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洗冤

第十五章 洗冤

你受這樣的詬病還少嗎?大家都抽煙,你不抽,你就是虛偽,他們就是真實;大家都爆粗口,你很少說髒字,你就是虛偽,他們就是真實……

「透光鏡。」呼延雲把這三個字念了一遍,念得很慢,彷彿在咀嚼似的,然後抬起頭看着劉新宇問:「到底是一面什麼樣的鏡子?」

「那是一面魔鏡。」劉新宇說。

「魔鏡」兩個字讓所有的人一顫。在他們面對着的青塔小區6號樓的409房間,就有一個女人胸口被插了一刀,圓睜著恐懼的雙眼死在血泊之中,現場還有一面鏡子被打碎,如果她不是被謀殺,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鏡子中的魔鬼突破了幻影與現實之間那片薄薄的玻璃屏障,殺死了它見到的第一個人……

「表面上看,這種鏡子和其他的銅鏡沒有什麼區別,正面可以用來照容,背面有着紋飾和銘文,但是它的特殊之處在於,將陽光或者直射的平行光照到鏡面上時,鏡面的反射光,卻能在牆上或紙上投射出鏡背的紋飾和銘文,活像是一張鏡背的照片。」劉新宇說,「我該怎麼比喻一下呢,可以這麼說:這面鏡子在一定意義上把普通的光變成了X光,當然,能透視的僅僅是鏡背上的紋飾和銘文。可是你們要知道,那可是我們老祖宗在2000年前的西漢年間就創造出的工藝品!」

「唉!」郭小芬嘆了口氣,「每次我以為古代中國已經很偉大的時候,總能發現其實她更偉大。」

馬笑中十分好奇:「這種透視是怎麼做到的呢?」

劉新宇說,「對於透光鏡為什麼能透光的研究,最早是宋代大科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談到的,他認為工匠在鑄造過程中,冷卻的時候,沒有銘文和紋飾的地方比較薄,於是先冷了下來,有銘文和紋飾的地方比較厚,冷得慢一些,但收縮性較大,因而造成了一定的痕迹,形成了透光效果。

「元代金石學家吾丘衍則有另外一種看法,他認為透光鏡的透光原理在於,鑄鏡時先用精銅做鏡體,再用稍微濁點的銅填補鑄入鏡面,然後將鏡面削平,把鉛加在上面,正是由於銅的清濁程度不同,放射光線的明暗程度也不一樣,於是對着陽光照射時,鏡背的銘文和紋飾才會映射在牆上。

「上述兩種說法,前一個叫『鑄造說』,后一個叫『鑲嵌說』,是我國古代對透光鏡透光原理研究的兩種主要觀點。

「透光鏡神奇的透光作用,也引起了西方學者的關注,他們也想破解這個謎:1832年普林賽泊撰文認為鑄鏡過程中的型壓造成了透光。10年後,英國物理學家布魯斯特認為透光效果是由於構成銅鏡金屬的密度不同而造成的。日本在明治初年仿製出了大量的透光鏡,英國學者艾爾頓和佩里研究后認為,透光效果是由於鏡面曲率差異造成的,有字跡的地方,鏡體較厚,鏡面相應有所下凹,反射光集中;鏡體薄的地方,鏡面凸出,反射光比較分散,這樣就造成了透光的效果……種種觀點,爭論不休,讓人莫衷一是。」

「那麼,到底有沒有個定論呢?」郭小芬問。

「有。」劉新宇說,「1961年,周恩來總理到上海博物館視察工作的時候,對透光鏡非常感興趣,提出應該把其中的光學原理搞明白,有關部門於是組織科學家開展了專題研究,終於獲得了成功。

「原來,透光鏡的鏡體在澆鑄冷卻的過程中,銅鏡內部形成了鑄造應力,鏡體較薄,凝固得快,鏡邊較厚,凝固得慢,當鏡邊凝固時,猛烈收縮,壓迫鏡體拱起,而鏡背由於有紋飾和銘文,因此在凹凸處冷卻的收縮率也不相同,這對鏡邊起著支撐和約束作用,阻礙鏡邊的收縮。正是這種冷卻過程中銅鏡內部力量的矛盾作用,造成了青銅鏡金屬結構的形成,使鏡面產生了與鏡背紋飾和銘文相對應的微小起伏。這種起伏用肉眼是看不見的,只有通過光程放大之後,反射光的散射程度不一致,才形成明暗不同的亮影——即透光現象。

