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話

后話

1

外面刮著狂亂的風雪。那風雪宛如雪崩般撼動着地面,像爆炸一樣搖動着帳篷。

北方大國的冬天造訪,讓每個人的心裏都充滿了不安。擔心糧食、擔心燃料,士兵擔心武器彈藥,而今年,還要加上對國家未來的擔心。許多事物逐漸崩潰,沒有了皇帝的大帝國,完全走了樣。嚴冬來訪之前,人們為了追求理想的生活而互相殘殺,各派角逐勢力互相搶奪住所、搶奪糧食。好不容易存活下來的人,則有殘酷的北國冬天在等待着。受了傷的人們,在冬天裏又死了許多。春天還在遙遠的彼方。對俄羅斯人來說,冬天是令人擔心的季節,而今年又更特別。暴風雪,就是世界結束的絕望之音。

白軍使用的露營用移動帳篷,是用很薄的布製成的,並不適合西伯利亞的冬天。大家可能以為,在岩洞到來之前,戰爭就會有個了結。所以每個人搭了帳篷之後就必須在周圍堆雪,製作防風牆。

到一切都冰封為止還有一點時間,但是草原已經完全枯死,而雪也慢慢開始蓋住枯草。到了這個季節,太陽一西沉,整個夜晚都可以聽得到凄厲的風聲。

白軍的司令官米克羅夫?伊薩奇克將軍,在自己專用燒着暖爐的帳篷里,將布浸泡在部下運來的熱水中。

「公主殿下,請寬衣吧。我替您擦乾淨受傷的身體。」

但是安娜塔西亞的精神狀況,已經無法理解這些話語。她全身充滿了痛楚、高燒、嘔吐感,還有頭痛。她早已不在意身體的臟污,只想就這樣靜靜躺着。

安娜塔西亞還在猶豫着,將軍已經把自己的手伸向她的衣服,他打開繁複穿着的好幾層衣服紐扣,連內衣都打開,安娜塔西亞的乳方和腹部露了出來。安娜塔西亞無法抵抗,她連一點抵抗的力氣都沒有。

她身上早已沒穿女傭的內衣,只剩下那些沾滿血又殘破不堪的單薄衣物,沒有了用處,所以早就已經丟掉。她的身體現在應該一點也不美。原本雪白的肌膚泛黑,到處都有發黃變色的痕迹,傷口醜陋地留在身體各處。有些傷口已經結痂,有些還流血、化膿。

看到她做了應急處置后沾著棉花、包着紗布的樣子,伊薩奇克將軍要阿娜塔西亞從床上下來站着,想替她脫掉衣服。這樣的要求對安娜塔西亞來說相當痛苦、不快。她忍着痛苦,躺在床上微微搖著頭。

將軍說道:「公主殿下,要是不清潔傷口的話會有性命危險的。一直躺着的絕望是等死的人做的事,怠惰會逼人致死。要活下去,人就要積極才行。請站起來、使點力吧,安娜塔西亞殿下。」

聽到軍人這麼說,除了服從之外別無他法。在米克羅夫的攙扶之下,她站上了稍微傾斜的地面,馬上忍不住發出了呻吟聲。劇痛的感覺又蘇醒,嗚咽聲差點從緊咬的齒縫間漏出來。視線里的東西不斷晃動,在眼前一圈圈地旋轉着。

強烈的疼痛和暈眩,繼續站着使她非常痛苦,可是安娜塔西亞還是照他說的去做。現在除了依靠這個男人,自己再也沒有其他生存之道。

狹窄的高級將官帳篷里燃燒着暖爐,上面放的茶壺徐徐升起蒸汽,所以裏面並不冷。但安娜感覺到劇烈的疼痛、頭痛、暈眩,以及嘔吐感。

她所有的衣服都被脫下,碰帶也被拿掉,在暴風雪的轟隆聲中,出現了一個十七歲少女滿是紗布、削瘦的赤裸身體。

「這真是太糟了啊!」伊薩奇克將軍一邊說着,一邊仔細看着安娜塔西亞滿是傷痕的裸體。這雖然是莫大的屈辱,但意識朦朧的安娜塔西亞,卻還不太清楚自己已經渾身赤裸。

現在還有些傷口滲出鮮血沾染上棉花和紗布,撕開紗布露出傷口一看,骨頭緊粘著已經幹掉的紗布。米克羅夫只拿掉了繃帶,他擦拭著安娜塔西亞露出的肌膚,尤其是背面。

「請躺回床上去吧,安娜塔西亞殿下。這麼嚴重的傷,您一定沒辦法好好走路了。」

於是將軍抱着赤裸的安娜塔西亞,把她慢慢放在鋪了毛皮的床上。安娜塔西亞緊咬着牙,忍住痛苦的呻吟聲,她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哭聲,側躺着忍住想嘔吐的感覺。因為身份高貴的人,不能讓下面的人看見自己悲慘不堪的樣子。

將軍把布放回熱水中,清洗了一會兒,又仔細地擦拭著安娜塔西亞身體正面的肌膚。躺着的安娜塔西亞也能看到,污垢和血跡馬上就把布染得赤黑。

將軍反覆把布浸到熱水中,洗清、絞乾后,擦拭安娜塔西亞的身體。在擦拭的那一瞬間還好,但過了一下子馬上就會有寒意襲來,覺得全身發冷。將軍也仔細地擦拭她的雙腳,布從雙腿之間往上攀,慢慢地觸碰到她的私處。安娜塔西亞發出低沉的痛苦呻吟,因為熱水觸痛了傷口,看樣子這裏也有嚴重的傷。打着革命旗號的那些暴徒,不斷傷害這個地方。那些男人,不管外表看起來再怎麼規矩,也只對自己的那個地方感興趣。就算對待娼婦,也還稍微多點人性。

全身都擦拭返京之後,將軍一個個拿掉傷口上的紗布,依序消毒、塗藥。有些傷口讓她感到激烈的痛楚,葯的刺痛她還可以忍耐,最無法忍耐的是嘔吐感。她實在覺得奇怪,為什麼會一直不間斷地想吐。

「這實在太嚴重了,」將軍又說了,「這是搶打的嗎?」他觸著一處傷口問道。安娜塔西亞微微點了頭。「幸好子彈已經取出來,應該沒有大礙。布爾什維克分子簡直是惡魔,我們一定要同心協力地整治那些無賴。這麼一來才能恢復我們國家的法律和秩序。我的話,您了解嗎?安娜塔西亞殿下。」

