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這兩名男子從外表看來並不是特別凶暴,其中一人慢吞吞地走着,另一人移動着輪椅,來到鄰室的壁爐前。被指為野邊修的人坐到了單人沙發上,坐在輪椅上的陶太則把輪椅停在野邊修旁邊。我和藤谷並排坐在背靠壁爐的沙發上,御手洗擺好單人沙發的位置后也坐下來。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御手洗和野邊修正好隔着茶几相對。

如此安坐下來之後,我還是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要做什麼。

雖然我不會認為自己正身處歐洲的某個古老莊園。但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被封閉在這種歐洲貴族公館式的空間里。記得先前我曾獨自來這棟大樓調查內部情況,但絕沒想到大樓里還藏着這麼一層壯觀的房間。

御手洗稱呼眼前這位皮膚白皙的男人為野邊修。野邊修……

啊!我終於記起來了。他就是東大古井教授的研究生,把陶太的手記留在抽屜里然後失蹤的那個人。野邊這個姓氏與喬子的姓氏一樣。

所以兩人很可能是兄妹。喬子在北海道最北端的幌延出生長大,那麼這男人也是在那邊出生長大的嗎?御手洗或許就是從他的身上抓住線索,順藤摸瓜,最終破解了這起怪異事件的全貌。

此刻,我的腦中突然想起證券公司職員松村賢策從不明場所跳樓自殺的事件。跳樓樓層不存在之謎似乎也可以得到破解了,他應該是從這層樓的陽台墜樓致死的吧。

「三年前,那個名叫松村的男人是不是從這裏跳下樓的?」我向御手洗聞道。御手洗默默地點頭,露出「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還要問我嗎」的神色。

但是,松村又是如何進入這層樓的呢?這又成了新的謎題。

「大家都置身於悲劇之中呀。」御手洗說起了開場白,「不顧兩位的心情,一味說出自己的推理,其實並非我的本意。對於他人的痛苦,我是深感同情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說?」野邊修立即予以駁斥,「你模仿警察,擅自闖入他人屋中,然後在我們和世人面前趾高氣揚地炫耀你的聰明。」

「炫耀聰明的恐怕是你吧!我把事情全盤揭開后。你就給我閉嘴,專心讀書去吧。」

「要我閉嘴?笑話。你知道我做過些什麼嗎?你以為我殺了人嗎?那你就錯了,我不但沒有殺人,我還救了人哪!」

「這我知道。」

「那你還想揭發我什麼呢?」

「我只是想告訴你,世界上頭腦聰明的人不止你一個。你過分相信自己的能力,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只會導致失敗。遺憾的是,因為手頭證據不足,我只能做些推測。但你不得不出售旭屋御殿,不是恰好證明了你的失敗嗎?」

被御手洗如此數落,野邊修無言以對。

「其實,你的頭腦不如你自己想像的那麼完美。把旭屋隱藏在這殘存的產業里無疑是正確的,因為這樣可以有效地切斷他與旭屋製作公司的聯繫。但在這棟大樓里設置虛幻樓層,就太輕視世人的智慧了吧。這樣的危險秘密能隱瞞多久呢?難道能永不敗露嗎?雖然這裏地處海濱,旁邊沒有大樓,很少會有人去數樓層而發現這棟大樓比住戶所知的多出一層。但是,在海上玩衝浪板和帆船的人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這棟大樓有九層,謊言不是一戳即破嗎?要到這層樓,必須按下事先已被電梯微電腦所記憶的暗號密碼。這固然是個高招,但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三年前還是有人無意中錯按了密碼,誤入這層樓,因為看到旭屋可怕的樣子,嚇得魂飛魄散,衝出陽台墜樓致死。

「為了不讓改建房屋的施工者知道有這層樓的存在,你甚至親力親為,自己動手做了這層樓的修繕工作。之所以會在各戶安裝乾衣機,是因為如果陽台上常常晾晒衣物,那不曾晾曬洗滌衣物的這一層,從大樓外面看起來就顯得很醒目,隱形的樓層也很快就會曝光了。你們一方面要向住戶隱瞞四樓的存在,另一方面又保留原來的樓層標示——只是將四樓取消,說是忌諱四樓與死樓諧音,後來又匆匆更改樓層標示,導致住戶誤入四樓墜樓而死。總之搞得亂七八糟。」

「不是這麼回事。」焦躁的野邊修搖搖右手,阻止御手洗說下去,「剛開始,我們並不想隱瞞,改建大樓只是為了適合讓旭屋居住,僅此而已。他是個名人,那副樣子實在不適合在公眾場所露面,我們所考慮的不過是這個問題罷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住戶完全沒有發現,所以我們又花了點工夫做隔離工作。哼!如果我存心要藏起旭屋,可以做得更加徹底,怎麼會被你這樣的小偵探識破!」

「好,關於隱藏樓層的事就討論到此。我們最好速戰速決,想必你也非常關心你妹妹的事。她現在情況如何?正在進行搶救嗎?」

「有父親在旁邊陪伴,我也去看過了,她雖然身受重傷,但沒有生命危險。」

「這樣就好。接下來,我將會說明你和旭屋已經做過的和來不及做的一切。如有差錯,你就不客氣地指正好了。」御手洗看了野邊修一眼,興緻勃勃地說道。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御手洗開始做起簡單明了的解說。

對野邊修和三崎陶太來說,這顯然是極不愉快的事件重述。但我們,尤其是我,則非常高興看到這個撲朔迷離的事件被御手洗找到出乎意料的切入點,終於得以破解。當初,由於三崎陶太的文章里出現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非常肯定那不是真實的事件。

「大明星旭屋架十郎被他的心腹秘書加鳥猛勒索,是整個事件的開始。旭屋和加鳥都是同性戀,他們背着大眾發展成情人關係。

加鳥是個頗為能幹的人,他認為自己也有資格在鎌倉擁有附帶泳池的豪宅,畢竟他與代表日本的大明星有着難分難合的關係。於是他毫不客氣地向旭屋提出金錢上的要求。其實這也難怪,身為情人,既然與對方發生了密切的肉體關係,自然也就會想與對方共享財富。

但旭屋不肯,於是加鳥召來大批記者,做了一番準備揭發旭屋醜聞的預演,對旭屋進行脅迫。這個時候,一直對身邊的心腹兼情人百依百順的旭屋終於了解到加鳥對自己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如果這次屈服於他的脅迫,那就一輩子都要被加鳥牽着鼻子走了。加上情婦香織也在一旁唆使挑撥,旭屋便下了謀殺加鳥的決心。當時旭屋與香織構想出的謀殺計劃堪稱別具一格,旭屋利用他在海外擁有的公寓大廈和私人噴氣式飛機,巧妙地製造了不在場證明。

「要知道,一九八三年有一段日子裏,三崎陶太處於意識不明的昏睡狀態,但根據醫生的判斷,認為他的意識遲早可以恢復。於是旭屋和香織以陶太的雙手不方便為由,將他從自己的屋裏,也就是從此地帶到外地療養。由於旭屋在雅加達海濱擁有一棟與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樣的公寓大樓,而且也擁有私人噴氣式飛機,所以能順利實行他們的計劃。或許陶太君在此之前不知道印尼是怎麼回事吧,只是曾經與旭屋一起出過幾次國,使用過幾次護照罷了。我說的有錯嗎,陶太君?」

彷彿被御手洗的話提醒,我把視線轉到輪椅上的陶太身上。由於他戴着假髮,再加上室內光線昏暗,我看不清楚陶太的面部表情。

他沒有說什麼,自從出現在我們面前後,他始終不發一言。

「當你在安佐爾公園一帶遇到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后,我猜測你就獨自回到日本去了。此時,你並沒有與父親在一起,因為如果在一起的話,你就沒有時間與野邊喬子小姐親近了。你在雅加達的郊區流浪,回到屋裏后將香織和加鳥的屍體切斷,稍微睡了一會兒。

