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櫻之幻

夜櫻之幻

四月二十二日,德大寺兼光整天都覺得與平日有某種不同,心情一直亢奮不已。

有這樣的心情當然不能對妻子說,否則她會以為他的腦筋又有毛病,強迫和她去看精神科醫師。

但,對德大寺兼光而言,四月二十二日的異樣卻非常明顯,首先,住家四周的空氣不一樣,陽光的色澤也不同,樹木和蘆葦的綠色,甚至小河的流水聲也很特別,彷彿正向德大寺合唱低訴。

德大寺站在迴廊旁、坐在庭石上,或是待在西式日光浴室兼客廳的沙發上認真思索其理由,同時凝神繼續傾聽環繞周道的大自然拚命向自己低訴的聲音。

妻子來向自己攀談,但,她的聲音卻傳不進耳中。雖打算適當的回應兩句,不過看樣子卻和庭院裏的楓樹相同,只能表現出無動於衷。

德大寺完全知道這種態度很危險,一旦陷入此種狀態,周遭人們會認定是瘋狂。但,不是的,對自己來說,一切皆有理由存在,他只是想靜靜傾聽溢滿四周的聲音罷了。

所以,德大寺極力裝出自然的態度,如往常一樣和妻子一起吃晚飯。等飯後帶狗走出玄關外時,春天的夕陽仍在西山頂上。

沿沼澤往下走,屈身躲開突出路上的樹枝,來到陡坡時,風中已能感受到花的香氣——甜蜜卻帶有死亡與瘋狂的氣息。

排開腳邊的蘆葦,德大寺的步履比平常緩慢。每走一步,夕陽就西沉一些,德大寺明白自己有如秒針般,每前進一步就愈接近其樁戲劇化的事態。

沿着左右曲折的山路,德大寺兼光來到平日的原野,左手邊是建在札沼線鐵軌舊跡上的國道,能夠一覽無遺群生的櫻樹林。

夕日西沉了,風開始轉冷。德大寺右手拉着系狗的皮帶,慢慢在石頭上坐下。

面對着無數的櫻花,忽然,他聽見靜謐、不可思議的音樂聲,似是西洋弦樂夾雜琴聲,以前未曾聽過的旋律。他面對櫻樹,凝視着其中特別高大的一株,每次,只要在這兒坐下,他總是凝視着這株櫻樹。

這株老櫻樹比其他樹都高大,而且,在其他櫻樹只有六、七分開花時,它已經完全盛開,幾乎連枝幹都看不到的繽紛,恰似淡桃紅色的雲籠罩夕暮的地面。

為何只有這一棵老樹會如此多花呢?為何它能壓倒其他樹呢?德大寺一直思索其理由,卻總是想不透。

起風了,微風讓櫻樹們低聲合唱,花香不絕。

「啊!」德大寺低呼出聲。

盛開的櫻花花瓣開始在風中飄落。多美麗的景象呀!彷彿突來的暴風雪,淡桃紅色的雲緩緩擴散——是花瓣的暴風雪!

但是,只有那棵盛開的老樹花瓣似雪飄落。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事?

花香不停襲向德大寺,但,他無法理解,為何甜美的香氣會讓自己想起死亡和絕望?

不過,他終於明白今天一整日異樣心情的理由了,那種特殊感覺就是「預感」!來往飛馳於國道上的車輛,大燈照亮在風中飄落飛舞的櫻花瓣,疾掠而過。德大寺坐在石頭上,無止盡地凝視這幕情景,三十年的時間亮起白色火花,在他腦海里逆行掠過。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深夜的暴風雪裏,他一個人靜靜坐着,忽然,樹與樹相互擦撞、斷裂,然後是嘩啦的腳步聲,不久,狗開始吠叫,瘋狂般吠叫。

這時,右前方山後出現白色巨人的巨大身影,衝破上空的黑暗,圓圓的白色頭顱在高空中。白色巨人似以雙手排開樹叢,慢慢走向德大寺,每跨出闊步,樹木就裂開,響起倒地的聲音。

巨人來到櫻樹林上空。德大寺全身僵硬,屏息仰望上空。白色巨人邊走近,邊以發出紅色的兩顆眼眸俯視着德大寺。

德大寺發現巨人白色的軀體透明,心想:簡直就像白煙嘛!狗持續吠叫,瘋狂般不停吠叫。

巨人穿過櫻樹林,來到德大寺眼前,巨大的腳就在德大寺的鼻尖前。

有某種聲音發出,非常巨大的聲音,狂暴的破壞聲,在不間斷的爆炸聲中透著燃燒的火焰聲。草被排開,土和雪四濺,樹木倒塌,機關車出軌往前直衝。

白色巨人伸出大手想抓德大寺的身體。德大寺本能地閃躲,但,還是被抓往了,移動數公尺遠。

霎時,他耳畔響起劇烈爆炸聲,B45列車的第一節車廂擦掠而過沖向原野,剛剛他所坐的石頭飛向高空。

第一節車廂直線沖向繁花繽紛的老櫻樹。彷彿世界末日般的撞擊聲——車廂撞上老櫻樹,立刻,花瓣在空中飛散,樹榦劇烈搖完,車廂往後彈高,挾著滿天塵土掉落,但是沒有起火燃燒,只聽見狂亂的破壞聲。

狗和德大寺都平安無事。這簡直是奇迹!是白色巨人救了他。

狗仍舊持續吠叫。

回過神來時,德大寺發現自己趴在草地上。他抬頭一看,白色巨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四周還有狂風呼吼般的隆隆聲撞擊餘韻。前方特別醒目的老櫻樹仍在劇烈搖晃,花瓣仍在繽紛散落。

德大寺緩緩走近。一輛大型拖車撞上櫻樹榦,白煙緩緩向上冒起。見到這幕情景,他已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怔立當場。

但,馬上聽到駕駛座傳來人的呻吟聲,以及玻璃碎片掉落的嘩啦聲。

軋,軋——國道上開始有車子停下來。

有人在叫:怎麼回事?不要緊嗎?然後是關閉車門、有人跑向這邊的腳步聲。德大寺也慢慢地走近拖車。

他來到駕駛座前。拖車前方是被撞倒的大櫻樹,巨大的樹根露出地面。

「啊!」德大寺大叫。

一陣轟隆巨響,老櫻樹開始傾倒了。德大寺逃開后,背後的老櫻樹倒地,塵土滿天飛舞,樹根朝向空中,根須處纏着如排球般大小不可思議的圓塊,高掛空中。塵埃開始落定,同觀人群聚集樹根四周,當然,德大寺也是其中之一。

最初,大家關心的焦點是從拖車駕駛座救出傷者,不久,其中一人發覺背

四月二十三日,吉敷在飯店房內起床,正在洗臉時,有人用力敲門。他急忙走過去,開門,發現門外是臉色倉惶的牛越。

「吉敷,在札沼線列車出軌的現場櫻樹下發現人的骨骸。」

「人的骨骸?札沼線列車出軌現場?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B45列車出軌的現場啊!當時第一節車廂曾撞擊的老櫻樹底下出現人的骨骸。我方才打電話到警局,同事告訴我的。怎麼辦?要馬上過去看看嗎?」

「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夜。要過去看看嗎?」

「當然,我立刻準備。」吉敷回答。

「那麼我在樓下大廳等你。」牛越說。

「知道那棵老櫻樹下為何有人的骨骸之原因嗎?」在前往旭川車站途中的計程車內,吉敷問。

若是埋在櫻樹底下,應該不容易查明的,是被挖出來的嗎?

