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身邊所有的東西統統被毒物污染了。水、空氣、牛奶、飯、糕點、水果、蔬菜,一切的一切都被毒素滲透了。但我又不得不吃這些東西。不吃不喝,也是死路一條,所以只有盡量少吃點了。可是長期下去,又會營養不良,恐怕不能發育成大人了。

今天,我讓香織媽媽把那本叫《青蘋果》的漫畫拿過來。書中的字我都已學會,所以能通讀全書了。香織媽媽說:「你就把在書上讀過的內容寫下來,當做你的功課吧。」於是我便記下來:「有一顆青蘋果掉落在乾燥的荒地上。黑熊先生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拾起蘋果,放進嘴裏啃了一口。可是蘋果太酸了,黑熊先生馬上把蘋果吐了出來。接着狐狸先生過來了,它同樣咬了一口蘋果,也因為太酸趕緊將蘋果吐出來。松鼠先生帶着一家大小過來了。松鼠先生把蘋果放在每個家族成員面前,讓它們各咬一口,可是蘋果太酸,每個成員都很快地吐出蘋果,小松鼠還哇哇哭個不停。小松鼠是非常愛哭的傢伙。」

因為我是小孩,手太短,所以寫字有困難,等以後變成大人,寫字就比較方便了。話雖如此,但現在寫起字來還真是費勁。沒辦法,只能勉為其難地寫道:「在松鼠先生之後,山羊先生也來了。山羊先生好東西吃多了,對蘋果這類東西沒興趣,於是伸出前腳,踩踏被大家啃過的那部分。結果,蘋果滲出看起來很酸的黃色汁液,被焦渴的白色土地所吸收。不久,又有三隻猴子先生過來了。猴子先生們看到蘋果喜出望外,爭相朝蘋果奔去。第一隻猴子先生率先抓住蘋果,第二隻猴子先生從後面霍地衝到前面把蘋果搶過去,第三隻猴子先生見狀,也從旁邊躥過來搶奪蘋果。三隻猴子先生為爭奪蘋果扭打成一團,打得難分難解。

「蘋果滾落到旁邊的地上。其中一隻猴子先生殺出重圍,拾起地上的蘋果就往嘴裏塞,但只啃了一口就哇地驚叫起來。那蘋果實在太酸了,猴子先生趕緊吐出蘋果。另一隻猴子先生見蘋果吐在地上,於是停止爭吵,從地上拾起蘋果來吃。但也因為蘋果太酸,猴子先生皺起眉頭,馬上吐出蘋果。最後一隻猴子先生也不肯放棄機會,接住第二隻猴子先生吐出的蘋果,放進自己的嘴裏品嘗,但也很快面露苦色,把蘋果吐到地上。三隻猴子都吃足了苦頭,他們掉頭就往回跑,身後揚起一片灰塵。

「就這樣,這隻被許多動物啃得只剩下果核的青蘋果,骨碌骨碌地在乾涸的土地上滾動。不久,從很高很高的天上飛下來一隻烏鴉,叼住青蘋果核又飛到天上去了。它飛過廣闊的荒漠,回到山谷深處的窩。在那裏,小烏鴉們一起啄食這隻果核。不一會兒,果核中的種子迸裂四散,從烏鴉巢落到地上。烏鴉的巢不是建在荒地,它位於半山腰,四周長滿青草,附近小溪潺潺、泉水噴涌。第二年的春天一到,蘋果的種子就發芽了。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蘋果苗茁壯成長,變成小樹,然後繼續長大,最後成為三棵大果樹。」

多麼有趣的故事啊!

香織媽媽每天讓我看三小時的電視節目。因為這也是學習的一部分,所以只能看NHK【注】的教育節目。今天我看了《飛行探險隊》、《來喲!一起玩》、《神風君向前沖》三部片子,既刺激又好看。後來大青蛙姐姐出場了,她教我們將細棒子插在蓋子和厚紙板上,這樣就能做出各式各樣有趣的陀螺。我也想做,但我是小孩子,手太短了,所以沒辦法。再說我的房間里也沒有那麼多的蓋子,別說是棒子,甚至筷子也都沒有。可是香織媽媽給我做了一個陀螺!我睡在家中那張箱子一樣的床里,香織媽媽把盆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後讓陀螺在盆子裏啪啦啪啦地旋轉,看得我心花怒放。

【注】日本廣播協會。

實在太有趣了!我希望自己快點長大,以後也可以自己做陀螺、飛機、鳥兒之類有趣的玩意兒。我更加盼望我的雙手快快變長、快快變大!

現在,我十歲了。香織媽媽教導我,學習日本的文字不只要學平假名,還必須了解許多漢字,特別難的漢字暫時不會沒有關係,但簡單的漢字一定要懂。為此,我努力閱讀各式各樣的書籍,不知不覺已經認識了許多漢字。我寫漢字給香織媽媽看,她很驚訝,還稱讚我這麼快就學會了漢字。

香織媽媽還誇獎我文章寫得好。我寫文章進步很快,連很難的句型也能靈活運用了。得到媽媽的稱讚,我很開心。從此我愛上了寫文章,覺得寫文章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我希望自己長大之後能夠寫一部偉大的小說,把許多有趣的事情寫進書里,讓讀者看得愉快、讀得開心,而且在思想上有所收益,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事啊!我一定會這樣做。所以從現在開始我要努力學習,開動腦筋,思考各種問題,讓自己成為受大家尊重的聰明人,也成為足以讓香織媽媽感到驕傲的好孩子。

今天,我讀了一本很恐怖的書。其實我很早就想讀這本書了,只是書中充滿了難懂的漢字,無法閱讀。可現在我十歲了,已經能看懂這本書了。這是一本推理小說,香織媽媽很早就對我說過,這本書雖然恐怖,可是很好看。

這是作家石岡和己所寫的一本名叫《占星術殺人魔法》的書,故事情節非常離奇恐怖。小說一開頭是腦子有毛病的梅澤平吉所寫的冗長的筆記,想不到我很輕易就看懂了。筆記的內容實在太恐怖了,這個梅澤平吉準備殺死六名少女,然後將她們肢解,從每個少女身上取出一部分肉體,拼接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女人。我看得心驚肉跳,一邊讀一邊瑟瑟發抖。

不過,因為六名少女已經被殺,就算從她們身上取出一部分肉體拼接出新的女人,仍然只是一具不會動的死屍而已。但對發瘋的梅澤平吉來說,他可能不明白這點。為此,他讀遍國外的巫術書籍,終於找到了能讓死者復活的可怕咒語,他熟讀這些咒語,並牢記心中。在殺死這些少女後用鋸肢解,然後將各部分拼接成完整的身體,只要對着身體念這些咒語,女屍就會復活了。雖然看這種書會令人恐懼得顫抖,但我還是喜歡讀這類書。說實話,我最愛聽離奇的故事。這本書講述的事件發生於昭和十一年,書中非常真實地反映出日本戰前的氣氛。

根據梅澤的說法,不同的星座可以特彆強化人體的不同部分,所以切下該星座能強化的人體部位,再將這些部位拼接起來,就能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女人。戰前,日本還處於黑暗時代,我相信的確有人敢做這種恐怖的事情。具體的做法是:把牡羊座的頭顱、天秤座的腰、射手座的大腿、水瓶座的小腿等人體部位拼接成一個女人的身體。此時,為了讓死人復活,就需要對着死人念咒語。這咒語很難讀,我讓香織媽媽教我漢字的讀法,練習了很久才會讀。為了隨時能念誦,我反覆背誦著這段咒語:「來吧!來自地獄、地上,以及天上來的邪魔,還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帶走光明、徘徊於午夜,成為光之敵、夜之友的你啊!聽到犬吠及見到流血就興奮莫名的你啊!徘徊於墳場、與鬼魂為伴的你啊!嗜飲人血、為人間帶來恐怖的你啊!戈嚕戈、摩路諾,千變萬化的月神啊!請你用仁慈的眼睛,來為我獻上的祭品作見證吧!」

真是段晦澀難記的咒文!

讓死人復活當然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我倒很想試試。如果能拼接死人身體,我就可以念這段咒語,看看死人能否真的復活。我總覺得死人是能夠復活的。我問香織媽媽她是屬於哪個星座,媽媽回答說她生於三月三十日,應該屬於牡羊座。啊!我說這不是可以成為阿索德的頭顱嘛!香織媽媽問阿索德是什麼,我說那是石岡和己的《占星術殺人魔法》中由六名少女的肉體拼合而成的女人的名字呀!她應道:「嗯,原來是這樣!」

看來,媽媽是一個健忘的人。她又說:「將來我死了,你也可以用我的頭顱製造像《占星術殺人魔法》中那樣的女人。」

我回答說:「那太好啦,我一定也會拼接出一個人來。」

話一出口,我變得神志恍惚,心臟怦怦地劇烈跳動。因為我非常喜愛香織媽媽,不僅是她的性格和容貌,也喜歡她苗條的身材。所以一想到要肢解媽媽的身體,然後與其他人身體拼接,我的心就開始激動不已了。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做那樣的事雖然稱不上快樂,但能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我的心裏卻會產生快感。脫去已死的媽媽身上的衣服,用鋸肢解她的身體,那是何等恐怖的事啊!如果真的這樣做,我會感到多麼的悲傷呢?想到這裏,我不禁渾身發抖。啊!原來我是一個如此殘忍的孩子!

托《占星術殺人魔法》這本難讀的書之福,一般的日文書我都能順利閱讀了。我已經知道大部分的漢字,香織媽媽對我在日文學習上的突飛猛進感到驚訝,誇我是個聰明的孩子。

說真的,我自己也感到驚訝,看來,我一定有學習日文的天賦。

現在,即使充滿難懂漢字的書也難不倒我了。我非常喜歡讀書,房間的書架上也堆滿了我想讀的書。

我會把從書上記下來的文字牢牢記住,即學即用,馬上拿來寫文章。我愛讀書,又愛寫文章,相信將來我一定會成為小說家,寫出比石岡和己更加精彩、更加恐怖的小說。最後,我將成為名作家,被廣大的讀者敬仰。

我已經十八歲了。今天香織媽媽告訴我:「你已經變成大人了。」

目前,我閱讀的興趣集中於環境污染、藥物學、農業農藥一類的書籍。我一邊讀一邊學習。

自來水管的水是很恐怖的,在美軍駐日的時候,美國人說日本的自來水不幹凈,於是把消毒用的氯灌入自來水管道中。但是當自來水從水龍頭進入人的嘴巴時,消毒用的氯也會一起進入人體,如果殘留太多的氯,將對人體造成損害。至於如何控制氯的添加量,則極為困難,尤其是近年來污染日趨嚴重,氯的添加量不得不進一步增加。

更加糟糕的是,氯與水中的污染物結合,會形成叫做三鹵甲烷的致癌物質。這種三鹵甲烷也與氯一起大量進入我們的體內。所以,近年來得癌症的人越來越多。

我對水特別感興趣。每當用完抽水馬桶后沖水,或者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時,我都會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時形成的左旋旋渦,感覺真是太有趣了。

我在鎌倉出生長大,是著名影星旭屋架十郎的獨生子。在父親的呵護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長,到今天已經二十一歲了。父親不但是個大明星,還是一位企業家,他擁有出租公寓、出租商業大樓以及餐廳的產業。國道一側面向大海的稻村崎公寓大樓就是父親名下的產業之一。位於該建築四樓的一間兩室一廳面海公寓是父親送給我住的房子。

站在陽台上,可以看到鎌倉的海,右手邊是江之島和聳立在島中央的鐵塔。

因為父親的住處離我的房子僅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所以香織小姐幾乎每天都會過來看我。父親則因為工作忙碌,平常很不容易見到,但他經常會打電話給我。父親看起來很嚴肅,不過我想要什麼,他就替我買什麼,確確實實是個好父親。香織小姐也是個大好人。她待人親切,而且燒得一手好菜,對我的照顧體貼入微。甚至可以說,香織小姐對我的照顧太周到了。過分的幸福反而使我擔心起來。我總是想,這可能是某種悲劇發生的前兆吧。

父親把稻村崎公寓四樓這間十分舒適的房子送給我時,我便經常在公寓周圍散步。

搭電梯下到一樓,出了電梯就是大廳,有尊石雕像矗立在大廳中央。雕像前面是一扇玻璃大門,門口是上下車的地方,兩旁則是停車場,父親送我的本田喜美轎車也停在那裏。停車場前就是國道,路上車子平時不是堵車,就是以高速行駛。穿過國道,是柏油路和低矮的水泥堤防,堤防前方就是大海,之間還夾着一片沙灘。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青年在海中衝浪;到了夏天,沙灘上就全是人了。在游泳者時浮時沉的右前方海面上,可以見到江之島和聳立在島上的鐵塔。聽父親說,這座鐵塔戰時在上野,是軍方的跳傘練習塔。

父親生於昭和七年。戰爭期間他住在二子玉川,所以多次見到在鐵塔上進行跳傘訓練的士兵和多摩川河堤上排列成行、隆隆行駛的坦克車。當父親搬來此地時,那座塔也被遷移到江之島上。父親多次對我和香織小姐說,他命中注定離不開那座鐵塔。

從我的公寓陽台上可以看到江之島和鐵塔,在停車場也可以看到。當然,從海濱的柏油路和下面的海灘上可以看得更清楚。走出我公寓的房門,走廊盡頭有扇小窗,從小窗望出去一樣可以看到。總之,從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鐵塔和江之島。

走出大樓後門,登上稍斜的小路,前面就是江之電鐵路的過道口。雖然在江之電鐵路行駛的電車不多,但只要站在這裏稍等片刻,彎彎的電車就會從眼前緩緩駛過。穿過鐵路,再走一段僅容一輛汽車通行的小路,就來到商業街。商業街很短,兩旁只有衝浪板店、一家名叫「海灘」的咖啡館和一間急救醫院而已。走過這條短街就進入樹林了。此外,還有頂端掛着吊鐘的小型火警瞭望塔、地藏菩薩、消防隊等。到了夏天,一片蟬鳴,聒噪不已。

父親為我安排這樣的居住環境,真的再合適不過了。這裏有海有山,有江之電鐵路,有島有塔,是一個可以吟詩作畫的好地方。而且香織小姐和藹可親,再加上大樓兩邊又有美味的烤肉餐廳和海鮮餐廳——雖然我從未去過,但也算方便。這一切對我來說確實是過分的幸福。

