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女人

沉睡的女人

1

要說起來,我能掙到些外快還是多虧了片岡那傢伙的好色之心呢。此事說來話長,且聽我慢慢道來。

片岡與我同時被招進這家公司,但我們分屬不同部門。我是資材部的,他則是經理部的。

我們公司生產家電產品,規模很小,幾乎不為人知,只是某一家名牌企業的承包商而已。大概只有在秋葉原的廉價店鋪里才能看到我們公司的名字。

我所在的資材部主要負責接受製造部和技術部的委託,為客戶提供材料和設備的訂購服務。因為常常與錢打交道,所以辦公場所與經理部毗鄰。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與片岡相識並結為好友。

三月十日那天,片岡突然湊到我的辦公桌前,說:「我有件事想拜託你一下。」這傢伙一擺出這副謙卑的模樣,我就得小心應付了。

我正忙着埋頭填寫機油的訂購單,沒空搭理他,只是微微抬頭朝他瞟了一眼。

「要想借錢可別來打我的主意。我那輛車的貸款還沒還完呢。」

片岡不知從哪裏拖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我的辦公桌前。

「你就放心吧,我還沒淪落到要問你借錢的窮酸地步吶。」說着,他鬼鬼祟祟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湊近我耳邊說道:「我想問你借房子。」

「房子?誰的房子?」

「當然是你的咯。」片岡在我胸前戳了一下。

「我的房子?幹嘛用?」

這傢伙的目光又朝四下里亂飄了一陣,才道:「為了過白色情人節嘛。」

「白色情人節?」

「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那是情人節的回禮日——」

「我當然知道咯。你那天有什麼打算?」

「當然是有個約會啊。」

「嗯,那不是好得很嘛。」

我興味索然。片岡自稱花花公子,老是在我面前吹噓他在學生時代如何成功地斬獲了一百來號女孩子。

「喂,你不是想借我的房間和女孩子約會吧?」我停下手中的工作,瞪着片岡。

「就是這個意思。」他諂笑道。

「開什麼玩笑,憑什麼要我為了你的私生活讓出自己的房間?去賓館開房不就成了?在餐館吃頓晚餐,送她點禮物,再找家高級旅館過上一夜,白色情人節不就是這樣的過法?我倒是無福消受的。」

片岡環抱雙臂,向我探過身子。

「你說的那些都是泡沫經濟時代的老黃曆了,現在的男人可沒那份實力。加班費沒了,年底分紅也都改為實物支付了,你以為還能像從前那樣奢侈?」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說:

「總之現在是時過境遷了。而且,有些女孩子還偏偏就不喜歡去賓館呢。」

「怎麼說?」

「嗯,反正就是那些未經人事的女孩子拉。」

「啊,我想起來了,你現在的女友是我們部門的廣江吧?」

聽了我的問話,片岡扭曲著薄唇微微一笑。

「是啊。我只喜歡處女哦。」

「哎呦。」我終於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葉山廣江與我同屬一個部門,在年輕女職員當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的美女,我也有些心動。可是她大小姐派頭十足,不易親近,只好作罷。