「三十二年前,出軌后的第一節車廂猛烈衝撞上的那棵櫻樹,又被偏離國道的長途拖車撞上,司機在打磕睡。結果,櫻樹倒了,人的骨骸纏在根須上倒向空中。這實在是可怕的偶然,而且,出軌當時的列車司機旁大寺兼光又正好在附近。」

「這簡直是偶然的重疊嘛!」吉敷說。

「會是死者在呼喚嗎?」牛越說。

「或許吧!」吉敷喃喃說着,表示同感。

牛越詫異地凝視吉敷。

「已經知道骨骸的性別、年齡、死亡多久等等嗎?」

「好像是相當多年了。性別是男性。」牛越回答,「吉敷,你認為這骨骸會是?」

吉敷沉默不語。

「會和目前你正在調查的事件有關聯嗎?」

短暫沉默后,吉敷回答:「雖然尚無法肯定,不過,我認為有關聯。」

「什麼樣的關聯?譬如,骨骸是誰?抑或……」

「可能是呂泰明吧!」吉敷說。

首先從旭川搭乘函館本線列車,來到深川后,轉搭留萌本線列車。本來是打算直接前往石狩沼田,但是,沒有直行列車可由旭川前往留萌本線的石狩沼田。

由深川轉搭十時二十四分開出的列車,才離開車站不久,車窗外已是一片悠閑景緻,彷彿已進入深山幽谷,腳邊蘆葦叢不絕。有小河流,也處處可見似是水芭蕉的白花,艷陽高照,洋溢着高原列車的情趣。

吉敷心想:真不愧是北海道,如果是東京一帶的新幹線之旅,絕對觀賞不到此種風情。搭乘時間雖僅僅二十分鐘,吉敷仍買了便當和茶,和牛越面對面邊賞景邊用餐。

「吉敷,假定昨夜出現的乃是呂泰明的骨骸,那麼出場人物就全到齊了。」牛越摺疊好吃完的便當盒,重新以繩帶綁妥,說。

「雖無確實證據,是你剛才提到死者的呼喚,我才一時聯想到,但是如果不幸言中,就幾乎已經掌握全部出場人物的行蹤了。」吉敷回答。

「如果是呂泰永的弟弟,為何會陳屍於櫻樹底下……」

「當然,不明白之事還有一大堆,而且,若骨骸並非呂泰明,也比較容易解釋,至少與事件無關。」

「是的……」

「不過,事實上若是呂泰明,那就很難解釋了,也就是說,他是活着來到這裏的嗎?如果是活着來到這裏,死後又是誰將他埋在櫻樹下?」

「吉敷,我忽然想到,列車出了新十津川車站不久之後,卧軌自殺的屍體如果是呂泰明……」

「啊!」

不錯,原來如此,他竟然忽略這點了。

「只有卧軌自殺的屍體未在一月二十九日的列車出軌現場被發現,那麼,只能如此解釋了。」

因為,不知何故,那具屍體被埋在櫻樹下了……

「屍體不是在列車將出軌之前自己步行嗎?也許是自己走進櫻樹底下……」牛越不知是開玩笑或認真地說。

「對了,列車出軌時,車廂撞到這棵櫻樹,所以櫻樹當時應該也倒下……」吉敷接着說,「結果有人把屍體丟進樹根刨起的洞穴內……」

「啊,原來是這樣。所以,救難人員事後重整時未注意到,把櫻樹推回原狀,剛好覆蓋往屍體,才會一直沒有被人發現。」

吉敷默默頜首。事實上,這是極有可能的事!

「這次櫻樹又被撞倒才發現,如果只是傾斜,說不定就不會發現了。」牛越說。

「這麼說,老櫻樹等於巨大的墓碑了……」吉敷接着,「但是……」不,暫時別考慮這件事,畢竟櫻樹下出現的骨骸仍未能確定是不是呂泰明,純靠假設來推論毫無意義。

在石狩沼田車站前攔了計程車,表示要至碧水和北龍間、昔日札沼線鐵櫃通過的地方時,司機問:「是發現任的骨骸之現場嗎?」

「你也知道?」

「今天早上的報紙刊出很大的篇幅呢!」

但是,吉敷不記得旭川的報紙有報導這件事。

年輕司機很健談,記性似也不錯,兩位刑事從他口中獲得不少情報。不知何故,北海道的計程車司機都很喜歡和乘客交談,好象認為這是對乘客的一種禮貌。

依司機所言,拖車司機雖然傷勢嚴重,可能得在病床躺上一個月,不過並無生命危險。車禍是昨夜七時左右發生,被發現的骨骸至少已死亡十年以上,是年輕、高大的男性,只有一個人的數目,四周並未再發現其他骸骨。

吉敷覺得更有可能是呂泰明了,因為當時呂泰明年輕、身材高大。

車子進入山路時,司機說:「這裏以前有札沼線的鐵軌。」

吉敷和牛越知道,這次他們並非搭乘列車,而是搭計程車走在札沼線鐵軌上,逐漸由石狩沼田反方向接近列車出軌現場了。

剛覺得周遭視野開闊時,前方已見到狹窄的道路兩旁停了幾輛車,左側可見到無數櫻花。在東京,櫻花早已凋零,可是在這北地里,現在才是盛開季節,櫻花獨特的香氣彷彿隨風飄入計程車內。

在北海道,賞花者似乎很少,但是櫻花樹下卻擠滿另一種人群,櫻樹林內則是人的骨骸出現處。

下了計程車,吉敷和牛越並肩站着,環顧四周。這兒似是山間的盆地,四面環山。

牛越和計程車司機正談些什麼。

陽光燦爛地灑在吉敷雙肩。天空一片蔚藍,雪量稀少,櫻花盛開,在微風裏不停翩然飛舞、飄落,洋溢着春天的氣息,至少,這並不是適合來看屍骸的日子!吉敷右手提着旅行袋,和牛越一同自國道走下緩坡。草原上有兩道拖車車輪痕迹,前方是樹根迎向空中的老櫻樹,樹根四周被打上木樁拉起繩圈。有相當多人聚成一團。拖車似己吊離,不見蹤影。