在我身邊,所有東西都被毒物污染了。我拿在手裏或放入口中的任何食物,還有飲用水,統統添加了防腐劑、殺菌劑與合成色素。

現在日本人吃的食物幾乎都是從國外進口。原本唯一能自給自足的稻米,最近也大量從韓國進口了。

很早以前,人類的食物都是就地取材,這是符合自然法則的。但到了現代社會,我們吃的東西往往從地球的另一端跨越海洋而來,運輸時間長達幾個月之久。在這跨越赤道的漫長旅途中,食物一定會發霉腐爛。如果食物里有蛀蟲,在運輸途中就會毫不客氣地吞噬食物。

如何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呢?只能在運輸前用藥物浸泡食物了。也就是必須先在食物中加入足夠的有機磷系、有機氯系或者氨基甲酸鹽系的殺蟲劑【注】后,才運送到日本。這樣是否就沒問題了?不,到達日本港口后,香蕉、檸檬、鳳梨、柳橙等類水果還需要用氰酸氣體熏蒸。所謂熏蒸處理,就是用毒瓦斯又熏又蒸。這種氰酸氣體,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大量屠殺猶太人所用的氰化氫。在美國,氰化氫被認為是致癌物質,已被禁用。但在日本,除了進口水果,大量輸入的穀物也用這種有毒瓦斯氣體來殺菌。

【注】有機磷系殺蟲劑毒性較強,但在環境中容易分解,不易造成環境蓄積。有機氯系殺蟲劑毒性較弱,但其半衰期長,在環境中不易分解,容易造成環境蓄積,現已全部禁用。氨基甲酸鹽類殺蟲劑毒性中等,殘效較長。

食物從出口時就已加入許多殺菌劑,上岸后,又如此這般消毒一番。而在栽培時呢?顯然也施了許多農藥。植物從根部充分吸收這些農藥,然後滲入供我們食用的果肉內部。稻米也是如此。日本採用溴甲烷【注】熏蒸陳米,韓國輸出稻米前,也用溴甲烷對稻米進行熏蒸。

【注】溴甲烷在農林業-糧食儲藏和運輸業中應用廣泛,但它會破壞臭氧層。根據保護臭氧層的國際條約《蒙特利爾議定書》,發達國家自二〇〇五年起停止使用大部分的溴甲烷,發展中國家的使用量也有所削減。

近年來,在日本有不少馴養的猴子生下畸形的幼猴,有的沒有手腳,有的則極度畸形。人工馴養的猴子主要餵食從美國進口的小麥、大豆和花生一類的食物。這些穀類食物,正如上面所述,附着了大量的后收穫農藥——即收穫后再噴灑的農藥。人類通常將這些食物去皮食用,但猴子是連皮帶肉一股腦兒吞下肚,於是才會產下許多畸形幼猴。

一些偉大的學者否認這種事,詭辯說自然界從遠古時代就存在畸形現象。這些大人物完全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因為他們有着崇高的社會地位,所以竭力否認這個社會存在嚴重的缺陷,力圖把它粉飾得盡善盡美。若不如此,他們的地位就不保了。

雖然自然界的確存在畸形現象,但那是很罕見的情況。根據某書介紹,自然界出現畸形猴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點零一。但日本現在的情況又如何呢?根據最新的統計,在日本列島的各個猴子棲息地,產生畸形幼猴的比例接近百分之二十,如果說這不是因為吃下污染食物所致,又有誰會相信這種鬼話呢?

某位偉大的學者又聲稱,既然畸形猴是因為輸入穀物的殘留農藥所致,那為什麼不見畸形人的出現呢?

我絕不認同這位偉大學者的說法。以我為例,我生來就具有被世人稱做畸形的身體。但我不介意這種體形,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也不怕背後有人指指點點。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像畸形猴那樣沒有手掌,就不能抓握物體;沒有腳,沒人幫忙就不能移動,會為生活帶來許多不便。我們這個社會的設施基本上是為四肢健全的人所設計的,那些開關都裝在手臂可及的高度,字寫在眼睛看得到的高度,夾雜大量漢字的日文似乎也是為右撇子而造的。所以,那位學者指出人類沒有畸形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最近我讀了很多書,裏面就能找到許多駁斥那位學者的例子。

事實上,人類也產下過許多畸形兒。不,這樣的說法不夠學術,請允許我換個說法:現代人產生畸形胚胎的比例較過去增加了許多。這其中,不適合生存的畸形胚胎自然就流產了。即使是沒有自然流產的畸形胚胎,也能利用先進的斷層攝影技術及時發現。當妊娠達到五個月時,就能清楚地判斷像無腦嬰兒這樣外表畸形的胎兒,婦產科醫生就會為孕婦做墮胎手術。這麼一來,人類產下畸形兒的情況似乎就比較少見了。但是在沒辦法做斷層攝影的東南亞貧困地區,近年來就出現了許多畸形兒。上面那位偉大學者對於這種情況又作何解釋呢?所以,偉人們說的話往往總是自以為是,他們根本不想探究真相,為了自己的地位,只想維持現狀。

首先,這位學者對猴子因進口穀物而引起的畸形視而不見,然後又指出人與猴子的體質不同,即使發生在猴子身上出現畸形的形象,也不可能在人類身上再現。大學者的這種說法,很難令人信服。試問,既然體質不同,那科學家為什麼還要做動物實驗呢?為什麼要讓猴子全身燒傷?把螺絲釘入貓腦?粉碎狗的腳骨?剜去剛出世的幼猴的眼珠,在圓柱裝上橡膠乳頭引誘幼猴?這些是以救人為使命的醫生該做的事嗎?

有一位美國科學家大膽預言,進入二十一世紀后,日本人中將有百分之二十是畸形兒。看來,我們即將置身在一個恐怖的世界中了。

還不止這些呢!比如我今天的晚餐,主食是被溴甲烷熏蒸過的米飯,菜肴是小牛排和燒魚。牛肉用的是進口貨,而問題就在這兒!由於經過長時間的船舶運輸,大量的病原性大腸菌可能附着在牛肉上,因此這種牛肉不能生吃,在食用前必須以沸水完全煮熟。

另一方面,據我所知,許多牛和豬都被餵食抗生素。因為在狹窄環境裏飼養,牲畜承受着巨大的壓力,極易染病。為了防止這種情況,人們就把抗生素混在飼料中餵食。再說人工養魚場,餵食抗生素的情況就更加嚴重了。最近聽人說,在一個十米見方的魚池中,竟然養了一萬多尾的幼魚苗。在如此狹窄的空間中生存,幼魚苗極易染病,因此只能在魚的飼料中混入二十多種乃至三十多種的抗生素。

再者,為了不讓海藻類黏附在漁網上,就把名為氧化三丁錫的有機錫劇毒物質塗在漁網上——這種有機錫也塗在漁船底和捕魚的拖網上。於是錫元素不斷地溶解在海水中,接着被幼魚苗吸收進體內。所以每天早上都會有大量幼魚苗的屍骸浮在養魚池中,因為數量太多來不及燒毀,於是就偷偷摸摸地把死魚棄於不為人知的地方。

不僅如此,在一萬尾幼魚苗中,大約會有一千尾的變形魚,也就是培育出的畸形魚。這種畸形魚的背骨會彎曲成奇怪的形狀,導致身體後半部的肉被削薄。畸形魚不會在早晨的魚市出售,但是切成魚片后就看不出畸形了,而這些魚片會以低價賣給超市或便利店。

雖然抗生素和有機錫與畸形幼魚苗間的因果關係還沒得到證實,但是吃了這種污染魚,將對人體帶來何種影響?恐怕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對偉大的學者來說,只要不致癌和不生下畸形兒,他們就當做沒事一樣,一旦發生了,他們又以畸形兒自古有之來辯解。

培育這種魚和肉的人,究竟安的是什麼心?!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吃了這種魚和肉的人會致癌吧。他們只知道如果不在狹窄的魚池裏高密度養魚並喂以抗生素,他們就無法維持生計。

當然,我們不能指責這些人欠缺道德,因為大多數日本人都這麼想。若不噴農藥就運輸穀物或者水果,可能會有一大半在運輸途中腐爛、發霉和枯萎,結果只有丟棄了事。這樣一來勢必賠本,所以大家都覺得這是不得已的事。

小時候聽祖母說,當地當季的水果對身體最有益,因為是現采現食,只要栽培時施一點農藥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在收穫后噴灑農藥或防腐劑。現采現食當然是最好,但這隻限於水果產地,如果要運到別的地方,就非添加防腐劑不可了。如今的日本人,生活富裕,對跨地區、跨季節的食物要求越來越高。他們吃的多半是從遠方運來或不是當季的東西,也因此吃進了不少毒物。所以對我來說,飲食便成了一件苦差事,但不吃東西又活不下去,只好勉為其難地吃一點。

當我把這些話說給香織小姐聽的時候,她瞪圓了眼睛。「是嗎?最好別說這種恐怖的話。要不然,我什麼東西都不敢吃了。」她說完后撲哧一笑,若無其事地繼續進食。

我經常為她的大膽感到驚訝。難道她不害怕嗎?

晚飯後,香織小姐為我泡了杯紅茶,因為醫生認為咖啡不適合我的體質,所以她只為我泡紅茶。然後她拿來檸檬,又拿出水果刀,準備將檸檬切成薄片放入茶杯中。我趕緊抓住她的手,讓她把刀和檸檬交給我自己處理。我說我的做法是,細心地削去檸檬皮,或是將檸檬切成四塊,只將果肉前端浸到紅茶里。可香織小姐卻說:「還是把刀給我吧,讓我來處理。」

她看着我笑了起來。我說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美國出產的檸檬在出口前會撒上各種殺蟲劑、殺菌劑、黃蠟,到日本上岸時還要做氰化氫的熏蒸處理。如果每天把帶皮的檸檬放進紅茶里,那這杯紅茶對我身體的影響,恐怕要比咖啡更加糟糕。如果每天喝這樣的紅茶,我想我一定活不到二十一世紀。

「你太神經質啦,人不吃東西就不能活呀。」香織小姐說道。

可是,一天天地把污染物吃進肚子裏,長此下來日本人將會變成什麼樣呢?認為世界不會因環境污染而改變的人,他的腦袋大概是用花崗岩做的吧。其實,香織小姐內心很清楚我為什麼神經質。我這一代的日本人,身體或多或少有點畸形,在精神上也有着某種程度的癲狂。

我們這一代,生於二次大戰結束不到四十年的時間段內,由於才從物質貧乏的年代過渡到豐盛的年代沒多久,也就是進入「葯浸生活」的時間還不長,身體受到的損害不算太嚴重。但我們的下一代呢?他們從童年起就食用被各種化學藥品浸泡過的食物,要一直吃到死為止,這是多麼可憐的一代呀!

總覺得應該有人站出來做些什麼,但芸芸眾生都在為各自的生計奔忙。隨着人口的增加,這個世界的生存競爭也就日趨激烈。在物質豐盛的時代,每個人都必須提升工作效率,努力掙錢。因此,凡事精打細算,連生產的水果也要求一個都不能爛,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對農藥的濫用加以限制的話,那世界就將要一團糟了。

「還在胡思亂想?不吃點東西嗎?」又是晚餐時間,香織小姐指著桌上的食物問道。

「嗯,這種醬菜很可怕。」我一本正經地回答,「這種醬菜,還有蕨菜、香菇、藠頭【注】、生薑,都是來自中國或泰國,它們的價錢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為了降低成本,往往大量進口,到達港口撒上防腐劑后,就堆積在港口的空地上,有時一堆就是好幾年。因為比起倉庫,露天堆放的保管費便宜多了。而裝醬菜的鐵桶生滿鐵鏽,打開蓋子,裏面的醬菜大多都腐壞了。勉強撈出還沒爛的部分,先用藥水加以漂白,然後再染色使之成為茶色或綠色,吹噓這是原法原葉,便上市銷售了。」

【注】長生於雲南高寒山區的一種野生宿根植物的地下塊根。

「真的嗎?」香織小姐嬌俏的臉微微扭曲,驚訝地問道。

「嗯,經動物實驗證明,這種漂白劑會引起動物的突變。目前還沒有關於人類的數據,因為正在利用消費者進行試驗。」

「陶太君,你只讀這類的書籍嗎?」

「是呀。」

「這種書看多了,腦子會變得不正常的。好好吃點東西,再找些輕鬆愉快的書讀吧!」

「但環境污染是很重大的問題呀!要知道,我們的日常生活全被污染了,呼吸的空氣、引用的水,都不幹凈。不僅是塵埃,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化學物質、致癌物質、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以及汽車廢氣,全都是有毒的呀。」

聽我這麼說,香織小姐似乎想安慰我。「可是,這裏是海濱呀,空氣特別新鮮。」

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其實海洋正是污染的重點所在,尤其是東京灣,污染特別嚴重,灣內的海洋生物幾乎死光了。我們這邊的鎌倉海,由於離東京灣比較近,情況也不樂觀。我原想說出海洋污染的真相,但想想還是保持沉默算了。

現代人目光短淺,只能看到眼皮底下的東西,渾渾噩噩地活着,很少考慮全人類面臨的困境。這樣下去,污染的問題只會越來越嚴重。看來,想呼吸未經污染的空氣和飲用未經污染的水,只有回到一萬年前的遠古時代了。

我的名字叫三崎陶太,在鎌倉出生並長大。父親旭屋架十郎是著名的影星,說起他的名字,在日本無人不曉。老實說,父親的名氣太大,從童年時代就給我帶來很多麻煩。許多來歷不明的人經常進出我家,有的甚至在我家住了下來,使我沒有家的感覺。訪客臨走時照例都會來看看我,彷彿把我當成了觀賞動物。就算是熟悉的電影圈或者演藝界人士,行動舉止也與一般訪客差不多,所以我對外人通常沒有好感。差不多從懂事時起,我就獨居在公寓裏,由父親請女人專門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父親給我許多零用錢,所以買汽車、旅行、玩樂是絕對不缺錢的。我是家中的獨子,生母在我五歲時就過世了。有這種境遇的孩子,活在世上往往會墮落或者成為一事無成的小混混。幸好我是一個沒有膽量的人,所以沒有變壞。我最喜歡一個人躲在屋裏讀書、看電影和畫畫,因而失去了變壞的機會。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購買各種牌子的十六厘米放映機回家。他把不用的放映機送給我,影片則以父親的作品為主,偶爾也有其他影片。我討厭和朋友擠在房間里看電影,所以沒跟朋友說我有放映機。事實上,我的朋友也不多。