「伊薩奇克將軍,聽到你這麼說,我覺得相當欣慰。」安娜塔西亞說着,又覺得這種說法好像太過公式化,想要再補充些什麼,卻說不出話來。

接着,他拿出新的碰帶,在人為需要的地方重新纏上。過了一會兒,隱約聽到急救箱蓋子關上的聲音,安娜塔西亞心想,應該結束了吧,於是伸手要去取剛剛被脫下的簡陋衣服,她的手被將軍輕輕抓住。接着將軍在鋪了毛皮的軍用簡易床鋪的旁邊,慢慢坐了下來。

「安娜塔西亞殿下,」將軍用低沉的聲音說着,「我們白軍並不是安娜塔西亞殿下的敵人。不管時代再怎麼改變、我們俄羅斯未來再怎麼改變,我們都會效忠皇帝,還有安娜塔西亞殿下。請您絕對不要懷疑我們的這份忠誠。」

「我十分感謝,伊薩奇克司令官。」安娜塔西亞說着。

「您的忠誠心,皇帝一定也會覺得感激的。」這句俄文她馬上就能脫口而出,畢竟是目前為止重複過無數次的一句話。

「哦,我真是太光榮了啊,公主殿下。這句話讓我勇氣倍增,我願意從明天開始為您捨命,為了守護公主殿下,我會努力奮戰的。」

「我非常仰賴您,司令官,那請把我的衣服……」

但將軍卻這麼回答:「我們背後有豐富的軍方資金。我會為了守護您而努力奮戰,把列寧的布爾什維克分子一個都不剩地剷除掉,最後一定會確實獲得勝利給您看的。」

「我實在衷心期待這一天的來臨,司令官。」安娜塔西亞說着。但是,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我覺得頭很痛、全身發冷……請把我的衣服……」她只能說到這裏。強烈的痛苦讓她聽不清楚自己發出的聲音。司令官握住安娜塔西亞右手腕的手,又用了點力。她不知道將軍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們可不是那種會把像你這樣身份尊貴的人處刑、發起革命的野蠻人。我們對皇帝感到深深的共鳴。我們希望皇帝一家人跟以前一樣治理國家,至於政治上的繁瑣細節,就交給人民議會來決定,這就是君主立憲制的泯主主義,最後的判斷交給皇帝,如果覺得不妥,只要將議案退回議會就可以了。」

外面暴風雪的聲音,還有頭痛造成的耳鳴,讓她幾乎聽不見將軍低沉的聲音。很不可思議的,勉強聽到的一小部分,也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義。安娜塔西亞不斷地和逐漸遠去的意識奮鬥着。

「伊薩奇克司令官。」安娜塔西亞抬頭看着一直壓着自己右手的司令官。燈光前司令官的臉就像大得離譜的暗影。他的嘴巴咧開,可以看到裏面的金牙。從裏面跑出了這句話:「安娜塔西亞殿下,請接收米克羅夫吧。我們站在安娜塔西亞殿下您這一邊,願意為安娜塔西亞殿下犧牲生命、不懈奮戰。安娜塔西亞殿下,您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嗎?」

這個男人為什麼啰啰嗦嗦一直說着同樣的事呢?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放了我呢?「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什麼?」

「我聽不見。真的,我聽不懂你的話。」安娜塔西亞用力地擠出話來。

「那麼,您是我們的敵人嗎?」

「當然不是。」安娜塔西亞說着,左右搖著頭。

「那就請證明給我看。」將軍說着,安娜塔西亞還是不懂他話里的意義,一臉狐疑。

將軍暗沉的臉慢慢靠近,將自己的嘴唇疊在安娜塔西亞受傷的嘴唇上,並且稍微吸吮了一會兒。又一瞬間,安娜塔西亞覺得乳頭上有手指尖的感觸。將軍伸手碰觸着她纏在碰帶下方的乳頭。

安娜塔西亞覺得渾身戰慄。目前為止的慘痛經驗,讓她對男人的這種行為,只感到無比的厭惡。這個男人故作親切,其實也打算侵犯自己。

「將軍,請你自製,不得無禮。」安娜塔西亞抑制住怒氣,平靜地說着。一發怒,她的頭痛就更嚴重了。「我現在身上有傷。而且還有嚴重的頭痛和畏寒……我連這樣跟你說話都已經很吃力了。」

「那隻好請您忍耐一下了,公主殿下。」

安娜塔西亞瞪大了眼睛,震驚到無言,這是她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反駁。「忍耐?你到底為什麼這麼說呢?為什麼我非得忍耐不可呢?」

「為了勝利,安娜塔西亞殿下。」將軍冰冷地說着。這又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一句話。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安娜塔西亞想了又想,這麼說道:「你現在也很清楚,我的身體到處都是傷。就連那裏,暫時連手指頭碰一下都不行,只能等待時間過去,慢慢癒合。」

「是因為那些傢伙,對你做出這麼不堪的舉動嗎?」

「沒錯。我相信你不會是那種人。」

「您的高貴身體,只願意給那些低俗的傢伙嗎?」

安娜塔西亞再次說不出話來。「司令官,你好像沒有聽懂我說的話……」

將軍舉起右手打斷了她:「安娜塔西亞殿下,沒有聽懂意思的是公主殿下您啊。我們白軍永遠都對皇帝忠心耿耿,希望您永遠都能健健康康,繼續代表我們國家。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希望您以神的姿態高高在上。我們人民議會和皇室現在應該是對等的關係,所以我跟你應該早日和解,成為好友。我為了尊貴的朋友,明天起又得賭命作戰,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所以說,就是現在,你必須讓我看到我們是朋友的證據,這就是我想說的。」

憤怒讓安娜塔西亞全身顫抖。這根本就是威脅。「伊薩奇克司令官,難道你把我當成俘虜嗎?」

但他還是相當冷靜,那是一種享受着虐待獵物樂趣的冷靜,因為他知道,就算逃出這裏,獵物也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才如此從容。「安娜塔西亞殿下,時代正在劇烈地改變。改變的速度已經快到任何人的常識都趕不上。你們皇室的常識,已經不再使用了。」

安娜塔西亞沉默了下來。自己身邊已經沒有其他女性。安娜塔西亞認為,因為自己只有一個人,所以才會遭遇這樣的事。而很可能經歷同樣境遇的母親、姐姐們、父親,還有阿列克謝,現在不知道是否平安?

