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地→高山祭

上高地→高山祭

1

上高地帝國飯店是一座具有歐洲風格、極為莊重的木結構建築物。此時我回想起早已過世的父親,父親生前有一句口頭禪「如同在地獄遇見佛祖一樣」。現在的情況就正如那句口頭禪一樣,我根本沒料到在這種深山老林里,竟然會有這樣一家豪華氣派的大飯店。

在大雨中一路上濺起大片的水花,將汽車開到飯店門口停下。我顧不上汽車及行李,一心只想快點兒沖迸飯店裏面。我總覺得如果不快點兒的話,這幸運就會像海市蜃樓似的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用身體推開飯店的大門,當我走進飯店,身後的大門便自動關上,雨聲立刻遠去。

飯店的大廳相當寬敞,採用了類似山莊的設計。既乾淨又乾燥,讓我充分體會到了人類世界所特有的美好。

大廳中央有一個用紅磚砌成的圓形火爐,火爐裏面燃燒的粗大木柴發出溫暖的火光,擺在曖爐旁邊的幾張舒適桌子沒有客人,或許因為太晚了吧。不一會兒我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因為車上也有暖氣,所以我並不太冷。這大概是安心的顫抖吧,我終於回到人類的世界了。我剛剛待的地方發生了許多可怕的事情,我連發抖的時間都沒有。

「請問您有預約嗎?」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位男子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右手是服務台,服務台裏面有一位身着制服的服務生向我洵問。

我穿過由大樹根製作的地板,來到服務台旁邊。

「我沒有預約,請問還有空房間嗎?」我問道。

房間再簡陋也沒有關係。我再也不想離開這個舒適無比的人類世界,重新回到大雨中開車趕路了,即使1米也不想。只要待在飯店裏面就行,在這兒有辦法跟川北聯繫上。

還有空房間,我以川北初子的名字登記入住。服務生看見我那雙放在服務台的手有些顫抖,大概覺得我太冷了。

「好了之後便會叫您,請您先到暖爐旁邊稍等片刻。」

他對我說道。

這番話使我感到溫暖無比,心情舒暢了許多。

我拿出MG的鑰匙、指著外面對他說。

「我的汽車還停在門外,請你把汽車開到停車場好嗎?然後再幫我把後備箱裏的行李也拿過來。」

他回答道:「遵命」

接着他非常禮貌地向我點頭致意。他向站在我身後的服務生使了個眼色,那位服務生馬上接過鑰匙,拿起雨傘走出大門,我回頭望去,只見拉上車篷的紅色MG依舊孤零零地在飯店門口承受着雨水的擊打。

我坐在火爐旁邊的椅子上沉思。這裏是上高地,我大概是在途中某處走錯了路,沒有去高山而來到了上高地。上高地位於松本至高山的國道向北的一條岔路上①、再往北走一段路便是穗高和槍岳等地。也就是所謂的北日本阿爾卑斯山脈。

(①158號公路在快到中湯溫泉時有個岔路口,往高山市方向是往左的急轉彎,而往上高地方向幾乎是直行。由於視線不好、女主人公沒有犮現往左轉的栺示路牌,而開往了上高地。)

我不知在什麼地方走錯了。都是因為這場大雨使我的視線極差,沒有看見指示路牌。

我一邊烤火取暖一邊思考,這樣一來是否會打亂整個計劃。不過我覺得也無關緊要、就算我明天晚上再把汽車沉入御母衣湖底也挺好的啊。沒有理由非得讓我今晚完成這件事不可吧。至少對川北那邊來說沒有什麼問題。他說過他今晚到明晚都不會離開銀座。即使妻子離家出走死於飛驒的時間再延長一天,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什麼不利的地方。真正有問題倒是我。

假如明天晚上才將汽車沉入御母衣湖裏的話,那麼我後天必須向公司請一天假。請假的手續倒是很簡單,只須打個電話謊稱我生病即可。不過事後如果遭到警方調查,得知我在10月11日曾經請過一天假的話就麻煩了。事已至此,我也別無他法。

大雨!都是因為這場大雨!昨晚沉入那個女人的御母衣湖,現在也正遭受這場大雨的襲擊吧。

我突然回想起剛剛看見的那個亡靈。濕淋淋的頭髮緊貼在臉頰和額頭上,像是剛從水中浮上來似的,兩眼直勾勾地瞪着我。這使我脊樑覺得冷颼颼的。那雙眼睛幾乎看不見黑眼球,那是溺死者特有的眼睛。