「此外,工匠在磨鏡中的技術也十分關鍵。銅鏡研磨到一定程度,鏡體越來越薄了,一旦把手鬆開,銅鏡表面不受壓力時,鏡體中間薄的部分出現反彈,造成鏡緣翹起,鏡面突了出來。有紋飾和銘文的部分較厚,剛性大,曲率較小,當鏡面受光時,反射光集中,投影較亮;無字處較薄,彎曲度大,反射光發散,投影較暗。也就是說,研磨時的壓應力產生彈性形變,使整個鏡面放射出與背面花紋相對應的明暗圖像——這也是造成透光現象的重要成因。」

馬笑中聽得目瞪口呆:「兩千年前……咱們老祖宗就懂這些?我他媽的現在聽着都有好多聽不懂的呢!」

劉新宇看着他,笑了笑說:「最近幾年,透光鏡也被仿製出來了不少,但是真正從收藏角度上講,最有價值的無疑還是中國古代的銅鏡——尤其是西漢的。問題在於西漢透光鏡留存下來的實在是太稀少了,整個世界上目前只發現了四面,其中三面被收藏在上海博物館里,還有就是阿累家的那一面了。」

「阿累家怎麼得到這一面透光鏡的,不得而知,甚至很少有外人見過它,大小、紋飾,完全是個謎,但最令人好奇的是它的銘文。」劉新宇說,「上海博物館那三面,一面的銘文是『見日之光,天下大明』,另外兩面是『內清以昭明,光象夫日月不泄』,這都是讚美銅鏡照明的常見銘文,據說阿累家的那面,不僅透光質量非常好,而且銘文也與這三面表達的意義不一樣。因此令無數收藏家渴慕至極,有人在前些年出價1000萬元想收購,阿累的媽媽堅決不允許。阿累去世后,他的媽媽精神失常,樊一帆把他家的藏品賣了不少,但是那面透光鏡卻全無蹤影,據說已經有人提出願意以2000萬元收買,並找到小青,但是小青堅持說,她並沒有得到那面透光鏡。」

「那就偷偷地綁架她,嚴刑逼供,她肯定會說的嘛。」一直在旁邊聽着的朱志寶突然開了腔。

大家都吃了一驚,目光齊刷刷地瞪着他,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彷彿這些人聽不懂自己的話才是怪事,然後又甩著胖胖的腮幫子,衝進噴水池享受「淋浴」去了。

「雖然他的話不中聽,但是古玩界有些和黑社會勾結的,為了件玩意兒違法犯罪甚至鬧出人命的,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劉新宇指著朱志寶的背影問,「這哥們兒到底什麼來歷?我是在古玩城裏看他傻呵呵的,怕他被人賣了,才指點他兩句,就這麼認識的——怎麼實在得跟麵包似的。」

呼延雲一笑:「朱門,知道吧。他是朱夫人的寶貝兒子,被他老媽成天圈在家裏,所以不是很懂人情世故。」

劉新宇一聽,面色頓時有些嚴肅:「在諸多覬覦透光鏡的收藏家中,朱門可是開價最高、表現最強勢的一個,似乎志在必得。」

「我想起來了。」郭小芬對呼延雲說,「那天朱夫人找你,開價100萬元讓你幫她找一面鏡子,估計就是透光鏡吧。」

「應該是。」呼延雲點點頭,對劉新宇說:「我也有個和朱志寶一樣的困惑,既然透光鏡就在小青的手中,那麼只要給她一定的人身威脅,逼她交出來不就行了?」

劉新宇搖搖頭:「問題在於,沒人能肯定透光鏡就在小青的手中。」

「阿累不是在遺囑里把透光鏡留給小青了嗎?」

「怪就怪在這裏。」劉新宇嘆了口氣,「阿累那天叫我去,就是讓我作為證人,在那份遺囑上籤的字。但是阿累去世后,律師公佈的遺囑,並不是我簽字的那一份,而是一份由用人小萌作為證人簽字的遺囑,上面除了留給阿累媽媽100萬元養老之外,其餘所有的財產都劃歸樊一帆的名下,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小青。這樣一份遺囑,很明顯是完全有利於樊一帆的,我懷疑是偽造的,雖然上面也有阿累的簽字,但是模仿一個人簽名並不是很難。當時,我馬上向律師提出抗議,說明曾經有一份我簽字作證的遺囑,阿累的財產並不是這樣分配的,但是律師讓我拿出那份遺囑來證明,我卻拿不出,因為阿累並沒有告訴我,他把我簽字作證的遺囑放在了哪裏……」