米克羅夫說:「我這一生也過得很辛苦,別看我這樣子,其實我年紀還很輕,而且很有可能明天就這樣死去。您是我的夢中情人。至少在死之前,我想要留點好的回憶。就讓我們兩個失去希望的人,彼此安慰吧。」

「將軍,我現在受着重傷。你打算對我做的事,是我身體沒辦法承受的。」安娜塔西亞一邊忍着淚水一邊說着。為什麼身為公主的自己,要這麼低聲下氣地懇求一個司令官呢?

將軍又露出了他的金牙,這麼說:「但是那些人你就可以承受?」這時候他終於拿下了紳士的面具,「我不想說跟布爾什維克他們一樣的話,可是你們不斷壓榨我們這些人民,用人民的稅金建造八座豪華宮殿,這些都是事實吧。你們在這些宮殿裏,天天舉辦奢華的宴會、享用美食,過着怠惰的日子。在下雪的街角、無數餓死的俄羅斯人民眼前,你和你的家族每個特晚都累積著沉重的罪惡。俄羅斯的貧窮女孩曾經遭遇過的事,從今天起你也必須要承受才行。」

「你和那些惡魔們都是一樣的,你們說着同樣的話。」安娜塔西亞終於用顫抖的聲音這麼說。

「那只是語言的問題,我和那些低級的傢伙不一樣。」

「我好憎恨這些話、憎恨你現在說出口的這些俄文啊!每一天都不斷對我施暴的這些禽獸。我要詛咒你們這些令人輕蔑的貴族,你們製造了街上一大堆娼婦,然後就一鬨而散,像動物一樣把我綁在柱子上,讓大家來侵犯我。我深深地憎恨那些低等人口中所說的、和你一樣的這些惡魔語言。如果你現在又要說着這些話來侵犯我,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說出這語言。」

「那請便啊,公主殿下。」於是,將軍開始碰觸安娜塔西亞繼續出血的身體。她的身體上除了破裂的傷口以外別無他物。劇痛讓按按塔西亞發出慘叫,然而他一點都沒有遲疑地褪下軍服,趴在安娜塔西亞的身上。

身穿破爛的衣服,外面再裹上毛毯,安娜塔西亞在風雪中往東方不斷走着。馬匹陸續倒下,只要一斷氣,吹拂的雪很快就會讓身體變白、冰凍僵硬。人也是一樣,一有鬍鬚凍到雪白的負傷士兵跌倒,他的身體馬上就會被冰雪覆蓋,和凍土合為一體。

大炮是最先被丟棄的,接下來是機關槍座,還有大量的槍彈,都被丟在大雪紛飛的路邊。紅軍緊緊追擊在後,在風雪中也偶有戰事。每當和敵人交手,就覺得對方的人數又增多了。有許多人在被子彈打到之前,早就已經凍死。

安娜塔西亞好和少數軍隊一起,從戰爭中的友軍後方開始逃難。戰況對友軍不利,再這樣下去,連安娜塔西亞在內,都有可能被敵軍俘虜。一旦成為俘虜,又要開始遭受瀑行的日子。這是一場絕望的旅途,但能夠和將軍分開,也讓她心裏有着一絲絲喜悅。

指南針也失去了效用,分不清楚方位,所以只好找到鐵路,沿着鐵軌往東邊去。司令官曾經說過,到了黎這個地方就會有白軍的精銳部隊。她只好暫且相信這些話。可是她的體力一開始就已經面臨極限。嚴重的傷勢,使她即使在溫暖的時期里也幾乎難以步行,何況是在這樣的暴風雪中。身體好像不斷地出血,這些血過了一會兒就馬上凍結。剛流出的眼淚也立刻就會凍結在臉頰上。她停下腳步,吐了好幾次。可是冒着蒸汽的穢物,也在雪中馬上凍結。

嘔吐發作最激烈的時候,安娜塔西亞終於恍然大悟,這讓她渾身戰慄。到目前為止她從來沒有想過到底為什麼會這樣不停地嘔吐,因為從來沒有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持續不斷、始終沒有消失的嘔吐感,並不是起因於傷口或疾病。而是懷孕!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在結婚前發生這種事,但是事實已經很明顯。那些惡魔的孩子,現在就在自己的體內。上帝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這就是上帝完全拋棄自己的證據,深刻的絕望打擊著安娜塔西亞的心靈。

母親和姐姐、父親,還有阿列克謝現在如何了?如果自己的遭遇如此,他們一定也被上帝拋棄了。現在大家不知道是不是平安無事?只要有戰爭,女人馬上就會淪為慰安婦。經過這次的經歷,安娜塔西亞徹底了解了,不管是公主或是街上的技女,都沒有什麼不同,上帝從來就不會幫助女人。

她的身體失去了各種感覺。先失去手指尖、腳趾尖的感覺,接着,失去了手腳所有的感覺,然後是臉頰和耳朵的感覺、下半身的感覺,所有感覺都不見了,就連自己到底在走路還是停下來,都搞不清楚了。安娜塔西亞知道,自己的死期終於快到了。

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所以死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那些惡魔的孩子,還有自己,都會一起死去。她的意識有好幾次逐漸模糊,那就是死亡的誘惑。她終於倒在雪地上,她心想,啊,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此時,卻又感覺到自己再某個人的背上又恢復呼吸,她的鼻尖有一頂毛皮的哥薩克皮帽在搖晃着。應該是個沒有負傷、還有點體力的士兵,把自己背在背上吧。看來自己還沒有死。

黃昏時,在暴風雪和鐵軌的另一邊,看到了露營的燈火。

「是日軍。」她可以聽到背着自己的士兵緊張地這麼說。

在燈光下,安娜塔西亞終於醒了過來。頓時分不清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是一句僵硬的德文。在痛苦和無力感之中,她稍微撐起頭來,看到一個身穿軍服的亞洲人笑臉。

