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伶之死

第一章 紅伶之死

1

門環叩門的聲音從玄關處傳來。雖然接待客人是我的工作,但是那時我正好在廚房內的吧枱煮咖啡,所以沒能馬上去應門,於是坐在沙發上的洛伊·威薩斯本教授便站起來,他邊走邊對着我伸出右手示意,表示由他去應門就可以了。

來訪的客人似乎是威薩斯本教授的熟人,只見教授滿面笑容地和對方握手,那位年輕的男人便跨著大步走進客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御手洗的情形。因為他是個全身散發着光彩般的男人,所以我以為他是和從事演藝事業有關的人,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助理教授。

因為威薩斯本教授的叫喚,所以我連忙擦掉手上的水,走到沙發邊,和大家站在一起,與初次見面的御手洗握手。

「連登,這位是我們哥倫比亞大學的希望,御手洗助理教授。剛才我說過了吧?我是因為沙利納斯小姐的病情,所以請他來做一些說明的。御手洗,這位是劇作家傑米·連登。他雖然還很年輕,卻是我們著名女演員的盟友,也是共同作戰的戰友。」

「我是喬蒂·沙利納斯的僕人,頂多只能說是沙利納斯的管家。」我說着,並和助理教授握了手。

「初次見面,你好。按照你的說法,那我就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傭人了。」

他說話的態度非常爽快,好像擁有非常開朗而爽快的個性,此刻正以看起來很聰明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着我。

「他是未來諾貝爾獎的可能人選。同行的人都說他的論文研究,比一般的論文先進十年。」威薩斯本教授說。

「噢!」我很訝異,因為威薩斯本教授不是會輕易誇獎別人的人。

御手洗君是一個笑容非常親切的青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先進十年,因為我的研究屬於還沒有什麼人涉足的微小領域。在那個領域裏,我是校長,也是工友。」

「哈哈哈,是這個原因才顯得出色的嗎?」教授說。

「是的,教授。如果我還算出色的話。」御手洗很謹慎地回答了。

「不過,聽說如果沒有你的話,很多人都可以鬆一口氣。因為你是個威脅,是一個勁敵。對了,這一位是喬蒂·沙利納斯的兒子,菲利浦·沙利納斯。」

「你好,沙利納斯先生,大明星的兒子。」助理教授很高興地說了。

「你好。待會兒再介紹你和家母見面。」菲利浦說。

「抱歉,現在才介紹女士。這位是女演員麗莎·瑪利·華盛頓小姐。」

「華盛頓小姐,請多多指教。」

「也請多多指教。我才初出茅廬,希望有一天可以像沙利納斯小姐那樣……」

「啊,你一定可以的。」御手洗愉快而肯定地說。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我可以保證。」

「沙利納斯小姐現在在寢室里,她的主治醫生亞當·卡里耶夫斯基先生在她的身邊。御手洗,等一下再為你做介紹吧!」

「知道了。這裏真的很棒耶,尤其是玻璃露台那邊。等一下可以讓我參觀這裏嗎?」

「請你先講解完肝臟的事情,再慢慢參觀吧!那個露台是和你來自同一個國度、充滿才氣的建築師的作品。像一片天外飛來的水晶般的露台,從這棟建築物的東面,往北穿透。這種突破性的創意作品,不是美國建築師們想得出來的。我長期置身於紐約的建築界,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創意。」

「是今年做的吧?」

「這棟摩天樓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但那個穿透出去的水晶建築,是一九六九年才做的。」教授點着頭說。

「好像有描述這種建築的詩吧!裝飾藝術以前的大樓上,有後現代的玻璃長方體。」

「呵,御手洗,你對建築也有研究嗎?」

「我對高樓層的建築物也很有興趣。住在曼哈頓之後,很自然就會有這樣的傾向。我對這座中央公園高塔的建築樣式,很感興趣。」

「這是天才建築師奧森·達爾馬吉的作品。他三十歲時設計了這棟大樓,但不久之後就死了。他融合了復古希臘式與復古埃及式的風格,以獨特的形式完成的這棟摩天樓,放眼曼哈頓的周圍,這是唯一的一棟。」

「你是因為喜歡這個建築,才搬來這裏的嗎?」

「可以說是吧!御手洗,你是怎麼知道喬蒂·沙利納斯小姐的?」

「因為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演員,我經常看到她的名字。」

「她是全美首屆一指的舞台演員。你看過她的舞台演出嗎?」

「很遺憾,沒有看過。」

「那真的是太可惜了,她可以說是美國的國寶。好了,各位,請坐吧!我因為偶爾也會住在同一層樓的單位里,所以有相當多的機會接近她,這也是我人生的財產。不過她的身體日漸衰弱,實在讓人遺憾。」

「我要先失陪一下了……我想去看看我母親的情形。」菲利浦沒有坐下來,他走到寢室前,打開房門,從我們的眼前消失。

「沙利納斯小姐有結婚嗎?」在沙發上坐下來后,御手洗問威薩斯本教授。

「沒有。」教授說:「菲利浦是養子,聽說他的雙親是高中同學。不過那已經是陳年往事了。」

「這個樓層很奇怪。從電梯廳出來,進入這邊的走廊之前,還有一個門。」御手洗說:「那個門好像拘留所的門,不是嗎?是鐵做的格柵門。」

「進出樓梯間的那個門,以前通常都是上鎖的,但現在已經不鎖了。這一層樓的北側有三個單位的住家,每個單位的住戶都有通往樓梯間的鑰匙,也有通往電梯廳的鑰匙。」我說明。

「只有這一層樓這樣嗎?」御手洗說。

「是的。一九五一年的時候,這一層樓曾經發生狂徒闖入的事件。那個狂徒好像是瘋狂的戲迷。當然,那是我還不認識沙利納斯小姐的時代。狂徒以沙利納斯小姐為人質,佔據她的住處兩天。」

「哦——結果沙利納斯小姐平安無事吧?」

「當時專門對付黑手黨的SWAT(美國警方的特種部隊)剛剛成立,特種部隊運用閃光彈,影響狂徒的視力,最後終於成功地逮捕了狂徒,救了沙利納斯小姐。」

「那時菲利浦·沙利納斯先生在哪裏呢?」

「那時他還不在這裏。他是後來才被收養的。」威薩斯本教授接着說:「但是,沙利納斯小姐的腹部在那個事件中被刺傷了。後來她動手術的時候,曼哈頓地區的戲迷還紛紛跑去醫院捐血給她,這件事至今還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想要捐血給她的人龍,在醫院前排了長長的兩個街區。沙利納斯小姐的手術成功了,身體也復元了,可是她的精神受到的重大打擊卻無法消失,從此便過着幾乎足不出戶的生活,全心待在家中教養小孩。不過,為了提高警戒,她在這一層樓的走廊入口處加裝了一扇門。這一層樓住了很多名人,大家好像也都贊成那麼做。沙利納斯小姐還因為這個事件,搬遷了住家的單位。她的住家單位本來在東南角,現在在東北角。」

「同一個樓層嗎?」

「是的。因為那似乎是非常可怕的經驗,所以她不想再住原來的單位。」

「她使用這個樓層的兩個單位嗎?」

「是的。她買下兩個單位,在兩個單位的交界牆壁上加裝一扇門,讓兩個單位可以互通。不過,為了做那個露台,這兩個單位的牆壁上動了不小的工程。」

「住在東南角的時候,也是兩個單位嗎?」

「是的。也是兩個單位。發生被狂徒囚禁的事件后,正好這邊的單位是空着的,而她原來居住的單位也必須進行修復的工程,所以就搬到這裏。」

「空得正是時候嘛。」

「東北角的單位原本就是空着的,她又和旁邊的鄰居打商量,付了相當的錢后,用東南角的單位交換了東北角旁邊的單位。那裏不是喬蒂被刺傷的地方,她被刺傷的地方是那裏的北邊的房間。因為發生那樣的事情,大家都同情她,所以願意幫助她。」

「原來如此,兩個單位呀!那麼,這裏有幾間房呢?」

「有六個卧室。」

「六個卧室?很大嘛!」

「是用來做客房的。還有三間浴室,以前有四間。」

「但是,御手洗,特地請你來這裏,是想請教你有關肝臟的事情。」威薩斯本教授說。

「肝臟嗎?」

「是的,人類的肝臟。不過,或許這不是你的專門。菲利浦現在正好不在,所以我可以告訴你,沙利納斯小姐得了肝癌。她本人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是一個堅強的人,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病情而失了方寸。不過,肝癌不是都會經過肝硬化的過程嗎?」

「大多數是那樣沒錯。肝癌之前是肝硬化,再之前是肝炎。在肝炎的階段時,如果受到妥善的醫療照顧,肝臟是可以復元的;但是,一旦進入肝硬化的階段,就無法回到肝炎的程度了。肝硬化會跟着病人一輩子,擺脫不掉的。」

「肝硬化是喝酒過度而引起的病吧?這就是我的第一個疑問。沙利納斯小姐會喝酒,但絕對不是會喝到爛醉如泥的人。她有很強烈的自製心,喝酒只會淺嘗即止。這樣的人怎麼會有肝硬化呢?」

「喝酒過度確實是造成肝炎、肝硬化的原因,卻不是唯一的。別的因素也會造成肝炎和肝硬化。」

「什麼因素?」

「病毒。」

「病毒引起的肝病?嗯,我了解。那麼沙利納斯小姐的肝癌,是因為病毒而造成的嗎?」

「如果你剛才說的話是事實,那麼病毒引起的可能性確實很高。不過,不看病歷表的話,是不能斷定病因的。」

「嗯,我也這麼認為。如果是病毒引起的話,我的第二個疑問就來了。」

「什麼疑問?」

威薩斯本教授此時壓低聲音,身體稍微向前探出說:「在同一個樓層的對面,住着一位叫卡里耶夫斯基的醫生,他是喬蒂的老朋友。這幾十年來,喬蒂的身體一直由他診治,他每個月為喬蒂檢查兩次身體,對喬蒂的身體狀況可以說是瞭若指掌。你剛才說病毒會引發肺炎,進而演變成肝硬化吧?」

「是的。」

「肝硬化不久之後,會變成肝癌?」

「是的。」

「所以,為了防止肝臟一再惡化,在做身體檢查的時候,就應該要做病毒的檢驗了?」

「沒錯。」

「要怎麼進行那樣的檢驗?」

「抽血做檢查。」

「血液檢查嗎?就是所謂的γGTP、GPT的檢查吧!我在大學的時候做過。卡里耶夫斯基醫生在還沒有退休以前是公認的好醫生,他應該也會在診查的時候為喬蒂做那些檢查吧?」

「照理說應該會做吧!」御手洗助理教授說。

「既然如此,他怎麼會忽略掉喬蒂的癌症現象呢?不是應該在肝癌之前的肝硬化階段就注意到嗎?我不了解他為什麼沒有發現。」

「唔——是呀!」御手洗雙手抱胸說。

「卡里耶夫斯基醫生現在只是個退休的老人,讓他看診的病人只有喬蒂,所以他大概沒有再學習新的醫學知識吧!我老實不客氣的說,現在的他真是個庸醫。我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絕對不會拿這件事來攻擊他,並靜靜地看着他來參加沙利納斯小姐的喪禮,因為我明白他不是惡意的。可是一個月檢查兩次,卻還讓她的肝臟惡化,變成肝硬化、肝癌?喬蒂也太糊塗了。他到底做了什麼檢查啊?」

「卡里耶夫斯基醫生只有在看診的時候,才會見到沙利納斯小姐嗎?」

「是的。」

「所以他並不了解沙利納斯小姐平日喝了多少酒吧?肝炎的病毒會進入我們的肝臟,攻擊我們的肝細胞,此時我們體內的淋巴球就會出來對抗,一一破壞已經被病毒入侵的肝細胞。」

「整個細胞嗎?」

「是的。我們的肝細胞是會再生的,只要被入侵的細胞數目不是很多,就可以破壞被病毒入侵的細胞,再生出新的細胞,肝臟就可以恢復到健康的狀態。破壞、再生時所產生的發炎癥狀,就是肝炎。」

「哦,原來如此。可是,如果破壞太多的話,會怎麼樣?」

「那就會變成肝硬化。當被病毒入侵的肝細胞太多,淋巴球很盡責地一一消滅那些細胞后,肝臟就會變成像空隙很多的海綿一樣,此時肝臟本身就會壞死。不過,人體本身有預防那種情況發生的機能。當那種情況要發生時,星細胞就會出現,產生纖維,填補細胞的縫隙,讓肝臟不至於壞死。可是,這個纖維雖然是防禦肝臟死掉的最後手段,卻也會壓迫肝細胞。產生纖維的機制一旦發動,不能再度進行分裂的肝細胞就會變多。」

「原來如此。」

「所以說,當肝的癥狀嚴重到必須出動星細胞的階段時,肝臟就無法回復到沒有纖維的狀態,到最後連星細胞也無法填補,整個肝臟會逐漸萎縮、變形,這就是肝硬化了。」

「嗯,這樣呀?肝硬化以後,身體會有什麼癥狀呢?」

「會非常容易疲倦,稍微勞動一下就會產生幾乎累得站不住的疲倦感。」

「哦?是嗎?疲倦嗎?嗯。」

「肝細胞被破壞時,會分泌出特有的酵素,這些酵素會被釋放到血液中,所以只要抽血就可以計算酵素的量,得知被破壞的肝細胞的數字。」

「啊,就是所謂的γGTP、GPT嗎?」

「是的。所以一旦血液中的那種酵素變多時,醫生就會叫病人控制酒精的攝取量了。」

「嗯。」

「當下一次再做血液檢查時,那種酵素的含量減少了,醫生就會說肝臟的狀況改善了。」

「是呀!」

「不過,當病情嚴重到星細胞出動時,肝細胞本身的數量會變少,所以肝細胞被破壞時所分泌的酵素量也會跟着減少,這種情形很容易讓醫生產生誤判,以為是肝臟的病情獲得改善了。」

「原來如此,所以就會沒有注意到已經變成肝硬化了,等到日後發現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這是可能性之一。如果醫生每天都和沙利納斯小姐在一起,也知道到她喝了多少酒,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還有,醫生如果能想到,她可能瞞着自己喝了很多酒,或許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或許吧!年輕的時候風華絕代、受到那麼多人愛戴的人,現在卻難得有人來訪,過着近乎獨居生活,難怪周圍的人會這樣想像她。」

「威薩斯本教授,我並不是在為卡里耶夫斯基醫生辯護。可是你知道嗎?據說目前得到肝硬化的美國人中,有六成是飲酒過度造成的,四成是病毒引起的。我不敢說這個調查數字不夠嚴謹,但我實在很懷疑這個數字。」

「怎麼說呢?」

「我不認為美國人那麼愛喝酒,因此我懷疑其中有尚未被發現的肝臟寄生病毒——也就是說,被認為是酒精引起的肝硬化病人中,有一部分是還沒有被發現的病毒性所引起的。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種數字就不合理。若真的是如此,那麼就不能只苛責卡里耶夫斯基醫生。」

「那樣的病毒是怎麼進入我們的身體的呢?」

「刺青、穿耳洞、輸血等,都是病毒進入我們身體的途徑。」

「輸血……」

此時寢室的門打開了,一位彎著腰的老者搖搖晃晃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抱着一隻黑色的包包。

「卡里耶夫斯基醫生。」我站起來,出聲叫喚醫生,「現在情況怎麼樣?」

「很穩定,什麼問題也沒有。她的意識很清楚,心情好像也很好,也可以說話。我現在要回自己的家稍微休息一下,有事的話隨時可以叫我過來。」醫生以老人特有的嘶啞聲音說着。

我正想介紹御手洗和他認識的時候,他已經轉身背對着我們走了,所以也就無法為御手洗做介紹了。老醫生大概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這些人之中,有一張他沒有見過的臉。

2

我把煮好的咖啡倒進馬克杯,遞給每一個人,然後走在眾人前面,進入喬蒂的寢室。菲利浦發獃似的,坐在圍繞着喬蒂床邊的無數張椅子當中的其中一張,他接過我給他的咖啡后,說了一聲「謝謝」。至於喬蒂,這幾年來她已經完全不碰咖啡了。

「菲利浦,你知道那些調味料放在哪裏嗎?」我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問他。

「調味料?」他說,然後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嗯。廚房的吧枱下面本來有藍酪起司醬、千島沙拉醬、意大利醬、田園沙拉醬等調味醬的,但是現在只剩下一瓶意大利醬。」

「我不知道,我沒有拿。」菲利浦說。

床擺放的位置沒有和任何牆壁平行,床頭朝着西北方,而房間內的窗帘有一半以上是拉下來的,所以室內顯得幽暗不明。躺在床上的,是近來臉色愈加憔悴,看起來有點鷹鈎鼻的昔日名伶。

她仰躺着,背靠着軟墊,微微挺起上半身。最近她的身體更加不好,可是因為有訪客來探病,所以特地請人幫她化點妝。我想這是為了讓來探病的人,還可以看到昔日名伶的一點點風貌吧!