朋友少或許跟我對女孩子不感興趣有關係吧。為什麼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呢?那是因為鎌倉與東京不同,它不過是個鄉下地方,從讀小學開始到今天,我還沒遇到過稱得上有魅力的女孩子。不,這個理由或許不成立。因為父親是有名的影星,所以從童年起,我就見慣了許多女明星和模特在家裏進進出出。由於所見都是美女,在我的腦中也就未曾覺得美女有什麼稀奇。我在孩提時代就失去了母親,所以那些美女就像比賽似的搶著照顧我、討我歡心,我也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的事。

等我漸漸長大成人,性的慾望漸漸萌動。但是,我始終沒有以實際行動來滿足這種慾望,倒是經常有女人向我積極進攻。為了想照顧我,她們經常跑來我的公寓,諂媚地說:「啊,陶太君,你的臉長得和你爸爸一模一樣,真是英俊!」但我聽了無動於衷。等我肚子餓了,她們又迫不及待地把食物遞到我嘴邊,說:「吃東西呀、快吃東西呀。」這些舉動讓我感到非常厭煩。至於鎌倉小學和初中里那些樸素的女孩子,也完全無法引起我的興趣。身為異性,如果那些女孩子頭腦靈活、富有冒險精神,又能說會道,我一定會像喜歡男孩子那樣喜歡她們。但事實上,在我周圍完全沒有這種頗富魅力的女孩,所以我還是喜歡男孩子多一點。

我的童年有着豐富多彩的人生體驗,這些話題對千方百計想窺探旭屋家生活的人來說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我不想多講。一般人看來,我的生活優越而富裕,但我卻討厭這種生活,希望徹底遺忘過去。從有這種意識開始,我便開始隱藏自己是旭屋架十郎兒子的身份,過着平淡的生活。但有時還是難免暴露身份,周圍的人就會露出羨慕的目光。去朋友家時,朋友的母親會對我噓寒問暖,我則告訴她旭屋家的生活其實一點也不快樂,有時我也會遭到側目和挖苦。所以在教學參觀日,我很怕父親的年輕情婦們來看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些與父親有關係的女人,為了覬覦父親妻子的地位,都會露骨地向我示好,但我並不買賬。算了,這些話不提也罷。

但香織小姐就不同了,我非常欣賞她。她的年紀與我相仿,最多大三四歲吧。她是父親的第六個情婦,不,或許不止,反正我已經數不清父親有過幾個情婦了。我也弄不清楚她是父親的情婦,還是已經成為父親的妻子了。對我來說,無論香織小姐的身份是什麼,都無所謂。

她是個大美人,而且性格很好。對我來說,與美貌、才能、演技和法律知識這些比起來,性格好才是最重要的。她有優雅的嗓音,說話不緊不慢,落落大方。和她在一起總能讓我心情平靜。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性格優雅文靜的人實在是太珍貴了。而且她很聰明,很快就能理解我所說的話。這個已經被污染折騰得奄奄一息、瀕臨死亡的世界,由於有她這樣的人存在,或許還有得救。她從不相信預言家的話。我最欣賞她的,就是這種樂觀的精神。

「你相信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嗎?」我問道。她將塗上紅色指甲油的指甲貼近嘴邊,哈哈大笑,然後說:「我完全不相信。」接着,她用堅定的語氣說道:「不管是二○○○年,還是二○○五年,這個世界都會繼續存在。對於這種所謂的大預言,我不屑一聽。」

但我倒是很相信這個預言,我擔心,污染如此嚴重的世界,能不能撐到一九九九年七月呢?就算世界到了那時依舊存在,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樣子也會與我們截然不同,看起來或許會更像動物。由於發生過核爆,人的皮膚焦黑潰爛,完全喪失了認知力和思考力。至於太陽呢,即使萬里無雲的正午也沒有光輝。所以在那時的世界,就算春天也還是一片寒冷。看似怪物的人,就在那樣的世界裏苟延殘喘。

最近我經常做這樣的夢。那真的是夢嗎?為何景象如此真實,難道是現實印象的幻覺?仔細觀察幻境中的每一個角落,我清楚地看到噁心的怪物在路上蹣跚而行。我感到無比失落。一九九九年八月以後的地球就是這幅景象嗎?是不是因為發生過核戰爭,所以人類的外形才變得如此這般慘不忍睹?

抑或者這是各種污染造成的結果。現今的環境污染越來越嚴重,一年又一年的累積,到了一九九九年,污染到極點的毒氣從空中降下,襲擊人類,使人的形體產生極大的變異。

我絕對相信污染導致人類滅絕的說法。當然,一個人長期堅持這種悲觀看法絕非好事,所以身邊有個笑我胡思亂想的人,對我來說倒是種精神的救贖。畢竟香織小姐對於環境污染的知識不像我這麼豐富,她雖然沒有公開批評我的說法是錯誤的,但她堅信這個世界不會改變,也不會有世界末日。有這樣一個人在我身邊真是再好不過了。

香織小姐常說海水乾淨、漂亮,其實這種說法大錯特錯。尤其是東京灣,受到大量流入的生活污水和重型化工廠的廢水污染,漁業已經瀕臨停滯。昭和中期,被京濱和京葉重工業帶包圍的東京灣連續發生水質污染事件。當時在東京灣附近有三家使用水銀作為原料並違法排放的大企業,就是位於川崎市的昭和電工川崎工廠、味精川崎工廠和中央化工廠。這三家工廠從十幾年前起便用水銀電解法製造苛性鈉,工廠的廢水不經處理就排入海里,結果在東京灣的淤泥中檢測到了高濃度的水銀、鎘、氰、鉛等物質,在花鱸幼魚的體內也驗出了高濃度污染。花鱸幼魚因此也有「水銀污染魚」之稱。在社會大眾的強烈反對下,這三家工廠現在已不再使用水銀,但據海上保安廳對東京灣底所做的檢測,海底已經沉積了兩萬一千噸的鋅和四千五百噸的鉛。

由河川流入海中的有機氯系化學農藥和多氯化聯二苯也造成了廣泛的污染,目前已經被禁用;而作為白蟻驅蟲劑的劇毒化學物質狄氏劑也給海水帶來了嚴重污染。

因海水污染而引發的現象,最有名的是赤潮。由於氮、磷一類的營養鹽類流入海中,滋生了大量的浮游植物,因此使海面看起來呈現一片紅色。其中一種植物叫做裸甲藻,它可以在魚鰓上形成黏膜,令魚類因呼吸困難而死。最近,東京灣從春夏到秋季,每年都會發生赤潮,從本牧岬海面至三浦半島水域,可以見到水面上浮着大量花鱸魚、魚、胡椒、鰻魚、幼、魚等魚類的屍骸。

除了赤潮,東京灣還會發生此地獨有的綠潮。所謂綠潮,是指在海底形成無氧狀態的水層。工廠排水、生活污水、屎尿和垃圾等在海底沉積后腐爛,奪走了大量氧氣,令周圍的水層處於無氧狀態。不難想像,這種綠潮一定會大量殺死海底的魚貝類生物。這種無氧狀態的水通常位於海面下五六米處,但當大風出來攪動海水時,它就會升到海面。此時,無氧水層中的硫化氫與氧氣接觸,氧化之後產生了硫黃成分,因此會呈現綠白色,也就是所謂的綠潮。由此看來,東京灣已處於瀕死狀態。

但是,被京濱工業帶所污染的還不僅是水質,更加嚴重的是空氣。過去,工業區煙囪林立,吐出大量煤塵,造成許多公害病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石油開始代替煤炭成為最主要的工業燃料,但公害病並未因此減少,呼吸系統疾病患者反而急速增加。這是因為以石油代替煤炭后,空氣中充滿了肉眼看不到的二氧化硫氣體,這種氣體雖然不像煤塵那樣會弄髒衣物,卻會損害人的肌膚。昭和後期,川崎市連續發生公害病患者因不堪氣喘發作的痛苦而自殺的事件。

在日本,因大氣污染而引起的公害病中,已被認定的呼吸系統疾病有慢性氣管炎、氣喘、肺氣腫、喘息性氣管炎四種。但對老年人來說,危害最大的是一種名為心臟性哮喘的疾病。這種心臟性哮喘一旦發作,連續幾小時都不會停止,只有靠打針才能緩解癥狀。當時有一位老人就是因為患了心臟性哮喘,進而引發肺氣腫,最後跳樓自殺。他不堪疾病的折磨,爬到二樓屋頂,縱身跳下,頓時頭部碎裂而死。不僅是老年人,當時甚至有一位出生九個月的嬰兒與三歲的哥哥一起被診斷出患有公害病,由此可見空氣污染的嚴重性。

昭和五十四年,埼玉醫科大學公眾衛生學系有一位教授發表了名為《川崎市犬肺之金屬含量和病理組織學變化》的研究報告,他對川崎市病死的家犬進行解剖,調查其肺部受污染的情況。這份調查報告顯示,致癌的三價鉻和鎳元素數值非常高,鉛數值是正常的兩倍;污染特別嚴重的,其肺部三價鉻的沉積竟然超過正常數值的二十倍以上。在二百五十隻被調查的家犬中,有九隻狗的肺部有腫瘤,四隻被確認患有肺癌。這位教授之後持續對病死的狗作調查研究,發現臨海工業帶的家犬致癌率是川崎市內陸地區家犬的致癌率的兩倍。家犬何罪之有?人類工業生產導致的空氣污染竟然禍延家犬,真是悲慘!

五月二十六日早晨九點,這天又是個好天氣,從陽台望出去,鎌倉海面在晨光照射下熠熠生輝。最近連着幾天都是好天氣,氣象台的天氣預報一點也靠不住。我每天早上七點起床。七點半香織小姐就從隔壁過來,向我道過早安后就開始做早餐。然後大約在八點半,我們一起吃早餐。從九點開始我有三小時看電視的時間。這是香織小姐的硬性規定,說要讓我過有規律的生活。

今早醒來,我賴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此時在我的意識一隅,似乎殘留着某種微妙的想法,好像發出黑色光澤的沉甸甸的鐵塊,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讓我十分在意。但確切的想法是什麼,卻又完全想不起來。我只知道這想法是怎麼來的,它一定來自昨晚所做的夢。那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夢,給我的心帶來強烈衝擊。但奇怪的是,夢境的內容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做好的早餐擺在餐桌上,我一面吃早餐一面仔細閱讀香織小姐從玄關取回的五月二十六日的早報。差不多吃完早餐時,父親來電話了,香織小姐跑出去,將電話捧到我身邊。她把話筒交給我,說是我爸爸。不錯,父親每天總是在這時打電話給我。

「喂、喂。」我將話筒貼住耳朵。

「是陶太嗎?今天感覺怎樣?」

「挺好的。」我應道。

「精神怎樣?」

「嗯,還不錯。」

話筒那頭傳來的父親聲音,快樂而爽朗,看來他的工作一定很順利。

「工作怎麼樣?」

「哦,相當順利。」

「你那邊天氣如何?」

「啊,非常好,一直是晴天。北海道的風景賞心悅目,廣闊的原野綠草茂密,我騎了馬。下一次,想要我帶你一起來北海道嗎?」

「嗯,想呀。」

「我想在這裏買地蓋一棟度假別墅,那就任何時候都可以來了,冬天也可以滑雪呀。對,下次你和媽媽一起來吧!」

「一言為定。」我說道。

「那當然了。」

「昨天拍了些什麼呢?」

「昨天嘛,拍的是坂田君和綾騎馬到我住的山中小屋拜訪的場景。」

父親去北海道拍攝外景已經一個半月了,由於電影中幾乎沒有北海道以外的場景,所以到五月三十日為止父親都不可能離開北海道。香織小姐為了照顧我,就索性留在鎌倉。父親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他只能通過電話了解我們的情況。

「今天要拍哪一場戲啊?」

「今天嗎?嗯,要拍綾墜馬那場戲,這場面很難拍,恐怕要花不少時間。」

「那可要加油啊。」

「嗯,我一定能拍出好電影來的,你好好期待吧。」父親今天的語調讓人明顯感覺到一種不尋常的開朗,像是在演戲一樣。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或許是他的職業腔調吧。

「那麼,請你媽媽聽電話吧。」

接下來香織小姐與父親講話。我因為專註於閱讀報紙上的新聞,沒聽到他們通話的內容。今天報紙上刊載了電視劇編劇梶原一騎昨天因犯下傷害罪,被東京愛宕警署逮捕的消息,還有新葯資料泄密的報道。梶原一騎是我童年時代最喜歡看的《明日之城》和《巨人之星》的作者,非常有名。報紙上說他在銀座夜總會酒醉后毆打某漫畫雜誌社編輯,又將職業摔角選手安東尼奧禁錮在酒店裏敲詐威脅,真令人難以相信。新葯泄密事件方面,繼一名國立預防衛生研究所的技術官因擅自對檢定審核批示工作尚未完畢的抗生素新葯發出合格通知而被逮捕后,經審訊又爆出包括此人在內的數名嫌疑犯竟把遞交給中央葯事審議會的新葯申請資料賣給另一家醫藥公司。藥品對人類而言是生死攸關之物,犯罪分子玩弄人命有如兒戲,真令人欷歔。

香織小姐講完電話了,她放好話筒后說:「來吃飯吧。」

我差不多吃完早飯了,報紙也讀完了,所以只是看着香織小姐吃飯。或許感染了父親的興奮,她的情緒也很高亢。而我則因為剛與父親通過話,想起了關於他的一些往事,尤其是父親迄今為止演過的電影。

「《一切在今天結束》,你知道嗎?」我問香織小姐。

那是一部在二十年前,在我只有一歲大的時候,由父親主演的科幻電影。描述兩個超級大國的電腦發狂了,向對方的主要城市猛射飛彈,發動毀滅性攻擊。一個類似蘇聯的國家也向日本東京發射了飛彈,國會議事堂周圍烈火熊熊,成了一座煉鐵爐。父親飾演海上自衛隊的英雄,他隨船出海,在太平洋巡弋。當知道東京遭受毀滅性的攻擊時,全體船員便投票決定,哪怕是燒成灰也要趕回東京。於是父親說:「好吧,那我們就回東京。」劇情雖然簡單,但在當時的日本,觀眾對於用真實的卡帕型火箭【注】發射飛彈的鏡頭,以及使用小模型拍攝的世界各大城市被原子彈摧毀的場面很感興趣,所以這部電影票房非常之好。