「你聽得懂我的話嗎?我不會說俄文呢。」安娜塔西亞點點頭,但其實她聽得並不是很懂。

「太好了!」亞洲人笑着說,「你傷得很嚴重,慢慢休息吧。這裏有不錯的醫生,你可以安心地睡。你叫什麼名字?」

聽了之後,安娜塔西亞這麼回答:「法蘭奇娜?奧爾洛娃。」

「你是哪裏人?」

這句話她也不太懂意思,發獃了好一會兒。

「我是問你的故鄉,你在哪裏出生的?」

這個問題她沒有預想到,想了很久才回答:「彼得要塞。」這是一個宮廷附近的地名,她小時候曾經去過好幾次,就在拉多加湖畔,是個相當美麗的地方。

「彼得要塞啊,真遠呢。剛剛的白軍里,有你的家人或者認識的朋友嗎?」

安娜塔西亞搖搖頭。

亞洲人覺得很驚訝:「沒有嗎?那你為什麼會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呢?」

可是安娜塔西亞並沒有回答。並不是一時說不出謊,而是真的想不起想不起自己的過去,再加上身體的苦痛。同時,她也無法正確理解對方話里的意義。

「剛才的軍人說,你是身份尊貴的人,是真的嗎?」

安娜塔西亞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要是自己的身份被知道,又要開始被施暴的日子。日軍也是父親的敵人。

她沉默著,日本軍人沒有再繼續追問。他告訴安娜塔西亞自己的名字叫「倉持」后,便要她好好去睡。

2

倉持似乎有點醫學知識,他說自己曾經在醫院工作。軍醫不在的時候,總是由倉持陪在身邊,替她治療。他的認真、奉獻到了誇張的地步,好像根本都沒有睡覺。

「這裏呢?這裏是哪裏?」每當從夢魘不斷、淺薄、痛苦的睡眠中醒來時,安娜塔西亞就會這麼問身邊的倉持。又是用德文,有時用俄文。

「我們在醫院的帳篷里,你安心地睡吧。」每當聽到她的問題,日本人就會用蹩腳的德文回答。

「我會死嗎?」安娜塔西亞一邊哭一邊問。

「你不會死的。」日本人回答道。

「我一點也不怕死。只是覺得不甘心。」安娜塔西亞說着。她不斷重複著這些一樣的囈語。最後她突然醒來,把手伸向那個日本青年說:「我允許你握我的手。」

安娜塔西亞在朦朧之中也感覺到倉持全心全意地照顧自己,這是她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安娜塔西亞都徘徊在生死邊緣。因為懷孕的關係,身體比平常還要來得虛弱。更麻煩的是安娜塔西亞有嘔吐的癥狀。如果沒有人注意,讓她在無意識之間嘔吐的話,或是睡覺的姿勢不當,嘔吐物很可能會塞住氣管,讓她喪命。

面臨死亡邊緣,意識慢慢遠去時,安娜塔西亞的耳邊響起的,總是西伯利亞風雪的聲音。遠去的那一端,可以看到父親尼古拉、母親、弟弟阿列克謝,還有姐姐們的臉。大家都沒有哭,但也不像愉快的樣子,所以安娜塔西亞猶豫着不知該不該過去。就在這時候,她發現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讓自己不再繼續往下墜落。一回頭,原來是那個叫做倉持的日本人。

「你還不能死。」他的眼睛充滿長時間睡眠不足的紅色血絲,用僵硬的德文說着。

「為什麼?」她發問。

「因為你是女王。你必須要恢復你應有的地位。」

「你為什麼會知道?」

青年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過了一星期左右,安娜塔西亞的身體勉強恢復健康,多虧了年紀輕。倉持顯得相當高興,送來了許多湯。

「我做噩夢了嗎?」安娜塔西亞問。

「有一點。」倉持問答。

又過了好幾天,這一天的天氣很好,倉持邀她到外面去一起練習走路。這天安娜塔西亞的身體狀況很好。

他們一起走出醫院的帳篷后,看到一整片銀白色、安詳無比的世界。天空相當蔚藍,地面上的雪徐緩地起伏着,延伸到地平線的另一端,四處可見聚集的樹叢,但類似民宅的房舍卻一間也看不到,眼前所見的滯後日軍臨時搭建的設施。這是一個充斥着冰冷空氣的世界,但是沒有風、灑著陽光,所以還算溫暖,空氣里還飄着些微潔凈的清香。

雪地里有一角已經剷平了雪、成了寬敞平坦的廣場,日軍的士兵在這裏整隊。安娜塔西亞看着他們一邊大聲喊出響亮的口號,同時開始跑成兩列縱隊。地上也已經整理好軍隊們跑步用的道路。軍隊們背負着軍用裝備,整齊劃一且強而有力地跑着。一聲號令之下,所有人馬上改變方向,改朝另一個方向跑。

體力衰弱的人光是看到別人走路,都覺得那需要異樣的精力。而體力已孱弱到極限的安娜塔西亞,則用嚮往和尊敬的心情,望着日軍動作利落的訓練。和狼藉之眾群集的紅軍、綱紀不彰的白軍、不可倚靠的近衛軍相比,他們看來是多麼有力、多麼有紀律。她心想,像這樣的軍隊,俄羅斯軍隊終究是贏不了的。

安娜塔西亞扶著倉持的肩,蹣跚地走着。但是這種姿勢並不太好走,她覺得讓倉持牽着自己的手或許會比較好走。她覺得全身充滿倦怠感和疼痛,無法動彈,所以步行對她來說相當困難。

「我的手……」安娜塔西亞用德文說着。但是她說不出接下去的話。除了體力,她也逐漸喪失了語言能力。

「您允許我拉您的手嗎?」倉持似乎用着開玩笑的語氣,誇張地問著。安娜塔西亞覺得異樣,什麼也沒有回答,可是她實在沒辦法一個人走路,只好靜靜地伸出自己的手。

「走路是很重要的。只要體力恢復,請每天都像這樣試着走一點點路吧。否則人很快就會忘記怎麼走路的。倉持說完后,安娜塔西亞點點頭。

「啊!」走了一會兒,安娜塔西亞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倒在地。

「還好嗎?奧爾洛娃小姐。」他說着,走到安娜塔西亞背後,很恭敬小心地將她抱了起來,「奧爾洛娃小姐,您會說英文嗎?我說英文會比較輕鬆一點。」倉持問。

「我不說英文,我不喜歡英文。」安娜塔西亞很斷然地拒絕了。

這時候,在他們的前方看到一台形狀奇異的火車。在雪原當中向藍色天空高高噴出白色的蒸汽,接着停下了車。

「那是什麼?好奇怪的火車啊。」安娜塔西亞問。

「那是除雪車。如果風很強、鐵軌上的雪並不厚,那種火車跑着鐵軌上就可以除雪,這麼一來之後其他的火車就可以開得比較順利,這樣您才能回到彼得要塞去。」

聽了之後,安娜塔西亞渾身發抖。要回到布爾什維克那些惡鬼的老巢去!