「嗨,喬蒂,今天好嗎?」教授一邊走進來,一邊開始問道。

「嗨,洛伊,我今天很好,還活着。」大明星回答。

「喬蒂,今天我帶了一個人來。讓我為你介紹我們大學的精英,這位是御手洗潔助理教授。」

於是,喬蒂便盯着御手洗看,然後慢慢地伸出右手。

「沙利納斯小姐,很榮幸可以見到你。我的周圍有許多崇拜你的人。」御手洗說,並把杯子交到左手上,以右手握著名伶的手指。

「我常常聽洛伊提起你,說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所以很想見見你。聽說你以前在波士頓時,破解了連警方也無法解決的命案。」

御手洗抬頭看了天花板一眼,說:「啊,好像有那樣的事吧!」

「你喜歡殺人事件嗎?」

「不是那樣的,沙利納斯小姐。我喜歡的是無法理解的無解之事,並且絞盡腦汁去解開其中的謎題,這和人是生是死無關。」

「你對做學問的態度也是這樣吧?御手洗先生。」

「我對做學問的態度更是這樣。解開殺人事件之謎,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大明星很感興趣似的看着御手洗,「你的意思是,殺人事件之謎是很快就可以解決的事嗎?」

御手洗立刻搖頭,說:「不,我沒有那麼說。」

「不管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哪個地方,只要有真正的大謎團在等你,你都會趕過去吧?」

御手洗笑着點頭,「如果這只是邏輯性的問題,是的,不管是南極還是亞馬遜河,我都會去。」

這個回答讓名伶露出微笑,「御手洗先生,你用不着去南極了,這裏就有一個大謎團在等你。」

御手洗露出訝異的表情,問:「這是什麼意思呢?」

「你剛才說解開殺人事件之謎,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沒錯吧?」

「是的,我說了。」

喬蒂輕輕地轉動頭。不,那是搖頭。如果不是非常熟悉她的人,大概不會了解她這個動作的意思。

「我是陷身在謎團之中、生活在謎團中的人啊,助理教授!那是深不可測,而且是非常大的謎團,可能會是你從未遇到過的棘手問題。」

「噢!」御手洗說,可是臉上卻透露著不怎麼相信的表情。

他所表現出來的,或許是做為醫生的一種態度。名伶的身體虛弱,距離死期已經不遠,所以身體里有許多藥物。就算是我,有時也會覺得她所說的話,好像不屬於這個時代,也不屬於這個地方。或許她已經出現年邁的妄想癥狀,所以她現在說話的語氣顯得很有自信,有憑有據的樣子。

「是什麼樣的謎呢?」御手洗問。

「有無數的謎。」喬蒂說。

「無數?」

「嗯,是呀!這棟大樓就是謎團所在地,也被稱作是幽靈大樓。」

「幽靈大樓?」

「是的。」名伶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嘻嘻嘻笑了,然後又說:「有時候也被稱為情人高級公寓。」

「你所說的謎團,和這棟公寓有關嗎?」

「你一定想說,到處都有被稱作是幽靈大樓的建築物吧!」名伶笑着說。

御手洗也笑着搖搖頭。

「不是,我要說的謎團,是關於我的。」喬蒂很清楚地說。

「是關於你的?」

「是的。當然這棟公寓大樓也有許許多多的謎,所以我才會說這裏有無數的謎。」

「噢。」

「要挑戰看看嗎,助理教授?」

御手洗助理教授沒有馬上答應,卻反問:「沙利納斯小姐,已經有人挑戰過你的謎團了嗎?」

名伶立刻回答:「有很多人。」

「其中有人解開謎團嗎?那麼多人之中,一定有幾個人解開過你的謎吧?」

「不,一個也沒有,每一個挑戰者都失敗了。」

御手洗慢慢轉動脖子,回頭去看威薩斯本教授的臉。教授是一個嚴謹的人,他大概想從教授那裏確認名伶說的話。

教授點了頭,說:「是真的,御手洗,那是沒有人能解開的謎,是非常不合理的謎。我們的大學還曾經派一組人來調查。」

聽到威薩斯本教授的發言,喬蒂很滿足似的點了頭。

教授又說:「老實說,這件事也是請你來這裏的理由之一。我想你或許會對這個謎團有興趣。」

雖然教授這麼說,可是我看向御手洗時,覺得他還是存疑的。他皺着眉,暫時一語不發。

「我很快就要死了。」喬蒂說。

「你說什麼呀,喬蒂!」威薩斯本教授馬上說。

「洛伊,沒有關係。我一點也不怕死亡這件事。我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過了,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了。我現在只有一件應該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懺悔。我的人生充滿了罪惡,很深很深的罪惡……」

喬蒂頓了頓,才又說:「我現在要說的事情,在我死以前,請各位不要對警方提起。各位能發誓嗎?如果不能,我就不說了。」

「警方?媽媽,你到底想說什麼?」菲利浦有點大聲地說。

我覺得這時的氣氛有些微妙,不管是菲利浦還是名伶,都有點在做戲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產生「這是在排練戲劇」的錯覺。

「我想說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事情。」喬蒂說。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說,把那件事情帶到天國吧!」她的兒子說。

「不,不可以。很久前我就決定了,一定要在死前把那件事說出來。怎麼樣?你們能答應我嗎?」

「我不會說的,可是,如果你被上帝召喚了以後呢?」教授問。

「那就可以說了。因為我犯了第一級的殺人罪①,那是沒有追溯期,隨時都會被逮捕的罪。不過,一定沒有人會相信我犯的罪行,因為那是惡魔的奇迹,不是人類做得來的事情。」

譯註①:美國將殺人罪分為第一級與第二級,相當台灣的蓄意殺人和過失殺人,第一級的殺人罪是沒追溯期限的。

「警察也不會相信嗎?」我問。

「嗯,傑米,警察也不會相信吧!不只警察,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因為對人類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麼,我願意發誓。」我說。

「洛伊,你呢?」

「如果是為了你,我當然願意發誓。」

「謝謝。麗莎呢?」

「當然願意發誓。」

「菲利浦,你呢?」

「基本上,我根本不贊成說出去,因為媽媽你是美國的驕傲。媽媽好像不明白自己是偶像,偶像的形象是不可以被破壞的,所以即使是媽媽本人想破壞,也是不被允許的。」

「御手洗先生,你呢?」

「如果我們都不說的話,會出現新的犧牲者嗎?」

「完全不會。你看,我已經是一個幾乎無法動彈的人了,而且我要說的是一九二一年發生的事。」

「一九二一年?」威薩斯本教授說:「嘿,我是那一年出生的。」

「哎呀!洛伊,你比我想像中的更年輕。那一年我二十六歲,已經在百老匯出道,而且擔任主角的角色,具有相當的地位。那是我最風光的時期,但也是誘惑最多、最危險的時期。不過,幸好那個人一直在保護我,才能有今天的我。是那個人讓我成為明星的。」

「誰?」

「那個人……不對,這樣說是不對的,因為那個人不是人類,是幽靈。他擁有人類沒有的魔法,能夠實現任何想法。可是他愛上了我,為了我,他用了可怕的力量,讓我站上明星的地位。雖然他是幽靈,容貌卻美得像畫里的人物,他非常英俊,我沒見過比他更英俊的人,那是惡魔才有的美貌。」

喬蒂閉着眼睛陶醉地說。

「雖然我曾經對別人說過我年輕時的愛情,卻從來沒有和菲利浦談過這樣的事情。因為我是母親,做母親的人,通常不想對兒子提起自己年輕時的愛情吧!可是,我現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我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不想帶着遺憾離開人世。已經七十四歲的我,雖然一直沒有結婚,卻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因為,他一直在我的心裏。」

「媽媽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做吧!在這裏的人,都是媽媽的支持者,都是有理智的人。」

「謝謝你,菲利浦。確實有人把我視為美國的偶像、百老匯的驕傲。我相信這些誇獎的話並不是謊言,所以我真的心存感激。可是這些誇獎的話,有時卻成為我的負擔。背負着這些誇獎到天上,是很痛苦的,因為戲劇界是非常醜陋的。我所做的事情,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都是靠踐踏着別人的身體,一步一步往上爬的。這樣也可以成為偶像嗎?這樣也可以成為百老匯的驕傲嗎?到了天上以後,我要怎麼對神解釋才好呢?因為有他,我才能做一些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為我做的。如果沒有他,毫無疑問的,我只能住在哈林區的便宜公寓,而且早就被死神召喚走了。」

「你就是靠他的力量,靠那個幽靈的力量,才成功犯罪的?」御手洗問。

「嗯,我只做了一件事,但那件事也是靠他的幫助才能完成的。沒有他,即使只是一件事,我也沒有辦法完成。你願意發誓暫時保密嗎,御手洗先生?」

「我就發誓吧!」御手洗點頭說。

「還有,你要挑戰嗎?」

「那就挑戰吧!」

名伶終於滿意地點了頭。雖然我和她有年齡上的差距,但是我很了解她,所以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以夾雜着幽默感的輕鬆心情和賭上性命的認真態度,與最好的對手競爭,這就是她的人生。直到最後,她仍然想要以這樣的心情與態度,來貫徹她的人生。

「從現在開始,我所說的事情,都是以前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事情。和幽靈戀愛的事情,以前我也曾經毫不隱瞞地說過了。只有這件事,是長久以來一直藏在我心中的秘密。我說出來以後,大家一定都會大吃一驚吧!現在我要說的,都是我以前沒有對別人提起過的事情。」

「那就是我要挑戰的謎嗎?」御手洗確認地問。

「你要挑戰的是一個大謎團,我現在要說的,也是其中之一。如果可以的話,請你試着解開這個謎吧,助理教授!不過,我想你大概沒有辦法解開,因為連我自己都解不開。那就好像穿透了四次元的牆壁一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做到的。電影里不是常有那樣的畫面嗎?伸出雙手向前走,然後突然就穿透牆壁,到了遙遠的原野。」

「到了原野?」威薩斯本教授問。

「不是,是從三十四樓到一樓。好像穿透四次元的隧道一樣,一下子就到了。」

「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嗎,沙利納斯小姐?」

「是的,御手洗先生。所以我認為除了用魔法來解釋之外,找不到別的答案了。」

「你要我解釋這個情況,找出答案嗎?」御手洗說。

喬蒂不語,想了想之後,才說:「不是。你不用解釋,因為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是幽靈幫助我的。這個答案已經很足夠了。」

「請說吧!發生了什麼事?」御手洗說。

「你有興趣了嗎?」

「嗯,非常有興趣。」

「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的晚上,那是一個暴風雨之夜,窗外下着大雨,風勢也很大,街道整個被狂風暴雨侵襲。有一個颶風登陸了,曼哈頓島完全籠罩在颶風之下,八點半的時候停電了。整個紐約的電力停擺,曼哈頓陷入一片漆黑。

「當時這裏沒有太多的高樓層建築,從這個窗戶看出去時,建築物像高高的箱子一樣,矗立在黑暗裏,唯一可以見到的光芒,是在低低的路面上行走的車子的車燈。收音機也因為沒有電,而發不出聲響,當然也沒有辦法聽唱片。那一瞬間,這個世界不僅沒有光亮,也是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

「這裏所說的聲音,是指人類發出來的聲音。這棟大樓雖然舊,窗戶的隱密度卻很高。不過,儘管如此,還是可以清楚知道外面是狂風暴雨的世界,因為大雨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強風好似撼動牆壁一樣地呼嘯著。這個世界除了暴風雨之外,就是深沉黑暗的夜。」

喬蒂不愧是了不起的演員,生病中的她雖然以虛弱的聲音述說,仍然把她回憶中的世界,形容得讓人宛如親臨其境,所以大家都安靜地聽着。

「雖然是世界上最進步的城市,但是在這樣的暴風雨中,它就好像返回到印地安族人居住時的『多丘之島』②。因為停電的關係,當時六部電梯完全停擺,有人被關在電梯里,可是這棟舊大樓沒有充電裝置,也沒有自家發電的設備,直到救援隊來了之後,被關在電梯里的人才獲救。在那樣的夜晚,雖然大部分的人都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房子裏,但還是有人正好在那個時候搭上電梯。那時我一個人住在三十四樓南端的一個單位,設計這棟大樓的奧森·達爾馬吉原本也住在這裏。他死了以後,他的單位空下來,我便買了他的住家,一個人使用這一層樓的兩個單位。」

譯註②:曼哈頓這個名字來自阿爾岡昆語,意為「多丘之島」。

名伶說到這裏,一時沉默了,隔了一段時間后才說:「我殺死了弗來迪利克·齊格飛。」

沒有人接話,名伶繼續說:「我射殺了他。我在停電的時候,近距離射擊他的心臟,殺死了他。」

「媽媽,你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嗎?」菲利浦好像要阻止他的母親繼續說下去似的:「這些話或許會引起這個社會的騷動,因為媽媽自己說自己殺人了!你是代表美國戲劇界的名伶呀!」

威薩斯本教授也說了:「喬蒂,那是真的嗎?」

「洛伊,非常遺憾,我確實做了那種事。」

菲利浦嘆氣了。

「菲利浦,你一定以為我的腦子有問題吧?認為會不會是過多的藥物和疾病的痛苦讓我產生妄想?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因為即便是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奇怪。如果這出自別人的口中,我也無法相信。麻煩的是,我說的是真實的事。我的腦筋和意識都還很清楚,百老匯的驕傲是一個殺人兇手。」

「這種事別說是告訴紐約市警察局,就是隨便找一個人說,也會讓整個紐約翻過來。」教授說。

「大概也沒有人想聽這樣的事情。」

「沙利納斯小姐,你不是在描述『黑暗城市』里的某一場戲吧?沙利納斯小姐在那一齣戲里射殺了一位男性。該不會是和那一齣戲混在一起了吧?有妄想癥狀的人,會分不清什麼是幻想,什麼是現實。」麗莎·瑪利說,其他人都認同地點頭了。

可是名伶卻說:「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喬蒂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為了美國,我也願意那樣想。但麻煩的是,我的腦子現在非常清楚,也很清楚地記得『黑暗城市』那一齣戲。什麼是戲劇,什麼是現實,兩者是不一樣的,我一點也沒有混淆。」

經過一些思考後,菲利浦說:「我知道那個事件,無恥的舞台製作人被殺身亡。齊格飛是百老匯的一顆老鼠屎。」

「菲利浦,你說得沒錯。他毀了美琪戲院,那就像我們的家一樣,是我們表演的地方,是大家努力的結晶;但他卻和荷里活勾結,把那裏變成雖然能夠輕易賺到錢,卻凈演出些低級又通俗的娛樂表演的場所。不,不只是美琪戲院變成那樣,整個百老匯都快變成那樣了。

「當劇團的女演員們聯手,把我視為攻擊的目標,以污穢的政治手段讓我無路可逃時,他卻把這樣的情形當作遊戲,引以為樂。那些荷里活的演員們好像都會那麼做。對齊格飛而言,讓人欣賞肉體的演員和累積豐富演技的演員,兩者之間沒有什麼不同。可是,當時的我屬於齊格飛的演藝公司。而且好不容易才剛接主角的角色,根本不敢對他有意見。」

「他應該是在這一棟樓的一樓被殺死的。」

「是的,菲利浦。齊格飛的辦公室在一樓,他一個人死在那裏。」

「可是,媽媽那天晚上不是一直都在三十四樓嗎?聽說他是在停電的時候,在一樓被殺死的。」

「是的。當電力恢復之後,有人進入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辦公室,發現齊格飛死在辦公室里。」

