木有些不耐煩,用右手的食指比了比自己稀疏的頭頂。

「被槍擊?晴美?」

「是的,被槍擊,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聽到槍聲?」

「不,完全沒有。」她搖著頭,三位警官面面相覷。

「好,總之告訴我你們三個人的位置,應該都是雙手合十跪坐在佛壇前吧?」

「是的。」

「三個人的位置是?」

「我在這裏。」

「嗯,你在最裏面……」

「中間是這個孩子。」

「嗯。」

「最靠走廊的就是晴美小姐。」

「嗯,那這個門呢?」

「是關着的。」

「外面有人影嗎?這裏的外面?」

「這個,我也不知道,因為太冷了,所以我都這樣做。」蘆葦草簾門上掛着衣架,衣架上掛着兩件女人的衣服,這樣多少能擋些風吧!所以雖然平常可以從屋內看見屋外是否有人影,但被衣服遮住之後,就幾乎看不見了。這樣一來,從屋外狙擊的人應該也看不見屋內的情況才對。

警官們完全陷入沉思,不發一語。身處在這一團迷霧之中,他們一定會這樣做的。

「出去!出去!」鈴木嚴厲地斥喝着,將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趕出現場。

我和佳世來到了走廊,在那裏,我看見神主父子、好像已經復原的犬坊一男,廚師守屋和藤原也在。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裏面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便將剛才所看見和所聽到的事情告訴他們,然後我們便在走廊上圍成一個小圈子,大家都雙手抱胸地想着這件悲劇。

我一邊從走廊眺望着發生悲劇的房間,一邊思考着。房間是蘆葦草簾門(龍胎館的各個房間大多都是這樣),如果裏面的人是在最前面的兩疊大的房間,站在走廊上的人可以隱約看得見,而站在庭院的人,雖然有些距離,但基本上也是相同的情形。

最重要的是,這個蘆葦草簾門對狙擊手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寶物,因為子彈可以貫穿過去。雖然子彈一定會使蘆葦草簾門的細蘆葦破損,監識科人員只要仔細調查,應該還是可以找到子彈穿過去的地方。但是不管怎麼說,這跟紙糊的門不同,乍看之下,是無法看齣子彈從哪裏穿過的,而且,從走廊或中庭要射擊屋內的人比較容易,這對兇手而言,是很有利的。

但是我認為,應該只有阿通母女住的房間,為了怕小孩感冒,而在門口掛上衣服吧。衣服和衣服間的空隙只有一點點,而且從我所站的走廊就可以清楚看見屋內,要狙擊坐在佛壇前的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過現在是大白天,要是從庭院開槍的話,實在太明顯了。這到底是如何辦到的呢?未免太難了吧!

我試着穿上鞋子,站在中庭的土地上。阿通母女的房間是進入龍胎館的第一間,叫做「蜈蚣足之間」,這一帶的走廊還算低,大約只高出地面一公尺左右,所以要架好槍是很輕而易舉的。但是要看見屋內的情形,會因為垂掛在蘆葦草簾門上的衣服或外套的關係,幾乎看不見。如果兇手原本就知道哪些人會在佛壇前拜拜,估算頭部的位置后射擊,這種手法也不是不可能。

我心想怪了!實際站在庭院一看,發現從發射的位置,到被害者所坐的位置之間有外套擋着,所以視線也就是彈道,剛好被遮住了。這樣一來就無法射擊了。還是說,那件外套上有彈孔呢?而且,有誰會冒這個險,在光天化日之下手裏拿着槍站在那裏呢?龍卧亭內到處都是人,兇手應該不會沒考慮到這點。

當時我和佳世就站在這裏的正上方,也就是可以俯瞰這裏的石階頂端,我正在看着撞鐘的犬坊行秀,而且我和佳世還有些齟齬,佳世可能在聽到慘叫的同時就立刻往下看了。我什麼都沒看見,難道佳世也沒看見嗎?

「二宮小姐。」我叫她。她一個人站在走廊的邊緣,看着被雨淋濕的石階。

「是。」她回答,然後走到靠近我所站的庭院附近。

「我們聽到叫聲時,你有往這裏看嗎?從那上面。」我指著石階的頂端說。

像是霧一樣的雨還是繼續下着,可能是因為臉上的雨水的關係,我眯起了眼睛,佳世將我丟在走廊的傘拿給我。應該是她將傘撿起來,再拿來給我的吧!

我對她說:「謝謝你。」此時,我想連剛才的無理取鬧也一併向她道歉,但是因為不好意思,所以只簡單的說了一句謝謝。

佳世很確定的說:「我聽到叫聲之後,有立刻往這裏看,從那上面。」

「你看見了嗎?有誰在這裏嗎?有沒有拿着槍的男人?」

她搖搖頭說:「不,沒有任何人。阿通小姐很快就走到走廊來叫人了。」

我撐開傘后說:「是這樣啊?」我有一點失望。

在那個時候,我也有往這裏看,但我不知道那是誰在求救,所以等我看到這裏時,已經過了一點時間。狙擊手如果用盡全力逃跑,應該有足夠的時間逃出我的視線;但如果照佳世所說的,就完全沒有線索了。兇手到底是從哪裏開槍射中晴美小姐的呢?

這個時候,福井走到走廊來,問道:「各位,阿通小姐走到這裏的時候,大家都在哪裏呢?」他好像正要調查我所感到困擾的問題。「事情發生時,有沒有人看到這裏的情形?」

沒有人舉手,此時,佳世慢慢將右手舉起。

「你當時在哪裏?」

「就在那裏。」佳世指著石階的頂端說。

「你有看見兇手嗎?」

「不,阿通小姐發出叫聲時,這裏沒有半個人。」

福井露出很難看的表情說:「沒人?那你有聽到槍聲嗎?」

佳世搖著頭說:「沒有。」

福井好像不太高興,「沒聽到?這不是太詭異了嗎?」他不禁帶點諷刺的口吻,好像是在強迫加害者認罪似的。

警察這種人,只要事實不利於他們,好像就會立刻感到生氣。大部分的案子在搜查時,只要使用這招,幾乎都會有不錯的成效,所以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反省。

「你們當中有誰聽到槍聲?」但是,沒有一個人回應。

「嗯,那剛才還有誰在這附近嗎?」

「我就在她的旁邊,就站在那裏。」我說。

「那槍聲呢?」

雖然對福井感到不好意思,但是我也只能回答:「沒有聽見。」

「你們在聽到阿通小姐的叫聲之後,應該會往這裏看吧!總之,我認為兇手在擊中中丸小姐后,是從這裏逃跑的,還是說,阿通小姐在中丸小姐被殺后,沒有立刻求救呢?等到中丸小姐被擊中后,倒向阿通小姐那一邊時,她才大叫,使兇手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逃走。」縣警局的警官使盡渾身解數地進行邏輯推理,這個理由我可以接受。

「兇手應該是站在這個走廊,也就是那個小說家現在所站的位置射擊的。作家先生,請你到這邊來,那裏有兇手留下的腳印吧?」被他這麼一說,我連忙回到走廊去,但是我看了看下面,發現到處都有淺淺的積水,似乎很難看出腳印。

「假設兇手就站在這個庭院往房間內開槍……」站在走廊上的福井,像是名偵探般,以裝模作樣的口吻說着。「兇手行兇後逃逸的路徑大概有五種:一種就是從左邊,但這裏就是盡頭。」福井指著庭院中和龍尾館相反的方向。

但是,那裏有石牆擋着,無法再往前走;石邊是支撐著中庭的石墩,正面也行不通,左邊的龍胎館下方是石頭堆砌的牆,所以也不能走,這是死路。走廊雖然呈緩坡狀,但下面是石牆,也無法鑽進去。就只剩下走到走廊上爬坡這條路了,但是,這有可能嗎?

