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班列車,五樁事件之謎

兩班列車,五樁事件之謎

吉敷立刻又拿起話筒,打給神田須田町的交通博物館。因為國鐵本身出乎意料之外並未保存古老的列車時刻表,倒是交通博物館保存不少。

說明自己的需要之後,吉敷先掛斷電話,等稍過一段時間再度詢問結果。這時,館員答覆說昭和三十二年度的列車時刻表已遺失,不過有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車時刻表,如果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應該和昭和三十一年底的時刻表相同。

吉敷非常高興,表示馬上會過去博物館,希望對方能夠幫忙影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車時刻表,只要有關北海道鐵道的部分即可,另外並提醒,還需要卷頭的索引地圖之後,他衝出辦公室,前往秋葉原。

他帶着從交通博物館拿到的影印資料袋來到神田川上的萬世橋,打開,取出數張紙來。最上面乃是北海道的鐵道路線圖。乍看之下和現在的路線圖並無改變,不過,札沼線部分卻有很大的差異,自新十津川以北的路線往前延伸和留萌線的石狩沼田相銜接。

與一旁并行的函館本線相比,停靠的車站較多。等見到實際印刷出來的札沼線路線圖就更能夠確定了,同時,那一連串的不可思議事件也在他腦海中產生真實意味。

吉敷把其他資料放回袋內,只拿着地圖,上半身倚著萬世橋欄桿,沉吟不語。

小舟在神田川污濁的水面留下波紋,遠去了。

函館本線的桑園站是札沼線北上的起點,而札幌是在桑園的右側。但,札沼線是由札幌開出,所以札沼線列車是與朝旭川北上的函館本線列車呈反方向行駛於札幌和桑園之間,也就是說是向西行駛一段距離才恢復北上。

從地圖上看,浦臼正好位於桑園和石狩活田的正中央。在札沼線列車上自殺的小丑從札幌搭乘札沼線北上至浦臼,再由浦臼換搭札沼北線——雖不知是否有這樣的名稱——在過了石狩一帶進入洗手間舉槍自殺。

舉槍自殺?是什麼樣的手槍呢?會不會是和函館本線列車上的殺人事件中同樣的左輪手槍?但,槍和自殺的屍體皆消失,已經無從調查了。

而在那之前,列車離開新十津川車站不久,有身分不明的男人卧軌自殺,載着屍體的列車在行駛中,又有小丑自殺,不過屍體在發現后又很快消失。

列車繼續北上,於碧水至北龍間,發生原因不明的出軌事故,很多人證言出軌的原因是另一節車廂往上太高。之後,可能因為事故的紛擾吧?卧軌自殺的屍體和小丑的屍體都自事故現場消失。

另一方面,函館本線又如何呢?源田組的成員荒正公一從小搏搭乘函館本線的列車,在經過札幌、岩見澤,駛過奈井江、豐沼車站一帶時,不知被誰以左輪手槍射殺後放置於洗手間內,直到列車駛離神居古潭車站才被發現。

在兩條并行的鐵道行駛的列車上發生這樣的事件,那麼,此兩者之間的確有關聯,應該有證據存在。

盯視地圖之間,吉敷首先注意到共同點,也就是說,兩邊的事件皆是以北上的列車為舞台。這中間是否有某種秘密呢?

他移開視線,凝視神田川水面,沉吟著,然後,視線再次回到圖上。雖然同樣北上,卻非不同的鐵道,而是其起點部分相銜接。換句話說,這兩條鐵道路線——函館本線和札沼線——是以札幌為分歧點劃分為二、有如雙胞胎般的路線。

這麼一來,在這兩班列車上登場的人物,荒正公一和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他們最初是否有可能搭乘同一班列車呢?也就是說是小搏至札幌的函館本線列車,只是小丑在札幌下車換搭札沼線列車。

吉敷拿出影印的列車時刻表,找到函館本線的部分,尋找第11列車的行車時刻。他立即找到了。

這班列車上午六時二十分自函館出發,十五時整由小搏開出,十六時零七分抵達札幌停靠幾分鐘后,十六時十五分開出。

那麼,札沼線方面呢?他找出扎沼線的部分,再找到B45列車的行車時刻,卻發現這是行駛經涌臼至石狩沼田的北線列車。B45列車十九時二十八分駛出浦臼,而與其銜接的南線B19列車十八時五十三分進入浦臼。之後的B21列車抵達浦臼的時刻是二十時五十分,無法銜接B45列車。

B19列車是十六時二十二分自札幌開出,時間上正好來得及趕上函館本線第11班次列車抵達札幌的十六時零七分。這豈非能推測他們曾搭乘同一班列車?也就是說,兩人本來一同搭乘第11班次列車,但是小丑在札幌下車,換搭札沼線的B19列車。

但,原因何在?

在目前的階段,憑手邊的資料不可能了解。不過,事情愈來愈有意思了,至少,已隱約可窺見事件輪廓。最重要的是,在這兩條鐵道路線發生的事件,以函館本線的小搏為起點的可能性非常濃厚。

剛才找牛越幫忙在小搏方面調查乃是正確,無論如何,小搏必定存在着什麼內幕,而,這內幕很可能就是馬戲團!對此,吉敷頗有自信。他考慮到必須把影印的列車時刻表送交牛越,立刻離開萬世橋欄桿。

「吉敷,你真是高明!」一開口,牛越很難得雀躍地說。

這是翌日,四月十八日星期二上午。

「我目前來到小搏。小搏市戶政處留有記錄,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三日至三十一日之間小搏市大前町青煙水產股份公司倉庫遺址曾有吳下馬戲團公演。」

「是嗎?」吉敷的聲調忍不往提高了,心想:終於成功啦!至少,又向事件核心逼近一步。

「只不過,戶政處和警局裏都沒有人清楚知道馬戲團演出當時的確實狀況,只聽說過概略,還好他們介紹了兩、三位可能了解的人,我正打算前往拜訪……」

吉敷真想對牛越的熱忱鞠躬致敬:「實在太麻煩你了。」

「哪裏,別客氣。這也是針對北海道發生的事件之後續調查,卻把東京警視廳大忙人的你捲入,我都還想向你致歉呢!還有,我打電話的目的是告訴你吳下馬戲團在東京的事務所地址,不知你那邊是否也能同時調查……」

「是嗎?那當然求之不得。」吉敷說着,準備紙筆。

「雖不知道吳下馬戲團目前的事務所是否仍在這裏,但……可以念地址了嗎?」

「請說。」

「東京都中央區佃一四0一番地吳下馬戲團事務所,電話號碼是(五七0)一七XX,負責人為吳下精太郎。當時並無郵遞區號。」

「我記下了,謝謝。還有,我已拿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車時刻表,昨天已傳真至札幌警局了。」

「啊,是嗎?找到了嗎?太好了。我打算今夜回札幌。對了,還有什麼事吩咐?」

「這是為求慎重起見……在札沼線的事件中,瘦小的自殺者手中握住的手槍曾當眾開一槍,這是什麼手槍?如果能查明就有相當助益。」

「啊,是嗎?手槍……看來只好問杉浦了。」

「我也這麼認為。杉浦的文章里和行川的小說中都未寫明手槍的型式和類別。」

「我明白了。其他呢?」

「沒有了。我這邊若調查吳下馬戲團有結果的話,會再與你連絡。」

「好的。那麼,我就在小搏稍稍跑一跑。」

「拜託啦!」吉敷掛斷電話。馬上又拿起話筒,撥吳下馬戲團的電話號碼,話筒里傳來似錄音的女性聲音。

「您撥的電話號碼現在是空號。」

吉敷心想,這件事看來並不容易。

吃過午飯,吉敷獨自前往佃島。雲層低籠,天氣陰沉沉的。

江戶時代,這兒被稱為佃島,是江戶灣內的小島。佃的名稱乃是德川家康入江戶城時,讓攝津之國佃封的漁民遷居此地,於江戶灣特權經營漁業而得名。但是目前因佃大橋和相生橋的銜接,已經失去小島的印象了,而成為佃島、勝時等新生地的一部分,隸屬中央區。

吉敷搭計程車至初見橋的十字路口,進派出所詢問地址所在的位置——因為,地址的名稱與現時使用的標示不同。

幸好派出所內是年長的警察。吉敷一提到佃一四0一,對方馬上就說應該是舊地址,然後進裏面拿來一本黑色封面的冊子,邊禪掉灰塵邊翻頁。

「啊,是在大川端河川城一帶。」

「大川端河川城?」吉敷反問。

「是的。從佃大橋上應該能夠見到,就是有高層公寓大樓所在的那附近,那兒是新都市計劃的一環,昔日的建築物已全部拆除改建為高層公寓,所以原先住在那附近的人們都已遷出。」

「沒有人遷入高層公寓嗎?」

「這可難說了,畢竟聽說房租很貴。」

「這裏沒有那批高層公寓往戶的名冊嗎?」

「那批高層公寓目前尚未全部完工落成,所以並未送來往戶名冊。」

「這麼說,知道進行此一開發計劃的公司之住址和電話號碼嗎?」

「知道,請稍等。」巡佐又轉身入內。這次,他帶出一疊塑膠名片盒,置於桌上,翻找良久,總算找到了,「就是這張。港區六本木三之八之九ES大樓,新東京開發股份公司,電話號碼是七四零之……」

吉敷抄在記事本上。

吉敷接下來前往六本木三丁目。很快就找到了ES大樓,是大量運用鋁材和玻璃的摩登大樓。

在服務始出示警察證件說明來意后,服務始小姐表示需要名片,所以吉敷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對方。服務台小姐轉身入內,吉敷只好坐在沙發上等待。過了很久,對方才回來,請他上六樓,並說六樓的挎田先生會接待。

吉敷搭電梯上到六樓,走出鋪着黑色御影石的走廊。一部分牆壁也是貼黑色御影石,感覺上氣氛靜謐,看得出花了大把鈔票。

進入走這盡頭一間沒有房門的房間,可見到壓克力隔間板對面呈幾何圖形擺放着許多摩登的白色辦公桌,幾乎每一張桌上都擺着電腦顯像器,這種顯像器似能收入桌內,所以沒有擺顯像器的桌子並不表示並無該東西。椅背是棕色,座墊是橙色。面對電腦顯像器而坐之人,也有金髮藍眼的,讓吉敷覺得好像進入外國一般。

「啊!」隨着一聲低呼,坐在入門附近的年輕日本男性站起身來。他先向身旁的外國男人用英語吩咐什麼之後,才走到吉敷身前。

吉敷出示警察證件。男人只說他姓挎田,並未露出要拿出名片的樣子。

「有什麼事嗎?」男人以如電腦般冷漠無表情的聲音,問。

「我希望知道以前住在佃的大川端河川城建地上的住戶們現在的往址。」吉敷說。他的聲音里或許透著些許唐突的迴響,垮田一瞬間浮現輕蔑的表情。

「那是我們公司提供代替用地部門負責的工作。」說着,年輕男人停往了。

吉敷耐心等待。心想,那又如何呢?既然是自己公司的一個部門負責,公司內應該留有名冊吧!