將自己的體驗記在筆記本上。然後在屋裏找到了護照和錢,開始明白事態的嚴重性。於是你攜帶了自己所寫的日記,一個人搭民航客機飛回日本。回到日本的哪裏呢?不用說,就是回到九年前的這裏——鎌倉的稻村崎公寓。有趣的是,從印尼至日本的數小時飛行旅程,竟然跨越兩周以上的時間。

「九年前的此地,四樓還是正常樓層,你的房間就位於四樓。

你滿懷悲憤回到這裏,卻邂逅了某位女子。雙方完全不明白對方怎麼會在這裏,於是互相說明在此的理由。在雙方交談的期間,你更加明白了你父親的所作所為和你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弄清楚了鎌倉的時間突然提前了兩周的原因。當然,真相大白進一步刺傷了你的心。來到這裏的這位女子非常同情你的處境,而你也深感需要他人的慰藉,於是開始和她親近。這位女子,就是野邊喬子。

「那麼。野邊喬子怎麼會在這間屋子裏呢?她當然向你作了解釋。簡單來說,她是應徵兼職護士來你房間上班的,但她根本無事可做,到了你的房間后,就是為自己燒菜煮飯,然後坐在沙發上讀書而已。不用說,這是旭屋和香織要求她這麼做的。為什麼?道理很簡單:為了不讓周圍的住戶識破三崎陶太和香織不在稻村崎公寓內。當陶太一天到晚在屋裏睡覺的時候,香織仍然每天開着平治車來這裏照顧陶太。在他們移至印尼之後,為了營造陶太仍然住在稻村崎公寓的假象,就需要找個香織的替身。只要讓周圍的人目擊這個替身,他們就會以為陶太的房間一切如常。

「這個詭計也只有娛樂圈的人想得出。不過,之所以沒有選擇旭屋製作公司的職員來扮演替身,是因為之後的遣散會很麻煩。從護校聘請兼職的護理人員,顯得更為順理成章。當然,必須選擇在歲數和外形上都要像香織的人。就這樣,野邊喬子與三崎陶太就在這裏相遇了。

「另一方面,還在印尼的旭屋又如何呢?他的兒子不見了,為了殺秘書又損失了情婦,一個晚上的時間他便墜入意氣低沉的深淵。旭屋架十郎的如意算盤是這麼打的:三崎陶太,也就是你,在一九八三年的某段日子裏因某種原因一時失去了意識,處於後天性的昏睡狀態,但醫生說幾天後一定能夠蘇醒。旭屋和香織就是利用你的這種狀態,想出了拔掉眼中釘加鳥的方法。他們避開旁人耳目,把你偷運出公寓大廈,抬上私人噴氣式飛機,送到位於印尼雅加達海濱的一棟與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樣的公寓大樓里。在日本出境和印尼入境時,則向海關申報說是為了替殘障且昏睡的兒子療養治病。

「當陶太在雅加達的公寓大樓里醒來后,香織設法讓你誤以為自己仍置身於稻村崎公寓裏,便巧妙地把時間倒回至半個月以前。半個月前,旭屋正好在北海道拍攝電影《北陽》的外景戲,而在真實的時間裏,旭屋早已拍完電影,身在印尼了。這也就是說,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和稻村崎公寓四樓你的房間,所有的時間和地點都是旭屋和香織精心製造出來的假象,實際上,你是置身於六月十一日雅加達公寓大樓四樓的一間套房裏。扮成強盜的旭屋就在兒子陶太的面前,開槍擊斃了可惡的加鳥。當然,旭屋會事先通知加鳥到印尼雅加達來,而且要他在預定時間到達陶太的房間。

「那麼,在加鳥的護照上,必定會蓋上日本出境日期和六月十日或十一日的印尼入境日期。機場的入境管理局也會留下入境記錄。

這對旭屋來說當然是不利的,但按照旭屋原本的計劃。他是準備把加鳥的屍體偷運回日本,然後讓警方發現的。之後再處置加鳥的護照,不讓人見到,就萬事大吉了。事實上,除非警方想了解加鳥的出國情況,否則也不會去調查他的出入境記錄-至於旭屋、香織和陶太的護照,自然也會有印尼的入境紀錄,對應之策是回國后把護照處理掉,然後謊稱護照被偷,重新申請新護照。

「旭屋之所以把陶太運到印尼,又把加鳥叫來,以雅加達作為殺人現場。理由除了在雅加達海濱有一棟與稻村崎公寓完全相同的公寓大樓,周圍環境比較相似外,容易從當地買到手槍恐怕也是重要原因吧。印尼的治安遠比日本惡劣,對殺人者來說是個有利環境。

假如按計劃成功殺死加鳥,旭屋將會用藥物再度讓陶太昏迷,然後把陶太與加鳥的屍體一起偷偷運回日本的稻村崎公寓。而陶太的房間將被佈置成強盜槍擊訪客的殺人現場,一切就緒后,香織打電話報警。當陶太蘇醒過來,就會向警察提供證詞,說他親眼見到一個強盜闖入自己房間,開槍射殺加鳥。發生命案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六日,這天旭屋正好在北海道的電影《北陽》拍攝現場,所以旭屋就擁有強而有力的不在場證明。心腹大患既除,從此以後,旭屋和香織就可以坐擁巨資,無憂無慮地逍遙度日。

「但這樣的計劃,畢竟是兩人腦中的設計。就算日本警方敬畏大明星,相信旭屋關於加鳥一直在日本的說法,不調查加鳥的護照和出入境記錄,但香織為什麼到六月十二日以後才報警呢?足足兩個多星期的時間裏,香織一直向警方保持沉默,這當然會引起警方的懷疑。再說,檢驗加鳥的屍身,即可證明加鳥不過死去兩三天而已。而且,加鳥在五月二十六日以後應該仍在日本。如果有多名朋友或熟人見過加鳥的話,那就無法解釋加鳥五月二十六日被殺之說。

總之,這種出自演員腦袋的殺人計劃一戳就破,完全經不起考驗。」

「哈哈,看來名偵探也沒什麼了不起。」御手洗的話一停頓,野邊修便不耐煩地說道,「我不是香織和旭屋的發言人,沒有必要為他們的智商辯護。但我以為他們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弱智。首先來看加鳥的行蹤吧,我認為旭屋一定事先要加鳥在五月二十六日後飛往外國,等旭屋完成電影拍攝工作后就會立刻飛往國外會合,愉快地作海外旅行。所以,你沒有必要為加鳥於五月二十六日後被日本人目擊而擔心吧。旭屋打到陶太房間的電話,我想多半是從新加坡或其他地方打去的。」

「嗯。你的想法有道理。正因為如此,所以香織一看到加鳥便歇斯底里發作了。」御手洗難得虛心地點頭說道。

「聯想到對方與自己男人的纏綿情事,香織難免怒火中燒,難以自已。至於香織報警的問題,我認為她不會這麼做。加鳥的屍體按原計劃也會在印尼被處理掉,回到日本什麼也不用做。找不到屍體,警方的重案組就無法出手,正因如此,他們才特地把加鳥帶到印尼。不用說,加鳥的失蹤必定會引起媒體的一陣騷動,警方也會在形式上進行搜索,但結局還是會不了了之。你看。此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旭屋不是安然無恙嗎?」

「那為什麼要施實這樣的詭計呢?」藤谷問道。

「不過為了保險而已。」野邊回應,「兩人把加鳥被殺的假記憶灌輸到陶太的腦中,一旦警方窮追不合,讓陶太出來作證便是最後的手段。這可以說是香織和旭屋兩人的創造性詭計。」

「保險?」御手洗駁斥道,「這是你的想法吧?確實,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發生了殺人事件已在陶太腦中形成記憶,但若不儘早利用,這個記憶恐怕就會風化。作為一種保險,當然是不錯的想法,但這麼一來卻引出了加鳥屍體的問題。兩人被警方窮追不合之際,他們敢說加鳥是在陶太的房間里被強盜射殺的嗎?屍體到哪兒去了?是誰藏起了屍體呢?」

