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你回到巴黎后,那身衣服就該洗了。千萬別把它放進洗衣籃,雷奧娜爾德太太會把它交給洗衣房去洗的。我對這種料子不放心,它會縮水的。你最好自己把它送到達姆斯街去洗。」

他只有兩次獨自在洛讓得爾街的家中生活,那是因多米尼克二次去醫院分娩,不,三次,她姐姐分娩時她還去哈佛爾待了三天。她姐姐同拉唐薩旅館的老闆結了婚。

難道是為了與回蕩在耳邊的這個聲音抗衡,他才把那身奶油色的西裝塞進洗衣籃?

「親愛的,你到家后一定非常累。你要到下午才去上班,盡量睡一會兒,讓雷奧娜爾德太太幫你打開行李好了。」

雷奧娜爾德太太是他們請的女佣人,一周只來兩個下午,她雖然長得乾癟,身後卻挺著個碩大的臀部,所以從外形上看她總是一副朝前奔跑的樣子。她早年同一個有病的男人結了婚,伺候了他將近二十年。現在她從早到晚都幫人家幹活。夜裏附近誰家死了人,她也常去幫死人梳洗。

她獨居在附近街上的一間房子裏,不同任何人搭腔。從她的嘴裏只能聽到這一句話:「這些有錢人,都是一路貨!」

在她眼裏,這些顧客都是有錢人,經商的更不例外,連守門人也是有錢人。

卡爾馬坐在澡盆里,心裏卻一直在想着她的事,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在失望中沉淪下去,反而生活下來了。在巴黎,象她這種境遇的人恐怕有成千上萬,還不算那些連屋子都很難出、或者完全癱倒在床上依靠鄰居和社會福利救濟而生活的更不幸的人吧?

衣櫃下藏着一筆財富,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也不想立即知道。

「盡量睡會兒覺……」

他要努力試着去睡,因為他的確累了。(彷彿並不是獨自在家似的)他穿上了睡衣,然後拉上窗帘躺到床上。但是任憑他怎樣努力,腦子裏非但擺脫不掉那隻箱子,反而開始以箱子為中心迷迷糊糊地又轉動起來。經過二十四小時的旅程,又洗了個澡,他的人已經發木了。

也許來自威尼斯的陌生人是個國際竊賊,故意利用他以避免親自冒風險去取手提箱。

如果這一事實成立,為什麼又有人把阿爾貝萊特·斯多布殺死了呢?真的,他的錢夾子裏現在還有一張紙,那上面有草草寫下的這個女人的地址。這可是危險的。他在辦公室里從口袋往外掏錢夾時,紙片有可能從裏面掉出來。萬一不久以後報紙土出現了這個名字……

他坐起身來,走到衣櫃前,因為他剛才把口袋裏的東西都掏在那兒了。他把那張紙撕成碎片,正要扔進紙簍,突然想到下午只有雷奧娜爾德在房裏,她有可能好奇地把紙片拼起來。

他一下子成了個有謹小慎微怪癖的人。他把紙片燒成了灰,扔進馬桶,又拉動了抽水閥。

等他再度躺下時已睡意全消,他不再強求自己閉上眼睛。

萬一那些票子是假的呢?他覺得火車上那位陌生人又很象是個偽幣組織的頭頭。一切都有可能。武器販子?間諜?箱子裏到底有多少錢?他曾強迫自己休息二、三個小時后臨近中午時再去數,以示自己的沉穩,但此刻他又一次坐了起來,由於對面樓里有個女人,他沒再拉開窗帘,而是坐到多米尼克的梳妝台前。

每一捆美元果真是一百張。這意味着比一本簡裝小說還要薄一點的一捆就有一萬美元。

二十捆。一律是新嶄嶄的票子,合起來是二十萬美元!還有英國鈔票,五十捆二十英鎊一張的,合五萬英鎊。他去拿了一張紙、一支筆,開始計算總金額。美元可摺合約一百萬新法郎。他頓時一陣暈眩,遍體生津,雙手打顫。