「所以說嘛,」片岡把一隻手搭到我的肩膀上,「白色情人節的約會,我得找個能讓她放鬆的地方不是嗎?所以才來拜託你啊。」

「在你自己家裏不就得了?」

「喂喂,你忘了我是和父母一起住的嗎?怎麼好把女孩往家裏帶?」

「這倒也是。」

「那就一言為定咯。當然啦,我是不會虧待你的。借住一晚上三千塊,不,五千塊,你看怎麼樣?」

五千元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再說朋友的請求也不好拒絕,我終於勉強答應下來。

「真拿你沒辦法。那好吧,我同意了。」

片岡頓時笑逐顏開,握住我的手。

「那可多承你的情啦,關鍵時候還是你能幫上忙!」

「少來這一套,」我說,「你小心點,別把床單給我弄髒了。」

「你就放心吧。」片岡說着,詭秘地笑了起來。

白色情人節那天,我在公司把公寓的備用鑰匙交給了片岡。

「房間我已經打掃乾淨了。」

「多謝多謝。我就怕房裏亂成一團呢。」接過鑰匙,片岡從錢包里拿出五千元遞給我,房門上的名牌怎麼辦?「

「放心吧,我已經摘掉了。夜裏應該不會有人送信上門,不過你還是小心點為好。還有,早上七點以前給我出去,我還要做上班的準備呢。」

「知道知道。嗯,還有……」片岡壓低聲音說道:「那個東西你放在哪兒啦?」

「那個東西?」

「就是那個,我不是讓你替我準備好的嘛。」這傢伙捏起食指和大拇指做成了圓圈。

「啊,是了,」我點點頭,「在電視機旁邊的柜子裏。還沒開封,所以你用了幾個我可是清清楚楚的。五百塊一個哦。」

「知道啦。「

片岡應了一句,擺出一副談畢公事的樣子,回自己辦公桌上去了。

葉山廣江和他擦身而過,來到我面前。

「川島先生,製造部那邊有信給您。」她說着,把一封信放在我桌上。除了日常工作之外,她也常常幫我打理一些雜事,非常得力。其他部門的女職員總拿男女平等當擋箭牌,絕對不肯屈尊供我差遣。在這一點上,廣江與她們形成了鮮明對照。

「多謝你啦。」

我道了謝,她微笑着說了一句「不客氣」,露出兩顆虎牙,顯得非常溫柔可親。這麼好的女孩子卻成了片岡那傢伙的俘虜,我在心裏暗暗替她叫屈。

當晚,我驅車來到附近一家家庭餐館的停車場,在車裏窩了一夜。我開的是一輛小麵包車,後座上常備毛毯,足以禦寒。然而,購買這種車型本來是為了單槍匹馬闖蕩天下用的,如今卻派上了這種用場,實在是難為情。

次日凌晨七點,我回到家。屋內的空氣熱烘烘的,還有一點濕漉漉的感覺,與戶外截然相反。安全套少了兩個,一張千元紙幣折得小小的塞在盒子裏。垃圾箱裏也塞滿了揉成團的紙巾。我的腦海中浮現出葉山廣江的面龐,只覺得心裏憋得慌。

2

打那以後,片岡又向我借了幾次房子。

「你也別老問我借啊,偶爾去去賓館不好嗎?」

聽我這麼說,片岡誇張地皺起眉頭。

「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呢。女人可是一種奢侈的生物,要是去慣了賓館那還了得?再說,你的房子挺不錯的,廣江滿意得很呢。」

「你和她說明這個房子是誰的啦?」

「我當然說是我的咯,還說這是我的小別墅,平時不常住,專供約會用的。有時候下班晚了,我就把鑰匙給她,讓她現在屋裏等我。不過你也別操心,我跟她說好了,讓她別隨便亂碰屋裏的東西。

「那還差不多。」說着,我遞過鑰匙,又接過五千元紙幣。

過了幾天,採購部的本田和總務部的中山也來問我借房,都說是從片岡那兒聽來的。

「能趁機賺點零花錢有什麼不好?就像傑克雷蒙那樣,說不定還會好運臨門呢。」

面對我的質問,片岡毫不在乎地說。

「傑克雷蒙是誰?」

「是《出借公寓鑰匙》那部電影的男主角。他本來只是一個平庸的小角色,在公司里一點也不起眼。但就是因為他常把自己的公寓借給上司作為和情人幽會的場所,居然漸漸成了個人物。」

「你們這幫傢伙不都只是普通職員嗎?」

「咱們現在雖然一文不名,今後說不定也會出人頭地呢。」

「要真是那樣就好嘍。」我說

轉眼之間,這樁房屋租賃買賣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月。這天,我照例在家庭旅館的停車場里迎來了早晨。我已經聯繫三天沒在自己的床上睡覺了。昨夜是片岡,之前兩夜則是本田和中山輪番使用,生意興隆得很。