「怎麼會呢?」呼延雲很不解,「既然立了遺囑,他總要放在一個穩妥的地方,然後把地方告訴你啊。」

劉新宇苦笑了一下:「你想不到最後那段日子,阿累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去他家的那天,他的手腳動一動都很困難了,說話時連聲音都是含混的,唯有一雙眼睛還在轉動,但放射出的只是絕望的光芒,讓我都不忍正視。據說立下那份遺囑之後,他自己慢慢來望月園溜達了一圈,樊一帆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立刻趕到疊翠小區,逼問阿累到望月園幹什麼了,阿累說只是散散步,樊一帆還是不放心,乾脆搬到疊翠小區,日夜守着他,除了小萌和他媽媽,誰也不許接近阿累一步,外出、打電話、發短訊、上網,都絕對禁止,活像是在看守着一個病入膏肓的犯人,直到看着他咽氣才放心……」

「我靠!」馬笑中低聲咒罵了一句,「這樊一帆也太他媽的操蛋了!那阿累也是一傻貨,幹嗎立遺囑的時候還要留給她100萬元?要是我,高檔禮盒封存自產大便一坨,送給丫吃屎去!」

劉新宇說:「這是因為,阿累直到最後依然對樊一帆存有一份感情,總覺得她活得很真實,不過是受了楊薇的教唆才變壞的……」

呼延雲盯着他:「什麼叫活得很真實?我不大懂。」

「呼延你忘了?」劉新宇說,「當年上學的時候,你受這樣的詬病還少嗎?大家都抽煙,你不抽,你就是虛偽,他們就是真實;大家都爆粗口,你很少說髒字,你就是虛偽,他們就是真實;大家都可以脫了褲子就性交,你要在有了愛情之後才有性愛,你就是虛偽,他們就是真實;大家都把書撕了當手紙,你還要埋頭閱讀,你就是虛偽,他們就是真實;大家都覺得渾渾噩噩才灑脫,你卻寧願痛苦也要獨立思考,你就是虛偽,他們就是真實……」

呼延雲冷笑一聲:「換句話說——有人性就是虛偽,有獸性才是真實。」

劉新宇點了點頭:「尤其是阿累,他在那樣一個書香門第中長大,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凡事都束縛自己的言行,活得不免有些壓抑,所以樊一帆的放蕩,瘋狂地玩樂,在他看來反而是一種率真的表現,自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愚蠢。」呼延雲把手插進褲兜,後背靠在月亮公公的石刻上,慢慢地低聲說,「不過……我也曾像他一樣愚蠢過。」

他的聲音有些傷痛,彷彿揭開了創可貼,暴露出還未癒合的傷口,郭小芬看着他,他的側影被晚霞的餘暉鑲上了一層古銅色的邊,像是一把已經封存在閣樓中很久很久的大提琴。

劉新宇沉默片刻,接着說:「阿累去世后,有無數的人找樊一帆想高價購買那面透光鏡,但是樊一帆卻堅持說在阿累的財產中根本就沒有發現什麼透光鏡,我看她也不像是裝的,因為要是真有她早就拿出來賣了。後來小萌說,阿累把透光鏡留給小青了,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地去找小青,小青堅決否認。反過頭來問小萌,小萌說她只是聽阿累生前和他媽媽說起過這麼個想法,並沒有親眼看到阿累把透光鏡交到小青手裏,就這樣,那面透光鏡的下落成了一個謎。」

謎……

郭小芬抬起頭,青塔小區6號樓,如同一根畸形的手指筆直地戳向天空,在暮色中活像是懸浮在標本瓶里。她想:假如那天晚上不是張偉去的疊翠小區,而是我參加了那個聚會,然後和蔻子他們一起到這望月園裏玩遊戲,我能堪破整個事件的真相嗎?恐怕也很難,這個案子的證據太少、案情又太詭異了,充滿了解不開的謎團。

那麼,他呢?

她把目光投向呼延雲。

呼延雲對劉新宇說:「老劉,小青因為有謀殺楊薇的重大嫌疑,被關押在看守所里,而她的姐姐,生前是我非常好的朋友,所以我已經開始參與到這個案件的調查工作中——」

「呵呵。」劉新宇笑道,「那麼,小青被釋放就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不能這麼說。推理之前,沒有結論。」呼延雲搖了搖頭,「總之,有些問題我想向你了解一下。」

「沒問題。」劉新宇很輕鬆地說。

「首先,請你把那天晚上在疊翠小區聚會的情況回憶一下。」

劉新宇便從他接到蔻子的電話,受邀晚上去聽郭小芬講系列命案的偵破故事說起,說到蔻子講的鏡子殺人的故事時,呼延雲突然打斷道:「老劉,我希望你能最大限度地還原蔻子講的故事,就是說,能一個字不差才好。」