「這個我可不知道,而且我也沒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不過對於這個問題,或許可作以下的思考:旭屋是超級名人,他最怕被揭發醜聞,何況事件現場又是兒子的房間。若被警方窮追不合,他就不得不和盤托出一切,這麼一來,隱瞞了二十幾年的畸形兒子就要在公眾面前曝光了。再說,就算旭屋聲稱強盜闖入兒子房間殺死了加鳥,社會大眾也未必會這麼簡單就接受。就在旭屋左思右想、舉棋不定之際,加鳥的屍體開始腐爛了,到了這個階段,除了沉屍大海,再無其他方法。警察前來查問,旭屋只能胡亂回答了。」

「嗯,你的想法不無道理。不過,在實行殺人計劃的過程中卻發生了嚴重的事故,加鳥體內反彈出的子彈擊中了香織。最愛的女人竟死於自己之手,對旭屋來說是莫大的打擊,因此他獨自躲在雅加達某地悶悶不樂了一晝夜。之後要怎麼辦呢?考慮了一兩天,他決定回到雅加達兒子的住處,或許此時,旭屋打算把事情真相全部告訴兒子。可是跑到兒子的住處,他見到的不是兒子,而是被切斷的香織和加鳥的屍體。

「此時的旭屋,開始有點精神失常,經歷了那樣的場面,受了那麼大的刺激,要保持正常的精神狀態確實是很困難的。不過,他還是背着人偷偷對兩具屍體做了處理,把與鎌倉房間完全相同的日用品及書籍之類的東西分送給當地人。仔細沖洗和抹乾浴室及地板上的血跡,然後傷心地返回鎌倉。在回國之前,他在雅加達四處尋找兒子,大約花了一周的時間吧,但仍不見兒子的蹤影。恰好在這段時間裏,陶太與野邊喬子在鎌倉迅速地親近起來。

「歸國后,旭屋又如何行動呢?不用說,他馬上趕來這裏查看。

畢竟有着骨肉之情,兒子的安危牽動着他的心,尤其兒子的雙手殘疾,缺乏正常的生活能力。走進屋裏,旭屋意外地見到兒子與很像香織的一個女孩住在一起,他認為這實在太好啦,堪稱是上天恩賜的絕配!同時,旭屋突然覺得心力交瘁,失去戀人的絕望與兒子有了依託的安心糾結在一起,驅使他踉踉蹌蹌地跑到陽台,在兒子的注視下縱身躍出。那一天正如今天一樣,外面下着傾盆大雨。旭屋墜落到陽台下的柏油路上。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香織的平治車恰好停在下面的柏油路上,或許她的車位被先到的車子霸佔了。

「或許你們以為我在編故事吧,但除此以外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憑着人的體重,從四樓墜落到地面必定會發出巨大的聲響,也一定會引起住戶的注意。而一旦發現名人自殺,勢必成為一宗轟動社會的大新聞,但當時的報紙等媒體並未刊登旭屋自殺的消息,說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自殺。墜落的聲響因某種原因而被消音了,消音的原因也可能是雷鳴、大雨聲或海浪聲等,但既然旭屋沒有摔死,跌到汽車頂上的可能性就很大了。然而,如果是跌在別人的汽車上,車主必定會出面干涉,事情也就公開了。所以從各方面考慮,我判斷旭屋是摔在香織的車頂上。

「當然,採用其他自殺方式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假如是服藥、自刎、上吊,就很難解釋斷了雙手的原因。況且,能在不公開的情況下得到醫學院學生和護士兄妹的救治,再考慮到那是一種突發性行為,顯然是跳樓自殺的可能性最大。當旭屋墜下后,野邊喬子和陶太迅速跑到樓下,從車頂抱下旭屋,然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抬回屋裏。野邊喬子利用在護校學到的有限知識對旭屋進行急救,她不想送旭屋去醫院,於是馬上打電話讓哥哥趕來救援。

「於是,野邊修先生出馬了。當時,你剛從東大醫學院畢業,在理學院古井教授的研究室當研究生。或許是因為古井教授需要助手,才把你這樣的優秀人物延攬到他身邊吧。那麼,野邊喬子為什麼不將旭屋送往醫院呢?這是因為她從陶太口中聽到一連串的奇怪故事。她本能地覺得,若將旭屋留在自己手裏,或許能改變自己與父親一直以來所過的貧困生活。女性天生就有這種嗅覺。

「你接到妹妹的電話后,帶着有限的醫療器具,從東大宿合搭計程車趕往鐐倉。因為是深夜,已經沒有電車了。當你踏入稻村崎公寓四樓妹妹所指示的房間時,發現了瀕臨死亡的大明星,你馬上全力搶救。正如你開始時所說的,你是來救人的,不是殺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陶太君也扮演了救人的角色。這裏誰都不是兇手。

但是,旭屋雙手的傷勢非常嚴重,難以醫治。隨着時日的推移。已呈現壞疽狀態。非得切除不可了。或許這時,旭屋已經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面對這樣的情況,你設計和施行了後面的一系列計劃。

你在治療旭屋的同時,繼續去東大上班,原因在於容易取得藥物。

「在你們三人的悉心照料下,大明星的身體開始康復。雖然如此,旭屋身受重傷是毋庸置疑的,大小骨折好像多達十處以上,骨盆和背脊骨受到嚴重損傷,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都不能拆石膏。就算拆了石膏以後,也必須終生紮上束腰。而且,即使扎了束腰,他仍然不能自力行走,因為旭屋已經老態畢現。不僅如此。由於精神上的絕望和物理性損傷,再加上長期卧床,他的肩部已經無法再承托頭部了。人的頭顱有相當的重量,但是對旭屋來說。拉住和支撐頭顱的肌肉已經完全喪失了功能。再者,他的喉嚨的發聲功能也已損壞,與周圍人的對話需要通過擴音器的幫助。由於旭屋不可能長時間坐在椅子上,所以他也不能使用輪椅。

「那麼究竟該如何才好呢?你意識到必須替旭屋製作一部機器來補償全部受損的功能:既能支撐頭顱,又能達到束腰效果,還必須裝入麥克風、放大器、揚聲器、蓄電池,底部裝上帶小輪子的站立式步行器。如果沒有這種機械,天王巨星旭屋就只能躺在床上當植物人了。才華橫溢的你設計了這部多功能步行器,你們偷偷地買來材料,然後由你親手製造。這部步行器現在就擺在隔壁房間里。

或許你在組裝這部機器的過程中頗感煩惱,因為你難以決定是偷偷摸摸地製作好還是公開地製作好。關於事件的善後,你們三人想必商議了好兒天,事情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又有什麼好辦法昵!

「把事情公佈出來並非良策,不,這簡直是不可能的。首先,所謂公佈,究竟要公開到什麼程度呢?如果把一切公開,正好提供了令周刊雜誌深感興趣的大丑聞,傳播媒體會對此大肆宣揚炒作,這樣,你們情何以堪?無論如何,怎麼能向大眾透露天王巨基旭屋被同性戀情人勒索金錢,為了解除威脅而槍殺了他,在此過程中又誤殺了姘居情婦,巨星因此大受刺激、精神失常,自殺未遂后還身受重傷,不得不終生與特製步行器為伍的消息呢?幸災樂禍的日本人為數不少,這樣的消息正好給他們提供了話題。所以,隱瞞事實是明智的選擇。

「公之於眾的結果將會如何?首先,三崎陶太這個畸形兒的存在將在公眾面前曝光。再來,號稱代表日本電影一個時代的旭屋架十郎,這個戰後屈指可數的天王巨星將會因此聲名掃地。此外,旭屋御殿將由旭屋製作公司負責管理,而三崎陶太將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下生活,由公司給予最低限度的生活費。但這顯然並非旭屋架十郎的本意。反過來想,加鳥猛和河內香織消失在世界上,對誰來說都不構成問題,因為兩人都是舉目無親的人。或許旭屋在選人時就考慮到了這樣的結局吧。你們一定也認為,只要你們三個人通力合作。就能營造四肢健全的旭屋架十郎隱居在鎌倉山安享晚年的假象。