「剛才有誰在左邊的走廊上方?」福井還是想要確認這件事。

身為神主的二子山增夫說:「我們在。」他身旁的兒子一茂也點着頭。「我們聽到阿通小姐的叫聲后,就立刻跑到走廊往這裏看,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在走廊上,雖然也有看庭院,但庭院裏也沒有任何人,然後阿通小姐就帶着小孩一起跑到走廊來了。」

「是的,我跟着父親來到走廊,但是沒有看到任何人。」兒子一茂也證明。

「那就不是這個方向了,難道是跑上石階后再逃往中庭……」

「我們就在石階的最上層,而且,一聽到聲音就立刻跑下石階來到這裏了。」我說。

「那你也沒看到吧!還是他逃到龍尾館去了?但是我們就在那裏,所以也沒看到,田中就站在走廊上吶……」福井像是在自言自語般說着。「這樣一一擊破的話,真相就一定會出來。」他一個人點着頭,說些說服自己的話。「那會不會往右邊逃走呢?往這裏逃,碰到了龍尾館后再往左逃。當時有誰在這裏嗎?」

「我在。」守屋回答,「我將洗鍋子的水倒在庭院後面,就站在廚房的門口抽煙。」

「抽煙?你一直站在那裏的門口嗎?」

「是的,我一直站在那裏,大約有十分鐘吧!所以如果有人從這裏過來,一定會經過我面前,我立刻可以知道。」

福井又問藤原:「那你呢?」

「我在廚房裏準備晚餐。」

「準備晚餐?那現在是誰在做?」

「現在是倉田小姐在做,所以當時是我們三個人在廚房裏,因為聽到阿通小姐的叫聲,所以我和藤原便跑來了。」守屋說。

「經過庭院嗎?」

「不,我們是從屋子裏經過走廊的木條踏板過來的。」

「嗯,和我們走同一條路。倉田小姐和中丸小姐是輪流幫忙你們準備料理嗎?還是兩個人每次都會幫忙?」

「上菜和撤餐具兩個人都會幫忙,但做菜就是兩個人輪流,今天晚餐剛好輪到倉田小姐幫忙。」

「嗯。」福井的臉上浮現出「那這樣就搞定了」的表情。「那麼,兇手往右邊逃后,就會碰到那間房子,那是龍尾館嗎?再往右走,就是這樣。經過鋪了木條踏板的走廊,往那邊逃去了。」他好像專家一樣,斬釘截鐵地分析著。

此時,有人撐著一把紅傘,從他的右邊穿過走廊出現在龍尾館的前方,我看見那個人身穿白色上衣和深藍色裙子,腳上穿着一雙紅色橡膠雨鞋。

「喂!里美!里美!」站在一群人中的犬坊一男大聲叫着。里美將傘轉開,露出那張雪白的小臉,往我們這裏看。我感覺警官們和神主在這一瞬間,好像都嚇到了。

「什麼事?」里美說,然後慢慢朝我們這裏走來。她好像還不知道已經發生悲劇了,笑容滿面的。她的表情實在太過亮眼了,我整個人都被她吸引,這裏為什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姑娘呢?

「你剛才在哪裏?」

「就在那裏的鴨舍,我在喂平太。」

「什麼?」福井面有怒色。

「鴨舍在哪裏?」他怒氣沖沖的,幾乎快要開始咆哮了。

「走到那個盡頭后往右轉,就在我們所住的房子後面。」犬坊不好意思地說明,鴨舍的位置就是兇手唯一可以逃得出去的路線。

「里美,你一直都在平太那裏嗎?」

「是啊!」里美明快地回答。

犬坊又再問:「多久?大概幾分鐘?」

「這個……二十分鐘左右吧!」這樣一來,兇手就不可能從那裏逃走了。

「有誰來過嗎?」

「沒有啊!」她一派輕鬆地笑說着,但福井已經露出非常不悅的表情了。

「你有聽到阿通的叫聲嗎?」

「因為平太呱呱呱地叫個不停,所以我沒聽見。發生什麼事了嗎?」

現場一片沉默,大家都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說。

於是她父親說:「不,沒事了,待會兒再說吧!你先回你媽那裏去。」

里美應了一聲之後,便好像打算要回去了。我看見她那漂亮的嘴唇就像畫一樣,淺淺地笑着,她站了一會兒,看見人群中的我,便笑着對我點點頭。

我嚇了一跳,也連忙對她點點頭,她這才將傘轉過去,朝龍尾館的方向走。而今年秋天即將滿四十五歲的我,仍然覺得心中小鹿亂撞,整個人心神不寧。

6

縣警局的監識科人員蜂擁而至,龍卧亭一下子便變得戒備森嚴。我們這些滯留客在用餐時被集合到大廳,告誡我們短時間內不要自由行動。當我看到被召集過來的有犬坊一男、育子、廚師守屋和藤原,卻沒看見里美時,我問了她的父親才得知,里美聽見中丸晴美的死訊后,還在房間內哭泣。

上次我決定要了解龍胎館的房間配置,當詢問守屋每間房間奇特的名字來由之後,才知道這些名字原來都是琴的各部位名稱。就連「龍卧亭」這個名字,也是因為上一代的人喜歡琴而來的。

日本的古琴自古以來就被比喻為一條龍,每個部位也有慣用的稱呼,「琴」這個字,在這一行的專家們是不使用的,他們一定都寫成「箏」字。但因為本書不是「琴」的專業書籍,所以還是使用一般大眾慣用的「琴」字。

我之前已經說過,我推測「龍卧亭」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它看起來像是蜷曲在山腰間的一條龍,果真如我所想,我們現在所在的「龍尾館」,就是這條龍的尾巴。而整個「龍卧亭」中,就是這個「龍尾館」最大,房間數也最多,犬坊家的人在龍尾館內都有自己的房間,每天在這裏生活。

從「龍尾館」延伸出去的長形屋子,就是「龍胎館」,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看起來像是龍長長的身體,因而得名。龍胎館呈環狀,在頂端的地方,有一棟我剛才在法仙寺撞鐘房旁所眺望到的建築物,造型是富麗堂皇的日式建築,這棟建築是龍卧亭建築群中,無論內部或外觀,最具有設計感的。