兩人下了草原后,和風輕拂至腳邊,櫻花花瓣也離枝飄舞。

「好優雅的事件現場呀!」牛越輕聲說。

排開人群走近繩圈旁,找到圈內似是指揮者的男人,吉敷和牛越一同出示警察證件。

約莫五十歲出頭的壯碩男人自稱姓雄角,北海道道警,很罕見的姓氏。

吉敷概略說明自己至目前為止的調查經過,因知道這兒發現的死者疑與自己所調查事件有關,希望對力能告訴已查明的事實。

雄角帶兩人至斜向空中的櫻樹根前,指著樹根上方。該位置比吉敷眼睛位置更高。底下的穴洞又深又黑,樹根約莫比兩個人合抱還粗……當然,底下的空洞是警方又再深掘而成。

「頭蓋骨纏掛在這裏,其他部分則是自下面的穴洞陸續挖掘出。」

「已經全部找齊?」

「是的。」

「沒有多出來的嗎?」

「到目前為止,沒有。你們也看到了,其他地點也這麼仔細搜集。」

「關於骸骨,已知道哪些特徵?」

「男性,年齡二十至五十歲之間,身高約一百七十八公分,血型A型,營養狀況不太好,死亡已超過十年。」

「死因方面呢?」

「不知道。」

「骨頭的破損狀態如何?」

「骨骼因為完全四散,所以破損嚴重,幾乎可稱之為粉碎狀了。」

「雙手手腕、頸部、兩大腿骨這部分被截斷,你認為呢?」

「這就……畢竟破損太嚴重了,目前什麼都很難說,今後或許能判定也未可知。」

「骸骨目前在何處?」

「送往石狩沼田警局了。」

「骸骨有可能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死亡之物嗎?」

「依我個人推測,是有充分可能……」

「那麼,是韓國人的可能性如何?」

「這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啦,謝謝。」吉敷致謝。

更詳細的內容似乎至石狩沼田警局詢問比較妥當,畢竟已過了這麼多年的骸骨,只有法醫學家能夠研判。不過目前沒有任何要素能否定骸骨是呂泰明,可視為有充分可能來進行推斷應該不會出問題。

吉敷接着問住在附近的德大寺兼光家地址的位置。雄角在自己的記事本頁上畫了略圖,撕下,遞給他。是步行頗遠的距離,約須二十分鐘。

吉敷頜首,再度道謝。

走出繩圈外,牛越問:「吉敷,你現在要去見德大寺?」

吉敷點點頭。

「我打算和旭川警局連絡,徹底查一下源田組當時的組員是否有人仍活着,如果順利,不見得會找不到被殺害的荒正的同夥。」

「那我們就此分開行動吧!」吉敷說。

他心想:這樣也好,自己一個人也可仔細地進行分析。

「吉敷,你接下來預定的行動是?」

「先去見德大寺,然後,也想看看新十津川車站附近的卧軌自殺現場。反正現在時間還早,或許能夠順利達成也不一定。」看了看時間,還是上午。

「這麼說,今夜你要在新十津川住宿了?」

「大概吧!有辦法和你連絡上嗎?」

「我待會兒會和旭川警局連絡,若有必要,我會回旭川。我的朋友是旭川警局刑事課的三田,我會把自己今後預定的行動完全告訴他,你打電話給他就行了,如果有什麼事也可以請他傳達。我給你電話號碼。」說着,牛越掏出記事本。

吉敷也拿出記事本。

「關於石狩沼田的骸骨檢測,我也會試着打電話詢問。」牛越說,「或許能知道什麼新的事實結果。」

「現在你怎麼走?」吉敷問。

「我剛剛要計程車司機等待。如果一切順利,今夜我們再碰頭。」說完,牛越轉身走向國道。他的肩頭粘附兩、三片櫻花花瓣。

吉敷獨自開始往前走。他拿出雄角畫給他的略圖,進入寬度不足五十公分蘆葦叢間的小徑。旅行袋背在右肩,拉松領帶,步伐稍稍加快,小心地不讓自己流汗。心想,這簡直就像在健行一般,在東京,是無法有這樣的經驗!前面微呈下坡,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久,聽到輕微的流水聲,似乎已抵達河岸邊,水澄清透明,岩石很多,流水沖洗岩背,岩石濕濡,泛著黑光。流水在岩石下方形成漩渦,宛如漾著藍寶石綠的白濁。

吉敷眺望片刻,再度邁開腳步,沿着沼澤邊前行。小徑稍微寬闊了些,卻仍未遇見行人,大概這一帶的住戶很少吧!環顧四周,未見到住家,河川上也沒架設橋樑,兩旁仍是無止盡的蘆葦。

不久,小徑離開河邊,開始稍呈上坡了,但,坡度並不陡。到了坡頂,終於可以見到德大寺的家。庭院有老人佇立,身穿牛仔褲、蝦褐色襯衫。

吉敷走近時,旁邊狗屋裏的狗開始吠叫。德大寺這才注意到吉敷。吉敷一面頜首示意,一面走近老人。德大寺全白的頭轉向這邊,臉上浮現不可思議似的表情,但,身體仍動也不動。

他的視線盯往一點,卻並非凝視吉敷。

在吉敷眼中,德大寺果然和常人有些許不同。

「請問是德大寺先生嗎?」吉敷問。

隔了很久,德大寺才慢慢點頭。

吉敷出示警察證件,說明自己身分,表示自己來自東京,想請教昨夜之事,以及三十二年前列車出軌那夜所發生之事。

德大寺說狗太吵了,帶吉敷往河川方向走去。

德大寺說話的速度異常緩慢,幾乎可以說是每個字都分開,這點,讓來自東京的吉敷印象特別深刻,似乎在德大寺體內,時間的流速比正常人慢了三倍。

他很悠閑地敘述昨夜之事,說明自己總是下午六時左右吃完晚飯,然後獨自帶着狗散步,昨夜也是一樣,卻想不到在平時散步途中休息的櫻樹群生地點偶然目擊那椿車禍,因為距離實在太近,也感到非常震驚。

拖車是擦掠過自己身旁劇烈地撞到櫻樹,而那棵櫻樹正好也是三十二年前的冬夜,自己執勤的列車出軌,機關車后的第一節車廂撞上的同一棵樹。

「我之所以搬來這種往戶稀少的地方,也是為了想見到某種東西……」

「什麼東西?」吉敷問。

「我說出來,你可能會以為我精神有毛病吧?但是,我昨夜……」

德大寺的話突然中斷了。

兩人並肩朝小河往回走,流水聲逐漸清晰了。兩人來到一處小高台上,站在蘆葦間往下望,河川就在下方,有一座小橋,也能見到幾戶住家,看樣子這兒並非只有德大寺一家。

「是白色巨人吧?」吉敷說。

立刻,德大寺雙眼圓睜,問:「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你以前曾見到過白色巨人。那麼,昨夜又見到了?」

德大寺沉默相當長的時間后,緩緩頜首:「昨夜我終於又見到了,而且,現在我也發覺那是什麼東西了。」

「發覺?」

「是的。我在想,那可能是長眠於那棵櫻樹下的死者所作的夢。」

這句若無其事的話對吉敷造成異樣的衝擊,他怔立當場了。

風中,蘆葦葉在腳邊沙沙作響。

在德大寺家打電話叫來計程車,吉敷前往新十津川車站。

札沼線列車已不存在,只有搭計程車前往了,雖然似乎也有巴士通行,但是等班車總是麻煩。

以北海道的人而言,這位司機算是沉默寡言型,所以吉敷能專註於事件的推理。到目前為止已不知反覆分析過多少遍的內容,但,每再發生一樁事件,他又會重新依序推演。

由於突然加入白色巨人,對於事件推演並無助益,因此他全力集中於札沼線列車上,畢竟,增加了新的事實,當然也能有新的結果。

吉敷拿出記事本,翻閱前些天去見熱海的八坂途中,在新幹線列車上寫下的內容。

在札沼線的B45列車上最先發生的事件是十九時五十三分,列車剛開出新十津川車站不久,有人卧軌自殺。

方才牛越曾講過令人驚愕之語,也就是說,這位卧軌自殺者會不會是呂泰永的弟弟泰明?