同時,由陶太扮成父親,野邊喬子扮成情婦香織,也不用顧慮香織的雙親或親戚會來找她。

「最大的難題是旭屋製作公司。因為一九八三年時,旭屋製作公司與旭屋還保持着密切聯繫,如果旭屋突然不在公司露面,也不再處理由製作公司介紹過來的演員事宜,就會變得非常不自然。再說,製作公司的人也經常來鎌倉山的旭屋家拜訪。所以。你們最頭痛的事必定是如何應付旭屋製作公司。所幸旭屋製作公司與旭屋演員訓練學校離得很遠,製作公司里認識香織的人不多,只有極少數的高層見過她。搞不好旭屋根本沒有向這些高層介紹過香織,因為他已在加鳥的問題上吃盡苦頭。更幸運的是,演員訓練學校已經解體,認識香織的師生四散,而且他們都不在旭屋製作公司附近生活或工作。

「於是,你們做出頗為冒險的舉動。由野邊喬子冒充香織,進駐旭屋製作公司,大刀闊斧地解僱老職員。而野邊修則充分發揮他的語言能力,把旭屋在海外擁有的不動產全部出售,私人噴氣式飛機也廉價轉讓,得到的款項正好用來支付旭屋製作公司職員的遣散費。如此這般大動筋骨之後,香織向公司高層通告,由於旭屋架十郎身患重病,他將脫離所有與演藝圈有關的活動,然後讓旭屋製作公司慢慢疏遠演藝界,最終成為一家純粹的不動產公司。到最後,旭屋就永遠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以上計劃之所以能成功,除了你們的聰明才智外,恐怕與大撤鈔票有關吧。你們用錢堵住了這些公司幹部之口。即使是公司高層,本來也不過是旭屋的幫閑和玩伴,在豐厚的金錢攻勢之下,都紛紛閉口。

「但是,公司的幹部有時還是要來旭屋御殿採訪,這種情況極難避免。因此,面容與父親酷似的陶太君,就扮演起因患病而老態畢現的旭屋來了。他大多數時間都睡在屋裏的床上,所患的病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愛滋病。旭屋與加鳥的關係在公司里是公開的秘密,根據旭屋的性癖好,染上愛滋也是遲早的事,這是很有說服力的謊言,所以幹部們都不敢走到床邊向旭屋噓寒問暖。

「另一方面。真正的旭屋架十郎並不住在鎌倉山的旭屋御殿,你們把他隱藏在稻村崎的公寓大樓里。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有多種理由的:首先,在短時間內很難制止公司的幹部來旭屋御殿探訪。其次,若將旭屋放在旭屋御殿,就很難避免他利用步行器到庭園散步。由於天王巨星突然從公眾眼前消失了,娛樂雜誌的記者必然會在住宅四周做二十四小時監視,萬一被拍了照片或影帶,旭屋的真相就將大白於天下。若將他隱藏在稻村崎公寓,就能大大減少曝光的危險。

「為此,你們逼走公寓原來的住戶,大肆改建四樓,把整層樓改建為供四肢殘廢的旭屋居住的場所。內部裝潢、傢具、日常用品等全都符合旭屋的喜好。而且為了生活方便,也對室內空間做了特別設計,譬如每個房間的門都沒有門檻,不鋪設榻榻米,也不鋪地毯。這樣是為了讓旭屋方便移動步行器。門的把手也全部做成推桿式,高度正好與旭屋的下巴持平,因為旭屋已經失去抓握手把的手掌。而開關全部採用按壓式,也是因為他無法抓住和轉動開關。當然,旭屋處於這樣的狀態也為你們帶來莫大的好處。例如,旭屋已經失去跨越陽台欄桿再度自殺的能力,你們不想讓他接觸的開關,只需要裝在牆上的較高處,就不用擔心他會碰到。不難推斷,這層樓呼叫電梯的按鈕也裝在他接觸不到的高度上。

「野邊先生,我對你最讚賞的是你把四樓做成一間相連的大屋,封掉窗戶,加做壁爐與裝飾架,為了隔離四樓又在外牆做逃生樓梯。

這些改建作業當然需要請業界人士來做,但內部裝潢的最後修飾則由你親手完成,只要看看走廊的壁紙,就知道這是外行人的手筆。

但若不是你親力親為,恐怕又會成為業者之間議論的話題。你的行動能力很強呀,以後可以考慮開間店呢!另外,在電梯里裝入微電腦,只有按下五位數的號碼電梯才會停在四樓,則堪稱是天才的設計!

「但遺憾的是,五樓以上的樓層顯示仍沿用舊的數字,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疏忽。或許最初你們並不想對住戶徹底隱瞞四樓的存在吧。但既然做了,何不做得徹底一點呢?在你們的計劃中,包含了不少令人讚歎的大膽設想。在我們這個國家,為掩蓋一件謀殺、一次事故和一件自殺未遂案而制訂如此周詳的計劃並完全實行,是前所未見的。這樣一出異想天開的戲劇得以成功演出,實在有賴於像你這樣優秀的導演。還有,值得一提的是你的父親,他好像就是為了擔任嚴守稻村崎公寓秘密的大樓管理員而存在的。如果沒有他,這棟幽靈大樓的秘密恐怕早就曝光了!一出好戲要演出成功,也需要有許多優秀的幕後工作人員協力配合。

「不過,這個世界上常有一些畫蛇添足的事。許多天才劇作家,往往因為過於相信自己的能力而導致最後的失敗。當你認為大局已定時,就準備離開此地,所以你向妹妹索要你應得的金錢,跑到仙台開辦醫院去了。但卻發生嚴重的醫療事故,導致病人死亡。最後經法院裁決你敗訴,不得不將醫院轉手,而且欠下巨額債務。報紙上登了這則新聞,那間醫院的院長就是你吧?為了償還債務。你和妹妹他們商量后,不得已出售旭屋御殿。至於你妹妹,由於長期的辛苦勞碌,再加上哥哥開辦醫院失敗對她的刺激,她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到現在,醫生問她姓名時,她還是回答河內香織。我認為,最好讓她重新過回簡樸平淡、不用耗心勞神的生活吧。旭屋架十郎已死,讓你們深感煩惱的噩夢終於結束。你們在偽裝和謊言下生活了九年,一出漫長荒誕的戲劇已緩緩落下帷幕了。我相信,慢慢地,你們又會回復安定的生活。」

御手洗的長篇大論告終。大家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此時,外面的雨勢已經變小了。

「你呀,真是個愛嚼舌根的男人。」野邊修露出厭惡的神情,「哼,今天是我最討厭的日子。也是最倒霉的日子。」他說完話,垂下頭用雙手猛搔頭皮,懊惱似的接着說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以失敗告終口雖然也做了幾件大事,但完全沒有信心,當然也就沒有成功。」

「這我明白。」御手洗點點頭。

「其實,我並不適合做醫生。」

「嗯,看樣子是的。」御手洗有些同情地回應。

野邊修接着說:「最大的失敗,就是我不小心將陶太君寫的日記遺忘在大學的書桌里。之後我到處尋找,就是記不得丟在什麼地方了。」

「不論是誰發現那樣的文章都會大感興趣的,古井猛彥教授當然也不例外。他拿着這篇手記來我住的地方。對你來說,最大的麻煩就開始了。」

這話說得不錯。御手洗就是根據這一篇寫得莫名其妙,好像心理分析教材般的文章破解了這起驚天奇案。

「那麼,你準備如何處置我們?」野邊修抬起頭問御手洗。

御手洗答不上來。面對這樣嚴重的事態,御手洗默不做聲,很顯然,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

「我不會拿這件事做交易的。」果然,御手洗如此說道,「我對你們,以及你們的將來,一點興趣都沒有。由於在我眼前出現了有趣的謎題,於是我就千方百計地想破解它。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嗎?」