正當此時,一雙冰冷的手從背後抓住我了肩膀,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回頭一看,頓時我鬆了一口氣,站在我身後的並不是那個女人的亡靈。接下來我還是嚇了一跳。一個令我難以置信的人物站在我眼前。在這深更半夜之時,那個男子竟然戴着太陽眼鏡。

「你瞧!我如果不摘下太陽鏡的話,你大概認不出我來!」

他一邊說着一邊慢慢地摘下太陽眼鏡。讓我又差點兒失聲尖叫起來。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他!那個變態的摩托車手,因為他換下了那件銀灰色夾克衫,所以我一下子沒有認出來。近距離看來,這個人身材很魁梧。當時看着那輛摩托車摔得很厲害,看來沒出什麼事啊!

「我坐在這裏行嗎?」

他指着我眼前那張在小桌子對面的木椅子問道。

「我要叫人了喲!」

我用冰冷、強硬的口吻對他說道。

「喂喂喂,你也用不着這樣吧?我沒說要你報恩,不過我畢竟幫你修好了汽車!」

男子說着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當時不該管你就好了!」

我正準備站起來,雙手立即被抓住。

「我閑得無聊,陪我聊會兒天好嗎?」

摘下太陽鏡的男子目光兇狠,留着長發,一副流里流氣的模樣。不過他一定以為這樣對待女人已經很溫柔了吧。

「你也未免太冷淡了吧。下午在路上遇到你,我靠近你是想和你打個招呼,難得再次見到你。哪料到你居然像是參加八小時耐力賽一樣飛似的逃跑了,托您的福我摔進稻田裏面去,真是倒霉透了!」

「沒事吧?」

「沒事,只是油箱和引擎罩撞得有點兒癟了、如果只是受到這麼一點點損傷的話,我還真想常常摔一下。訓練一下翻車的感覺。」

「不是這個,我指的是你的身體,你沒有受傷吧?」

「我的身體?哦!我自己都很驚訝,竟然連皮都沒有碰傷。」

聽到他這麼說我鬆了一口氣。

「這個嘛,摔進稻田裏也不能怪別人,怪我自己的車技太臭了。不過你還真有兩下子呢!我得對你刮目相看了!看起來連汽車引擎安裝在哪裏都不知道的人,駕駛技術倒是挺高的。再稍微訓練一下,便可在女子賽車比賽中拿到很好的名次。你經常踩着剎車轉彎,那是——」

「你自作自受。」

「什麼?」

「是你自己不好。」

「什麼話?」

「因為你做了壞事,所以摔進稻田裏面。真是大快人心。」

「被一位女子如此挖苦反而讓我覺得有些親切。拜託你能否稍微說得明白些好嗎?我到底對你做過什麼樣的壞事?該不是因為我幫你修好了汽車,讓你能夠繼續趕路吧?」

「請捫心自問吧!」

「我——做了什麼?」

「變態!」

「是指讓你脫下絲襪這件事嗎?我看你全身發抖,是不是感冒了?若是這樣的話你得去埋怨風扇皮帶。」

「花言巧語!為什麼我們總是在路上相遇?難道你不是在跟蹤我嘛?」

「我才想這麼說呢!咱們簡直就像雙人旅遊團似的,你不是說你要去輕井澤的嗎?」

我一時語塞。

「如果你沒有什麼壞心眼,見了我覺得有些挂念,只是想跟我打個招呼而已,為什麼要在後面緊追不捨?」

「不是你在逃竄嗎?」

「沒人追我就不會逃了。」

「我僅僅是想跟你打個招呼而已。然後問問你的汽車狀況怎麼樣了。因為我想起了今天是星期天,有些擔心你能否順利地找到汽車維修店。不過看你的車跑得飛快,似乎沒有必要問什麼了。」

「托你的福,我不僅差點兒撞上一個行人,還險些撞到公共汽車上了!」

「那是你自己沒看反射鏡吧。那裏又不是賽車場,對面總會有車過來的。當時立在拐角處的反射鏡很清楚地映照出迎面而來的公共汽車,所以我才按了幾聲喇叭提醒你。你無視我的警告,跟野豬似的一個勁往前沖。」