「我想知道的人是吳下精太郎,以前就往這附近。」吉敷說。

男人終於動了。很奇妙,會讓人聯想到電腦之人,彷彿若不輸入某種資料,就無法轉入下一程式。

他坐在自己座位,操作鍵盤,顯像器螢幕陸續出現某些英文。之後,他催促般要吉敷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吉敷慢慢坐下了。

「舊居民歸入哪個檔內,需要費一些時間才……」

聽男人的口氣,舊居民好像就如同殖民地的原住民一般,而他形同以亞洲為殖民地、自以為高高在上的白種人。

「是貴公司的提供代替用地部門負責,卻沒有明確的名冊嗎?」吉敷問。

「提供代替用地部門與M大樓開發有密切關係,所以……接下來是企業秘密,請別望向這邊。」男人一面操作鍵盤,一面冷冷說道。

「啊,找到了。」男人冷漠地說着,開始組合書面上的英文字母,嘩、嘩、嘩的訊號聲響個不停,「吳下精太郎預定遷居河川城一一0四號,目前正等待完工,暫居銀座七丁目四之X、G綜合公寓,電話號碼是……」

「請等一等。」吉敷掏出記事本,迅速記下。

男人默默注視日本刑事依然以這種古老方式工作。

抄完后,照理已經沒事了,但,吉敷卻覺得就這樣離開有所不甘,邀男人出了走廊,問:「河川城預定何時完工?」

「八月份。」

「我前些日子也去過東銀座的源田大樓開發公司。」

「哼!」男人唇際浮現輕笑,似意味着:那種二流公司算什麼?

「因為你們,東京的環境完全變貌了。」吉敷諷刺,說,「地價高漲,昔日的悠閑情懷也蕩然無存。」

「你是想說,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心靈契合也消失了,對不?這種情緒化的攻擊我們早就聽得耳朵長繭了。這們都市位於環太平洋之中,突出后隆起,目前己非講那種風涼話的時候,白種人相信有色人種較低等,如果我們站在最前線的人稍有退縮,會被如何欺壓可就不得而知了,你能了解嗎?如果不想跟上時代潮流,只要維持貧窮生活即可。但,在較突出的地點,不管是哪裏,土地價格皆會上漲的,你看,香港不也是相同?抱歉,我很忙,失陪了。」說完,這位年輕的企業尖兵轉身,背向吉敷。

吉敷目送對方背影,良久,才走向電梯。

吉敷利用ES大樓一樓大廳的綠色公用電話打至G綜合公寓,請總機小姐轉接吳下精太郎的房間。

吉敷表明身分,說明目前正在調查某樁事件,為了解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當時吳下馬戲團的內部情形,希望能和對方見面詳談。

「啊……」老人聲音中斷了,很明顯是怕麻煩。

「不會耽擱太多時間,我現在馬上過去。」

「我正想出門散步。」老人說。

「那麼,請指定附近的咖啡店。」吉敷毫不放鬆。

老人回答:「最近的咖啡店不是老年人去的地方。」之後,接着,「好吧!三十分鐘后在聖路加醫院正門玄關碰面。」

「沒問題。」吉敷回答后,擱回話筒。看看錶,已經下午四時半了。

在築地下了地鐵,朝聖路加醫院走上,想不到雨開始滴落。

是霧雨,不大,但,吉敷並未帶傘。鋪石板的人行步道很快泛黑,映照出行人身影。擦掠護欄疾馳離去的車子也逐漸濺起嘩啦水聲。

吉敷加快步伐,沿着大樓或建築物屋檐下朝聖路加醫院前進,不久,來到醫院低矮的圍牆旁。牆內停滿密密麻麻的汽車,雨滴從車頂往下滑落。

進入正門,往似是玄關的入口小跑步,一看,檐下站着一位神情微冷漠、拄拐杖、戴帽子的老人。

吉敷小心翼翼地防止滑倒,跑至檐下的老人身旁,問:「請問是吳下先生嗎?」

「是的。」老人回答。

吉敷出示證件。老人上身微向前傾,重心倚著拐杖看證件,然後滿足似的點了兩、三下頭。

年齡大概八十歲左右吧!頭髮被帽子蓋往,看不見顏色,但,應該是白髮沒錯。身材矮少,僅比吉敷的肩膀稍高些。但是,五官輪廓很深,眼窩低陷,鼻子稍大,乍看似是外國人。全身毫無贅肉,可能年輕時代鍛煉過吧!

「刑事先生想問我什麼?」老人以略帶沙啞的聲音,問。他的語氣里仍舊不夠友善,似是典型的頑固人物,過去曾深受束縛,譬如退休警官之類的,常會變成這種老人。

進出醫院的人們頻繁走過吉敷和老人身旁。吉敷覺得他們兩人妨礙通行,很想改變地點,但,外面正在下雨。

「怎麼樣?在這兒站着講話也不方便,何不找一家咖啡店……」

「我沒告訴過你很討厭咖啡店嗎?」老人立即回答,「如果討厭這兒,那就邊走邊談吧!反正我也要走到佃,每天都不間斷。」

「但是,下雨了?」

「我有帶傘,雖然只有一把,不過應該夠用。」老人撐開傘,開始快步走下石階。

吉敷也跟在身旁。兩人沿着聖路加醫院的建築物走。

「你經常在這附近散步嗎?」吉敷問。

「每天都要走一趟。這一帶是東京我最喜愛的散步路線。」

吉敷仔細一看,發現雖然在雨中,這一帶卻仍具有相當風情,圍牆環繞的華麗宅邸也多。他對老人述及這些。

老人緩步走着,視線望向前方,說:「這一帶當初是外國人的往宅區,是東京最高級的地區,至今仍保存許多當時留下的景物,像這座聖路加醫院就是美式的裝飾藝術建築物。以前,我曾希望能當建築師,所以對此非常了解。這座醫院,還有現在的東京都庭園美術館、舊朝香宮邸,以及日比谷活動中心皆是,不過,朝香宮邸是法國系統的裝飾藝術。但,對毫無興趣的人談這些,一定很無聊吧?」

吉敷回頭望向聖路加醫院。那是以直線構圖的有趣建築物,建築物頂端四周有蝴蝶結環繞籃缽狀的阿拉伯風格圖案。

「你想問吳下馬戲團時代的什麼事?」老人仍舊凝視前方,問。步行對他而言似有些難受,不過並未浮現在表情中。

吉敷幫老人撐傘:「我想請教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小搏舉行的巡迴演出。」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老人似在搜尋記憶,「啊,我們的確曾至北海道巡迴演出,在隆冬的皚皚白雪中,連車子皆無法利用,糟透了。」

「一般馬戲團連冬天也要演出嗎?」

「要,只是,如果天氣太冷,手腳會凍僵,表演失敗的機會也較多。」

「你們曾在小搏青佃水產的倉庫遺址搭帳篷演出,對吧?」

「啊,應該不會錯……對了,沒錯。」

「當時,在一月二十八、九日之間,馬戲團內部沒發生什麼事件嗎?」

「內部?你的意思是團員?這就不記得了。應該是有吧?遭遇到各種事.在馬戲團里,一些小事件等於是家常便飯。……可是,時過這麼多年……」

吉敷從西裝內口袋掏出作花魁打扮、年輕時代的櫻井佳子的照片給吳下看。

吳下接過。或許是老花眼吧?他把照片拿得很遠看着,但,馬上由口袋裏取出眼鏡,打開,戴上眼鏡,忽然間,他停下腳步了:「啊,這是阿澄,騎球的阿澄,為何有這樣的照片?阿澄現在怎麼了?」

老人的視線第一次望向吉敷。隔着老花眼鏡,老人低陷的眼眸因驚訝和懷念而圓睜。

「你說是阿澄?」

「是的,但,那是藝名,本名我已經忘記。」

「是櫻井佳子。」

「對,沒錯,或許是這樣。」

「這個人表演什麼特技呢?」

「什麼……這個嘛,我們團里的人什麼都會,也都有表演,包括空中飛人、走鋼索騎球等等。」

「很受歡迎嗎?」

「根本就是我們團里的當家演員,若以現在的方式形容,等於是吳下馬戲團的超級巨星、最具號召力的女演員。她最常表演的是打扮成花魁走鋼索或騎球,由於外貌漂亮,幾乎所有觀眾都是為了看她而來,很多還是每天前來棒場。」

——果然不出所料。

吉敷在內心暗叫快哉。櫻井佳子在吳下馬戲團是以花魁打扮表演特技,所以,行川見到櫻井的花魁打扮模樣,立刻知道是她。也就是說是,行川郁夫應該也曾在吳下馬戲團里待過。吉敷接下來拿出行川老人的照片遞給對方。這是目前的照片,由於過了二十年歲月,或許吳下很難判斷也未可知。

「這人我不認識,是誰?」果不期然,吳下搖頭了。

「姓名是行川郁夫,你應該認識才對。」

「行川郁夫……不認識。我不記得這種姓名之人。」

「不可能的,請你仔細看。雖然這是現在的照片,但,三十年前應該在吳下馬戲團里待過。」

「但,我不記得這樣的姓名……」

「身材很矮,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很會吹奏口琴,極可能是小丑。」

「小丑、很會吹奏口琴?啊……會是呂嗎?」

「呂?」

「是的,呂,呂氏兄弟。我想起來了,這是現在的照片?這麼說,那傢伙還活着?」

「呂氏兄弟?這是怎麼一回事?」由於事出意外,吉敷頭腦混亂了。

「兄弟倆都在我們團內,是一對小丑。他們也是不錯的傢伙,我們在北海道演出期間,他們自稱是從樺太——不,現在應稱為庫頁島吧——逃出來加入我們。工作非常賣力,腦筋也聰明……現在人在哪裏?」