「火車會到達聖彼得堡,您可以回到那裏,從那裏很快就可以回到彼得要塞,等身體復原之後就能回去了。」

「我不能回去。」安娜塔西亞馬上說。

「您肚子裏有孩子,很快就要生產,您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

「我現在已經不會想吐了。」安娜塔西亞說。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倉持說道。

「倉持,我有不能回去的理由。」安娜塔西亞說着。倉持看着安娜塔西亞,一直看着她的臉等她說話。可是安娜塔西亞遲疑着,沉默不語。倉持等了一會兒,看她沒有說話,便對她說:「我不會問您為什麼,但是回去對您比較好。」

「為什麼?」安娜塔西亞問。

「肚子裏孩子的父親一定也在等您吧。」

聽了之後安娜塔西亞的身體又開始顫抖,「如果有人在等待,那也只是為了虐待我、殘殺我。你要我回到那些惡鬼等待的地獄里?要我一個人回去?」

倉持盯着安娜塔西亞,接着又看着除雪車說:「我沒有那個意思。肚子裏的孩子……」

「這個孩子沒有父親!」安娜塔西亞的聲音相當嚴峻。

倉持很驚訝,他沉默,終於點點頭:「是嗎?但就算是這樣,您應該也還有很多支持者。一定也有許多人想幫忙您,您可以試着跟這些人聯絡,請求他們幫助。」

「我已經沒有人可以依靠,再也沒有夠強的人可以讓我依靠。」

「不可能。我是日本人,對俄羅斯內部的事知道得不夠多。但那只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像您這樣身份的人,一定會有數不清的支持者。他們會堵上性命來保護您的。」

「像我這樣身份的人?像我這樣身份的人是什麼意思?」安娜塔西亞轉過頭,仔細地看着倉持的臉問道。

「您覺得,是什麼意思呢?」倉持說。

安娜塔西亞接着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了解,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和任何人直接接觸過。總是有許多人擋在中間,而這許多的人,我連他們住在哪裏、要怎麼聯絡都完全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要是被趕出這裏,我只有死路一條。」

「像您這樣的人不可以待在這種地方,您一定要回去。」倉持用稍微嚴肅的聲音說着。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倉持沒有說話。

「我要留在這裏。」安娜塔西亞很斷然地說。倉持相當驚訝,注視着安娜塔西亞,說道:

「我會說這些是為了您。繼續待在這裏,對您沒有好處。」

「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幫過我。沒有任何一個人。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曾經真心地幫助過我。每個人看到我只有虐待、施暴,俄羅斯人都一樣。像那種俄羅斯人,我再也不相信了。」

「這裏是日軍的陣地,也就是您的敵國啊。」

「不,這裏不是敵陣。」安娜塔西亞說。

「您在說什麼,您忘記日俄大戰了嗎?」

「因為有你在。」

「什麼意思?」

「願意幫助我的只有你一個。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是只有你,真心替我着想。你從風雪中救起快要死掉的我,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幾天幾夜。而且你從來就沒有碰觸我的身體。我經歷過那一段地獄般的日子,真正能夠相信的只有你一個人。所以,我要留在你身邊。」

「留在我身邊……我是日本軍人,我只能聽命于軍方。如果說軍方想要利用您,我就不能違抗。待在這裏對您沒有好處,我這麼說是為您好啊。」

「我一步也不動,我一個人連路也不會走了。」

「我不會要您馬上走。等到您身體康復之後,您應該儘早回到自己的國家。」

「哪裏呢?你說回哪裏?哪裏是我的國家呢?我的國家,已經不存在了。我只剩下一個人了。你是不是討厭我呢?」安娜塔西亞的眼眸里充滿了淚水,直直盯着倉持。

「這不是喜歡或討厭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呢?」

倉持稍微笑了一笑:「也對,您還很年輕,這是小孩子才會有的想法。」

「你不會喜歡上我的吧?」

「要是討厭,我就不會說這些話了,您是俄羅斯人啊。」倉持說。

「我才不相信俄羅斯人。那樣的俄羅斯,已經不是我的國家了。」

「可是俄羅斯、還有俄羅斯的人民都在等著您,難道不是嗎?公主殿下。」倉持激動到聲音有些嘶啞,他們兩個人在雪原當中,互相注視了好一會兒。

「你已經知道了嗎?」安娜塔西亞低聲說着,倉持慢慢點點頭。

「我這一整格星期都寸步不離地照顧您。在這段期間里我聽過您說了許多夢話。您把手伸向我說,允許我握你的手、允許我在您身邊、允許我替您退燒,在俄羅斯彼得要塞的鄉下姑娘,人人都會這樣說話嗎?」

「我的德文說得不好。」

「不,您說得比我好多了。」倉持說。

「我是不是讓你覺得不高興了……」

「我看起來像是不高興嗎?沒有那回事,我心中充滿了無上的喜悅。現在軍方高層還沒有發現您的存在,可是我的直屬長官已經察覺了,所以他才允許我這樣照顧您。雖然我不太清楚他心裏在想什麼,不過這位長官是位明事理的惡人。所以趁著現在,您還可以自由地出入這裏。但是等到這個大隊的高層發現了您,或者是東京的大本營發現了您的話……」

「被發現後會怎麼樣?我會變成俘虜嗎?」

「不,不會的。」倉持搖搖頭。

「現在的我還有什麼價值嗎?羅曼諾夫王朝已經等於不存在了。如果想要拿我來想布爾什維克的新政府提出任何要求,我想他們根本不會理會的。」

「現在或許是這樣。但是如果我們的形勢轉為不利,新政府一旦穩定下來,敵人說不定會要求把您交出來。」

「列寧和尤羅夫斯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只要日軍不說,他們不可能知道我還活着,對嗎?而且,世界上的輿論也不會允許的。德國和英國皇室不會眼睜睜地看他們這樣做的。」

倉持繼續保持沉默。戰略和政治實在太不單純,他實在不了解。這是一個拙劣算計橫行的醜惡世界。這個世界複雜得太恐怖,而且不時在流動,一介軍人的他,太難預料未來的走向了。