一百萬!外加近七十萬法郎的英鎊!還沒算手提箱底部不屑被人用皮筋捆起來的零散鈔票,以及二萬德國馬克和十張一千瑞士法郎的又寬又厚的票子。

「警長先生,我給您帶來一隻手提箱,它……是……一位陌生人,在從威尼斯開來的火車上給了我一把鑰匙,請我……他給我在一張紙片上寫了個地址……我剛才把它燒了……為什麼?……因為雷奧娜爾德太太,我們的女佣人……不,我並不想把這筆錢留下……我之所以撬開鎖……」

不可思議。任何神志清醒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的話。

「我乘出租汽車來到指定地點布尼翁大街一個叫阿爾萊特·斯多布的人的家……我按了門鈴……由於沒人回答,我不由自主地轉了轉門把,沒想到門自己就開了……那個年輕女人已經死了……我估計她是被人殺死的……我沒見到血……說不定她是被勒死的?這會兒,洛桑的警察局也許已經發現她死了。」

當他突然想到應該把這隻箱子尤其是裏面的東西藏起來時,他更加坐立不安。箱子嘛,他可以等天一黑便扔到什麼地方,比方說扔進塞納河。至於在下午這段時間,他可以把它鎖進衣櫃的抽屜,抽屜都是帶鎖的。

雷奧娜爾德太太會不會發現抽屜都上了鎖?因為要鎖就得三個都鎖,可過去從未這樣做過。

他第一次發現整座房子裏從來沒有任何傢具是上鎖的,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藏匿任何東西。不管是他的妻子、孩子、雷奧娜爾德太太,還是他的小姨子們或岳母來做客時都可以隨意拉開任何抽屜,任何柜子或壁櫥。

然而,星期六妻子、孩子就要度假歸來,他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他想找個藏錢的地方,不是因為他想把錢留下,起碼不是想永遠留下,不過是因為他需要時間把事情弄清楚。

他穿着睡衣,到各個房間慢慢地轉起來。他先看了他們的卧室,這是一間標準的普通人家夫婦的卧室,傢具的樣式夠得上現代化,質量也很不錯,可惜過於俗氣。在上千戶類似的房間里,為數不少的卧室與這間一模一樣。

然而這已經前進了一步了。他們結婚時還住在巴的尼奧勒街上一幢老房子裏,只有兩間房。當時他們買的是舊傢具,特別是那張胡桃木的床很高,與他童年時在父母房間里見到的床毫無差別。

現在用的這張床很矮,他好久才適應過來。同樣,對輕巧的衣櫃、兩張矇著桔黃絲絨的扶手椅、桌子和梳妝台他也都有個適應過程。

這是他岳父岳母的房子。自從他岳父路易·拉沃從克利希廣場上維普來爾旅館主的位子上退下來,到布瓦西丘陵地區開業定居之後,他就繼承了這所房子。

現在的客廳和卧室現代化程度不相上下。而在拉沃的時代,房子裏色彩黯淡,牆上糊了一層仿銅的黃色裝飾紙。

「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孩子們,因為這成為你們的家了。不過你們再也不會找到這種質量的裝飾紙,它不怕大水沖洗,絕不會鼓脹起來。約瑟菲娜,你洗過幾次了?」

那時的傢具都是實心橡木的,非常笨重。桌子擺在中央,四周的椅子都矇著燙有凸凹花紋的皮套。

這一切同在他父母家雷同,只有一點例外,即在他父母家幾乎從來不用飯廳,而是在鋪子後面的廚房吃飯。

他不是小偷。他無意使用這筆暫時看來不屬於任何人的錢。

假設他把火車上那位陌生人的相貌特徵告訴警察局呢……假設這個人被活着找回來了呢……這豈不背叛了這個人對自己的信任嗎?