這棟建築就是「龍頭館」,也就是「龍卧亭」這條巨龍的「頭」。它有個別名,叫做「龍頭之湯」。原來這裏是個大澡堂,一開始的時候,犬坊家的祖先長期獨佔這個地區汩汩湧出的溫泉,所以「龍卧亭」本來是為了開放給村民使用而建造的,一直以來,龍卧亭的溫泉只向外地來的客人收錢,對當地人卻是免費提供服務。

儘管這裏的溫泉泉質非常純,但是住在這裏的人們,除了犬坊家以外,沒有一戶人家將溫泉接到自己的家中,因為溫泉的水量不是很大。過去封建時代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到了現在的民主時代,犬坊家因為覺得過意不去,所以從經營旅館的時期起,甚至旅館收起來了,還是免費讓當地人來泡溫泉。但這也只是說說而已,當地人覺得專程前來泡湯很麻煩,絕少會來這裏,所以犬坊家到現在仍然獨霸著溫泉。

龍卧亭距離田園鄉鎮有一段距離,而且又建在半山腰上,或許這個也有影響,但也有可能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其他理由。只有法仙寺的住持因為就住在旁邊,所以好像比較常來。

「我們比較常來。」坐在一旁的神主二子山增夫說:「因為這裏的溫泉很純,沒有被稀釋呢,對風濕和胃腸病特別有效,我只要覺得腰酸背痛,就會立刻跑來這裏。」

總之,這裏的溫泉很受神職人員的青睞,現在龍卧亭神佛雜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龍胎館因為往斜坡上繞了一圈,所以龍頭館就在龍尾館正上方的位置。也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就從龍尾館的屋頂架了一座小鐵橋通到龍頭館的後門。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從龍尾館到龍頭館就必須繞很大一圈。所以龍尾館要建成三層樓,可能就是因為這個理由;總之.是為了使龍頭館的建地與龍尾館的屋頂高度同高,也就是說,龍胎館的大圓弧形是慢慢上升的三層樓高度。

那麼,龍胎館排成一列的各個房間,就可以想像成是散落在高原上的小木屋。雖然每個房間的地板都是平的,但是和相鄰的地板可能就有三、四十公分的差距,這個數字就連對此建築構造比較熟悉的守屋也不知道,他也是後來才進這間旅館當廚師的,並不是從建造的當時就參與旅館的經營。上一代的犬坊秀市當然知道,但現在應該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平面圖好像也都不見了。

「蜈蚣足之間」、「尾布之間」、「柏葉之間」、「下音穴之間」、「雲角之間」、「甲之間」、「磯之間」、「里板之間」、「蒔繪之間」、「鱉甲之間」、「螺鈿之間」、「柱之間」、「弦之間」、「四分板之間」、「枕角之間」、「龍角之間」、「六分板之間」、「龍眼之間」、「龍額之間」、「上音穴之間」、「口前之間」、「龍舌之間」、「貓足之間」,還有「龍頭之湯」。龍胎館總共由二十三間房間構成。此外,事實上,古琴演奏界習慣將琴的頭部稱作「龍頭」,尾部稱作「龍尾」。

因為有二十三間房間,而現在只有幾個人投宿,所以大半都是空的。再加上旅館已經結束營業,工作人員也減少了,沒辦法管理這麼多的房間,為了不要讓多數的房間毀損或是漏雨,就只能修修屋頂,至於其他部分,就這樣擱置不管了。但是,在旅館營業的時代,附近櫻花會綻放,所以到了春天和秋天的時候,房間常常會全都客滿,聽說這裏溫泉的功效也遠近馳名。

我將我們這些滯留者被分配到的房間先記下來,以做為參考。我前面已經說過了,從龍尾館穿過走廊后的第一個房間叫「蜈蚣足之間」,就是阿通和小雪住的。這個房間是前一代老闆曾經住過的房間,有時候會讓給自己的客人住,所以房內有水槽、電視、音響、佛壇、傢具、餐具和暖爐等。在這房間可以自己開伙,阿通母女是犬坊家的客人,因為長期住在這裏,所以被分配到這間房間來。

之前我已經說過,佳世和我分別住在「里板之間」和「蒔繪之間」。這是只提供住宿不包含伙食的陽春房間,既沒電視也沒收音機,但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連暖爐都沒有,像樣的傢具只有矮腳桌和小小的櫥櫃,佳世房間的配備也和我一樣。

這時,我已經分別確認了許多房客的房間,先記載如下:目前在貝繁警局接受偵訊的坂出,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小次郎,聽說他就住在我隔壁的「鱉甲之間」。現在他不在,房間當然也是空着的。接下來,是神主父子所住的「雲角之間」,而福井、鈴木、田中三名警官則是住在「柏葉之間」。遭到殺害的中丸晴美和倉田惠理子,就住在龍胎館另一邊的邊間,也就是與龍頭館緊鄰的「貓足之間」和「龍舌之間」。

當我聽到她們住在這裏時,我心想,她們工作的地方在龍尾館,這樣不是太遠了嗎?難道不會不方便嗎?但因為龍胎館是繞了一圈后再接回龍尾館的那一邊,所以那兩間房間和龍尾館其實是近在咫尺,只要穿過從龍頭館前方到龍尾館屋頂之間的鐵橋就可以了。

此外,中庭還有通往龍頭之湯的小徑,有石階可從中庭爬到龍頭館前。走下龍頭之湯前的石階,穿過花壇旁的小徑后,可以看見那個青銅龍擺飾的地方有一條長長的石階,從那裏走下石階到龍尾館就比較近了。其實,要從緊鄰龍頭館的那兩個女孩的房間,到龍尾館去並不是那麼不方便的。

因為中丸晴美被殺了,所以和龍頭館相接的「貓足之間」現在空了。從龍尾館和龍頭館來看,最不方便的就是「柱之間」、「弦之間」、「四分板之間」等。因為從這裏到龍頭或是龍尾去,都只能穿過長長的走廊,或是使用中庭的小徑和樓梯,除此以外別無其他方法。

除了這些人以外,也就是說,除了犬坊家的人以外,因為他們在龍尾館好像都有自己的房間。犬坊一男、育子、里美、行秀等人在二樓都有自己的房間,這是因為龍胎館的房間都是給溫泉客住的,所以房間內沒有生活所需的傢具,也就是沒有暖氣設備、書桌、衣櫥、電視和音響等,所以,犬坊家的人全都在龍尾館中生活,而龍尾館也非常寬闊。

只是有件事情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就是龍胎館並不是每間房間都沒有暖氣設備,我想我之前也說過,阿通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間」內就有暖爐。但令人覺得奇怪的是,那並不是煤油暖爐,而是使用液化石油氣的瓦斯暖爐,如果是液化石油氣的話,是不能半途安裝的,而是要從建造房子時就必須設計管線。既然如此,要是所有房間內部嵌入瓦斯管就好了。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上一代老闆要使用,所以只有「蜈蚣足之間」有這個設備的話,我還能夠理解,但不知道為什麼,包含「蜈蚣足之間」在內的五個房間都有暖氣設備,分別是:「蜈蚣足之間」、「尾布之間」、「柏葉之間」、「下音穴之間」和「雲角之間」,這些房間的牆壁上都有瓦斯開關。為什麼會這樣設計呢?每個住宿的客人都不能理解。

此外,守屋和藤原二位廚師則被分配到龍尾館一樓的房間,菱川幸子則是這三樓的房間,她的老師來龍卧亭投宿時,好像也同樣是VIP,都被招待住在龍尾館。

警察開始聽取事情的來龍去脈,和昨晚菱川幸子遭到殺害時一樣,也是在客廳進行。吃完飯後,便讓我們直接在客廳待命,當叫到名字后便分別進入客廳。

我和警官們面對面時,他們給我的感覺明顯很焦躁。我和御手洗在一起的時候,也遇過好幾次相同的經驗。碰到這種懸疑案件,警察一般都是這樣,他們不希望被批評為搞不清楚狀況,所以會儘可能擺臭臉,而且常常表現出專橫的言行。如果警察總是這樣對待我們,會使我們不再尊敬警察,他們為什麼永遠都不會發現這個簡單的道理呢?

