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剝去臉皮的女人

第一章 被剝去臉皮的女人

1

作家安田常男擱下筆,獃獃地望着窗外。外面天色一片蒼茫,看來已是拂曉時分。筆越來越獃滯,安田知道現在寫不下去了。他伸直盤在電熱被裏的雙腿,一面伸懶腰,一面往後靠。展開的手臂無意中碰到一件硬硬的東西,那是支雙筒望遠鏡。安田拿起望遠鏡,站起身來,走到狹窄的陽台上。昨晚下過雨,椅子被淋濕了。安田用抹布擦乾陽台上的木椅,坐到了上面。他點了支煙,呼了一大口氣,環視正在變亮的成城街頭,然後把雙眼貼在望遠鏡上。

拂曉時分的街頭,常常會看到匪夷所思的醜陋場面。他曾見到過一對年輕男女坐在公車站的長椅上,那女的多半是夜總會小姐吧,兩人一邊調笑,一邊撫摸對方的身體。

但那是夏天的事,可能因為天氣熱的關係,女人穿得比較裸露。有時甚至能從窗帘大開的窗口看到房中只披着薄衫的女人撩人的姿態,令人大飽眼福。可惜現在是冬天。

所以在這種季節偷窺,多半不會有什麼收穫。安田用望遠鏡對着雨後初晴的街道,大略巡視一遍,然後將視線聚焦在平日經常注意的那個窗口。

這間房裏住着一位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安田寫稿寫累時,就會走出陽台,窺視這房裏的女人。這女人大約二十五歲,看樣子仍是單身,經常有男人上門拜訪。偶爾能看到她脫下短裙,或是浴后正在吹乾頭髮的場面。這種場面當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安田此刻跑到陽台舉起望遠鏡,也只不過希望能看到夜總會小姐蹲在電線桿后的不雅姿態而已。但事實上,連這點小小的期望也落空了。於是,安田不知不覺地又將視線轉向那個女人的房間。

那女人的公寓距離安田的公寓大約五十米。由於兩者之間僅僅隔着幾棟低矮的建築,所以用雙筒望遠鏡觀察時,那女人房間的陽台和佔據陽台一角的冷氣機,以及盆栽花草等就像近在眼前,一覽無餘。

女人房間的燈關着。那是理所當然的。看看手錶,才剛過早上六點半,那女人多半還在床上吧。

天氣很冷,安田覺得有些無聊,準備鳴金收兵。正當他要放下雙筒望遠鏡時,手卻停住不動。安田突然發現陽台旁邊的小窗是開着的。

根據安田的經驗,知道這小窗裏面就是浴室。正因為是浴室窗戶,所以做得不大,而且用的是往內拉開的毛玻璃。此刻,就在這狹窄的「V」字形縫隙中,安田清楚地看到了那女人的裸體。安田雙眼發光,終於讓他目睹到這女人的出浴場面了!安田不由地坐直身子,抓住望遠鏡仔細觀察。但他仔細想想又覺得奇怪,現在才早上六點半,雖然也有人在這時候洗澡,但浴室為什麼不開燈呢?

外面天色雖已經大亮,但室內仍是一片昏暗。在這個季節,這個時刻,在浴室里沒理由不開燈吧?安田端坐着調整雙筒望遠鏡的焦距。因為現在室內昏暗,所以他還看不清楚,等天色再亮一點,應該就能看到更多細節了吧。安田咽了一大口口水。他已經連續幾年鍥而不捨地偷窺那女人的房間,但直到現在才得到這麼大的收穫。女人好像在泡澡,此刻正優閑地躺在浴缸中。

通過窗戶的「V」字形縫隙,只能見到女人身體的中段。最上方是女人的脖子,然後可以看到裸露的雙肩和隆起的雙乳,可惜看不到乳頭。啊!「V」字形窗縫實在太窄了。

從窗縫只能看到下巴,自然就看不到那女人的臉了——真是令人遺憾。但只要等女人從浴缸中站起,她的下半身不就盡入眼帘了嗎?安田忘了寒冷,屏息以待。

但事情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那女人在浴缸中的姿勢並沒有絲毫改變。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馬路上往來車輛和行人越來越多了。那女人所住公寓的其他房間陸陸續續拉開了窗帘,但令人不解的是,在那個女人的窗戶里,時間似乎凝固了——沒有任何動靜。

安田看了看手錶,時間已將近七點半,他偷窺那女人的房間已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啊!快一個小時了呀!」安田嘟囔著。也就是說那女人已經在浴缸里泡了至少一個小時了。

街上開始變得熙熙攘攘。人聲和車聲混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低沉噪音,傳到了安田站立的五樓陽台。安田總覺得這是一種憂鬱的市音。尤其在通宵熬夜寫作,身體疲勞不堪的時候,聽到早晨大都市發出的噪音,總是讓他備感不快。

此刻,從房間傳來了妻子的聲音,看來妻子已經醒了。陽台的玻璃門微開着,安田擔心妻子會着涼,正準備伸手關門時,屋內又傳來了妻子的抱怨聲:「不用的話,就把電燈關掉吧。」安田慌忙走進屋裏,把雙筒望遠鏡藏在書架旁,然後關掉電燈開關。

安田躺在床上,床上留有剛去上班的妻子的體溫。他繼續思考着對面浴室里那個女人的事情。對安田來說,他雖以偷窺為樂,但卻有強烈的旁觀者心態。他生平最怕被捲入他人的是非之中,也怕為別人的事情拋頭露面。總之,這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如果周圍的人事出現異常,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好了。

一覺醒來,發現室內已變得昏暗。看看時鐘,已近下午六點。由於早上一直睡不着,所以一睡就睡到現在。此刻離妻子平常到家的時間還有三十分鐘。他馬上想起對面浴室里的女人,心想是否該馬上起床,繼續去陽台用望遠鏡觀察。這時,一絲恐懼之感悄然襲上心頭。

安田起床后先去玄關拿晚報,仔細閱讀社會版的每一則報導,但找不到他預期的新聞。回到卧室打開電視,這時正好開始播報晚間新聞,他坐在床上凝神觀看,也沒看到任何特別消息。環顧屋內,他再次看到擱在書架旁的雙筒望遠鏡。於是,他拿起望遠鏡,鬼使神差地走入陽台。外面天色已黑,也許那女人已經離開浴室了吧。但浴室窗戶一如早晨那樣開着。安田想,在這一點上,黃昏與早晨沒有變化。可是,現在浴室里很黑,什麼都看不清楚。就這樣,安田怔怔地站在陽台上。因為剛起床,腦袋還是混混沌沌的。那麼,清晨看到的那一幕是幻覺嗎?

翌日,一月二十日清晨。當天色破曉時,安田常男又開始坐立不安了。窗外露出一抹魚肚白,他匆匆寫了兩三行字,便擲筆起身,走入陽台。令他吃驚的是,昨夜不知什麼時候竟下了一場大雪。這是近年難得一見的大雪,雪厚厚地覆蓋着街道和屋頂。為了不吵醒妻子,他關掉枱燈,輕輕地走入陽台,並把玻璃門關緊。在陽台上,他用布抹去扶欄上的積雪,然後將望遠鏡置於扶欄之上。

他的雙眼靠近目鏡,將鏡身左右移動,尋找那女人房間的浴室。不一會,安田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恐懼的呻吟,他的膝蓋開始微微顫抖。他看到那女人依然毫無變化地浸泡在浴缸中。多麼不可思議的景象啊!白雪皚皚且被淡淡晨靄籠罩的冬日清晨,一個女人橫躺在浴缸中。

「冷呀!」安田設身處地想像那女人一定非常冷。嚴冬的早晨,面前街道的一切都蓋上了厚厚的白色,安田眼前的金屬扶欄也是如此,所有東西似乎都結凍了,而那間浴室的窗內,甚至連時間也被凍住了。

安田放下望遠鏡,怔怔地站着,一時忘了刺骨的寒冷。為什麼?他心裏開始產生了疑問。起初頭腦一片混亂,慢慢地,自己懷疑的問題終於清晰起來。

為什麼大家都沒注意到這件事呢?在人海茫茫的花花世界中,發現這一重大事實的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與那女人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左鄰右舍為什麼都沒發現呢?他很快明白了其中緣由。那是浴室窗戶的特殊開閉方法所致。安田是透過往內側打開的浴室窗戶縫隙才看到那女人的,或許只有自己所住的公寓和自己所在的五樓陽台,才能看到這幕景象吧。

這天,安田常男沒有上床睡覺,中午時也只打了個盹。他很快醒來,看到時針指著三點,便趕緊起床,踉踉蹌蹌地跑到陽台。他要趁太陽下山前,再仔細看看這難以置信的景象。在雙筒望遠鏡的視野中照例出現那女人裸露的肩膀,但這景象已無法為安田帶來驚喜了。他可以看到一部分浴缸里的水,並且發現了水色的異常——那水好像鐵鏽水一樣呈紅褐色。就在這時,女人的身體突然動了起來!身體向下沉入浴缸,在雙筒望遠鏡的視野中,露出了那女人的臉。