而這種信任,並不是因為他們是同一包廂的旅伴會隨隨便便給予他的。這個人對他做了長時間的觀察,向他提出很多很細緻的問題,以至於車到米蘭時,他可以說對他的全部生活都有所了解了。

當他在鎮上上到高中時,同學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蛆。不僅因為他比別人胖,而且因為他父親是洛努阿爾岸邊賣漁具的販子,他的店設在離橫跨羅瓦河上的老橋不遠的地方。

店房很低矮,有一道帶齒輪邊的山牆,就象現在在布魯塞爾還能見到的那種。狹小的店鋪里堆滿了蘆葦稈和竹竿,四周擺着玻璃小匣,裏面盛着各種顏色的大大小小的浮漂、馬尾毛、成卷的羊腸線、鉛陀及上百種甚至上千種他父親獨家經營的物件。

此外,他還賣蛆、木頭托架。每逢周日,他另外為有白斑狗魚的人準備滿滿一魚塘的鈎魚。

他父親與他截然相反,又高又大,長著一頭黃髮,稀疏的鬍鬚朝下垂著。朱斯坦給他起了個綽號,但從未對任何人講過:貧血的高盧人。

因為他面色灰白,皮膚上遍佈紅棕色斑點,總是一副疲乏的樣子,細長的軀幹彷彿隨時都可能被折成兩段。

他死時很年輕,只四十二歲,死於肺病。他母親說是肺炎,其實更象肺結核。

母親繼續並始終獨自經營著小店。蛆用勺賣。他小時,一湯匙蛆賣二十五生丁。

奇怪,他在找地方藏鈔票時居然會想到這些。沒有合適的地方。連他們結婚時那隻碩大的帶鏡子的柜子都沒有了,那個櫃頂上還可以遮掩些東西。

他又去拿自己的提包,把裏面的東西全掏了出來——全都是商品說明書——然後把一捆捆的錢塞進去。他從中抽出一張一百美元的票子,只抽了一張,想去試一試。

這是一次必要的試驗。他仍然沒有幹什麼壞事,他永遠不會有偷盜行為。為了決定他下一步的措施,難道不該識別這些錢的真偽嗎?

「朱斯坦,一定要到艾蒂安納飯館去吃飯……」

偏愛,可能家家都會有。如果願意,也可以說是一種傳統。當他還是卡爾諾中學的見習教師時,他們收入很少。有時,隔一段時間后他們就去巴第烏里大街的一家飯館吃一頓真正的晚餐。飯館古色古香,四壁嵌著鏡子,出納台高築,抹布上飾有金屬球。出納員正是艾蒂安納太太。長著個大紅鼻子的艾蒂安納先生在顧客席間走來走去,為顧客推薦諾曼底的磐蠍魚或是什錦火鍋。

多米尼克懷孕后他們去的次數就較多一些了。好幾次結婚紀念日他們都在那裏進晚餐。在他妻子眼裏,直到現在也還是只有在艾蒂安納那裏才能吃得又好又乾淨。

他決定不到艾蒂安納餐館吃午飯。他還有別的事要做,要考慮。考慮這個詞兒用得太輕了。

他打開窗帘,穿好衣服,隨手扭開收音機旋鈕,聽到的都是些音樂和廣告:「周末特別快車的數目大破記錄,因為大多數度假的人都利用了8月20日的連假……」

很少有可能在歐洲一號電台或盧森堡電台中報導洛桑一間民宅里發現一具被害年輕婦女屍體一事,除非它涉及的是一起重大國際案件。而這一點,如果人們不知道有這隻箱子的存在則是很難了解到的。

在火車站的報亭那兒,人家告訴他洛桑的報紙十二點或十二點半左右才能來。

他不能把鎖撬開的手提箱留在房子裏引起雷奧娜爾德太太的好奇。最好把它包起來。他又一次感到有些一眼看來極為容易的事做起來竟會有那麼多困難。家裏連包裝紙都沒有!

有一個抽屜里裝着許多小繩子,還有一個放着各種工具和罐頭刀,就是找不到打包裹的牛皮紙。雷奧娜爾德太太利用假期他們不在家的時間進行了大掃除,他現在連舊報紙也找不到了。

他記得衣櫃抽屜底板上鋪着紙,不是棕色的,而是青藍色的。他拿了一張。他以後可以再換上一張的,只不過那張會比較新,多米尼克肯定會發現:「咦!你把第二個抽屜的紙換了?」

這是他放襯衣和內衣的抽屜。他該怎麼回答呢?