「我想應該不對吧——這位老人姓名是行川郁夫,道道地地的日本人,出生於藤枝市,在藤枝有戶籍和房產,其中一定有錯。」

「不可能!吹奏口琴,兄弟都是小丑,在我們團里只有呂氏兄弟。」

「不,是否兄弟我不知,但,或許不是吧?」

「如果是兄弟,另外一人去了哪裏?」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昭和三十一、二年。」

「那不就對了?當時很會吹奏口琴的小丑,我們團里只有呂氏兄弟,而且是到昭和三十二年正月為止,之後就失蹤了……」

「失蹤?」

「嗯。對啦,我想起來了,不錯,是昭和三十二年正月在小搏演出時,馬戲團的票房號召演員失蹤,是和呂的弟弟私奔逃走,當時造成我們很大的困擾。」

「私奔?」

「沒錯,是私奔。團里的年輕人都迷戀上阿澄,想不到會是和呂……我們很困擾,急忙徵求美女入團,但是,卻無人願意打扮成花魁模樣走鋼索。雖然演空中飛人的女孩改為扮花魁騎球,卻並不順利。這是我在小搏留下的最深刻回憶。」

「這樁私奔行動是發生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吧?」

「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不錯,我想是那樣,是結束演出的三天前。後來呂的哥哥也離開了,留通道歉說『對不起,本月份的薪水不要了。』」

吳下一口就咬定,反而讓吉敷愕然了。行川是呂嗎?如果是,他的過去就查明了,也了解他和櫻井的關係,一切更可解釋得通,以及終於已經抵達核心重點,但是……

「呂氏兄弟不會寫日文,講日本話也很差勁,不過小丑表演倒無所謂……」

這點,也和行川在宮城監獄里的行為之證言一致!

「但,他們突然離開未免太過忘恩負義了。」

「是可以這麼說,問題是,我知道他們無依無靠,等於白白利用他們演出……的確,阿澄被帶走造成我們馬戲團相當大的打擊,但,畢竟已是過去之事……」

行川真的是呂?如果是,在藤枝市仍有行川的戶籍和房子究竟又是怎麼回事?事態發展成這樣完全出乎吉敷的意料之外。

吉敷在霧雨中默默走着整理腦海中的思緒,同時把老人還給自己的照片收回口袋。但,老人並未收起老花眼鏡。

呂氏是兄弟倆這點也出人意表!然而,行川是外國人?是真的嗎?

「呂氏兄弟的姓名是什麼呢?」

「嗯,應該是……瘦小的哥哥是呂泰永,弟弟則是呂泰明,但,記不太清楚了,因為從未叫過他們的全名,也沒有寫過。」

「那你們是怎麼叫的?」

「我想是叫阿永和阿明吧!兩人在團里都很受歡迎,弟弟身材很好,不過兄弟倆臉孔長得酷似,兄弟嘛!」

「弟弟身材很高嗎?」

「很高,可能有將近一百八十公分吧!」

「兩人的技藝是什麼?」

「不,什麼也沒有。一般人一提到馬戲團里的空中飛人,會以為他們一輩子只當空中飛人,但,絕對沒有這回事,他們也會走鋼索、照顧動物,甚至做其他任何錶演。所以,他們兄弟既一同演小丑,也會幫忙賣零食,更會分開來扮演任何角色。」

「哦,是這樣嗎?」

吉敷對此完全一無所知。

「馬戲團內每個人就像一家人,手邊沒事的就幫忙別人,只是,呂氏兄弟的哥哥因為身材矮小,不能做小丑以外的演出,否則就會被一眼看穿。」

「櫻井佳子也是相同?」

「不,畢竟她是團內最具號召力的大明星,所以被當成公主般呵護。」

「那樣不會出問題嗎?」

「是有人反感,所以,我早就想到她遲早會離開。但,阿澄現在怎麼了?」

「這個月三日死亡。」

「死亡?為什麼?」

「她離開后完全未再與你連絡嗎?」

「完全沒有。她為何死亡呢?」

「被人殺害。」

「被人殺害?這個月的三日?被誰、在哪裏?」吳下老人似是非常驚訝,停下腳步。霧雨靜靜飄落他瘦削的肩上。

「淺草,淺草寺旁的商店街。」

「淺草?她住淺草嗎?但……是過什麼樣的生活?先生和孩子呢?」

「沒有。獨自經營一家小食品店。」

「獨自?那麼,呂呢?」老人老花鏡片后的眼眸圓睜。

吉敷猶豫了,不知是否該說出這樣的話。不過,報章雜誌皆已報導這樁事件,老人沒看到而已,何況,說出來或許能讓老人再講出某些內幕也未可知。

「被呂殺死的。」

「呂?哪一個呂?」

「哥哥,身材瘦小的那個。」

老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靜靜怔立在吉敷幫忙撐的傘下。

「但是,這當然必須照片上的老人是呂泰永。」

「剛剛的照片再借我看一下。」吳下老人激動地說。

吉敷再度從口袋取出照片。

老人一把抓過,上下移動老花眼鏡盯視着。手上的照片不往微微顫抖。

「沒錯,是呂泰永,嘴巴、眼睛和眉毛都有幾分神似,的確是瘦了不少……如果未仔細看,分辨不出是誰。他是經歷什麼樣的人生呢?一定很辛苦吧……可是……」

吳下把照片還給吉敷,眼睛泛著淚光。

「為什麼會對阿澄……」

「我就是希望能了解這點。」吉敷立刻接着說,「世人誤解這樁殺人事件,認為只是為了區區十二圓的消費稅而行兇,但,不可能的!我不相信,所以才獨自繼續調查迄今,而聽了你方才的話,我更肯定自己不會錯了。所以,能否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或者,你覺得這樁殺人事件的理由是什麼?」

吳下老人再度緩步往前走。前方可見到佃大橋,慢慢接近上橋的石階。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明白,因為我一直以為呂泰明和阿澄在一起,而哥哥泰永已經回國。」

把行川郁夫當作呂泰永吧!這麼說,哥哥仍活着,阿澄——也就是說櫻井佳子也活到這個月三日,但是,弟弟泰明去哪裏了呢?只有他消失無蹤。

「在馬戲團時,哥哥泰永是否曾因什麼事而懷恨櫻井佳子?」

「這個嘛……他或多或少曾受過虐待,不過並未嚴重到會因此而懷恨殺人,如果有,應該也是在離開馬戲圈之後吧!畢竟他們離開至今已超過三十年。」

吉敷心想:或許是這樣吧

但是,也不對。櫻井佳子離開馬戲團后,當年就在吉原出現,這時已無呂泰明的身影,在她背後存在的男人是源田平吾。

假定行川是呂泰永,他可能為了找到櫻井佳子並且殺死她,而捨棄歸國之夢,才定居她出生之地的靜岡附近,整整三十二年毫不放棄復仇之念,這中間必有非常重大的理由。

不可能是離開吳下馬戲團之後的三十二年間發生。但,若非在馬戲團內,則呂泰永會對櫻井佳子深植如此抹拭不掉的怨恨,難道不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當夜發生了某件事嗎?

吉敷和吳下並肩爬上通往佃大橋的石階。

「櫻井,不,阿澄離開馬戲團后,馬上在吉原出現,當時她幕後的支持者是源田平吾。」

「源田?」吳下又似在搜尋記憶。

「在旭川經營源田組營造廠,你有記憶嗎?」

「源田嘛,是有這麼一個人……自從在旭川演出后,他就對阿澄有意思,一直糾纏不休,表示要我讓他照顧阿澄,不管我們去札幌、小牧,或是去小搏,他都緊跟着。」

「你如何處理這件事?」

「我對阿澄說絕對不行,不能成為那種流氓的情婦,不管對方嘴巴講得多好聽,反正也只是當其情婦,這點我堅決反對。我嚴禁阿澄去見源田派來的手下,也派人告知源田說阿澄是馬戲團的台柱,絕對不讓她離開。」

「阿澄聽你的話嗎?」

「不,她已經厭膩馬戲團生活了。從小她就過着馬戲團生活,使她一心想出去看看外頭的世界。」

「所以和呂泰明私奔?」

「或許吧!如果是和呂泰明在一起,我不會反對。但,阿澄是想看外頭的世界,所以我派團員輪流監視她,若沒有內部之人幫忙,她應該出不了帳篷。」

來到佃大橋上,是距水面相當高鐵制、嶄新而乏味的橋樑。車輛以飛快速度掠過,倚著人行步逼欄桿,能俯瞰底下褐色的寬闊水面。

這兒已是江戶灣。有幾艘船駛過,霜雨靜靜地灑落船上。

此際,吉敷腦海里已能隱約見到一月二十九日所發生事件的輪廓。櫻井佳子是利用行川郁夫之弟,也就是說呂泰明,逃離吳下馬戲團,但她的最終目標並非貧窮的呂泰明,而是源田平吾。源田可能告訴櫻井,只要帶她至東京,就會給她過着奢華的生活吧!厭膩不停遷移演出的馬戲團生活,櫻井左思右想之後,決定相信源田所說的話。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和呂氏兄弟逃離馬戲團的帳篷,從小搏車站搭乘開往旭川的第11班次列車,但,接下來吉敷就搞不懂了!源田的手下也搭乘第11班次列車,這點應該不會錯。問題是,這位姓荒正的人卻在列車經奈井江、豐沼一帶時,在列車洗手間被射殺,兇手是呂泰明嗎?

假定是,則呂泰明和櫻井佳子又去了哪裏?櫻井不說,呂泰明後來就如煙霧般消失了。另外,在這稍早之前,列車抵達札幌中站時,呂泰明之兄行川下了第11班次列車,轉搭科沼線的第B19列車,理由何在?他為什麼和弟弟分開呢?更何況,行川後來又在浦臼換搭B45列車,於過了石狩一帶,在洗手間內以手槍自殺……

不過,不可能自殺的,事實上行川郁夫仍活着。那,當夜在洗手間以手槍自殺的瘦小男人是誰?