安田不由得大聲驚呼,由於極度驚慌,他失去了自控能力。真不敢相信——那女人竟沒有臉皮!在亂蓬蓬的黑髮中央,露出一團鮮紅的肉塊。而在肉塊中央,是兩排緊緊咬住的白色牙齒。

2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日,一場十五年來罕見的大雪后的星期五下午五點十五分,警視廳一課重案組的吉敷竹史接到報案后從另一個案件現場趕到此地。法醫科的同事早已到達,並且做了一番粗略的搜證。

案發地是世田谷區成城三段之二XX號「綠色家園」公寓三○四室。警方稍早前接到匿名報案電話,說這房間的浴室里有女人被殺。成城警署的人趕來此地,證實的確出了命案,死者名叫九條千鶴子。

當吉敷準備進入浴室時,法醫人員正在拍最後一張照片。

「啊!竹君,你來晚啦。」聽到這招呼聲,吉敷停下腳步回頭張望,原來是老相識——法醫科的船田。

「哦!是船君呀。你也來了?」吉敷說道。吉敷的外形十分出眾——捲成大波浪的遮耳長發、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樑、稍厚的嘴唇。他的個子很高,在刑警中顯得鶴立雞群。從外形來看,就像混血時裝模特。

「從櫻田門來這出差的。」船田說道。他的體格十分強壯,但身高遠不及吉敷。

「是怎樣的死者呢?」吉敷問道。

船田一時無言,然後喃喃說道:「你看了就知道,屍體很恐怖。」

吉敷沒脫鞋就走進浴室,鞋子在瓷磚上發出咔嚓聲。他從屍體背後見到女子的黑髮——這個女性死者橫卧在浴缸中。浴缸水滿到死者的脖子,好像紅色顏料溶解在浴缸里—樣,整缸水是鮮紅色的,可以嗅到輕微的異臭。他慢慢轉到女人正面,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雖然他的工作需要長年面對死屍,但如此凄慘的屍體,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女人的軀體倒是非常完美。屍體很光亮,肌膚雪白,身體曲線妙不可言。浸泡在小小的浴缸中,兩隻雪白的手臂搭在浴缸邊緣,令人覺得彷彿是大理石般的高級藝術品。髮型秀麗,波浪狀的捲髮很美。從各方面來說,這女人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但令人震驚的是,這具女屍沒有臉。

屍體的臉部現在只剩下鮮紅的肉塊。肉塊中央有着紅色的隆起,表示此處曾是鼻子,在那下面突兀地露出白齒。或許為了表示不可理喻和不能理解的感情吧,上下兩排牙齒緊緊地咬合著。正確地說,這些肉塊不只是紅色,而是紅色與果凍般的土黃色物質交織成橫紋狀。這些果凍物質垂掛在上下兩排牙齒和下巴上。本來該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兩個暗淡的坑洞。

「這屍體太恐怖了!」吉敷不由自主地嘀咕著,「這是怎麼回事?」

「臉皮被剝掉了。」

「可以做到嗎?」

「非常簡單。醫科學生解剖屍體時,都會剝掉臉皮。只不過沒這麼粗暴。」

「很快就能剝下來嗎?」

「是的。人體的皮膚與肌肉間有一層脂肪,用小刀或竹籤插進去,就能把皮膚剝下來。如果用的是這種粗暴的方法,只要五分鐘就能剝下來了。」

「臉上也有脂肪嗎?」

「有的,雖然與腹部或臀部相比薄了許多。你看,這黃色物質就是脂肪了。」

「剝皮是致命的原因嗎?」

「不,死因在此——」船田用手指著紅色的洗澡水。水中隱約露出登山刀的黑色刀柄,這把刀豎立在心臟附近。

「為什麼要把臉糟蹋成這副難看的樣子?」

「我不明白兇手的心理。看起來像印第安人的儀式,不,他們剝的是頭皮。」

「兇手是瘋子嗎?」

「也許吧。」

「是在這裏剝下死者的臉皮嗎?」

「看來是的。你看這滿缸的血水。唉!才過新年,就碰到這種晦氣的事。」此時,船田發現他們身後站着一個默不做聲的矮小男子。

船田「啊」了一聲,趕緊說:「竹君,我來介紹。他是成城警署的今村先生。這位是警視廳一課的吉敷君。」

矮個子的今村刑警低頭致意,然後抬頭與吉敷對視,禁不住多看了幾眼。

「太殘忍了!」今村說道。他是個相貌平凡的中年刑警。

「在我多年警察生涯中,這麼慘不忍睹的屍體還是頭一次見到。看來,兇手懷有強烈的怨恨吧……」

「正好把整張臉皮完整剝去,從額頭髮際至下巴的下方,牙齒也剝露出來了。」吉敷說道。

「不,通常牙齒是不會外露的,因為嘴唇四周有種叫口輪匝肌的肌肉。從這具屍體來看,由於兇手動作匆忙,沒把嘴唇閉合就開始剝臉皮,是兇手把刀插入死者口中將口輪匝肌破壞了。」船田說道。

「你是說兇手動作很匆忙嗎?」

「對,動作匆忙的痕迹很明顯。」

「船田先生說得沒錯。那麼,吉敷先生請到這邊來。」今村把吉敷帶到起居室。「角落裏接待客人的沙發被搞得很亂,我們盡量保持原狀。地毯也被卷到角落裏了。」

「是呀。」

「再看這邊。這東西原來應該在酒柜上吧?」在今村所指的地方,有座大理石座鐘掉在地板上,鍾背朝上。今村戴上白手套,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座鐘扶起來。座鐘刻度盤的玻璃上有多處裂紋,指針停在三點十分剛過的地方,差不多是三點十分三十秒吧。

「這鐘——已經停了吧?」吉敷問道。

「是呀。也許是從這裏掉下……」今村用右手把座鐘放到酒柜上,接着模擬掉落的情形。「然後,撞到金屬煙灰缸的邊緣,刻度盤的玻璃才碎裂的。」地板上還有一個黑色鐵質煙灰缸。

「座鐘為什麼會掉到地板上呢?顯然曾經有人在這裏發生爭執。你看,柜子裏的玻璃杯也東倒西歪的。」

今村說得不錯。

「在爭吵時,可能是其中一人的背部撞到酒櫃吧。也可能是有人情緒激動用手推落座鐘。」今村做出靠近酒櫃的樣子。「目前我們還不清楚是誰跟誰發生爭執,但浴缸里的女人,一定是爭執中的一方。」

「現在很難判斷死亡的日期吧,甚至命案發生時間是上午還是下午都不確定。我們只知道座鐘停在三點十分。」吉敷說道。

「不過,這女人倒是剛把座鐘的發條上緊。」

「那麼,船君——」吉敷轉頭問法醫,「你認為死者已經死了多久?」

「嗯,大概兩天吧,因為屍體沒有出現二度僵直的情況。至於準確時間,還要等屍體解剖及各種檢測后才能確定。」

「兩天?今天是一月二十日,也就是說這女人可能是前天,也就是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那就是她的被殺時間嗎?」

「是的,死於前天的可能性很大。」

「再加上這東西。」吉敷指著停擺的座鐘說道,「死亡時間應該是一月十八日下午三點十分過後嘍?」

「對。目前根據我們的勘察結果,認為大致是這個時間。」

吉敷點點頭。今村則對那女人在下午三點去洗澡一事略感不解。吉敷又跑到玄關,因為他看到門口信箱下方丟著許多報紙。吉敷撿起報紙查看日期,共計有一月十八日的晚報、十九日的日報和晚報、二十日的日報四份報紙。這些沒人看過的報紙證實了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說法——已看過的報紙都整齊地堆在廚房水槽邊。聽到拉窗帘的聲音,吉敷轉頭望去,見到一名警官正在拉窗帘,並打開電燈。太陽已經下山,室內開始變得昏暗。

「窗帘的情況如何?」吉敷向今村問道。

「我來到現場時,窗帘是拉上的。」今村回答。

「窗帘拉得很密實嗎?可是屋裏的傢具卻亂七八糟的。」

「是呀。那女人似乎正準備外出旅行,那邊不是放着一個旅行袋嗎?裏面放着換洗衣服和九州觀光指南之類的東西。」

「剛才我問了公寓管理員,他說大前天——也就是十七日——見過那女人,那女人告訴他,從明天開始要去九州一帶旅行兩三天。」

「嗯。」

「所以那女人關好窗,拉上窗帘,並準備了行李。」

「看來確實像是要外出的樣子。那麼,在時間方面,是十八日的什麼時候外出旅行呢?」

「管理員說好像是十八日的黃昏。」

「這麼說來,這女人一定是搭乘夜間火車一類的交通工具吧。車上不能洗澡,出發前在家裏泡個澡倒也是順理成章的。」

「或許如此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準備好行李正要出發時,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然後兩人發生爭執,把室內的傢具弄亂了,還摔壞了座鐘,最後那女人在浴室中被刺死,還被剝去了臉皮……」