「總之我不相信你!你像條蛇似的糾纏着我不放,卻說什麼挂念我只是想打個招呼而已。哼!」

「你教我怎麼做才好?下次我改了還不行嗎?要不我弄一面旗子揮舞著,在旗子上面寫上:『我什麼壞事都不會做,只是想跟你打個招呼而已。勞駕您停下車等等我。』這樣總可以了吧?」

「好主意!不過我是近視眼,你要不要直接拿着自噴漆噴在馬路上?」

「哈哈!我又不是『暴走族』。我可不想你把我看成那種人!」

「為什麼?」

「像一大群豬仔似的,擠作一堆能跑得快嗎?」

「你愛怎麼說都行!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住在這家飯店裏嗎?」

「我正在為這件事苦惱呢!一邊苦惱一邊在這兒躲雨。我在這兒已經待了將近3個鐘頭了,這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現在雖說不是旺季,可這種高級飯店再便宜也得2萬日元吧。用2萬日元買汽油的話可以騎到九州了。」

「如果我跟你一樣開着有頂篷的汽車的話早就走了。可我開的是摩托車,感覺實在不爽。」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正好看見了你這張令人懷念的面孔。反正在這兒沒有翻車的危險,所以我就開口了。」

「俗話說張嘴三分利,咱們各出一半,開一間房怎麼樣?」

我感覺到渾身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別、別開玩笑了!你腦子沒有病吧?」

「哎!我早知道你會這麼回答。剛才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我雖然不是要你報答我,不過你還心存一點點感激的話……」

「那份感激之情已經讓你給毀了!」

「我不明白,我不但幫你修好汽車。還表演了一場單人飛稻田的車技給你看、好了,假如你覺得我很可憐的話,能否把你的汽車借給我住一晚上。這算是個小小的請求了吧?我帶着睡袋和禦寒的衣物。」

此時飯店服務生拿着車鑰匙和我的行李,向我走來並對我說:

「房間已經給您準備好了。請跟我來。」

我鬆了一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走了兩三步之後回頭對他說道:

「我倒很想借給你。不過有點兒麻煩。MG漏雨漏得很厲害喲!」

摩托車手戀戀不捨看着我的背影,不甘心地朝着我大聲吼道:

「哼!難道比摩托車還厲害嗎?」

我沒有理他,離開了大廳。透過大門的玻璃往外看,雨仍然下得很急。

2

我被帶到三樓的客房。走廊及客房的地板上都鋪着一層厚厚的地毯。腳步聲宛如被地毯吸進去似的。客房的木門厚重而結實。

我走到窗邊,稍稍拉開窗帘,便可俯視到承受着雨水擊打的昏暗的大門。有好多旅客們所駕駛的車輛停在外面,車頭緊貼著牆壁像行禮似的一字排開,我的紅色MG則停放在最外側。

在我所及的視野範圍當中沒有摩托車的影子。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我有點兒擔心。最終他是住在這兒了呢,還是冒雨去了別的地方呢?我回想起了剛剛我所經過的漆黑道路。

針葉樹的樹枝伸到了窗口附近。外面冷冰冰的水銀燈光照射在這奇妙的樹葉上,發出冷冷的光澤。

我歪著頭,迎著光線往外看,雨點宛如白粉似的不斷從黑暗的天空中灑落下來。從高處的窗戶所看見的雨水與從地上抬頭仰望所見到的雨水,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從室內向外看,雨勢依然不見有所緩解。

我想立即進浴室先洗個澡,然後換上睡衣。不過我總覺得洗澡后,一定會累得昏睡過去。不先與川北取得聯繫的話,我有些不踏實。用客房內的電活打外線無須經過飯店總機轉,按0后即可撥通外線,我很感謝這樣的設備。我撥了川北在公司的專線電話。電話鈴聲響了好久,川北就是沒有接電話。床頭柜上面的電子錶顯示現在時間為11點4分。我決定掛上電話后再重撥一次。結果還是一樣,川北依然沒有接電話。

川北是董事,在公司里有個人辦公室。電話就擺在辦公桌上。川北曾經說過他要在公司里過夜。由於我沒有料到會橫生枝節,所以當時並未深入追問細節。不過我認為既然要在公司里過夜,大概是躺在辦公室里的沙發上。假如現在他躺在沙發上的話,當然能聽到這兩次電話鈴聲,他應該立即拿起活筒才對還是因為他有其他想法,故意不去接電話呢?