他們問我的問題都是一些已經重複談了好多遍的內容,像:我是誰、何時、從哪裏、為什麼來到這裏等。然後事情發生時我在哪裏、看見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是否有聽到槍聲。如果我老實回答沒有聽見,鈴木便會垮下臉說:「太奇怪了吧?」這種把戲簡直就像是鄉下的野台戲,同樣的劇情反覆上演。

很明顯的,他們是拿自己誤解的事去威脅任何人,好讓對方說出有利於自己的訊息。如果他們這樣去對待不肯說實話的人還情有可原,但就連老實說出自己想法的人,他們也是同樣的態度,這就讓人非常不愉快了。日本警察這種江戶時代的個性,即使歷經了這麼長的歲月,還是改不過來。他們對我這種小有名氣的小說家還似乎有點顧忌,但對於佳世就很明顯地在言行上使用威嚇的手段。第一次見面時他們對我的嘲笑及一派輕鬆的樣子,在這次訊問時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我們這些龍卧亭的住宿客在客廳等候時,彼此閑聊了一陣。我最在意的還是阿通母女,因為認識的人就在自己的房間內被殺死,而且就在距離自己只有幾十公分的地方被擊中頭部,如果兇手的手稍微偏掉的話,可能就會射到自己的女兒,就這點來看,做母親的當然會害怕。

還好那個孩子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她完全沒事的樣子,在大廳拿着一本叫《我的麵包》的圖畫書,內容是在講麵包的製作方法,大聲的朗讀給我們這些愁容滿面的大人聽。事實上,她朗讀得很棒,孩子們的對話部分讀得非常好、很自然。所以她每讀完一頁,就會贏得我們熱烈的喝采。我看得出來,小女孩的表現對於消除母親的擔心很有效。

當她朗讀完之後,她又開始玩起犬坊育子、松婆婆給她的積木。對一個四歲的小女孩而言,這個屋子就好像是不斷給她驚喜的百寶箱,即使是在悲劇不斷上演的現在,她還是自得其樂地玩著。

「其實我本來想要回京都去的。」她的媽媽對我說:「如果這個孩子有個什麼,我就完了,如果是我有個什麼的話,就沒有人來照顧這個孩子了。但是警察不准我們走。」

她好像沒有丈夫。不知是分開了還是過世了。她好像有很多故事,我還是不要追問比較好。

我問她:「太太,為什麼你會來這裏呢?」雖然我和犬坊一樣,對別人的事並不感興趣,但說不定和這個案子有關。

「除了算命的,還有很多人都說我身上背負着相當多的前世業障,所以叫我要供養祖先,而且要徹底去做,他們不斷地跟我說。」

「那實際上,真的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嗎?」我問。

「從我小時候就常常發生,全都是一些不好的事呢!我很難對別人啟齒,不但我自己被別人害慘了,也害別人遭殃。」

「我明白,我也是這樣。通靈師叫我要驅除自己的業障。」在一旁的佳世說。

「是嗎?我也是。」

「師傅說我這裏一直有個人。」佳世將手放在自己的左肩說。當她這樣說時,她又出現了特有的陰沉表情,連聲音也變得沙啞了。

「啊……」阿通稍微眯起眼睛,做出同情的表情。她的女兒在遠處和松婆婆玩著積木。

「我的肩膀和腰部很重,胃也怪怪的。身體不好,家人不斷發生不幸。師傅說,有一隻旁徨無助的手腕,找到這隻手腕之後,將它供養起來,我的惡靈就會消失。於是,我照着通靈師所說的,搭上電車再轉巴士來到這裏,這位先生也是我硬拖着他陪我來的。」佳世解釋。

「啊,這太慘了。」阿通以不勝感慨的口吻說。

「這個貝繁村好像有很多因果呢!」她那有如孩子般開朗的語調中隱藏着憂愁,她的聲音又變得很陰鬱了。「這裏真的是個業障很重的地方,所以大家才會那麼迷信呢!但是,你能憑着自己的感應來到這裏,真是很厲害呢!」阿通很佩服的樣子。「我是因為聽說祖先出身於這個地方,所以來供養祖先的。」

「你也是被看得見的人說有什麼不好的東西附在你身上嗎?」佳世非常熱心地問。

「嗯,聽說我身上有很多嬰靈,所以我的肩膀幾乎抬不起來……」阿通回答。

「你有墮過胎嗎?」

「是的,因為我不想生那個人的孩子,所以……我是不會後悔的,但好像還是遭到報應了呢!」

「果真如此,那你是拿掉了幾個孩子?」

「嗯,這有點不好意思說。」

「對不起。」

「我的因果不只有嬰靈,還有更可怕的靈和祖先的因果。所以有人要我到這裏來,最好能待上半年,專心禮佛,清理祖先的墓。」

「那這裏有你祖先的墓嗎?」

「不,我母親的家人以前好像是住在這個村裏,但是在二次世界大戰前,就已經搬離這個村子到京都去了。聽說,和我有血緣的祖先的墓就在法仙寺,但是我去看了以後,發現已經不在那裏了,早已成為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喔!」佳世好像心有所感。

「雖然叫我在這個村子供養祖先,但是這個村子裏並沒有我的朋友,旅館就只有這一間,而且也已經沒有營業了。幸好,這間旅館的夫人好心的讓我們在這裏住了一個月左右。他們說,報應會使我陷入危險,但若是我放任不管,我女兒的性命將會比我更加危險,所以,我便下定決心到這裏來,結果就遇到了這些事情。我真的受不了了,不過幫助我的人對我說,即使我在這裏發生了什麼事,也要忍耐。」

「啊,真是太好了……」佳世說:「我本來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是這樣,連續發生這種恐怖的事,我還在想是不是因為我?所以感到非常害怕。」