「如果你的假設成立的話,訪客一定是非常親密的熟人。如果是男性的話,很可能跟她有肉體關係。只有這樣,那女人才敢在有人在家的情況下脫光衣服走進浴室。」

「嗯,這麼說來,這熟人或許有房門的鑰匙,可以自己開門進來。」

「可能吧。不過這傢伙的目的絕對不是錢。房裏的西式衣櫃和廚房的小抽屜里有相當數量的現金,但都沒被拿走。」

「嗯。旅行袋裏的情況又如何?」吉敷邊說邊在旅行袋前蹲下來。

「旅行袋裏的錢包內的錢也沒有被拿走。」今村答道。

吉敷打開袋子,又仔細翻了一遍,然後說道:「奇怪!」

「什麼?」

「那女人不是準備去九州旅行嗎?那車票到哪兒去了?袋子裏找不到呀,是不是放在房間里了?」

「不。」今村搖搖頭。

「那她把車票放在哪兒了?」

此時,玄關大門傳來了門鈴聲。

「可能是送報的,去問問他。」吉敷稍微提高聲音說道。今村奔出走廊。但是,從送報少年口中無法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那少年說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因為報紙堆在信箱下,所以他猜測信箱主人大概出門旅行去了。這種想法很自然。在這個季節,屋內的人只死了兩天,還不會發出特別的異臭,所以不易引起他人懷疑。

吉敷站在置衣籃前。死者進浴缸前脫下的衣服,略顯凌亂地丟在籃中。吉敷彎腰拿起這些衣服。最上面是件明亮的粉紅色毛衣,再來是灰色西褲,最下面是緊身襯褲和長統襪。

「沒有胸衣呀?」今村用的是老式說法。確實,籃里沒有胸罩。

「這裏有外套。」今村一面指著隨便掛在附近架子上的灰色厚尼短大衣,一面說道,「在這種寒冷的季節里,難道她裸著上身穿毛衣嗎?就算是新潮不戴胸罩,也該穿件內衣之類的吧。可是,籃中既沒有胸罩,也沒有內衣。」

「這裏有沒有放待洗衣物的籃子?」

「嗯,那邊的籃子看起來像洗衣籃。對,待洗的衣物都丟在籃子裏。」

「那麼,或許丟在那籃子裏了。」

「嗯,沒錯。」

「死者的籍貫是哪裏?她是東京人嗎?」

「不,據管理員說,她的出生地是越后地區的新瀉縣今川鎮。這是她的老家地址,我們的轄區警署正在聯絡中。」吉敷把地址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職業呢?」

「好像是銀座的夜總會小姐吧。我們在屋裏發現不少火柴盒,或許就是那家酒店。」火柴盒上印着「銀馬車夜總會」的字樣,上面還有電話號碼以及位於具體地址。

「是銀座的銀馬車夜總會嗎?」吉敷問道。

「對。向公寓裏的住戶打聽,都說她在銀馬車夜總會做事。」

「要不要馬上去一趟?」

「好啊。」

兩人並肩離開了三○四室。

3

兩人出了走廊,正好與對面開了一條門縫、以懷疑神色窺探三○四號的住戶視線相接。看到從屋裏突然走出兩個刑警,那人反射性地立即關門。但兩人徑自上前,按下門鈴。

「誰呀?」屋內傳來明知故問的女人聲音。吉敷拿出警察證件,舉到房門的貓眼前。「我們想了解一下你對門鄰居九條小姐的事情。」

房門打開了,露出一張四十歲左右、神色緊張的主婦的臉。「可不可以解開這個……」今村指著門鏈。那婦人急忙鬆開鏈條。

「請問最近兩三天你有沒有注意到對面的九條小姐有什麼異常舉動?」吉敷問道。

「不,今天和昨天,我都沒見過九條小姐。」

「那麼,你前天見過她了?」今村問道。

「對,見過。」

「什麼時候?」

「我想是午飯時間吧。我一吃完午飯就準備出去買東西,在走廊上見到了九條小姐。」

雖然發問的是今村,但婦人的視線一直看着吉敷。

「出大事了,太太。」今村說道,「十八日下午三點左右,對面九條小姐的房裏應該發生了某種異常的事情,你有沒有聽到什麼不尋常的聲音?」

「是的,我聽到過。」這婦人過分乾脆的回答讓兩個刑警稍感意外。

「你聽到了什麼呢?」

「有人吵架的聲音。」

「嗯,是吵架聲……有聽到爭執時摔東西的聲音嗎?」

「有。」

「是打破東西的聲音嗎?」

「嗯,好像是吧。」

「什麼時候?」

「下午三點過後。」

「其中一個是九條小姐嗎?」

「我想應該是吧,因為有女人的聲音。」

「對方呢?」

「是年輕男人的聲音。」

「室內是不是有好幾個人?」

「不,聽起來好像只有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說只有九條小姐和另一個男人?」

「對。」

「在吵些什麼呢?」

「這個嘛……詳細內容聽不清楚,畢竟隔了兩道牆嘛,再說我又開了電視。」

「要是聽到吵架的內容就好了,這很重要啊。」

「是嗎……」

「吵架時,會不會有其他人聽到他們的聲音?」

「你是說住在這棟公寓裏的人嗎?我想應該沒有。」

「九條小姐是怎麼樣的人呢?」

「嗯,怎麼說呢……噢,她是個漂亮的女人。」

「是個平易近人、率直爽快的人嗎?」

「嗯,哦……」

「她擅長與人相處嗎?」

「不,人際關係看來不大好,至少跟我的關係不算好,就算在走廊上見面,也只是點點頭而已。」

「有關她的出生地,還有家人、職業這些事情,她跟你提起過嗎?」

「不,從來沒有。」

「那她從事什麼工作,你也不清楚了?」

「對,我不大清楚。」

「有沒有男人上門來看她?」

「以前好像經常有男人來。」

「是年輕人嗎?」

「不,看起來是中年人,是開着豪華轎車來的。」

「都是同一個男人嗎?」

「應該是吧。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因為我也不是經常看到。」

「除了這個中年男人,還有其他男人經常來嗎?」

「那就不清楚了,因為我沒見過。」

「那麼,前天與九條小姐吵架的年輕男人,你見過他的樣子嗎?」

「嗯,看到一點點。」

「什麼?見過?」

「是呀。那天下午聽到猛烈的撞門聲,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就打開門看看。」

「撞你的門嗎?」

「不,撞的是對面三○四室的門。」

「原來如此,失禮了。」

「我開門觀察,只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在走廊里跑向電梯,所以看到了他的背影。」

「這是你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嗎?」

「嗯,我想應該是第一次吧……不過,我只見到他的背影,沒看到臉,所以不能確定。噢,隔壁的戶谷一定清楚地看到了那個男人。」

「戶谷?為什麼?」

「戶谷那時正好在電梯口,所以她應該能夠看到那個男人的正面。」

「啊,那太好啦,稍後我們再向她討教吧。那麼,那個年輕男子是什麼時候逃離九條小姐的房間呢?」

「不到三點半,應該是二十七分或二十八分吧。」

「你怎麼知道不是三點半呢?」

「三點半有我要看的電視節目,看到那年輕人的背影時,節目還沒開始。」

「原來如此。進屋后你就馬上開始看電視了?」

「對。」

「那年輕男人的穿着如何?」

「這個嘛,記不太清楚了。我只記得那年輕男人抹了很多髮油,穿牛仔褲和白色帆布運動鞋。」

「那上衣呢?」

「上衣倒是記不起來了,好像是毛衣,也可能是其他衣服。噢,這個年輕男人留着長發。反正,你們去問問戶谷就清楚了。」

「年紀多大?」

「差不多二十四五歲吧。不,我不能確定,因為我只看到背影而已。」

「身上的東西呢?他手上有沒有拿什麼東西?」

「我記得他拿着一個皮製的手提包。」

「關於這男人的身份,有什麼線索可以提供嗎?」

「很抱歉,我完全不認識那個人……」

把剛買的東西一股腦兒堆在地板上的家庭主婦戶谷提供的線索也跟前一位差不多。雖然她跟那年輕男人正面相遇,但說到男人穿的衣服,卻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倒是關於那男人的臉有些記憶——年齡方面同樣是估計約二十四五歲左右,沒戴眼鏡,頭髮梳得很服帖,有點像飆車族的狂暴模樣,體形瘦削,個子高大。今村指著吉敷用厭惡的語氣問是不是跟他一樣高——因為吉敷身高一米七八,而今村只有一米五九。

關於三○四室的爭吵,戶谷說沒聽到。至於其他方面,戶谷也沒能提供比前一位主婦更多的消息。

接着,兩人對公寓內的所有住戶依序詢問,但只有三樓的住戶知道九條千鶴子。而三樓的其他住戶,都未能提供比前兩位主婦更多的線索。

在查詢結束回到三○四室的途中,他們又見到了第一位主婦。吉敷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十八日中午見到九條小姐時,她是不是穿着一件粉紅色毛衣?」