「我打翻了……」

打翻了什麼?誰也不會一邊開着抽屜找衣服一邊喝咖啡或葡萄酒的。

「我把香煙掉進了……」

會有詞兒的。如果從現在開始他就被這些枝節問題糾纏住,那以後就擺脫不出困境了。

他捆了個結結實實的包,又把他的書包鎖好,按平時習慣放在壁櫥里,深信雷奧娜爾德太太不至於象他對手提箱那樣產生撬鎖的念頭。他想得太多了。他必須保持鎮定,三思而後行,但切忌不要使自己陷於忙亂之中。

他走出去了。看門女人同他打了個招呼。

「我還以為您睡覺了……經過這麼累人的旅行……」

「很遺憾!我還有事要做,戈都太太……」

「要注意身體。我相信卡爾馬太太一定不願意知道她不在家的時候丈夫放任自流……我還記得我那可憐的丈夫……在我們共同生活期間我只離開過他十五天,我知道男人們一旦獨自待着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樣……」

他走近稍遠處街上的車庫。

「喲!是卡爾馬先生……我還以為您下周才回來呢……我準是弄錯了日子……時間不算長。」

他的車放在了最裏面,上面佈滿塵土,需要移動十幾輛車才能把他那輛開出來。

「請您原諒……我要早知道……我好歹給您擦一下吧……」

他手頭那個包使他行動很不方便。只希望不要引起車庫老闆的注意。他沒有把包放進車尾箱,只是隨手扔在一個座位上。

「祝您一天順利,儘管天熱一點……不知您在那邊時氣候怎麼樣?這兒可已經有好幾年沒這麼熱了,您在這兒生活也十三年了,對此地的熟悉程度不亞於我……這兒的人可真夠勇敢的……我看見有些主婦們居然身穿着運動短褲去買菜,跟在海灘上一樣!孩子們就穿着游泳衣在街上玩兒……」

他順着幾條差不多空蕩無人的街道朝歌劇院開去,幸運地在歐貝爾大街找到一個位置停放汽車,然後便匆匆地朝林蔭大道上的一家銀行走去。

就在他踏上台階,步入與室外的陽光形成鮮明對照的陰森森、涼颼颼的大廳時,一陣恐慌將他攫住。

他意識到這是異常重要的第一步。不!第一步應該算在洛桑車站1號站台打開寄存箱……也不完全對,因為當時火車上陌生人的故事似乎還是真實的……必要時,難道就不能想辦法找到在巴都附近查票的那位意大利檢票員?這個人也許能回億起來自己曾從那個本子上撕下了一頁玫瑰色的紙?

還有那個多莫多索拉的警察,他曾經慢條斯理地驗證護照,送還時還近乎畢恭畢敬地微微致意……

為什麼要致意?同是這個警察就沒向卡爾馬致意。莫非那是某位名流或是某國的要員?外交官?不,他不象一位外交官。什麼也不象。他是個難於用言語描繪的人。

他開始尋找兌換窗口。那前面排著五、六個人,是些美國人,還有兩個德國人。

那幾個美國人遞進去幾張旅行支票,出納員要求他們簽字,然後飛快地用眼對比了一下就給他們數了法郎。有一個人因不太滿意而爭執了幾句,後面那兩個德國母女臉上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已經接近正午了。他害怕看到窗口關閉,同時還想起他把那個手提箱的紙包就放在汽車座上了,而沒有按原計劃把車停在一條僻靜的街上以便把紙包鎖進車尾箱——唔,車是鎖著的,一隻捆得歪歪扭扭的紙包不會吸引小偷。

還差兩個人……一個……輪到他了。他遞進去那張一百美元的鈔票,盡量控制着不讓手打顫,然後靜候着。出納員抬頭望了他一眼,略微有點驚訝,用姆指和食指把票子摸索了一陣以便證實它確實應有的厚度和密度,然後朝亮處照了照。