我揉着睡眼開車返回公寓,掏出鑰匙開門進屋。屋內熱烘烘的,空調「呼呼」地送著暖氣。

「片岡這小子,看來得問他收電費了。」

我嘀咕了一句,忽然發現床上有什麼東西在動。我嚇了一跳,仔細看去,更是大吃一驚,只見一個陌生的女人正躺在那裏。

在那一剎那,我還以為自己誤闖入別人家了呢,趕緊四下打量了一番。好幾天沒著家了,記憶竟然有些模糊不清起來。但這裏自然是我家無疑,否則鑰匙怎麼能打開房門呢。

大概是片岡把這女人扔在這裏,自己先行離開了吧。這傢伙,除了葉山廣江之外,居然還另有交往對象呢。

我走上前去,推推那女人的肩膀。

「喂,你起來,時間已經到了嘍。」

那女人沒反應。不會是死了吧,我緊張起來,但隨即便感覺到了她身上的體溫。又推了幾下,她終於微微睜開眼睛,猛地彈坐起來。

「你是誰?」

她把毛毯拉到胸前,用防範害蟲似的眼神警惕地瞪着我。我也說不上是哪兒,總之她和年輕時的女星麥克雷恩很是相似。

「我是這房子的主人。」我說。

「這個房子的?」她環顧室內。

「我可不是撒謊。證據嘛,就是這把鑰匙。」我把鑰匙在她面前嘩啦嘩啦地晃了幾下,「我只是為了掙點外快才把房子借給朋友的。我們說好只從晚上十點借到早晨六點的。現在嘛——」我抬起腕錶看了看,頓時睜大了眼睛,「完了,再不抓緊就要遲到了。總而言之,預定的時間已經超過了,請你這就走吧。額外的費用我再去問片岡要就是了。」

「片岡?那是誰啊?」女人皺着眉頭問道。

「片岡就是把你帶到這裏的男人啊,你昨晚不是和他一起過的嗎?」

「我可不認識那個人啊。」

「不認識?這怎麼可能。」

「就是不認識嘛。」女人撅起嘴。

「那你昨晚和誰一起過的?是誰把你帶到這兒來的?」

「誰……」她想了一會兒,茫然若失地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頭疼起來。

「你怎麼連這個也搞不清楚?難道你是一個人來的?」

「這個,倒也不是……」她一手托著下巴,歪頭沉思,「原來我是被什麼人帶到這裏來的?」

「是啊,所以我就問你是誰嘛。」

「這個嘛,我只記得在哪兒喝了酒,有人來跟我搭話,後面的事情就記不清了。」

女人把手指插進短髮里,「噌噌噌」地撓了幾下,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盯着我:「我記得好像是你嘛。」

我險些絕倒。

「你別胡說八道,我昨晚可是在車裏貓了一夜呢!」

「可這是你家沒錯吧?」

「這倒不假。」

「既然如此,難道不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的?」

「我不是說了嘛,我把房子借給了……」

要想解釋清楚還真不容易,這回可輪到我撓頭了,「算了,不管你男友是誰,都和我沒關係。現在請你趕緊離開我家吧。」

聽了這話,女人嘰里咕嚕地轉了轉大眼睛,身子在毛毯里扭動了幾下,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我問道。