「媽媽當時應該是在三十四樓,而且一直和住在附近的人在一起。」

「那次的停電時間從八點半到十點五十分。那天晚上,有人因為擔心我,而到我的房間來看我。那個人是住在對面的珍。珍已經死了,她是亞當的太太,全名是珍·卡里耶夫斯基。她正好在九點時來敲我的門。十五分鐘后,也就是九點十五分時,我們又在走廊上碰面,然後我就去她的房間,在電力恢復以前,一直和她在一起。根據推斷,齊格飛被殺害的時間,在九點到十一點之間。」

「這不就對了嗎?所以他不是被媽媽殺死的。」菲利浦說。

「可是,菲利浦,他確實是被我殺死的。御手洗先生,你知道我是怎麼殺死他的嗎?」

「停電的時候,電梯也無法運作吧?」御手洗說。

「是的。」

「那麼,只能走樓梯了。」

「是呀!可是,必須從三十四樓走到一樓呢。跑下去殺人,再跑上來,就算是身強力壯的男士的腳程,恐怕也要花上一個小時,何況是我。當時雖然我還年輕,可是畢竟是個女人。如果我是能夠參加奧運的選手,或許辦得到,但我是個瘦弱又容易生病、經常發燒的人。我一直在三十四樓……不,說這個沒有用。我想你在意的事情,是沒有目擊者看到我的那一段時間吧?我從珍的視線里消失的時間,只有九點到九點十五分之間的十五分鐘,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根本不可能從三十四樓到一樓,然後再從一樓跑上來。」

「如果能的話,一定也會氣喘吁吁、呼吸急促吧!」御手洗說。

「沒錯,一定會呼吸急促得喘不過氣,而且那將是齊平奧運比賽的記錄。可是那天晚上我完全沒有氣喘吁吁,或呼吸急促的樣子。」

「那你是從窗戶利用繩索下去的嗎?」御手洗邊笑邊說。

「你可以調查窗戶看看。這個公寓的窗戶都一樣,每個窗框有一邊是固定的,另外一邊可以往自己的方向開啟,但能開啟的寬度只有七英寸。二樓以上的窗戶都是這樣,沒有一個例外。不管是人的頭或小嬰兒,都無法通過這裏的窗戶。」

「這是為了安全考量嗎?」

「是的,是為了安全,為了防止自殺。」

「這個寬度可以把手伸出去,擦玻璃窗的外側。」威薩斯本教授說。

「一個例外也沒有嗎?」

「一個例外也沒有。」

「唔,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確實是很困難的問題。」御手洗坦率地說。

「你認輸了嗎?御手洗先生。」

被這麼一說,有哥倫比亞大學頭腦之稱的助理教授笑了。

「怎麼算輸呢?沙利納斯小姐自己還不是一樣沒有答案,不是嗎?」

「沒錯,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那麼,我就不算輸。請給我一點時間思考。」

「可以。不過,或許沒有多少時間了。」

「可是,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三十四樓的,那你怎麼能知道自己殺人了呢?」

「因為我開槍了。」喬蒂說。

「你的靈魂嗎?」

「不,我的手指扣了扳機。」

「哈哈,關於這一點,你能做保證嗎?」

「我能。我做了很多人都想做的事情。」

「齊格飛先生死在哪裏?死的時候是什麼姿勢?」

「他死在辦公室的社長室里,當時他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就這麼趴在桌子上死去。我開槍射擊他的心臟,他在我的眼前倒下,所以我可以保證,確實是我殺死了他。」

「你從正面射擊坐在椅子上的他嗎?」

「是的。我利用蠟燭的光線開槍射殺了他。當他讓我進去房間時,還很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不動。」

「你從正面射擊,所以他中槍後身體往前趴下?」

「對。他被擊中后,身體曾經往後仰,但是好像被椅背彈回來,結果便往前倒下,趴在桌子上。怎麼樣?這樣的證言,只有當事者才說得出來吧!」

「套用警方的說法,這就是『自白』。」

「是啊。」

「你是在一樓開槍的嗎?」

「是的,是一樓。」

「不會是你的錯覺嗎?不是在三十四樓,而是在一樓他的辦公室?」

「沒錯。」

「你可以保證這一點嗎?因為這會做為我的推理前提。」

「嗯,可以,我可以保證。」喬蒂做了一下鬼臉說。

「後來你怎麼處理那把槍?」

「帶回我的房間,放在那個衣櫥里。射進齊格飛身體里的子彈如果還在,可以拿出來比對,子彈與槍管的摩擦紋痕應該是一致的。」

「那是不可能的!」威薩斯本教授大聲說。

「就算真有子彈,但那也是五十年前的案件了。」

「你認為是幽靈把你從這裏送到一樓的辦公室?」

「是的。」

「那是一瞬間內發生的事?」

「嗯,是的。」

「你雙手伸直,然後向前走,穿過牆壁,就到了齊格飛一樓的辦公室?」

「這就是我唯一說得出來的答案。」喬蒂如此表示,但是嘴裏又小聲地嘀咕說:「只是……」

「只是?」

「我聽到了幽靈的吶喊。」

「幽靈的吶喊?」

「是的,我確實聽到了。在黑暗中,好像在向外面的風雨抗議一樣地吶喊著。」

御手洗沉默了一會兒后,才說:「我明白了。不過,這個命案最後是怎麼處理的?」

「變成懸案了,因為找不到兇手。」菲利浦這麼說的時候,喬蒂嘆了一口氣,說:「啊,我累了。我想睡一下。」

「你好好休息,不可以太累了。」威薩斯本教授說着,並且立刻站起來。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御手洗先生,你想看看這棟大樓吧?當然還有那個玻璃露台。」

「是的,我非常想參觀。」

「那個露台是日本人設計的。他是建築家,也是菲利浦的朋友,就讓菲利浦為你說明吧!洛伊。」

「什麼事?」

「你也非常熟悉這棟幽靈大樓的一些傳說,把那些傳說說給御手洗先生聽。」

「好的。」

接着,名伶便說:「各位紳士淑女,我們待會兒再繼續聊。」

3

「這裏的景觀真是太棒了,中央公園完全進入眼底。」拿着馬克杯、站在玻璃帷幕的露台上的御手洗一邊輕啜著咖啡一邊說。

菲利浦和威薩斯本教授分別站在他的左右兩邊,麗莎·瑪利留在寢室里照顧喬蒂。

「大都會美術館周圍的樹葉都已經變黃了,這是秋天的顏色。如果能每天都坐在這裏,就可以看到眼下世界的四季變化了。」

「這棟大樓如果緊鄰公園的話,應該可以看得更清楚。」我說:「這裏和沿着公園的中央公園西街之間,還隔着一個街區,受到那個街區建築物的阻礙,所以無法看得很清楚。」

「嗯,我以前就對這一點有疑問。」助理教授看了我一眼說。

「這棟大樓如果面對着中央公園西街的話,那麼命名為中央公園鐘塔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它明明和中央公園隔着一個街區,在哥倫布大道和六十街的角落上,為什麼還會命名為中央公園鐘塔呢?」

「如你現在所看到的,這棟大樓的四周高樓林立,所以早已不再醒目。位於就算從中央公園或從下面的街道,也看不到這棟大樓最高層的時鐘上的時刻。真正可以看到大時鐘的人,大概只有住在面對這個時鐘的兩、三棟大樓里的人吧!」建築家威薩斯本教授說。

「所以時鐘已經拿掉了嗎?現在這棟中央公園鐘塔沒有時鐘了?」御手洗問。

「不,這不是拿掉時鐘的原因,而是有更可怕的理由,因為發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御手洗,你住在波士頓,以前住在加州,所以你不知道那件事。那是住在曼哈頓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是什麼事?」

「這個以後再說。話說回來,這棟大樓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你知道十九世紀末,曼哈頓和芝加哥競蓋摩天樓的事情吧?」

「嗯,我知道。」

「可是,這棟大樓完成時,芝加哥有建築物的高度限制,所以紐約在蓋摩天樓的競爭中可以說是獨佔鰲頭。一九〇三年完成的熨斗大樓,是當時世界最高的大樓,這個記錄直到五年後的一九〇八年,才被四十一層樓的芝加哥高塔打破。而芝加哥高塔保有世界第一的紀錄只有一年,一九〇九年便被五十層樓高的大都會保險大廈打敗。大都會保險大廈保持了四年的世界第一紀錄,被一九三一年完成的伍爾沃斯大廈奪走。在舊曼哈頓銀行與克萊斯勒大廈完成之前,伍爾沃斯大廈保有十六年之久的世界第一高樓寶座。」

「這棟大樓是在一九一〇年完成的吧?」

「這座三十八層樓高的中央公園鐘塔,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沒有在世界第二高樓的歷史中留下任何紀錄。如果它早三年完成,那麼它也有機會成為世界第一。」

「可惜呀!」

「確實。不能在建築史上留下名字,確實是可惜的事情。不過,這棟大樓剛建好的時候,的確是世界超高層大樓中的一棟。當時在這一區附近,沒有可以和這棟匹敵的建築物,甚至沒有幾棟建築物。中央公園四周最高的建築物就是這裏了,所以當時沒有人會對這棟大樓的名字產生疑問。」

御手洗點了頭,表示能理解這個說明,「原來如此。」

可是,看他臉上的表情,好像並不是完全信服教授剛才的說明。

「這個玻璃露台是凸出在半空中的嗎?」御手洗問。

「是的。」

「那我們現在就是站在距離地面相當遙遠的半空中了。因為這個空中露台,所以沙利納斯家幾乎沒有窗戶吧?」

「只有東北角和北面的部分位置有窗戶。」威薩斯本教授一邊伸手指著方位,一邊說着。御手洗隨着教授的手勢,看了他指的方向。

三十四樓是仿希臘式的建築建造的,所以外牆上排著一排希臘神殿般的石柱,而窗戶就在石柱與石柱之間。三十五樓和三十六樓也有這樣的牆壁設計。

「剛才我們去了沙利納斯小姐的寢室,那個寢室的東邊——也就是靠近中央公園那一邊的一大半窗戶,是一大片落地窗。」

「因為那裏是沙利納斯小姐的家,所以才能那樣設計,我家的話就沒辦法了。」

「因為她使用兩戶空間的關係嗎?」

「沒錯。不過,其他樓層就算使用兩戶的空間也辦不到,必須要三十四樓以上才可以。」

「是嗎?」

「這棟大樓的公寓樓層部分,在每一個樓層分佈了十六到十七個單位,大都是一房到兩房的公寓,所以光是東邊就有八個單位。可是,三十四樓的所有單位,都是三房兩衛的格局,所以東邊只有四個單位,而沙利納斯家就佔了兩個單位;也就是說,沙利納斯家佔用了東邊的一半空間。這個前衛的空中露台,如果不使用東邊的一半空間,在構造上就會無法穩定;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這裏,就無法做出那樣的露台了。」

「為了那個露台,犧牲了不少珍貴的希臘式石柱,建築家其實也很在意這件事。」菲利浦說。

「嗯。不過,因為住在這一層樓才能這麼做,只有三十四樓和三十六樓辦得到,因為天花板夠高。」御手洗抬頭看上面,表示理解地說。

「我覺得要做這個露台,一定要有高的天花板才行。」

「因為太窄的話,就會有壓迫感吧!三十六樓也有石柱嗎?」御手洗問。

「那裏是埃及式的石柱。其實以建築學來說,這樣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因為埃及建築中的高柱也都是圓柱。貼在這裏牆壁上的石柱,是從三十五樓直達到三十六樓的方形尖頂石柱。」

「這個露台的設計者是一位名叫安藤忠雄的日本人,他是我去日本研究陶藝時認識的人。」菲利浦說:「因為他對陶藝也有興趣,所以到我做研究的窯戶那邊學習,這才成了好朋友。因為我提到我在曼哈頓的家,他便想到這樣的想法,還拿設計圖給我看。我很受感動,便告訴了家母。家母也覺得很有意思,於是忠雄就做了模型,拿到紐約來給我們看。經過到處探詢后,也有業者覺得很有趣,所以就在這裏實現了。」

「他的這個創意被很多人拿去採用了。這對忠雄不是壞事,我也把這個創意拿來當作教材。」教授說。

「天花板和牆壁都是玻璃做的。在這個長方體里,就像一條視線良好的走廊一樣。斜斜地穿透中央公園高塔三十四樓的玻璃長方體,這就是他的創意吧?」御手洗說。

「他應該是這麼想的吧!」教授也說。

「中央的部分和客廳連結在一起,沒有隔間也沒有門。客廳加玻璃露台形成一個變形的T字,往北一直走的話就會凸出建築物,我們已經走在半空中了。」

助理教授往前走,大家也跟着往前移動。

「這裏,這裏就是凸出建築物的部分。」

「沒錯。」

「哇!這裏的視野太棒了。西邊可以看到哈德遜河,太陽正要西下了。」御手洗感動地說。

「也可以看到我們哥倫比亞大學,雖然只能看到一點點。」教授說。

「啊!真的。」

「御手洗,你喜歡這裏嗎?」

「我非常喜歡。教授,這棟建築真的太棒了。」

「這裏是兩個天才的合作結晶。你也搬來這裏住如何?」

「如果我有錢的話。不過既然這裏的地板是木材做的,為什麼正前方的兩邊,卻鋪着石材呢?」

「因為考慮到可能會發生雨水潑灑進來的情況,木材做的地板不耐水。」菲利浦說。

「雨水?為什麼會潑灑進來?」

「根據現在的建築法規規定,那邊凸出的部分,和從上邊凸出的部分,都必須各有一個窗戶。」教授說明。

「哦?不能是一個密閉的箱子嗎?」

菲利浦點頭,說:「是的。忠雄原本決定在這兩個凸出的部分設置窗戶,但因為擔心窗戶如果完全打開會有危險,所以就依照這棟樓原本的窗戶模式,讓設置上去的小窗戶左邊是固定、不能開放的,右邊則可以向內開啟。這樣的話,就必須在玻璃面上增加橫向和縱向的金屬棒,邊框也必須變粗,這個長方體露台就會失去玻璃箱的單純性,變成好像是另一個新的房間。

「我覺得這樣的做法很掃興,於是就考慮將這個盡頭的玻璃面,縱分成三等分,然後把中間的那一部分往外推,讓玻璃窗稍微往上打開,或讓窗戶往下拉開。可是,畢竟往下開比較危險,所以最後還是選擇往上開的方式。如此一來,就可以在夏天的時候,讓這個可以開合的部分,發揮熱氣往外散發的功能。玻璃帷幕的空間,冬天雖然舒適,夏天卻會很悶熱;不過,遇到下雨就會有危險的狀況。當然下雨的時候,誰也不會想要打開那個窗戶,可是人總有疏忽的時候吧?因此做了石材的地板。」

菲利浦特地為了御手洗,實際操作了一次縱長形的玻璃窗戶。

「原來如此。石材地板是用來應付下雨時的情況。而且開在那麼上面,就不會發生不小心摔下去的情況了。」

「可以打開九英寸。這是鎖。」

菲利浦把窗戶拉到眼前,關起窗戶,然後用早就準備好的鎖,把窗戶鎖起來。他一轉動手邊的把手,細長的棒子就往上伸,進入上方的金屬框的小洞裏。

「這裏可以結束了嗎?御手洗,要不要看看外面的走廊或電梯的部分?」威薩斯本教授說。

來到走廊后,教授說話的語氣變得好像在上課一樣。

他一邊指著牆上的一些地方或照明的器具,一邊說:「這些都是埃及式的設計,不過經過美國風的解釋,已經不是那麼純粹的埃及式設計了。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依照奧森·達爾馬吉親手繪的圖去製作的。他是建築家,卻連室內的細微部分也不假手他人,逐一親自設計。所以說,不管是這棟大樓的內部裝飾,還是最高層樓的鐘樓設計,都有一些共同性。」

「這一層樓的外牆是希臘復古式的建築,但室內的設計卻是埃及風格佈置。」御手洗說。

「說得沒錯。中央公園高塔大樓已經竣工將近六十年,大樓內的細部仍然維持着剛剛落成之初的狀態,這在曼哈頓地區是非常罕見的,因為別的地方大都經歷過多次整修,不過,一定是得到住戶的支持,才能維持原來的模樣吧!就算有些地方已經損壞,大家也無意尋找新的樣式來替代,而是整修成原來的模樣。」