「你也是?我也是,我一直覺得:會不會是我的惡靈造成的?」阿通說。

她們兩人非常投契,幾乎要抱在一起。

「對了,你住的那間房間怎樣了?你有搬到別間嗎?」我問。

「沒有,只有「蜈蚣足之間」有佛壇,沒有佛壇,就沒有辦法供養祖先了。」

「但是那房間里有人被殺死。」我說。

「話雖如此,但我想在哪裏都一樣,犬坊先生問我要不要搬到龍尾館,但那裏不是也有菱川幸子被殺死嗎?」

「嗯。」我應了一聲,這也是實話。

「菱川小姐是怎麼樣的人?」我問。

這次換她「嗯」了一聲回答,「有點神經質,話很少的人,」她接着說:「犬坊先生說要把那間「娛蚣足之間」裝上冬天用的門。」

「冬天用的門?」

「是用板子做的,不像現在這個蘆葦草簾門,所以別人完全看不見裏面,風也吹不進來,比較溫暖。現在行秀正在幫我換門,我想這樣就很安全了。」

「這樣就好了。」我說。我心想,有人死了,而且榻榻米上還有血漬,這個女人還真是勇氣可嘉啊!膽小如我,恐怕沒辦法再住在那間屋子裏。

「對了,剛才你說的手腕是什麼?」阿通問佳世。

「通靈師說,人類的手腕就埋在這個村子河川旁的大樹下,他叫我挖出來好好供養。」

「所以你才來這個村子的?」

「是的。」

「喔……」她很佩服地點點頭。

「那你找到了嗎?」

當佳世正要回答她的問題時,大廳通往客廳的拉門突然被用力地拉開,臉色蒼白的鈴木很生氣地站在那裏。儘管在大廳閑聊的我們並不是在聊很愉快的話題,但嘴角多少還是帶有笑意,所以當警察出現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嘴角的笑容也在一瞬間消失。

「二宮小姐。」他點名佳世。當他開口時,我從我的位置看到田中就站在他的後面,大廳里瀰漫着一種肅殺的氣氛。

「是。」佳世回應,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鈴木氣得發抖緊繃着臉,好像已經忍無可忍了。我有不好的預感,因為我已經猜到了。

「聽說你把小野寺女士的右手帶到法仙寺。」他站在那裏,用很嚴厲的口氣說。

「小野寺女士?是誰?」佳世小聲地說。

我也有同樣的問題,所以我也點着頭和佳世一起看着鈴木的臉。

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在大廳集合的所有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談論著。與其說他們是因為找到了人的手腕而震驚,不如說因為那是小野寺女士的手,總之在座的所有人,好像全都知道警察所說的小野寺這號人物。

「是小野寺女士啊,就是小野寺錐玉!」鈴木不耐煩地說。

所有人仍然繼續吵吵鬧鬧着,我也可以問剛才那個從京都來的母親,這個小野寺錐玉到底是何許人也,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聽過小野寺錐玉這個名字,所以自己拚命回想。

「二宮小姐你來一下!快過來這裏!」鈴木舉起右手頤指氣使地說。

佳世對他怒沖沖的樣子感到很害怕,站了起來。鈴木的身影消失在拉門的後面,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彷佛在向我求救,於是我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我們一起走到拉門打開的地方,我看見鈴木坐在裏面,他轉向我們這裏。

「不,石岡先生你留在這裏。」他斥責我。我覺得情況好像很糟,但我也沒辦法,我並不是在警界很吃得開的政治家。

我感到強烈的不安,在這些奇怪且兇殘的殺人案件相繼發生時,佳世卻偏偏在這種時候挖到了人的手腕,讓警察們更搞不清狀況而焦躁不安。如果有任何奇怪的行為,他們都會視為線索而馬上撲過來,只要是行為可疑的人,他們也隨時準備衝過來抓人。所以,他們怎麼可能會坐視挖出手腕這樣的事不管呢?

「石岡先生……」佳世快要哭出來了。「對不起外,把你帶來這樣的地方。」

「我沒有關係,你要振作點,我會一直在這裏等的。」

「我們回東京去吧!如果我被放了的話。」她一邊說,我一邊點頭,然後她便和鈴木一起消失在客廳。

我抓住了正要尾隨鈴木他們進去的田中的袖子,「可以等一下嗎?因為我有些問題,能不能和我談一下?」

「和我嗎?」

「是的。」我說完后,田中有些困擾似的想了一下。

「那你等我一下。」說完后,他便去和他的上司討論,過了一會兒才回來。「可以,我們能談的事情或許會受限,但我還是可以和你談一談,這邊比較不方便,請去那裏。」

然後,田中就先往走廊走去了,我也跟在後面。

7

往龍胎館的走廊走就是廚房,田中先將半個身子探進去,打開日光燈的開關,我看見那裏有張不鏽鋼的桌子和三張板凳,他指了指椅子說:「這裏可以吧!請坐。」

左右兩邊的牆壁上都做了有玻璃門的櫥櫃,裏面塞滿了經營旅館時的陶瓷餐具和上了漆的小桌子等,這間房間應該是附屬於廚房的置物間。我低頭一看,越過櫃枱可以看見隔壁的廚房,守屋、藤原和倉田惠理子正在默默地洗著碗。

田中應該只有三十齣頭吧!頭髮理得短短的,打了條領帶,給人精悍的印象,當我們一人在一張板凳坐下后,他便開口說:「你想要問什麼事呢?」

「很多。首先,小野寺錐玉是什麼人?」

田中從懷裏拿出香煙,然後打斷我,「可以抽煙嗎?」便用拋棄式打火機點燃了香煙。接着他站起來,將旁邊的煙灰缸拖過來。

「就算我們不說,石岡先生也可以從其他的住宿客那裏打聽到,而且還可能摻雜其他無聊的謠言,所以我想乾脆由我們來告訴你好了。」

年輕的田中給我的印象比他的上司要正派多了。

「小野寺女士是津山市出身的古琴演奏家,聽說她在津山地區自成一家,開設古琴的補習班,弟子很多。她和這裏前一代老闆犬坊秀市特別要好,所以常來這裏投宿,菱川小姐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而來此的。」

我點頭聽他說,田中講解得很清楚,他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整理之後才說。

「小野寺女士在上個月來這裏投宿,大概在三周前吧!三月六日的時候,就失去音訊了。」

「從這個屋子嗎?」

「是的。」

「然後呢?怎麼了?」

「找到了她被殺害的屍體。」

「啊!」我不由自主地大叫,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是在這裏被發現的嗎?」

「這裏是指?」

「就是龍卧亭啊!」

「不,不是這裏。」田中哼了一下,似乎在猶豫着是否該說。

「那是哪裏?」

於是田中稍微笑了一下,仍然沉默不語。

在沉默了十秒之後,他開始說些不相干的事。

「石岡先生,你的朋友現在在哪裏?」

「朋友?你是說御手洗嗎?」我說。

「縣警局的警察們都在讀石岡先生寫的小說,但大多數的人都覺得你寫的不是真的,我這樣說或許有些失禮,他們都覺得你寫的是童話故事。」

「我知道。」我想起今天早上和福井、鈴木見面時他們給我的印象,然後回答。

「實際在調查案件時,不會有那麼多花樣的,應該更簡單些……你知道嗎?先生。」

「我知道。」

「該怎麼說呢?現場的人都認為應該要再笨拙一點,沒有那麼帥氣。」

「我想你們說的都對。」我說。

「也許,現任的警官說這些話有些奇怪,但我相信確實有那個人。」

「確實是有。」我態度堅決地說。

「不,確實是有一個叫做御手洗某某的人存在吧!但我要說的是,我的確相信有那種能力超強的人存在。我的同事也許會笑我,但我還是相信,就像小孩相信有聖誕老人一樣……」我看着田中那感覺有點寂寞的側臉,我不知道他在說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表情,因為他一直沒有看着我。