這句話也帶給吉敷頗大的震撼,他覺得有某種真實感令自己不能漠視牛越的話,或許也有這樣的可能性存在!若是那樣,究竟又意味着什麼?是在札沼線B45列車遇上卧軌自殺事件的十九時五十三分之前,呂泰明仍活着?

這件事有幾項深具特徵的要素。首先,屍體被移至B45列車的第一節車廂,然後,列車在北龍和碧水間遭遇出軌事故,最後,卧軌自殺屍體不知何故未能在出軌現場發現。

歲月流逝,三十二年後的昨夜,列車出軌現場發現人的骨骸。吉敷也對牛越說,這很可能是呂泰明的骨骸。如果自己猜中,則十九時五十三分卧軌自殺的呂泰明乃是在二十時四十分掉進因撞擊而傾倒的櫻樹下穴洞內。

但,這又有些奇妙了,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呢?若上述推測正確,呂泰明的屍體不應該會自己行動地進入櫻樹根底下……不,也不見得,因為列車出軌前,屍體豈非自己步行?

白痴!不可能的。

這樁事件有很多地方摻雜着怪談般的狀況,也是最令人感到棘手的部分。

等一下!

吉敷覺得似乎有靈感自腦海涌升,他以右手食指用力按往額頭。

呂泰明的屍體——如果真是呂泰明——被列車車輪輾斷了大腿和脖子,若只有脖子很難說,但,大腿斷了,不應該能站立走路,所以,絕對是另外一個人……

「啊!」吉敷低呼出聲了。

是哥哥!哥哥呂泰永在吳下馬戲團是份小丑,身材又瘦小,只要由頭上披着泰明的大衣,豈非正好是泰明的肩膀高度?

一定是泰永!雖不知道其中有何種理由,但,泰永頭罩弟弟的大衣、披上圍巾,躲在防水布和草席下,這表示呂泰永當然是活着。問題是,在這之前幾十分鐘,如果在車廂走道跳舞、二十時二十分將自己關在洗手間自殺的小丑是呂泰永……他在當時不就並未死亡?

呂泰永活着,只是偽裝成已經死亡,但,他是怎麼做到的呢?他的手有屍體特有的浮腫,額頭有彈孔,而且流血,無法認為這是靠化妝,第一,他身旁並無拍電影的特殊化妝高手跟着,他只是單獨一個人,因此必須是獨力能夠完成才行。

且慢,等一下!

泰明卧軌自殺的屍體失去頭部和雙手,如果呂泰永拿着弟弟的頭顱和手腕以下的雙手呢?利用這些……

不,不可能,小丑的屍體在眾人環視下還開了一槍,這意味着小丑的屍體四肢和頭齊全,而且尚未完全死亡。

吉敷再次意氣消沉了,本來以為已能見到一線光明,卻又在眨眼間溜逝。

更重要的是,小丑開槍后不久,屍體馬上自洗手間消失。這簡直是幻術,從未聽過這種事!小丑的屍體是移動至洗手間正上方的車頂,是瞬間的空間移動嗎?

吉敷忍不往笑了出來。居然會發生如此極盡奇妙的事件,真服了它。何況,這之後還出現白色巨人把列車抓向空中。如果一切全是真的,那就不是憑常識處理事情的頑固警察能夠解決,應該找巫師幫忙。

吉敷放棄推測,靠着椅背,眺望車窗外的街景。大慨已進入新十津川市街了吧!

「先生,你是否哪裏不舒服?」司機忽然搭訕,問。

吉敷苦笑了,也許因為百忍不解,看起來愁眉苦臉吧!他說:「不,我很好。」

接下來,他開始陪司機閑話家常。光只是思索與事件有關的事,他也感到疲累不堪。

司機開始談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小他三歲的妻子、自己母親以及兩個孩子,另外,還認為或許再生一個會更好等等。吉敷雖不覺特別感興趣,仍舊默默聽着,甚至對於擁有能如此光明正大向外人述及的家庭有些羨慕。

話題接着從個人計程車轉到使用液態瓦斯的計程車上。司機說,使用液態瓦斯的計程車在經濟方面是比較划算,所以計程車公司才會利用。的確沒錯,瓦斯費用較低,也和汽油一樣能讓車子順暢行駛,雖然瓦斯桶佔據部分後行李廂空間,也不至於引起多大困擾,麻煩的只是供氣站太少,跑長途會有所不安,同時,引擎馬力也稍有不足。

吉敷望向前方的後視鏡。鏡中心見到中年司機的眼眸似時而在觀察自己,是典型北海道的純樸木訥型男人。但,好像個性豪爽,只要被問及,不管自己有何遭遇都可能說明。

「液態瓦斯嗎?」吉敷忽然心中有什麼動了一下,說,「汽油引擎也是讓液態汽油為霧狀燃燒而驅動,所以一開始就以瓦斯狀供氣或許效率會更好。」

司機深獲我心似的頜首:「是啊!我雖沒上大學,但高校是讀工業學校,學過內燃機。汽油引擎是以化油器使液態汽油化為霧狀和空氣混合……」

司機開始展現他的知識。吉敷則抱着排遣無聊的心理聽着。

「空氣中漂浮着粒子狀汽油時,形成非常容易爆炸的狀態,只要有一絲絲火花,馬土就會引爆,而內燃機引擎的汽車就是控制這種爆炸使之連續引爆讓車子前進。不過,化油器並不理想,有時候無法使汽油形成霧狀,而是呈水槍噴水狀。」

「哦,是嗎?」吉敷內心雖希望對方儘快結束說明,卻仍搭腔。

「因此汽油無法順利燃燒。而且,就算勉強成霧狀,點狀也會附着於氣缸的燃燒室內壁,或是有時候太濃,有時則太淡,導致火星塞點火也無法順利引燃,未燃燒的氣體就排出來,造成廢氣污染上的問題。所以,才要靠着在引擎內設計再燃燒室,也接加觸媒轉化器等等,使廢氣能充分燃燒,但,最好的方式還是讓氣體能在汽缸內完全燃燒,就沒有排廢氣問題了。」