「走廊上沒有窗戶,其他樓層也一樣嗎?」御手洗問。

「一樣。這棟建築物的走廊完全沒有窗戶。」

「這樣很耗電費吧?」

「沒錯。這是還沒有日光燈的時代的設計。」

「走廊不算寬敞,和一般的住宅大樓差不多。」

「嗯。不過,你不覺得牆壁的設計很豪華嗎?類似這種白色柱子,等距離地排列在牆壁上,讓這裏好像是城堡的內部一樣,還有地毯也是。」

「這門也是當時留下來的模樣嗎?」

「是的。」

「每一扇門上面都貼有金屬板呢。」

「而且是金色的。這不是很有埃及風嗎?這也是達爾馬吉的草稿。」

「門的下面有小小的縫隙,這也是維持當時的風格嗎?」

「或許吧!」

「每扇門上都有小小的窺視孔。」

「這是最近才加裝的,還加了魚眼透鏡。公寓裏所有的門都裝了這樣的窺視孔。不過,只有沙利納斯家有黃銅製的門環。」

「啊,門環嗎?」

「沙利納斯家有兩個門,只有玄關那個門上有門環。」

「如果連照明燈具也特別訂做的話,一定花了很多錢吧?」御手洗問。

教授點點頭說:「嗯。在那個時代,那樣的事情是辦得到的。達爾馬吉設計的這些照明燈具,現在每一個都已經變成高價的骨董了。如果拆下來拿去骨董店賣的話,一定可以賣到很好的價格。不過,我不會買。」

「因為老師你一來到走廊就可以看到這些燈具了,這裏的設計還沒有受到裝飾藝術的影響吧?」

「你沒說錯,御手洗。」

「因為裝飾藝術始於一九二五年的巴黎萬國博覽會,是嗎?」

「是的,那是引火點。正確的說,將它比喻為萬國現代裝飾美術工藝博覽會,比說成萬國博覽會更恰當。不過,這裏的照明燈具也沒有裝飾藝術之前的新藝術的風格,而是自成一格的東西。

「好了,各位請看這邊。將電梯廳和這裏隔開的鐵欄桿門,是一九五一年時喬蒂·沙利納斯安裝的。幸好鐵欄桿上的工藝花樣看起來很貴族化,才沒有破壞了這裏的整體性。不過畢竟還是鐵欄桿,所以難免讓人覺得這裏像牢房。女演員一旦成名,就會過着和珠寶一起被監禁在高級牢房裏的生活。」

【附圖一】

教授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打開那扇門。

「這扇門相當漂亮,上面有許多金屬的黑色常春藤,還有白色的花。」御手洗說。

「這好像是模仿弗蘭茲·雷哈爾的『拒絕之門』。」

「弗蘭茲·雷哈爾?」

「你不知道嗎?他是一位作曲家。」

「是輕歌劇『風流寡婦』的作曲家。他在工作室的樓梯上加裝了一扇這樣的門,當他在作曲的時候,誰也不能進入那個門內,即使是家人也一樣,因為一點點聲音都會影響他創作時的心情。」我說明道。

「喬蒂演過『風流寡婦』,應該知道那位作曲家有這樣的逸事。」教授補充說明。

「噢!」助理教授說。

「如果喬蒂蒙主寵召,或許有人會因此而開心。雖然大家嘴上都沒有說什麼,但是她死之後,大家就可以從這個鐵欄桿門中解放了。住在這一邊的鄰居,形同被迫和大明星一起被拘禁在這裏。」

因為菲利浦·沙利納斯沒有跟來,所以威薩斯本教授沒有顧忌地說了這樣的話。

「卡里耶夫斯基的家就在對面。」

「啊,那麼他也是被『囚禁』的人之一。威薩斯本老師你不一樣吧?」

「我還算幸運,因為我是對面那邊的低所得住戶。每次出門工作看到這扇鐵欄桿門時,就會慶幸自己是窮人。來吧,御手洗,這個就是電梯。」

「我知道。剛才來這裏的時候就搭乘過了。這裏是高樓層用的,不過和低樓層用的沒有差別。」

「這個很麻煩。如果是五十層樓的房子,確實需要這樣區分。可是這棟大樓其實才三十六層,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分。」

「有住戶的樓層只到三十六樓嗎?」

「對,三十七樓和三十八樓是鐘塔。那裏是控制大時鐘擺動的機械室和儲藏室,以及大型的給水槽。自來水上不了高樓層,所以必須用馬達把水打上來,存放在大水槽里,再往下流,供各戶使用。所以停電的時候,不僅電燈不會亮,電梯不會動,水槽里的水也不會再增加。在恢複電源之前,如果儲放在水槽里的水用光了,大樓里的住戶也會沒有水可以用,因為把水往上打的馬達無法發揮功用。」

「如果停電的話,水槽里的水無法維持一天嗎?」

「如果那一天每位住戶都洗澡的話,大概是無法維持的。水槽里的水不僅要被拿來飲用、煮飯,也會用在洗滌物品和上廁所的時候。幸好曼哈頓地區還沒有發生過一天一夜的大停電,否則不只這一棟大樓,整個曼哈頓的各個大樓,都會變得和內華達沙漠一樣。」

「空調也會有問題。」我說。

「沒有錯,傑米,空調也會有問題。」教授點頭說。「現今的大樓窗戶,大多是密閉式的。因為有空調的關係,所以沒有打開窗戶的必要性,這可以說是安全上的考量。不過,如果遇到停電,空調的機器不能運轉,夏天就會像待在三溫暖里。」

「對。冬天就像在冰箱裏。」

「這棟大樓沒有應付停電時的充電設備,或自家發電的設備嗎?」御手洗問。

「當然沒有。不只這裏沒有,曼哈頓地區的大樓都沒有那樣的設備。或許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但我以前調查過這個問題,發現只有醫院、警察單位、消防單位,以及一些有緊急救援性的單位,有那樣的設備。至於大學裏面,除了醫學院以外,都沒有那樣的設備。好像大家都沒有想過停電的開題。對曼哈頓這個地區而言,電梯是非常重要的設備,所以不能發生這種事。」教授非常強調地說。

「嗯。」於是御手洗雙手抱胸,低吟著。

「你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呢?啊!是因為喬蒂說的那件事嗎?在停電的那十五分鐘里,她到三十四樓下面的一樓殺人,然後回來這裏的事情。」

「是的。」

「那是幻覺。御手洗,那是幻想。喬蒂經常會說那樣的話,讓周圍的人驚訝,為她的事情奔走。其實那不是現實,而是她的腦子想出來的怪點子。」威薩斯本教授肯定地說。「是這樣吧,連登?」

聽到教授的話,我用力地點了頭,說:「沙利納斯小姐以前也對我們說過很多奇怪的話。等她休息一下,醒來之後,再聽她說話,你就會明白了。她大概還會說很多莫名其妙的話。」

「嗯。但這就是好的女演員的特質,她的精神狀況經常處在虛構的世界中。」教授說。

「我是最近才開始接觸沙利納斯小姐的舞台表演。不過,好的女演員似乎真的有那樣的特質,精神上經常跳脫周圍的狀況,活在自己的想像之中。這就是佼佼者的魅力吧!還有,沙利納斯小姐形容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我敢這樣斷言是有原因的。剛才我就想說了,我學生時代曾經受過登山的訓練,從這裏一口氣跑到一樓,用講的好像很容易,事實上那絕對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是經過鍛煉過的人,只是從這裏跑到一樓,就花了十分鐘以上的時間,而且還呼吸急促,站都站不穩。在那種情況下要馬上往上爬,回到三十四樓,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定非常喘吧?」教授問。

「是的,喘得無法說話。不只那樣,汗水還像瀑布一樣猛流。做了那麼激烈的運動之後,如果馬上和某人碰面,是不可能不被對方發現異狀的。基本上,呼吸的情況就不會像平常那麼平靜。」

「嗯。」

「即使是受過相當訓練的男人,至少也要花個三十五分鐘,才有辦法來回一趟。尤其是回程時必須往上爬,需要花費更多的體力;普通人就算花上一個小時,也未必辦得到。回到這裏之後,如果馬上就和其他人碰面,就算是演技再好的女演員,也無法表現出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這不是演技的問題,是人類體能的問題。」我說。

「御手洗,怎麼樣?你對這個證詞有什麼意見?」

「我想一定是那樣沒錯。沙利納斯小姐不可能會做那麼艱難的運動。」

「那麼,你也認同那是沙利納斯小姐的妄想了?」教授問。

可是,御手洗沒有點頭。

「科學家這樣的人也存在於不可能的世界裏。」

建築系的教授一時沉默了。

「當天體運行論、相對論、宇宙論等說法被提出來時,教會或一般大眾都會認為那些是胡說八道的幻想吧!」

於是教授笑了,「我了解你的意思。但這個事件可不是科學家的新理論,而是一個一般人的言論。」

御手洗也笑了,「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但不管是哥白尼還是愛因斯坦,他們都是在提出那些論述之後成名的,當時世人對他們的論述,也認為是一般人的狂妄言論。」

「嗯,說得是。」教授說,並且終於忍不住地哈哈哈笑了。「可是,御手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但我也很清楚喬蒂的事情。」

「因為她常說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嗎?」

「是的。連登也很清楚這一點。」

我轉頭看御手洗,他也笑了。

「可是各位,萬一那是真實的事情,你們會怎麼辦呢?」

「如果喬蒂在十五分鐘內,能從三十四樓到一樓,殺死了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后再回到這裏,那麼我就從第五大道的這一端,倒立走到另外一端。」

「如果子彈經過槍管的摩擦紋痕是一致的呢?」御手洗說。

「你說什麼?摩擦紋痕?」

「是的。現在在衣櫥里的那把槍的槍管內,和留在齊格飛身上的子彈上的摩擦紋痕。」

「子彈不可能遺留着。」

「照片也沒有留着嗎?」

「照片?」

「是的。齊格飛被殺的案子,不是震撼全百老匯,成了歷史性的大命案嗎?既然是那樣,那麼當時的物證之類的東西,就有可能還保留着。不調查的話,根本無法判定。」

「可是,警方會留着那種東西嗎?」

「不是還沒有找到兇手嗎?」

「嗯。」

「所以,理論上這是一個還在繼續偵辦的案件,而且,這很有可能是第一級的殺人罪。教授不是說過在紐約市警察局有熟人嗎?我覺得有調查一下的必要。」

「你認為摩擦紋痕有可能相符嗎?」

「因為沙利納斯小姐已經那麼說了,所以我認為有。」御手洗說。

「不可能!如果真的有那樣的事,喬蒂也是事後才拿到那把槍的。」

「她從誰的手裏拿到那把槍?這才是大問題吧。如果是那樣,就表示她知道兇手的名字。關於這一點,可以等一下直接問她。如果她知道兇手的名字,請她務必說出來。不過,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是誰?」

「幽靈。」

「啊!嗯,是幽靈。」

御手洗在六部電梯門前來來回回走着,「這棟公寓,總共有十二部電梯吧?」

「是的。不過,其中有一部是公務電梯。」

「哪一部?」

「在這邊的最裏面。門的顏色有點不一樣,而且上面也沒有樓層的顯示針。」教授指著門上的牆壁說。

那裏只是一片大理石牆壁。其他電梯的門上方,都有一個半圓形的、像骨董一樣的錶盤,錶盤上面的指針可以顯示電梯所到的樓層。錶盤上的數字顯示法是每隔五個數目,才出現一個數字,所以只有五、十、十五、二十這樣的數字。可是因為樓層太高了,即使相隔五個數字,仍然讓人覺得數字太密,不容易看清楚。

「這樣根本無法明確地顯示出電梯所到的樓層。那麼,住在這裏的人是怎麼知道電梯來了沒呢?」御手洗問。

「先是聽聲音。聽到『叮』的聲音時,表示電梯就要到了。」

「必須用聲音來辨認?」御手洗訝異地說。

「是的。要順利地搭上電梯的話,就必須習慣聽電梯的『叮』聲。而這個公務專用的電梯,是不會有一般的住戶使用的,因為要開這個電梯的門時,需要抓住這個杆子,然後靠自己的力量把電梯的門往橫向拉,才能打開電梯門。」

威薩斯本教授示範給他看。

「這個電梯門已經是骨董了,所以非常緊,沒有相當的腕力根本打不開,必須用全身的力量才能打開,絕對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女人根本連試都不用試。」

「這樣不是很危險嗎?如果不小心的話,會從這個電梯摔下去吧?」御手洗說。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教授說:「只要電梯沒有到這一層樓,這個拉把就無法被拉動,不管是推或拉都動不了。只有電梯到這一層樓的時候,這個限制才會被解開,也才拉得動拉把,接着打開電梯的門。也就是說,能拉動拉把的時候,就代表電梯來了。」

「原來如此。」

「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看來這部電梯還真麻煩。一般住戶不能使用這部電梯嗎?」御手洗問。

「不,要用也可以。不過,除了早上的出門繁忙時間以外,誰也不會用這部電梯。」

「因為嫌麻煩嗎?」

教授點了頭,接着說:「還有,因為是公務專用的電梯廂,和一般的電梯廂不太一樣。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這部電梯可以到達鐘樓的裏面。其他五部電梯的終點是三十六樓,只有這部電梯的終點是三十八樓的鐘樓裏面。因為三十八樓沒有人住,所以被說是幽靈的家。」

「難怪被稱為幽靈大樓。」

「因為鐘樓發生過悲慘的事情,所以說這部電梯是幽靈專用的電梯。誰也不想和幽靈共乘電梯吧?我有聽說過電梯里出現臉色蒼白、全身破爛不堪的幽靈,等到幽靈出去以後,地板上都是水;還有進電梯時的人數和出電梯的人數不一樣等等……類似這種傳聞一件也不缺。不過今天來這裏的,都是勇敢的紳士,如果有興趣的話,要不要看看?」

「看幽靈嗎?」

「看這部電梯。」

「我要。」御手洗說。於是教授按了鈕。

「因為這部電梯已經是骨董了,所以比較慢。」教授說。

「不是因為幽靈們急急忙忙出電梯的關係嗎?」御手洗說。

「這棟大樓剛完成的時候,確實沒有住戶使用這部電梯,所以變成了大樓的公務人員和搬運貨品的工人專用的電梯。啊,電梯終於來了。」

教授注意到電梯已經來了,便握住拉把打開電梯門,空蕩蕩的電梯廂出現在我們三個人的面前。

「幽靈在嗎?」御手洗問。

「很遺憾,裏面沒有幽靈。我們進去吧!」

教授說着,便一馬當先地走進電梯廂內。我們也跟着進去。

「看,電梯廂內部是用單純的鐵板做的,很粗糙吧?可是,只有這一部電梯可以到三十八樓,有膽子上去看看嗎?」

「當然要去三十八樓。難道還有別的地方要去?」御手洗說。

於是教授拉了電梯廂內的拉把,關上廂門,按了只有這部電梯里才有的三十八樓按鈕。隨着電梯的震動,電梯開始上升。

「啊!」御手洗突然蹲下來說:「這裏有溝槽,就在門的前面,牆壁上和地板上也有。在住戶使用的一般電梯里,沒有這樣的溝槽。」

「真的嗎?」教授說。

「鐵板似乎就嵌在這邊的溝槽里。為什麼要設這樣的溝槽呢?」

「我也不知道。福爾摩斯,把你的放大鏡拿出來吧!」教授說。

「連登先生,你知道這些溝槽是做什麼用的嗎?」御手洗問我。

「不知道。我也是現在才注意到這裏有溝槽。」我回答。

「大概是為了塞進客人的行李吧!」威薩斯本教授說。

「為了穩穩固定住客人的行李,所以在這裏釘板子嗎?」御手洗說。教授臉看着旁邊,說了一聲:「是吧!」

「好,到了。」教授一邊說着,一邊利用自己的體重去壓電梯廂內的拉把。拉把好像很重,但還是打開門了。

門一開,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個像廢棄工廠般的大空間,幾箇舊式電燈泡稀稀落落地發出朦朧的光芒。