「這個有點難,我盡量吧。」劉新宇一邊回憶著,一邊把故事講了一遍。郭小芬和馬笑中剛剛聽蔻子講過,和他講的一對照,基本上是一樣的。

但是呼延雲卻皺緊了眉頭。

然後,劉新宇說起了自己講的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鏡子殺人」的故事,之後他給大家展示了從呼和浩特帶回來的幾面銅鏡,後來王雲舒提議去望月園玩捉迷藏,除了雪兒、阿累的媽媽和孫女士之外,所有的人都去了。「我還特地把那幾面銅鏡裝進包里,背在身上才出的門……」

「老劉。」呼延雲打斷了他的話,「銅鏡很沉吧,玩捉迷藏你怎麼還帶在身上?」

「倒也不是很沉。」劉新宇淡淡地說,「我只是不想又鬧出什麼花樣而已。」

「花樣?」

「對。」劉新宇點點頭說,「阿累生前,有一次大家聚會,我帶了幾面銅鏡去,其中一面是唐代的八卦星象鏡,結果在大家手裏轉着看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就找不到了,當時氣氛特別尷尬。後來阿累要賠我一面,我不要,他還是堅持把一面也是唐代的八卦十二生肖鏡送給了我。那以後,我再參加聚會,都特別小心,不讓我的銅鏡離開我的視野。」

「嗯。」呼延雲說,「你接着講那天晚上玩捉迷藏的事情吧。」

「好的。」劉新宇一指疊翠小區,漸漸黯淡下去的夜幕,給本來就是綠色的樓體又刷了一層墨綠色的漆,在小區和望月園之間橫著的馬路兩側,亮起了朦朧的街燈,下班回家的人們行色匆匆,彷彿是航道中一塊塊隨波逐流的木頭,他的手指在半空中畫了一道拋物線,指尖落點到平地噴水池:「然後,我們就一起來到瞭望月園,開始玩捉迷藏。」

呼延雲連續問了劉新宇幾個問題:遊戲是從幾點開始的?多長時間一輪?中間有沒有遇到什麼異常情況或者聽到什麼特殊的聲音等等。劉新宇有的不知道,但凡能回答出來的,都和王雲舒說的差不多。

「聽說你第二輪被抓住了?」呼延雲笑着問,「你藏哪兒了?」

劉新宇指著望月園北門旁邊的兒童樂園說:「你們看,那邊不是有旋轉木馬,彈床什麼的嗎?還有一個孫猴子和豬八戒抬轎子的電動搖椅,我就在搖椅上一坐,剛剛下過雨,椅子上有水,害得我褲子全濕了,跟尿了似的。不過我還是坐得很端正,一動也不動,第一輪抓人的武旭根本沒有到遊樂園這邊來,估計來了也以為我是唐僧呢。第二輪王雲舒抓人,我還是坐到那裏去,她之前看見我褲子濕的地方,猜我應該是坐在那裏,公園裏可坐的地方不是很多,結果就把我找出來了。」

郭小芬想想他雖然褲子濕透,依舊穩坐搖椅的泰然模樣,不由得一笑。

「沒想到那個笨頭笨腦的王雲舒還有點腦汁兒。」馬笑中說。

「是啊,也真難為她。」

「難為她?」呼延雲問,「什麼意思?」

「王雲舒視力很差,出事那天下午,她把隱形眼鏡摘下來做護理,一眨眼就不見了,讓大家一起幫忙找的時候,小萌粗手粗腳,一下子給踩壞了。害得她只好臨時換了一副框架眼鏡戴,不但不舒服,看東西也模糊。」劉新宇淡淡一笑,「所以她在抓人的時候一直都是扶着眼鏡在找……」

呼延雲皺了皺眉頭。

「王雲舒抓到了我,就帶着我一起找其他人。」劉新宇一面說一面遊走着,把記憶中每個人藏身的地點指給呼延雲等人看:「小萌藏在這個『科技史話』玻璃鋼仿銅浮雕牆的後面,張偉藏在那邊露天舞場靠牆的一張桌球桌底下,都很快被抓了出來。不過真正很容易就被抓到的是武旭,他破壞了規矩,沒有藏在一個地方不動,而是在草坡附近走來走去,簡直是生怕別人看不見,王雲舒發現了,說他耍賴。武旭平時脾氣特別好,那晚卻不知怎麼和她吵了起來。這一輪結束的時間到了,蔻子回來了,說她在草坡旁邊的一個蘑菇燈下看到了小青,可是小青一見她就跑掉了,她覺得很奇怪。王雲舒就諷刺說沒準小青是跟武旭約會,被你蔻子嚇跑了……當時武旭的神色特別難看,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王雲舒無意中似乎說出了真相。」

郭小芬的腦海中,馬上浮現出了在看守所里,小青被呼延雲問起「去望月園做什麼」時,一怔之後的回答——

「我……我是去等一個人。」

難道她真的是在等武旭?