我靈機一動將話筒掛上,用那個只響三次便掛斷,然後再重撥的方法,結果依然如故,還是沒人接電話。

這讓我有些茫然了,打擊十分大。我心想這下子可麻煩了。

他公司里的其他電話,我也只知道總機和夜間警衛室兩個電話而已。但我覺得現在就算打到警衛室也不行。我讓警衛人員到公司裏面去找人,會把事情鬧大了。

我記得川北曾經說過他們公司有一棟單身宿舍。如果那棟宿舍在公司附近的話,川北有可能到那兒去過夜。我想,他為了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明這個可能性極大。可我不知道單身宿舍的電話。如果他真是住在那兒的話,今晚可能無法和川北聯繫上了。

我想打電話給警衛,向他打聽宿舍的電話。不管怎麼說這隻能算是最後一招了。事關重大,我不能隨意留下破綻。我得慎重行事。

事態已變得十分糟糕。最初我就沒能按照預定計劃執行。計劃之外的事情又屢屢發生。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當時真該問清楚他打算住在公司的什麼地方?現在說什麼都是事後諸葛亮。

在整個過程中,令我後悔的事情連續發生。先準備一條風扇皮帶就好了;多準備幾副深淺不同的太陽鏡就好了;應該多帶一雙白鞋子就好了;帶把雨傘就好了;應該聽聽天氣預報就好了。在這種狀況下,我最終能完成這項重大任務嗎?

川北說過他在今夜零點左右打電話告訴我沉車的地點。那他在哪裏打電話呢?難道他會在耳目眾多的公司宿舍打電話嗎?他不應該這麼輕率吧?他應該找個沒人的地方才對。既然是這樣,那他今晚就不應該住在單身宿舍。假如真想給宿舍那兒打電話的話,現在是最後時刻了。過了半夜12點,一個女人住單身宿舍打電話實在不合適。

我心想麻煩了。由於緊張,我的心臟及胃部周圍又開始疼了起來。仔細想想事態相當嚴重。如果一直跟川北聯繫不上就糟透了。我根本不知道將汽車沉在什麼位置。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吃了這許多苦頭。川北那邊也不可能知道我住在這種地方,所以他也沒有辦法與我聯繫。

麻煩了!如何是好呢?我看看時鐘,現在是11點10分。即使用這僅剩下的50分鐘,我也不可能在12點之前到達高山。

一進這家飯店就應該先給川北打電話,等接通之後再辦理登記入住手續。我每次都這樣,做事總是欠考慮。總之,還有30分鐘,按剛才想的那樣去做。11點半左右還可以打電話到宿舍問問。

我掛上電話,坐在單人床的床邊開始思考。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一閃。我覺得頭髮全都豎了起來似的。

日期!莫非?松本停車場的那個日曆!那是10月10日,莫非現在真的是10月10日星期一的夜裏?

我心想糟糕透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可就麻煩大了。不僅我明天早上必須到公司上班,正在東京的川北也一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莫非——那也不應該打不通電話呀?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認為這種荒唐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隨即否認了這個想法。若真有其事的話,身體一定感覺到的。這又不是科幻小說,我如果真的昏迷了一天,肯定會有飢餓感的,身體也會有所反應的。

我發了一會兒呆以後,突然想到找服務總台問一下。不問一下心裏老是不踏實。不僅如此,按照計劃的最終目的,我發現這樣做沒有什麼不合適的。

我現在向服務總台詢問今天的日期。當日後警察來凋查時,飯店的服務生或許更容易回想起川北初子在此留宿的日期是10月9日至10月10日。

我拿起話筒,過了一會兒服務生便接起了電話:

「對不起,我想問個問題,請問今天是10月9日嗎?」

這句話很難出口。他一下子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這麼問。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話說到這裏他總算明白了。我的喉嚨變得相當的乾燥。我非常緊張地等待着。

服務生似乎在翻着什麼紙,隨即回答道:

「正是,今天是10月9日星期天。」

懸著的一顆心終於鬆了下來。我輕鬆多了。在致謝之後正準備掛上電話時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開口問道。

「請問還能叫客房服務嗎?」

「當然可以!」他答道。

「我的喉嚨有點兒干,能不能送點兒冷飲過來呢?」

「給您送啤酒呢還是香檳?」

酒精之類的東西哪樣我都不愛喝。在這種狀況下喝酒,會讓自己心裏更加難受。

「還有別的嗎?」

「有葡萄酒。」

「有可樂嗎?或者薑汁汽水也行。」

「是可樂嗎?請您稍等一下。」

對方將話筒撂下了,讓我等了很長時間。

「可能得等一段時間,您可以等嗎?」

「要等多久?」

「可樂剛剛用完了,得等30分鐘左右吧。」

真是不得已。我答應了以後便掛上了電話。我總算可以安下心來了。掛在松本停車場的日曆果然是被那位老人多撕了一頁。真是太好了!