「這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跟別人說是我說的。這次的案子,可是件了不起的大案子,幸好是發生在鄉下,報社尚未發現才會這麼安靜,如果被報社知道了,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不知道他們會報導些什麼?但這裏即使沒有發生那些事,也是一個因果問題很嚴重的村子。」

不只田中這樣說,從京都來的阿通也是這樣說,我開始對這個村子所謂的因果感到好奇了。

「到底是什麼因果?為什麼大家都這樣說……」

田中吐了一口煙,慌張地說道:「不,這個我不想談,先生。就算我不說,有一天你也會從別人那裏聽到。但是簡單的說,就是這個村子以前住了一個好色且凶暴的瘋子,只要是村子裏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會被他強姦。他是個像鬼一樣的男人,但是他的力氣很大,還有暴力傾向,沒有一個人敢插手管這件事,所以大家都只好躲在被窩裏哭泣。這個男的在某個春天的晚上發瘋了,當櫻花盛開的時候,他在村子裏跑來跑去,一個接一個地殺掉了三十個村民。」

「三十個人?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

「這是真的嗎?」我啞口無言。

「是真的,除了這個村子的傳說之外,聽說這裏以前還產鈾礦呢……」

「是那個人形嶺嗎?」我說。

「嗯,人形嶺也很接近了,是這個後面的荒坡嶺有產鈾,一時之間還造成了轟動,這個那個的,這個村子不斷地遭到報應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產鈾也是報應,但是為了讓他一直說下去,所以我不敢插嘴。田中這個警察,我原本以為他是個不愛講話的人,但是當他的上司不在,只剩下我和他時,他倒是侃侃而談。

「總之,聽說這是貝繁村的嚴重事件,如果想起似前的事,這個案子或許還會再擴大,你看菱川小姐的案子也可以了解吧!這是很困難的案子,非常困難呢!至少我完全沒有經歷過,我的上司們也一樣,所以,這一切只是我們在這裏談談就好,我希望作家先生能藏在心裏。」

他叫我作家先生,讓我有點難為情,連忙點頭。

「老實說,我對於目前這個陣容感到很不放心,我覺得事情處理得不夠好,這個案子可能還會繼續擴大,必須要趕快阻止,所以……」

「要趕快找到兇手。」我說。

「是的,我們也希望能儘快找到,最好是現在,我們也想展開行動。如果拿以前的因果來說,這次的事件很可能也會流傳後世,假設真的是這樣,我們在這裏太過拖拖拉拉,是會被後世嘲笑的。」

田中說話非常有條理,但是太過拐彎抹角了,因為他們很愛面子,所以很難說出口。

「我們為了要預防,所以……」

「是御手洗嗎?」我搶先說。

「這是我個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誤以為是縣警局的意思……」他幾乎是在嘮叨了。

「我知道。」

「如果我和上司說的話,一定會被罵的,但是我覺得,這次的事件具備了很多讓那個人感興趣的特色。」

「是啊,的確如此……」

我很困擾,御手洗想插手時,警察不願意,警察希望他幫忙時,御手洗卻不在。

「現在他……」

「不在日本。」

「在哪裏?」

「挪威的奧斯陸,但是我不知道地址,應該還在那裏吧!」

「石岡先生,真的有御手洗這個人嗎?」

「是的,那當然。」他明明說他相信御手洗的存在,卻還是這樣說。

「不是石岡先生筆下創造出來的人物嗎?還是說,那是石岡先生本身呢?」

「啊?」我很震驚,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

「當然不是,我的能力沒有這麼厲害。」

「御手洗不就是石岡先生嗎?」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事情就簡單了,因為我就在這裏,但我真的不是。」

「那你可以幫我拜託他嗎?雖然我的上司不願意藉助他的力量,但由我居中協調應該沒問題。」

「喔……」我沉默了片刻,思考着。然後說:「也就是說,如果不能請御手洗出馬當作交換條件的話,就無法告訴我搜查的實際狀況,是嗎?」

於是田中開始沉思,他那大大的鼻子一下子皺了起來,然後又恢復正常。

「我再重申一次,這是我個人的意思,並不是縣警局的意思,我個人可以視情況將我們掌握的所有情報提供給你,至少我個人相信這樣做,將有助於解決事情,我希望使你具有值得信賴的條件。」

「田中先生,你能不能直接回答我是或否?能不能告訴我是否要交換請御手洗出馬這件事?」

「我不否認。」田中回答,慢慢點點頭。

我想了一下,這樣回答他:「我知道了,我會試着寫信給他,我和你約定。但是,他去北歐好像是有任務的,所以我不能答應你一定能請他出馬。」

「喔……」田中默默地繼續抽著煙,很明顯看得出來,他對我這樣的回答似乎不太滿意,但我現在也只能這樣回答他,所以我不管他的想法,決定要繼續追問下去。

「小野寺女士的屍體,是在這個村子裏被發現的嗎?」

「是的。」

「在村子的哪裏?」

田中說出了一個非常令人費解的答案,他說:「到處。」

我不懂他的意思,一時之間為之語塞。

「到處?」

「是的。」

「這是什麼意思?」

田中很謹慎地將點燃的香煙暫時放在煙灰缸上,從懷裏掏出一本筆記本,雖然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但這本筆記本的外皮不是黑色,而是綠色的。

他翻到筆記本的某一頁,停下來念給我聽:「身體是在西貝繁村字川西,農家犬坊厚夫先生家後面的下水溝發現;頭是在距離這裏二百公尺的北邊,及川始先生家後面的下水溝發現;左右手及左右腳是在葦川的橘暗渠發現。」

接着,田中便將筆記本闔上,揣回懷裏后再拿起香煙。我呆若木雞,是分屍案啊?在我們來到這個村子、這個房子之前,完全不知道有發生這麼嚴重的案子。我們來到這裏的那天晚上,犬坊之所以強硬地拒絕我們留宿的理由,我終於知道了,他是不希望再發生這種恐怖的事了。

「發現的人是……」

「發現的人都不同,橘暗渠那裏是一個小學生在上學途中發現的,由他的導師通報。」

「喔。」我嘆了口氣。

「還有,包着小野寺女士右手的紙破了一部分,手腕不見了。」

「啊,那麼……」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龍卧亭的住宿客聽到小野寺這個名字時的那種驚訝,警官們聽到右手腕時臉色會大變,而且立刻就知道是「小野寺女士的」。我終於解開了這些謎團,原來警察一直在找這截下落不明的右手腕。