野邊修什麼也不說,默默地看着御手洗。或許,他不明白御手洗的意思。

御手洗接着說:「自詡為世界一流登山家的男人,不可能不去攀登珠穆朗瑪峰就結束登山生涯;只要地球上有大西洋存在,世界一流的飛行家也不可能不飛越大西洋。」

「可是,如果在你眼前有個溺水者,而在另一個地方有着世界上最難解的謎題。你會選擇那一個?」野邊修問道。

「很簡單。救人以後再去解謎。」御手洗回答。

「如果溺水的地點是急流險灘,拯救溺水者或許有生命危險呢?」

「那也要救。」御手洗立即回應,「既然被我發現了,也是命運的驅使吧,我豈能見死不救。不過,說句老實話,如果還有下次,我希望能在別的場所拯救溺水者。」

「那麼你明白我的心情了?我也是這樣想。」野邊修說道。

「明白了。」御手洗點點頭說,「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好吧,我們再回到解謎的問題上來。到目前為止,我還未破解全部的謎題,還留有最後一個謎題呢。」

我看了御手洗一眼,很同意他的說法。這尚未破解的謎題,一定是伴隨着吟誦《占星術殺人魔法》裏的咒語而復生的雙性人。

「是雙性人嗎?」旁邊的藤谷說道。

「上半身是香織,下半身是加鳥的合體人……」我不知不覺地喃喃出聲。

野邊修驚訝地看着我,好像被無形之手打了一拳似的,他的目光火辣但又帶有幾分虛怯。我為我的話引起他的強烈反應而感到驚訝。

「你們也知道了嗎……」他突然垂頭喪氣,有氣無力地嘟囔著,「也就是說所有事都被你們知道了。」

野邊修繼續說道:「你們一定不知道,我的祖先是會津藩的武士,隨着時代的變遷,作為屯田兵而移居北海道。我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給你一個提議……」御手洗打斷他的話,說道,「對事情沒有必要做太深刻的檢討。你已經完成你的任務了。雖然出了一些紕漏,但那是任何人都會犯的錯呀。」

「是呀,以後要脫離這不正常的世界,過普通人的安定生活……」旁邊的藤谷慢慢說道。我聽了深有同感。

「普通人的生活?」突然有人大聲咆哮,蓋過了藤谷的聲音。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一時弄不清楚聲音的主人是誰。

只見一頂假髮無聲地落在眼前的桌子上,緊接着,一支手臂拋在桌上,發出巨響。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猛地敞開襯衫,然後發出短而尖銳的布匹撕裂聲,幾顆鈕扣往四處飛散。他露出一邊肩膀,長在裸肩前端的手掌宛如一株不可思議的肉色植物。

「這樣的身體,要如何過普通人的生活?!」他憤怒地穿回襯衫,那手掌便被隱藏在衣袖裏。然後他用另一隻義肢抓起桌上的義肢,哆哆嗦嗦地想把它裝回去,野邊修見到他辛苦的樣子,上前幫忙。御手洗在一旁靜觀。

發聲的人就是三崎陶太,聲音比我想像的年輕,但這是理所當然的——由於他頭戴白色假髮。身穿老人服裝,帶給我老態龍鐘的錯覺。其實他還年輕,發出年輕的聲音是理所當然的。

「我活着有多辛苦,你們誰也不明白。」

花了一些時間,他終於裝上了義肢。

「我沒辦法好好洗臉,也不能燒菜,上廁所更是困難。一個人完全不能過正常生活。但就是這樣子的我,從童年起就一直孤零零地生活。我的父親實在不負責任。他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名人,卻把兒子藏起來,不讓世人知道。」

我注視着三崎陶太的面孔,現在總算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了。他眉清目秀,果然是個俊美的青年,很明顯地,他遺傳了旭屋架十郎的面容。

「在普通家庭里。雙親總是親自照顧子女。可是我的母親早就去世,父親又極少在我身邊,唯一的幸運之處就是不缺錢用。我被視為珍貴的動物,被隔離在離父親很遠的地方。為了不讓我餓死,各色人等輪流為我送來精美的食物,但直到成為高中生之前,我每天早上吃的都是冷食。為了防止我因孤獨而精神異常,父親又替我買了各式各樣的玩具。他偶爾來看我時,只要我說想要什麼,隔天就有人把東西送來,就算我要真正的蒸汽火車頭,父親也會不惜花大錢買給我吧。於是我有十六厘米放映機、錄影機和JBL揚聲器,還擁有價值兩萬日元的電力機車模型。

「慢慢地,我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快樂,我不再恨父親了,甚至還以有這樣的父親而自豪。但偶爾我也會覺得這樣的生活不正常,最大的問題是少了母親,這是父親在百貨公司買不到的。父親派了各種漂亮的人來陪我,以安慰我寂寞的心。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加鳥先生,因為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喬子。

「關於加鳥先生的事我不想多說,但我對他確實有點着迷。我以為真正難以得到的,而且真正具有價值的東西,就是男人的愛。

所以雖然也有幾位像電視明星般漂亮的女性想與我親近,我都淡然拒絕。總之,我很滿足於一個人的孤單生活,這麼說不是要博取同情。人是一種適應性很強的生物,無論處於怎樣的生活環境,總是能夠快樂地活下去。再說,我覺得一個人生活總比被一群不好的朋友包圍的生活好得多。我深深感謝父親給了我這樣的生活。」

聽着三崎陶太既無悲傷,也無虛怯,更無喜悅的平淡敘述,我覺得他似乎變成了一具體內裝了錄音帶的機器。但為什麼這部機器現在突然運作了起來呢?我不明白。

「我不想再絮絮叨叨了。不管你們了解也好,不了解也罷,我討厭有人對我的私事追根究底。御手洗先生,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對於四肢正常的我來說,實在很難明白。」御手洗冷冷地回答。

陶太聽了淡然一笑,又說道:「但我不討厭與頭腦聰明的人見面。不過老實說,要拯救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容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最厭煩的是十年如一日地對我表示老套的同情,有人對我灑同情之淚,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我拒絕接受這種廉價的憐憫。

反正從一出生開始我就失去了安定的正常人生活。我好像一直活在夢幻之中,所以我很想從周圍許多無意義的生和死當中捕捉某種有確實意義的東西。

「扮演父親、坐輪椅、在鎌倉山生活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麻煩,反而安定而自在。如果又恢復自己,那麼我又要再回到不安定的生活了。說真的,扮演父親的時候我覺得很快樂。我第一次體驗到原來做自己以外的人可以那麼輕鬆愉快,我也充分了解父親選擇當演員的心情。我真不願意再回到三崎陶太的身份了。」

「太荒唐啦。這都是薩利德邁【注】闖的禍呀。」野邊修說道,「假定陶太君的海豹肢畸形確實是因藥物而起,那麼罪魁禍首是誰呢?是服藥的母親嗎?當然不是。那麼是研發這種葯的藥廠的罪過嗎?多數人都會持這種看法吧。製藥公司的實驗室每年都會推出許多新葯。

【注】一種安眠藥。孕婦服用后易產下畸形兒。

雖然因果關係還在爭論中,但說實在話,這錯漏疏忽的責任恐怕不在德國某製藥公司身上,因為他們做了徹底的動物實驗,並沒有發生產下畸形兒的情況。」

野邊修稍稍停頓,他用虛怯的目光環視我們,然後繼續說道:「其實,追根究底,這隻能怪我們的醫療系統,因為它僅憑動物實驗就作出結論。所以我說誰都沒有罪,最無辜的當然是陶太君了,偏偏由他一個人承受了最大的罪孽。」