我再次撥打川北的電話,結果依然相同。鈴聲響了30次就是沒人接電活、我想像著那凄涼的電話鈴聲回蕩在黑暗的毫無生機的走廊之中的情景。

放下電話之後,我又想起一件讓人害怕的事情。我在房間里打長途當然會留下記錄的。而當我明天退房之時我得付電話費,因此飯店就會保留通話記錄。川北初子在10月9日星期天的夜裏,往東京打長途合適嗎?

我不知道。事已至此,我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就算是有點兒問題,我還是非打這個電話不可。

我用雙手摸了摸額頭,然後順手捋了一下頭髮,感覺頭髮亂蓬蓬的。開了一天的敞篷車使我的頭髮髒得很。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沒想到頭髮能臟到這個程度。

我真想去洗一個澡。一想到洗澡,我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讓我再忍下去,我可能又要發神經了。

就服務生的口氣似乎還得等上好長時間,他雖然說再等30分鐘,大概還得長一些。可能是到什麼地方現去購買,這附近又沒有商店。

在確認鎖上了房門並將鎖鏈掛上之後,我走進浴室,急忙脫下衣服。

淋浴頭的熱水盡情地從頭上灑了下來、如果可以的活我真想在浴缸里放滿熱水,進去舒舒服服地泡泡,讓自己全身放鬆一下,可我現在沒有時間。

我沖了好長一段時間。在全身上下塗滿了沐浴乳,頭髮也抹上了香波。當我的全身裹滿了泡沫之後,再拿起淋浴頭沖洗。我將一隻腳踏在浴缸邊上,當大腿上的泡沫被熱水沖落,汗毛順着水浮動。我看見自己的皮膚已經光滑到可以將熱水變為水滴彈開。我的心情好了許多。

真是不可思議。我突然想起來剛才川北有可能剛好外出吃飯去了。等我擦乾身子之後再打一次電話,這次肯定能打通。我認為這個電話打通后,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真是的!直到此時我才發覺自己怎麼會如此愚笨。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嘛!就算我公然地在這裏給川北打長途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川北初子跟丈夫發生了口角之後,離開東京來到此地。之後為了試探丈夫消氣了沒有,便從這裏往東京打電話,這一切完全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過之後我跟川北商量,讓他跟警察說在9日夜裏,曾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不就可以了嘛!

對呀!我根本不用擔心。我現在確實在給川北打電話,而我現在的身份是川北初子。什麼問題都沒有,我真是多慮了。

如此一來,我開始覺得自己闖進這家飯店並且住下,真是有點兒歪打正著。10月9日的夜裏,川北初子住進上高地帝國飯店,並打電話給丈夫,都將在這家飯店留下書面材料。這些材料全都可以作為日後的證據。

那麼——我心想這不就表示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電話到單身宿捨去了嗎?說到單身員工,大部分都是新來的員工,這些人根本不可能記得川北妻子的聲音。我假冒初子應該不成問題。況且,他們以後也不會有機會第二次聽到我的聲音,因為初子明晚就死去了。所以我打電話到宿捨去堂堂正正地稱自己是川北的妻子,詢問我家老公是否在宿舍裏面就可以了。

說干就干——正當我想到這兒的時候,我的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熱水流進到眼睛裏去,我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接着我的身體又被狠狠地前後搖晃了兩三下。

接着一陣想像不到的尖叫聲從喉嚨迸發出來。然而這聲音立刻遭到阻斷。不知是什麼東西,好像一隻巨大的螞蟥貼在了我的嘴巴上。

我拚命舞動着雙手。我的右手打中了身後的一個大東西。此時我開始感覺到喉嚨憋得慌,原來我的脖子被掐住了。不知是誰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一邊發瘋似的掙扎,一邊扭頭往後面看。我看到一個異樣的東西。

壓扁了的鼻子,變形的眼睛,厚厚的歪斜的嘴唇。這些放大了的五官,出現在我的臉的斜上方。

我的嘴巴重獲自由了。我再次發出尖叫,結果嘴巴又被捂住了。

此時,有一樣冰冷堅硬的東西碰到我的嘴唇。我發現男子手中握著一樣東西,於是我持續掙扎。想看清楚眼睛正下方的不明物件。我的本能告訴我那可能是一把刀子。不過,那個物件好像是瓶子,是個茶色的小玻璃瓶。男子不知為何停下手來。我的激烈反抗也跟着停住。

片刻奇妙的寂靜,我聽見了淋浴頭的水聲:

遠方傳來一陣微弱的響聲,一種敲擊聲連續響了幾下。

是客房服務!我在心中喊道。服務生過來提供客房服務了。我得救了,不對,我得趕緊求救才行!