她緩緩地朝我看了一眼:「糟——了……」

「到底怎麼了?」我湊近一步。

「你別過來!」女人尖銳地說。

「怎麼了嘛,我就是想問問你出什麼事了?」

女人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小聲說:「我可不能就這麼走了。」

「你說什麼?」

「昨夜好像沒戴那個就做了。」

「什麼?」

我話一出口就明白過來,打開柜子查看了一下安全套的數量,果然並未減少。

「這和你賴在我這兒不走有什麼關係?」

「因為啊,」女人磨蹭了一會兒才說,「昨天可是不折不扣的危險日呢。」

「危險?啊……原來如此。」我用食指搔了搔臉頰,「那可真是不走運哪。不過嘛,這怎麼說也和我沒關係啊。」

「我要是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就這麼走了,要是懷孕了怎麼辦?」

「你問我,我去問誰?和某個男人共度良宵的可是你啊。」

「但肯定是你的朋友吧?」

「那倒是,我估計就是片岡那傢伙乾的。」

「那你就去查查看嘛。我要是不知道真相可是不會走的哦。」女人坐在床上,裹緊了毛毯。

我連肚子都疼了起來。

「憑什麼要我去查出你的約會對象?」

「因為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嘛。你要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幫我,我可要大叫了,就說是你把我拐到這裏來的。」

「開什麼玩笑,你要是這麼做,我可就要被房東攆走啦。」

「所以你就要按我說的做嘛。」

我雙手叉腰,低頭看着她,嘆了口氣。

「說到底還是你自己不好,隨隨便便就跟素不相識的男人過夜。」

「我有什麼辦法嘛。每次一喝醉酒,腦子裏就一片空白。」女人傻笑起來。

你清醒的時候不也是傻頭傻腦的?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真是拗不過你啊。好吧,我這就想法幫你找到昨晚那個男人。找到之後會馬上聯繫你的,你回自己家裏等吧。」

「你這話一聽就是在敷衍我呢。這可不行,我不走。」女人又把頭埋進了毛毯。

我呻吟了一聲,雖然很想繼續勸說,但再磨蹭下去,上班鐵定是要遲到了。我只好氣呼呼地收拾行頭準備出門。衣服好幾天都沒換了,襪子臭不可聞,我隨手往垃圾箱裏一扔,從衣櫃里另外翻出一雙新的換上。這時,女人又從毛毯中探出頭來。

「你去上班?」

「是啊。」

「哪家公司?」

我告訴了她。

「沒聽說過嘛。」女人小聲說。

「那可對不住。」

「這條領帶一點也不適合你呢。」

「你少啰嗦!」我吼了一聲,「你一定要賴在這裏我也沒辦法,不過等我找到那個男人以後一定要給我出去,還不能被鄰居看到,聽見沒有?」

「我可以吃冰箱裏的東西嗎?」

「可以啊,請便。對了,你叫什麼?」

「宮澤理惠子。」

「我怎麼聽着不像真名……你沒騙我?」

「沒有沒有。」女人像被上了發條似地左右搖晃着腦袋。

「真是的,我怎麼會遭這種罪呢?」我蹲在玄關穿鞋,嘴裏發着牢騷。

「你走好——」女人從毛毯中伸出手來揮了揮。

我走出房間,粗暴地帶上了門。

3

到了公司以後,我趁便把片岡叫到開水房。

「對了,這個還給你。」片岡從口袋裏掏出我昨天借給他的鑰匙。

我一把奪了過來,向他怒目而視。

「你帶誰去我那裏我管不著,但你不能給我添麻煩!我以後再也不把房子借給你了!」我強硬地說。

片岡眨巴眨巴眼睛。

「出什麼事兒啦?你好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啊?」

「不就是你昨天帶去我家的那個女人嘛,可讓我頭疼了。」

「女人?那你肯定是搞錯了。昨天廣江不巧有點急事,沒法赴約,我好不容易才借到的房子根本就沒用上。」

「那昨晚是誰在我那兒過的夜?」

我緊緊盯着他的臉,想知道他有沒有說實話。

「到底怎麼了?」片岡擔心地問。

我把那女人的情況簡單解釋了一下。片剛聽的睜圓了雙眼,隨即連連搖頭。

「那可不是我啊。昨夜的約會吹了以後,我直接就回家了,不信的話你問我家裏人好了。」

「那拿着我家鑰匙的總是你吧?還是你把鑰匙借給別人了?」

「我誰也沒借啊。」

「那就怪了,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進到屋裏去?」

「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我是無辜的。」片岡臉色都變了,拚命否認。忽然,他打了個響指,說:「我知道了!肯定是哪個傢伙配了你家的備用鑰匙,想趁你不在家的時候偷偷上門呢。這樣一來,還能把那五千塊錢給省了不是。」