看樣子,認為這位司機沉默寡言是大錯持錯,北海道的計程車司機全部都是愛說話。

「像本田車廠就是依此種方式製造CVCC引擎,由燃燒室的形狀上下工夫。但,不管何種引擎,皆有必須將液體化為氣體狀的問題,如果一開始就利用瓦斯氣體就簡單多了。」

吉敷默默頜首,因為如果過度搭腔,司機的話好像永遠講不完。

「若使空氣和瓦斯氣體完全混合成霧狀,不管任何東西皆可燃燒,不,應該說是爆炸。即使是平常認為不燃之物,若均勻地混入空氣成霧狀,同樣會迅速燃燒,這是非常可怕的,因為會引起大爆炸而燃燒。譬如麵粉,若將之與空氣充分混合成白霧狀,只要有一絲絲火花,馬上就會造成大爆炸。」

「哦?」吉敷佩服地說,「麵粉是嗎?」

「是的。所以,麵粉若一不小心,就和炸藥一樣,平常不會燃燒,只是由於未混入空氣,一旦和空氣混合就很嚴重。」

吉敷若無其事地聽着,但是逐漸的,他開始注意到重點了,兩眼發亮,呼吸急促,坐直身體,甚至連腰都抬起來,最後終於大聲問:「你說什麼?」

司機驚訝,猛踩煞車,懵懂地轉過瞼來:「怎麼回事……」

吉敷凝視虛空一點,大叫:「麵粉會爆炸?」

「是,是的。」司機回答。

「居然有這種事。」吉敷喃喃自語。截至目前為止,他從未想過麵粉會爆炸……

就是這個!這樣豈非已經解明了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B45列車的出軌原因。

為什麼自己從未往這方面去想呢?警方這邊的人都未注意到這點。麵粉若和空氣混合成霧狀,很容易引起爆炸……

事件之夜不正是這樣?突然開始步行的卧軌屍體——無頭屍體——讓第一節車廂的乘客害怕不已,偶然踢破置於走道的麵粉袋,所以抓麵粉向屍體丟擲,當然,車廂內瀰漫着白色麵粉煙霧,結果……

源名寺發生火災!B45列車駛過火災現場旁,火屑飛進第一節車廂內,引起爆炸。

沒錯,絕對是這樣,沒有堆放爆炸物的車廂引起大爆炸,車廂往上飛起……明白啦,已經解開一部分謎團。

「我說錯什麼話了嗎?」司機小心地問。

吉敷回過神來:「咦?不,沒有這回事。謝謝你,終於解開一直不懂的謎團了,真的很感激你。」

「這……那太好了。」司機滿頭霧水的表情。

「不,很抱歉,我因太高興而……」吉敷坐正身體,「沒事的,請繼續開車,我想到新十津川車站。」他自己覺得有點羞赦,不過,心裏在想:還好是搭計程車而不是搭乘巴士。

「可是……」司機不好意思的說。

「什麼事?」

「已經到新十津川車站了。」司機說。

車站前有商店和很多住家,是比想像中還大的街區,只不過,視界所及,車站前並無計程車。

札沼線的鐵軌在這個車站結束,鏽蝕的阻車器豎立在軌道終點,老舊的車站建築物後面堆滿鏽蝕鐵軌,似在述說着這條鐵路的過去。

廢棄的鐵軌遺址成為道路。吉敷就是由這條路前來,卻又再循這條路往回走向北龍。

聞到春天及綠意的氣息,和都市裏的氣息有相當大的不同。但是,即使沿着道路走很久,還是都可見到住家,在平成元年的春天,現在是如此,可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的冬天,這一帶是什麼樣的情形呢?

在道路呈緩彎處停下腳步。已經看不見新十津川車站了。十九時五十三分B45列車遇上的卧軌自殺是在這前面嗎?這兒離新十津川東站不遠,又是正好彎道處,視界不良,前方被樹林檔往。

吉敷打算在這裏整理一下自己的推理所得,就在護欄坐下。

四周有零星幾戶住家。

被認為是白色巨人抓起、導致B45列車出軌的謎團解明了,也就是說這並非超自然現象。而,一旦解開這項最大的難題,其他問題應該不可能無法解開。

剛剛在計程車裏曾深入分析。首先,假定在目前所在的這個位置被B45列車輾斷身體、身穿灰色外套和披黑色圍巾的男人是呂泰明,其屍體由杉浦邦人和德大寺兼光移入車廂,放在第一節車廂的出入口處,此時有一項重點存在,也就是說,屍體缺少頭、手腕以下的雙手這三部分。

為何這點很重要呢?因為這三部分被利用來製造身穿小丑服的小丑屍體沒錯,絕對是這樣。吉敷坐不往了,不自覺地站起身來。帶着植物氣息的風吹拂過他的臉。

第二節車廂洗手間內的小丑屍體,這看起來雖是屍體,但是圍觀人群和杉浦所見到卻只是這三部分,其他則為蓬鬆的小丑服。如果沒有仔細用手觸摸整具屍體,則很難知道只是兩隻手和頭顱組合成的屍體,更何況當時是那般異樣狀況,又是在暴風雪之夜的夜行列車昏暗的洗手間里,而且目擊的人不是警察或醫師,只是一般人。再加上蠟燭……

對了,蠟燭!吉敷興奮不已。這樣終於明白點燃並擺放那無數蠟燭的理由了,那並非用來營造氣氛的工具,而是為了讓人無法接近屍體旁。

由於蠟燭插滿地板,當時車掌杉浦邦人無法蹲在屍體近旁仔細檢查。當然,額頭有彈孔會讓人以為已無確定生死的必要,何況,還得顧及為警方保持現場。

沒錯,那並非呂泰永,正確地說,是弟弟泰明的屍體,不,應該說是其一部分。在夜行列車車廂走道跳舞的是呂泰永,但是洗手間內卻是已死亡的弟弟泰明的屍體之一部分,兄弟倆在這時候互換角色,也因此,呂泰永可佈置成他本來就在B45列車上,而且已經死亡。

既然是兄弟,臉孔多少會有些神似吧!一旦又擦上白粉化妝,就更難分辨了,如果再使身材看起來很矮,誰也不會想到是另外一人!呂泰永為何要做這種事?應該是為了不在現場證明吧,也就是說他沒有搭乘函館本線第11班次列車的不在現場證明——因為,呂泰永殺死源田的手下荒正。

吉敷交抱雙臂,走在昔日札沼線遺址的道路上。

荒正是十八時二十分在函館本線的第11列車內被殺,這點絕對正確,那麼,十八時二十分左右,也就是第11列車行駛於奈井江、豐沼一帶時,呂泰永在列車上。櫻井佳子也在車上,所以弟弟泰明一定也是。

這樣一來,在十八時二十分這個時刻,呂氏兄弟是在和札沼線不同的另一條路線的列車上,可是,呂泰永又是如何能於一小時三十分鐘后出現在札沼線的B45列車上呢?