「救命啊!」

我正想張嘴大喊的時候,聞到一股獨特的刺激氣味。有塊布捂住了我的嘴唇。就是這氣味!對此我有印象,只是剛剛想到此事,我便失去了知覺。

我看見眼前這位男子伸出手,心急火燎地在找淋浴頭的開關,急忙將水關掉。然後他拿起一塊看似浴巾的大布,使勁包住我的身體,我的記憶至此中斷了。

3

在黑暗當中我的身體劇烈地搖晃着。這不像是用手搖晃所造成的柔和的搖晃。震幅很小、很機械,令人感到不適的搖晃。我的身體似乎蜷縮成一團躺在這裏。

我想要挪動一下自己的身體。但是渾身全麻了,一點兒動彈不了。我長時間地處在朦朧、不舒適狀態當中。在這朦朧的夢境當中,我看到自己橫卧在一台漆黑、巨大、沾滿油污的滾燙機器上面。

最令人不堪忍受的是直接傳到我頭上的震動。我為了消除這震動想伸出右手墊在頭下,那樣一來一定舒服多了,快點兒墊上,快點兒墊上。想歸想,右手卻一動也沒動。

我感覺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好幾個鐘頭了。我想如果發瘋是不是就是這種狀態呢?我想他們的世界一定是這樣的,經常是黑夜伴隨着吧。

不久,胃裏感到十分的不適,我確信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吐出來。於是我渾身用力,打算挪動一下我的右手。然而右手依然不能動彈。我發覺原來右手壓在了我的身子底下,所以無法挪動。我設法抬起自己的身子,一股鑽心的疼痛一直躥向腳趾。我覺得我的腳趾好像離我的身體有好幾百米遠似的。

突然激烈地上下一顛。我不禁發出呻吟聲。不過這一顛,讓我的右手出來了。我慢慢地讓右手沿着地板移動到頭部,用了好長一段時間,總算將右手枕在了頭下。

這無以言表的舒適感使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種宛如天堂般的輕鬆的姿勢。接着我的意識也漸漸地恢復了。

我睜開雙眼,我終於靠自己的意識睜開了雙眼。在這之前我的眼睛處於半睜半閉的狀態。

睜開眼睛見到的還是一片黑暗。我經歷了雙重黑暗。我在考慮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地板十分炎熱,令人不堪忍受的噪音不斷地傳來。感覺自己躺在一台漆黑、巨大之機械上面的畫面已經消失。不過我馬上理解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了。全都是因為這噪音、這炎熱感,以及這臟乎乎黏手的油污。

我打算起身,我用雙手撐着地板,正打算挺直上半身的時候又有一陣劇烈的震動傳來,我的胳膊頓時一軟。

我生氣地揮動着右手。右手的指甲猛地碰到了一樣堅硬的物體。我尖叫起來。手指疼得像是骨折了似的。我咬緊牙關,等待疼痛逐漸退去。

這陣疼痛使得我的神智徹底恢復正常。我也總算明白自己待在什麼地方了。我在一個狹窄、漆黑又炎熱的鐵箱子裏。這個箱子還在不斷地前後左右地搖晃着,還不時地顛幾下。

是後備箱!我被塞進汽車的後備箱裏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立刻想到,難道就這麼如同計劃一般,與車一起被沉入湖中?我一下子從頭涼到腳後跟。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正在用身體猛撞車廂頂。非這樣干不可,劇烈的恐懼感已經使我的頭髮全都豎了起來。兩次、三次,可後備箱蓋仍舊紋絲不動。好像是鎖上了,根本無法從裏面打開。

當我得知無法脫身之後心中的恐懼感已經升到了極限。體內好像發生了一場小爆炸似的,我的身體被恐懼剁碎,剁成碎屑最後徹底消失。

我像個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眼淚不斷地流出。因流汗而油乎乎的臉龐變得更加黏糊。

我大概哭了將近一個鐘頭。哭得我疲憊不堪,聲音也沙啞了。我趴在這臟乎乎、凹凸不平的後備箱裏,額頭墊在兩手的手背上。我渾身上下都黏黏糊糊的。在這黑暗之中根本不知道這是鮮血、汗水,還是油污所致。

由於我穿的是白衣服,所以根本無法出去見人。一想到這兒我又嚇了一跳。白衣服?我穿着衣服了嗎?