「請稍等片刻。」

他退到裏面,打開肚子前的一隻抽屜,取出一本窄長的登記簿,上面列著幾行數字。

這一套手續不過只延續了幾分鐘,就又有一群年輕的意大利人在卡爾馬後面等候了。

抽屜又關上了,出納員問:「是換法國貨幣吧?」

「勞駕……」

他拿出一疊捆得同箱子裏的美元和英鎊一樣的十法郎的票子,掀著錢角點起來。鈔票在他手指中嚓嚓發響。接着他又點起小額紙幣,最後又點了些一法郎和二法郎的零錢。

卡爾馬懶得把票子放進錢夾,他把它們統統揣進口袋。

美元不是假的!在洛讓得爾大街他住所的壁櫥里有他信手放進去的提包,那裏面有一百五十多萬法郎。

他生平第一次花不屬於他的錢。不,他偷過一次,真正的偷,並且知道原因。那時他才十到十一歲。天氣很熱,同今天一樣。當時他的父母和他是不去度假的,相反,這正是經商的好季節。有時他父親午飯後坐在廚房的爆柳竹扶手椅上打盹時會突然被鋪子裏的鈴聲驚醒。

他記不清那天母親到哪兒去了,也許是到花園的草地上晒衣服去了?反正他躡手躡腳地鑽進櫃枱,把手伸進放錢的抽屜,他只拿到五十生丁。幾分鐘之後,他在一個推著一輛小推車沿街叫賣的意大利小販那裏買了一支圓錐形的小蛋卷雪糕。

他邊走邊舔著加了香料的奶油,突然他瞥見遠處有一個同校同學。由於這不是星期日,而他平日是沒有可能給自己買上個雪糕卷的,他連忙把奶油卷扔進小溪,然後立即轉頭朝左邊頭一條街走去。

他滿臉通紅,覺得血直往兩穴涌。他到一家雜貨店照了照鏡子后,連忙跑到教堂去做懺悔,他當時還是個神秘主義者。

這一次,在和平咖啡館的二等廳內,他無須提心弔膽了。他不願意提心弔膽。平台上更涼快一些,他之所以沒有坐到那裏,是因為他不想讓門市部的同事或顧客看見他,他平時很難有機會光顧這樣昂貴的場所。

他叫了不少價格高昂的菜肴,各式拚盤、半隻龍蝦,又叫了一串烤雞鴨肝,都是些在家裏極罕見的菜肴。

這無疑又走了一步,但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到銀行去兌換那張一百美元的票子並不是為了貪便宜,而是為了弄清一些情況,所以他現在口袋裏裝着他不能合法花銷的錢。

如果他買一件他喜歡的東西,比如說一隻煙嘴或一隻氣體打火機,多米尼克隨即就會發現,他若想送她一件禮物或給孩子們買點玩具也一樣。

無論怎麼做帳也對不上。她不一定要檢查他的花費,至少不是出於懷疑。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掙多少錢,交給她過日子的錢之後他自己還能剩多少零用錢。這五百法郎沒有正當來源,必須在星期六之前花完,因為它的存在不合法。

這一點開始使他鬱鬱寡歡。他非常清楚「開始」這個詞)L意味着什麼。自從在威尼斯他觀賞以女兒為軸心的那一幅靜止的畫面開始,發生了一系列不容置辯的事實。他曾經感到自己的身邊有一個人,這個人上上下下地在打量自己。這一切還記憶猶新。

從那以後,沒有一件事是出於他的主動。他的所作所為毫無主觀意志,只是下意識地一個一個表現出來。

他走進和平咖啡館前曾問過報亭,洛桑法庭報還未到。

「也許再過半小時……」

他完全估計到,自己很有可能被迫保存下書包里裝的那一百五十萬,雷奧娜爾德太太也萬萬不會猜疑到它的存在。

這位太太對有錢人,一切有錢的人,一切比她多幾個子兒、多一些餘暇的人深惡痛絕。

那末……就拿事情目前的狀況和他所掌握的情況來說,也用不着把錢交到警察分署。但他也不能把錢整個兒存進銀行,然後等他一旦知道了錢的歸屬情況后再取出來。

這一舉動想必是很浪漫的。他邊吃着拚盤邊遐想着。他將保持緘默。對任何人都不提威尼斯火車之事,不提書包和阿爾萊特·斯多布。他將嚴守秘密,儘管這會使他在不安中度過一生,儘管他會遭到種種猜疑。