我沉吟片刻,又說:「就算是這樣吧,那傢伙又是怎麼知道我家昨晚正好沒人的?」

「說的是啊。」片岡環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你昨天都跟誰說了約會取消的事?」

「這種事多沒面子,我怎麼會到處亂說。」

「那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本田有點可疑。」片岡重重地點了幾下頭,肯定地說:「嗯,錯不了。那傢伙就喜歡在迪斯科舞廳跟看上去挺輕佻的女人調情,一看就是能幹出這號缺德事的主兒。」

「你把借過我房子的人全部叫來。」我下了決心,「大夥兒在一塊兒對質,肯定能看出是誰在撒謊。」

「但願如此吧。」片岡慎重地點點頭。

我回到座位上,往公寓打電話。可連接撥打了好幾次都是佔線。我不滿地咋了一下舌:這個女人,怎麼可以這樣隨便使用人家的電話?真是討厭吶。

我正焦躁不安地用手指敲著桌子,忽見葉山廣江走了過來,我趕緊叫住了她。

「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昨天和經理部的片岡有約吧?」

廣江微微一驚,隨即有些害羞地低下頭,眼眶發紅。

「片岡先生連這種事都和朋友們說嗎?」

「不是不是,」我拚命否認,「不是那傢伙到處吹噓,而是我硬逼着他說的。那個……」我乾咳了一聲,「好像是你取消那個約會的吧?」

「嗯?是啊……」廣江輕輕地點了點頭,「因為我正好有點急事。你問這個幹什麼?」

「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隨便問問。」我舔舔嘴唇,「你有沒有和其他人提過這事?」

「沒有啊,」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非常懷疑的神色。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是片岡先生說了什麼?」

「沒有,沒這回事。你沒和別人說就好啊。」

我揮揮手,擠出一絲笑容,勉強掩飾過去。

午休時分,片岡、本田和中山齊聚在食堂的一處角落,聽我說了那個女人的事。

「我可不認識那個什麼女人。」本田先開了腔,「既然昨天借房子的是片岡,可不就是片岡的女人嗎?」

「我早就說了不是我嘛,」片岡立刻予以否認,「大概是誰偷偷配了備用鑰匙進屋的吧?說不定就是要陷害我呢。」

「陷害你有很么好處?」中山用手仔細梳理了一下油光水滑的三七開發型,說道。

「這我怎麼知道,你去問他本人吧。」片剛說。

「總而言之,這事兒肯定不是我乾的。」本田誇張地扭了一下身子,「我確實常常拈花惹草,有時候趁著醉酒,連對方的臉都不看清楚就上去調情。但是,我牢記厚生省的教導,絕對不會不使用安全套就胡亂髮生關係,絕對不會。」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陣子,還把桌子敲得砰砰作響。

「唔。」我陷入了沉思。這三個人確實不是那種不帶安全套就隨便發生關係的人。

「喂,我說川島,」中山疑惑地看着我,「你真的不認得那個女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看,多半是那女人以前和你有過一段情,對你念念不忘,老想着要和你再續前緣吧。」

「絕對沒那回事。」我猛烈搖頭,「如果真是那樣,我還問你們幹嘛?我和那女人可是萍水相逢吶。這是其一,」咽了一口唾沫,我接着說,「其二,我過去可從來沒有被什麼女人戀上過啊。」