婦人稍微想了一下后搖搖頭說:「不大記得了,但好像不是。」

「那麼,下半身穿什麼?是一條灰色便褲嗎?」

這次主婦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她穿的是裙子。」

「是嗎?那麼三點半以後,你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嗎?」

「嗯,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

「那個年輕男人也沒再回來過嗎?」

「嗯,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婦人答道。

4

吉敷竹史獨自回到警視廳,走進通訊中心。「那報案電話什麼時候打來的?」吉敷問道。

「下午四點二十一分。」

「從公用電話打來的嗎?」

「對。」

「好,讓我聽聽吧。」

工作人員插入卡帶,按下重播鍵。這是通報九條千鶴子死亡的匿名一一○報案電話的錄音。吉敷想知道匿名電話是不是使用公用電話打來的是有理由的,因為若從其他地方打來,就算對方掛斷電話,線路其實仍然相連,很容易反向追蹤。

「喂,這裏是一一○報案中心。」吉敷聽到了值班警官的聲音。

「喂喂喂,是一一○嗎?」這是明顯因緊張而變得高亢的男聲,「在世田谷區成城三段之二XX號『綠色家園』公寓三○四室的浴室內,可能有個女人死亡,請馬上調查。」

「請告知尊姓大名和住所地址。」

「就是三○四室嘛,三樓最南端的房間,有個年輕女人死亡。」

「喂喂,請告知你的姓名和住址。」

「我跟這件事沒有關係,只是路過而已。我是熱心助人,所以才打電話告訴你們的。」

「你為什麼知道那房間里有死者呢?為了幫助我們進行調查,請告知姓名和住址。」

「請見諒,我與這件事完全無關。」接下來是掛上話筒的聲音。

「嗯,聽起來不像年輕人的聲音。」吉敷說道。

「好像是中年人吧。」

「對,我也有同感。不過,只是路過的說法讓人莫名其妙。」

「是呀,有點怪怪的感覺。電話里說的明明是三樓啊。」

「是呀。」

「從樓下馬路,能看到三樓房間裏面嗎?」

「當然看不到。」

「會不會房門開着,有人經過走廊?」

「不會的。我雖然不是第一個到達現場,但聽轄區警署的同事說,他們是向公寓管理員借了房門鑰匙才開門進去的,所以,就算有推銷員之類的走過那公寓的三樓走廊,也不可能看到屋裏的情形。房間靠走廊那一側也沒有窗戶。」

「報案人是闖空門的嗎?」

「不可能,因為室內的現金與貴重物品完全沒有損失。」

「隔壁有沒有相鄰的大廈?會不會有人從相鄰大廈看到這邊房中的情況?」

「不會,因為周圍都是低矮的兩層民房,不可能看到三樓公寓裏的浴室。」

「那麼,報案者可能就是兇手本人或同夥了?但他的聲音,除了死者外就沒有其他人知道了。」

「嗯,是有這個可能。但是,為什麼要報警呢?」

「意識到自己在犯罪吧。也許這男人本來不想殺死那個女人。」

「目前法醫科還沒正式告訴我們推定的死亡時間,所以我們很難對此案作出清楚的說明。不過,那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三點過後被殺的可能性很大,那時候,住在死者對面的婦人聽到死者屋內有爭吵聲和丟擲物品的聲音。據說只有一個人,沒有同夥。」

「如此說來,報警的就是兇手本人了。」

「可是,三樓的兩個家庭主婦當時看到從死者房中逃出的男人年紀差不多二十四五歲,顯然不是中年人。」

「啊,原來如此,那報案者到底是誰呢?」

接着,吉敷又去了銀座。夜已深了,殘雪在路邊凍結,要去銀座夜總會查案,現在正是時候。吉敷一面走,一面想着。假如打一一○報警的人就是十八日下午三點半前從三○四室逃走的年輕男人,事情就好辦了。只要有向警方坦白罪行的悔改之心,說不定過幾天就會出來自首了。再說,若能以這通電話為線索,順藤摸瓜找到報案者的住址,這案子就容易破了。不過,以上假設的前提必須是報案者就是兇手本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吉敷想,「就算是這樣一通短暫的通話,也可以找到不少追查聲音主人所在地的線索。」而通話中最奇怪的,莫過於「路過」這個詞。

顯然,「路過」的人無論如何不可能發現死在三樓室內的女人。反過來說,報案者可能是以某種形式存在於九條千鶴子身邊的人。

是地理上的關聯,還是人際上的關聯,目前很難得出結論,總之是住在附近的人將這女人殺死或發現了被殺死的女人,然後向警方報案。所以,他才特別用「路過」這種說法。

所謂「路過」,言外之意就是要表明自己住在遠離死者的地方。但反過來說,不就剛好說明打電話的人其實住在死者附近嗎?

再說,這男人在電話中不只是簡單通報三○四室有女性死者,而是詳盡地指出女性死者位於三○四室的浴室。不但如此,他還準確地指出三○四室是三樓最南端的房間。這一切意味着什麼呢?但是,吉敷無論如何不能認同報案者的聲音是年輕男性的聲音這一點,尤其報案者在用字遣詞上流露出濃厚的中年色彩——現在的年輕人,很少說「見諒」之類的話了。

5

銀馬車是間規模頗大的夜總會。作為刑警,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去銀座喝酒,但由於工作需要,又經常要去銀座查案。吉敷早就知道銀馬車是銀座的一流夜總會,他以前曾經來過兩次。不過,現在小姐的陣容,已經與當時完全不同了。

吉敷阻止一擁而上準備替他拿外套及帶他入座的小姐,自己拎着外套踏上地毯,說道:「對不起,我今天是來辦事的。」

兩三位小姐問是什麼事。吉敷請她們去找領班,自己則挑了角落裏一個不易引人注目的沙發坐下等候。

沒多久一位四十歲左右穿和服的女人來到吉敷面前,她一邊入座,一邊圓睜杏眼看着吉敷說:「你真的是刑警嗎?」

吉敷只能苦笑。每次晚上到娛樂場所調查事情,小姐都會這麼問。

「你是志保小姐吧,我這是第三次來此地討教了。上一次大概是七八年前吧,那時我是跟前輩一起來的,你可能不記得了。」

領班努力回想着,然後笑眯眯地說:「啊,想起來了。我怎麼會忘記這麼英俊瀟灑的男人呢。你的大名是……」志保說話的腔調不像一流夜總會的領班,倒像是東京街頭的混混。

「吉敷。」

「啊,吉敷刑警,多漂亮的姓!我想起來了。」

「這姓漂亮嗎?」

「當然漂亮嘍,難得一見的好姓氏啊。你還在警視廳服務嗎?」

「是啊,在一課重案組,每天與血腥為伍啊!」

「還是單身嗎?嗯,一定結婚了吧?」

「不,還是單身。」

「啊!為什麼?」

「緣分不到吧。」

「是嗎?我也是單身,那太好了。」

「哈哈,真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呀。」

「那麼,讓我們為單身乾杯吧!阿峰,拿酒來。」

「不了,今晚我是為公事而來。」

「你這麼說就太掃興啦,稍微喝一點吧,拿我的酒和杯子來。哦,你來到小店,想打聽點什麼呢?」

「你知道九條千鶴子這個人嗎?」

「千鶴子?當然知道啦,她是我們的紅牌小姐呀。」

「她在店裏也用千鶴子這名字嗎?」

「是啊,這女孩用的是本名。我們曾向她推薦幾個花名,她都嫌太老氣所以沒用。啊!千鶴子怎麼啦?」

「她被殺了。」

「死了?」志保本能地放低聲音,神情變得恍惚,顯然受了極大的震撼。

「有許多關於九條千鶴子的問題要跟你請教。她除了在這家夜總會之外,還有其他工作嗎?」

「我想應該沒有吧。」

「你有什麼線索嗎?這裏有沒有對千鶴子懷恨在心的人?」

「沒有,我想應該沒有……那女孩的性格像我一樣很隨和,跟大夥兒的關係也不錯。」

「像你?」

「是呀,很像我。」

「她在異性關係上怎麼樣?」

「這方面嘛,我想異性關係總是有的。」

「是年輕的戀人,還是包養她的人?」

「應該是後者吧。不過最近好像已經分手了。」

「那麼她是自由之身了?」

「那倒不一定,或許又有了其他男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你不妨向和她比較要好的小姐打聽打聽吧。」

「那就拜託你了。」

志保把名叫行子的小姐叫來,向吉敷介紹說這位小姐跟千鶴子最親近。從行子口中吉敷得知了兩個男人的名字:一個是港區新橋一段的染谷外科醫院院長染谷辰郎;另一個是港區芝浦三段的S啤酒公司營業部部長高館敬吾。在這兩人中,千鶴子與染谷很早之前就有了肉體關係。