說到這裏,野邊修口中進出強忍住的笑聲。他的身子前傾,圓背顯得更加凸出了。

「我說的話太一本正經了吧。其實生活中存在太多無聊的東西,這世界就是由垃圾組成的。人生太乏味了。你們不這麼認為嗎?」

野邊修說完,抬起頭又看着我們。

「我贊成。」御手洗冷冷地說,「但是,醫療系統的過失和將陶太的文章留在大學研究室內的抽屜里並不是這垃圾世界的錯呀,那是你的錯。」

野邊修突然仰起抱着的頭,大聲喊道:「你是惡魔!」

他的喉頭髮出咿咿呀呀的詛咒聲,我感到隱藏在他體內的邪惡本質,在這一瞬間完全暴露出來了。野邊修慢慢起身,房間完全變暗了。

「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討厭的傢伙,厚顏無恥、臭氣衝天,還妄自尊大,以為這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聰明的人了。像你這種人,正是這個無聊、醜陋、愚劣世界的病根!」他盯着御手洗,破口大罵。

「我感到光榮至極。這多災多難的人生因為有了你的這些話,反而有救了。」

「像你這樣的惡魔,必須徹底消滅。」

「我可不那麼想。」御手洗邊笑邊說,「像你這種惡魔,我倒可以放你一馬。你以後還能做些有趣的事出來,讓我的生活變得更有意思。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我可以不在警官面前透露有關此事的資料,你讓我看看陶太君其他的文章。」

御手洗向站起身的野邊修說道。我驚訝地看着室友的臉:陶太其他的文章?真有此事嗎?

「我未能破解的最後謎題,答案就在其中。」外面又亮起白光,照亮了御手洗的側臉。

好像要向剛才的雷鳴挑戰一般,野邊修大聲喊道:「你這個令人討厭的多事的傢伙。想看陶太君的文章嗎?正因為有你這樣的傢伙,世界才變得無聊。你對他人的痛苦一無所知,只會幸災樂禍。

你妄自尊大,卻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處境。你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這裏是我的家!你已經在我手中。你膽敢進來,就永遠出不去了。你是一隻偷吃誘餌進入籠子的老鼠。你的生死全在我的一念之間!」

御手洗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像你這樣的惡魔,我不得不除之而後快。」野邊修一邊咬牙切齒地痛斥,一邊將右手伸入懷中。再度伸出右手時,一把黑色的小型器械已握在手中。啊!他手上握著的是一把手槍。

「你敢殺人嗎?」御手洗呼喝道。

「對,這裏有非殺不可的人。」說時遲那時快,野邊修語音未落,他已經扣下手槍的扳機。伴隨着一聲短響,槍口噴出了小小的火花。子彈掠過御手洗的肩膀,打在御手洗身後的牆上,房間里的空氣中頓時瀰漫着火藥味。

御手洗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在野邊修發出第一擊的同時,御手洗用雙手撐住眼前的小茶几,整個身子向空中彈起,然後落到正準備從沙發站起的我的大腿上,以此為踏板,再度縱身一躍,在陶太的輪椅前落地。一旦在生死危急關頭,御手洗的身手就變得如電光石火般敏捷。我忍住大腿的劇痛,趕緊與藤谷躲到沙發背後。

御手洗推著輪椅,向野邊修的身子撞去。這時,野邊修繼續發射第二顆和第三顆子彈。子彈擦過御手洗的背,打碎了地面上的裝飾地磚。

「下來!」御手洗抓住陶太的手臂,強行將他從輪椅上拽下。

陶太跌落地面,御手洗的手上還留着陶太的假肢。野邊修受到輪椅撞擊,失去了平衡,搖晃着身子。御手洗用假肢保護著臉,在野邊修恢復身體平衡前,又推動輪椅猛然向他撞去,野邊修被撞得東倒西歪。就在快要後仰倒地之前,他用不穩定的姿勢繼續向御手洗射擊。假肢發出白煙,同時像竹筒一樣縱向裂成兩半。這景象令我心驚肉跳。

御手洗使勁推著輪椅。向野邊修做最後的撞擊。野邊修的身後就是陽台,他的身子與輪椅一起被推出雨中,隨之傳來凄厲的驚呼聲。接下來的瞬間,白光亮起,只能見到野邊修的雙腿和鞋子,他的身子已越出欄桿外。我從沙發背後跳出,獃獃地看着。沒多久,只聽到樓下傳來巨響。

藤谷和我迅速跑向陽台。御乎洗也從輪椅后出來,靠在陽台欄桿上,雨點拍打着他的背和肩。

「人死了?」我一邊沖向陽台一邊大聲喊道,然後握住欄桿向下俯視。

只見野邊修的身體仰躺在樓下的汽車車頂上,雨點打着他的身體。車頂輕微凹陷,周圍飛散著玻璃碎片。行人的雨傘從四周向車子靠攏。室內雖然很黑,但外面還有一些光亮。

「喂!快叫救護車!玄關大廳的管理員室內有電話。」御手洗向下大叫。雨傘傾斜了,露出一名男子的臉,仰頭望向我們。

「歷史性的一幕又在車頂上重現。石岡君,我的搏擊術如何?」

御手洗側過頭對我說道。

「不許動!」有人發出嚴厲的聲音。

我們轉頭往室內望去,見到三崎陶太自己站起來了。他因失去假肢而耷拉着的右邊衣袖中似乎藏着什麼東西,他用左面的假肢扯開右邊的衣袖,露出裏面的手槍。原來,他拾起野邊修掉落的手槍。

從肩膀生出的手正抓着手槍對準我們。

「啊!解決了一個,又來一個。」御手洗攤開雙手,輕嘆一聲。

「石岡君,我們到這裏可不是來參觀訪問的呀。這種攸關生死的大事最好一次搞定。以後遇到這種場面,請你務必迅速撿起手槍。」御手洗轉向我,用嚴厲的口氣責備道,「我真佩服你任何時候都能這麼遲鈍。」

「你講的話太難聽了。這麼危險的時候我還能做什麼?!」我也有點生氣了。

「如果我也像你們一樣躲到沙發後面,或許現在我們三人的腦袋瓜都變成蜂窩了。」

「要是我那時候從沙發背後跑出來,一定會被野邊修擊中。」

「每個人都有被槍擊的危險。在上樓時我已經說過了。但有時候,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你太死心眼啦。偶爾試試扮演我的角色又如何!」話未說完,御手洗右足一閃,躍身向前,把三崎陶太手中的手槍打落在地上。藤谷像脫兔般迅速衝過去,撿起手槍。

「石岡君,今天發生的事你都記清楚了。你明天就去《F》周刊編輯部,怎麼樣?」

御手洗開始奔跑,離開房間前又回過頭來喊道:「《F》周刊要什麼,你就說什麼。」

原來,三崎陶太跑到與旭屋寢室相對的屋裏去了。御手洗將背部貼住門邊牆壁,拉下位於高處的桿式門把,然後將門推開。房中一片漆黑,御手洗伸出右手沿着房門右側牆壁摸索,顯然在找電燈開關。不一會兒,伴隨着「啪嗒」的開關聲,黃色光線充盈室內,御手洗迅速走了進去。

「啊!」站在門口的藤谷和我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在房間左側垂掛着一具奇怪的物體,正在輕輕搖晃。這不可思議的東西像是人體,與擺在鄰室壁爐裝飾架上的淺棕色枱燈燈罩呈相同的顏色。

蒙上白色灰塵的乾燥黑髮戴在物體頂上,纏結的頭髮長及肩膀。前額發下是凹陷的雙眼,但其中不見眼球,只有兩個洞穴,雙眼之下是像木板做成的乾燥而高聳的鼻樑。薄皮之下,頭蓋骨的形狀清晰浮現。原本應該濕潤柔軟的嘴唇也變得非常乾燥,似乎用手指敲一下就會發出硬邦邦的聲音。從岩石般皸裂的唇縫中,可以見到部分已經變成茶色的牙齒。

嘴唇下是依然顯現骨頭輪廓的下巴,下巴連接着如白鶴般的瘦長脖子。鎖骨從薄皮之下凸出,下面是胸骨,肋骨上的皮膚已經塌陷,但能見到乳房的隆起痕迹,乳頭頗大,看來是個女性。由於體內水分蒸發殆盡,肌肉變得平坦,看起來乾巴巴的。這是一具女性木乃伊,懸掛在天花板下面。我的視線繼續向下。見到如厚木板般干而癟的腹部,腹部之下又是一撮蒙上灰塵的體毛,體毛中間有一個乾巴巴的男性器官。