等到報紙披露了火車上陌生人的真情及存放在洛桑車站自動存取箱裏的財富的那一天,他就跑到區警察分局,或者最好越一級,到司法警察局去。

「局長先生,我是來送錢的……您可以查證……全部錢都在這裏,除了一張一百美元的,因為我以為應該到意大利大街上的銀行兌換一下以辨明真偽……」

為什麼不可以呢?很可能某一天就出現這種局面,大家都將向他表示祝賀。

「你們應該理解我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是的,在從布尼翁大街阿爾萊特·斯多布家出來時,我本該通知警方……因為我當時極度驚慌失態,沒能顧得上。假若我不是個誠實的人,我也許就不會那樣驚慌失措了……從此以後,我就不得不……」

不過,不拿出身份證明來是無法到銀行開戶頭的。銀行在必要時不是有義務向稅務官提供顧客的帳目嗎?

租保險箱也如此,不僅要出示證件,還要簽名填寫其它表格。

荒唐的念頭……還是吃龍蝦吧……今晚回家之前,他計劃把舊箱子丟進塞納河。為什麼不同時把錢也丟進去呢?一陣鈔票雨!一百五十萬法郎將隨波逐流……

不能這樣做。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會這樣放棄一筆財富。

他把自己的胃口估計過大了,他只勉勉強強地嘗了點雞鴨肝。

「勞駕,服務員,您能不能問一下報亭洛桑法庭報到了嗎?如果到了,請給我帶一份來。」

又做了件蠢事。一點蛛絲馬跡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這些被人遺忘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到了有用時會突然回閃進入人的記憶。

「對!就是那天,一位要了份豐盛午餐的顧客讓我給買了份洛桑法庭報。」

他讀報時需不需要隱匿?他邊喝咖啡邊瀏覽了一下報紙,因為他不吃尾食了。

第一版面沒有社會新聞,沒有大字標題,只有一些國外政治新聞。第二版面儘是些啟事。第三版面是一篇關於日內瓦湖污染問題的長篇文章及市議會的一篇工作彙報。

後面的版面上:瓦萊的新聞,然後是N市、日內瓦及V市的新聞:M地發生火災,C地汽車相撞,某地騎車人被撞洛桑:「我們的客人」一欄里刊登了美國教育學代表團來訪……撞車……車輛急速掉頭……一家珠寶店的一起盜竊未遂案……一位相貌醜陋的先生……

下面是體育版面,背面仍是國外政治消息。沒有任何關於阿爾萊特·斯多布的消息,沒有任何關於在聖普龍隧道從火車上失蹤的人的報導(除非他在布瑞格下了車)。

不管怎麼說,他現在知道該看哪一個版面了。

「算帳,老闆先生……」

報紙沒有解決他的任何問題,於是他把它撂在長凳上。

現在是9點三十分,在利都,多米尼克和孩子們正從寄宿戶出來重返海濱他們佔據的老位置。海邊上每個人都多少佔有一個固定的位置,似乎相互都有默契。當大家重逢時,相互仍保持着同樣的距離,只是互相微微一笑了事。

「聽着,約瑟,不到游泳時間別把腳放進水裏。」

「那我呢?」天真無邪的「瓶瓶」問道。

「你當然也不例外。我對你姐姐講……」

「是因為我最不聽話,我知道。在你眼裏我渾身都是毛病。可別人也並不是等兩個鐘頭之後才把腿放進水裏或是才下水……」

也許在寄宿戶家吃午飯時多米尼克就想到了:「這會兒,你們的父親正在艾蒂安納吃飯。我希望他不要選一份油太大不好消化的菜。」

他回到汽車旁,這一次沒有忘記把那隻舊箱子鎖進車尾箱。他通過香榭麗舍大街回到諾義大街。把車停在國防部稍靠前一點的地方一座油成淡黃色的樓房前,樓前掛有Asfa——Rabur——Rob字樣的牌子。