當然不會是行川!那麼,呂泰永和行川是不同人物嗎?問題是,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瘦小男人絕對不多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吉敷直想大叫了。這樁事件到底要怎樣解釋?他覺得整顆頭都快爆裂——兩條鐵道、兩列列車上幾乎同時發生的幾樁事件複雜得糾纏不清,簡直就是迷宮!吉敷已不想多言,默默走過佃大橋。過了橋,回頭一看,在霧靄低籠的視野里,具特徵的綠色聖路加醫院建築物已模糊,無論如何,總是非常東京化的風景。

再度走下階梯。可能為了提高橋的高度才設石階的吧!由於這底下已非河川,而是京灣的一部分,大型船隻進出也很頻繁,有必要架高橋樑。

穿過橋下,過了大馬路,吳下默不作聲繼續走着。他並未挑選路徑,大概本來就是可散步的路線。

進入巷內。突然,眼前展開了仿似江戶般的街區。有一家瓦屋頂上面掛着時代劇里見的大招牌「佃煮」的店面,另外,同樣賣「佃煮」的店面還有不少家。

店門前鋪着大石塊,石塊被雨濕濡,彷彿被擦拭過般反射亮光。店門是鑲嵌玻璃,馬路上能清楚見到裏面排列的玻璃櫃等物。

江戶時代可能沒有玻璃,店門口只掛着一塊布。但即使這樣,家家戶戶的屋檐都很低,讓吉敷不由自主想起淺草。江戶時代的往家皆很低矮,營造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風情。曲折走過這種往家間的巷道后,來到一座紅色橋樑上,是一處小型碼頭,狹窄的水上系滿漁船和小舟在雨中飄搖。吉敷想起來了,這兒在昔日乃是漁夫們所居往的小島。

過了紅色小橋,沿水塘左轉,可見到白水製成的嶄新小舟。這兒是前往江戶灣,甚至前往外海工作的船隻們歸來時的窩巢,這種情景,可能從往昔的江戶迄今昔未曾改變吧。但是,目前沿着水塘也陸續建有高層公寓了。

順道前行,來到一座漂亮的小公園。有乾凈整齊的綠地和小池,四處散置現代式長椅。穿行過公園,來到可俯瞰江戶灣的海邊高台上。有一棟形狀奇妙的白牆建築物,吳下朝該建築物走,爬上石階。來到建築物的白牆邊。似乎新建不久的吧

「這建築是依照江戶時代的燈塔式樣重建,因為在這座佃島四周自昔日就有許多漁往來。」

雨還是繼續下個不停。燈塔四周也有長椅,但是都淋濕了,不能坐下。兩人望向海並肩站着。

前方是霧雨靜靜飄落的江戶灣和佃大橋,右側就是大河川城及一些超高層大樓。吉敷想起方才見過的新東京開發股份公司的年輕矮小職員。

「由這兒雖看不見,但位於這邊的相生橋自以前就存在,而靠銀座這邊的佃大橋卻是最近才完成,所以,戰後有很長一段時期,這邊仍靠渡船和對岸往來。」吳下老人並不像特別懷念往昔,以稍粗暴的語氣,說。

春天的長晝似也即將在霧雨中落幕了。

「我生長皆在此地,很喜歡渡船,經常搭乘,最喜歡就是這種時刻。日暮時分,搭駛向河面,會產生一種奇妙的華奢感,尤其是邊聞着做晚飯的飯菜香邊來到碼頭,在夕照射下上船,感覺上很幸福,那是戰前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為何會有華奢的氣氛呢?」

「那是因為,這座島上往了很多在銀座咖啡店上班的女服務生,不,現在應該是稱女侍應生吧!她們每到這個時刻,都會搭船出門上班。」

「啊,原來如此。」

「這座島有如洞穴一般,儘管位於燈火輝煌的銀座背面,事實上卻很寂寥,簡直像下村鎮般靜寂,但,總是別有一番風情,不過一旦架上這樣粗俗的橋樑,就變成索然無味了,彷彿成為對岸的一部分。或許,現在已無人認為這裏是島了吧!」

吉敷頜首:「所以才打算往在那公寓裏?」

「是的,我不想離開這兒,畢竟是在此土生土長,也希望死在這裏。東京這個地方,一旦賣掉房產遷居別處,就再也回不來了。」

「原因呢?」

「當然是地價高漲了,而且是毫無行情的猛漲,同時,物價也飛漲,如果我不一直留在這兒忍耐,也許就活不下去了。」

兩人接下來又沉默良久。

「吳下馬戲團後來怎麼了?」

「昭和四十七年解散。」

「為什麼?」

「一方面我年紀大了,另一方面,時代也已經不同。當時整個日本正風行什麼列島改造之類,全國各地逐漸找不到能搭建帳篷的空地,而且年輕人在進入馬戲團不久就受不了而離開,也就是說,包括人權問題、兒童福利法、勞基法等等的法規,再加上人民擁有罷工權,已非能經營馬戲團的時代。」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經營馬戲團?」

「我們家世代相傳的。從江戶時代就是靠雜耍謀生,明治時代表演特技……我雖不想繼承,但,身為長子總是沒辦法。」

「練習場也在這兒?」

「不,是在兩國那邊。」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吧?地價這麼高……」

「沒錯,要維持一個馬戲團,既得有廣闊的土地,還得花錢,在東京弄馬戲團,實在不可能。以目前這樣的地價,做什麼生意都划不來,尤其是馬戲團更糟!那種東西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和世事輪替相同,也與老人和這兒的人情一樣,命運註定必須消失。」說着,吳下老人沉默了。

夕陽沉沒於霧雨和雨雲的背面。

「但是,呂泰永會殺死阿澄……應該是有相當重大的理由吧……」他轉頭凝視着吉敷,「如果你希望對呂氏兄弟的事更加了解,可以試着去找往在熱海的八坂,待會兒我會給你他的往址。呂氏兄弟在我的馬戲團時和他最親近了。」

吉敷在國鐵東海道線的藤枝車站下車。他是由新幹線的靜岡車站轉至此地。時間是四月二十日星期四下午。

他是為了見在昭和三十六年將行川郁夫依涉嫌綁架幼童撕票罪名逮捕的便山宗俊。

吉敷的調查不斷發掘出重大謎團,最重要的一點是,在靜岡縣藤枝市上新田町一三0八設有戶籍的日本人行川郁夫極可能是由庫頁島偷渡過來的呂泰永,若不能確定這件事的真假,調查將無法繼續進行。

行川有可能是呂泰永嗎?如果不是,那麼調查必須回歸原點重新開始。

便山是大正二年出生,現年應該七十六歲。吉敷將藤枝警局給他的地址告訴計程車司機時,司機一瞬浮現沉吟的表情,等車子開始往前走,果然是相當遠的距離。

下了計程車,眼前是如懸崖邊的道路,腳邊有石牆和樹叢,底下則為岩石和白浪,微微可聽見浪濤聲。

穿越馬路,狹窄的陡坡路沿山側上升。抬起頭往上看,到處可見石階。司機告訴吉敷,地址就在坡路頂上。

吉敷開始往上爬。天氣非常晴朗,春陽燦爛,山邊處處可見櫻樹,卻早已凋零。一旦加快步伐,便全身冒汗。

坡路途中,路旁唐突豎立朽木,上面釘著「便山」的名牌,看樣子這似乎就是便山宗俊的往處了。感覺上這裏環境不壞,雖位於陡坡半途,可能很難持有車子,但是,狹窄的庭院裏有菜園,站在庭院也能俯瞰駿河灣。

但,房子和庭院皆非常荒蕪。庭院雜草茂密,散滿塑膠和紙屑之類,房屋也老舊、腐朽,玻璃處處有裂痕。屋檐低矮,屋頂上的電視天線已鏽蝕、傾斜。

玄關前擺放着幾個已缺角的保麗龍箱子,裏面是臟污的盆栽,但,盆栽大多已枯萎、傾倒。吉敷搖頭了;便山在這裏到底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呢?

推開玄關門,吉敷問:「有人在家嗎?」

沒有回答。隔很久,昏暗的走廊彷彿有誰走過來。外面太明亮了,導致屋內顯得更暗。一個骨頭粗、身子很瘦的高大老人出現了。頂上已完全沒有頭髮,眼窩凹陷,鼻子又大又圓,左鼻孔下方有一大片分不清是胎痣或什麼的黑塊,身穿藍色細格皺巴巴的和服。

大概是盤腿而坐吧!和服前擺變形,露出長滿濃毛的腳脛骨。

「請問是便山先生嗎?」

對方默默頜首。

吉敷出示警察證件,說:「我是東京警視廳調查一課的吉敷,有些事向你請教。」

但是,便山毫無反應,以銳利的視線打量吉敷,站立不動,之後,才低聲說:「請到庭院的迴廊……」他的聲音毫無晦暗的印象,聲調奇妙的高,似女性化的聲音。

吉敷來到庭院時,便山也走到玻璃門對面,很辛苦地拉開門,讓吉敷在迴廊坐下。

吉敷坐下,邊眺望海面,邊稱讚這兒的環境,天南地北地聊著。一旦打開話匣子,吉敷發現便山絕不是冷漠的男人,甚至還可說是相當長舌,他還站起來打算泡茶。吉敷慌忙制止。但,他仍舊站起,搬來一張褶疊式的小桌,以及水瓶和茶具組。

他辛苦地打開茶罐蓋,手不往顫抖,也不知是年紀大了,抑或喝酒過度?不過,依吉敷的感覺,便山口中似散發出酒臭味。

「你一個人住?」吉敷情不自禁地問。

「老婆跑了。」便山以粗暴的口氣回答,聲音里彷彿含有怒意,但,馬上又回復柔和的口氣,說,「自己一個人,總是很不方便。」看來他並非感情穩定之人。但,或許是喝醉?