我頓時感到頭暈目眩。這具雙性木乃伊為何在此,我不明白。

失去水分的雙手無力地垂在上體兩側,瘦骨嶙峋的垂下雙腳。

但未及地面。膝蓋以下的小腿還能見到稀疏的腿毛。這就是雙性人嗎?我想起豎立在玄關大廳里的青銅像。我又想,這個人是否受到某種懲罰,以至於暴屍於此?我聯想到古代的暴屍酷刑。

「這是怎麼回事?」藤谷問御手洗。這也是我的疑問。

「在陶太的文章里不是說雙性人復活了嗎?」我提醒道。

或許,獲得生命而復活的雙性人回到了日本,但不久之後又死掉了。他(她)可能是被再度謀殺,也可能是自然死亡。無論如何,反正他(她)已經死了。於是有人將他(她)做成木乃伊,放置於此。或許,將這雙性人的屍體木乃伊化是出於旭屋架十郎的意願吧。

如果是的話,這奇迹般的雙性人就是在這裏陪伴旭屋一起生活。在我的腦海中頓時呈現具有美麗容貌和男女性徵的神奇人物的形象。

這種想像是十分容易而實在的。

「咻!」突然響起劃破空氣的聲音。這異聲以強勁之勢向我們接近,就好像巨大的牛虻或甲蟲向我們衝來,讓我感到害怕。

正在觀察木乃伊背部的御手洗翕動嘴唇,似乎想回答我們提出的問題。但在他的話從唇邊吐出的一瞬間,垂掛在我們眼前的木乃伊突然爆裂開來。乾燥的肉片和骨骼碎片爆裂四散。緊接着「砰」

的一聲巨響,木乃伊的下半身跌落地面,腹部裂了一個大洞,只剩上半身在空中晃動。「咻!」又響起劃破空氣的尖利響聲,木乃伊的胸部發生爆裂,肉片和碎骨紛紛落到地面,空中只剩下一個頭顱。

好像是用來支撐身體的黑色金屬架也完全暴露出來,與頭顱一起在空中搖蕩。木乃伊對面的板壁上出現兩支尾部插著羽毛的細桿,好像是剛剛鑽入板壁的。板壁在輕微地震動着。

旁邊的御手洗不見了。我睜大眼搜索,看到了他的背影,御手洗正往房間深處前行。

這時候,我注意到房間里除了木乃伊之外,還放着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從天花板掛下呈紅、白、黃、紫色的蛇眼傘【注】,鑲嵌貝殼碎片的低音大提琴豎在牆邊,還有穿着紅衫和黃色長筒襪的人偶。而在房間的陰影處,站着手持弓箭的三崎陶太。

【注】日本傳統工藝品,因傘面圖案有如蛇眼而得名。

陶太發現御手洗從後面追上來,他先把弓擲向御手洗,接着把還剩幾支箭的箭筒也擲過來,然後跑進旁邊的一扇門裏,不見了蹤影。很快地。便傳來「砰」的關門聲和「咯嗒」的上鎖聲。御手洗趕到門邊,剛好遲了一步。御手洗抓住位於高處的把手拚命搖動,又用身體撞門。

「有沒有可以破門而入的東西,石岡君?」御手洗焦急地喊道,慌張地東張西望。我也學樣環顧四周,但這房間里既沒有沙發也沒有桌子。

「兩位跟我來,快去陽台!」

此時,從遠處傳來警笛聲。不一會兒,這警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回到鄰室,御手洗率先衝出陽台。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黑。

不過雨已經小多了。

御手洗似乎要向右邊移動,但有一塊灰色木板擋在御手洗身前。我抓住欄桿往下看,只見一輛車頂轉動紅色閃燈的白色救護車正從對向車道轉入我們眼下的柏油路。

御手洗毫不猶豫地用腳猛踢眼前的分隔木板。「啪」的一聲巨響,分隔板的下半部被踢到對面去了。御手洗鼓起餘勇再猛踢分隔板的上半部,終於踢開一個大窟窿。御手洗屈身,迅速鑽過這個大窟窿。我不明白御手洗為何如此着急。

他在瓷磚上奔跑,薄薄的積水在鞋底下飛濺。

「快過來幫忙!」從樓下傳來叫喊聲。

右手邊出現了一扇玻璃門,御手洗用雙手貼住玻璃,湊近觀察室內情況。他一邊看一邊往左挪移。室內昏暗,不容易看清裏面的情況。

御手洗突然停下腳步,可以看到他緊緊咬着嘴唇。室內出現了一點微弱的亮光。御手洗想用雙手打開玻璃門,但門的內側鎖著。

他快步移到旁邊的玻璃門,同樣打不開。御手洗迅速彎腰,抓起腳邊的花盆,向眼前的玻璃砸去。玻璃被噼里啪啦地砸開一個大洞,御手洗伸入右手,打開內側的鎖扣。

他大力推門,踏着玻璃碎片沖入室內。

三崎陶太在房裏站着,手持一本已點着火的筆記本。御手洗飛身躍到三崎陶太身前,擊落了他手上的筆記本,然後用鞋猛踩掉落在地的筆記本,踏熄火苗。緊接着,御手洗彎腰拾起筆記本,啪啦啪啦地翻動書頁。我在旁邊窺視。這是一本活頁式筆記本,火燒着的只是邊緣,並不妨礙閱讀裏面的文字。御手洗非常激動地看了最初幾頁,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這裏的事情已經結束,我們可以打道回府了。」御手洗欣然說道。我聽得莫名其妙,三崎陶太也怔怔地站着。

我趁這個時候觀察房裏四周情況。房裏有書架,書架上擺滿有關公害問題的書籍,《占星術殺人魔法》也夾雜其中。書架前擺着一架舊式縫紉機。

「燒毀這本筆記多可惜。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御手洗對陶太說道。

陶太向一骨碌背過身去的御手洗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和石岡君都是你的文章的熱心讀者。」御手洗回應道。

「你準備把它交給警方嗎?」

「就算警方要我協助,我也會拒絕。我只想早點回家拜讀你的文章續篇。」

「你究竟想對我怎麼樣?」

「不要老是說這種廢話。我需要的就是這本筆記而已。再見了。」御手洗說完,又霍地背過身去。他有時是一個很冷酷的男人。

「那麼我以後要怎麼辦才好?」

「很簡單,繼承家業,馬上去付遺產稅吧。」御手洗頭也不回地說道。他走到房間一隅,打開兩道鎖,推開房門。

在等待我和藤谷走出門口到鄰室的這段時間,御手洗在門口暫時停步,回過頭對三崎陶太說道:「我在補充一句,請好好處理剛才被你破壞的木乃伊,以及坐墊、畫框和燈罩。」御手洗說完,靜靜地把門關上。

這裏就是御手洗剛剛說的珍品收藏室。御手洗是喜歡這類東西的人,他的腳步慢了下來。突然,四周響起八音盒的聲音。往發聲方向看去。見到藤谷正在擺弄人偶的座架。

「對不起。」藤谷說道。

離開這房間,走到最初進入的那間房裏,房中一片漆黑。御手洗向壁爐裝飾架走去,打開擺在架上的枱燈。淡黃色的光線隱隱約約照亮寬敞的房間。

「你們知不知道這枱燈的燈罩是用什麼做成的?」御手洗一邊用手指捏著燈罩邊緣一邊說道。御手洗的臉被從下方射來的光線照射,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