突然,一種異樣的恐懼感自內心油然而生。我是在浴室里失去意識的。我想起來了。我正在淋浴時突然失去了意識。強烈的不安貫穿全身!當時我全身赤裸。那麼我現在穿着衣服了嗎?

我急忙摸了一下。立刻鬆了一口氣。太好了!我穿着衣服。

呃?我的心中馬上又產生另一個疑問。為什麼?為什麼我穿着衣服?

我拚命地回憶,依然不記得自己曾經穿上衣服,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我摸了摸身子。沒有穿連褲襪。不過倒是穿着內褲。也就是說有人給我穿上了衣服?這是誰?

我的腦海里閃現出當時在浴室里看見的那張奇怪的面孔。壓扁的鼻子、耷拉着的雙眼瞼,又歪又厚的嘴唇,一股厭惡感立刻使我不禁顫抖起來。

我本能地認為就是他!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之所以那副模樣是因為套上絲襪。不過依然掩蓋不了他那兩片好色的厚嘴唇。就是那個摩托車手!一定是那個變態狂綁架了我。除了他沒有人會幹出這種事情。因為我沒有把汽車借給他住一宿而懷恨在心,所以來報復我,真是太卑鄙了!

我蜷縮成一團。那我被他強暴了嗎?我屏住呼吸,集中所有精力來感受自己的身體。

不可思議的是,我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是否發生了那種事情?因為我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有異常情況。是太疲勞的緣故吧?我的膝蓋疼痛難忍。因為我躺着的地方一個勁地顛簸,下面還有一個備用輪胎。硌得我渾身上下都疼痛不堪,所以才察覺不到異常了嗎?

既然如此,我現在身上穿着衣服,這說明我的身體曾被他一覽無遺。甚至他還給我穿上內褲。竟會有這種事情?真是豈有此理!無奈絕望貫穿了全身。我再次趴了下來,忍受這奇恥大辱。

我抬起頭來,突然想到這輛車是怎麼回事?這是他自己的車嗎?他應該只有一輛摩托車。

不對,這是我的MG,MG的鑰匙就在我房間裏面,所以他把我塞進後備箱,然後厚顏無恥地開着我的車。

盜車賊!他果然是個罪犯。就算是偷了別人的車他也無所謂。可他究竟要去哪裏呢?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拉着我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的目的。

如果是想要我的身體,在上高地帝國飯店裏將我那個不就成了。我雖然不是很清楚,他似乎沒有那麼做。裸女就在眼前,那種類型的人為何不那個呢?幹嗎要把事情搞得如此複雜呢?

對了,是因為客房服務。當時客房服務人員正好給我送可樂,他還敲了房門,於是他只好先放棄……

放棄之後他又做了什麼呢?打開房門急忙逃走?如果是那樣的活,他一定會遇到服務生的。飯店會因此而亂成一鍋粥。理應如此!既然如此,我又是怎麼被塞在後備箱裏呢?

我心想此人手腕真是高明。他究竟是怎麼做的?如何把我從亂作一堆的飯店裏弄到停車場再開車逃跑的呢?還有,他是什麼時候給我穿上衣服的呢?我完全不明白。

更重要的是,他從哪兒進到我房間里來的呢?我確實鎖上了房門。在確認鎖上門以後還掛上了鎖鏈。即便他能弄到房門鑰匙,可是掛着鎖鏈,他應該進不來。

莫非……從一開始,在服務生帶我進客房之前他就已經藏在床底下了嗎?

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會知道我被領到哪個房間,當我離開大廳的時候,他還留在大廳里。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比我早進入房間的。

我搞不懂,真是莫名其妙!