等泡好茶、致謝后,吉敷喝了一口,這才開始慢慢說明來意,包括在東京淺草發生、乍看是因消費稅殺人的行川郁夫事件,以及自己追查此一事件而前往東北的宮城、宮古之事,還有北海道發生的多樁離奇事件和吳下馬戲團之事,甚至吳下馬戲團團長所說的行川郁夫其實乃是韓國人呂泰永等等……

自吉敷提到行川郁夫這個姓名開始,便山的神情很明顯改變了,看來他似乎記得行川這個姓名。

「所以,若未能確定行川是否呂泰永,調查無法再繼續進行。如果能確定行川和呂泰永是完全不同的人物,還能採取另外的行動方式。我這次前來是想向便山先生請教有關昭和三十六年的綁架幼童撕票事件的詳情。」

吉敷凝視便山。

便山久久不作聲,但很快地露出笑容,然後開口說:「別把我看扁了……」

吉敷耐心等待着。

沉默籠罩四周,春天的微風帶來植物的芳香氣息。

「你是大老遠從東京來盤問我的過去是否有出錯吧?」便山喃喃說道。

「不,便山先生,請不要誤會。」吉敷急忙說,「不是你本人的問題,而是,行川是否呂泰永對這次的事件調查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便山的聲音有若雷鳴,眼尾往上吊,閃動瘋狂般神采,「想想自己的身分吧!我可算是你的老前輩,也就是說和你父親相當,你居然用那樣的口氣對我說話?半點禮貌都不懂,混帳東西!」便山的肩膀生氣地不住顫抖。

吉敷靜靜等待,之後,說:「這並非禮貌或道德的問題,就算你過去做了些什麼,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想知道行川是否是呂泰永。」

「有人目擊那傢伙帶着綁架的孩童在一起!很遺憾,就算你打算控告我也無所謂。」便山一腳踢翻小桌,一聲嘩啦巨響,茶杯掉落庭院地上,泥土被染成黑色。

吉敷站起身來,拾起茶杯:「便山先生,坦白說,我現在重視的並非行川是否被冤枉,而是想知道目前以行川郁夫為姓名的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在這藤枝市持有戶籍和房子的行川郁夫。」

「我一向為了日本、日本人,為藤枝市而奮鬥迄今。」便山開始嚷叫,「可是,為何要受這種打擊呢?我到底做了什麼?如果沒有我,這個藤枝市不知道要變成何種模樣了。」

「便山先生,那和這件事無關。」

「世人知道什麼?罪犯總是狡詐的,如果好好和他們談,他們絕對不會講真話,如果要等他們講出真話,最少要花幾十年的時間。」便山再度踢桌子,這次,桌子掉落庭院。

「我做事都是為了世人,我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我是拚命努力做着,不怕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也沒有什麼可被批評、抱怨的。你想,這個世上若沒有警察會變成如何?所以,你攻擊的對象找錯人了,如果要指責我,世上還有不知多少更惡劣的傢伙,不是嗎?真搞不懂你是在想些什麼?混帳東西!我只希望安靜地度過晚年罷了。」

吉敷靜靜站着,等待便山怒火平熄:「也就是說是,你刻意安排行川郁夫在藤枝市的戶籍了?昭和三十六年發生事件,當時,正好有沒戶籍的空屋,屋子主人行川善次病死,所以你讓在公園收舊貨的瘦小中年男人遷入此戶籍,製作移送檢方的調查報告,對不?」

「你這大外行,根本不了解什麼叫調查。」便山大嚷。雖然年近八十歲,刑事的舊習似仍未忘掉,或許,這種男人才是天生的刑事人物吧!便山似終於疲倦了,半站的身體頹然坐在地板上,沉默良久,之後開始靜靜哭泣。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只是為了社會、為正義而努力,但,現在的我變成什麼模樣?居然連這種乳臭未乾的小鬼都來冷嘲熱諷!像這種傢伙,根本不明白什麼是人世間、什麼是社會法則,只是個不懂事的小鬼。」便山自言自語般的說着。

「你偽造行川郁夫的戶籍,事實上,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對吧?」

「但是,要證實這點很困難的。」便山氣忿地說。

「沒必要證實。我並不想陷你於罪,只要知道行川並非行川就行。戶籍是你的創作,對吧?」

「那是沒辦法的事,你能了解無法逮捕明知是兇手之人的痛苦嗎?」

「並沒限定必須戶籍清楚才能夠逮捕。」

「那表示你根本不懂。」

「但,結果若是冤獄呢?未免太可笑了。」

「什麼!你別睜眼說瞎話!」緊接着茶杯和桌子之後,便山自己也摔落庭院。

吉敷後退數步,避開,慢慢開始走。無論如何,他來藤枝的目的已達成。

「站往!懦弱的傢伙,你想逃?」

看便山仍在背後大叫,可見並未中風死亡。不過,看樣子這位昔日的魔鬼刑事目前過着相當悲慘的晚年生活。

吉敷雖然是警方的人,不過卻很了解將近三十年前,以及後來身系牢獄的行川,不,是呂泰永的不甘心情。

走出便山家的住地,左轉,吉敷彷彿面向大海般的下坡。

吉敷乘勢前往熱海見八坂。他買了車站便噹噹中餐。

在開往熱海的列車上,吉敷思索著。既然知道行川郁夫是呂泰永,就能順利進行下去了,為此,他在見八坂之前先去見便山。

吉敷希望知道更多在吳下馬戲團時代的呂泰永,及其弟呂泰明之事,更希望了解他們和櫻井佳子的關係。在這之前,事件被三十二年的時間面紗裹住而朦朧不清,可是到目前的階段,登場人物的輪廓已清晰浮現了。

行川郁夫的本名呂泰永這一點是出人意表,但,在呂泰明這位從未想到過的人物出現后感覺上登場人物終於到齊了,畢竟,這位人物本來一直隱藏於暗處。

調查是有相當進展,但是,兩條鐵道路線的兩班列車上同時發生的五樁事件的組合謎團卻依然無解。所謂的五樁事件乃是:

第一,札沼線上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自殺,而且屍體消失。如果把屍體消失視為不同現象,則可算是六樁事件,不過因為是在極短時間內連續發生,可以視為同一現象。

第二樁事件是列車的出軌。這個不明原因的出軌才真的奇妙詭異,意外事故發生后,警方調查判斷在鐵軌上擺置石塊之類的可能性極微,而且,若是在鐵軌上動了這類手腳,最先出軌的應該是最前方的機關車。

第三樁是卧軌死亡的屍體在列車出軌前站起來走路。這簡直就是怪談,也無法認為是警方應該偵查的對象。

第四樁則是卧軌自殺事故,發生於目前的新十津川車站附近。

第五樁則是在另一條鐵道路線——函館本線——列車上洗手間發生的暴力組織份子荒正公一被槍殺事件。這樁事件和札沼線列車上發生的不同,也不存在於正式的文件,更無現存的證人之證言,所以連結果皆不知。但,搞不好這樁事件並不遜於札沿線的事件,同樣也伴隨着令人不解的現象!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北海道發生的這五樁事件也許可稱為離奇現象,但,分別發生在兩條并行的鐵道上,豈非也可能是組合的謎團?只要解不開此一謎團,這次的事件絕對不能算是真正解決。

然而,這個謎團太棘手了,單隻是長達三十二年都未能解開這點而言,即可明白其困難的程度。

但,吉敷心想:且慢!本來自己一直認為這些事件乃是在兩條并行的鐵道路線上同時發生,但是,真的是那樣嗎?如果試着將這五樁事件依發生時刻順序整理,會是何種情形?假定時刻有完全重疊,是能視為在不同場所發生的不同事件,但……

吉敷拿出記事本,首先寫出五樁事件各自發生的時刻。第一樁是札沼線列車上的「小丑的自殺」,依杉浦邦人的文章,時間是B45列車離開石狩后不久,而依當時的列車時刻表,B45列車是二十時十八分自石狩開出,自殺事件應發生於二十時十九分或二十分左右。儘管積雪可能導致列車行東稍有延誤,但,假設為二十時二十分應該是最適切了。

接下來是列車的出軌,這與卧軌自殺屍體站起來步行約莫是同樣時刻,先是屍體站起,緊接着發生列車出軌。依杉浦的文章,事件發生在碧水和北龍之間,而依列車時刻表,碧水開出的時間是二十時三十六分,北龍則為二十時四十一分,因是在兩者之間,推定為二十時二十九分至四十分是很恰當,那麼,屍體步行是二十時三十九分,列車出軌為二十時四十分,大概不會相差太多。

然後是卧軌自殺。依記錄,這是發生於列車離開新十津川車站不久。新十津川車站開出的時間是十九時五十二分,如此一來,事件應是發生於十九時五十三分左右。

札沼線方面大略如上,而,函館本線的第11班次列車呢?

荒正公一的屍體隨第11班次列車抵達旭川時,依屍體體溫降低等狀況推測,推定死亡時刻是約莫兩個小時前,也就是說列車行經奈井江、豐沼一帶,以時間上來說,是十八時十五分至二十二分之間,也就是十八時二十分左右。

吉敷將五樁事件的發生時刻寫在記事本上,卻發現其中毫無重疊處,也就是說,這一連串的事件宛如一條河流般,流暢地往前推行,一樁結束后,下一樁繼續發生,最先發生的則是函館本線上荒正公一被槍殺事件!

①十八時二十分,荒正公一在函館本線第11班次列車上被人殺害。

②十九時五十三分,札沼線第B45列車發生卧軌自殺事件,死者身分不明。

③二十時二十分,小丑舉槍自殺,緊接着屍體消失。

④二十時三十九分,卧軌自殺的屍體站起來步行。

⑤二十時四十分,B45列車出軌。

據此,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一連串劇情若為一樁事件,則是始於十八時二十分,結束於二十時四十分,演出時間約莫兩小時二十分。

這樁事件的內容方面,仍存在幾項不明之點。一是卧軌自殺,而且自殺人物身分迄今不明。原因乃是屍體後來自列車出軌現場消失,導致是否真有人卧軌自殺還是一大疑問。也就是說,屍體是活生生被列車輾斷呢,抑或死後被輾斷?根本無從確認。

另外一點,列車出軌前,杉浦邦人見到車廂窗外一片鮮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點也因後來發生的重大事件而遭漠視。

還有,如夏天無數昆蟲振翅般的嗡嗡聲也令人不解。行川,不,呂泰永的手記里也提及這個聲音,同時,列車司機德大寺也聽見。這聲音又是怎麼回事?