「很暗呢!」御手洗說。

「因為這裏沒有窗戶。」教授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

「為什麼不安裝窗戶呢?」御手洗一邊說,一邊踏出電梯廂,在石板地上走了幾步后,突然轉身。

「嘿,真的!這裏只有一部電梯。啊,那邊有樓梯。教授,也可以走樓梯到這裏嗎?」

「嗯。不過那裏又窄又暗。」

「奧森·達爾馬吉好像不喜歡窗戶那種東西。」我說明道:「這棟大樓原本設計的窗戶數好像只有現在的五分之一左右。設計者原先的創意,是想讓這棟大樓看起來像是巨石的遺跡。」

「哦!」

「御手洗,你知道巴塞隆拿的高迪嗎?」

「知道。」

「達爾馬吉很尊敬高迪。曼哈頓差點擁有由高迪設計的超高層大樓。」

「哦?是嗎?」

「那是一九〇八年的事。本地的企業家去西班牙的巴塞隆拿找高迪,請他設計一棟大飯店。當時他的設計圖至今還留着,那是一棟外表像巨大的吊鐘、窗戶很少的圓筒形超高層大樓。那棟大樓找不到任何垂直的線,每一片牆都或多或少有些傾斜,高度超過二十年之後才完成的克萊斯勒大樓,可是樓層數卻只有十幾層。因為看到那張設計圖的人,都忍不住覺得害怕,所以那個計劃最後流產了。」

「這棟大樓的設計也受到那個影響嗎?」

「顯然是的。」

「如果沒有窗戶的話,是很耗電的。」

「御手洗,看不出你竟然是一個節儉的人。」

「因為我是一個窮人。不過,一方面要實施日光節約制度,一方面又把窗戶堵起來,這根本就很矛盾。」

「這裏以前也有窗戶,就在大時鐘那邊。這個巨大錶盤的中間,有一扇可以通到外面的門,打開那扇門,光線就可以進入這裏面。還有,各個數字的外圍圓周上都設有一扇小窗戶。藉由那些小窗戶,這裏也可以得到光線。」教授邊指邊說,但馬上就放棄地說:「唉,還是太暗了,看不見……」

「我有筆型手電筒。」說着,御手洗從口袋裏拿出筆型手電筒,讓光點到處閃爍。

「這是偵探的七大工具吧?」教授戲謔地說。

「忘了帶放大鏡了。」御手洗回答,還發出驚嘆聲:「這個大時鐘真是不得了!」

教授滿意地點了頭,說:「就像大工廠里的巨大機械一樣。」

「這裏是錶盤的正後方吧!」

「把三十八樓的地板整個貫穿了!這個時鐘有兩層樓高吧?真的非常大。」

「時鐘的機械零件現在好像已經減少了。當年時鐘還在動的時候,應該有更多機械零件才對。」

「你是說時鐘現在已經不動了嗎?即使通了電,也不能動了嗎?」

「當然。」

「時鐘的周圍有一圈扶手,還有一些縫隙,所以有可能從這裏摔到下面樓層。」

「是的。」

「這是錶盤背面的牆壁嗎?」御手洗揮動手中的筆形手電筒,照着他認為是時鐘錶盤的位置,「已經沒有窗戶,封起來了嗎?」

「完全封起來了。不管是出入口,還是附在每個數字旁邊的小窗戶,都封起來了。因為大時鐘已經被拆下來了,數字也被拿掉,兩支指針也沒有了,所以有沒有那十二扇小窗戶也無所謂。」

「這是因為設計上的問題嗎?」

「是的,這裏現在已經變成一片普通的牆壁。不過正因為這樣,這裏沒有可以通到外面的路。」

「完全沒有嗎?」

「完全沒有。就像剛才在喬蒂的房間看到的窗戶一樣,這棟大樓二樓以上的每個樓層的窗戶都一樣,只能往裏打開七英寸左右,所以人們根本無法從大樓的內部通往大樓的外側;也就是說,誰也不能到大樓的外側去。」

「那樣不是很不方便嗎?」

「也沒什麼特別不方便的地方。這棟大樓蓋得非常牢固,防水的工程做得非常好,避雷針的端子也在內側。而且,已經不用像以前那樣從這裏發送收音機的電波了。」

「以前是那樣的嗎?」

「以前是有那樣的事,但是,這裏沒有被當過發送電波的地點。到了五〇年代初期,三十六層的高度已經不稀奇了。寬闊的中央公園就在眼前,各樓層和各個單位也都有烘乾機,這樣就已經足夠了。還有,給水槽就像這樣,也是安裝在室內的。」教授指著背後說。

御手洗把筆型手電筒的光,射向教授指示的方向。

「啊,這個就是給水槽嗎?很大嘛!」

「當然大。因為這座大樓也很大。」

「嗯。這個給水槽不是圓筒形,而是四角柱形。放在室內的話,確實是這個形狀比較合適。」

御手洗再把筆型手電筒的光點射向時鐘的機械零件部分,以接近站在扶手上的姿勢,開始仔細地觀察。

沒有人在的空間,感覺就是沒有生氣。御手洗沉默不語,然而沉默的氣氛一擴散,空氣就好像冷得凍結了一般。

不知哪裏傳來的細微聲音沉澱在空間里。是風的聲音嗎?還是給水槽的水流出來的聲音?

「這支杆子是做什麼用的?」御手洗說。

他手中的筆型手電筒照着機械內部的某一個地方。仔細一看,被小小的圓形光點所照的目標,是一個零件。光點左右來回地晃動着。

「看起來那支杆子的前端,好像是每一個小時就會被推到錶盤外面一次,然後利用發條回到原位。杆子的前端會在牆壁的這裏,留下好像把洞堵塞住的痕迹。這支杆子是做什麼用的?」

「什麼?」教授也探出身體看御手洗說的東西,但是他好像也不知道。「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我那個東西。」

御手洗讓手中的筆型手電筒的光點繼續在牆壁上遊走。

「出入口是在這裏吧?」

「是的。」

「是在杆子的左上方,而且還有一條通路可以通到那裏,但出入口是壞掉的。你所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是什麼樣的事呢?」

「喂,喂,你要我在這裏說嗎?饒了我吧!這裏就是那個沾染了血跡的現場,我可不想在這裏談論那件事。不能等一下到人比較多的地方再說嗎?不過,怪事和那個滑桿無關。」

「沒有關係嗎?」

「沒有。」

「唔。」

御手洗雖然這麼說,卻以相當懷疑的眼神,看着教授的臉。他的表情好像在說——你真的能這麼判斷嗎?

「這裏好像曾經有很多電線。錶盤上有夜間照明的設備嗎?」

「按照你的說法,似乎有點浪費電。錶盤上的數字下方,確實裝着環狀的燈,好讓數字可以浮現。不過,那些燈現在都已經被拆掉了。」

「因為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的關係嗎?」

「沒錯。」

「嗯,我了解了。這裏看得差不多了,可以到下面那層樓看看嗎?」御手洗說着,馬上就邁開腳步,彷彿將四周冷清的空氣撥開般走向給水槽。

他手中的筆型手電筒所產生的光點,隨着他的走動,在牆壁上跳動着。光點停在為了登上給水槽所安置的金屬梯子上,好讓御手洗仔細地觀察。

水槽的旁邊有一間置物房。他打開房間門,仔細地看了裏面的情形。房間里有各種工具、各類替換用的機械零件、藥品、汽油、油漆和破布等東西。

「沒有窗戶真的很麻煩!這裏什麼也看不見,好像洞穴。」

下樓梯時,御手洗還很生氣似的抱怨著。

「這裏曾經發生命案,卻把窗戶都封起來了,難怪會有鬼怪之類的傳聞。我覺得這裏好像漏掉了什麼。」

「說到窗戶,這棟大樓有一則讓人想不通的窗戶怪談。」我一邊和御手洗一起下樓,一邊說。

「什麼怪談?」

「和奧森·達爾馬吉之死有關。他和窗戶一起死了。」

「和窗戶一起死?這是什麼意思?」御手洗問。

「某一個晚上,這棟大樓的大半的窗戶在一瞬間內被破壞了。」

「一瞬間?大半的窗戶?」連御手洗也訝異地停下腳步。

「對,絕大多數的窗戶玻璃,在那一瞬間都被吹個粉碎,完好無缺的窗戶,可以說屈指可數。當時以為是被放置了什麼爆炸物,還出動了紐約警察局來調查。可是,在警方徹底地調查后,卻沒有發現任何像是爆炸物的東西。」

「被破壞的只有窗戶的玻璃嗎?」

「對,只有玻璃。除了玻璃外,大樓中沒有其他損傷,連一條燃燒的床單、一個破裂的食器或花瓶也沒有。」

「壞掉的門呢?」

「一扇也沒有壞。」

「原因呢?」

「不知道,完全是一個謎。」

「我們哥倫比亞大學也有來調查這件事。」威薩斯本教授說。

御手洗又開始走下樓。

「什麼也沒有發現,根本沒有任何爆炸物,找不出可以讓大樓的窗戶玻璃在一瞬間粉碎的原因。真的是一件前所未聞的怪事。」

「找不到原因嗎?」

「找不到。」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九二一年發生的事。」

「那麼久了?」

「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發生的事,那天剛好有颶風來襲。」

「也是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發生的時候嗎?」

「不,比那個命案更早。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是那一年十月發生的事情。」

「喔。那麼奧森·達爾馬吉是怎麼死的呢?」

「他和許多玻璃碎片一起從三十四樓的房間摔到馬路上,有人說他可能是自殺身亡的。當時他的頭部朝下,所以幾乎整個頭都摔爛了,屍體被埋在玻璃碎片中,他身上的血則被大雨沖刷殆盡。」

「唔。」御手洗雙手抱胸。

「會不會是勉強增加了窗戶的數量,所以才會導致這種結果?因為那棟大樓原本的窗戶沒有那麼多,後來勉強增加了窗戶的數量,結果便破壞了原本的平衡……」我說。

「所以造成了那樣大量的粉碎事件?」

「是的。」

「窗戶的數量……會影響力學構造嗎?」御手洗說着,陷入沉思之中。

「那位建築家的口袋裏,有一張奇怪的紙。」威薩斯本教授說。

「是遺書嗎?」

「不知道。或許是吧!」

「不知道?為什麼呢?」

「因為看不懂。」

「看不懂?怎麼說呢?」

「因為那張紙上的文字,可能是埃及的圖形文字,所以……」

「是象形文字嗎?」

「是的,是用那種文字寫的。」

「沒有找人解讀嗎?」御手洗很厭訝異地問。

「無論如何,那並不是殺人命案。」

「還不知道那是不是殺人命案吧?或許上面寫了玻璃粉碎的原因。那張紙現在在哪裏?」

「在喬蒂那裏。大概在她的寢室里,她說她把那張紙框起來了。」

「那明明是一個大線索,卻沒有人試着解讀,我實在無法了解。」御手洗說。

「是嗎?」

「總之,其中一定隱藏着很大的謎團吧?」

「這還只是序幕而已。」

「真的嗎?」

「怎樣?你很喜歡吧?」

「非常喜歡。」御手洗點頭說。

此時,一行人到了三十七樓。御手洗仍以手中的筆型手電筒東照西照,最後,手電筒的光點停在右手邊的牆壁上。

御手洗仔細地觀察過後,說:「這片牆壁看起來有點新,不是嗎?」

「是嗎?」

「看起來是的。」

「是你的錯覺吧!沒聽說這片牆有重新粉刷過。」教授這麼回答,御手洗便不再說什麼。

各個角落都看過了以後,他再度開口:「很奇怪,這裏沒有管理員室。這個大時鐘還在運作的時候,難道沒有人負責維修嗎?」御手洗抬頭看着大時鐘巨大的零件說。

「當然有!不過,負責維修的人不需要一直留在這裏吧?這個大時鐘是電動的,不是上發條的。」

「如果是上發條的時鐘,恐怕必須僱用電影里的大金剛來上發條才行。只是,要讓這麼大的時鐘持續走動好幾年,需要相當大量的油。還有,這個大時鐘雖然是電動的,但仍然有誤差的時候;遇到停電的時候,更需要人員來修正指針。另外,馬達也有老舊的時候。為了維修上的需要,確實應該要有常駐人員比較好,如此一來,當然也應該要有房間,同時也需要有電話、廁所和專用的電梯。」

「上面的置物室好像就是管理員室吧?」

「那裏太小了……不過,或許你說得沒錯……那麼,堆放在那裏的破爛東西,要放在哪裏呢?」

「既然有專用電梯,就不一定要有房間了,不是嗎?有了專用電梯,不就隨時都可以出入了嗎?好了,如果調查已經結束,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到人住的地方了?我已經受夠這個像洞穴一樣的地方了。」威薩斯本教授說。

4

當他們搭乘骨董電梯回到三十四樓,進入沙利納斯家的玻璃露台時,紐約的街景已經緩緩地沉入暮色之中,中央公園就像巨大的黑色長方區塊。

「還是有窗戶的地方讓人放心。」威隆斯本教授說。

「我想看下雨的樣子。」御手洗說:「我想看在我腳底下的曼哈頓,籠罩在白濛濛的雨勢中的樣子。一旦遇上狂風暴雨,就算是走在世界最前端,擁有超高層樓的都市,大概也會讓人覺得那裏只是遮風避雨的地方吧!教授對搖滾樂好像沒有興趣,不過……」

「是。我不懂搖滾樂,也不懂爵士音樂。」教授冷冷地說。

「我覺得建築和音樂很像。」

「如果是交響樂的話,我可以理解。」

「像『WoodstockMusicandArtFestival』那樣的演唱會,如果在中央公園舉辦的話,這裏就是最好的位置了。只要打開天花板的縫,應該就可以聽到音樂吧!」

「還不用花錢。」

沒想到教授竟然是一個無趣的人。

「威薩斯本教授,御手洗先生。」

寢室的門開了,菲利浦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叫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

「我母親醒了,請你們進來吧!當然還有連登先生。」

於是我們三個人便魚貫進入寢室。曾經是喬蒂所屬劇團的老闆,一頭白髮的約翰·薩克生先生,坐在面對床鋪的左側椅子上,麗莎·瑪利坐在他的旁邊,就在我們的不遠處。

我們一進去,薩克生先生立刻吃力地站起他龐大的身軀,慢慢地走到床前,我便介紹了威薩斯本教授和御手洗助理教授。他們三個人互相握手之後,薩克生便稍微舉起手,和我打了個招呼,然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

「喬蒂,你睡過了嗎?」威薩斯本教授隔着床,坐在薩克生先生對面開口說話。

我們也各自找椅子坐下。

寢室里一下子進來這麼多人,馬上讓人覺得擁擠起來,因為這個寢室原本就有一部分的空間被玻璃露台佔用掉。不過,喬蒂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擁擠,一副看起來很愉快的樣子。她大概不想再獨自躺在寬敞的寢室里了吧!