「動物的皮革?」我說道。

「雖然不是,可也差不多。」御手洗邊離開我身邊,「那是用人皮做的。」

「哦?」我不知不覺靠近這枱燈。

「旭屋回到這裏時,好像把香織和加鳥的遺體也帶回來了。合為一體的遺體剛才已被陶太用弓箭破壞了,剩下的遺體部分則用來製造枱燈燈罩和這個畫框裏的東西。」

御手洗用手指示掛在牆壁上的畫框。在玻璃裏面是女人立像的剪影。由於背景是黑色的,看起來像白色的影戲。

好像又有白光一現,但並非閃電,而是天花板的燈射出的光線。外面的雨已經停了,當然不會再有雷鳴閃電。

「這是房間的電燈開關……」站在門邊的御手洗喃呢道,「可是在它上面有另一個開關。這個大而圓的開關分成上下兩部分。由於裝在較高位置,旭屋的前額無法碰到。顯然,這就是呼叫電梯的開關。按下這個開關,當微電腦判明無人在電梯內,以及各樓層無人呼叫電梯時,電梯就會升降至這層。各位,現在我們到走廊上等電梯吧。靠御手洗說完,緩緩走出走廊,我們在後面跟隨。

在昏暗的走廊里,我問御手洗:「剛才,你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什麼剛才?」御手洗回應道。

「就是被三崎陶太用手槍指著的時候。」

「手槍?噢,那個東西嗎?不如把它留在這裏吧……」御手洗說完,從口袋裏掏出手槍,似乎想把它丟在走廊上。

「不,還是丟到海里的好,因為它是自殺的好工具哦。」御手洗重新將手槍收回口袋裏。

「你是不是為了麻痹陶太才說那些話的?」

聽我這麼一說,御手洗皺起眉頭,眼睛盯着天空:「我說了什麼啦……」不久,他輕輕點了兩三下頭,好像想起來了。但他依然保

持沉默,我重新再問:「怎麼啦?」

御手洗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你自己理解吧。」

回到馬車道寓所,御手洗把奪來的手槍丟在茶几上。

「御手洗先生。你在手槍的威脅之下似乎一點都不驚慌啊。」藤谷說道。

「這是菲律賓制的冒牌手槍,用四五萬日元就可買到的便宜貨。

若非用慣這種槍的老手,外行人開槍時根本不知道子彈會飛向何處。」御手洗若無其事地回應道。

「你呀,任何時候都自信心十足,難保哪天要因此受傷的。」我不無擔憂地說道。

「石岡君,你應該也知道吧,目前流行的是托卡列夫自動手槍這類笨重的二流槍械。但即使是勃朗寧或貝萊泰一類的名牌手槍,對未受訓練的使用者來說,只要我在五米之外活動,他就絕對射不中我。所以,手槍完全不是一種恐怖的東西。這種情況在我國恐怕還會維持十年以上吧,原因是沒有過硬的射擊訓練場所。而且。除了職業殺手,一般的持槍者往往以對方的身體作為射擊目標,所以只要穿上一件防彈背心就很安全了。近來,流入日本的非法槍械日漸增多,我也想去美國買件防彈背心呢。」

「三崎陶太那邊沒問題嗎?」

御手洗聽了點點頭。我續問道:「可是他一開始用手槍,後來又想用弓箭殺死我們。」

御手洗大口喝着啤酒,笑着說道:「他對我們並無惡意。只是不想讓我看到這本筆記而已。因此,他想讓這本討厭的筆記和那具令人作嘔的雙性人木乃伊從世界上消失。他那麼做只是為了爭取時間。所以我如果得到了這本筆記,也就不想對他怎麼樣了。」

「不過他的箭術很槽糕,射向我們的箭都射歪了。」藤谷說道。

「錯。從一開始他的目標就是木乃伊,對他來說,那具木乃伊被我們仔細端詳,就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恥辱。他根本沒有想銷毀證據的企圖,只是在激烈的羞恥心驅使下,急於破壞木乃伊而已。他的箭術可說是一流,現在想起來,他的體型或許特別適合拉弓射箭,他自己可能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鎌倉山的家中勤奮練習射箭。」

「他為什麼感到那麼羞恥呢?」藤谷進一步提問。

「這個嘛,令三崎陶太感到羞恥的原因可能不止一個。木乃伊的背部被挖了一個大洞,可能是第二個原因吧。」

「大洞?」

「什麼?」

我和藤谷同時大聲說道。

「只要把手伸進犬洞抓住骨頭。就能像操縱一個巨大的腹語術人偶那樣,讓那具木乃伊行動和說話。」御手洗若無其事地說着。我聽了毛骨悚然,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具木乃伊真的做了這種機關嗎?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終於恢復過來,開口問道。

「或許是為了慰藉旭屋架十郎的寂寞吧。」御手洗說完,大家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

「唉,這好像是為孩子演出木偶戲。」藤谷嘆息著說道。

「那麼是誰為旭屋做這種事呢?」

「除了野邊喬子,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喬子嗎……真令人吃驚……」我情不自禁地說。

「再說第三個原因,因為那是陶太本人的作品。這只是我的推測,由於他身體的特殊性,使他沉迷於非正常形態的身體。他對我們寫的書如此感興趣恐怕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吧。」

「那麼第一個原因呢?」我問道。

「這第一個原因嘛,一定就在這本筆記裏面了。一御手洗用右手指著茶几上那本已被燒過的活頁式筆記本。

「不過,這筆本記中的內容已經被動了手腳。即使用常識來判斷,也不難明白文章內容的順序是錯亂的。被抽出的部分文章應該被古井教授保存着吧。幸好我們這裏也有這部分的影本。石岡君,請你把古井教授送來的小冊子影本拿出來,我們就來看看這起事件的最後一齣戲法吧。」

我起身走進卧室,從書桌抽屜里取出小冊子的影本。

當我拿着一沓影本回到起居室時,藤谷正在問御手洗:「陶太為什麼不儘早處理那具令他感到羞恥的木乃伊?」

「那一定是考慮到旭屋架十郎的感受吧。」

「啊,是嗎?說得也是……」藤谷仰頭望着天花板,邊點頭邊說道,「旭屋十分迷戀河內香織,而對加鳥呢……畢竟以前也有過同性戀關係……」

「是呀。或許旭屋見到這具從兩人各取半身拼合起來的裸屍時,產生了極大的感動。所以用私人噴氣式飛機把它帶回了日本。」

「帶回日本?」我一邊坐到沙發上,一邊責難似的問道,「那麼屍體的處理呢……」

「這問題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製作了那合體人之後,他將剩餘殘體的皮剝下來,做成燈罩、畫框等陳設品。」

「看起來,旭屋的精神真的失常了。」

「那不是旭屋做的。」

「哦!不是旭屋嗎?」

「對。」

「那是誰的手筆呢?」藤谷問道。

「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我認為是野邊喬子所為。」

「野邊喬子?」我和藤谷異口同聲大喊道,「她可是個女人呀!」

「由女人來製作人皮藝術品也不錯呀。陶太燒筆記本的那個房間里不是放着大型縫紉機嗎?在旭屋居住的地方也有其他明顯是手工制的縫紉品,如坐墊等。用人皮代替布料其實是個不俗的主意。

豎立在玄關大廳里的雙性人青銅像,恐怕也是她的作品。看來,她對雙性人像似乎情有獨鍾呢。」

「這女孩的精神看來也有問題……」藤谷說道。

「你們這種想法實在太膚淺了,剝下死人皮製作一些東西,不見得就是精神失常者的舉動。試想如果此刻在這間房子裏擺着兩具屍體,任誰來處理都是困難重重的。或許你們以為將屍體沉入海中或埋進深山是個好方法,但在這樣做的過程中也存在被人發現的風險。剝皮製作物品,烤肉食用,打磨骨頭精心雕刻,放在裝飾架上做擺設,不是一種更高明的處理方法嗎?在東大的標本室里,這種東西比比皆是呀。」

御手洗說得有理,但像我這樣愚鈍的腦袋是永遠想不出這種主意的。

御手洗拆散影本的裝訂,然後取出相關書頁插入活頁式筆記本中的合適之處。

做完這項工作之後。御手洗把筆記本交給我,說:「讀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眩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偵探推理 眩暈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