以上全部不是能夠容易回答的問題。吉敷還滿腦子混亂之時,自靜岡轉搭的新幹線已經抵達熱海。他打電話給八坂秀作。八圾正好在家——吉敷在東京時已事先以電話和對方連絡過。

八坂的語氣非常柔和,和便山正好是鮮明對比。他要吉敷搭乘三號巴土,在入舟神社前下車。

吉敷依言在入舟神社前找到一人服務的巴士時,一位身材矮小的銀髮男人已在巴士招呼站等著。吉敷本來猜想對方年紀應該更老些,卻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輕,頂多只是五十歲出頭、戴着眼鏡。

吉敷與對方點頭打招呼,八坂立刻浮上滿面笑容,不往鞠躬作揖,然後快步走過來。

「我是八坂,勞駕你這麼大老遠前來,實在不好意思,辛苦啦!」

八坂這麼客氣的態度反而讓吉敷惶恐了,同時,與便山強烈的對比更令他幾乎忍不往失笑。

兩人是在路旁舊石牆佈滿青苔處碰頭,之後並肩開始往前走。走沒多遠,石牆變成籬牆,沿籬牆左轉,是一條稍陡的上坡路。

「我就住在上面。」八坂邊說邊往上走。

他目前住在老人安養中心。吉敷本來表示不需要對方特別出來接自已,但是八坂回答反正閑着也無聊,走一走算是運動。

可能是以前在馬戲團鍛練過的腿力吧?即使上坡,八坂也不吁不喘。

這裏是靜謐的往宅區,四周不見咖啡店或其他商店。

「每天都有小型巴士駛往市區一趟。」八坂說。雖然身材矮小,不過腰桿卻挺直。

老人安養中心在上坡路半途。進入鑲嵌玻璃的玄關門,左右兩邊是脫鞋間,放置著大型鞋櫃。走廊鋪綠色的塑膠地磚,穿拖鞋行走時,發出啪啪的冰冷迴響。

朝左邊走,排列整齊的桌前坐着三三兩兩的老人,空間寬闊,由大型窗戶可見到外面的綠蔭,光線明亮,是相當舒適的安養中心。

「就在這邊坐下吧!」八坂請吉敷在大桌前的鋼管椅坐下,之後,自己繞至桌對面,緩緩坐下。

「這地方真不壞呢!」吉敷由衷地說。

「是的,我住得滿習慣。」八坂秀作回答。

胖胖的中年女性送日本茶過來。吉敷點頭致謝。

八坂沉默不語,似在等待。吉敷發覺自己有必要開口,但又不想馬上提及殺人事件,就談起在佃見過吳下精太郎之事。

「吳下先生健康嗎?」八坂說,「他在電話里告訴過我,好像是為了呂泰永的事……

八坂主動把話題轉到這上面。他的態度雖冷靜,聲音也是,不過卻有欲言又止的感覺。或許吳下的電話雖讓他有某種覺悟,可是吉敷的職業卻令他不敢暢所欲言吧!吉敷先提及在淺草發生的消費稅殺人事件,然後述及自己循線追查前往宮城和宮古,終於查到吳下馬戲團,也確定兇手和被害者都是曾在吳下馬戲團待過的呂泰永和櫻井佳子。八坂從鏡片后盯視吉敷,仔細聽他說明。可能因吳下已事先提及,所以聽到兇手和死者的姓名分別是呂泰永和櫻井佳子也未露出特別訝異之色。

「我是調查至這個階段,才第一次知道呂泰永有弟弟,名字叫泰明。呂泰永以前在吳下馬戲團是什麼樣子呢?何時入團?還有,關於他的過去,尤其與櫻井佳子有關聯的部分,希望你就自己所知詳細告知。」

八坂秀作困惑似的眯着眼,不久,羞赦地抿唇笑了,開口:「原來是這樣,不過,事情太多了,我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講起……」

「呂泰永是何時進入吳下馬戲團?」吉敷問。

「我想應該是昭和二十二年吧!當時吳下馬戲團正好在北海道。」

「北海道的哪裏?」

「豐富,最北端的稚內附近。當時東京的狀況相當糟,殘存者疏散至北海道,吳下馬戲團在練習場和事務所貼上豐富的地址,勸誘戰後複員的人加入,就這樣在北海道培養復出的精銳,一邊訓練一邊自給自足的生活——期間是戰爭中至昭和二十四、五年。

「在北海道,動物們能適應得宜,我們也能吃飽肚子,同時可以慢慢再補充一些馬或熊加入。」

「你也是複員歸來?」

「是的,我是很幸運地從南洋複員回國。由於舉目無親,少數的朋友也不太可能生還,所以見到練習場的招募團員紙條后,立刻趕往豐富。

「豐富是居住起來心情非常愉快的地方,附近有豐富溫泉,也有原生花卉的花園,對於療養戰亂傷痕企圖重新出發的人而言,是最佳場所。在戰爭剛結東后,吳下馬戲團經歷過這麼一段蟄伏時期,好不容易到了昭和二十五年,才以北海道為中心,慢慢展開活動。」

「呂氏兄弟是在這段期間加入?」

「是的。他們可能是聽人談及的吧!主動前來,表示實在無法謀生,不管做什麼工作都好,希望能夠加入馬戲團。一方面,我們當時的狀況也不能對入團者有所桃選,畢竟能否再開始馬戲團的表演都是一大問題,因此就讓他們加入。」

「但是,所謂的馬戲團,若無特殊才藝是無法進入的,不是嗎?譬如空中飛人,或者走鋼索等等。」

「不,或許大家都是這樣想,事實上卻絕非如此,團員皆是很平凡的人。當然,運動神經太糟的人是不可能,除此之外,只要每天訓練,任誰都可以做到的——當然,需要某種程度的年輕。」

「哦,是這樣嗎?」

「沒錯。但,呂氏兄弟兩人皆有自己的專長,弟弟運動神經極佳,身材又好,臂力也夠;哥哥身材雖矮,卻適合當馬戲團的小丑,而且又很會吹奏口琴,至於倒立或翻滾,只要稍加訓練馬上可以學會。」

「原來如此。這麼說,他們自昭和二十二年至三十二年的十年間都待在吳下馬戲團?」

「是的。」

「這中間,呂泰明迷戀上櫻井佳子?」

「可以這麼說。櫻井是團員森川夫妻在戰爭期間收養的孤兒,不過當時已經相當大了,人也變漂亮了。第一次和呂氏兄弟見面時,她可能才十四歲吧!是小女孩,但,接來很快長大,也變漂亮了……」

「那麼,她也喜歡呂泰明嗎?」

「最初,我想是櫻井佳子喜歡上泰明吧!這是因為團員們大部分都已結婚,在昭和三十年前後,單身未婚的應該只有呂氏兄弟。」

「八坂先生你呢?」

「我也結婚,育有子女了。還有一點,團員之間彼此戀愛結婚乃是極正常之事,甚至還很受歡迎,因為如此一來,團員就不會為了結婚而離開了。也有團員在演出當地和迷戀上他的女性結婚,那種情形下,妻子也會加入馬戲團一起至各地,等於又增加一位夥伴。」

「那,呂泰明也……」

「是的,當櫻井佳子成年,變成團里的招牌大明星時,泰明也認真考慮了,因為那傢伙是很嚴肅的男人,謹慎、老成持重、誠實。團長和我們也逐漸盼望兩人能夠結婚,因為當時佳子大受歡迎,到處都有人誘惑她,也有人來馬戲團提親,由於她是團里的搖錢樹,一旦被帶走就麻煩了,所以我們皆希望她能和泰明在一起而留在團里。畢竟,馬戲團如果少了她,觀眾肯定會少掉很多……泰明認為,既然大家都這樣希望,也……只不過,最初他真的非常苦惱。」

「原因何在?是因為他是外國人?」

「以結果而論,這正是問題重點,卻不是世間一般認為的那種意義。一般人可能覺得他是韓國籍而有問題,不過在團里,那完全不是問題。泰明苦惱的乃是,他曾經發誓要和哥哥泰永一起回國!那兩兄弟自戰爭期間就歷盡千辛萬苦,之所以打算一起回韓國,其中存在着我們日本人實在無法理解的堅定決心,而他們也一直是咬緊牙根地朝這個目標前進。但,弟弟單獨娶日本女性為妻的留在日本,很明顯是破壞兩人的誓言,所以泰明非常苦惱,我多次親眼見到他獨自苦悶的樣子。」

「這麼說,呂氏兄弟是認為盡量在吳下馬戲團存錢,但是終有一天要回國?」

「是的。但,不只是那樣!後來泰明喜歡上佳子,他也曾對我表白,說自己喜歡佳子,願意為她做任阿事,甚至可以為她而死。我什麼話也不能說,我實在想不到他會為此而那樣苦悶。」

「櫻井佳子呢?」

「問題就在這裏,現在回想起來,那女孩可能不是這種想法吧!至少,她並非真正喜歡泰明。也不知那女孩是否因為有悲慘的過去,內心不會相信別人,而且喜歡玩弄別人的心,或許是由於太受歡迎才產生傲慢心理也不一定吧……

「但是,泰明逐漸產生真感情了。最初是佳子喜歡他,可是,我覺得後來她反而慢慢冷淡……而且,似乎開始認為不該和其他團員在一起,和同屬團員的泰明結婚,永遠脫離不了馬戲團的行旅生活。不管怎麼說,馬戲團的嚴格訓練還是很辛苦……

「她彷彿嚮往著奢華的生活,也曾經開玩笑般的對我說過,希望能夠一直往在東京,不需再練習騎球,過輕鬆、悠閑的日子……本來我以為那是一般少女皆有的夢想,後來卻發現不只是如此……」

「她想逃離馬戲團,付諸實行?」

「是的。」

「因此利用了呂氏兄弟?」

「這雖然只是我的想像,卻有其可能性存在。在小搏逃離馬戲團后,若未和呂氏兄弟一起,卻又未回團的馬上過着被源田幕後支持的生活,極可能只是利用他們兄弟逃出馬戲團,真正目的卻是跟源田在一起。」