「嗯。我睡得很好,洛伊。我有一個好消息,我們的劇團名決定要叫作薩克生和沙利納斯。」喬蒂聲音沙啞地說。

「喔,這個名字取得很好。」教授說。

「決定得有點晚了。」約翰晃動着龐大的身軀說:「對了,喬蒂,我有一個不情之請。現在可以拍你的照片嗎?」他拿起放在地上、裝着閃光燈的單眼照相機給喬蒂看。

「你想要臨死前的喬蒂·沙利納斯的照片嗎?」喬蒂說。

「喬蒂,我並不是想要你臨死前的照片。和你相處的這一瞬間,是歷史的一部分,也是美國戲劇史——不,是美國歷史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你允許的話……」

「好吧!畢竟我是個女演員,所以請拍下我臨終前的一刻吧!麗莎。」

「是。」麗莎上前回應。

「照片由你選。你覺得可以,照片就可以對外發表;但如果你覺得不好,就必須銷毀底片,知道嗎?約翰,你也是,把這個當作我的遺言。」

「我知道了。」麗莎說。

「我也會照辦的。那麼,現在可以先拍一、兩張嗎?」約翰說。

「請吧!」

於是,女演員緩緩把頭轉向照相機,稍稍露出微笑。不愧是大明星!約翰按了兩、三次的快門,閃光燈閃爍著。

「這確實是歷史的一刻。謝謝你,喬蒂。」約翰說。

「菲利浦、麗莎,對不起,請你們拉開窗帘好嗎?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吧?」喬蒂說。

於是菲利浦立刻站起來,走去拉開窗帘,但是外面還有陽光。

「我想看摩天樓的燈光一點點亮起來的樣子。這樣的景色怎麼看都不會厭煩。不管是什麼時候看,都能夠帶給我第一次搬進這棟公寓時產生的喜悅。這是生活在紐約的人的驕傲,也是生活下去的力量。摩大樓……那是獻給對着星星、想要往上爬的人的最好的象徵。」

女演員暫時沉默,頭轉向左邊,盯着外面看。

「傑米,只要打開可以照到腳下的燈光就好。」

於是我打開位於天花板上,可以投射到喬蒂的腳邊的燈。

「嘩,實在太漂亮了!」御手洗說。他第一次看到這個房間的窗戶。

「助理教授,你是指景色嗎?」喬蒂問。

「不是。我說的是玻璃。」助理教授說。

「這是從前我的戲迷送給我的。」喬蒂說。

窗帘後有着非常漂亮的彩繪玻璃。每一塊窗戶的外側,都用了細緻的金屬工藝做裝飾,或是安裝了有顏色的玻璃,但中間的玻璃仍然是透明的。喬蒂很中意這一片窗戶。

「這個禮物是搬來北側的單位時收到嗎?」助理教授問。

「不是,是還住在南側的單位時就收到的禮物。因為非常喜歡這個禮物,所以搬來這裏的時候,就一起搬過來了。透過彩繪玻璃的中央,看看曼哈頓的摩天大樓群,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唔?」御手洗思索了一下,問:「這麼說的話,這一片窗戶是很容易拆下來的東西嗎?」

「那是不能拆下來的。」威薩斯本教授在旁插嘴道:「如果可以簡單拆下來的話,這棟大樓就很可能成為有名的自殺地點。遇到非拆不可的情況時,唯一的辦法就是打破玻璃。不過要打破這裏的玻璃,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除非用機關槍。還有,如果想換玻璃,那就要破壞牆壁,連窗框也一起換掉才行。所以,我才會說剛才說的那件事,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那麼,怎麼會有這樣的彩繪玻璃?」

「那是貼上去的。在已經鑲好的強化玻璃上,貼上裝飾性的金屬工藝和彩繪玻璃。」

「啊,哈哈,原來如此。」御手洗說。

「這是抗菌玻璃哦,有殺菌的效果。」喬蒂補充說。

「喬蒂,剛才你對御手洗說過的,關於弗來迪利克·齊格飛離奇命案的那件事,現在可以再提出來談嗎?」威薩斯本教授說。

「要在約翰的面前說嗎?當然可以。不過,約翰也必須發誓,暫時不可以對外說出那件事。」

「不管聽到什麼,我都不會說的,這和喬蒂你有沒有蒙主寵召無關。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我要保護大明星的名譽,而且你的名字已經成為劇團名的一部分了。」約翰·薩克生先生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說。

「謝謝。」喬蒂說。接着又問:「洛伊,你想談什麼?說吧!」

「對不起,想請你再說一次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的事情。你記得那是幾月幾日發生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一九二一年發生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很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里。已經走到人生盡頭的我,總是記不清楚去年,甚至上一個星期才發生的事情。但那些一定是對我的人生沒意義的事,因此我才會不記得。可是一九二一年發生的那件事,是我演員生涯的轉捩點,不僅隨時都會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還很像是今天早上才發生的那樣,愈來愈鮮明地存在於我的腦子裏,而且脈絡清楚,連音樂都可以聽得見。真的是不可思議呀!你說齊格飛的命案嗎?那是十月三日發生的事情,時間是晚上九點到九點十五分之間。怎麼樣,我的記憶沒有混淆吧?」

「喬蒂,很抱歉讓你覺得我是在考驗你的記憶力,我完全沒有那種念頭。我只是因為自己沒有記錄下來。」

教授說着,從懷裏拿出記事簿,做了筆記。

「還有,御手洗認為,紐約警察局可能還保留着射入齊格飛體內的子彈,你覺得呢?」

「我也那麼想。那件命案在當時是一個大案子,報紙還連續報導了好幾天呢。」

「如果那個子彈上的摩擦紋痕,和你的手槍槍管內的摩擦紋痕吻合,那這該做什麼解釋呢?」

「表示是我開槍的。」喬蒂很乾脆地說。

「不是你從兇手那裏取得手槍的?」

「不是。」

「我希望你能說實話。喬蒂,如果你知道兇手的名字,那……」

「洛伊,洛伊。」喬蒂打斷教授的發言,「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我是不用說謊的,因為說謊一點意義也沒有。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果我想說謊,一開始就不會說這些話了。」

於是教授沉默地點了點頭,才喃喃地說:「說得也是。」

因為氣氛變得沉默了,御手洗便開口說:「設計這棟大樓的奧森·達爾馬吉之死,也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是的。那時大樓的玻璃幾乎在同一個時間破裂,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議。剛才我說這棟大樓有許多神秘事件,那個事件就是其中之一。」

「那個事件是在哪一年、哪一個月發生的?」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十日。」

「是晚上發生的嗎?」

「對,是晚上,好像是八點鐘左右。那天剛好有颶風登陸,所以外面正在颳風下雨。」

「比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更早發生?」

「是的,大約還早發生一個月。那一年真的是多事之秋,而且發生的凈是奇怪、難以理解的事情。」喬蒂有點痛苦地說。

「玻璃碎裂時,你也在這個房間里嗎?」

「我在這裏。」

「你在這裏!」御手洗驚訝地說:「有受傷嗎?」

「很幸運地沒有受傷。不過,不只我一個,當時沒有住戶因此而受傷吧!」

「一定被嚇到了吧?」

「是被嚇到了。」

「有什麼東西爆炸了嗎?」

「不是,因為也沒有爆炸的聲音。當時耳邊傳來『嗡』的聲音后,馬上就聽到一聲很大聲的『砰』,接下來我的玻璃窗便一個也不剩地全破了。」

「有着火嗎?」

「完全沒有。」

「有沒有聞到火藥或藥劑的味道?」

「也完全沒有。不過,那一聲『砰』真的很大聲,然後就聽到下面嘩啦嘩啦的聲音,那大概是玻璃掉下去的聲音吧!因為雨水打進室內了,再加上那一聲巨響,使得大家都很慌亂。我住的這個單位窗戶特別多,所以立刻打電話給朋友,請他們來幫忙。」

「怎麼處理呢?」

「只能用紙或板子,暫時把破掉的窗戶貼起來應應急。兩天後我就住進飯店,在飯店裏住了一個月左右,因為那個月大樓都在動工。」

「打掉牆壁,換上新的窗戶框嗎?」

「嗯。」

「這個彩繪玻璃是之後才獲贈的禮物嗎?」

「是的。」

「達爾馬吉先生在那一次的事件中,從大樓里墜樓?」

「是的。」

「那一次的事件中,只有他一個人遇難?」

「是的。」

「那個事件有可能是達爾馬吉先生造成的嗎?例如說他想自殺?或想做什麼事?」

「我不認為是那樣。」

「為什麼呢?」

「因為他沒有想死的理由。而且,在沒有使用炸藥的情況下,大樓的玻璃怎麼可能在一瞬間破裂呢?那根本不是人的力量能辦到的事情吧?」

「那麼,他是被殺死的嗎?」

喬蒂陷入沉思。

「或許,有那樣的可能性吧!」她點頭說着。

「可是,他為什麼會被殺死?和誰有仇嗎?」

「為了給我房子……」喬蒂喃喃地說。

「你說什麼?」御手洗說。其他人也和他一樣感到驚訝。

「那個時代,大家都很嚮往這棟新公寓,卻不是人人都有機會住進來。那是還沒有高級住宅大樓的年代,尤其是三十四樓以上,擁有三間卧室房的公寓一完成,大家都搶著要住進來。這裏的房地產非常熱門。」

說到這裏,喬蒂有點喘了。約翰勸她不要說那麼多話,但是她沒有接受。

「當時我的情形是,搬進來這裏以後,我在百老匯的演出剛好大大成功,並且也賺到錢。那時覺得只有曼哈頓的這裏,才是我一輩子的住處,完全不考慮別的地方。所以,我想多擁有一個單位的空間。因為我的交遊廣闊,經常有很多客人來訪,只有一個單位的空間確實太小了,可是那時這裏已經沒有多出來的單位,沒多久奧森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我很快就買下他住的單位。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怪事,就算我再有錢,也不可能擁有兩個單位的房子。」

「可是,是誰為你做了那樣的事?」

「是幽靈。」

「嗯,是幽靈。除了幽靈以外,誰也辦不到那樣的事情吧?」

「對,是辦不到。」

「你認為那一年所發生的怪事,都是你認識的幽靈做的?」

喬蒂緩緩地點了頭,說:「那是幽靈失去理智的一年。可是他對我非常好,因為他愛我。」

「你的意思是,那些怪事,都是他為你做的?」

「是的,就是那樣。」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誰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到底什麼是事實,什麼是大明星的幻想,大家都無法判斷。能夠和百老匯的一代巨星相處的時間,應該已經不多了,誰也不想在這麼珍貴的時間裏,和大明星爭辯什麼。於是,御手洗便獨力擔任起發問的角色。

「如果幽靈擁有惡魔般的力量,可以在瞬間讓整棟公寓的大多數玻璃破裂,那麼,不是可以用更輕鬆的方式殺死達爾馬吉一個人嗎?」他說。

「是呀!我不知道。」

「一九二一年那年,讓幽靈失去理智的原因是什麼?因為那年對你而言,是重要的轉捩點嗎?」

「這也是原因吧!不過,因為那一年他是帶着強烈的憤怒回來的。」

「回來……?從哪裏回來?」

「從歐洲的戰爭。」

「戰爭?」御手洗又發出驚訝的聲音。

「對,第一次世界大戰。」

御手洗一時有點接不上話。

「幽靈也要上戰場嗎?」

「對。」

「而且,像一般人一樣,從戰場上回來?」

「對,他看起來就像一般人。可是,他不是一般人,他擁有魔王般的恐怖力量,這個世界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他可以隨心所欲,讓一個人活,或讓一個人死;讓事物毀滅,或讓事物保留。」

御手洗盯着喬蒂看,思考了一會兒,說:「也可以讓一個人成為巨星?」

「嗯,是的。」

女明星先是點頭,然後沉默。御手洗好像期待有人能夠接替他,幫他提出問題,反駁這個還說着反常話題的年邁女演員,可是其他人仍然保持沉默。

他只好繼續說:「你所說的幽靈之力,指的就是讓這棟摩天樓的玻璃在瞬間破裂粉碎……」

「是的。」

「還有在停電的時候,讓你的身體能瞬間從三十四樓移動到一樓。」

「是的,御手洗先生。」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有很多,他還好幾次替我除掉妨礙我的人。洛伊,我沒有跟你說過那些事嗎?」

「沒有時間說吧!」威薩斯本教授說。

「為了讓我成為明星,他會為我做任何事情。當我踏上明星的舞台時,任何出現在我身邊的障礙,他都一一替我清除。他毫不留情的、以可怕的方法……」

女演員閉上眼睛,彷彿在回想過去。

「那是一九一六年的九月二日,我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晚上……」喬蒂閉着眼睛繼續說。

御手洗則是眉頭緊蹙,好像在生氣,感覺也很像猶豫的神情。

時間再往前推,喬蒂述說的是五十三年前的往事。

「那時的我默默無聞,好不容易擠進齊格飛劇團,但仍然只是一個小演員。那一天雖然是我的生日,卻沒有人來為我慶祝,我甚至還發燒了。我想自己一定是感冒了,可是我沒有錢去醫院,也沒有錢買好的葯。怎麼辦才好呢?我當時覺得很害怕,因為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如果是那樣,為什麼你還能住這樣高級的公寓?」御手洗勇敢地發問。

年邁的女演員於是說:「希望你不要問這個問題。那時我接受了一個人的照顧。當我張開眼睛時,突然看到一個非常英俊的人站在我的床邊,他的身材修長、鼻子高挺,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裝,眼睛雖然被面具遮住了,但我馬上就看出面具下有一張俊美的臉。

「當我因為驚訝而發出無力的叫聲時,他就像這樣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我不要出聲。他說,我是你的夥伴,接着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說,你發燒了,相信我,吃了這個葯,你很快就會輕鬆的。在他溫柔的聲音和表情下,我毫不猶豫地吃了那個葯,果然很快就不覺得痛苦,並陷入沉睡之中。

「醒來的時候,我身在一艘小船上,而船就浮在水面上。水面的四周是長得很高的草,但我可以看到草的外圍有幾棟摩天樓的燈光。當時摩天樓不像現在這麼多。」

低着頭聽她說話的眾人,一一抬起頭來。大家都在想,從這裏開始,已經是幻想的內容了。這不是現實的事情,電影里的夢境經常有這樣的畫面出現。

「剛才出現在我床邊的俊美人物,就坐在小船上,安靜地划著槳。周圍霧氣朦朧,幾支小小的篝火在四處燃燒着,我聽到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微弱、甜美的音樂。」

御手洗也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這裏是哪裏?我問。他告訴我,這裏是中央公園裏的水庫湖(TheReservoir)。他的秘密住所,就在這個湖的旁邊。在中央公園裏?我這樣問他。他說他在那樣的地方蓋了一個隱密的住所。但那裏是公共的公園,也是很多人會去的地方,我覺得在那裏蓋隱密的住所,早晚會被發現的。但他很肯定的說絕對不會被發現。他說,一般人的眼睛完全看不到,因為這裏是原始森林,又非常的大。

「他還以迷人的低沉聲音對我說——喬蒂,祝你生日快樂。你是誰?當我這麼問他的時候,他回答我,我是幽靈,你的守護天使,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不管你有什麼願望,我都會幫你實現。你想要什麼呢?他還這樣問我。我說我不要任何東西,我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成為百老匯的明星。除了這個以外,我什麼也不要。於是他很簡單地對我說,OK,我會讓你成為明星,誰也無法阻止你。

「你一定不相信我的話吧?因為他這樣問我,所以我曖昧地笑了笑。老實說,我當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因為我怎麼樣也不覺得自己是幽靈選中的對象,而且幽靈只出現在我的面前,只幫助我一個人。

「接着,他還說,我會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不管是下雨的日子,還是颳風的日子,都會注視着你。你在發光,綻放着別人沒有的光彩,你具備了明星的資質,是註定要當明星的人。但是,如果仍然像以前那樣是不行的。現在在你身邊的戲劇界魔鬼、俗輩們,會摧毀你,就算你出人頭地了,也會成為他們的食物。這麼一來,你的性命會縮短,也無法成為大明星。你不是泛泛之輩,你會成為大明星,成為站在世界頂端的巨星。

「那我該怎麼做呢?我這樣問他。他便說,我會讓你成為明星,所以你只要相信我就好。聽了他的話,我雖然不假思索地點頭了,卻仍然忍不住問他,他到底會怎麼做呢?於是他說伊瑪·布隆戴爾很快就會死,他還說,她是獻身給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藉此得到『威尼斯戰役』主角角色的污穢女人。最適合演那個主角的人是你,有了你艷麗的容貌和美好的歌聲,那個作品才會散發真正的光芒。當他說着這些話的時候,面具下的嘴角輕輕一撇,露出無人能敵的笑容。

「沒有伊瑪,你一定會被找去試演,並且得到那個角色。到時候,誰也無法忽視你的表現。加油吧!你要好好努力。在你成為明星之前,任何想阻撓你的人,都無法通過我這一關。還有,你會在我不在的期間成名,當你成名以後,希望你可以等我回來。他這麼說着。你要去哪裏?我問。他回答我,因為歐洲開戰了,所以我要去戰場。當我回來的時候,我會繼續幫助你,所以你一定要照我說的話去做,我保證你可以成為百老匯最紅的,不,是全美最紅的大明星。他這麼說。

「謝禮呢?我該怎麼答謝你呢?我問。他回說,很簡單,和我結婚,一起住在這裏。我被他的話嚇呆了,因為,或許長久以來他一直在注意我,但是對我而言,他是剛剛才認識的人。他繼續催促我,他說,答應我吧!喬蒂,那樣的話,你就是明星了。和我結婚之後,你還是可以繼續當演員。來,快點說『好』吧!