「日軍不會把您的事告訴俄羅斯。」

「那就沒有問題了。」

「但是之後的發展我也無法預測。」倉持說道。

「你認為那些布爾什維克分子人跟列寧真的能治理這個國家嗎?」安娜塔西亞開始換了話題。

「我不懂這些事。」倉持回答道,而安娜塔西亞則斷言:「不可能的。這麼廣大的帝國,他們終究是無法掌控的。他們只是一群烏合之眾,沒有魅力,人民是不會向著他們的,以後一定會出現許多抗議分子。」

「可能是這樣,但也可能不時。而且列寧也很可能一一殺掉那些抗議分子。」

「他能殺掉幾萬人、幾十萬人嗎?不可能的。」

「我懂了。然後呢?您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他們早晚會崩潰。那些卑劣的人組成的政權,是不會長久的。羅曼諾夫總有一天可以重新拾回政權。到那時候,日本會因為曾經幫助過我而佔上風。」

倉持慢慢地點點頭:「或許吧。這種可能性的確不小。」

「那我們就相信這種可能吧。其他的,就交付給上帝的旨意了。」

「政治是沒有那麼單純的。我不希望自己將來會做出背叛您的事。而我也不希望自己周圍的人做出那種事。」

「那就不要讓他們那麼做啊。」

「我並不總司令官,」倉持說道,「有些事我也無能為力。」

「現在要加我回到那些惡鬼的老巢,才是真的背叛,那是謀殺。「

倉持又沉默了下來。

「他們等着我自投羅網,大家都想要侵犯我、殺掉我。」

「所以,您肚子裏孩子的父親……」

「沒錯。就是那群惡魔里的某個人。就算不是他們,其他人也會假裝親切、假裝對我好,嘴裏說一大堆大道理來侵犯我。這就是現在的俄羅斯,這就是我一向認為是自己祖國、一直深愛的俄羅斯。所以我到上個星期為止,都以為自己被上帝拋棄了。但事實上並沒有,到了最後一瞬間,上帝把你帶到我面前。你就是上帝的旨意、你就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才會在這裏。」

倉持安靜不說話。

「你討厭我嗎?」安娜塔西亞又問了一次。

「為什麼要問這些話?」

「我非常信賴你,我允許你待在我身邊,緊緊跟隨着我。請你告訴你的長官我的真正身份。我會命令那位長官,讓你一直待在我身邊。」

倉持嘆了一口氣:「別胡說了。」

「你不高興嗎?」

「不,不是的。」倉持回答道,安娜塔西亞又繼續說:「我喜歡你,那你呢?你對我有什麼感覺?」

倉持苦笑着。「我只是一名小兵,無法回應您的感情。像您這樣的人,我能這樣跟您對話都覺得不可思議了。像您這種跟我身份懸殊的人,如果我不知分寸地把您當做自己重要的人,那我這一輩子就毀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想呢?你要更積極一點才行啊。」

倉持並沒有回答。

「我剛剛說過我喜歡你。那你呢?如果是個紳士,就快回答我。」

「您問的這個問題很殘酷。以您的身份,要說什麼都可以被允許,可是我不一樣。如果我說喜歡您,那會怎麼樣呢?」

「我會很高興。」

「但您也知道不會有結果的。日本的一介平民和俄羅斯的羅曼諾夫公主?哼,真是胡來。所以這些話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這對我來說當然有意義,有很深、很深的意義。我從中獲得了活下去的力量,逃出了地獄。所以,請告訴我,讓我高興吧。」

「你生病的時候我一直照看着您,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就睡在堅硬的床上,在大風雪中一直豎着耳朵,生怕忽略您身體的一丁點異樣。如果沒有對您動心,我早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了。」於是安娜塔西亞閉上眼睛,將雙手交叉在胸前。

「哦,上帝啊!我相信你。請原諒我先前懷疑過你,因為你的力量,我一定可以展開新的人生。」安娜塔西亞抬起頭,這麼說着。

「倉持,我很感謝你。我覺得有點冷,今天的練習就到這裏結束,我們回帳篷去吧。」她的眼睛裏,泛著薄薄的淚光。

3

安娜塔西亞隻身待在日軍駐屯基底里。身邊沒有朋友、友軍,也沒有同為俄羅斯民族的人。白軍士兵將安娜塔西亞托給日軍后,馬上前往黎的自家陣地,沒有人擔心安娜塔西亞。由此就可以察覺到白軍在意識形態上的立場,但同時,在日軍內部也產生了疑惑,懷疑安娜塔西亞或許是假公主,或者是間諜。

但如果是間諜,安娜塔西亞受的傷未免太重,勉強撿回一條命,卻也沒有那麼容易復原。之後安娜塔西亞的病狀又更加惡化,別說走路了,之後都要隔好幾天她才能跟人說一次話。即使身體狀況好轉,也會經常感到劇烈的頭痛,每當頭痛發作的時候,她就會精神錯亂、嘔吐。她所受到的傷害,不僅是身體的外傷,外傷只要時間一久就可以癒合,但是導致頭蓋骨有多處凹陷的頭部創傷,要來得更加嚴重,也成為今後的一大隱憂。再加上她現在有孕在身,實際上不太可能有人派出這種狀況的間諜。白軍只是把即將死去的同胞,丟到日軍陣地里去而已。

在這樣的條件和環境中,很難期待母子的體力都好轉,但是安娜塔西亞雖然速度慢,也確實在逐漸康復之中。像安娜塔西亞受傷如此嚴重的人,能夠恢復已經是件奇迹了,在這背後一定有她的年輕身體、信仰,還有對倉持強烈的愛意在支撐。在陣地里,安娜塔西亞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所以真的只能倚靠倉持一個人。可是,她從來就不覺得寂寞。她對在地獄里遇到的這個日本人所動的心,是以往在她的人生中未曾經驗過的,對這種新鮮情感的感動,讓她喚回了體力,重新拾起生存的希望。

基於安娜塔西亞的要求,倉持把她的身份告訴了長官們。一開始倉持原本希望在上面的人發現這件事之前,讓安娜塔西亞逃走。要是被軍方高層或者日本政府知道,很可能會把羅曼諾夫公主當做政治上利用的籌碼。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所以倉持希望在這之前讓她回到俄羅斯國內支持她的陣營。這就是倉持對她表示誠意的方法。

但是她希望倉持告訴高層,她心裏也有她的盤算和勝算吧。或許長期身居俄羅斯高位的人,年紀輕輕就能對外國勢力瞭若指掌,她一定有一些判斷和想法是倉持所沒有的。而且,俄羅斯的局勢如此混亂,他也沒有把握能讓她與支持勢力會合。要是失敗,她只有死路一條。這麼看來,讓她留在這裏,說不定是較好的選擇。倉持如此考慮著,壓下了自己的想法。