【注】日本研製的高空氣象觀測火箭。

但我想香織小姐不一定知道這部電影,因為我也是從父親那裏得到將立體聲寬銀幕電影縮小成十六厘米的版本,然後在自己房間一個人用放映機看的。這部電影公開上映時,香織小姐不過四五歲吧,我打算向她描述這部影片的梗概,所以一開始就問她知不知道《一切在今天結束》。

之所以我會回想起這部影片,是因為父親演出這部電影時年紀不過二十七八歲,演技只能說活力有餘而深度不足。

想到這裏,我突然發出「啊」的一聲,昨晚做夢的內容一瞬間突然想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但昨晚在夢中見到的事物竟然與《一切在今天結束》的內容完全相同:世界終於發生了核戰爭,原子彈又落到日本國土上,城市變成廢墟,成為一片沒有人煙的荒野。這夢好像預見到今天我能想起父親主演的《一切在今天結束》般,也可能是因為做夢的關係讓我無意間想起這部科幻電影。

當意識從想像回到現實中時,更令人驚奇的事發生了。香織小姐那張明亮而爽朗的面孔突然變得醜陋難看。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甚至能見到視網膜上的紅色微血管,鼻尖出現獅子吼叫時才會有的皺紋,嘴唇歪斜著,牙齒與牙齦外露。裝着白飯的飯碗也咚地掉在小桌上,將飯粒呈扇形撒在桌面,然後跌落地板。

香織小姐的表情就那樣僵持着,時間彷彿凝固了。她的臉頰因為充血迅速變紅,在露出的牙齒間黏着咀嚼中的飯粒。我嚇得無法出聲,很想問香織小姐怎麼啦,但香織小姐那鬼魅般的表情實在太恐怖了,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香織小姐一隻手猛摳自己的喉嚨,另一隻手按住胸部,上身向前彎曲,呻吟了一會兒,口中的飯粒也嘔出來了。

「你這小子,究竟想怎麼樣!」

香織小姐突然歇斯底里起來,兩頰和額頭變得通紅,就跟圖畫書里的紅面鬼一樣。一貫優雅斯文的香織小姐露出這樣的表情和惡劣的態度,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着,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我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香織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那麼漂亮的香織小姐,竟然換了一副醜陋的面孔,真是難以置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香織小姐有這種表情,她一定是中邪了。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呢?一想到這裏,我便渾身發抖。這一切就像恐怖電影的開場,接着一定會有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

「你這小子,為什麼還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香織小姐邊喊叫邊站起身,她掃了一下眼前的碗碟,隨手抓起自己做的炒蛋,擲向我的臉。

「啪」的一聲,炒蛋擊中我的額頭,蛋汁流入眼中,刺痛了我的眼睛。這痛楚與香織小姐突然的失常給我帶來的打擊相互作用,讓我感到非常難過。眼前一片朦朧,我知道是流淚了,心想這樣正好把眼中的蛋汁衝掉。

「吱!吱!」

我聽到像猴子般的慘叫,定睛一看,只見香織小姐抬起頭,翻著白眼。她的臉色通紅,雙手握拳緊貼胸口,輕輕打着哆嗦,哆嗦漸漸遍及全身。

突然,香織小姐撲通一聲跌坐在地板上。由於穿着裙子,她很不雅觀地張開了雙腿,嘴裏發出動物般「吱吱」的慘叫。她一定是被什麼動物的靈魂附體了。

「叮咚」,就在此時,玄關門鈴響了。我慌了起來,先看看坐在地板上的香織小姐,再望向門口。香織小姐完全沒有要起身走向玄關的意思。她塗着粉紅色口紅的嘴唇流着口水,全身抽搐,一邊悲鳴,一邊嚶嚶地哭泣著。

看來只好由我去玄關開門了。就在這時,一個帶着眼睛的矮小男人走進了房間。房門似乎並沒有上鎖。

「啊!怎麼啦?」男人吃驚地說。他一定看到了香織小姐倒在地板上抽搐哭泣的樣子。

「陶太君被弄到這地方來了。喂,發生什麼事情了?快起來,很不像樣啊。」男人說罷,伸出手試着拉香織小姐起身。

「別碰我!真討厭!」香織小姐邊哭泣邊叫喊,用力甩掉那男人伸過來的手。

男人露出驚愕的表情,他決定放棄倒在地板上的香織小姐,往我身邊走來。

這男人名叫加鳥,一直以來都是父親的秘書。

「你沒事吧,陶太君?」

「啊,加鳥先生。」

「看你說話的口氣,好像剛剛想起我的名字似的。」

「確實很久沒見了,剪過頭髮了?」

「嗯。」

「你沒有忘記我吧?」

「哪兒的話,怎麼會忘記你呢。」

加鳥先生邊說邊靠近我,他伸出右手的中指,想要碰觸我的臉頰和下巴。

「我怎麼會忘記你呢。對我來說,陶太君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倒是經常想來看你,只是你這邊……」

「讓開!」

站起身的香織小姐以迅猛之勢奔來,強行擠入我與加鳥先生中間。

「喂,你,你想……做什麼?」

加鳥先生話未說完,香織小姐就一頭撞向加鳥先生的胸口。他一個踉蹌。香織小姐更加激動了,撲上前更用力地撞擊加鳥先生。加鳥先生不由得往後退了退,香織小姐又抬腳猛踢加鳥先生的小腿。

「你、你這個野蠻的女人,到、到底想對我幹什麼?!」加鳥先生髮出哀鳴。

「野蠻又怎麼了,我一看到你這種男人,就覺得噁心!」

香織小姐邊罵邊繼續踢加鳥先生,她的臉仍然像惡鬼一般。看來,香織小姐真的中邪了。剛罵完,她又發出野猴子般「吱吱」的悲鳴,然後拳腳相加,瘋狂毆打加鳥先生。香織小姐完全失去人性了。她不時地叫着,對加鳥先生拳打腳踢。從她的口中還噴出尚未咽下的飯粒,臉上滿是吐沫和鼻涕。

加鳥先生雖然用雙手遮臉加以防衛,但還是被香織小姐的拳頭擊中鼻樑,眼鏡被打歪,鼻血也從一邊鼻孔流了下來。加鳥先生終於被激怒了,他扶正眼鏡,猛然抓住香織小姐的手腕。香織小姐的毆打動作被制止了,喘著粗氣。兩人對視着,繼續維持敵對狀態。

不一會兒,香織小姐再度高聲尖叫,用雙腳猛踢對方小腿。加鳥先生放開抓住香織小姐左手腕的右手,輕握成拳,敏捷地向她的臉頰擊去。沒料到加鳥先生還有這一招。隨着「啊」的驚叫聲,香織小姐跌坐在地板上。但她並不認輸,迅速從地板上跳起,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抓住加鳥先生。

兩人雙手交握,你推我撞,呈僵持狀態。沒多久,香織小姐突然抬起右腿,踢向加鳥先生的胯下,然後用指甲和膝蓋瘋狂地攻擊加鳥先生。加鳥先生鬆開與香織小姐糾纏在一起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住了香織小姐的喉嚨,使勁兒箍緊。香織小姐痛苦萬分,劇烈地扭動身體,發出恐怖的叫聲。

「喂,安靜點!」此時,突然傳來一個男人低沉而厚重的聲音。

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頓時停止了廝打。不知何時,一個彪形大漢闖入我的公寓,他瞪着眼惡狠狠地掃視着香織小姐、加鳥先生和我。一時之間,我們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家像是被定了身一樣獃獃地站着,說不出話來。

「錢放在什麼地方?快拿出來!」男人喝道。

他的右手舉着手槍,那手槍擦得鋥亮,似乎剛上過油,閃閃發光。這男人的頭部像棵大蔥的球狀花,頭髮垂到眉毛,好像被水浸濕似的緊貼在額頭上,口鼻處則用一大塊白色方形布包裹着。而整個頭部套著長筒絲襪,難怪剛才聽到的聲音會如此低沉厚重。

「喂,還不舉起雙手嗎?看到這槍沒有!給我並排站在那邊的沙發前,就像那孩子一樣。呃,錢放在哪裏?」

顯然,這男人是個強盜。大清早就有人上門搶劫,那是誰也想不到的,看來剛才加鳥先生進屋時沒有鎖上玄關的門。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強盜。出於好奇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雖然已經是春天,但強盜穿着灰色工作服般的長袖厚布上衣,下半身穿了條有點髒的燈芯絨褲,褲子下面露出一雙橡膠靴。

「喂,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到那邊並排站好,快點!」

在強盜的催促下,加鳥先生勉強放開香織小姐,低舉雙手,將身子轉向強盜的方向站着。但是得到釋放的香織小姐並沒有舉起雙手,她竟然轉身跑向水槽。

「喂、喂,你想做什麼?給我老實點!」強盜被香織小姐的舉動嚇呆了。

香織小姐並不理會強盜的呼喝,她用力打開水槽下的柜子,從裏面取出一把長刃切魚刀,用右手舉起,轉身面向我們站着。這時的香織小姐就如同鬼魅,不仔細看,連我也認不出她曾經是那個優雅的香織小姐。她手持切魚刀,再度發出悲鳴。此時我終於明白,這個女人不再是香織小姐,她已經變成外星人或者怪物之類的別種生物了。香織小姐繼續叫喊著,然後一面大力揮刀,一面沖向加鳥先生。

「喂、喂!別動!」蒙面強盜吃了一驚,趕緊大聲呼喝,他雙手舉槍,朝香織小姐的方向砰砰發射。

我見到強盜的雙手因開槍的后坐力而震動,香織小姐身後的牆壁冒出兩股白煙,立刻露出兩個黑洞。牆上掛着的馬特洪峰【注】照片掉到了沙發扶手上,然後落在地板上。

【注】位於瑞士,與少女峰、勃朗蜂並稱阿爾卑斯山系三大名峰。

這時我才明白,強盜手上的槍是真槍,我親眼見到手槍在密閉房間內發射的強大震撼力。

差點中槍的香織小姐竟然無動於衷,完全沒有停止毆鬥的意思。她奔向舉著雙手、老實站着的加鳥先生,舉刀砍向他的肩膀,加鳥先生急忙往旁邊閃避。踉踉蹌蹌的香織小姐調整好姿勢后,將刀橫握,水平揮砍過去。

加鳥先生又避開了,一個趔趄撲倒在旁邊的電話桌上。桌子一傾斜,桌面的電話就往香織小姐的腳上砸去。「當」的一聲,話筒正好擊中香織小姐的腳背,但她渾然不覺,繼續追砍加鳥先生。加鳥先生情急之下,使出渾身力氣將電話桌擲向香織小姐。香織小姐被砸倒在地板上,又發出尖厲的悲鳴聲。

加鳥先生一面與香織小姐搏鬥,一面注視着強盜的動靜。強盜則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到底搞什麼鬼呀?」加鳥先生大聲呼喊,「混賬!」

罵完之後,他又抬起電話桌向旁邊的香織小姐橫掃過去,電話桌擊中了香織小姐的側腹和腰部。她慘叫一聲,猛然撲倒在地板上,切魚刀也從手中飛出,骨碌碌地滾落到地板上。強盜呆若木雞地盯着香織小姐。

加鳥先生轉頭,大步走向強盜。他伸出右手,毫不客氣地想觸摸強盜用長筒襪套著的臉。「危險!」我忍不住地喊起來。加鳥先生如此膽大,勢必會遭強盜槍擊。但不知怎麼的,強盜雖然舉槍對準加鳥先生,卻沒有扣動扳機。加鳥先生的手已經碰到套著長筒絲襪的強盜的臉了,像為他搔癢般輕撫著。

此時,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身的香織小姐,用整個身體撞向加鳥先生。我的注意力因為集中在強盜和加鳥先生身上,也沒看到香織小姐站起來。

「唔!」加鳥先生髮出短促而低沉的呻吟聲,他縮回伸到強盜面前的右手,用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側腹。一時之間,我難以判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幾秒之後我立即意識到一件恐怖的事。我低頭望着地板,切魚刀已經不見了。加鳥先生的眼鏡滑落到鼻樑上,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睜得滾圓的眼睛。他凝視着自己的左手,只見手掌上滿是黏稠的血。加鳥先生將身體轉向我這邊,我看到刀子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側腹,只露出刀柄。他用雙手握住刀柄,慢慢地將刀拔出。

滿是血污的刀刃被加鳥先生從體內慢慢拔了出來,但不知什麼原因,強盜卻在這時向加鳥先生開槍了。只聽到「咚」的一聲,加鳥先生像被風颳倒似的應聲跌落在地。加鳥先生的左手握著已經拔出的切魚刀。令人驚訝的是,這把刀的刀刃中央竟彎曲了。

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香織小姐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她雙手緊按腹部,雙膝跪在地板上,臀部着地,一副正坐的樣子。頃刻間,她的臉痛得歪斜變形,上身向前彎曲。我禁不住驚呼起來,原來手持切魚刀的加鳥一轉身,電光石火間將刀子刺入香織小姐的腹部。

此時,又傳來「砰砰」兩聲槍響,加鳥先生的背部立刻出現兩個噴血窟窿,強盜從背後近距離對他開槍。踉踉蹌蹌地轉了半圈后,加鳥先生不支倒地,雙手無力地朝左右攤開,不久便無聲無息了。他的眼鏡跌落在臉旁,從背部流出的鮮血,在地板上蜿蜒流淌。

強盜把手槍塞入褲袋,迅速奔向香織小姐。此時,香織小姐的身體也慢慢側倒下去,鮮血從白色襯衫和套在外面的夏季線衫里滲出來,在她的腹部可以見到切魚刀的刀柄。血泊慢慢擴大,蔥綠色的裙子也被浸成了紅色。香織小姐的臉完全沒有血色,像紙一樣慘白。

受到如此大的衝擊,我慌了心神,一時間也忘了害怕。我把腳伸向地板,試圖起身。

強盜單膝跪在倒地的香織小姐身旁,似乎正在檢查香織小姐的傷勢,但他看到我有動作,就像彈簧似的從地板上跳起來。隱約中,我看到他慌慌張張地想從兜里拿出什麼東西,但似乎被纏住了,總也掏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取出一個金屬罐子,朝我噴出白色氣體。霎那間,我的鼻子受到強烈刺激,像是被敲打一樣,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來,感到頭暈目眩。要是距離再近一點的話,我一定會被那氣體熏昏了。我趕緊屏住呼吸,轉向空氣較為新鮮的方向。

在一陣眩暈中,我看到強盜迅速轉身,奔向玄關,什麼東西都沒有拿就逃走了。我好不容易才從地板上爬起來。由於剛才被強盜噴了白色氣體的關係,我的腳步踉踉蹌蹌,頭腦也迷迷糊糊的。

我屈膝蹲在加鳥先生身邊,大量的鮮血從他的背部噴涌而出,令他全身浸在血泊之中。他的臉上完全沒有血色。顯然,他已經死了。我再轉向香織小姐。她的鼻子和嘴唇似乎還在微微翕動,但也已經奄奄一息了。應該儘快報警!或許還來得及!我立即奔到電話前,按下一一九。呼叫鈴聲響了幾下電話就接通了,我焦急地喊「喂、喂」,但奇怪的是對方並沒有應答,只傳來一連串數字一樣的聲音,反覆重複著。

「喂,有人嗎?」我再度呼喊,對方卻依舊慢條斯理地重複著一連串數字。由於我的腦袋迷迷糊糊的,雖然細心聆聽,還是聽不清楚對方說的是什麼數字。沒多久,對方的聲音變成誦經聲,而且速度很快。莫非對方已經知道此地發生了悲劇,因而在電話里誦經慰問嗎?