「這個武旭,到底是做什麼的?」呼延雲問。

「他啊,就是一個銅鏡愛好者,以前買到銅鏡,經常去找阿累鑒定。平時沉默寡言,挺木訥的。所以那天在望月園他和王雲舒吵架,我們都挺詫異的,不就是一場捉迷藏嗎?何至於那麼大動肝火。」

他們一起走到了草坡的旁邊。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被太陽暴晒了一天的望月園,零零散散地閃亮起了一些路燈或地燈,有的依在樹梢上,有的隱在草叢中,色澤都一樣地暗紅,彷彿是鍋爐里即將燃盡的一塊塊炭。朱志寶看見草坡如同一面寬敞的滑梯,高興地坐在了邊緣上,兩條大粗腿一耷拉,手一撐就要往下滑,突然發現草坡上有幾個黑色的影子在蠕動着,不禁有些害怕,把兩條腿收了起來。

劉新宇見朱志寶要往草坡下面滑,對呼延雲說:「那天張偉就是這麼滑下去的。第二輪遊戲結束后,因為王雲舒和武旭爭吵,時間耽擱了一會兒,我問大家還玩不玩,不玩就各自回家。這時發現有警車駛進了青塔小區,我們猜測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張偉非要下去看看,我們攔他也沒攔住……等一下,那是什麼?」

他的手,指向草坡上的那幾個影子。

馬笑中連忙將電筒打開,光柱掃過,照見四個警察正拿着殺蟲劑似的噴壺,伏在草坡上一點點噴着什麼。

這時,呼延雲說話了:「沒什麼,我安排的。」

「你安排他們做什麼了?」馬笑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呼延雲正要回答,草坡下面有個人爬了上來,是豐奇,先給馬笑中敬了個禮,扭頭對呼延雲說:「您交代的事情,我都辦完了,這幾個分局刑事鑒識科的同志正在按照您的要求進行檢測,也應該很快就能結束了。」說着把兩張紙雙手遞上,呼延雲接過,走到小青坐過的石墩子前,藉著頭頂那盞蘑菇燈的燈光,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蹲下身子,像貓頭鷹一般望着黑黢黢的草坡。

馬笑中走了過來,沒好氣地說:「呼延,你到底搞的什麼鬼把戲?」

呼延雲輕輕地舒了口氣。

「給司馬涼打電話,讓他把小青帶到這裏來——現在。」

他說。

「小青被帶走了!」

紅皰把眼睛貼在鐵門上的柵欄口,一面向外觀望,一面氣急敗壞地說。

監舍里,秦姐撇著兩條白花花的大腿靠牆坐着,旁邊有個人在給她扇著扇子,聽了紅皰的報告,她猛地一揮手把扇子打停,站起身,走到門口,將紅皰推開,從柵欄口向外望去,黑黢黢的場院裏已空無一人。

她想了一下,立刻高喊了兩聲「報告」。值夜班的大眼袋馬上過來了:「什麼事?」

她說:「我有重要情況,要向您彙報。」

大眼袋開了鐵門,把她放了出來,帶到辦公室,把門關上,往椅子上一坐,一臉不耐煩地問:「說吧,什麼事?」

「我要打個電話。」

大眼袋一拍桌子:「姓秦的,差不多就行了,這兒是看守所,不是你們家!」

「何必生氣。」秦姐笑眯眯地在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很隨便地把辦公桌上的一包煙拿起來,從裏面抽出一根叼在嘴裏,「您心裏很清楚,我不是因為犯事兒了才進來的,而是有事兒非得進來辦不可,回頭該給您的酬謝一分錢也不會少,所以,咱們彼此還是都行些方便的好。」

大眼袋瞪着她,滿臉不情願地把電話機推在了她的面前。

秦姐一面撥打着,一面問:「小青被帶到哪裏去了?」

大眼袋說:「剛才司馬涼過來,提走她的時候,好像說了個地名,叫鏡什麼園……」

話筒那邊傳來「喂」的一聲,秦姐立刻把嘴貼上去,低聲說了一句「小青被帶到望月園去了」,就掛斷了電話,拿出口袋裏的打火機,點着了香煙,使勁長吸了一口,把煙狠狠地咽了下去,神情充滿了憎恨,像一隻眼睜睜看着老鼠逃掉的野貓。