田中一直看着陷入沉思的我,我發現后,便抬起頭看着他。「有什麼事嗎?」

「不,這還不是全部,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再告訴你。現在我要說的,是一般人還不知道的事,事實上,小野寺女士的屍體,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特徵。」

「是什麼特徵?」我很感興趣的問。

不知道田中是否在裝腔作勢,他慢慢地說了。「首先是頭部,就是她那被切斷的頭部,上下門牙的部分,被油性塗料塗成了黑色。」

實在太令人吃驚了,我又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很久,我好不容易才開口,「什麼?在牙齒上?」

「是的,上門牙四顆,下門牙六顆,犬齒的部分則沒有被塗色的痕迹。」

我完全呆住了,想了好一會兒,但我的頭腦是完全沒有在動的,因為這實在太令人意外了。

「這是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嗯……」我又陷入沉思,田中還在繼續說。

「不僅如此,被害人的頭部上還寫了一個「7」。」

「是阿拉伯數字嗎?」

「是的。」

「這有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但是,屍體泡在水裏很久了吧?」

「不,只有一個晚上而已。」

「這樣文字也不會消失嗎?」

我開始回想我和御手洗到目前為止所經歷過的怪異案件,但這次的案子完全不適用於我之前所熟知的任何案子,這是個非常大膽且具有挑戰性的案子。

「是很明顯的寫成數字「7」嗎?會不會是其他的文字?像是日文片假名的「ク」,有沒有這個可能呢?」

「或許有可能。」

「如果這是數字7的話,你們有想過,這個7和案子有什麼關連嗎?」

「不知道,這也是我們想問你的問題,石岡先生是推理小說的專家呢!」

「即使你這樣說,我也不會知道,因為我並不是專家。雖然,在推理小說的世界裏,確實有「死亡留言」這種東西,但這個案子並不是,這個案子的死者不可能在死前往自己的額頭上寫些什麼,這很明顯是兇手對於搜查者所下的戰書,很不可思議呢!」

「其實還有。」田中說。

「還有?」我有點愣住了。

「小野寺女士被分割的屍體是分別用舊報紙包裹,再用塑膠繩捆綁的。而且,舊報紙上整面部畫着鳥的圖案。」

「鳥的圖案?」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是的,報紙上亂七八糟畫了一堆。」

「是什麼樣的鳥?正要展翅高飛嗎?」

「不,翅膀收起來,用兩隻腳站着的側面,全都是相同的姿勢。整張報紙上畫滿了無數只這樣的鳥,包着這些身體、頭、手腳的報紙上,到處都畫着這樣的圖案,應該也是用麥克筆畫的,我不知道理由是什麼。」

「可能對犯人而言,這有某種意義吧?他畫得好嗎?」

「不,很差。」

「嗯,這也是個謎題呢!」

「怎麼說?」

「嗯……」我思考着。

我立刻了解到這個案子可能還是束手無策。田中雖然謙虛地說自己沒有辦法,但如果這是事實,我也沒有比他們高明到哪裏去。

無論怎麼說,那個殺了人、將屍體分屍,再用報紙包起來丟到貝繁村各個角落的怪人,至今仍然潛伏在這塊土地上。而且,這個兇手在死者的額頭寫上「7」字,將牙齒塗黑,在包裹屍塊的報紙上畫滿了小鳥圖案,這個人的興趣很怪異呢。黑色牙齒、小鳥圖案、7、分屍,這些關鍵字會不會顯示出兇手的名字呢?是個自我顯示欲很強的精神異常者嗎?抑或這是會勾起兇手怨恨的名字呢?或是兇手犯罪的理由就顯示在這些文字之中呢?

黑牙與7,或是7與黑牙,然後用鳥包裹?我拚了命的想要思考出答案,但是完全沒辦法。

等一下,她是怎麼被殺死的?

「小野寺女士的死因是?」

「槍殺,擊中右腹部,就在心臟的下面一點,一槍斃命。」

「難道子彈是……」

「對,你猜得沒錯,就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寧公司製造的,而且也是達姆彈。」

「達姆彈是什麼?」

「這是打獵時用的子彈,為了使動物一槍斃命,所以將子彈的前端割開,使中間的鉛露出來。以前是在印度的達姆生產,所以才取名為達姆彈。破壞彈頭會使殺傷力更強,所以小野寺女士的腹部也破了個大洞。」

「這麼說來,和菱川小姐是……」

「是相同的,中丸小姐也一樣。」

「中丸小姐的部分也知道了?」

「知道了,全都是白朗寧公司製造的子彈,而且是一九三〇年代的產品,擊中三人的子彈在彈頭部分都遭到了破壞。只是,一九三〇年代製造的子彈,應該不可能還可以直接用來射擊,所以彈匣中的火藥應該是重新填裝后,再拿來使用的吧!」

「不管怎麼說,都是同一把槍吧?」

「這個還無法確認,必須再確認彈道痕迹是否一致。」

「因果」這個字又浮現在我的腦海,總結剛才的談話,就好像是從六十年前的另一端射出了一發又一發的子彈。這簡直是怪譚,但這種情況的確會讓人想起「因果」這個詞。

「那麼,我想針對中丸小姐的案子問你幾個問題。首先是彈道,我站在中庭時的感覺是,如果推測從中庭射擊到中丸小姐頭部是最短距離,那麼在這條直線上,剛好會碰到那個叫阿通的,就是那個小女孩的媽媽的外套。請問,那件外套上有彈孔嗎?」

「沒有。」田中立刻肯定的回答我。

「沒有嗎?」我說:「那除了外套……」

「不,其他衣物上也沒有子彈穿過的彈孔。」

「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為了不讓子彈穿過那件衣服,所以兇手在中庭手忙腳亂地調整自己所站的位置,然後再從那個位置開槍。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的眼睛便無法看見他的目標,一定是這樣的,但這樣位置就受到限制了,而且很花時間,角度偏掉之後,距離也會不一樣。」我聽了之後又說。

「最重要的是,這個兇手是一槍就射中死者。」田中好像是要駁斥我所說的話,「他並不是連開了好幾槍,有其中一發子彈命中死者。」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呢!」我點點頭。「也就是說,他的槍法非常好……」

「是槍法好,還是經年累月的練習?這我也不知道,但一槍斃命,這點很重要。」

我點了點頭,他說的沒錯,兇手不曾失手過,這點我剛才沒有想仔細。

「從避開掛在蘆葦草簾門上的衣服的角度,兇手以一發子彈……」

「不,那個蘆葦草簾門上也沒有子彈穿過的痕迹。」

「沒有?」

「也不能說沒有,但是被衣服遮住的那個部分,沒有像是子彈穿過的痕迹,因為蘆葦門簾沒有破損。」

這個實在令我難以置信。

「這到底怎麼回事?這麼說,兇手不是從屋外射擊的嗎……」

「我也不知道,這還要調查。」

「這麼一來,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的案子不就完全一樣了嗎?菱川小姐也是在密閉的房間里,這次的蘆葦草簾門雖然不是完全密閉的空間,會讓人以為兇手是從屋外開槍,但事實上卻是一樣的,這也可以說是密窒殺人事件,不是嗎?」