沒辦法,只有打電話到父親家了。可是父親此刻正在北海道拍外景,也許會有其他人接電話,但知道這裏的情況又能做什麼呢?倒不如直接打給醫院吧。我拿起話筒,傳入耳中的是連續不斷的嘟嘟聲。電話怎麼也打不通,莫非是在剛才的打鬥中摔壞了?

試試打給朋友吧。雖然我沒有特別親密的好友,但事態緊急,別無他法。可是無論打給誰,電話都無法接通。莫非真的摔壞了?手足無措之際,我突然想到附近的商業街上有一家急救醫院。對,快向那家醫院求救吧!

我站起身,在地板上蹣跚而行,打開玄關的大門,穿上鞋,來到走廊。因為剛才吸入噴霧的關係,我無法快步行走,只能像嬰兒一般搖搖擺擺地前進。在死一般寂靜的走廊里,我扶著牆,艱難地挪到電梯口,按下下樓的按鈕。

牆壁右側盡頭開着一扇小窗,從小窗望出去就可以看到江之島。每次等電梯時,我總會眺望窗外。此時,外面是萬里無雲的晴空,天氣好到讓人反感,以至於使我感到眩暈。當江之島映入眼帘時,我「啊」地叫出了聲,難道我的眼睛有問題?江之島雖然在視野中,可是島上的鐵塔卻不見了。我擦了擦眼睛,集中精神再次望向江之島,鐵塔確實消失了。

莫非是時光倒流,讓我回到了江之島建造鐵塔前的時空中。對,一定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眼前的電梯門打開了,電梯中沒有其他人,一股夾雜着陳腐氣味的風從電梯內吹出。這電梯不就是一部時光機器嗎?我要搭乘它到過去旅行了!

電梯門合上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電梯微微地震動着,和往常感覺完全不一樣。因為今天,這是一部特別的機器。按下一樓的按鈕,電梯震了震之後便開始下降,它將載着我去某個我沒見過的世界吧。

隨着電梯的下降,我隱約聽到哈哈的笑聲。但這笑聲不是普通人的笑聲,正如剛才香織小姐的叫聲一樣,聽起來像是動物的聲音。

到達一樓,電梯門打開了,一股難聞的臭味撲面而來。這氣味有點像油炸食品的油脂所散發出的味道,是廉價油混合薄荷的氣味,但仔細聞聞,似乎更像是獸類的汗臭。

附近傳來狼狗般的大笑聲,走到玄關大廳,我看到這裏有一個摔角場,黃沙堆得高高的,上面築起了擂台。短褲上系著兜襠布的壯漢正在摔角場上進行相撲比賽。摔角場四周,男人們或站或坐,一面大笑,一面鼓掌為相撲選手打氣。我走近他們,對最靠近我的一個男人說:「大事不好了!強盜闖入我的房間開槍殺人,已經死了一個人,另一個也快死了。」

可是那個男人聽了我說的話之後,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眼球就像玻璃球一樣,但視力似乎並不好。沒多久,他「撲哧」笑出聲來,緊接着便是哈哈大笑,周圍的人也跟着他捧腹大笑起來。

過了好一陣我才回過神來,於是推開玄關的玻璃門,跑到外面的停車場。背後的玻璃門一關上,充斥在大廳里莫名奇妙的鬨笑聲就遠離我的耳膜了,稻村崎海邊的浪濤聲輕輕傳來。

走到屋外,正如從走廊小窗看到的那樣,天氣好極了,碧空如洗,只是在近地平線處有幾朵雲。而在藍天的中央,太陽發出熠熠光輝,毫無阻擋地照耀着大地。但這太陽似乎有些怪怪的,與我所熟悉的太陽有點不一樣。我一邊慢慢走着,一邊琢磨著這奇怪之處。啊,對了,今天的太陽非常小,甚至讓我誤以為自己來到了別的星球,從那裏看到的太陽比從地球上看到的要小很多。或許,這是遠古的太陽吧!

我慢慢走着,轉頭朝國道的方向看去。此時,有一隻怪物從我眼前橫過。這怪物穿着略為骯髒的黃色馬球衫和褐色西褲,腳上穿着類似草鞋的滑稽涼鞋,軀幹上頂着一個巨大的兔子頭。它輕輕擺動着上半身,用跳舞般的滑稽步法,在國道旁的柏油路上行走。

我看了看門口兩側的車庫,包括我的喜美車在內,並排停著的所有車子都變得污黑,水泥地也完全被黑色油污所覆蓋。車身大多都凹陷了下去,烤漆也已經剝落,後車窗碎裂。我的喜美車車身雖然沒有凹陷,但也是一片污黑。

我再次抬頭遠眺江之島,還是不見鐵塔的影子。

走在國道上,原來不論何時都處於嚴重堵塞狀態的道路,現在竟連一輛車也看不到。不但沒有汽車,連人影也不見一個,馬路空蕩蕩的。我站在國道中央向四周眺望,視線沿着海邊鋪設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江之島附近。路上既沒人也無車,有的凈是扮成人樣的白兔和豬玀。這些稀稀落落、在路上行走的動物彼此擦身而過時,會相互點頭微笑致意。看來,我是倖存的人類了。

低頭看腳下,這條曾經車水馬龍的湘南國道,出現了許多裂縫。這些裂縫有的很寬有的很窄,乍看之下,國道上好像蓋滿了大大小小的瓦礫碎片。碎片不像水面般平整,而是到處凹凸不平,有些水泥片的邊緣向天聳立着,像一把把刀子。而在這些大大小小的龜裂當中,可以見到生命力強盛的雜草生長著,有些地方雜草甚至長得比水泥碎片還高。

顯然,這裏發生過異常的事件,世界已是一片死寂了。

這是核戰爭后的世界嗎?對,這裏應該發生過核戰爭。我的身體雖然沒有任何感覺,但一定也已經被強大的放射性物質污染了。而那些在核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類全都出了毛病。看來,昨晚我做的夢是真實的。

我突然回想起香織小姐失常時的情況。當我提起那部描寫核戰爭毀滅世界的電影時,她怒喝道:「你這小子,為什麼還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麼說來,香織小姐也知道那部電影,她只是一直沒告訴我罷了。或許她以為一旦讓我知道,將會帶給我巨大的衝擊,所以瞞着我。當我主動提起這部電影時,她感到非常驚訝,以至於惱羞成怒。

我抬起頭再次眺望江之島,終於明白鐵塔是被核戰爭給摧毀了。我趕緊回頭,朝公寓大樓走去,因為我要去商業街那家急救醫院求救,如果它還存在的話。

我居住的那棟白色、明亮的公寓大樓,現在整個變得黑漆漆的。外牆表面出現許多細小裂紋,表面的白色油漆已經紛紛脫落,甚至開始長出覆蓋牆面的常春藤:這的確是生命力最強的植物。然後,我聽到從樹林方向傳來的鳥叫聲,看來鳥兒們也活得好好的。在這裏,只有鳥兒的鳴叫聲,沒有人影,也看不到一輛車子。我想,大多數的人類都死了。

從公寓大樓旁邊走過,前面有條緩和的坡道,登上坡道就可以看到江之電的鐵路了。奇怪的是,原來的水泥路面都變成了泥土路。艱難地登上坡道后,我極度驚訝地發現江之電鐵路竟消失無蹤了!我四處搜索,到處是雜草叢生的荒地,就是不見那兩條鐵軌。

我又走進草叢中,用腳尖不停探索,希望能找到或生鏽或熔化了的鐵軌的殘跡,可惜毫無所獲。看來,我已經進入了江之電之前的時代。但是,在鋪設江之電鐵路之前的時代,有可能發生核戰爭嗎?我的腦袋越來越混亂了。

我穿過本應是江之電鐵路過道口的地方,或者應該說是以後將鋪設江之電鐵路過道口的地方,走向那條商業街。但街上的衝浪板商店消失了,也找不到名叫「海灘」的咖啡店,以及位於咖啡店隔壁的急救醫院。或者說,整條商業街不存在了。原來應該是商店的地方,只有幾座崩塌的石砌建築物,看起來更像是一堆瓦礫。在瓦礫堆後方,搭建著一些簡陋的木板房。這些簡陋的木屋代替了商店,相互緊挨着排成長長一列木屋的板壁上用粉筆畫着貓狗或者樹木之類的圖案,壁面都矇著一層薄薄的黑色油污。

雖然有些屋子也有門,但多數屋子的門口只掛着竹簾或者被手垢弄髒的帶圖紋布簾。風吹動帘子,啪啦啪啦地搖晃着。屋內感覺不到有人的存在。這是沒有人的幽靈街,住在這裏的人恐怕全部都「蒸發」掉了。

應該是急救醫院的地方也蓋了一間木屋,門口旁邊的板壁上畫着大幅的蜥蜴圖畫,這或許是急救醫院殘跡吧。我掀起門口的布簾走了進去,裏面充滿了消毒用的酒精的氣味。啊!看樣子這裏還是醫院。原來的醫院被摧毀了,所以暫時用這簡陋的木屋代替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裏應該有醫生。

屋裏點着很多蠟燭,有位穿着白色袍子,像是醫生的老人站着。他背對着我不知在做什麼。老人還帶着黑色茶葉筒蓋般的奇怪帽子。

「請問這裏的稻村崎急救醫院怎麼了?」

醫生模樣的老人慢慢轉過身來,他從我身邊走過,走到水槽那邊去了。噢,那邊有茶杯。老人身邊的水壺裏的水正在沸騰。他頭髮已白、臉部黝黑,好像是被火燒傷后留下的疤痕。他拿了茶杯和茶盤,又默默回到原來的地方。

「對不起,您知不知道以前設在這裏的醫院?」我再次問道。

老人露出漠然的神情,在離我僅十公分之處若無其事地沏茶。我攤開右手的手掌,在老人臉前晃動,但他完全沒有反應。慢慢地,我開始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這裏的人看不到我,我在這個世界成了透明人!

無可奈何之下,我從屋裏出來,沿着曾經有過急救醫院的這條路,蹣跚地往後山走去。由於急救醫院消失了,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但如果只是獃獃地站在幽靈街的中央,任憑乾燥的風吹襲著,我一定會立刻發瘋的。為了舒緩恐怖的感覺,我唯有繼續走下去。

突然間好像又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從後山傳來的鳥鳴聲突然變得焦躁不安。頃刻間,鳥兒們發出垂死掙扎般的聲音,然後是雜亂的拍翅聲,紛紛飛向天空。

鳥兒們驚恐的振翅聲在山谷間迴響,再加上嘎嘎的叫聲,彷彿在宣告世界的終結。難以言喻的不安令我不知不覺停下來。

我開始感到眩暈,難以抑制的眩暈。一股想癱倒在地的衝動襲遍全身。

這時,我突然感覺陽光似乎變暗了,抬頭抑望天空,看不到一片雲。看來,天地真的發生異變了,太陽正在死亡,連春天強烈的日照也變得有氣無力了。世界正步向終結,這是核戰爭的結果,太陽也像枯萎的向日葵般走向死亡。吹來的風也越來越冷,這是因為太陽的威力正在減弱。世界從今天起將進入漫漫長夜,地球將步入寒冬,開始漫長的冰河期。

今天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嗎?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但我無法作出判斷,因為頭暈得厲害。但剛才明明是早晨,天剛亮,空氣涼而濕潤,鳥兒嘈雜,時鐘顯示著早晨八點半。

現在大概還是不到十一點吧。我從口袋裏掏出懷錶,刻度指著十點五十五分。

「《一切在今天結束》,你知道嗎?」

當我這樣問香織小姐時,優雅的香織小姐突然像惡魔附身似的失常了,世界同時也發狂了。從早上到現在不過兩個多小時,世界就完全變了樣,這太荒謬了。

我覺得頭暈。啊,多麼可怕的一天!我的頭越來越暈,快站不住了。

以上的情景如果是夢境的話,這夢也做得夠了,我希望自己早點醒來。我的頭好暈,難以忍受的恐怖襲上心頭,冷汗浸濕全身。「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我呼喊著,希望能從噩夢中蘇醒過來。

我用手猛敲額頭,發出咚咚的聲響,感覺很痛。啊,這麼說來,這不是夢!雖然難以置信,但鑽心的疼痛告訴我這是事實,剛才所見的荒誕景象竟全是事實!怎麼會這樣?