軍方高層得知后當然非常驚訝,消息傳到了東京大本營。當然,東京當面也很驚訝,馬上有了回信,要他們儘快確認這個俄羅斯女孩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安娜塔西亞公主。同時考慮到萬一她真的是公主,東京方面指示今後要繼續把她留在基地里,直到有進一步指示之前,都要慎重地禮遇她。尤其是肚子中的孩子,更要給予充分的醫療處置,確保她能安全生產。從此以後,這件事就要當作軍中機密處理,絕對不能向外部泄露,特別要注意俄羅斯和中國方面的間諜、

安娜塔西亞允許基地的日軍高層在醫院帳篷內謁見她,她要求讓倉持跟在自己身邊。因為這項要求並不違反東京方面的命令,所以軍方表示同意,讓倉持順利地成為負責照料安娜塔西亞的人。軍方起初推薦了其他人,但是安娜塔西亞不答應。

倉持還負責確認安娜塔西亞真假的任務。軍方高層和東京都相當懷疑安娜塔西亞是不是真公主。理由有幾項,比方說,白軍士兵輕易地將安娜塔西亞棄置在日軍陣地,從法蘭奇娜?奧爾洛娃身上的衣服和物品中,完全找不到證明她是羅曼諾夫家族的證據;日軍也聽說,她的母親亞歷山德拉在四個女兒內衣上縫上了無數寶石,但這些珠寶早就被布爾什維克分子搶走了。

再加上安娜塔西亞頭部外傷的情況相當糟糕,在聖彼得堡舉行的宮廷儀式內容,還有建於郊外「皇帝之村」的私人宅邸,亞歷山大宮殿中生活的狀況,她回想起來的片段不足以讓周圍接受,當別人提出問題時,她搜尋者記憶,躺在床上苦思的樣子,看來是在很像是假公主在絞盡腦汁編造著謊話。宮廷內部的生活習慣,她花了一段時間總算是想起了一些,也或許是因為經由不熟悉的德文述說的緣故,而日軍內部並沒有熟知俄羅斯皇室內情的人能夠分辨這樣到底是事實還是想像。

但是只有倉持一直聽着她徘徊在生死邊緣時的囈語,所以倉持知道,她的確是真正的公主,所以很有把握地向上呈報。

這時雖然偶爾有戰事,但是安娜塔西亞並不知道。冰雪的季節對負傷的人來說,是相當難熬的時期,她康復的狀況很不樂觀。在這期間,倉持一直陪在安娜塔西亞身邊,所以並沒有完全參與戰事,因此軍方內部對倉持的嫉妒開始演變為批判,讓他相當困擾。倉持雖是在長官命令下陪伴着安娜塔西亞,可是在每天面臨死亡危險的士兵們眼裏,不管徹夜照看病人有多辛苦,比起暴露在敵人子彈中的危險,他們只覺得倉持怠慢軍務、整天沉溺在俄羅斯女人的溫柔鄉里。要求處罰倉持讓他進禁閉室的聲浪,在軍隊內部也越來越高。

布爾什維克分子的軍勢不論數目和氣勢都日益增加,連陣地里也開始聽得見炮聲。沒有外國支援的日軍,只好緊急撤退到貝爾加湖畔的伊爾庫茨克近郊。這項決定來得很突然,必須趕緊移動。而且日軍的馬匹很少,直到物資置放在沿路的補給基地之前,都沒有空的雪橇。大雪之中無法利用火車。所以雖然身體狀況不佳,應受國賓待遇的安娜塔西亞也只好跟軍人一起徒步。

「這趟旅行雖然艱苦,但是伊爾庫茨克有醫院。只要到了那裏,就可以專心治療等待康復了。」倉持這麼安慰著安娜塔西亞。

她在嚴冬中裹着毛毯,這是一趟既漫長又辛苦的行軍。還好安娜塔西亞不需背負任何東西,但畢竟身懷六甲仍覺得吃力。而背着沉重裝備的倉持已經無法再背安娜塔西亞了,頂多只能牽着她的手、一邊鼓勵她前進。

安娜塔西亞的體力比以前跟白軍一起逃亡時恢復許多。但是冰點以下的冷空氣很快就將她孱弱的身體推回病魔手中。風雪大到連鼻子上都堆了厚厚的雪,安娜塔西亞一個踉蹌,癱坐在地。倉持一邊抱起她一邊大叫,因為風雪的聲音實在太大。

「安娜塔西亞殿下,請站起來!我們要一起建立西伯利亞王國啊!」聽到這句話,安娜塔西亞才又勉強開始行走。

這時候倉持經常會說這種話。這其實也反映了軍方高層的意向。「從黑龍江到貝爾加湖,在這裏建立一個廣大的西伯利亞王國吧,這原本就是您的國土,為了保住您的國土,要在東邊建立一個羅曼諾夫的據點。等到有一天能偶捲土重來的時候,這就會成為您的據點。日本政府會在背後支援,初代皇帝可以由您或者您的孩子來即位。首都可以是赤塔市,或者伊爾庫茨克,接着要在貝加爾湖畔建立嘉芙蓮宮殿。」

「嘉芙蓮宮殿?」安娜塔西亞問著。

倉持回答她:「一點也沒錯,那會是世界上最美的宮殿。」在羅曼諾夫許多宮殿之中,自己最喜歡那一座。以前罹難漂流的日本商人大黑屋光太夫,被俄羅斯人民救起的時候,就被逮到這座宮殿裏謁見過葉卡捷琳娜二世。這是一座最適合象徵俄羅斯和日本友好的宮殿。倉持熱切地訴說着自己的夢想。

「這些事,真的能夠實現嗎?」安娜塔西亞問著。

倉持這麼告訴她:「日本的天皇也承認了。為了和西方的布爾什維克新政府對抗,要在東方成立羅曼諾夫王朝的獨立國家。德國和英國一定也會承認您的國家,因為這是有您母親血統的皇室啊。當然,我的國家也會承認。然後您的軍隊和我們的軍隊共同組織御近衛軍,等待時機反攻回西方。如果和捷克及英國聯軍事先聯絡好加以夾擊,一定足以對抗布爾什維克的軍勢,到時候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奪回聖彼得堡。為了達成這個目標,這裏就是我們的據點。所以,安娜塔西亞殿下,為了那一天的到來,您千萬不能在這種地方倒下,您是我們的希望。我們有着遠大的夢想,請您為了夢想實現的那一天,努力撐下去吧!」