「嗯。」

「另一方面,泰明很可能以為和佳子一起離開馬戲團后,可以帶她回韓國。」

「不錯。」

「泰永很可能為了弟弟才幫兩人一起逃走吧!因為以呂泰永這樣的人而言,除非有相當重大的理由,絕對不會背叛曾照顧自己生活的馬戲團,當然,他弟弟也一樣。

「佳子為了逃離辛苦的馬戲團生活,或許會騙泰明說願意一同前往韓國,不,當時應該算是南韓了……

「在小搏時,我曾在帳篷后見到泰明緊抓着哥哥泰永拗哭,嘴裏邊說着『已經沒辦法了』的韓國話。我猜泰永一定是在當時才答應幫助弟弟,在那之前,他內心可能一直反對這麼做。」

「嗯……」吉敷沉吟著。

老人安養中心外頭的陽光似乎已西斜,射在樹上的光線開始泛黃了。

吉敷腦海里慢慢有了推理架構。櫻井佳子希望脫離貧窮的馬戲團行旅生活,到東京過着富裕、沒有嚴格訓練的日子,所以決心接受旭川的源田平吾的誘惑。

但是,單獨一個女人離開馬戲團前往旭川,未免又太寂寞了些,畢竟,對於馬戲團以外的生活她是一無所知,因此,她利用真心愛慕自己的呂泰明。何況她也知道自己受到監視,正好可利用呂氏兄弟的幫忙,假裝和泰明私奔的逃離馬戲團。

就這樣,三個人從小搏搭乘函館本線的第11班次列車。此時,源田的手下荒正公一也偷偷來到小搏,只不過當時他並未幫忙佳子,而是代替源由監視她,才會跟着三人搭上第11班次列車。

這時的荒正是自己一個人嗎?不,很難這樣認為,毋寧推測源由會派另一位小混混跟着一同行動比較自然!

第11班次列車抵達札幌時,泰永跟弟弟及佳子分手,下車后,獨自轉搭札沼線的第B19列車。這點,吉敷實在猜不透原因何在,泰永究竟有何打算呢?是計劃在前面的什麼地點會合嗎?他離開弟弟他們,不會感到不安嗎?兄弟倆應該沒有分開行動的特別理由才對。

如果他是打算獨自回韓國,方向又正好相反,他必須朝函館方向前行才是。

無論如何,荒正——或許和他的同伴——在第11班次列車內出現於呂泰明和櫻井佳子面前。這麼一來,情形會如何演變呢?

也許櫻井佳子立即顯露本性,投向荒正這邊吧!受騙的呂泰明怔立當場了,然後,可能一同前往洗手間,彼此展開一場亂斗,結果泰明殺死荒正……但,呂泰明後來去了哪裏?

是泰明當時和荒正互相刺殺對方嗎?若是這樣,為何沒留下泰明的屍體?不應該只有荒正的屍體,卻處理掉泰明屍體的理由。

不懂!實在想不通!

而呂泰永的行動更令人不解,他為何自己舉槍自殺,而且屍體消失呢?更何況,他在自殺后仍活到現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依杉浦的手記,此時的瘦小小丑——只能認為是呂泰永——之屍體額頭穿孔,可以窺見白色顱骨。這不可能只是演戲,絕對真有屍體存在,那麼,這是誰呢?

不懂,完全搞不懂,五樁事件的謎團簡直牢不可破!吉敷交抱雙臂沉吟不語,因此,八坂擔心地凝視着他,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吉敷回答后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呂氏兄弟兩人之中,誰持有左輪手槍嗎?」

「是的,泰永持有手槍,也曾拿給我看過,說是在庫頁島會發生很多事,所以用來護身。」

果然是這樣嗎?那麼,是用這把手槍來殺害荒正了?但,只知道這點也不算有多大的進展。

「弟弟泰明也持有手槍?」

「不,只有哥哥。」

「只是一把?」

「是的。」

「哦……」吉敷嘆口氣,改變話題,「你說過,呂氏兄弟是從庫頁島逃出來?」

「是的。」

「為什麼是庫頁島?不是從韓國嗎?」

「他們是被抓夫而強迫帶去庫頁島。」

「抓夫?」

「不錯,他們是這麼說。那是戰爭期間一種強制動員方式,以昭和十三年頒佈的國家總動員法為後盾,即使是內地的日本人都不斷被送上戰場,殖民地的人民所受的遭遇當然更慘了。」

「有那樣的事嗎?」

「像你這種戰後出生的人們可能已經不知道了,可是,當時的確存在這種殘酷之事。由於有呂氏兄弟的例子,我對這件事產生關心,搜集、閱讀各種書籍和資料,發現在庫頁島,現在仍有超過四萬人以上被日本人強迫送往工作的韓國人,但是,始作俑者的日本人卻假裝沒有這回事。再怎樣是戰爭期間所為,也是不合情埋,如果不能設法彌補此一缺憾,我覺得日本沒辦法成為真正的一等國家。當然,我這麼說是有很多日本人會生氣,但,我真的是替日本本身着想。」

「呂氏兄弟是被強迫從韓國帶往庫頁島?」

「是的,對此經過,他們兄弟詳細告訴過我。那時候的情形真是令人觸目驚心,走在馬路上會無緣無故挨揍,然後被丟上卡車,用木棒打得大腿差點骨折……所謂日本政府,報章雜誌上也經常看到,在內地,有學生去看電影被圍毆,和女生單獨走在馬路上也會被圍毆,甚至警方隨便抓不良學生都可載滿兩輛卡車……但,至於所謂的不良學生,卻只是去看一場電影罷了。然則,在國內滿嘴道德的日本政府,在朝鮮半島卻容許抓夫,真搞不明白對日本人而言,究竟何謂道德和正義?」

「能更詳細告訴我關於呂氏兄弟的過去嗎?」吉敷上身前挪。

「是的,也許一切都該怪戰爭使然也不一定。」說着,八坂喝了一口茶,沉默不語。

他看來是行事穩重型的人物,卻在談及這類話題時,語氣里充滿狂熱。到底在戰爭期間他有過什麼樣的經驗呢?看樣子絕對是令其相當氣憤的記憶!

「但是,總不能將任何事都歸諸於戰爭。在韓國強拉民夫之事比太平演戰爭更糟,就開始,這是不可原諒的,畢竟若是戰爭中的歇斯底里行為還能理解……」八坂的語氣逐漸淡漠了,「從朝鮮半島被抓夫、送往日本本土、南洋群島、千島群島或庫頁島的韓國人總數由於記錄已被燒毀而無法確切了解實況,但,據說有數十萬人,甚至更多。最近,日本海岸邊有日本人被北韓綁架,預備培養成間諜,事發之後舉國震驚,但是,日本在四、五十年前也在朝鮮半島於過同樣的事,而且人數更多。以呂泰永的例子,那是昭和十八年的事……在昭和十四、五年,抓夫的方式是假藉徵募勞工,可是到了昭和十八年的戰爭期間,手法就逐漸粗暴了,日本籍和韓國籍警察帶着木劍到各往家拖出男人,一旦遭抵抗,馬上以木劍打得幾乎骨折后丟上卡車。

「當時的日本籍警察是非常可怕的,此之外,同樣是由警察抓韓國婦女,號稱是徵召『女子挺身隊』,騙說去旅館之類的地方當服務生,其實乃是送往前線當『慰安婦』,當時的朝鮮半島就處於這樣的時代……我在前線也抱過『慰安婦』,現在回想起來,根本是在做蠢事。

「呂泰永是想去親戚家,走在夜路時,碰到載着日本籍警察和韓國籍翻譯員的卡車,馬上被痛毆一頓后丟上卡車。他挨揍的地點是慶尚北道的大邱市,旋即被帶至大邱市警局,在警局中庭過了一夜后,母親和弟弟泰明不知自哪裏得到消息,帶着換洗衣物趕來探望,警察向其家人說明,他們這些被抓的人要至日本服勞役,契約期間兩年,不過可領取高酬勞,能有二千圓的積蓄。到了出發之際,泰明拗哭不舍,終於跟哥哥一起同行。

「接下來輾轉搭乘火車和船來到下關,然後人和馬匹同樣被關在貨運列車內,被送至北海道。列車上,甚至到了北海道之後,他們遭受嚴密監視,完全無法逃走。就這樣,他們被送往庫頁島,在庫頁島的留多加郡幌內保建造軍用機場。僅僅這個地方就行兩千幾百位韓國人做工,儘管很多人不會講日本話,卻嚴禁講韓語,完全聽日本話的編號行動,一旦叫到編號而未馬上答應,號稱教官的日本人立刻一拳揮過來,有時還以十字鎬柄重毆腰臀。

「開始做工后,情形與在列車上或朝鮮半島所聽到的截然不同,本來是說每天能吃五合(棒槌學堂註:約O.9公升)的飯,但,實際數量要少得多,而且一半以上是大豆,還摻入米糠,而且一天采兩班輪流制,每大工作十二小時,就算向教官報告發燒或肚子疼,反而被怒斥為裝病而挨揍。

「揍人的工具是十字鎬柄或木劍、皮帶,甚至燒紅的火鉗子,日本人藉此刑罰取樂。而且,本來講好日薪五圓,但是一個月後接獲通知,薪水是兩圓五十錢,有人表示抗議時,立刻被狠毆一頓,表示必須扣掉前來這兒的旅費。這兩圓五十錢又扣掉八十錢的伙食費,以及質科差勁的手套、護腕等的費用,幾乎所剩無幾。

「泰永的身材比別人瘦小,這種勞動對他是嚴重負擔,弟弟泰明就是擔心這點才跟來。泰明身材高大,又正值十幾歲的體力充沛年齡,經常拚命的幫忙哥哥。

「這年十月,機場完工了,大夥兒本來以為可以回國,卻又被送至更北方的川上煤礦,這兒的生活狀況更糟糕,宛如往在集中營一般,很多人費盡心機的逃走,雖然也有較幸運者抵達北海道,不過大部分都被抓回,飽受毒打之後,以身體虛弱已經無用為理由和死者一起被掩埋。其他還有很多,反正,是極端悲慘……呂泰明因沒食物可吃,撿日本人丟棄的剩飯食用,結果吃壞肚子,又挨了一頓狠毆,差點死掉。不過,在這種時候,兄弟倆能在一起相互援助,已經算是幸運了。