太陽正慢慢消逝,周圍漸漸暗了下來,無盡的夜就快來了。四周的木屋以及對面山上的樹木,眼看就要被黑暗所吞沒。鳥兒們發出的嘈雜聲越來越激烈,這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它們也感到驚慌,為這近乎愚蠢的一切感到驚慌和絕望。

正如我所想的,世界在一九九九年壽終正寢。

老是站着令人感到恐懼,我無精打采地尋找小徑,往曾經有過火警瞭望塔和消防隊的地方走去。不用說,瞭望塔和消防隊的建築都不見了,這地方已經成為荒原。荒原中有兩棟房屋相鄰而建。已經坍塌的商店,窗戶玻璃都已經破碎,牆上開了個大洞,完全沒有人的影子。這裏已經變成了廢屋,窗戶和洞的深處一片漆黑。其中一間商店的屋頂上豎立着「山葉」的招牌。另一間商店的招牌在黑色污漬下勉強可以看到「三洋」的字樣。

啊,我想起來了!此地確實有過這樣的店鋪。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就是我熟悉和曾經生活過的世界!

從店旁邊穿過,我進入樹林。由於陽光已經完全消失,伴隨着青草的濃鬱氣息,讓我有種置身暗夜之感。我在林中暫時停下,眼睛過了好一陣才慢慢適應周圍的黑暗。

畢竟現在不是真正的夜晚,雖然林中頗為昏暗,但林子外面還是有些微光射入。我站在樹林里,潛心思考這死寂的世界。周圍一片昏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有鳥兒的喧鬧聲了。我聞到青草的氣息,然後又聞到好似野獸的氣息。

不過,此刻我的身體並不能感覺到充斥在這片樹林中的放射性物質。被輻射污染后,往往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悲慘的癥狀才會突然顯現。

事到如今,看來我誰也救不了了!加鳥先生已經死了,香織小姐也無法救活,甚至連我自己也將追隨他們倆而去,走上不歸之路。現在沒有必要再忙着找急救醫院了,反正世界已告終結,人類滅絕了。

眼睛終於習慣了昏暗的環境,也大致能看到樹林深處了。由於鳥兒已經不再鳴叫,四周一片死寂,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此時,我聽到附近有生物的呼吸聲。我屏住呼吸傾聽「嘶、嘶」的聲音,同時,「沙、沙」的踏草聲也從黑暗深處響起。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啊!」我不禁驚叫出聲。附近的樹蔭里突然出現了一隻恐龍。它張開咧至耳邊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厲的牙齒,動作雖然緩慢,卻嚇得我渾身癱軟,跌倒在地。當我正想起身逃跑時,左手卻被這隻怪物咬住了。左手被咬碎吞噬的聲音無情地傳到我的耳中,或許恐龍也吃腐肉吧,它的口中發出陣陣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聞久了,一定會讓人嘔吐的。我因為恐懼而失神,拚命驚呼,但是能救我的人又在何處呢?這世界就要終結了。

怪物撕裂了我的左手,我好不容易站起身,驚恐地逃出危險的樹林。

重新回到商業街,昏暗的對面走來一個久違的人影,大概是核戰爭后的倖存者吧。我喜出望外,等對方慢慢走近。那人穿着灰色襯衫和現在完全絕跡的藏藍色褲子。

我的左手鑽心地疼痛,從麻痹的左肩往胸部擴散。我忍住劇痛,看着對方,感到瞠目結舌。我從未見過如此瘦骨嶙峋的人,簡直就像一具朝我走來的骨骼標本,肌肉少到不能再少,就像皮膚直接覆蓋在骨骼上似的。他的雙頰好像被剜去般地凹陷,頭蓋骨的形狀清晰可見,鼻子下方似乎長著黑色鬍鬚,但看不太清楚。這不只是因為太陽已經消失,也是因為他的皮膚如焦炭般黝黑。

我慢慢靠近他,對他說話,完全忘了對方可能無法看到我。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臉不解的神色,擺出難伺候的哲學家架勢,皺着眉頭,彷彿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且表情還略帶悲傷。在黑暗中,他進一步靠向我。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嘴唇,只見他的嘴巴像唱歌般不停抖動着,發出的卻是怪異的聲音。他像一條處於缺氧狀態的魚,氣喘吁吁地抖動着嘴唇,說出一連串數字。

我嚇呆了!看來人類已經失常,語言消失殆盡,僅能靠數字的排列來表達和溝通了。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快速地嘟囔著這一連串的數字。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重複著這串數字,或許是為了讓我明白吧。然後他露出潔白的牙齒,扭動那張黝黑的臉向我展露笑容,還慢慢伸出手拍我的肩膀以示友好,這讓我感到一絲興奮。但一轉眼,他的喉嚨突然迸發出笛聲般高亢的聲響,然後推了我的胸部一把,就踉踉蹌蹌地跑走了。

只見他斜著身子慌慌張張地閃入粗糙木屋的板壁之間,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剛出洞的螃蟹又匆匆忙忙地逃回洞裏。

他的奇怪舉動或許是某種暗號,就在這個時侯,從並排的木屋中陸陸續續地走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人」來。這些所謂的「人」有着人的身體,但腦袋卻像豬和狐狸,也有像鱷魚一般的奇怪動物,還有些面孔像老鼠和貓。像豬的「人」背着小鼓,一邊敲鼓一邊踏步,其他「人」或牽手或分開,圍成一個圓圈翩翩起舞。他們跳啊、笑啊,還唱起歌來。

無意中,我發現自己受傷的左肩竟已經長出了新的手,卻很短,只是能勉強觸摸到臉。

世界已經終結,我在太陽已逝的昏暗路上摸索著回家,身後繼續傳來怪物們的歌舞聲和狂笑聲。對於這樣的世界還能期待什麼呢?今天一切都終結了,早上我脫口而出的話竟然成了完美的預言,真是一語成讖啊。世界終結了,唯有植物和動物依舊生機勃勃地生存着。

我東闖西撞地走上了大馬路,眼前出現了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寬闊的馬路上,儘管中央隔離帶和路面完好無損,可是幾乎見不到車和人。偶爾有一輛破車開過,亮着車頭燈,車尾冒着白煙,有氣無力地向前挪動,車窗玻璃都碎了,車身也嚴重凹陷。損毀的不僅是汽車,路邊懸掛着國際、東芝、日立等大型廣告牌的高樓大廈都成了廢墟。無數的窗戶或開或閉,雖已入夜,但任何窗戶里都不見燈光。窗和牆壁無不一片漆黑。周圍鴉雀無聲,毫無生氣。這個城市的居民恐怕都死光了。

可是,原以為沒有人的小巷裏,突然躥出一幫人來。其中一個拉開弓,向我射箭,但沒有射中。此人怪叫一聲,一面狂舞,一面走過我身邊,然後狂奔過馬路,後面傳來一片鬨笑聲。

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我決定回到自己的公寓大樓。我一邊拚命回憶來時的道路,一邊摸索前進。有兩具屍體倒在我的房間里,等着我回去收拾。再說我也走投無路了,世界上的朋友和熟人都死光了。不過,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等着我的不也是屍體嗎?這世界只剩我一個人了,誰也不會來打擾我了。

「啊!」我突然驚叫一聲。房間里不是有兩具屍體等着我嗎?一具是加鳥先生的屍體,香織小姐想必也已死去了。所以,房間里有一男性的屍體,還有一具女性的屍體。

記得香織小姐曾經說過:「你會嘗試石岡和己所寫的《占星術殺人魔法》中的實驗嗎?」、「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頭顱做阿索德的頭部。」那個時候當然是開玩笑,但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就無法平靜了。把兩人的衣服脫光,用鋸子肢解他們的身體,現在都隨便我了。但我也為自己的殘忍感到驚訝,一直以來,我都以乖孩子的姿態生活着,想不到內心深處卻期待着這個機會的來臨。

事實上,我很早就想嘗試石岡和己那本書中的實驗,並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完成這個心愿。為此,我把那段咒語背得滾瓜爛熟,已經到了可以脫口而出的程度。

因為激動,在黑暗中,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我一邊吹口哨,一邊像跳舞似的輕快地往前走。不久,走下坡道,就到我住的公寓大樓了。

這棟曾經潔白而華麗的公寓大樓,如今外牆佈滿裂紋,常春藤開始在牆上攀緣,在濃重的夜色中,它像黑色的四方形怪物高高聳立,等待我的歸來。

在進入大樓後門時,我再次回頭眺望江之島,島上的鐵塔依然不見蹤影。在昏暗的夜空下,地平線處隱隱約約閃耀着亮光,那裏就是江之島的所在地。

一踏入後門,就是一樓走廊的盡頭,電梯門就在眼前。走廊還是靜悄悄的,不知是誰按了開關,走廊里的電燈已經亮了,這表示電力供應恢復了。按下上樓的按鈕,電梯門立刻打開了,原來電梯就停在一樓。電梯內閃耀着日光燈潔白的光輝。真是不可思議!公寓大樓的外面是如此陰暗不潔,可是在大樓裏面無論是走廊還是電梯,卻都是這般明亮整潔。牆壁一點都不臟,沒有胡亂塗抹的痕迹。

可是,人都到哪裏去了呢?難道都躲起來了嗎?剛才在大廳里玩相撲的人們應該還在,卻聽不到他們的歡呼和喧鬧聲。整棟大樓鴉雀無聲,好像進入了夢境。

我走入電梯,按下四樓的按鈕和關門按鈕,門關上了。一陣輕微的震動,電梯開始上升,不一會兒就到了四樓。走出電梯,走廊依然靜悄悄的,電梯右側還是擺放着一盆盆栽,左側盡頭是可眺望江之島的窗戶,窗外一片漆黑。

看來太陽已逝,但電力還能運轉,頭頂上的日光燈發出白色的亮光。我還活着,而且活力十足。

在從電梯口走到自己房間門口短短的路程中,我的心臟劇烈跳動,因為我馬上就要面對香織小姐和加鳥先生的屍體了。至於如何處理他們的屍體,那就是我的自由了。幸好這世界已經沒有警察,我真是幸運!世界無奇不有,但最奇怪的莫過於此,我竟然一下子得到兩具屍體!今天對我來說實在是個好日子。

我在自己的房間前停下,面前是塗上淺咖啡色油漆的漂亮金屬門,門中央有個可以插入名片的凹槽,寫着「三崎」的名片插在裏面。握住門把手一轉,房門隨即打開,出門時太急了,沒有上鎖。進入房間,脫下鞋,關上房門,房中一片漆黑,因為外面沒有陽光。鎖上房門,打開房間里的電燈開關,燈都亮了,把房間照得一片光明。

「唉……」

我發出一聲嘆息,但這與恐怖或安心、高興或悲傷無關。事實上,連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此時此刻是怎樣的心情。

飯廳里,鮮血薄薄地滲開了,到處都能看到果凍般的凝固血液好像番茄醬灑滿了一地。在飯廳中央,加鳥先生仰面躺着。他的兩腳微開,一邊的膝蓋向上曲起,另一邊則伸得筆直。而他的身邊,倒卧着我所喜愛的、優雅的香織小姐。我離開的時候,她的嘴唇和嬌小的鼻子還在微微顫動,現在卻毫無動靜了。我慢慢走到香織小姐的身邊,蹲下來,想到香織小姐會不會「哇」地大叫一聲后醒來,我心裏還有些害怕。不過看樣子是不會了。加鳥先生仰面躺着,香織小姐側身而卧,兩人臉色都十分慘白。我再用手觸摸香織小姐的臉和耳朵,感覺像硬橡皮般冰冷,證明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從室外吹來了一陣涼風,因為陽台的玻璃門還開着,是今天早上香織小姐還活着的時候打開的。我站起身,走過去關上玻璃門,順便拉上了窗帘。外面的天空和鎌倉的海面一片漆黑,太陽已逝,涼風帶來了一絲寒意。

我又回到香織小姐身邊,觸摸她屈膝併攏的雙腳。我用手托起她露出短裙外的大腿,只感到大理石般的冰冷。真是難以置信,我喜愛的香織小姐就這樣離開人世了,我很難過,但心臟卻撲通撲通地跳着,是因為悲傷而不能平靜嗎?我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情緒。

為了平復自己的心情,我打開冰箱取出牛奶,倒入杯中一飲而盡。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自己非常口渴。關上冰箱門,把內壁沾著白色牛奶的杯子放到水槽里,轉開自來水龍頭,讓湍急的水流流入水槽。然後我又回到玄關,打開鞋櫃,裏面放着工具箱和鋸條等物品。取出鋸條,我回到加鳥先生和香織小姐所在的地方。

我左手拿着鋸條,站着俯視兩人的屍體,心臟好像就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忽然,我感到一陣眩暈,雙腿瑟瑟發抖,電燈也突然熄滅了。

等我回過神來,雙膝已經跪在地上了,電燈仍然亮着。剛才大概是因為一瞬間的腦供血不足,才讓我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我將手伸向香織小姐的屍體,觸及她穿着淡藍色夏季線衫的肩膀。她的雙眼像是睡着似的緊閉。切魚刀還插在香織小姐的腹部,不把刀子拔掉,就無法脫掉衣服。

她的雙手仍然緊緊握著刀柄,首先要將她的左手從刀柄上掰開。如我所料,香織小姐握住刀柄的手指關節已經僵硬,由於我的左手特別短,要拉開香織小姐的手很不容易。足足花了三十分鐘,我才將香織小姐的雙手從刀柄上拉開。

沾滿黑色血液的刀子深深插在香織小姐的下腹,必須把它拔出來。但正待動手時,我又開始猶豫了。因為這一拔,我的指紋就會留在刀柄上了。但我立刻笑出聲來,都已經沒有警察了,還管什麼指紋不指紋的呢。

我用左手緊緊抓住刀柄,右手按住香織小姐身體,使勁兒一拔,但是刀子紋絲不動。可能是刀刃已經凝固在體內了。可是不把刀子拔出來,我就無法進行下一步的工作。於是我用右腳抵住香織小姐的膝蓋,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往外拔。

這次刀子有了鬆動的跡象,一旦刀子開始鬆動,接下來就好拔了。一點一點,我終於把刀從香織小姐的腹部拔出來了。

這把切魚刀的長度真是驚人啊!刀尖或許已經刺穿香織小姐的背部了吧。

拔出刀子后,我的左手瑟瑟地顫抖,似乎就要握不住刀了。我想攤開手掌,卻做不到,這回輪到我的手掌變得僵硬了。

過了不久,我終於能夠攤開手掌,刀子「啪」地掉落在地板上。

再看香織小姐的屍體,白色的棉織罩衫被刀刺破了,刀子還將香織小姐的腹部刺出一個大洞。接着我轉到香織小姐的背部,非常辛苦地從背後把她抱起來,好不容易將她轉成坐着的姿勢,我的雙肩從背部至胸前,環抱着她。香織小姐的屍體雖然發出血腥味兒,但因為緊靠着她,還是能夠聞到淡淡的香水味。