「他的聲音低沉有磁性,非常有魅力,深深地牽動了我的心。他什麼都能辦得到,他一定可以讓我成為明星——我心裏這麼想着。而且,他又是一個像畫中人物一樣俊美的人,所以我便點頭答應了。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想成為一個明星。啊,我好難過……」

喬蒂好像非常痛苦似的蜷曲著身體,用手按著心臟。我們都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拍撫喬蒂的身體。喬蒂痛苦地閉着眼睛,咬牙忍耐著。

「這樣不行!菲利浦,快去請卡里耶夫斯基醫生來!」我叫道。菲利浦立刻沖了出去。

「沙利納斯小姐,要拿水來嗎?還是要按摩背部?」麗莎·瑪利說。

「要按摩背部,按摩心臟的後方。不,我來吧!誰去拿水來!」御手洗說。我立刻衝出寢室。

當我跑到廚房吧枱內,才剛把水裝進杯子裏時,玄關的門便開了。抱着黑色提包的卡里耶夫斯基老醫生來了。老醫生精神抖擻,快步走向寢室,我也隨後跟進。

老醫生已經打開提包,拿出注射器,在喬蒂的手臂上施打。

御手洗接下空的藥瓶,目不轉睛地看着。

「不要緊,已經沒事了。」喬蒂說。

一打完針,卡里耶夫斯基醫生便緩慢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威薩斯本教授、御手洗、菲利浦也依次坐了下來。

「剛才說到哪裏了?必須把這件事說完才行呀!那時我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原來的床上。」

「你知道那時候是幾點鐘嗎?」御手洗問。

「幾點?你是說我醒來的時間嗎?」

「是的。」

「我記得好像是十一點半左右。」

「他出現在你枕邊的時間呢?」

「御手洗,那個有什麼關係嗎?」威薩斯本教授問。

「有關係。」他回答。

「我記得好像是十點左右。」

「那麼是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還有,幽靈和你一起乘船的時間有多久?」

「三十分鐘左右吧。」

「從這裏到中央公園的水庫湖,用走的要花三十分鐘的時間吧!公園很大,如果還要抱着你或扛着你,那麼大概要四十分鐘。因此,如果是十點整從這裏出發的話,到湖邊的時間是十點四十分,乘了三十分鐘的船以後,是十一點十分;馬上再把你扛回來這裏的話,是十一點五十分,這已經錯過你十一點半醒來的時間了。」御手洗說。

在場的人雖然都沒有點頭,心裏卻都認同御手洗的看法。但是,大家也同時認為沒有必要如此殘酷地追究。因為不用追究也知道那種事是一場夢呀!那是那個年紀的女性,尤其是懷抱着明星夢的女性,都會做的夢。出現了一位英俊的魔法師,運用他的魔力,讓自己成為明星的夢。這的確是女孩子們都會做的夢。

「沒錯。那麼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吧!畢竟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很難正確地記得每一個時間。」

「是呀!對不起,沙利納斯小姐,我想再問一個問題。伊瑪·布隆戴爾是被殺死的嗎?」

「是自殺死的。」

「自殺?」

「是的。」

御手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明白了。對不起,沙利納斯小姐,請繼續說吧!」

「我第二次見到幽靈的時間,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七日。」

「五年之後才見到呀?」

「沒錯。那個時候我已經成名,是個大明星了。如幽靈說的,因為伊瑪·布隆戴爾的死,所以那部戲要重新甄選主角,我因此得到試演的機會,並且被選上了。所以,那一年的生日,有很多人來為我慶生,還辦了一個生日宴會。可是,幾天後,我再度發高燒。我請醫生來看診,打了針后,就睡著了。那個時候,他——幽靈又出現了。」

「在房間里嗎?」

「是的,當時我的房門是上鎖的。我嚇了一跳,正想打開床頭燈時,他說不要開燈。然後他把椅子拉到我的床邊,坐了下來,讓我吃藥。把葯吃下去,相信我,把葯吃下去,他這麼說。已經相隔五年沒有聽到的那個聲音,好像帶着苦澀的感情。我吃了他的葯后,又沉睡了。醒來的時候,我又在水庫湖的小船上。那天晚上也是濃霧籠罩,四周的草叢裏有點點篝火,遠處的摩天樓燈光,因為濃霧而顯得十分朦朧。

「幽靈,你平安回來了呀!我說。嗯,我回來了,他回答。在微弱的光線下,我看到他臉上的面具變了,以前那個只遮住眼睛部位的面具,換成了除了遮住眼睛外,還遮住了左半邊臉的面具。

「潘特羅·桑多利奇死了,他以陰沉的聲音對我說。我害怕的點了點頭,心想——那果然是幽靈做的事。他又說,利用選角的特權玩弄女演員或女舞者,實在太卑鄙了。而且,你也成為他的目標了吧?他問。我有點猶豫地點了點頭。我想反正瞞也瞞不了,而且,他也向我求過婚了。於是幽靈非常憤怒地罵着,卑鄙的傢伙!又說,你已經是明星了,不需要他的幫忙,也可以獨當一面。他說得沒錯,沒有潘特羅,我也可以獨當一面。

「這次的『印地安之花』你演得非常好,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他又說,很多劇評家都說那個印地安女郎是你演技生涯的最高峰,可是你的實力不只如此,以後你還會繼續走上巨星之路,一步一步往上爬,你的前途是無可限量的。現在,我希望你能為我演唱戲里那首動人的主題曲。因為他這麼說,所以我就唱了。

「死後,你的靈魂會回去某個地方吧!如果你死了,你的靈魂會睡在某個地方吧!如果我死了,我的靈魂可以選擇歸去的場所嗎——我唱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開始掉眼淚,並且低垂著頭,以雙手掩住自己的臉。

「接着,他抬起淚水模糊的眼睛,對我說,我只有你了,這個世界孤立了我,不管我走到哪裏,我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願意接納我的地方,所以希望你能和我結婚。我只有你,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是讓我的生命燃燒的動力,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請你嫁給我吧!

「結婚以後,要在哪裏過生活呢?我問。他便說,就在這裏,我的隱密住所。不行呀!我說。在中央公園裏,太容易被人發現了。可是他自信滿滿地說,放心,這裏是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雖然是在中央公園裏,卻是別人無法進入的秘密地下世界。

「喬蒂,現在有誰阻礙了你嗎?被他這麼一說,我更加迷惑了。可是,我好像被惡魔附身了一樣,不知不覺就說出瑪格麗特·艾爾格這個名字。如果她是一個實力與我旗鼓相當的對手的話,我就不會說出她的名字了。但她是一個走性感路線,只靠外貌取勝的女人,偏偏又很受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寵愛,想靠着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出人頭地。就是因為她,美琪戲院早晚會變成脫衣舞劇場,這種情況持續下去,以藝術聞名的百老匯就危險了。因為瑪格麗特視我為眼中釘,所以弗來迪利克也敵視我,對我冷嘲熱諷。我明白了,幽靈只說了這句話。不久之後,瑪格麗特就自殺了。」

女明星一停止說話,房間內立刻沉靜下來。

「我知道,你們都想說那是我在做夢吧?但是,我很清楚那不是夢。我要死的時候,幽靈會出現在我的身邊。或許幽靈只肯讓我一個人看見他,但那時,你們一定會知道他是真正存在的。我會和幽靈一起去另一個世界。」

接着,喬蒂便以嘶啞而斷斷續續的聲音,開始唱起「印地安之花」的歌。

「我知道。如果你死了,靈魂會回到祖先們生長的蒼翠森林,變成白色的牡鹿,在森林裏到處奔跑。夏天的時候,你在泉水中戲水,在岸邊的草地上午睡。變成靈魂的我追隨你回到蒼翠的森林,再變成泉水岸邊的草地上,只有夏天才會開花的白色花朵,在睡著了的你的身邊開花,聽你呼吸的聲音。

「啊!幽靈來接我了。」喬蒂低聲叫了一聲,並緩緩地把手伸向天花板。

卡里耶夫斯基醫生站起來,伸出右手想去拉住她的手。但是,就在他的手要抓住喬蒂的手之前,喬蒂的手頹然落在床單上。

「沙利納斯小姐!」麗莎·瑪利叫道。

卡里耶夫斯基醫生握著頹然落在床單上的手,再將手指放在她的脖子上,然後,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沙利納斯小姐。」麗莎·瑪利又叫了一聲,並且趴在喬蒂的胸前。

約翰·薩克生像大夢初醒般站起來,拿起照相機,鏡頭對着喬蒂。

「啪」一聲,閃光燈發出亮光。

就在那一瞬間,麗莎·瑪利發出可怕的慘叫聲。

「窗戶!」她叫着:「幽靈在那裏!」

大家的眼睛全看向她的手指所指的窗戶,可是那裏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太陽下山,窗外只有剛開始發出光亮的摩天樓群的窗戶燈光。

然而,我也看到了麗莎看到的東西。雖然無法相信,卻是真實地看到了,露出左半邊頭蓋骨的奇怪鬼魂,以可怕的樣子站在窗戶的地方,靜靜地凝視着室內。足以證明他是鬼魂的證據,就是他的身體是透明的,透過他的身體,可以看到遠方的摩天樓群的窗戶燈光。那就是幽靈嗎?

我立刻衝出房間,跑到玻璃露台,站在露台的北端,轉頭看着四周。什麼也沒有。然後我又跑到東側看,那裏也一樣,什麼鬼影子也沒有。

御手洗也出來了。他問我看到了嗎?我以搖頭的方式回答他。因為他又追問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嗎?我便說出自己看到鬼魂出現在窗戶那頭的事。我一邊說,一邊無法相信自己說出來的話,因為我並不相信鬼魂、幽浮之類的事情。

御手洗問我,是在窗戶裏面?還是在窗戶外面?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覺得是在窗外。可是,就像剛剛查看的,外面什麼也沒有呀!難道是在窗戶裏面嗎?我愈來愈沒有信心了。那個鬼魂如果是在窗戶里,那現在不就在我們的周圍嗎?

一回到寢室,就看到目睹鬼魂而驚嚇不已的麗莎·瑪利正抱着喬蒂在哭。包括卡里耶夫斯基醫生在內,男性們都發獃似的站在喬蒂的周圍。

在紐約的某一個世代引領風騷的紅伶,即使離開人世的時候,也保持着巨星的風采。她這最後一場的演出,讓在場的數名觀眾永世難忘。

這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三日,晚上七點五十九分的事情。

5

喬蒂·沙利納斯的遺體,將埋葬在度過皇後區大橋之後的森林小丘墓園,葬在那裏是喬蒂生前的希望。約翰·薩克生訂下了小丘斜坡坡面的墓地,從那裏可以越過東河遠眺,是遠望曼哈頓區摩天樓最好的場所。今後,喬蒂可以從森林小丘的上面,看着自己生活過的摩天樓。

第二天早上,御手洗和我,還有威薩斯本教授,再度在沙利納斯家集合。先把喬蒂的遺體移進棺木中后,又整理了房間。接着,御手洗便迫不及待似的,立刻打開喬蒂之前提到的衣櫥,搜查了衣櫥裏面。那個衣櫥是喬蒂搬來這間公寓以後就一直使用、描繪著花朵圖案的挪威制衣櫥。昨天喬蒂過世的時候,御手洗大概就很想打開衣櫥調查了,但是當時實在不便做那樣的事情。

在衣櫥正中間的抽屜深處,果然有一把被褐色的布包裹起來的手槍。為了謹慎起見,御手洗小心地避免直接碰觸那把槍,並且仔細觀察。

「是自動式的槍呀!」站在旁邊的威薩斯本教授一邊觀察,一邊說:「不過,不是女性用的小型手槍。」

「女間諜總是把手槍插在吊襪帶里。」我說。

「嗯。不過,這個不是那種手槍,這是真正的手槍。」

「那種手槍不太能夠殺死人。這個是魯格P08手槍,一九〇八年制的骨董品。」御手洗說。

「喔!是有名的槍嗎?」教授問。

「嗯。不過,這把槍已經不能射擊了……因為沒有保養。變舊了以後,肘節就無法順利拉起,子彈經常會卡在一起。你剛才問這是不是有名的槍?這是收藏家想收藏的東西,非常有名。它使用九厘米的帕拉貝倫彈,曾經是德軍的制式手槍。鬆開這個鎖的話,應該就可以開解開槍管和槍體,不過還是維持整體的樣子比較好吧!」

「御手洗,你很了解槍嗎?」教授問。

但是御手洗搖了搖頭,「知道的並不多。我不懂射擊的技巧,而且對槍這種東西也沒興趣,我只是喜歡英國ENFIELDNo.2Mk1槍的形狀。」

「什麼嘛!你知道的明明很多。」

「教授,你可以暫時保管這把槍嗎?還有,請你拿去給紐約市警察局的朋友分析。衣櫥里好像只有這把槍。一九二一年齊格飛命案的槍,就是這把槍吧!」

御手洗把槍遞向教授。教授收下槍。

「喬蒂·沙利納斯小姐擁有好幾把槍嗎?」

「只有槍,連彈盒也沒有……不過,紐約市警察局或許還保存着槍殺齊格飛的子彈。就算沒有保存,也應該有當時傷口的照片。那樣有了這把槍,就可以做對照了。」御手洗一邊把頭伸進衣櫥里,一邊說着。

「教授,我一向主張人還是少碰槍為妙。只要和槍牽扯上關係,總是沒什麼好下場,不用說加州聖荷西市的溫徹斯特的神秘屋了③。十九世紀的日本,有一位名叫久米通賢的天才發明家,他有製作手槍與時鐘的天分,也做了不少善行,卻一輩子過着到處借錢度日的窮苦生活,最後還寂寞地病逝,根本沒有日本人記得他。」

譯註③:由美國步槍之父——威廉·溫徹斯特(溫徹斯特步槍的發明人)的遺孀莎拉·溫徹斯特所建,為了給死在丈夫發明的槍支下的鬼魂所建的。

「哦?是嗎?」教授說。

「御手洗先生,你覺得有可能從這裏『瞬間轉移』到一樓嗎?」我問。

「很難說呢!不過,現在應該先解決槍的問題吧!」御手洗沒有停止動作,「如果那把魯格槍並不是殺死齊格飛的兇器,那麼根本不必思考那種問題,因為這一切應該就是沙利納斯小姐的幻想。」

「如果那把槍就是兇器呢?」威薩斯本教授立刻發問。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

「從這裏到一樓有秘密滑梯嗎?在這棟大樓的某處?」御手洗一邊笑,一邊輕鬆地問著。

「會有那種東西嗎?我是建築家,我可以保證這裏沒有那種東西。這棟大樓的設計圖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而且也實際住在這棟大樓里。這裏除了縱向通過的鋼材特別粗以外,其他的地方和一般建築物一樣,沒有不同的地方。還有,這棟畢竟不是四、五樓層樓的建築物,就算有滑梯那樣的東西,從三十四樓高的地方滑下去,臀部肯定會磨破皮的吧!另外,滑下去容易,困難的是要怎麼上來呢?」

「時間上絕對來不及吧!」御手洗說。

「是吧!」

「總之,現在的情況是一片混沌,什麼線索也沒有。」

御手洗東翻西找,將衣櫥里能打開的東西全都打開。他在衣櫥上層的深處,找到了一堆用布包着的東西,便把那堆東西抱下來,放在地板上。打開布一看,發現裏面是大大小小的相框。

相框裏面的照片大多是喬蒂在舞台上的倩影,也有菲利浦小時候的照片,以及她和年輕時的卡里耶夫斯夫妻合照的照片。

「上面有灰塵,好像曾經掛在牆壁上。」

「嗯。聽說喬蒂在以前的工作室牆壁上,掛了很多照片。」我說。

御手洗表示了解地點點頭,然後他在那一堆相框裏,找到一幅上面有着許多奇妙圖形的物品。那個相框是金色的,也有用布包起來,是埃及的圖文字。

「找到了!之前提到的象形文字。」他很高興地說。

被壓在相框玻璃下面的,是一張寫着奇怪的埃及圖形文字的紙;那是用類似鋼筆之類的筆很端正地寫上去的。我們從御手洗的左右,靠過去看。

【附圖二】

「找到了。是手寫的。」

「看得懂嗎?」威薩斯本教授問。

御手洗搖頭,說:「完全看不懂。不過,這不是暗號,這個文字應該是『表音』文字。所以是單純的轉換法,要理解意思應該不會太難吧!」

「表音文字?」

「意思就是能轉換成羅馬字母的圖形。這種文字和馬雅文字或東方的漢字是不一樣的。」

「嘿,我對這種東西一竅不通。」

「既然這是在建築家奧森·達爾馬吉的口袋裏發現的,其中一定寫着某種秘密。好,就先來解讀這張紙的內容吧!」御手洗振奮地說:「我並不認為這張紙與解開齊格飛命案的關鍵有關,不過,奧森為什麼會死?或許可以從這張紙的內容得到一點線索。也就是說,或許可以明白玻璃破碎的原因。」