現在幾點了?自從我在浴室失去意識之後過了多長時間了?外面是白天呢,還是夜晚呢?戴在左手的手錶也被偷走了。

我側耳傾聽,看起來有很多汽車與這輛車擦身而過。現在正在行駛當中,停車的次數似乎多了起來。是遇上堵車了嗎?這說明路上的車流量很大。也就是說現在是白天。

我發現自己好像睡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被催眠了……

被催眠了?我想起在浴室罜失去意識之前聞到的氣味。那股獨特的氣味突然又出現在我的鼻尖。

當時我意識到對那氣味兒有印象。正是如此!現在終於回想起來了!是在輕井澤!我在輕井澤那家燒陶店的盥洗室里,就已經聞到過那個氣味了。我徹底想了起來!當時果然是被人用藥催眠的。被誰?那……就是他!除了他之外不用考慮別人。

他從須玉開始就一路跟蹤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他為何要這樣對我?他出於什麼目的故意這樣騷擾我?我對他做了什麼嗎?那個摩托車手究竟是什麼人呢?

汽車又停了下來,一會兒又動了起來。不過車速很慢。又停住了,看來又堵車了。

這樣持續了好長時間。走走停停。停車的時間大大超過了行駛的時間。就在此時,有許多人從這個裝着我的狹窄的鐵箱外面經過。有說話聲,還有孩子們的嬉戲聲。我想大概距高山市很近了。我是出於本能知道馬上就要到高山了。

如果從上高地帝國飯店至今已經過了一個夜的話,那麼今天就應該是10月10日星期一。高山市舉辦的秋季高山祭到了高潮。而那些人們大概就是前來參加節日慶典的人們。

我開始敲打頭上的後備箱蓋,並大聲地喊著。希望能得到救助。只聽到緊跟在後面的大卡車的引擎聲。誰也沒有聽到我的求救聲。

此時我因為燥熱而感到意識模糊,一陣鑼聲傳到我的耳中。一開始聲音很小,不久便聽得很清楚了。遠方不時傳來了鼓聲。這表示汽車已經進入高山市區了。我更加使勁地敲打着後備箱蓋。洎水早已流干,聲音也完全嘶啞了。後備箱中的高溫使我身上的汗水都出光了。

我想這下徹底完了。用拳頭連續敲擊車頂,手背的皮膚已經破了,流出了鮮血。我舔了一下,一股血腥味兒。

意識再度開始模糊,我大概又要昏過去了。我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我肯定不會再清醒過來了。

逐漸遠去的意識深處聽到了慶典的喧鬧聲。時高時低,最後我分不清楚那是我心臟的跳動,還是慶典的喧鬧聲了。這大概是將死之人能聽見的最後的聲音吧……

就在這個時候汽車停了下來。跟之前完全不同,這次停得相當緊急,換擋時車子頓了一下。這種聲音我不曾記得有過,所以覺著有點兒怪。不過我立刻就明白了。因為汽車以極快的速度開始倒車,剛才頓了一下的原因是換倒車擋時所產生的反作用力。

我覺得他似乎不太會倒車。因我的身體在左搖右晃。過了沒多久汽車便停了下來。令人更為驚訝的是連引擎都關了。

劇烈的緊張及恐怖感再次向我襲來,已經模糊的意識開始清醒。大概是到達什麼地方了吧?好像是目的地。這是哪兒呢?他打算如何對待我呢?我就要被殺了嗎?我屏住呼吸,等待即將發生的事情。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了,我感覺到鞋子踏到了地面上。腳步聲慢慢向我這兒走來。這陣腳步聲來到我旁邊后便停了下來、現在那個戴太陽鏡的男人一定歪着他那好色的厚嘴唇,在外面俯視囚禁我的後備箱。

金屬的摩擦聲!聲音很響,好像某種金屬插進什麼地方發出的聲音,是鑰匙。車鑰匙已經插到後備箱的鎖孔里。後備箱蓋要被打開了。我要被拖出去了!要被拖出去殺掉了!

這股令人尖叫的恐懼感,使我突然淚流滿面。我原以為眼淚早已經流幹了,看樣子眼淚還是有的。

我內心在祈禱,神仙啊!請您不要讓他殺了我,您救救我吧!我在心中大叫。雖然很想放開喉嚨大叫,不過顫抖不巳的身體讓我發不出聲音來。

咔嚓,鎖打開了。我感覺到把手已經被外面的人握住,轉了半圈。接下來只須將車箱蓋輕輕往上一掀。然後,此時的我像困獸一般蜷縮成一團,將暴露在陽光之下。我邊哭邊叫,被人抓着胳膊生生拽了出去……應該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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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殺人行1/2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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