由於長時間倒卧在地板上,她的頭髮略顯凌亂,垂掛在脖子周圍,白皙的下巴向前傾斜,看起來好像依然活着,但她的身體已經冰冷。我伸頭向前,觀察香織小姐的面容,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緊閉雙眼,塗了口紅的嘴唇微張。

此時,巨大的悲傷湧上我的心頭。兩小時前還笑容依舊的香織小姐,一直以來無微不至地照顧着我,這樣的好人如今卻不在了,靈魂去了遠方,只留下她的遺體。如今,我已徹底孤身一人了。香織小姐,你捨得丟下我獨自遠行嗎?我從背後抱着香織小姐,不禁開始哭泣。香織小姐的冰冷身體靠着我靜靜地坐着。

哭完之後,我開始脫掉香織小姐的罩衫。她的身體還不太僵硬,我讓她保持坐姿,她的雙手慢慢垂到地板上,要脫下罩衫一點都不困難。

我繞到她面前,解開她的罩衫紐扣,從脖子下方開始,逐一解開,到沾滿黑色血污的最下面那顆為止,一共解了八顆紐扣。但由於最後一顆紐扣藏在裙子裏,所以在解這顆紐扣之前,得先拉開腰部裙子的拉鏈,把裙子稍微放寬,用力將血液凝結后變得硬邦邦的罩衫拉出,才能解開最後的紐扣。

紐扣解開后,罩衫的前襟便分散兩邊,可以見到香織小姐白皙細膩的肌膚和綉著花的白色胸衣。我的心臟又開始撲通撲通地跳起來。我閉上眼,使勁兒將罩衫從雙肩剝落。當要進一步從手腕拉出袖子時卻遇到了阻礙。睜眼一看,原來袖口的紐扣還沒有解開。解開袖口的紐扣后,終於將罩衫從香織小姐身上脫了下來。這麼一來,只穿着胸衣的香織小姐嘴唇微張、頭髮略顯凌亂地坐在地板上。

香織小姐確實是個美麗又可愛的女人,她的肌膚非常細膩而柔軟,不過我用手觸碰時,卻有硬橡膠的感覺。她的胸脯已經開始僵硬,而在她的腹部,則有一個十多公分的橫向傷口,傷口周圍沾滿凝固的黑色血跡,與乾淨的上半身很不相稱。

咦?我突然發現在刀傷的上方有個小姆指指尖大小的洞口,這洞口也垂掛着一道已經凝固的血跡。剛開始我還不清楚這是什麼傷口,但隨即就明白了這是彈孔。原來,香織小姐也被手槍擊中了。那強盜不單開槍殺了加鳥先生,也開槍殺了香織小姐,真是個窮凶極惡的歹徒啊!

我再轉到香織小姐背後,把胸衣的扣鈎也解開了,然後脫下肩帶,胸衣便滑落下來。然後我繞到面前觀察她的胸部。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香織小姐的乳房,與男性雜誌中的豪乳相比要小得多了,但乳頭是粉紅色,看起來很可愛。

看了一會兒之後,我又轉到她背後把她的身子抱起,慢慢地放到地板上,然後按住她的左肩,使她變成仰卧的姿勢。由於她的雙膝彎曲,我便抓住她的腳踝拚命往外拉,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雙腳也拉直了。

但由於她的腿部肌肉已經僵硬,我的手一放開,膝蓋就又彎了回去。我只好再用力地把香織小姐的雙腳拉直,然後壓住膝蓋,大約過了十分鐘后再放開,膝蓋總算不再彎曲了。接着,我再把腰部的拉鏈直拉到底,很容易地便把被血浸透的裙子脫了下來。

香織小姐穿着一條白色底褲,底褲和腳上都是血跡。雪白的雙腳,雖不是那麼小,但形狀很美。她的腰很細,骨盆外凸,腿部肌膚髮出白皙的光輝。白色底褲上沾了許多血跡,我用雙手輕輕抓住底褲邊緣,往下一拉,將底褲從腳踝脫下。

香織小姐下腹部的陰毛不是很濃密,看來非常柔軟。因為符合我的想像,我感到很滿足。

接着,我開始脫加鳥先生的衣服。我把掉落在地板上的眼鏡放到一旁,然後將他T恤衫上的扣子逐一解開。和香織小姐散發着淡淡香味的血腥不同,加鳥先生一身汗味,卻沒有一點血腥味。我抬起加鳥先生的身體,使他形成側卧姿勢,然後脫下套衫。套衫背面沾滿了紅褐色的血跡,而且已經凝固,所以脫衣服就好像在剝皮一樣,十分費力。脫掉套衫后,在血跡斑斑的背部,我看到兩個黑洞,這是強盜向他開槍的彈孔。

我再繞到前面,解開他褲子的皮帶,把拉鏈拉到最下方。加鳥先生的腿部和臀部也被血染得鮮紅,淡綠色的褲子幾乎變成了黑色。接着我來到腳掌前方,用雙手抓住褲腳,用力一拉,將褲子脫了下來。這時,我發現不僅是臀部,在腿和膝蓋內側也沾著血,而且和皮膚粘在一起,費了很大力氣才脫下來。脫下褲子后,再脫下白色的棉襪。

此刻,我感覺自己有些怪怪的,因為與脫香織小姐的衣物相比,我的心臟似乎跳得更加厲害了,一股害羞的感覺油然而生。我不敢正視加鳥先生的身體。他穿着一條藍色的三角褲,我實在有點下不去手。

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下定決心把他的三角褲脫下,一旦性器官暴露出來,其他的也就沒什麼了。

我按住加鳥先生的右肩,再度使他恢復仰卧的姿勢。這麼一來,一對裸體男女就肩並肩地睡在一起了。

我心蕩神馳地看着這一對,心臟激烈地跳動着。當我回過神來,全身突然打起了哆嗦,膝蓋也瑟瑟發抖,想停也停不下來。

為了我的實驗,神賜給我這一對男女。接下來,我就要以這對男女為材料,做一個驚世駭俗的實驗。啊!這是上天賜給我的使命!

我站立良久,注視着兩人的軀體,思考着下一步行動。香織小姐的腹部被切魚刀刺傷,還有被子彈打中的彈孔。而加鳥先生的背部被子彈擊中,有兩個彈孔;在側腹上方,還有被切魚刀刺入的傷口。這裏所說的背部是指肋骨內側,所以加鳥先生腹部以下的軀體堪稱完美無缺。

如此看來,將兩人的軀體以肋骨下方為分界切斷,使用香織小姐的上半身和加鳥先生的下半身,就可以拼合成一個完美的人。至於香織小姐的下半身和加鳥先生的上半身,因為傷痕纍纍,只好丟棄不用。

要在哪裏進行切斷的工作呢?我手持鋸子,為這個問題感到煩惱。考慮的結果是,首先要將屍體上的血跡清洗乾淨。加鳥先生的屍體,由於後腦浸在血泊中,所以後面的頭髮變得硬邦邦的,右耳也沾上了少量的血。這些部分固然是要捨棄不用的,但臀部和腳部等處也有大量凝固的血跡,這在我的審美觀里是絕不允許的。沾在香織小姐背部的血跡同樣令我不快,所以必須用溫水來沖洗屍體。這件事必須立刻進行,不然等屍體僵硬就更難處理了。於是我決定先將屍體拖進浴室沖洗,然後再用鋸子切斷。

我用雙手抓住加鳥先生的腋下,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屍體往浴室里拖。加鳥先生個子雖小,但長得很結實,體重不輕。再者因為屍體開始僵硬,雖然我盡量抬高他的身體,但他的雙腿像棍棒一樣伸得筆直,腳後跟緊緊貼住地板,給我移動屍體的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

總算把加鳥先生的屍體拖進浴室后,我打開電燈,將水溫調到攝氏三十七度,打開花灑頭,仔細沖洗屍體的背部、臀部、後腦,以及沾滿鼻血的鼻子下方。我一面沖洗一面觀察浴室。只見象牙色的瓷磚上流淌著暗紅色的血水,滋滋滋地被排水孔吸入,血塊則漂浮在各處。

清洗完畢,我關掉花灑頭,接着用浴巾仔細擦乾軀體,然後再把加鳥先生的屍體暫且拖到浴室的更衣間。

接下來就要處理香織小姐的屍體了。我回到餐廳,同樣用雙手抓住香織小姐的腋下,把她拖進浴室。香織小姐的屍體僵硬得更厲害,我雖然托住她的上半身,但她的雙腿也像棍棒般伸得筆直,腳後跟與地板發出「嘎、嘎」的摩擦聲。再加上香織小姐很漂亮,讓我感覺自己是在拖拽一個時裝模特的模型。

打開花灑頭,我同樣細心地清洗香織小姐的軀體。這次我沒有使用肥皂,因為香織小姐的身上只是沾了一點血跡,總體是很乾凈的。洗去血漬后,關上花灑頭,我用同一條浴巾把香織小姐身體的水擦乾。沾在腹部的血塊清洗乾淨后,切魚刀造成的傷口就清楚地暴露出來了。看到傷口內白色的脂肪層和鮮紅的肌肉,我心痛萬分。我想,就是從這裏流出的大量血液造成香織小姐的死亡吧。為了救她,我飛奔出去,卻怎麼也找不到急救醫院,真是太遺憾了!

擦乾香織小姐的軀體,我等浴室地面上的水全都流入排水孔后,把浴巾捲成一團,抹乾地上剩餘的水分。接着,我想讓香織小姐改成俯卧姿勢,因為她的雙手位於身體前方,像是要抓住什麼一樣,這會妨礙切割腹部的工作。但屍體已經僵直,要把她變成俯卧姿勢並不容易。結果只能弄成側身姿勢,從側腹處開始做切斷工作。

當我的手觸及香織小姐的側腹時,心情變得非常複雜。如果她還在世,聽到我說要切斷她腹部,她一定會扭轉身子,笑得合不攏嘴。但此刻,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靜靜地躺着。人死了,當然沒有反應。想到這裏,我心裏無比難過。啊!香織小姐真的死了,她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我觸摸香織小姐側部的皮膚,感覺像塑膠一樣硬邦邦的,用力按壓才勉強凹下一點點。我將要用鋸子鋸斷這樣一具屍體。我把鋸子放在肋骨稍下方的位置,開始用力拉動。「咔吱咔吱」,鋸子發出討厭的聲音,香織小姐側腹部分的肌肉被切開了。我一邊鋸一邊打哆嗦,害怕體內的血噴涌而出,好在這種情況沒有發生。鋸子的鋸齒已有一部分沒入香織小姐的肌肉中。我只顧來回拉鋸,鋸子發出讓人厭惡的聲音,順利地切割著。

突然,切口中滲出象牙色黏稠汁液,流到香織小姐的脊背,這着實嚇了我一跳。雖然沒有血液噴涌而出,卻流出大量這樣的液體,使鋸子變得黏糊糊的,難以割鋸。而且這黏稠液體也沾滿我的手指,滑溜溜的,使我很難扶穩屍體,搞不好還會鋸到自己的手指。但無論如何,就算要花很長時間,切割工作也必須進行下去。我幾乎忘掉一切,全身貫注地切割著香織小姐的身體。碰到骨頭時,切割動作就變得更辛苦了。人骨像石頭一樣堅硬,而且還有滑溜的感覺。此時我才感覺手上這把鋸子實在是太小了。仔細想想,用這樣小的鋸子切割這麼大的物體,還是第一次。

不知道花了多久時間,切斷工作終於完成。香織小姐的下半身在滑膩膩的黃色液體上突然向外滑開十公分左右。

我站起來向下俯視,內心非常激動。香織小姐的美麗胴體,現在終於分成上半身和下半身兩部分了,看着真有點不可思議,也有點恐怖,卻又美麗得難以用文字形容。真是難以置信!幾小時前還朝氣蓬勃、歡笑跳躍的香織小姐,如今已經分裂成兩個部分了。這個世界,發生了多麼觸目驚心的事啊!

我獃獃地看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竟發覺自己因感動而全身不停地顫抖著。接下來,我抓住香織小姐的雙腿,把她的下半身拖到更衣間,然後再拖上半身。動作越來越利落了,我為自己的大膽感到吃驚。

由於內臟器官從體內溢出,我將拖到更衣間的屍體按原樣拼接起來。晃眼望去,更衣間彷彿成了模特衣架的製作場。拿掉眼鏡的加鳥先生的面孔和香織小姐的面孔都非常端正,一對俊男美女的裸體人偶很自然地擺放在地上。尤其是女人偶,身體中央被分離成為上下兩部分,商場里的衣架模特也經常這樣被擺弄成這樣。由於屍體不再流血,再加上超於常人的俊美面容,這對男女的軀體像極了人偶。

接下來,我又拉起加鳥先生的屍體,拖到浴室,同樣讓加鳥先生的軀體呈側卧姿勢,然後把鋸子放到肋骨下方的位置上,位置與香織小姐的完全一樣。加鳥先生的左手離身體很遠,且僵固在那裏,所以對切割工作並無妨礙。我想馬上動手切割,但沾滿脂肪的鋸子滑溜溜的,需要先把鋸子洗乾淨。

我打開花灑頭,用水沖洗鋸子的鋸齒,但是脂肪不透水,無法洗掉。我嘗試使用肥皂,可是肥皂也塗不上去。沒辦法,只好塗上一層厚厚的洗髮精,再用毛巾逐一擦拭鋸齒,鋸子的手柄也做了一樣的處理,之後用水沖洗,才完成清潔工作。

我重新把鋸子架在加鳥先生的側腹上,用力往自己跟前一拉。「嘶」的一聲,似乎比鋸香織小姐時更加順暢,這令我稍感意外。應該是因為加鳥先生死得比香織小姐更早,屍體更僵硬,所以比較容易切割。而且他是男人,皮下脂肪也比香織小姐要少。

不過,隨着鋸子漸漸深入,加鳥先生體內也滲出黃色的汁液,流到他的脊背,然後滴到浴室的地面上。鋸子的手柄又變得黏糊糊、滑溜溜的了。而且加鳥先生的軀體要比香織小姐大,更讓我覺得這鋸子太小了,無法大幅度地前後拉鋸。

浴室的地面也因沾滿了兩人的脂肪而變得像溜冰場,站立時必須花上很大的力氣。這一天所帶給我的巨大衝擊,令我心力交瘁到了極限。如果一不小心摔倒,頭部撞到硬物受重傷的話,不可能會有人來救我,甚至連醫院也沒有!