「御手洗先生,我有一點疑問。」我舉手說。

於是他轉頭看我。

「喬蒂說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二一年,幽靈帶她去了中央公園內的幽靈秘密住所,他們在水庫湖上,一起坐着小船。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為了營造艾勒里·昆恩④式的推理,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要素。」

譯註④:艾勒里·昆恩是佛列德瑞克·丹奈和曼佛瑞·李兩人合用的筆名,他們是推理小說史上最成功且最長時間的合作搭檔,創造出一系列以艾勒里·昆恩為主角的數十部推理小說。

「那只是夢吧!」御手洗非常冷淡地說:「她清楚地說明了去時候的情形。那時她吃了葯,睡著了,所以肯定是被幽靈抬過去的。可是,回來的時候呢?如果她真的去過中央公園的水庫湖,對於回來時的情形,應該會有記憶才對。不會是幽靈又讓她睡著了吧?她是走回來的?是被車子載回來的?還是騎腳踏車回來的?她沒有說明這一點。連登先生,關於這一點,你有聽說過什麼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第一次聽喬蒂親口提這件事。」

「嗯。」

「不過,事實上有些人是知道那件事情的。那些人都是和喬蒂相當親近的人。聽說一九二一年那年發生的事情,連警方也知道。喬蒂要回來的時候,幽靈拿出懷錶,在喬蒂的面前擺動錶鏈,讓喬蒂睡着。等喬蒂醒來時,自己已經在床上了。」

這次輪到御手洗搖頭了。他說:「時間上是來不及的。」

我點頭。

「應該不是坐計程車去的,因為那樣會有目擊者。那麼,是自己開車的嗎?車子要停在哪裏呢?還有,中央公園內是禁止開車的。如果用走的話,從公園口走到水庫湖,是一段不算近的距離。公園內的道路彎彎曲曲的,湖在靠近公園北端的位置上,整個公園又相當於一個街區那麼大。」

「是呀!」

「如果沿着公園外側圍牆的中央公園西大道走的話,是最短的距離,但是路上的人、車都很多,場所並不隱密,扛着一個女人在路上走,一定會被人看到。更何況一九二一年的時候,沙利納斯小姐已經是名人了,把一個名女人弄睡着,又把她帶出去,絕對會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可是沒有人看到。」

「這不就對了嗎?那時還不到午夜,這裏又是紐約人最多的地方,如果她真的被帶到水庫湖,不可能沒有目擊者的。重點是,為什麼非去水庫湖不可呢?幽靈說的那些話,在沙利納斯小姐的屋子裏也可以說呀!而且,在屋子裏說不是更安全嗎?」

「比起在屋子裏,在水庫湖那邊更有氣氛。當時幽靈向她求婚了。」我邊笑邊說。

「浪漫的氣氛比較能說服女性?在霧中的小船上求婚會比較有效果?幽靈是那樣想的嗎?不是,那是沙利納斯小姐的想法,那是她的潛意識,是她自己想看到、想體驗到的情境,那是她自己渴望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那是實現了喬蒂的願望的夢?」

「是的。」

「也就是喬蒂從頭到尾都在自己的床上?」

「沒錯。」

「幽靈在水庫湖下面的隱密住處,也是……」

「那原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水庫湖確實很大,可是事過五十年了,就算有那樣的地方,現在也不可能找到了。」

「湖岸邊的草叢中有篝火的說法,確實也讓人覺得很奇怪。」

「有篝火的地方就會有人。住在紐約的人想要邀請客人到位於地下的隱密住處時,或許就用得着火把了。」

「紐約市警察局好像曾經划著小船在水庫湖四處調查了一番。」

「有發現任何隱密的住處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可是,我認為那麼簡單就停止搜索,是錯誤的決定。」

「怎麼說呢?」

「如果真的有心,建造一個不會被發現的地下秘密基地,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哦?有什麼方法嗎?」

「德國的納粹黨執政時,在柏林的地下建造了一座大規模的秘密基地,可是,當時柏林的市民竟然沒有人知道那個基地的存在。所以,最近那個基地被發現時,還變成了大新聞。」

「喔。」

「戲劇也一樣。只要投下大量的金錢,不管多大的舞台機關,都可以做得出來。例如利用機械裝置,抬起一部分的池邊草地,讓草地變成屋頂,下面就是基地的入口;火把也安裝了可以上下移動的裝置。」

「哦?只為了一名女子,就在中央公園的地下,建造那麼大的機關嗎?」

「只要調查,就可以知道這個世界上確實有被人們遺忘的地下基地。尤其是歐洲,存在着不少地下基地。像納粹黨當年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做的設備,最近正慢慢被人們發現,其中還有納粹黨時期建造的地下鐵車站。」

「這個我知道。在柏林的地下基地內的生鏽置物櫃里,好像有很多秘密文件。置物櫃前有一張桌子,已經喝掉一半咖啡的琺琅杯,就那樣放在桌子上。」

「沒錯。位於地下的設備,通常與地下道或下水道連結,所以可以用走的進去,或划小船進去。在歐洲,有些城市的下面,還有另一個城市,那是從古羅馬以前就存在、有着長久歷史的城市。

「像巴黎,它的地底下就有無數被遺忘的暗渠。那個城市的建築物所使用的建材,基本上是從腳邊的石頭切割下來的,被取走石頭的地方,自然就形成洞穴。但是,如果那個位置沒有被記錄下來,日子久了以後,誰也不記得那裏有洞穴的事。所以後來偶然被發現時,就會讓人很震驚。我有個朋友住在聖米歇爾,有一天他家的牆壁倒塌了,發現牆壁後面竟然有一扇門,打開門看,是一條往下走的石階。」

「羅馬和中國一定也有那樣的地方。」

「應該吧!」

「可是,曼哈頓的摩天樓的建材,是從外地運來的。」

「沒錯,但這裏有許多傳說。例如,某條地下鐵起站的車站現在已經廢棄,因為沒有被使用,變成了中國黑幫聚集的車站。或是說,中央公園的地底下,有一個可以讓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生活的巨大收容所。這是經常可以聽到的傳聞。」

「哈哈。」

「或許你不相信,但這是有紀錄的。」

「你說地底下的收容所是人造的?」

我搖搖頭,說:「不,不是特地造的收容所。不過,連歐洲也沒有這樣的地方。你知道吧?德軍曾經有轟炸曼哈頓的計劃。」

「不知道。」

「那是打算利用噴射機進行空襲的計劃。因為曼哈頓是美國國力的象徵,所以摩天樓倒塌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而且會讓舉世嘩然,這就是納粹想要達到的目的。為了實踐這個目的,納粹進行三角翼噴射轟炸機的研發,幾乎就要研發完成了。如果戰爭再拖延一陣子,德軍一定會把計劃付諸實行吧!

「我國的空軍追不上轟炸機,也無法把轟炸機打下來,但是,轟炸機上的油料不夠飛回基地,所以轟炸機回程的時候必須降落在大西洋的水面上,飛行員和轟炸手則由潛水艇載回。這是一項耗費龐大的空襲計劃,雖然炸毀摩天樓並無法改變德軍戰敗的結果,卻能嚴重打擊美國的國情。」

「嗯。」

「美國的國防部從間諜口中得知德軍的空襲計劃后,也擬定了一個對應的計劃,那就是建造一座位於中央公園地下的防空壕。曼哈頓是一塊巨大的岩盤,如果要建造一座可以耐得住轟炸的大型防空壕,沒有比曼哈頓更理想的地方了,完全不需要用水泥來補強。」

「原來如此。」

「在現今的中央公園裏,到處都可以看到裸露的巨大岩石。這是因為這裏是公園的關係,所以不需要被剷除。但在曼哈頓都市化的過程中,不斷地有這樣的岩山被火藥炸毀。那是炸藥還沒有發明以前的事。鑿空腳下的岩石,變成可以收容很多人的堅固防空壕,也等於蓋了一座地下都市。這是當年的計劃,但最後並沒有實行。」

「可是,連登先生,你說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事吧?沙利納斯小姐被幽靈先生帶到地下基地附近的時間,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唷!」

「不,這座島以前是印地安人的寨子,那是曼哈頓還是『多丘之島』的時代。聽說當時寨子的地下,就建造了居住的設備,只是那個寨子的確切位置到底在哪裏,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幽靈只要能夠找到那個地下寨子,並且加以利用就可以了。因為幽靈所需要的,只是一個人的居住空間,並不是納粹的地下基地,所以我想那是有可能的。」

御手洗先生好像不相信似的保持沉默,然後他苦笑着說:「但是,還有動力的問題吧!要住在地底下,就一定要拉電力進去才行;另外吃飯也是個問題,很不容易吧!」

「可以用油燈代替照明;至於吃飯的問題,可以悄悄到外面的餐廳吃飯,或買回來這裏吃也行呀!只要出入的時候不被人發現就可以了。」

御手洗點點頭,思考了一會兒后說:「我明白了。總之,至少是有那種可能性的。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沙利納斯小姐去過中央公園,卻不能因此排除她去過的可能性。」

「不是那樣的。」我說:「有證據可以證明她去了。」

「你說有證據?」

「是的。」

「什麼證據?」

「喬蒂說自己和幽靈見面的日期是九月七日,隔了兩天以後,潘特羅·桑多利奇果然被殺死了。警方聽說了喬蒂的事,便姑且去追查有可能是幽靈的人。警方對喬蒂所說的話應該是半信半疑吧!所以,他們不僅划船到水庫湖去做了解,還借了喬蒂七日那天晚上穿的長睡衣,請顯微鏡搜查人員,做了徹底的調查。」

「嗯。調查到什麼了嗎?」

「首先找到的是氧化鋯,然後是酢漿草的纖維、黑莓果實的外皮和汁液。雖然非常微量,但是喬蒂的長睡衣上,確實附着著這些物質。」

「氧化鋯?」

「氧化鋯是特定的土壤粒子裏才會含有的物質,那不是一般土壤會有的東西。在曼哈頓地區里,只有中央公園有那種土壤。那是北卡羅來納州州境附近才有、非常特殊的泥土,好像是從前為了建造公園,才從北卡羅來納州大量運送過來的。另外,曼哈頓島上,也只有中央公園有酢漿草和黑莓。」

「唔……」

聽到我的說明后,御手洗思索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

「幽靈的藏身地就在中央公園的地底下,這種事……唔。那麼,或許在象形文字裏,隱藏着幽靈地下藏身處的線索。」

「我覺得有可能。」我說。

「沒有鑰匙。」御手洗說。

「你說什麼?哪裏的鑰匙?如果是房間的鑰匙的話,在廚房吧枱下面的抽屜里。」

「不是那個鑰匙。連登先生,我說的是走廊上那扇金屬門的鑰匙,也是『拒絕之門』的鑰匙。」

「噢。」我說。我已經忘了那個事情了。

「沙利納斯小姐應該有那個鑰匙吧?」

我點頭,但是我並不確定。

「我不知道。要問菲利浦或麗莎·瑪利。自從沙利納斯小姐卧病在床以後,她就沒有用了……」

「為什麼不用了呢?她以前應該擁有那裏的鑰匙吧?而且是她個人專用的。」

「應該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把鑰匙的事。」我說。

「會和這個房間的鑰匙一樣,放在同樣的抽屜里嗎?」

「還是請你去問他們吧!」

「知道了。」御手洗說。

喪禮於翌日在教會裏舉行,也就是十月六日的下午。喬蒂被埋葬在森林小丘上的墓園裏,戲劇界的相關人士,以及菲利浦等親人都列席參加了。

六日的下午四點四十分左右,住在卡里耶夫斯基家隔壁的卡蓮·布拉克,聽到鄰家有奇怪的聲音。她是住在三一〇一號室里的老婦人,當時她的丈夫正好外出散步。

她先是聽到有如東西倒塌般「砰——」的聲音,然後是非常大聲的、像槍聲般的巨響,這兩道奇怪的聲音相繼出現。那種聲音有點像是夫妻在吵架,可是住在三十四樓北側的夫妻檔只有卡蓮夫婦,而住在卡蓮夫婦對面的,則是剛剛過世的紅伶喬蒂,那時河的對面正在進行喬蒂的下葬儀式。

卡蓮告訴自己——雖然有奇怪的聲音,但是應該不至於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強烈地感到心神不寧。卡里耶夫斯基醫生娶了大醫院院長的女兒為妻,繼承了不少遺產,是個相當有錢的人。可是,這裏不是一般的強盜小偷能夠闖進來的地方,因為從樓梯間或電梯廳到三十四樓三戶住家的走廊上,還設有一道上了鎖的鐵欄桿門。自從一九五一年設了這道鐵欄桿門以來,這個有錢人居住的樓層,就從來沒有強盜或小偷入侵。一道出入時必須開鎖的門固然麻煩,但也因此有了安全的保障,這令她很滿意。

既然不能確認是什麼聲音,所以也不敢隨便報警。可是,如果要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就必須走到走廊上去,也就有可能發生危險。所以她鎖了門,還掛上了門上的鏈鎖,然後將一隻眼睛貼在門的窺視孔上,看走廊上的情形。

安裝在窺視孔上的,是魚眼透鏡,所以她的視野放大了。走廊上沒有窗戶,而那些已經稱得上是骨董的埃及式燈具,散發出不怎麼亮的光線,所以走廊就像是黃昏時的街道般昏暗。

此時,一顆頭橫切過她的視野。那個人身上穿着好像參加喪禮時會穿的黑色西裝,身材瘦瘦高高的。嚴格說起來,西裝上的頭是一顆骷髏頭,雖然是一顆接近皮膚顏色的骷髏頭,但是包裹着頭骨的卻是一層非常薄的膜。骷髏頭裏的上下兩排牙齒完全暴露出來,眼睛的地方也只是黑黑的兩個洞。骷髏頭的頭髮是白色的。後腦部分的頭髮雖然長到了肩膀,但是頭頂部分的頭髮十分稀少,而且是直豎起來的短髮。那個樣子就像暴風雨後的草原一樣,雜亂無章。

那個奇怪的物體一點聲響也沒有地從左方飄移到右方,不是用走過去的,而是從左方「移動」到右方。可怕的肉色骷髏頭從左方經過,在即將進入整個視野的那一瞬間突然「唰」地膨脹起來,然後又很快地萎縮,並且移向右方。他所經過的地方,都像牽絲一樣留下白色的痕迹,久久不散。

卡蓮回神時,發現自己跌坐在地板上。她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維持坐在地板上的姿勢,思索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她一邊想着,一邊顫抖起來,不能自己,好不容易才爬到寢室,躺在床上,靜靜地等待丈夫回來。

可是,當她聽到鑰匙開門時發出的咔嚓聲時,還是忍不住發出尖叫聲。她在寢室里出聲叫喚丈夫的名字,在確定那的確是丈夫后,才下床鬆開門上的鏈鎖。她看了一下時鐘,那時剛剛過下午五點十分。

聽到妻子的敘述后,做丈夫的人發出苦笑,並不相信妻子說的話。可是,禁不住妻子的要求,他還是去看看鄰居的情形。

不久,做丈夫的一臉蒼白的回來了。玄關門的鎖是開着的,他一走進室內,立刻看到卡里耶夫斯基醫生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已經死了。中國制的衣櫥倒在地上,室內十分凌亂。醫生的胸口有兩個小洞,襯衫被血染紅了。

卡蓮一邊看着丈夫打電話報警,一邊想着——剛才看到的果然是幽靈沒錯,那一定是被殺死的亞當·卡里耶夫斯基要去天國報到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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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樓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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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紅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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