警車一直開進青塔小區的樓後面,在草坡前停下。先跳下來的是司馬涼和刑警隊的預審員小張,然後,戴着手銬的小青走了下來。她面色蒼白,額頭上貼著的白色紗布是看守所醫務室的醫生給她新換的,看上去像是掛在雞蛋上的一片蛋殼。

她的神情疲憊而絕望,像是馬戲團里的一隻羊,無論遷移到哪裏,都要被殘酷的命運趕上危險的鋼絲,沒有一點逃脫的可能。

馬笑中和郭小芬迎上前去,一看到他倆,小青原本冷漠的目光稍稍有了些溫度,像一隻走失很久終於看到主人的小狗。

「還好吧?」郭小芬輕聲問道,小青點了點頭,馬笑中指着手銬對司馬涼說:「給她打開——趕緊的!」

「憑什麼?」司馬涼冷冰冰地說,「你們說找到了小青不是犯罪嫌疑人的證據,先拿給我看看。」

這時,小青看到了呼延雲。他正半蹲在草坡下面,和一個警察說着什麼。她看着他,目光中充滿了行將就木般的厭倦,像是一個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發現眼前的湖泊不過是海市蜃樓——

在我陷入絕境的時候,在我已經不相信這個世界上任何人的時候,唯一想到的「救星」就是這個人,可是他卻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不但連一根頭髮絲的溫情都沒有,反而不斷質疑我的清白,他就像……就像一隻緣牆而上的壁虎,冷血、醜陋,根本就沒有任何真本事,還總是流露出那麼一股子狂妄的得意揚揚!

這時,呼延雲看到司馬涼來了,起身走上前說:「司馬隊長,這麼晚了請你來,目的只有一個,我想證明小青在楊薇遇害的那天晚上,並沒有進過青塔小區。」

討厭的壁虎!裝腔作勢的壁虎!小青想。

司馬涼瞪着一雙眼睛,不說話。

「首先,我想我們對下面一個事實能夠達成共識:那就是假如小青真的如周宇宙所說,走進了青塔小區,那麼她就必然存在一個走出來的過程。因為在命案發生后不久,她的室友就發現她回到了合租的房子裏。」呼延雲說。

司馬涼很勉強地點了點頭,像后脖子上有人按著似的。

「好,那麼事情就簡單了,如果我能證明她逃走的每條路都是『死路』,完全走不通,那就說明,她根本不可能進過青塔小區,對嗎?」

司馬涼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你能做到嗎?」

呼延雲一笑:「不難發現,小青逃走的路線,只有三條:第一條,從正門離開,但是值班門衛李夏生證明,發生命案的夜裏12點以後,沒有人從正門走出小區;第二條,從6號樓南門正對着的小區柵欄門離開,這也不可能,柵欄門緊鎖,生鏽的鑰匙孔證明已經很久沒有人打開過。柵欄的間距又很窄,小青雖然苗條,也擠不出去……」

「我說過了——」司馬涼的口吻像用鑿子扎向一個針眼,「小青是順着草坡爬到望月園裏逃走的,那個叫蔻子的姑娘已經證明,夜裏12點剛過,也就是命案發生后不久,她看到小青坐在草坡旁邊的石墩上剪指甲。」

呼延雲把目光投向草坡:夜色中,它被青塔小區住宅樓北向的一些窗口投射出的燈光映得十分斑駁,像是一塊縫縫補補過無數次的舊毛毯。

他舉起右手,揮了兩下。坡頂上的豐奇等人,立刻手持着黑色的皮管子往草坡上噴水,直噴得整個草坡濕淋淋的,像打了髮油一樣泛著光。

噴完了,呼延雲把手向草坡一指:「司馬隊長,爬爬看,如何?」

在場的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甭管裝酷還是真酷,司馬涼向來是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呼延雲居然讓他去爬草坡,無異於支起一根竹竿請他演猴戲!