三人同情地看着我,臉上都浮現出「這話說的也是」的表情。

「我有個好主意,」我說:「把你們的工作證都借我一下。」

「工作證?那東西你要了幹嘛?」片岡問。

「證上不是有照片么,我拿去給那女人辨認一下,說不定能讓她想起些什麼。」

「好啊,這樣就可以證明我的清白了。」中山先摸出工作證遞給我。

「這是我的。」

「就查到你滿意為止吧。」

另外兩人紛紛效仿。

4

這天不用加班,我直接回了公寓。一進門,就看見那個女人正坐在床上,嚼著薯片看電視。

「回來啦。」女人緊緊盯着電視機說,「找到我的約會對象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尋尋覓覓的辛苦,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上前關了電視,把三張工作證並排放在床上。

「你好看看,應該就在這三個人裏面。」

「嗯——」

女人瞥了一眼,「啊」了一聲,拿起其中一張——是本田。

「是這個傢伙?」我問道。

「不是,」她搖搖頭,「這就是我喜歡的類型啊。這個人我倒是沒見過。」

「我又沒問你喜歡什麼樣的,是在問你昨晚和誰一起過的夜!另外兩個呢?」

「嗯……我也不知道啊。」

「你再給我好好看看。」

「說了人家不記得了嘛——」

女人拿起手邊的遙控器,又打開了電視。這會兒正在播一檔傻乎乎的綜藝節目,她看得哈哈大笑。

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喂,算我求你,你還是別在我這兒獃著了吧!你要是真的懷了孕再找那個男人也不遲啊,到時候我也會幫忙的。」

「那怎麼行?過了那麼長時間不是更難找了嗎?」女人說着,又把手伸進了薯片口袋。

「那你也不能一直賴在我這兒吧。那家人或許正在擔心呢。」

「啊,這個不用你操心,我剛給家裏打過電話,就說今晚也睡在朋友家。」

「今晚我還準備睡這兒呢。和一個大男人單獨呆在一起你就不害怕?」

聽了這話,她朝我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嘿嘿笑了起來。

「你這麼說,就是對我有意思了?」

「沒那回事。」

「你要是對我不軌,就說明昨晚的事是你乾的。牢牢記住這一點哦!」她說完以後,目光又回到電視上,尖聲大笑起來。

我也不換衣服,重新穿上了鞋。

「你到哪兒去?」女人問道。

「我餓了,出去買個便當什麼的。」

「那也順便幫我帶一個吧,我還要炸雞翅哦。」

我嘆了口氣,帶上門出去了。

是夜,我被迫讓那女人留在了家中。她睡在床上,我打地鋪。她的睡相很差,時不時蹬開毛毯,露出雪白的大腿,搞得我好幾次慾火上升,一夜都沒怎麼睡好。

早晨,我灌下一杯濃濃的咖啡,準備去上班。再不從房間里出去,我就要精神失常了。那女人還在呼呼大睡,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我換好鞋子,忽然想起今天是周四,正是扔垃圾的日子,就又脫了鞋回進屋裏。昨夜吃剩下的便當盒把黑色塑膠袋塞得滿滿當當的。我再往下翻翻,卻見只有一點紙屑和昨天扔掉的襪子。

那一剎那,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不大對勁。但凝思半晌也想不起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只得悻悻地提着垃圾袋,出門上班去了。

我扔了垃圾,向車廂走去,一路走一路思索。癥結已經浮現,卻又抓之不住,我心中難以釋然,卻又無可奈何。

到了車站,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交通卡,卻把一樣白色的東西帶了出來,掉在地上。原來是一團紙巾。我彎腰撿了起來,朝附近的垃圾箱走去。

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通了那件一直叫我牽腸掛肚的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是那個傢伙乾的。

我從遠路折了回去。

5

這時已是上午十一點了。

我把車停在路邊,監視着自己的公寓樓。更準確地說,是監視進出公寓樓的人。至於公司那邊,我撒謊說身體不適告了假。

這回可一定要逮住你的狐狸尾巴——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入口處。

讓我恍然大悟的正是那些垃圾。

那個自稱宮澤理惠子的女人說是前天夜裏喝醉酒被男人帶到我家,還發生了性關係。但如果此話屬實,垃圾箱裏應該塞滿餐巾紙才對。更何況那女人是不可能清理垃圾箱的,我昨天早晨扔掉的襪子還在原處呢。