推定殺害荒正的時刻之後,不管是往札幌或繞經北邊的石狩沼田,都搭不上B45列車,同時在暴風雪中也無法利用汽車,更別說摩托車了。

啊!吉敷又有某種構想浮現,他停往腳步。哥哥泰永就在身邊,泰明應該沒有卧軌自殺的理由,可是,十九時五十三分,泰明的屍體卻遭B45列車輾壓過,如此一來,B45列車豈非必須停車?

吉敷怔立應是昔日泰明的身體被列車輾斷的位置。他明白了,雖然只是一點一點的,但已能窺知這樁驚人事件的全貌。列車因為輾壓泰明而停往,當時的列車車廂,上下車的車門乃是手動方式,由乘客自行打開後上下車。所以,呂泰永此時才能夠在新十津川和石狩橋本之間並無車站之地點搭乘列車……

是的,這才是呂泰明被列車輾壓的真正理由,是哥哥泰永故意安排的,以便讓列車停住。

這麼一來,呂泰明在當時就已經死亡了,也就是說,在荒正遇害的同一時間,泰明也被殺害死亡,或是已經死亡。

假設以上這些安排皆為事實,則呂泰永在函館本線的第11列車殺死荒正後下車,由自己目前站立的這個位置轉搭上札沼線的B45列車,就有其必然性。而,呂泰永也有了無法推翻的不在現場證明,絕對不會被懷疑殺害荒正。

吉敷再度往前走,對於自己獲得的結論,他還是不太敢相信。但是,這樣就可以了,雖是難以置信的推論,他卻彷彿聽到有聲音在告訴自己:這是正確的。

剩下的問題只是,呂泰永如何由函館本線的第11列車移動至此?

在暴風雪中不能利用汽車,也應該沒有巴士,就算有,背着死者、身高不滿一百五十公分的男人也太引人注目了。總不會利用滑雪吧?但,又如何能拿到雪屐呢?

還有不少謎團:小丑的屍體為何能在一瞬間從洗手間內消失?屍體為何能夠開槍?屋頂上的屍體又是誰?紅眼睛的白色巨人呢?

不過,吉敷認為依目前這種方式繼續下去應該能夠解明,畢竟當初以為無法解明奇妙的超自然現象,現在豈非都解明了?只要再加把勁就行。

牛越佐武郎來到攏川。從石狩沼田和旭川警局的三田取得連絡時,三田告訴他說,昨夜要自己幫忙找尋、昭和三十二年是源田組手下的小混混之人,很可能就是目前居往攏川經營木材行的柴町。

三田也是相當優秀的人物,很快就已查出。

攏川是函館本線沿線的城市。牛越問明地址和電話號碼,立刻經由留萌線的深川直接前往柴町家。

是距車站的商店街相當遠、規模不太大的店面。附近有河川,鋪砂石的空地上豎排著無數木材,停著三輛小貨車。旁邊有老舊的和式建築住宅,一旁則是預鑄式搭建的事務所。牛越和柴町就是在事務所見面。

進入時,響起踩踏薄地板時特有的鞋音。正面有大型不鏽鋼桌,右手邊的屏風後有簡單的沙發組。坐下后不久,似是柴町年輕的女兒從和式住宅端茶過來,行過注目禮后,匆匆退去。

在牛越眼中,柴町年約六十歲左右,頭髮已白,中央一帶已稀薄,臉孔屬於圓型,微低着頭,輕聲說話。

「確實,昭和三十二年當時,我是在源田那裏受到照顧。」

柴町的神情看似苦笑,也似客套的笑。牛越怕影響對方說話的心情,並未打岔,只是頜首靜靜聽着。

「我家世代經營木材行,所以和營造建設的源田有交往,當時我等於是去他那邊當學徒。」柴町靜靜敘述。

感覺上是非常內向型的人物,很難認為以前曾與暴力組織有關聯。牛越慎重地斟酌字句,說出這點。

柴町歉然,說:「不,據我所知,源田組毫無世間所謂的暴力組織之行為,從不施行暴力,也未做過觸法的販賣毒品之類情事,只不過因為一部分兇狠的組員常愛惹事打架,加上源田老闆又經營幾家酒館,所以才會被誤以為暴力組織。」

「組員之中是否有人擁槍自重?」

「沒有這回事!」柴町首度凝視牛越,拚命搖動右手。

「請告訴我有關荒正的事。」

「是的……他的性情的確粗暴,一喝醉酒便和人打架,酒品不好,甚至對女人方面也手腳不太乾淨。」

「當時的年齡是?」

「應該比我大三年,昭和三年出生的吧……所以,當時我二十六歲,他是二十九歲。

「和荒正公一至小搏接櫻井佳子的人是你嗎?」

柴町沉默不語。

「這是已過了追訴時效的事件,而且我們也沒打算現在再重新調查事件,只是希望知道當時的事實關係——為了調查別樁事件所必需。」

「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柴町的語氣很沉重。也難怪,這乃是殺人事件的告白,「但是,我可以發誓,我和那位韓國青年的命案毫無關聯,雖不知你能否相信,但,當時我只是在一旁而已。」

「一切都是荒正獨立所為?」

「我不想把罪行完全委諸於已死之人,但,那是事實,我沒有那種膽量。」

「能否正確告訴我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發生之事呢?你曾前往小搏吧?」

「是的。」

「幾個人?」

「兩人,我和荒正。」

「為什麼去?」

「源田老闆的命令。」

「源田的命令?」

「是的。老闆說吳下馬戲團里的少女櫻井佳子想來找自己,但是包括團長在內,所有團員全部反對,如果一個人去可能有問題,要我陪荒正同行。所以,我和荒正去了小搏。」

「什麼時候出發?」

「一大早出門,下午抵達,然後在帳篷四周徘徊。」

「你們打算怎麼帶走她?」

「我只是陪荒正同行,至於要怎麼做,我完全一無所知。」

「哦?」

「荒正的臂力很強,一旦到了緊要關頭,可能打算潛入帳篷內吧?老闆就是因此才會指定荒正。」

「結果呢?」

「正當我們商量該怎麼辦時,三位男女出來了,是櫻井佳子和兩名一高一矮的男人。」

「你們兩人也認識櫻井佳子嗎?」

「馬戲團在旭川演出時,老闆帶我們去看過多次,所以大致認識,但是,當時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讓我有些意外。」

「想不到會和男人一起嗎?」

「完全想不到,也沒聽說會這樣。」

「然後呢?」

「三個人的行李都很多,好像是逃離馬戲團模樣,而不是出來街上溜達或什麼,所以,我們決定跟蹤。」

「嗯。」牛越頜首。

「結果,三人匆匆趕往小搏車站。」

「步行嗎?」

「是的。」

「有相當距離吧?」

「是的。我忍不往抱怨,為何不搭計程車呢!但,積雪又厚,車輛幾乎無法行駛……我們沿着運河跟蹤,但是雪愈下愈大……那天的一切我都清楚記得,想忘也忘不掉。」

「結果到了車站?」

「不錯。三個人好像要買車票,我們心想,這下可麻煩了。」

「麻煩?」

「是的,和兩個男人在一起,不可能會是去找在旭川的老闆,很可能是打算前往函館吧!所以,荒正就說現在也無計可施,畢竟是大白天,眾目睽睽之下,不如繼續跟蹤,等入夜後再搶奪女人。我也覺得只好這樣,就頜首表示同意。