司馬涼也變了臉色,厲聲說:「呼延雲,你什麼意思?」

呼延雲看了他一眼,提腳就往草坡上爬,爬到頂上,衝下面喊:「司馬隊長,輪到你了。」

司馬涼這才確信他不是拿自己開涮,只好伸腳往草坡上蹬,起初還想就這麼不傷大雅地蹬上去,但草坡太陡了,噴過水又滑極了,半路他就不得不彎下腰手腳並用,好不容易爬到坡頂,滿手都是草枝、泥漿,搓了又搓,問呼延云:「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謎底馬上就揭曉。」呼延雲說,「不過,麻煩你先下令,解開小青的手銬。」

司馬涼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只好對下面的預審員小張說:「把小青的手銬打開。」

手銬開了,小青旋轉着酸痛的手腕,這時聽見呼延雲的聲音:「小青,爬上來。」

小青冷冷地翻起眼皮白了他一眼,紋絲不動,郭小芬拍拍她的肩膀:「爬上去——用最快的速度!」

小青無奈地點了點頭,一個助跑躥上了草坡,這姑娘身手很敏捷,腳下雖然有些打滑,但是她每次都及時抓住一把草的根部,沒有摔倒,這樣很快就爬到了坡頂。

「看見沒有。」司馬涼冷笑道,「她就是這麼上來的。」

呼延雲從褲兜里拿出一把金黃色的指甲刀和一個證物袋,遞給司馬涼說:「請你把指甲剪一下,放進證物袋。」然後不管司馬涼的神情多麼驚詫,又拿出一把指甲刀和一個證物袋,自顧自地咔吧咔吧剪起指甲來,並把指甲放進證物袋裏。

司馬涼徹底被他弄糊塗了,只好按照他說的做了。然後,呼延雲把分別裝有自己和司馬涼的指甲的證物袋交給豐奇,豐奇衝下草坡,鑽進一輛白色的依維柯。司馬涼剛剛才注意到它,並想起那是分局刑事鑒識科的一輛改裝后的臨時證物鑒識車。他看着呼延雲,想從這個人的娃娃臉上看出他到底在耍什麼花樣,但是呼延雲已經坐在了蘑菇燈下面的石墩上,10個指尖相對着架起了帳篷似的手勢,目光也在一剎那變得異常幽邃,像是導演在等待着舞台的大幕緩緩拉開——而所有情節已經瞭然於胸。

沒過多久,豐奇從依維柯里出來,手裏拿着幾張紙,郭小芬和馬笑中攔住他,把紙拿過來看了看,馬笑中還是不明就裏地搔著後腦勺,但郭小芬的目光如同晨霧飄散的一池湖水,越來越清澈和明亮,她抬起頭,看着呼延雲,嘴角綻開了一縷欽佩的微笑。

「好了,我們下去吧。」呼延雲從石墩上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下依舊很滑的草坡。司馬涼則讓小青先下去,他跟在後面。

郭小芬把紙遞給呼延雲,呼延雲心中已經知道答案,所以看也不看地拿在手中,對司馬涼說:「司馬隊長,你可能很驚訝我剛才一系列的舉動,其實那不過是一個試驗而已。在楊薇命案發生的晚上,下過一陣雨,想必草坡一定是濕漉漉的,所以我要將這片草坡淋濕,恢復到當時的情狀。然後,我們三個分別攀爬了上去——此前,我讓郭小芬、馬笑中和豐奇在草坡乾燥的情況下也攀爬過一次,結果是一樣的,這麼陡峭的草坡,想爬到頂上,光用腳是不行的,必須用手抓住草根,獲得一定的上升力量。乾燥條件下是這樣,淋濕后草坡變得非常光滑,沒有手的幫助,就更爬不上去了。」

「那又怎麼樣?」司馬涼盯着呼延雲問。

「我在石墩下的草叢裏,提取到了幾片剪下的指甲,作為樣本送分局刑事鑒識科。DNA檢測表明,這幾片指甲是小青的,而且剪斷的時間——根據甲基質細胞增生測試——就在楊薇遇害的那天晚上。」

說着,呼延雲把手中的幾張紙遞給了司馬涼:「剛才,你和我都爬上了草坡,並剪下指甲,送到臨時證物鑒識車中進行了測試,和小青的指甲樣本一對比,出現了一個問題: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咱倆的指甲樣本中都有,而小青的指甲樣本中沒有……」

「什麼東西?」司馬涼的聲音驟然緊張起來。

「葉綠素!」呼延雲清晰地說,「綠色植物賴以進行光合作用的、不可缺少的有機化合物。」

「啊!」馬笑中大叫一聲,神情興奮得像買彩票中了頭獎,「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小青的指甲中沒有找到葉綠素,就證明她那天晚上沒有用手接觸過任何植物,也就是說她根本不可能攀爬過這片草坡!」

小青瞪圓了眼睛,盯着呼延雲,彷彿是第一次看見這個人。

司馬涼張著嘴,上下齶好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半天合不上。他定了定神,突然說:「楊薇遇害的案發現場沒有發現兇手的指紋,證明他在整個犯罪過程中戴着手套,如果小青是戴着手套爬上草坡的,那樣她的指甲中當然不會提取到葉綠素!」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轉向了呼延雲,彷彿是看到排球賽場上的一記重扣!