憑此證據,我推斷這個女人是在撒謊。她不是被什麼男人帶來的,而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編造這種謊言呢?她到我家來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又為何賴在這裏不肯離去呢?我與她素不相識,她顯然並不是沖着我來的。

這樣說來,想必就是「呆在房間」這個舉動本身具有某種含義了。

難道她是想把什麼重要的郵包送到我這兒,所以才必須等在房中,堅守不出?這座公寓樓的信箱統一設在一樓的入口處,平信一般都投在那裏。所以那女人等待的應該是快件或掛號一類的信件。

十一點二十分左右,那個戴着眼鏡,身材矮小的郵遞員終於現身了。我凝視着他的動作,卻見他只是往信箱裏分發一些平信,根本沒有帶來我想像中的神秘郵包。

莫非我的猜測出了差錯?正當我垂頭喪氣地趴在方向盤上時,一輛小型客貨兩用車突然停在我前方的大道上。一個年輕男子從車上下來,打開後備箱,裏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

難道他是送貨上門的?我直起上身,密切注視着他的舉動。

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見那名男子把兩個大紙箱疊起來,雙手抱起。紙箱似乎相當沉重,他有些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地走進樓里。

我從車窗探出身子,密切注視着公寓樓的第二層,我記得房門正是從左邊數過來的第二扇。那扇門開了片刻就又關上了。不一會兒,送貨員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

那個女人原來就是在等這件東西!

那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送到我家來?我正在苦苦思索,卻見我家的房門再度開啟,我趕緊反身縮回車內。

這回出來的是那個女人,她濃妝艷抹,肩上挎了一隻小包,並未攜帶時才送來的那兩箱東西。我望着她的背影漸漸遠去,趕緊下了車,上樓回到自家門前。

門居然鎖上了。心中暗暗納罕:這房子僅有的兩把鑰匙這會兒都在我手中,那女人是怎麼把門鎖上的?

我掏出鑰匙開門,進到屋裏,只見玄關處正並排放着剛才那個送貨員費了好大功夫搬進來的紙箱。

我蹲下身,察看箱子上貼的發票。收件方正是我的地址,還寫着「宮澤商會」這樣莫名奇妙的名字。而發件方——

竟然是我的公司。

6

下午一點剛過,我來到公司,同事們看到我都很奇怪。

「你怎麼來了,不是感冒發燒了嗎?」股長問道。

「是啊,但我休息了一上午,覺得好多了。考慮到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完成,所以就又過來了。」

「嗯,你倒是挺認真的,不過要小心別把感冒傳染給別人啊。」股長說着,像趕蒼蠅似的沖我揮揮手。

我回到座位上,開始用電腦調查起來。無意間抬起頭來,卻看到葉山廣江正遠遠地朝我這邊凝望,我裝作沒看見,繼續幹活。

查完以後,我又打了兩通電話。隨後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去找葉山廣江。她正站在複印機前,還在注視着我。我們兩人的視線「叮」地一聲撞在一起。

我向她遞了個眼色,先走了出去。在走廊里等了片刻之後,她也出來了。

「我們到樓頂平台上去吧。」我提議。

她默默無言地點了點頭。

今天是個艷陽天,平台上沒有一絲風。我轉向廣江:

「這會兒那東西可是在我手裏哦。」我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淺淺地笑了。

「果然是這樣啊,我估計得不錯。」

「那個女人跟你聯繫了?」

「中午剛過的時候,她打電話告訴我,說是出門去叫車想把東西搬走,回來卻發現東西已經沒了。我一聽到這兒就猜出肯定是川島先生做的手腳,因為你今天突然請了假。」

「我在公寓樓前監視着呢。」

廣江開玩笑似的聳了聳肩。

「直美還說已經把你引入圈套了呢,這不是露餡了嘛。」

「直美,就是那個女人?」

「沒錯。」

「我確實被她騙了,不過直到今天早上為止。」我朝遠處凝望片刻,目光又回到她臉上,「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廣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移開了目光,嘴邊掛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兩個紙箱裏各裝了一瓶二十升裝的甲苯。我一打開紙箱,便明白了其中的機關。有人想把這兩瓶甲苯從公司裏頭帶出去,但考慮到單憑自己的力量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才想出了假借公司名義往一個憑空捏造的事務所送貨這個辦法。

而這個被憑空捏造出來的事務所,恰恰就是我家。

之所以想到干這事的人是葉山廣江,理由有三。其一,片岡對她吹噓說這是自己的小別墅,廣江信以為真,以為平素無人居住,可以隨便使用。而且,由於片岡常把鑰匙給她,讓她自己進屋,所以要配一把備用鑰匙絕非難事。其二,既然是她自己安排的,她當然知道那晚約會取消、房間空關的情況。其三,這兩瓶甲苯是公司的庫存,有資格下訂單的也就只有資材部的職員了。

剛才,我在電腦上查了這一個月以來有機溶劑的訂購情況,發現技術部訂了兩箱二十升的甲苯,已經在三天前付了款,並確認收貨了。負責處理這個訂單的職員,果然就是葉山廣江。但我致電技術部詢問此事時,那邊的回復卻是從未下過這樣的訂單。

「你是要把甲苯賣給什麼人嗎?」我望着她的側臉問道。

廣江緩緩朝我轉過頭來。

「是啊。」

「賣給黑社會?」

廣江搖搖頭。

「就算想賣給那種人,肯定也要被狠狠殺價,太不划算了。況且我也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都是直美拉來的小客戶,她在這方面熟得很。」

「賣這些能賺多少?」

她歪歪頭,「按一百毫升三千元的價格來算的話,能賣一百二十萬左右吧。」

我搖了搖頭:「這可相當於原價的十倍啊。

「可是照樣有人買呢。」

我在報上讀到過,有些吸毒少年就喜歡這種高純度的甲苯。

「我說啊,川島先生,」廣江用甜美的聲音說,「你能不能把東西還給我?只要還給我,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

我全身寒毛直豎。

「那可不行,我打算退回庫房去,就說是搞錯了。」

她絲毫沒有驚慌失措的樣子:「喂,你會把我乾的事情告訴公司么?」

「我可不想打小報告,」我說,「不過你得保證今後再也不這麼幹了。」

廣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哈哈大笑起來。

「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我是在想直美睡在你家的事兒啊。川島先生還真是老實人吶。」

我不知該如何介面,綳起了臉。

笑了一陣子,廣江又道:「我下個月就要辭職了。」

「辭職?為什麼?」

「工作無聊嘛,在這裏好像也找不到合適的對象。」

「你不是在和片岡約會嗎?」

聽了這話,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早就受夠那個土裏土氣又小肚雞腸的男人了,連去賓館開房都捨不得。」

「……嗯。」

「那我先走了,這件事就說到這裏吧。」

廣江輕輕抬起手揮了揮,回辦公樓里去了。

我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卻見片岡正等在那兒。

「那個女人的事怎麼樣了?」

「那個嘛,放心吧,我已經處理好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你還是把這事兒給忘了吧。」

「你這樣說我也忘不了啊。喂,沒事兒吧,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啊。哈哈,那女人果然和你有什麼瓜葛,所以你才愁成這樣的吧?跟我談談好了,女人的事,我可比你知道得詳細多嘍。」片岡挺了挺胸脯。

「女人的事?」

「是啊,沒錯。」這傢伙說得斬釘截鐵。

「也是啊,」我點點頭,「你看女人確實挺準的。」

隨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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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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