「千鶴子會不會被這兩人記恨?」吉敷問道。行子說不會,因為那兩個男人頗有紳士風度,再說,要是千鶴子跟這兩個男人發生什麼嚴重問題,一定會找她商量,但事實上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

「再早之前還有沒有其他人包養過她?」吉敷問道。

「有的,名叫北岡一幸。」這次是由領班回答的,「他是大森的『田園交通』計程車公司社長。千鶴子來這間夜總會之前,在那間公司當社長秘書。」

「同時兼任情婦嗎?」

「好像是這樣的。」

「與北岡一幸分手時有沒有發生什麼問題?」

「不能說完全沒有問題,但至少沒有發生嚴重的事情吧。如果這件事會給她造成什麼困擾,我一定會知道的。」

「就是說,你完全感覺不到她有煩惱?」

「對,完全感覺不到。她跟那男人分手後來到我這裏,我看她還滿臉的輕鬆愉快。」

「是嗎?那麼她還跟其他男性有來往嗎?」

志保看看行子。行子搖搖頭:「我們知道的,就是這幾個了。」

「明白了。你們提供的資料對這案子很有參考價值。除了她的異性關係外,其他方面你們還知道什麼呢?」

「其他方面嘛,嗯……」

「這個月的十八、十九、二十三天她沒來夜總會,你們不擔心嗎?」

「噢,這幾天她倒休,一直要休到後天。她要到二十三日,也就是禮拜一才會來上班,所以我們不擔心。千鶴子是不是死在九州?」

「不,她死在東京。她跟你們說過她要去九州嗎?」

「是啊。她因為能坐藍色列車的單人寢台(即卧鋪車),高興得不得了,興高采烈地告訴每個人她要搭十八日的藍色列車去九州旅行。」行子喃喃說道。好友的橫死,想必帶給她很大的衝擊。

「那麼,她說過去九州的什麼地方嗎?」

「這個嘛,我們沒有問她具體的目的地。」

「她為什麼去九州呢?」

「還不是因為藍色列車只去九州。要知道千鶴子是藍色列車迷呀。」

「她的故鄉是不是在九州?」

「不是。我聽她說過,她的老家在越后。」

「越后的什麼地方?」

「記得問過她,但現在想不起來了。」

「她有兄弟姐妹嗎?你有沒有問過她?」

「嗯……我倒很想了解她老家的情況,可是她守口如瓶,從來沒跟我提過。聽說她老家情況很複雜,這點我就一無所知了。」

「你知道她的經歷嗎?」

「嗯,知道個大概吧。她在家鄉的女子高中畢業后,上東京讀澀谷短期大學,畢業后,在原宿的模特公司做了一陣子的模特,然後到『田園交通』計程車公司當社長秘書,接下來就是來我們夜總會做事了。」

「知道她的出生年月嗎?」吉敷邊記筆記邊問道。「嗯,她自稱二十五歲,但其實她生於昭和二十五年,今年應該三十三歲了。」

「哦。」

「看起來很年輕吧,她生於昭和二十五年五月,跟我年紀相差不多呢。」

「她為人如何?是哪種個性的女人呢?」

「怎麼說呢,不就是普通女人嘛。人都死了,我們也不想說她的壞話。」

「我不是要你們說她的壞話,但人命關天,希望你們可以多提供一點資料。」

「這倒也是。」

「那麼,她是個性嚴謹的人嗎?」

「這個嘛,做這行的都是這樣。她的個性就是好勝心強。問她任何事,她沒有不知道的,老是一副萬事通的樣子。」

「哦。」

「在夜總會裏她也會跟我競爭,什麼事都要佔上風。總之,她是不會體諒同事的人。」

「具體的例子呢?」

「譬如說,在自己瞧不起的小姐面前,就會拿出自己男人的照片炫耀,還會對她不喜歡的人說『哼,真像渥美清』或『長得很像下條原子』。」

「哈哈。千鶴子的脾氣這麼壞,看來同事都要疏遠她了。」

「是呀,她沒有真正的朋友。不過對她來說,金錢至上,錢就是朋友。她對男人脾氣一樣壞,所以客人里也有討厭她的人。不過,因為她是美女,想追她的客人還是不少。而且,她看男人的眼光也很准。三十三歲就死了,是早了點,實在太可惜了。不過換個角度來說,她也不會再老了,她永遠都會是三十三歲。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吧。」

6

成城的無臉女性殺人事件的搜查本部設在成城警署。吉敷竹史身為警視廳一課的支援人員,在破案前將一直留在成城警署。

案件從表面上看起來非常詭異,所以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從隔天——即二十一日——早上開始,成城警署的走廊就擠滿了記者。吉敷讓今村等警署的人去應付這種場面。

二十一日上午在成城警署召開調查會議,船田也出席了,並對被害者的屍體解剖、死亡推定時間、身份確認等經過作了說明。

這案子被害者身份的確認,極具詭異色彩。由於死者失去臉面,就算把新瀉縣的親人叫來認屍,恐怕也難以辨認。再說,根據今川派出所的調查,由於千鶴子很早就離家自立,她的雙親也說不記得她的身體特徵了,僅僅根據軀體,很難斷定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女兒。請銀馬車的小姐來認屍時,情況也一樣。幸好九條千鶴子最近看過牙醫,找到牙科醫生比對齒模的病歷卡后,終於確定了是九條千鶴子本人。

由於九條千鶴子以前做過模特,家中留下許多照片,牙科醫生確定照片中的人就是來診所看牙的人。其中也有穿泳衣的照片,法醫科的船田也據此斷定死在浴缸中的就是九條千鶴子。

更進一步地,附近的內科和婦產科醫院都保留着九條千鶴子的血型等資料。綜合以上證據,完全可以斷定成城的無臉女屍就是九條千鶴子本人。

根據解剖所見的胃部殘留物,船田指出死者在死前約四小時吃了麵包、蔬菜等食物。至於死亡推定時間,船田則慎重地作了前所未有的大膽推測。他認為發現屍體時距離死亡約有三十六至五十小時。吉敷對這一結論頗感意外,示意船田會議后稍留一下。

會議上的意見交換,主要針對兇手為什麼要剝去死者臉皮的問題進行討論。會上眾說紛紜,這裏不能一一羅列,大部分人傾向兇手是精神變態的理論。由於這案子沒有先例,大家深感困惑。

現場查出的指紋,並不在前科犯的檔案中。成城警署主任單刀直入地問吉敷接下來的調查工作應該朝哪個方向進行。吉敷認為,根據現場狀況來看,九條千鶴子在十八日下午三點十分到三點二十五六分之間被殺的可能性很大。如果這樣的話,追查目標應該鎖定在這段時間后從女性死者房中逃走的年輕男子。但是,目前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追蹤到這個人,所以有必要立刻製作疑犯拼圖並做成海報廣為發佈。同時,也要逐一拜訪在銀馬車夜總會打聽到的三個男人,或許可藉此了解那女人的人際關係。

主任再問:「兇手是否就在這三人之中?」

吉敷只能苦笑,回答說:「不知道。」

成城警署的一名刑警則提出可以從不在場證明下手。吉敷答說這是當然的。因此,有必要進一步縮短死亡推定時間的間隔。

會議結束后,吉敷與船田相對而坐。

「你說發現那女人時她已經死亡超過三十六小時,但還不到五十小時?」吉敷問道。

「對,沒錯。」船田回答。

「這麼說來就有十四小時的間隔了?」

「是的。這案子情況十分特殊,就算是老練的法醫也不敢輕易縮短死亡推定時間。」

「為什麼?冒點險沒關係吧!要是船田君能再縮短死亡推定時間的間隔,那才是功德無量啊。」

「但要是出現偏差,你不但不會謝我,反而要怪我了。」

「所謂三十六小時至五十小時,是以我們到達現場的二十日下午五點倒推回去計算的。所以那女人是在一月十八日十五點——也就是下午三點——到十九日上午五點之間死亡的,對嗎?」

「正是如此。」

「這時間間隔太長啦!能不能縮短一點?譬如根據體溫下降的情況來推算。」

「體溫下降在這個案子裏起不了作用呀。即使是最普通的案子,屍體的溫度在二十四小時后就與周圍的溫度相等了。這就是說,利用體溫下降來推算的方法只適用於死亡二十四小時以內的屍體,而那女人大概已經死了兩天了。」

「屍斑呢?」

「屍斑的時間就更短了,死去十五小時以後屍斑就基本上到達飽和了。」

「那麼屍體僵直程度呢?」

「一一回答這些問題可要花不少時間。當然,屍體僵直對於判斷死亡時間很有幫助。人死後兩到三小時后開始出現僵直,到了第五至第六小時又可能出現二度僵直。所謂二度僵直,是指在外力作用下讓屍體改變姿勢,然後在這種姿勢下出現再次僵直。但過了六小時后,就不會再出現僵直現象了。」