「所以我讓警察們做了魯米諾測試。」呼延雲一笑,猶如月朗之夜的一陣清風,「如果按照你說的,兇手是戴着手套爬上草坡的,那麼我們在案發現場已知兇手將兇刀拔出楊薇心臟的過程中,手套上不可能不沾染噴濺出的血液,他戴着這麼一副血手套攀爬上草坡,草坡上一定會留下血漬,可是警察們用魯米諾噴劑噴灑了整個草坪,卻沒有發現任何熒光反應。」

司馬涼說:「這塊草坡案發後很可能澆過水,清洗掉了血漬……」

呼延雲驚訝地看着他:「司馬隊長,你不知道嗎?魯米諾能發現被稀釋掉12000倍的血跡,單單用水沖洗,是不可能阻止魯米諾與血紅素髮生反應的。」

司馬涼啞口無言,在他身邊的預審員小張還要爭辯:「也有可能是小青預先在草坪上的某棵樹上綁了繩索,犯案后緣繩爬了上去,手就不用沾草坡了,還有可能是她作案后又換了副手套,爬上草坡的啊……」

呼延雲笑着搖搖頭:「你這兩個猜測的前提,是小青必須準確地預料到今天我的這番推理,所以才爬繩子或換手套,可是假如我一開始就拒絕接受她的委託呢,假如我做不出這番推理呢,那她可要面臨死刑的危險。與其冒這麼大的險,她爬上草坡后,幹嗎不趕緊離開,非要等到蔻子看見她,使她成為犯罪嫌疑人,然後兜個大圈子請我來推理才甘心?況且她事先並不知道蔻子他們當晚聚會並來望月園捉迷藏,她坐着剪指甲是女性在等人時常有的行為方式,這些都表明,她遇到蔻子是個偶然,她確實是在等人——天底下哪有殺完人不趕緊離開案發現場,還滯留在附近等人發現的笨蛋?」

司馬涼一張瘦臉,僵硬了很久很久,終於吐出兩個字——

「放人!」

小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這麼自由了?不用再回那個可怕的看守所遭受虐待甚至死亡的威脅了?

馬笑中咧著嘴哈哈大笑,郭小芬高興地搖晃着她的胳膊,她還是獃獃的,像麻醉藥勁兒沒過去似的,一雙眼睛望着呼延雲,眸子中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呼延雲走過來,沖小青點了點頭——神情中既沒有誇耀也沒有得意,就是禮節性地點點頭,白開水似的,然後對郭小芬說:「挺晚的了,你先送她回家休息吧,有什麼事情,咱們明天再商量。」

郭小芬拉着小青的手,慢慢地走出青塔小區,小青三步一回頭地看着呼延雲,像一個孩子看魔術師一般。

司馬涼的目光惡狠狠地盯着呼延雲,像是要把這個人的相貌刻在視網膜上,終於一轉身,帶着預審員小張,開着警車走掉了。

馬笑中拍著呼延雲的後背:「哥們兒,我真的服了你了!」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音,兩人轉頭一看,原來是朱志寶正在搔著頭皮,肥嘟嘟的一張臉紅彤彤的,像剛在籠屜上蒸過。呼延雲問:「你怎麼啦?」

朱志寶在已經紅得不能再紅的臉上使勁搓了半天,皮都掉了一層,才磕巴出一串話來:「那個小青……小青……」

「小青怎麼了?」呼延雲問,「你以前見過她?」

「沒有沒有……」朱志寶搖着手,然後突然就不說話了,兩眼放出傻呵呵的光。

「你趕緊回家去,不然你媽媽該不放心了。」呼延雲推了他一把,「到家給我打個電話,聽見沒有?」

見朱志寶邁著沉甸甸的步子慢慢走遠,呼延雲轉身問豐奇:「你去楊薇工作的百利得超市了嗎?番茄醬的事情調查了嗎?」

豐奇趕忙說:「忘了跟您彙報了。我去百利得查過了,那罐番茄醬確實是楊薇在出事那天下班時拿走的,有記賬。」

呼延雲皺緊了眉頭,自言自語道:「怪事……它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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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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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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