下面一排小字註明:xx公司。

房子只有三層,外加閣樓,但是相當寬敞。戰前時,這是箇舊式五金店,裏面什麼都有,鋁鍋、釘子桶、各種直徑的螺栓、各種手工工具、雞籠、杠鈴以及幕布拉杆。當時,老博德蘭先生還活着,但已滿頭白髮。他從早到晚穿着一件長長的與他出售的各種鐵器顏色相同的灰色工作服。

他的兒子,現在的約瑟夫·博德蘭也是同樣的服飾,也在這頗似魚缸的房子裏轉來轉去。房內的庫房以及連帶的一條長廊都是靠朝院子一面牆壁上安裝的大玻璃窗採光的。

院子盡頭,有一間類似車庫的小房間。小博德蘭最初的試驗就是在那兒進行的。他那時對塑料的性質還一竅不通,只不過發現塑料在家用器皿及各種物件上越來越多地應用了。

他沒有去請教專家,而是去找了一位同學,靠給人化驗尿和血謀生的化學家艾蒂安·拉西奈。拉西奈是獨身,五短身材、面孔發紅、脾氣甚好。他在化驗室經常工作到深夜。幾周之後他成功了,還鑽研消化了一大本有關這一時期出現的產品的文字資料,從那以後還陸續在它的清單上加上許多產品,因為每個星期可以說都有新產品問世,如聚乙烯、聚苯乙烯、聚碳酸脂,等等。

「要想獲得原材料是不成問題的……商品可以分粉末狀、粒狀、錠狀或糊狀的出售。如果您想要成品,需要一個混合器,因為要往裏加一系列的成分,要一隻爐子,好給混合物加溫,還要一隻壓力機和幾架磨子……」

「要佔很大地方嗎?」

「那要看製造多大的成品……」

博德蘭從小規格的物件開始,如牙刷柄、野餐用的勺和叉子、海濱用的小桶、兒童玩兒的鏟子和耙子、蛋杯、毛巾架……

老五金店只剩了個架子。現代化的一樓安上了帶照明的天花板,成了ARR產品的陳列大廳。

辦公室都設在二樓,準確地說,設在巴黎的辦公室都在二樓,農泰爾沒有。總部設在B街的廠里。

卡爾馬疾步登上大理石合階,在標有「接待室」字樣的辦公室玻璃門前猶豫了一下。

「老闆在嗎?」

「他今兒早上來了,還問起了你。」

「可他知道我今天下午才該上班啊……」

「卡爾馬先生,您忘了他的為人了?」

老闆不是個壞心眼的人。但是他最討厭在他認為該見到某個人的地方沒有見到他們。各人應當有各人的位置。他理想的、他憧憬的一定是一個既無星期日又無休假日的世界。他自己度過假嗎?一個既無妻子又無兒女的世界。他的妻子和女兒帶着四、五個僕人住在布洛尼樹林對面R大街的一套雙重套房內。他常回家嗎?他一周頂多邁進家門一次。他幾乎不認識他給家人在M地新買的別墅。他就睡在上面過去堆放雜物的房裏,在旁邊簡單安置了個浴室。

「他去B街了?」

「誰也說不清他的事情。」

也許是B街,也許是農泰爾,再不就是菲尼斯泰爾正在施工的工地。有時大家以為他在郊區,而他卻從倫敦或法蘭克福打來電話。這就是他的生活。這也是卡爾馬的一部分生活,因為他在諾義大街已經足足度過了三分之一的光陰。

「總算回來了?」

是儒佛快活的聲音。大家都叫他「活寶」,一個樂天派,公司里有名的活寶。

「瞧瞧,你又見肥了,可一點沒晒黑……你能肯定你去的就是威尼斯嗎?」活寶皺了皺眉。

「哪兒不對勁,老朋友?」

儒佛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打起精神,微笑着回答。

「沒有,旅途上……第一輛車從早上一直坐到晚上,過道里擠得連想小便都過不去,接着又換了一輛車坐了一整夜……」

「你老婆孩子呢?」

「留在那兒了,星期六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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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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