「嗯。」

「人體在死後十二至十五小時,僵直現象會達到最高峰。」

「嗯。」

「然後經過二十四小時后,僵直現象會開始緩解。所以,根據屍體僵直的程度,可以非常精確地推定死後的經過時間。」

「嗯。」

「但大致上三天之後,僵直現象就消失了。」

「嗯。」

「所以,一方面根據屍體僵直的緩解程度,我憑經驗推斷這屍體已經過了三十六小時;另一方面屍體已開始出現腐敗性變色,下腹部呈現綠色,這也證實了三十六小時這數字的可靠性。」

「明白了。那麼四十八小時呢?」

「經過四十八小時后,屍體將出現各種特徵。例如經解剖發現肝臟和胃黏膜等出現血色素浸潤現象,很多臟器都已經軟化分解,等等。」

「哦,軟化分解?」

「就是臟器開始變得黏糊糊的。此外,死者的頭髮很容易拔除,指甲也很容易剝離,這些都顯示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

「明白了。所以你才作出三十六小時至四十八小時的死亡時間推定。」

「不,應該是五十小時,因為現在是冬季。」

「原來如此。但你平時作死亡時間推定的間隔似乎比這次短得多。」

「嗯,說實話,那是因為有眼球的幫助。可是,這具屍體沒有眼球,又少了一項推斷死亡時間的重要依據。以前,我曾根據眼球在法醫學上的作用寫過論文,根據眼角膜的混濁度,有可能作出非常精細的死亡時間推定。」

「啊,太不巧了。」

「不過,死亡時間推定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僅憑其中一項是不準的。」

「但我希望你明白,十八日下午三點過後在死者房裏明顯發生了爭吵,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房間弄得很亂,座鐘也掉在地上停擺了。事後一名手持皮包的年輕男子匆匆逃離房間,而死者沒有再從房間出來過。在這種情況下,認為九條千鶴子在三點十分左右被殺不是很合理嗎?」

「你要這麼看也無所謂,確定具體殺人時間是你的工作。」

「那個年輕男子會不會把剝下的女人臉皮放在皮包裏帶走了?」一直在旁默默聆聽的今村插嘴說道。

「嘿,皮包里裝臉皮可是綽綽有餘啊。人類的皮膚——你把它想像成五毫米厚的堅硬橡皮就可以了。」

「只有五毫米厚啊?」

「是呀,一剝下就有那麼厚。」

「死者真的是九條千鶴子本人嗎?」

「從各種條件來看,可以百分之百地確定就是她。」船田信心滿滿地說道。

7

接下來,吉敷與今村兩人再度外出探訪。首先來到新橋,訪問染谷外科醫院的染谷辰郎。染谷身材魁梧,身高超過一米八。體形略胖,坐在狹小桌子的對面,呈現出壓倒性的氣勢。今村向他打聽關於一月十八日的不在場證明——雖然目前將嫌犯鎖定在那逃走的年輕男子身上,但是因為這是例行公事,還是不得不問。染谷微微抽動戴在圓鼻子上的眼鏡,用洪亮的嗓音說道:「十八日嘛……」他將巨大的身軀轉向後面看着牆上的日曆。

「噢,那是星期三。我身為院長,當然在醫院裏。若我不在,醫院的工作就無法運作了。」

「有沒有人可以證明呢?」今村問道。

「哈哈,證人有一大堆呢。需要的話,馬上就可以叫幾個來作證。」

「方便的話,能不能對十八日的行蹤詳細說明一下?」

「嗯,好的。我每天下午會到醫院,身為院長,沒有固定的回家時間。那天因為要應付的住院患者比較多,到了晚上九點多我還在醫院。在這期間……」

「在這期間,你一步也沒有離開醫院嗎?」

「是的,除了晚飯時間去附近吃飯外,整天都在醫院。」

「那麼,九點后又做了些什麼?」

「這個嘛,九點后帶了一個叫伊藤的年輕人去銀座,在那裏喝到十一點,然後搭計程車回家。要說出酒家的名字嗎?」

「請講。」吉敷在一旁把從醫生口中說出的三間酒家名字寫在筆記本上,其中並沒有銀馬車。

「聽說九條千鶴子小姐被殺了?是真的嗎?」染谷主動向吉敷發問。吉敷點了點頭。

「死在東京,還是在旅途中?」

「哦,你也知道九條小姐要外出旅行嗎?」

「嗯,是從銀馬車她的同事那裏聽來的,據說她搭十八日的藍色列車去九州一帶旅行了。她是在哪兒被殺的?九州嗎?」

「不,在東京。」

「啊!在東京?」染谷露出意外的神色。

但這男人聽到九條千鶴子被殺的消息並不覺得吃驚,或許他是醫生,已經相當習慣人類的死亡了。

「關於九條小姐之死,有什麼線索可以提供嗎?譬如有人與她結怨嗎?」今村問道。

「這個嘛……很抱歉,這方面我沒有信息可以提供。唉!她真的被人殺了嗎?兇手是怎麼殺了她的?」

「用刀子把她刺死。」

「刺死?!唉!」

「你與九條小姐的關係很親密吧?」

「哪兒的話,關係絕對算不上親密。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客人與夜總會小姐的關係而已。當然,要說朋友也勉強可以算是朋友吧……」

吉敷和今村默默聽着,但染谷停了下來,露出一副苦澀的表情,圓鼻上開始出現了汗珠,眼鏡後面的小眼珠滴溜溜轉着。

「九條小姐是在外樹敵眾多的人嗎?」

「不知道,我和她的關係還不到能了解她私隱的程度。」染谷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似乎就要下逐客令了。

「那麼,死者的為人如何?九條千鶴子小姐是怎樣的女人呢?」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跟她只是泛泛之交。不過要說對她的印象,簡單地說,她是個很有同情心的女人,優雅而機靈。」

「哦。但在銀馬車那邊,聽到的似乎不是這樣。在客人當中,也有些討厭她的男人。」

「那是當然的嘍,所謂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吧。」

「也有人認為她的個性很倔強。」

「是嗎?我倒不覺得。」染谷又擺出昂首挺胸的樣子,不無傲慢地說道。

「請問染谷先生府上在哪裏?」

「在田園調布的盡頭,很靠近多摩川河堤。要說出我家的地址嗎?」

「請講。」兩人把染谷的住址記在筆記本上。接着,兩人又見了幾位醫生和護士,確認了十八日下午至晚上九點,院長一直待在醫院裏。

相對來說,高館敬吾是個小個子。初次見面的印象是——與染谷的傲慢相比,這位營業部部長樸實爽朗多了。高館個子雖小,卻有副不相稱的大眼睛,就算滿臉堆笑時,眼睛也不會變小;眼角已湧現出許多皺紋;由於齙牙的關係,牙齒幾乎整個露了出來;牙齒被香煙熏成茶色,齒縫很大,給人不大幹凈的印象。吉敷判斷他應該不太容易受女性歡迎。

當今村問他知不知道九條千鶴子時,高館的視線停在部長室的天花板上,開始回想——不知道這是不是裝腔作勢。假如是真的話,就表示與染谷比起來,他與千鶴子的關係淡薄多了。

「噢,是銀馬車夜總會吧……」高館想了好一會兒后終於說道,「嗯,記起來了。她怎麼啦?」

「你和她的關係很親密吧?」聽今村這麼說,高館的五短身軀在部長室的沙發上反射性地彈起。他大幅揮手加以否定。

「不,不,完全不是那樣,只不過帶她出去吃了一兩次飯而已。」他急忙辯白,然後笑了笑又說,「說實話,從那以後我就知難而退了。」

「她被殺了。」吉敷在旁邊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個消息。高館外露的牙齒一下子不見了,兩肘靠在左右扶手上。

「什麼?你說什麼?」

「千鶴子小姐被謀殺了。」

高館愣住了,這一回再也說不出話來。吉敷緊緊盯着高館,看樣子他不像是在表演。

「千鶴子在哪裏被殺?怎麼被殺的?」

「你知不知道九條小姐準備旅行的事?」

高館拚命地搖頭,大聲說道:「不,我完全不知道。」

看高館的樣子,因為受到了打擊,似乎還暫時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但從反面揣測的話,會不會其實他已經事先做好準備了呢?吉敷的直覺認為他是知道的,他應該從千鶴子那裏聽過她要外出旅遊的消息。但為了在刑警面前製造與千鶴子關係淡薄的印象,才在一瞬間選擇說自己並不知道。反正告訴他這件事的人已經死了,他只要堅稱不知,就是死無對證。看來,這位營業部部長還是很狡猾的。