「下着大雪的日子,等候列車進站的人都集中在車站內設置煤油暖爐或火缽四周。我因為太冷,覺得肚子很餓,可是他們三人立刻走向月台,所以我們也只好買了到札幌的車票,跟在他們身後。想不到他們竟然搭乘開往旭川的普通車。我們面面相覷,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十五時自小搏開出的第11班次列車嗎?」

「時間我是記不得了,不過應該是這樣沒錯。不是小搏為起站的列車,我記得是跳上駛進月台的列車。」

「哦!」

「我們和他們進入同一車廂,坐在能見到櫻井佳子的座位,目的是觀察其動向,因為雖然是往旭川的列車,還是無法放心。」

「你們和櫻井沒有正面交談過嗎?」

「我是沒有,但,荒正有,老闆應該帶他和櫻井佳子見過面。我們靜靜觀察她,的確,她是很漂亮的女人,連我都着迷了,彷彿是列車上一朵盛開的鮮花般,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女人!」

「那三個人果然是要去找旭川的源田平吾?」

「是的,因為櫻井後來是這樣說的。」

「但是,兩位男人有何打算呢?櫻井打算介紹給源田嗎?」

「會是怎樣呢……那種女人心裏想些什麼,我這樣的人不太清楚,也許只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帶他們一起吧?可能認為,只要到了旭川,再叫他們回去就好……」

「這樣未免太自以為是、太任性了!」牛越說。

「是沒錯。但,她是馬戲團里的大明星,當然不希望獨自搭乘列車了,總會想要有人在身旁伺候吧!那位身材高大的韓國青年也全心全意照顧櫻井。對了,櫻井後來也告訴我,她獨自一人沒辦法逃出帳篷。」

「原來如此。」

「在札幌,我們買了車站便當吃,櫻井他們三人也是一樣。」

「這麼說,呂泰永也一直在第11班次列車上嗎?也就是說,身材瘦小的哥哥並未在札幌下車?」牛越問。

「沒下車,三個人一塊吃便當。」柴町淡淡回答,「不久,瘦小的男人可能為了讓兩人單獨相處吧?吃完便當后,立刻換到很遠的門邊座位,獨自開始打盹了。」

「是來到距你們較近的座位?」

「不,是更遠的另一邊,不過,我們一直都能夠見到他。」

「瘦小的男人是否有特別怪異的打扮?」

「怪異的打扮?你的意思是?」

「譬如穿華麗的衣服,或是臉部化妝?」

「不,是很平常的打扮,穿鼠灰色大衣、系圍巾。」

「弟弟呢?」

「一樣是鼠灰色大衣、黑色圍巾,應該沒戴帽子吧……」

「原來如此,兄弟倆是同樣服裝。」牛越感慨良多地說。

「是的,當時男人們的穿着相同,只是,當地人是不太會做那樣的打扮。」

「你們在第11班次列車的同一車廂內一直看着呂氏兄弟和櫻井佳子?」

「是的。」

「瘦小的哥哥也一直都在同一車廂內?」

「當然。」

「那你們打算怎麼做呢?就這樣默默看着他們抵達旭川?」

「我是認為這樣就行了,但是荒正很無聊,他是急性子,討厭靜靜等待,又喜歡惹煩,所以對我說該去向那女人打聲招呼。」

「當時列車是到哪裏?」

「我想是出了砂川車站后吧!我雖然討慶惹麻煩,卻也不明白櫻井真正的心意,也想問清楚她既然要去找源田老闆,為何還帶着馬戲團的兩個男人,我懷疑她是否真的要去找源田老闆。」

「原來如此。」

「還有一點,我們不想在旭川車站造成太大的騷亂,因為一旦被旭川的警察盯上,事情就很難做了,也會被當地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所以我並不太反對荒正的那種想法。

「不錯。所以,你們走到呂泰明和櫻井佳子的座位……」

「不,沒有。」

「沒有?」

「是的。我們站起來,沿着走道走向後方車門,打開,向面對我們的櫻井招手。」

「是誰招手?」

「荒正,因為他曾和櫻井見過一、兩次面。我只是站在他身後。」

「櫻井馬上發覺?」

「不久就發覺了。發現櫻井的態度有異,在一起的青年也轉頭望向這邊。櫻井對他說了些什麼,然後獨自走向我們,出了隔間門外,我們站在上下車出入口的洗手間旁交談。」

「當時你是第一次在近距離看着櫻井?」

「是的。」

「感覺如何?」

「只有一句話,這女人實在太美了!」

「你們談了些什麼?」

「荒正先問:『你是櫻井佳子吧』,她頜首。荒正接着說:『源田老闆要我們來接你』,她似乎很驚訝,回答:『我打算到了旭川后再打電話』。荒正又問:『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誰』,櫻井回答:『是朋友,我請他們送我到旭川』。」

「請他們送到旭川?」牛越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

「櫻井又說『到了旭川就和他們分手』。她的口氣很不在乎,我記得當時覺得她簡直就像女學生一般,事實上,她當時也很年輕。

「荒正問:『在旭川若和他們分手,他們會怎麼做』,櫻井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應該會回馬戲團吧?』。」

「櫻井佳子是和呂泰明私奔逃離馬戲團的,至少,呂泰明是這麼認為,所以應已下定決心不回去了。」

「好像是這樣沒錯,但是,櫻井自己卻似乎不當一回事。」

「嗯……結果呢?」

「接下來有什麼樣的對話呢……我已經忘記,但是,後來和櫻井在一起的韓國青年過來了。」

「當時你們馬上知道他是外國人?」

「不,當然不知道,是後來聽櫻井說的。身材高大的是弟弟吧?他來了,問櫻井『怎麼回事』。我至今仍記得當時他臉上和善的笑容,而且每次想起來就心痛。他是稍微有點娃娃臉的青年,大概以為我們是櫻井的朋友或什麼吧!」

「櫻井怎麼回答?」

「她說:『我現在要和這兩個人一起走,再見』。」

「唔……」

「青年怔怔站在隔間門口,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櫻井冷冷說道:『很簡單,就是要分手了,你把我的行李拿過來』。青年還是呆然若失,於是櫻井格格笑了,說:『你以為我真的要和你私奔嗎』。

「『你騙我』青年問。這時,荒正邊說『你呆站那邊,裏面的人會冷吧』,邊抓往青年衣領,把他拉到這邊來,然後用力關上隔間門。這時,我心想對方的哥哥可能會看到,就隔着玻璃窗望過去,但,他還是低頭打盹。