「關於這個案子,我現在也下能再多說什麼。」田中說。

「好吧!我想再請教你一下關於菱川小姐的事。」我說。「菱川小姐,還有中丸小姐搞不好也是,她們兩個人會不會都不是從屋外被槍殺的呢?尤其是菱川小姐,在房間內完全找不到子彈穿過的彈孔,所以……」

「在屋內是嗎?」

「是的,只有這個可能吧!」

「從最近的距離。」

「是的。」

「這絕對不可能。」

「為什麼?」

「如果是最近的距離,屍體或多或少都會出現硝煙反應。」

「硝煙反應……」

「就是屍體應該會蒙上火藥,如果是近距離射擊的話。但是,菱川小姐、中丸小姐的屍體上完全看不到,所以不是自殺,而是從相當遠的距離開的槍。」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小野寺女士的話,我就不清楚了。我們再來談談小野寺女士,當要埋葬她的時候,津山的菩提寺已經沒有墓地了,而且她是個大師,所以有人就說,不如為她單獨建一座墓吧,上面的法仙寺有無人祭拜的墓,剛好有墓地,於是便葬在那裏。聽說,法仙寺的足立住持在整理小野寺女士的新墓地時,你們就帶着小野寺女士的手腕去找他了,他說,會不會是小野寺女士的靈魂叫你們來的呢?他非常的震驚。」

「原來如此。」我終於知道那個住持昏倒在雨中的原因了,但我總覺得可能還有更複雜的隱情,不應該這麼單純。

「住持先生復原了嗎?」

「嗯,已經好多了,只是一時受到驚嚇,畢竟他是個有年紀的人了。」

「他昏倒的原因,會不會也和這個村子過去的因果有關連呢?」

「這個嘛,或許是吧!但這種事情說起來有點奇怪,關於這一點我要保留。」田中很謹慎地說。

「小野寺女士的屍體可以推算出死亡時間是何時嗎?」

於是田中又將香煙擱在煙灰缸上,將筆記本拿出來翻。「這應該已經確定了吧!因為除了法醫的判斷外,還綜合了一些客觀的證據。」

「喔。」

「就是說,小野寺女士一直待在龍卧亭,然後是在三月六日失蹤的。發現屍體是在第二天的三月七日,所以判斷死亡日期應該是三月六日。」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七日早上這裏還很冷,橘暗渠仍然結了一層冰,道路上也都覆蓋着雪。在這樣的天候下,屍體的腐敗速度也比較慢,譬如說,身體的下腹部幾乎還沒有出現腐敗性變色,角膜混濁的程度也很輕微,所以判斷發現屍體的時間距離死亡時間應該只有十二、三小時。這和在小野寺女士在失蹤的前一天,有看過她的人的證詞相符。

「小野寺女士在六日傍晚的五點之前,在龍尾館和幾個人見過面,基本上,她都是和菱川幸子在一起的,從那天下午兩點左右開始到將近五點這段時間裏,她一直在三樓和菱川小姐練琴,練到五點之前,再來到客廳和住宿的女客人、犬坊育子等人喝茶聊天。我不太記得時間了,大約是在六點之前結束的,小野寺女士便和大家告別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是她在走廊時,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突然趿著庭院中的木屐往中庭走去,那是大家最後一次看到她,自此之後便失去蹤影。」

「那有可能是在這個屋子裏被殺的嗎?」我問。

「這個,我想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事情發生時,我們立刻就趕來了,徹底搜查過這個屋子、龍胎館、龍頭之湯,還有它的周邊,完全找不到像是殺人現場的痕迹。」

「當時的小野寺女士所住的房間是?」

「就是這裏的三樓,到昨天之前菱川小姐所住的房間,這個玻璃窗的房間一直是她們練琴的時候使用的,如果要開演奏會的話,就在一樓的大廳。」

「那菱川小姐呢?」

「當時她是住在龍胎館的房間里。」

「哪一間?」

「好像是「龍額之間」,這我不太確定,我沒有記下來。「龍額之間」裏面應該有琴吧!」

「當時現在的這些人都在嗎?」

「大家都在。」

「是這樣啊!」我終於了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自從發生事情之後,你們就要求這些人留在這裏嗎?」

「是的,但我們並沒有強迫,所以如果一定要去工作的話,只要跟我們說一聲就可以了,不過大家好像都不是那麼忙的人,已經過了三個禮拜,所以我們也很急。」

「原來如此。」

我們的談話告一段落,我認為自己收集到了不少資訊,我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當時我雖然覺得這個案子很離奇,但是還不至於道德淪喪到無法形於文的地步,所以我便想在我帶來的大學筆記本上做一些紀錄,如果要和御手洗討論的話,就必須將這些事情寫成一封信,至少要將案件相關的資訊逐一寫下。

首先,必須將從田中那裏得到的資訊寫下來,如果不這樣做,我恐怕會忘記,而且我和御手洗不同,要是不寫成文字,我根本無法開始思考。有時候甚至寫下來,也只是我的手在動而已,腦袋完全沒有動。

田中希望御手洗出馬,這是確定的。但是他此刻身在世界的盡頭,而且似乎很忙的樣子,要引起他的興趣,只有寫一封文情並茂的信給他。以後如果要將這個事件的紀錄付梓出版的話,這封信也可以當作是草稿,所以並不會白寫,我想就從今天晚上開始慢慢寫吧!

「你提供的資訊幫了我很大的忙。對了,二宮小姐會怎麼樣呢?」

「石岡先生,你和她認識多久了?」

「只有這三天,她突然來找我,拜託我和她一起來岡山旅行。」

「是這樣啊!我了解了。二宮小姐請交給我們處理,我們絕對不會對她怎樣的。」田中說完之後,便將香煙在煙灰缸內捻熄。

「會像坂出先生那樣被帶到局裏去嗎?」

「我的上司是有這個想法。」

「難道會被拘留?」

「怎麼可能?不會的。你不要擔心,晚上我們一定會讓她回旅館睡覺。」田中笑着說。

「二宮小姐是不是被當成嫌犯懷疑?如果是的話,就需要找律師吧!」我說。

「沒有這個必要,因為還不可能拘留她,只是想要仔細問清楚情況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在這裏問也可以吧?」

「話是沒錯,但有時換個環境,還真的可以問出很多出乎意料的事呢!」他一面說一面站起來。「石岡先生不會覺得奇怪嗎?她找了各種理由將你帶到這個村子來,第二天又毫不遲疑,一下子就挖出已經失蹤兩周以上的屍體手腕,我們之前動員了警犬到處搜尋都找不到。我們並沒有說她一定已經知道屍體所埋的位置,但是我們想問她一些更詳細的情形,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經他這麼一說,我也無話可說,事情確實是如此。

「話雖如此,萬一偵訊后真的要被拘留的話,我們也會第一個通知石岡先生的。我們是民主國家的警察,不會隨便亂來的,請你放心。」

「是嗎?那就麻煩你了。」

於是我們就在廚房前面分開,從這裏可以看到,屋外已是夕陽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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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卧亭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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