「不久,昭和二十年日本敗戰了。但,韓國人未獲告知,等日本人在一夜之間撤退回內地,他們才知道,可是已經連薪水都拿不到了。呂氏兄弟的同伴之中,有十幾個人被日本人監禁在拘留所,因為怕被報復,全都遭日本人槍決,而且為了掩減證據,一把火燒掉拘留所。

「由於時局危險,呂泰永設法弄到一把左輪手槍隨身攜帶,以便危險之際用來護身。在川上煤礦約兩千名同伴都一心一意地想離開這處活地獄,可是呂氏兄弟卻與病弱者、老人混在一起,一方面是他們身上沒錢,另一方面則是判斷,如果未留在應置身之地,很可能無法掌握撤離的時機。

「但,有撤離機會的只有日本人!蘇聯軍來了,呂氏兄弟拿到臨時頒發的身分證件后,被要求在此地建造韓國人的學校,同時於村落和町鎮入口設柵欄,如果沒有通行證,根本無法離村外一步。

「兩人知道這樣下去永遠回不了祖國,就設法逃出川上町。想混在撤退的運貨列車上的日本人之間,可是卻遭日本人密告,被蘇聯警察逮捕,處以兩年的強制勞役,似乎在日本人撤離后,蘇聯方面也因勞力不足而苦惱……

「兩人之後所受之苦已經不想多講了,反正,他們在聽說西能登呂岬有日本漁民以每人三百圓或一袋白米的代價偷偷載送逃難者前往稚內,於是費盡千辛萬苦地逃抵這處海岬,憑慌亂時期拾獲的貴重金屬搭上漁船,於昭和二十二年夏天抵達稚內海岸。

「出於身無分文,只能靠野草及向附近民家乞討的食物果腹,步行南下至豐富,等在豐富得知吳下馬戲團正在招募團員自給自足的生活,就趕到我們的帳篷。」

八坂的敘述結束了。

吉敷回過神來,發現窗外夕陽已西沉,老人安養中心亮起明亮的日光燈,在八坂背後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在桌上擺晚飯的食物。

雖然明知該告辭了,吉敷仍未起身。行川郁夫,不,呂泰永是經歷何等漫長的人生旅途啊!但,卻在旅途的終點殺人!這個旅途終站、這個對他而言乃是象徵性的昭和時代結束之年的春天,他卻殺死一個人,而,動機乃是長達三十年時空之隔的替弟弟報仇!這是何等駭人聽聞的事件……

吉敷在熱海車站打電話給札幌的牛越。

已經兩天沒連絡了,牛越那邊會有什麼樣的進展呢?關於吳下馬戲團在小搏演出當時的事,吉敷己掌握充分的情報,當然,也有必要告知牛越。

但是,牛越沒在札幌警局,說是已經下班回家。

吉敷看看時間,已是晚間七時過後,也難怪。他道謝之後,掛斷電話。

這天晚上,他直接回東京往處。

翌日,四月二十一日,吉敷來到警視廳時,牛越的傳真已在等着他。看日期,是昨天下午二時零八分。內容是——

吉敷兄:

關於吳下馬戲團在小搏塔帳篷演出,對當時之事有記憶的人極少,弟雖然四處查訪,卻未能有多大收穫,實在抱歉。

東京方面的調查狀況如何?由衷希望能有好的成果。

對了,幸好我另外得到可以彌補未能儘力之憾的情報,曾在札幌的A報社任職三十年、已屆年退往、目前定居札幌的攝影師神和住,上個月在當地某百貨公司舉辦「北海道三十年回顧」的攝影展,弟雖未能前往參觀,不過局裏有同事去看過,依其所言,在題名「昭和三十二年初」的數幀報導照片中,有標題為「源名寺火災」的一系列航空照片。

這是由空中拍攝、在雪夜裏熊熊燃燒的源名寺照片,在此系列照片旁邊,還有「札沼線列車出軌現場」的照片。有趣的是,這也是航空拍攝,兩者角度非常酷似,而且時間皆為昭和三十二年初,讓我心中忽然一動。

因為,對神和住而言,這兩者皆是非常具震撼力的特別報導照片,很可能為他獲得什麼攝影報導獎,問題是,由於皆在飛機上拍攝,照片攝入的範圍極廣。不過,因為時值雪季,搭飛機拍攝事件現場,夜間仍是很大的冒險,畢竟經常會遇上暴風雪……在展覽會場,照片旁也附記着:這是無法再度重攝的冒險飛行成果。

所以我在想,這兩系列的現場照片很可能是拍攝於同一夜!也就是說,本來是想飛往拍攝某一樁事件,卻偶然遇上另一樁事件現場,才順便拍攝下來。我急忙拿出地圖找尋源名寺座落的地點,果然發現,正好在碧水與北龍間,目前已不存在的札沼線鐵軌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列車事件的現場附近。

看樣子我的預感完全正確了,也就是說,這兩系列的航空照片本是搭機準備前往拍攝源名寺的火災現場,卻偶然遇上了札沼線列車出軌事故,才一併拍攝入鏡。

而,一旦這樣認為,我發覺已能解開與札沼線事件有關的一項迷題了,那就是,杉浦邦人在自傳文章中敘述列車出軌前,他見到第三節車廂左側車廂外一片鮮紅,難道這不是其理由嗎?

鐵軌旁的源名寺當夜發生火災,杉浦走在第三節車廂走道時,第B45列車正好駛過燃燒的源名寺旁。

弟現在就要前往舉辦北海道三十年回顧展的百貨公司,打算借用展覽手冊或刊物,順便問一下神和住攝影家的地址,稍後再和你連絡。

牛越佐武郎

原來如此,是發生火災,所以車廂左側窗外才一片鮮紅。這是很有可能之事,若是據此延伸,再配合接下來發生的異常事故,那麼……

但,傳真內容並非就此結束,馬上又接收到下一封傳真了,發出時間為昨天下午六時二十七分。或許是心情激動吧?牛越原本方方正正的字跡顯得相當凌亂。

吉敷兄:

打過電話,不過兄未在家,因此再度傳真。

我已從百貨公司借到在攝影展中出售的神和住的照片集。「札沼線列車出軌現場」的照片拍攝得很好,幾乎無法想像是夜間所攝,完全清楚拍攝到列車出軌和猶冒着白煙的B45列車的機關車。

弟詢問百貨公司的承辦人,發現果如預料,本來是趁暴風雪止歇的空檔從札幌起飛想拍攝源名寺火災,即偶然碰上札沼線列車出軌,就拚命按下快門。照片集內也有同樣的說明。

不過很遺憾,神和住已離開札幌,目前遷居旭川。還好,我手中有他目前的往址和電話號碼,就在旭川機場附近不遠處。

剛才我打過電話給他,彼此聊了許多,他表示在百貨公司的展出以及照片集中發表的並非全部照片,還有拍攝完源名寺的火災后,又自空中拍攝朝熊熊燃燒的源名寺方向前進的第B45列車的照片,也就是說即將出軌之前的B45列車。

忽然,神和住開始結結巴巴,我認為其中必有隱情,就對他說,不管任何事都請說出,結果他終於坦言了,也就是,在他的書房裏還保留着一張照片,截至目前為止從未讓任何人看過的不可思議照片,由於覺得心裏發毛,多次想將它燒毀,卻又捨不得燒毀。

這件事令我產生很大的興趣,問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照片,他卻吞吞吐吐,表示不能在電話中說出,因為若未讓人見到照片,只靠語言說明,一定會被認為精神有毛病。

我已經不能不去看那張所謂的不可思議照片,現在打算再去一趟旭川。

如果方便的話,吉敷兄明天是否也能來旭川呢?既然是照片,我覺得最好你也能夠親眼看看。當然,也許只是對事件無所助益的尋常照片,但是,杉浦邦人也住在旭川,若能順便見一下此人,應該不會毫無收穫才是,更何況,神和住本人對那張照片極有自信,似乎有一見的價值。

如果來旭川,羽田機場有直航的班機,弟方才看過時刻表,每天有四班。今夜我也要回家,明天早上再前往旭川,與神和住見過面看完照片,應該也要到傍晚了,你看,搭129班機如何?

這班飛機十七時十分由羽田起飛,十八時四十五分抵達旭川,弟會在旭川機場等候,如果你未能挪出時間前來,也可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我只是順便前往,若不能見到你,事後我會再打電話聯絡。

我想,到了後天,我應該會回札幌警局了。

陸續調查我一定竭盡所能,若明天二十二日能見面則幸甚。

牛越佐武郎

不必說,吉敷看完傳真內容后,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

看看錶,是上午十時半,距129班次飛機自羽田機場起飛還有足夠時間。現在若打電話至札幌警局,牛越應該已前往旭川了,看樣子,這趟旭川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吉敷坐下,開始寫至目前為止的調查報告,這項工作花掉約莫兩個鐘頭。之後,他帶着報告來到主任的辦公桌前,表示自己接下來要至北海道出差。不必說,主任當然嗤之以鼻。

「請看報告內容就知道理由了。」吉敷說。

「你還拘泥於那個痴獃老人嗎?真蠢!」主任冷冷諷刺。

吉敷沉默無語。他心裏在想:這只是因為你對這樁事件完全不明白,不知道那位老人在此之前是過着什麼樣的人生,也不明白這樁事件對日本人具有何種意義,才會講這樣的話。

但,吉敷不希望再為此事爭辯了,畢竟主任的話沒錯,兇手並不會因而改變,只有姓名會改變……不僅如此,包括便山在內,警方有關人員的缺失反而會被揭穿,身為警方人員,絕對部希望避免招致這種結果。

「雖然你說要出差,但是,現在不可能籌出出差費的。」主任以桃戰的眼神注視吉敷說。

這點,吉敷當然心裏有數:「我自己花錢。」

「因為你是單身漢,對吧?」主任調侃,「不需要子女的養育費,可以隨心所欲的旅遊,但是,可別搞糊塗了,我們這兒不是旅行社。還有一點,你偶爾也該存點積蓄吧!別只是亂花錢。」

吉敷苦笑頜首,轉身走出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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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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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班列車,五樁事件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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