「九條千鶴子小姐是個怎麼樣的女人?高館先生能不能說說看?」

「怎麼說呢,我剛才說過,我只跟她在外面吃過一兩次飯而已。」

「我可是一次飯也沒跟她吃過呀。」吉敷說道。

高館認輸似的大笑起來,然後說道:「怎麼說好呢,她是個好女人,長得很漂亮,有很成熟的女人味。」

「什麼叫成熟的女人味?」

「怎麼解釋好呢,譬如說她不像有些女人會忸怩作態。」

「哦,她平時不愛說話?」

「是的。」

「連玩笑也很少開嗎?」

「對。她說話細聲細氣,看起來怯生生的。」

「聽說她是個很倔強的女人。」

「不,應該說是溫順的女人,非常文靜。」

「文靜?」

「是的。對男人百依百順,非常傳統。」

對於千鶴子的評價,每個人的說法南轅北轍,真是眾說紛紜,弄得吉敷如墮五里霧中。不過,透過這些詢問,至少吉敷的腦中已開始浮現出這位女性死者的圖像。

「可不可以告訴我們您的住址?」旁邊的今村用冷淡的語調問道。

「大田區西蒲田五之XX,蒲田擎天大廈八○一室。」

兩人記下高館的地址,又按例問了他的電話號碼,然後追問十八日那天高館的不在場證明。這應該不成問題,因為對業務員來說,通常都會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高館說他在公司一直待到下午六點半,這段時間的證人很多;然後接待公司的客人,在赤坂的料亭逗留到晚上十點——吉敷也記下了料亭的店名;接着又在赤坂的其他酒店喝酒到十一點,最後搭計程車回家。對於不愛喝酒的吉敷來說,總覺得工作結束後跟同事去酒店有點怪怪的。不過,一旦出事,作為不在場證明倒是很方便的。

中午在大森站前的麵店吃了碗拉麵后,兩人再去田園交通計程車公司——不知道為什麼,吉敷最喜歡吃拉麵。染谷和高館都不知道千鶴子被殺——除非他們是兇手——否則不知道千鶴子的死訊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二十一日的早報還來不及刊登成城發現無臉女屍的消息。這消息要到當日晚報才會刊出。田園交通是個比想像中大得多的公司,在廣闊停車場的一角,有一棟三層建築。社長室位於這棟建築的三樓。據說除了這裏,另外還有兩三個計程車停車場,可見該公司規模之大。

北岡社長身材魁梧,個子不算高,只往橫向發展;臉頰圓鼓鼓的;頭髮略微稀薄,沒戴眼鏡。一坐上社長室的沙發,吉敷就開門見山地說出九條千鶴子的名字,北岡承認知道這個名字。

「據說她曾在貴公司擔任社長秘書?」吉敷問道。

「是的。」北岡說,但表情冷淡。因為刑警大駕光臨,北岡察覺出大概是出了什麼事情。

「為什麼會請她當秘書?」

「這事說來話長,而且怪難為情的。」北岡掏出香煙點着,藉此掩飾尷尬。

「她以前在原宿的M模特公司做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大概在十年前吧,我們公司因為要製作年曆,找她當模特來公司拍照。這女孩看起來很優秀,事後我便約她出去吃飯,交往一段時間后,我就聘她當秘書。那女孩考慮到以自己的年齡也當不了幾年模特了,便想來我公司做事,加上我給的薪水不錯,所以雙方一拍即合。」

這時,好像是現任秘書的女孩端茶進來了。吉敷瞄了她一眼,發現這也是個可愛的女孩。看來,這個社長胃口頗大。

「那麼,她在貴公司做了多久的社長秘書?」

「嗯,總共有四五年吧。」

「她的性格如何呢?」

「算是個好女孩,卻是個不及格的秘書。」

「你說不及格是什麼意思?」

「她是個美女,可惜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她的物慾很強,到了近乎偏執狂的程度。她精於計算,賬算得毫不含糊。這是她的長處,也是她的缺點。」

「為什麼說是缺點?」

「不,我失言了。」北岡說罷,搖着他的龐大身軀笑起來了。

「你們應該知道,老闆和職員之間應該公私分明吧。」北岡神色凝重地說道,「舉例說吧,她想要一件毛皮大衣,就會不停地絮絮叨叨。吃飯時提到毛皮大衣,喝酒時也提到毛皮大衣,叫她做點事,就借故拖延,問她什麼時候能做完,她說能穿上水貂皮大衣的話馬上就能做好。總之,她會跟你糾纏到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她喜歡開玩笑嗎?」

「不,她的個性內向並且陰鬱,喜歡鑽牛角尖。我自己也是這樣,所以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因為如此,所以你介紹她去銀馬車夜總會?」

「是的,是的。從各方面來看,她都很適合銀座。她的面貌嬌好,身材一流。我跟她說你去銀座可以比在我這裏賺更多錢,水貂皮大衣也是小事一件,而她正好也有此意。

「我跟銀馬車夜總會很熟,聽說領班正在物色新的小姐,我就帶她去跟領班見面,雙方一拍即合。對我來說,也算卸下一個大包袱。」北岡的口音略帶關西腔,「之後,我偶爾會到銀馬車夜總會坐坐,知道她跟領班處得不錯,工作很愉快,我也就放心了……她到底怎麼啦?」

「她被殺了。」吉敷直截了當地說道。

「這是真……」北岡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張口結舌地問道,「真的嗎?是誰幹的?」

「我們正在調查,你有線索嗎?」吉敷說道。

「不,一點線索也沒有。我與那女孩早就沒關係了,我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麼被殺……」

「她計劃出去旅行,你知道嗎?」

「旅行?不,我不知道。她是在旅途中被殺的嗎?」

被調查的這幾個人都這麼說。或許潛意識中都覺得在旅途中被殺是最合理的吧。

「不,在東京。」

「東京?東京哪裏?」

「成城的自己家裏。」

「是嗎?什麼時候?」

「我想是十八日吧。啊,失禮了,北岡先生能不能向我們說明十八日的行蹤?」

「十八日嗎?嗯,十八日我在幹什麼呢……」北岡轉頭問背後的秘書。

「十八日是星期三……」秘書翻著記本說,「社長沒有任何約會,一直待在公司里。」

「是嗎?你可以作證嗎?」

「嗯……」

「啊,我記起來了,那天確實一直在公司里,除了這女孩,還有很多員工可以作證。」

「那麼,你在公司待到幾點?」

「這個嘛,大約待到晚上八點。不,應該是九點左右吧。」

「在這期間,有沒有離開公司?」

「晚上七點左右吧,我帶秘書出去吃飯,大概一小時后回到公司。」

「是嗎?那天是幾點鐘進公司的?」

「上午十一點左右吧。」

「午飯呢?」

「午飯都是請附近的便當店送過來,在辦公室里解決的。上星期三也是這樣。」

「那麼,晚上八點,不,九點以後呢?」

「在大森站前的小酒館喝了一杯,然後就回家了。我叫的是公司的車子。」

「那是什麼時候?」

「那是十點左右吧,因為我回到家正好十一點鐘。」

「您府上在哪裏?」今村順勢問道。

「就在公司附近,大森那邊。要說出詳細地址嗎?」

「請講。」

「大田區山王四之X之X。電話號碼也要嗎?」

「是的。」兩人急忙在筆記本上記下地址和電話號碼。兩人又叫來公司職員詢問,正如北岡社長所說,從上午十一點至晚上九點,社長的確都在公司。就這樣,三個男人的不在場證明逐一得到解答。但是吉敷最想知道的千鶴子被殺的理由卻是毫無進展。

8

到了一月二十三日,千鶴子新瀉老家的家屬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吉敷覺得奇怪,便打電話跟今川派出所聯絡。

接電話的人名叫福間,大概是個巡警吧。由於是長途電話,加上對方說話慢吞吞的,很不容易聽清楚。吉敷不知不覺放大了音量,但仍能體會到東京與新瀉之間的遙遠距離。

說到九條千鶴子的遺體問題,福間發出「哎呀」的怪聲,然後問吉敷難道家屬到現在還沒跟你們聯絡嗎?吉敷子以肯定的回答。福間連說奇怪,並說自己已經在第一時間把千鶴子的死訊告訴她的家屬了。福間又說,既然如此,他再去九條家跑一趟吧,回來后再打電話給吉敷,並請吉敷稍等。吉敷回說明白了,正準備掛電話時,突然想到要等多久呢。於是他便問了要等多久,但聽筒中傳來一片噪音。吉敷又問了一次,對方終於聽懂吉敷的意思,考慮了一會兒后說大概兩小時吧。吉敷心想難道要他在電話旁邊等上兩小時嗎?要是能自己去問就好了。

經過法醫檢查,發現九條千鶴子的身體沒有被強暴的跡象,這說明她死前沒有受到性侵犯。房間里的現金也完好無損。吉敷覺得這些事實稍可告慰前來認領遺體的千鶴子家屬。但令人意外的是,家屬至今仍未與警方聯絡。兩小時后,今川派出所終於打來了電話。

「喂喂,我剛剛回來。」電話里傳來福間巡警的聲音,音量比剛才大了,說明外面很冷。「這裏正在刮暴風雪,汽車和機車都不能用,所以耽誤時間了,請原諒。」

「哪裏,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要請你原諒才對。」吉敷不無歉意地說,「那麼,情況究竟怎麼樣了?」