「即使這樣,青年眼裏似仍沒有我們的存在,面對櫻井再問一遍『你騙我』,也說『你已經不喜歡我了』。當時他的神情非常沮喪,連我看了都覺得可憐。」

「那麼,櫻井佳子如何?」

「她只是冷冷說:『我本來就不曾喜歡過你』,於是,青年沖向她,想抓往她。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很同情那位青年的,可是當時卻認為,櫻井既然是老闆的女人,我就必須保護她。於是我和荒正馬上阻止他,而我前面也講過,荒正是急性子,又喜歡惹事打架,當然很快揍了青年幾拳,這麼一來,形成了一場亂斗。我雖不希望使用暴力,可是青年身材高大,體力又好,荒正再加上我都打不過他。荒正大叫『把廁所門打開』,我開門,三個人倒進廁所,正當我覺得鬧成這樣可不行,其他乘客聽到聲音會跑過來看時,青年忽然不動了。」

「那是?」

「我一看,青年胸口插著刀柄,是荒正刺殺的。青年痛苦呻吟,最後只叫了一聲『佳子』,就咽氣了。我心想,他一定很迷戀櫻井吧!但,同時內心也慌了,知道這下子事情嚴重了。」

「後來你們打算怎麼做?」

「我心想,這樣已無法搭乘到終點站的旭川了。荒正問我『喂,怎麼辦』,我回答『只好跳車了』。列車出了砂川,正迅速朝攏川,也就是說朝這個城市接近,可是如果在攏川車站下車,一定有人目擊,唯有在攏川之前跳車,逃進這兒——這個家當時就已存在了。

「己沒有時間再猶豫不決,所以我回車廂去拿了櫻井的行李,荒正則拿了我們的行李。乘客很少,又是在列車行進之中,沒有人注意我們。櫻井的行李置於網架上,我望了青年的哥哥一眼,發現他似仍在打盹,就拿着行李匆匆回到廁所前。」

「呂泰明的屍體在洗手間內?」

「是的。」

「你們從外面把洗手間門鎖上嗎?」

「我們根本沒有多徐的心思考慮及此。我打開出入口的車門,要櫻井『跳下去』,她回答『不要,會受傷』,於是我只好強迫她往下跳。當時積雪很厚,又是在草地上,所以她並沒有受傷。我也跟着跳。大概在攏川車站約莫一公里前方吧!在跳車之前,荒正又進入廁所里,摸索青年的口袋,並拭掉刀柄上的指紋。

「我扶櫻井站起來,拾好行李,和她慢慢往車站走,一面等著荒正,可是荒正並未跳車。列車遠離后,我又沿着鐵軌尋找,還是找不到他,直到翌晨看了報導,才知道他已被射殺。」

「嗯……」牛越沉吟,「也就是……」

「我認為是青年的哥哥醒來,走過來看情形,知道弟弟死亡,就開槍射殺在屍體旁的荒正。」

「應該是這樣吧!」

「是的。」

「這麼說,洗手間不僅是荒正命案的現場,也是呂泰明遇害的現場了?」

「是的。」

「但是,並未檢測出呂泰明的血跡。」

「依我見到的情形,幾乎沒流血。」

「原來如此。但,呂泰明的屍體後來到哪裏去了呢?」牛越喃喃自語。如果札沼線的北龍和碧水之間的櫻樹下所發現的屍體確實是呂泰明,這……

「跳車后,你怎麼做?」

「帶着櫻井到這裏,然後打電話給在旭川的源田老闆。」

「然後呢?」

「老闆吩咐我送櫻井至攏川的旅館,他會親自來接她,所以我依言行動,先送櫻井至車站后的富士屋旅館,再把旅館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告訴源田老闆,自己就回這裏往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旭川。」

「原來如此。」

「接下來因荒正死亡,組裏亂成一團,我也被刑事問了很多事,等過了約莫一個月,風聲漸止時,組織卻宣告解散,大半人員都隨老闆前往東京,但是我因為繼承家業,就回到攏川來。」

「櫻井呢?」

「我想是隨老闆去了東京,不過以後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嗯……」牛越交抱雙臂。當時的經過情形終於明白了,但,他仍有些不敢置信。

屏風那邊的電話鈴響了。柴町站起,走至屏風后,小聲講着什麼,不久就叫着:「牛越先生。」

牛越慌忙站起,走過去。

「你的電話,旭川警局的三田先生打來的。」

牛越接聽時,三田說:「吉敷剛剛從新十津川來過電話。」

「什麼時候?」

「差不多一分鐘前。」

牛越心想,原來吉敷目前在新十津川嗎?

「他說想和你連絡,所以我給他你這邊的電話號碼和地址,他可能很快會與你連絡吧!」三田說。

「太好了,謝謝。」牛越掛上話筒。

之後,牛越抱着等待吉敷電話的心情,回到柴町面前,問道:「你對櫻井佳子的印象如何?」

「當時她很年輕,感覺上似是涉世未深的女孩,也有些任性驕縱。」

「嗯……」

「可是真的很漂亮,也難怪老闆會着迷,好像女明星一般哩!」

「她不喜歡呂泰明?」

「好像是。當時她彷彿一心一意的想離開馬戲團,所以,也許只是利用那位青年。」

「我想也是。」牛越用力點點頭。

但,內心卻很難堪,畢竟,呂泰明是犧牲性命都在所不惜的認真。

「她是很任性的女人吧!」牛越喃喃說道。

柴町低頭,頜首,臉上浮現似是苦笑的表情:「年輕女人或許都是這樣的吧!譬如,在攏川車站前跳車后,一起步行至我家時,她沿路上不停地發牢騷,說什麼很冷啦,跳下車時腳扭到很痛啦等等,最後終於要我背她。但,她從未想到一切原因卻是自己帶着男人同行,只抱怨事情不如想像順利。而且,她未再提過死亡的馬戲團青年,好像毫無興趣!」

牛越苦笑了。但,並不是每個年輕女性都是那樣吧?而是櫻井佳子比較特別。

他正想這麼說時,屏風外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是熟悉的聲音,並非當地人的口音。

牛越急忙站起,走到屏風旁望向外面,立刻口瞪口呆了:「吉敷!」

吉敷竹史面帶微笑站在門口,然後,他緩步進入。

「吉敷,你來攏川了嗎?我一直以為你在新十津川的……」

「我是去過新十津川。」

「這麼說是從十津川來的?怎麼這樣快?」

「步行。」

「步行?」

「牛越,我終於明白一切了。這個攏川車站和新十津川車站相距只有兩公里。」

「什麼?」

「函館本線和札沼線的攏川車站與新十津川車站是最接近的兩點,也是步行可達的距離。」

牛越也怔往了:「我住在北海道,居然會不知道這件事。」

「任誰都想不到在日本境內,同樣國鐵的路線間,彼此會有如此近距離相接的車站!這是盲點,我應該更早就查日本地圖的。由於只看列車時刻表的索引圖,反而未能發現。」

吉敷說着慢慢走近牛越。

牛越茫然若失,連向吉敷介紹柴町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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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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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櫻之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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