這個世界已經完結了,我也會在某一天死去,一個人孤獨、痛苦地死去。但在這之前,我一定不能死於自己的失誤。我實在太疲勞了,我到底做了多久了呢?手已經變得麻木,完全沒有感覺了。剛才鋸切香織小姐的軀體大約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而加鳥先生的軀體較大,花的時間自然更多。手酸軟得不得了,而且也喘不過氣來了,只能鋸一會兒就停一停,坐在浴室的地磚上喘氣,順便也讓手休息一下。接下來再鋸,然後又坐下來休息喘氣。雙手汗津津的,再加上香織小姐和加鳥先生滲出的脂肪液,想要握住鋸子的手柄就更辛苦了,還經常發生用力拉鋸但手柄卻從手裏滑出來、鋸子卡在加鳥先生體內等情況。工作與休息之間的間隔變得越來越短,有時候只鋸一分鐘,便上氣不接下氣了。

距離完全切斷大概還有五公分的時候,我的意識已經變得模模糊糊了,而且非常想嘔吐。出現這種情況,固然是由於極度疲勞,但更大的原因是浴室裏面臭氣熏天,除了充滿血腥味外,還有脂肪的腐臭味和汗酸味。

我實在忍不住了,起身準備去更衣室打開抽風機的開關。就在這時,腳在浴室的地磚上打滑了,我驚叫一聲,重重摔倒在地上,頭部正好撞到更衣間交界的門檻上。完了!我想。雖然我已經小心翼翼地走,但最後還是滑倒了,真是糟糕!這麼想着,我的意識開始慢慢模糊,很快便不省人事。

躺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醒來,全身猛然打了一個寒戰,不由得呻吟起來。沒多久,又傳來劇痛的感覺,睜眼一看,發現自己的右手壓在身體下面,臉則貼在門檻的稜角上。

我的嘴裏發出一股難聞的酸臭味,環視四周,更衣間的地面上有我少量的嘔吐物。「咕嚕嚕」,胃又開始收縮了,是不是又要嘔吐了?但我並沒有吐出來,只是胃部發出討厭的聲音而已。我想抬起頭來,但是頭痛的厲害。我感覺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只能閉着雙眼靜靜地躺着。過了好一會兒,我睜開雙眼,只見香織小姐的下半身就在眼前。

屋子裏瀰漫着難以忍受的惡臭。那是內臟和其中的酸味、未消化的食物、血液和皮下脂肪的腥臭,以及肉的腐敗氣息等所混合的氣味,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地獄般的惡臭。我竟身處於這樣一個地獄中!

我想起身,卻力不從心。站不起來,也就無法去開動抽風機。噁心和頭昏,以及身體多處的劇痛煎熬着我。在這種情況下,就算站起來,恐怕也馬上會跌倒吧。沒辦法,我只能繼續安靜地躺在地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噁心勁兒慢慢退去,我終於掙扎著站起身來,然後慢慢走到更衣間,打開抽風機的開關。風扇發出旋轉的聲音,引領空氣往天花板附近的排氣孔流動,充斥在浴室中的臭氣慢慢減少,我的感覺也隨之好轉。想不到小小的抽風機竟有這麼大的功效。

我跑到洗臉台前漱了口,然後拴住塞子,蓄滿冷水后把臉好好地沖洗了一遍,然後用剛才那條浴巾把臉擦乾。在抹去地上的污物之後,我將浴巾丟進洗衣機里。我做了個深呼吸,拔去洗臉台的塞子,注視着水流形成的右旋旋渦,直至水完全被排干。我又準備繼續做切割工作了。

我的疲累有增無減,切割加鳥先生軀體的工作如身處地獄般辛苦,恨不得早點完成。

當加鳥先生的軀體終於一分為二時,我又有想嘔吐的感覺了。我把鋸子放到排水孔附近,長長吐了口氣。我再也不會做這麼噁心的工作了。

我匆匆跑出浴室,腦子好像失常了,突然想不起自己做了些什麼,或想做什麼。

回到餐廳,我坐到沙發上,靜下心凝思片刻。啊,我究竟花了多長時間做那些討厭的工作呢?一靜下心來,發現餐廳里也充滿了血腥味。為了避開這討厭的氣味,我不得不起身走向陽台。

拉開窗帘,打開玻璃門,走到陽台上,一陣涼風撲面而來。滿天繁星,世界已進入黑暗時代。顯然,天不可能亮了。

不過,我發現發出耀眼白光的星星增加了。驚喜之餘,我將腹部貼住欄桿,仰頭注視星空,情緒慢慢恢復了。雖然心情稍微好轉,但終究不可能找回往日的快樂了。我的青春時代與這個世界一起終結了。我不可能有中年和老年,僅僅二十一年的一生也是非常艱辛的一生。所以當我發現自己將在這裏結束時並不感到驚訝,也不會埋怨老天對我不公平,因為當我帶着這樣的命運來到世界上時,一切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我希望可以站在陽台上永遠注視天上璀璨的群星,可惜我的體力不支,看樣子又要摔倒了。我只好回到屋裏。

我很快平靜下來,然後把香織小姐的上半身搬到餐廳。原以為沒了下半身,搬運起來應該會比較輕鬆,但事實並非如此,或許是我實在太疲勞了。屍體搬到了餐廳,該如何處理才好呢?我迷惑了一會兒,然後決定將她放在沙發上。屋子裏的沙發是意大利式的,左右扶手做的很低,往外側緩緩傾斜,所以可當做床使用。我把香織小姐的上半身抬高,使勁全身力氣,才放到沙發上。我一邊喘著大氣一邊看着,真不可思議,這看起來就像電影里的特效鏡頭。

在燈光的照耀下,香織小姐的面容一如既往。她的上身赤裸,安詳地睡著了;至於下半身,已經消失在另一個世界之中,又像是拍攝時沒有進入鏡頭一樣。這姿態比任何藝術品都要美麗,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內心無比感動。

欣賞完之後,我又回到浴室。這次,我拎住加鳥先生的兩個腳踝,把他的下半身拖到餐廳,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放到沙發上。接下來,我調整好位置,將香織小姐上半身的切口和加鳥先生的下半身切口對準。實在是不可思議!兩人軀體的截斷面居然能非常完美地吻合,就像一個人被肢解成兩部分后再拼合起來一樣。

做完這項工作,我累得跌倒在地板上,呼嚕呼嚕地喘著大氣。可是想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不可思議的驚世傑作,我奮不顧身地爬起來,退後幾步,仔細觀賞這件藝術品。啊!真是偉大的奇迹!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男人,這樣一個軀體此刻竟橫卧在沙發上。

我的身體不禁開始發抖。出現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位身材苗條、五官端正的瀟灑男子,他有着波浪狀的長發,以及略顯飽滿的胸脯。

我痴痴地看了好一陣,然後跑到洗手間,取出摩絲,噴到自己的手上,再回到餐廳,把摩絲塗在這張漂亮面孔的頭髮兩側,做成雙鬢往後梳的髮型。略為裝扮,一位美男子就躍然眼前了。

整個過程雖然辛苦萬分,但看到舉世無雙的藝術品展現在眼前,我內心感到無比欣慰。這種事要我再干一次,我也願意。

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疲勞。香織小姐端正美麗的臉配上這幅身軀,真可謂相得益彰。尤其是花容月貌下還掛着加鳥先生的男性器官,實在是太可愛了!

雖然我已心力交瘁,但還是從書架下的抽屜里取出粉筆,在沙發周圍的牆壁和地板上畫出十二星座的標誌,然後又畫了一些蟾蜍和蜥蜴。根據《占星術殺人魔法》所述,必須在鍋中烹煮蟾蜍和蜥蜴的肉片,但我體力不濟,完全不可能外出捕捉這兩種動物,所以只能用粉筆畫充數。可是我又擔心僅僅這樣做恐怕不夠,於是分別從香織小姐和加鳥先生的軀幹上割下一點肉,放進盛滿水的鍋中,在瓦斯爐上烹煮。

做了這些,我再也沒有力氣做其他事了。我倒在床上,俯卧著將臉埋在枕頭上。此時,我開始在心中默念《占星術殺人魔法》中能讓死者復生的咒語:「來吧!來自地獄、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還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帶走光明、徘徊於午夜,成為光之敵、夜之友的你啊!聽到犬吠及見到流血就興奮莫名的你啊!徘徊於墳場、與鬼魂為伴的你啊!嗜飲人血、為人間帶來恐怖的你啊!戈嚕戈、摩路諾,千變萬化的月神啊!請你用仁慈的眼,來為我獻上的祭品作見證吧!」

念完一遍,又從頭再念,如此重複再重複,差不多默念了一百次吧。因為這篇咒語已經烙印在我腦海中,所以隨口就能念出。

瓦斯爐上的鍋子開始響起沸騰的聲音。由於我將火力調成文火,就讓它長時間烹煮吧。

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咒文,意識漸漸遠去。啊,我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中,我彷彿去了一個遙遠的未知之地。

一覺醒來,好像下雨的聲音從陽台傳來。那是令人討厭的,彷彿要將世界溶化、沖走的酸雨聲。我在床上扭動了一下身子,側腹碰到一件堅硬的東西。我拿了過來,勉強睜開眼一看,是一本名叫《占星術殺人魔法》的書。看來,我是一邊讀書一邊睡著了。

我將側卧的身體慢慢轉為仰卧姿勢,周圍一片昏暗。我微微睜開眼,朦朦朧朧的頭腦還停留在睡眠與清醒的交界處。

我想像在夕陽照射下,波光瀲灧的水面上漂著一塊木板,而自己就仰面躺在木板上,看着緩緩變成藍色的天空。

水面在波動,因為水正慢慢地朝着某個方向流動。這是一條河流嗎?還是一股洋流?我無法判斷。我沒有槳,就這樣躺在木板上漂流。我在走向死亡嗎?還是前面有塊樂土等待着我?我完全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我沒有任何期待,前面只有黑夜,等着我的十之八九是死亡。

那麼在此之前的白晝,我是怎麼度過的?我絞盡腦汁回想,但完全想不起來。

那是夢境呢,還是憑自己的意志捏造的幻想?我在恍惚的狀態下凝神苦思,那是入夢前自己的空想吧?這種感覺真奇特。就在這一瞬間,我想起睡覺前所做的事。啊!我徹底想起來了,我做了非常恐怖的事。

「來吧!來自地獄、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

我不知不覺念叨起來。但我不相信自己會做那種事,尤其是那樣可怕的事。我繼續望着天花板,頭一動也不動,但左眼餘光可以看到沙發。

只見留着雙鬢后梳式長發的加鳥先生躺在沙發上,雙腿併攏伸直,雙手端正地擺在身體兩側。他什麼衣服也沒穿,身上也沒有蓋東西,呈現全裸狀態。現在還是春天,看着他就覺得冷……

羞恥感襲上我的心頭,我不敢直視加鳥先生。儘管我仰望天花板,加鳥先生的裸體還是進入我的視線里了。

「還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帶走光明、徘徊於午夜,成為光之敵、夜之友的你啊……」

我的口中又吐出這些沒有意義的話語,這不是有意識的,而是習慣成自然,脫口而出的。

就在此時,我驚叫一聲,因為我見到加鳥先生赤裸的右腳突然彈動了一下。但我還是仰望天花板的姿勢,只用左眼的餘光瞟著加鳥先生。

「聽到犬吠及見到流血就興奮莫名的你啊!徘徊於墳場、與鬼魂為伴的你啊……」

這不是我的意志,但咒語還是從我的嘴邊源源不斷地湧出。

「嗜飲人血、為人間帶來恐怖的你啊……」念到這裏,加鳥先生突然睜開了眼睛。

我的心臟急速跳動起來,幾乎要跳出喉嚨,太陽穴的血管幾乎要爆裂。

我本能地睜大了眼睛,全身開始瑟瑟發抖。但我不敢轉過頭去,還是緊盯着天花板,只用左眼的餘光看着加鳥先生的蘇醒。咒語彷彿具有意志似的又從我的嘴裏湧出:「戈嚕戈,摩路諾,千變萬化的月神啊……」

這麼一念,加鳥先生慢慢抬起頭來了,他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俯視着自己赤裸的身體。他的右腳也開始慢慢地活動起來,並落到地板上。同時,上半身也慢慢抬起,頭髮輕輕地滑落到前額。

此時,我的精神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眼睛睜得滾圓,全身的顫抖甚至蔓延到下巴。

加鳥先生坐在沙發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用雙手摸著長發,雙眼充滿迷茫。

「請你用仁慈的眼,來為我獻上的祭品作見證吧!」

念完這段文字,我迅速地用毛毯裹住身體,在薄毛毯下的黑暗中,全身不停地顫抖。

躲在毛毯里的時間似乎變得漫長。對我來說,與其希望什麼事情也不發生,倒寧願有人儘快結束這令人窒息的時刻。

我感覺到頭上的毛毯被慢慢掀開,但我仍然緊閉眼睛。大概過了十幾秒鐘,我稍稍睜開眼睛,只見在我面前浮現了一張有着波浪狀頭髮、白皙而美麗的臉龐,有魅力的目光,正越過長長的睫毛注視着我。

「陶太君,謝謝!」從那白皙臉龐上的美麗嘴唇吐出了如歌般的輕聲細語。

我在黑暗中搖搖頭,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種話。接着他低下頭湊近我的臉,似乎想親吻我。我趕緊將頭轉向一邊,又緊緊閉起眼睛。我感到如死人般冰冷的手指撫摸我的臉頰和額頭,緊接着,冰冷的嘴唇吻了一下我的左臉。

幸好,對方的動作點到為止,沒有再進一步的舉動。但那個吻冰冷而柔軟的觸感一直殘留在我的左臉頰,持續了三十分鐘之久。

世界保持着死一般的沉寂狀態,在這天邊黑暗的一角,核戰爭之後形成的酸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我起身環顧四周,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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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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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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