「這個嘛,九條小姐的爸爸說不去領回遺體了,請你們那邊處理就行了。」

「由我們處理?為什麼?」

「她爸爸說千鶴子已經離家很久,所以不管她了。」

「就算離家很久,可是千鶴子是在外地被殺了呀。」

「是呀。只不過,九條家是個很複雜的家庭。所以……」

「哦,那是怎樣的家庭呢?」

「這個嘛……目前,她爸爸與續弦的妻子一起生活。九條千鶴子是前妻所生。至於她爸爸與前妻之間的問題,又是說來話長了。千鶴子非常憎恨這個家庭,所以很早就離開了。她爸爸與現在這個妻子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小女兒後來也去了東京。」

吉敷除了「是嗎」也無話可說了。

在吉敷竹史的心中,死者的形象終於慢慢固定下來——她是個孤獨的女人。

吉敷又去了原宿,到M模特公司打聽九條千鶴子的事情。但在這個行業,不論是模特還是行政人員,流動的速度都很快。已經沒有人記得十年前在這裏當模特的千鶴子了。社長或許對千鶴子有點印象,可惜此時不在。

行政人員找出當時的照片檔案和資料,一邊看一邊推測與說明。大致情況是——千鶴子做的只是被稱為初級模特的工作,大多是去地方上的百貨公司或超級市場發傳單。

吉敷問千鶴子為什麼不能成為一流模特呢?因為吉敷覺得千鶴子長得非常漂亮,是檔案中最美麗的女子。

「可能沒有個性吧。」這位行政人員立刻回答,「她沒有強烈的、可以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東西,所以只能去地方上對着老頭兒和老太太發發傳單而已。」

吉敷不太認同,但轉而一想,那北岡不就是半個老頭兒嗎?

「要成為一流模特,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像時裝模特,不僅服裝要考究,還要注意鞋子乃至飾物等小地方,營造出整體的高貴氣質。決心成為一流模特的人跟從開始就只打算兼差賺外塊的人是涇渭分明的。這女人顯然是後者。」

吉敷最後的問題是:「是什麼機緣使這女人進入模特公司?」

行政人員邊看資料邊說:「那一定是星探做的好事,在大街上發現了這個女人。」

再問星探是誰?他說那人多半也是兼差的,早就離開公司了。此時社長回來了,行政人員向社長行了個注目禮后就離開吉敷做自己的事去了。所謂的社長,看起來還很年輕,留着較長的髮型。吉敷暗自揣測他與自己的年紀差不多吧,但一問之下,原來社長已經四十八歲了。

吉敷指著行政人員留在接待處桌上的資料照片,繼續向社長打聽九條千鶴子的事。社長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吉敷后,一面把名片夾放入懷中,一面注視照片,然後說依稀記得這個女孩。

「她是個怎樣的女孩呢?」吉敷問道。

社長交抱雙臂,說道:「嗯,我對她已經不大有印象了。」

「她是個讓人印象淡薄的人嗎?」

「嗯,可以這樣說吧。你看她相貌長得很漂亮,但這樣的美女在公司里多得是,所以反而不引人注目了。」說罷,社長從口袋裏摸出香煙。

「這女孩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譬如說好勝心很強之類的。」

「不,我沒有這樣的印象。如果她的好勝心強,我一定會有印象的。」

「那你記不記得她剛到公司時給你的印象?」

「這倒還記得。她是個溫順的女孩。我因為在這行打滾的時間長了,所以一見面就感覺得到她在這行業不容易出頭,也做不了太久。」

「哦,原來如此。」

「我認為,她的漂亮,反而是她成功的絆腳石……噢,她怎麼啦?」

吉敷回答說千鶴子被殺了。社長露出非常驚訝的樣子,香煙夾在指間動也不動。

「她為什麼被殺呢?」社長問道。但吉敷無法回答,還反過來問社長有沒有什麼線索。社長搖搖頭,並堅稱在公司的女孩當中,她應該是最不會遭遇不測的人。

「你的意思是她很溫順嗎?」

「是的。從任何角度來看,她都是個樸素、普通的女人。在我心目中,她是那種會早早結婚成家的人。」

「她的異性關係如何?」

「我從不介入模特的私隱,否則我的工作就做不下去了。不過大致的情況我還知道。我覺得她在這方面很老實。」

「那就是說她是個普通女人嘍?」

「應該是吧。剛才我說的普通女性,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從這點上來說,她是個乏味的人,她從來不開玩笑,也沒有什麼才能和智慧。畢竟是鄉下出身,難免給人高中里『圖書委員』的感覺。像她這樣的人會被人謀殺,實在令人不解。我對她的死深表同情。」

「那麼,關於她被殺的事真的完全沒有線索嗎?譬如說有人恨她之類的。」

「完全沒有。如果說她真的被人尋仇殺害,那也不是在模特公司

的時候結下的仇。相反的,如果她是因為在這公司里的事情被殺,那公司里所有的模特都該被殺了。

「她是個溫順的女孩。剛來公司時,給我的感覺是——雖然長得很漂亮,卻像個老實的女學生。她沉默寡言。當我拿出香煙叼在嘴上時,她忸忸怩怩地猶豫着要不要用打火機替我點火。這情景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像這種人,怎麼可能有人恨她。至於離開我們公司后的變化,我就不得而知了。」

依照綠色家園公寓的戶谷太太提供的證詞,十八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八分從九條千鶴子房間逃走的年輕男子的拼圖終於畫出來了。吉敷把由模特公司保存的九條千鶴子照片作為受害者照片放在拼圖右下角,做成通緝用的海報。一般來說,為了顧慮家屬的感受,通常不會把受害者的照片印在通緝海報上。但在這個案子裏,倒不用顧及家屬的問題。再說受害者是個美女,吉敷覺得把照片印上去,說不定能收到意料之外的情報。後來的情況顯示,吉敷的做法是正確的。在疑犯拼圖旁邊寫着以下說明文字——年齡約二十四五歲,小眼睛。堪稱英俊。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上下,體形瘦高。頭髮后梳,長發上抹髮蠟。表情鬼祟,像是不務正業的人。通緝海報完成後,立刻以東京為中心向四處發放。

吉敷拿着這張海報,再度與染谷、高館、北岡三人會面。但是他們看了疑犯拼圖后,都說不認識這名男子。吉敷暗中調查了這三個人周圍的人,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實。相對於田園交通的北岡是白手起家的企業家,染谷醫院的院長染谷卻是養子,他繼承的是岳父的事業。吉敷向染谷醫院的護士詳細打聽了染谷的情況。

染谷辰郎的妻子萌子是招贅的獨生女。聽說辰郎親自來醫院見過萌子的父親,對方感到滿意后,將他收為養子。可是,萌子的父親染谷達吉是有名的一言堂院長,辰郎在他底下只能坐冷板凳。幸好只挨了四五年時間,達吉夫婦相繼死去。辰郎終於揚眉吐氣,大權在握,似乎為了補償過去所受的委屈,他竟開始出入歡場,於是與萌子的夫妻關係逐漸冷漠。

染谷家從戰前便世代在新橋經營醫院,但到萌子一代,不知為何卻生不出男孩。在萌子之前及之後都生過男孩,但兩個男孩都在三歲時病逝。沒有辦法,只好為萌子尋找贅婿。結婚時間據說是在昭和四十四至四十五年間,當時辰郎大約三十五六歲,而萌子的年紀已在四十上下了。

吉敷滿懷興趣,獨自去大田區田園調布的染谷家拜訪萌子。

染谷家位於靠近多摩川河堤的斜坡途中,路邊堆砌著黑色的大石塊,證明這是很古老的房子,石牆的一部分改成車庫,可以看見到裏面停著的平治。石牆之上是鋪滿草皮的廣闊庭院,周圍圍着鐵絲網。在庭院深處,有一棟古老發黑的日式房屋。染谷萌子的頭髮黑白混雜,看來已是步入老年。不過她高齡產子,與辰郎有個正在讀初中的兒子。據說是一結婚就懷孕了。萌子給人的印象非常安靜,沉默寡言。她的身子瘦削,雙頰凹陷,但有種獨特的氣質,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受過良好教育。

家裏好像沒請女傭,萌子親自為吉敷泡茶。吉敷向萌子請教她與辰郎認識結合的經過。萌子簡單地回答說,那是父親在醫科大學的教授朋友從自己的學生中選了一位介紹給他們的。吉敷很想多了解一點關於辰郎的事情,但被萌子委婉地拒絕了。對於已步入老年的妻子來說,談到長相廝守的丈夫時,往往守口如瓶。

不過,染谷與萌子之間的事,畢竟與九條千鶴子被殺沒有關係。嫌疑最重的,顯然是那個梳油頭的年輕男子。對九條千鶴子的調查越深入,越能感到她是個孤獨的女人。成城警署的刑警四處查訪后並沒發現她有什麼朋友或戀人。這樣的女人,為什麼會被人謀殺呢?而且,不但死於非命,還被剝去臉皮!啊!情何以堪!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寢台特急1/60秒障礙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偵探推理 寢台特急1/60秒障礙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被剝去臉皮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