在鐵路沿線的日軍陣地放下物資后,雪橇空了出來,安娜塔西亞終於能夠躺在這上面,這才稍微輕鬆一些。倉持在上面搭了頂棚防止風雪,安娜塔西亞甚至能安穩地在裏面睡覺。

「倉持!倉持!」每當安娜塔西亞覺得痛苦不舒服,總是會一直呼喊着他的名字。這時候倉持就會馬上跑到安娜塔西亞身邊照顧她,喂她喝葯、搓着她的背幫她催吐。

行軍持續了三天三夜。在大風雪的夜晚裏,體力衰弱的人很可能有凍死的危險,所以倉持總是在安娜塔西亞的帳篷里抱着她睡覺。因為讓安娜塔西亞存活、平安生下孩子是東京方面的指令,所以大家也就默認了倉持這種行為。

明明身上沒用任何化妝品,但是倉持的鼻尖卻可以聞到安娜塔西亞發梢傳來的甜美香氣。可是倉持依然一丁點都沒有碰觸到安娜塔西亞的肌膚。

雖然倉持這樣拚命地照料,但雪中行軍讓安娜塔西亞的狀況又惡化得相當嚴重。她發燒、意識不清,抵抗力和血液循環都很差,所以下肢都產生了嚴重的凍傷。

而就在安娜塔西亞徘徊在垂死邊緣時,終於到達了伊爾庫茨克郊外,這裏有一座日軍接收下的醫院,安娜塔西亞直接被送到這裏來,立刻住院進行治療。她的身體狀況雖然惡化到相當危險的地步,但是幸好這裏有充足的專業設備,讓她終於能夠專心接收正規的治療。

醫院裏聽不到轟隆的炮彈聲,對住院者的精神層面來說也比較輕鬆。冬天終於過去,遲來的春天到了。病況時好時壞的安娜塔西亞,在融雪的季節也同時開始康復,每天都有明顯的好轉。她開始能夠每天多走一些,當風變暖的時候,她的體力已經恢復到能夠散步的狀況。但這時候,肚子已經相當明顯,讓她面臨另一種痛苦。

身體狀況較好的時候,倉持就會帶她到附近的安加拉河,讓安娜塔西亞做步行練習。夏天慢慢來臨,她逐漸康復的身體如果狀態不錯,而且當天氣很好的日子,倉持就會向軍隊借一艘船,載着安娜塔西亞劃到貝加爾湖。河面上沒有民間的船隻,也沒有軍用船隻,閑靜的景緻讓人幾乎不敢相信現在還是戰時。

這種時候,安娜塔西亞就會像個少女般興奮。在四位公主中她最為淘氣的謠傳,看來的確是事實。

宏大的貝爾加湖簡直像海一樣,但是湖水的性質很特殊,從安加拉河划進湖裏,會發現湖水異常地清澈,離開湖岸從小船邊緣往下望,就可以看到遠遠的下方有長長的水草搖曳。「真是清澈的湖水啊,從這裏看湖底,我們就好像飛在遙遠天空裏的大雁一樣。」安娜塔西亞用吟唱般的德文說着。

「貝爾加湖是亞洲第二清澈的湖。」倉持說。

「那最清澈的湖是哪裏呢?」安娜塔西亞問他。

「是我們日本的摩周湖。那裏的湖水,在晴天可以看到水深四十多米。」

「啊,那真是太美了,我真想去看看。我也想在那座湖上乘着這樣的小船,比較下哪邊比較清澈。」

「這個主意不錯。」

「我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你們國家的事。你可以再告訴我一些嗎?」安娜塔西亞問道。

「我的國家?您沒有聽您父親說過嗎?」

「聽過一些。他說到了春天可以看到一種白色的美麗花朵四處綻放。」

「那是櫻花。」

「對了,就叫做櫻花。那種花在你的國家到處都有嗎?」

「是啊。」

「父親的船到達九州港口是四月,那時候好像已經錯過了花期,沒能看到。」

「櫻花很快就會凋謝。那種花在這片土地上看不到,是日本獨特的植物。櫻花盛開的期間相當短,盛放期頂多只有一星期。」

「哎呀,這麼短哪?」

「非常地短。可是,櫻花綻放的期間相當美。淡粉紅色的花瓣開滿了整棵樹,幾乎看不見葉子和枝幹。種了許多櫻花樹的地方,在春天花開的時節,美得簡直不像人世間的景色。那樣的美景,真想讓您也看一看。」

「請你務必帶我到你的國家去。」

「希望有那麼一天啊。」倉持說。

「我們說好了哦!」

「總有一天,您會需要和我們的天皇見面,所以一定可以等到這一天的。」

「我聽父親說,日本的天皇是個相當善良的人。」

「啊,他們以前見過面了呢。」

「父親曾經說過,他在日本被暴徒襲擊后,在京都的飯店療養時,日本的天皇曾經來探病。」

「原來是這樣啊,那應該是上一代的天皇吧。」那應該是明治天皇吧。之後,倉持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下定了決心問道:「您的父親是不是對日本有不好的印象?」

安娜塔西亞很驚訝地看着倉持:「為什麼呢?因為被暴徒襲擊嗎?」

「是的。他當時被刀砍傷,在額上留下很大的傷口。而且那名暴徒還是負責警衛的警官,這是在是我國政府嚴重的失態啊。」

安娜塔西亞搖搖頭,說:「不,我父親從來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每一個地方都會有壞人,不管再哪一個國家都一樣。他說日本的人們都相當親切、友好,關於當時的意外也都由衷地覺得抱歉。父親曾經說過,日本的中央有相當美麗的高山,是個像天堂一樣美麗的國家,他經常說,有機會還想再去,也想讓我看看那個美麗的國家。」

「哦,真的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實在是太高興了。」倉持說道。

「當然是真的啊,你為什麼要懷疑呢?這就是為什麼我身在日軍陣地,卻一點也不覺得不安啊,因為這是父親曾經如此讚美的國家,所以我才能夠相信你啊。」

「我一直都很嚮往俄羅斯這個國家。不管是聖彼得堡、葉卡捷琳娜宮殿,還是您。」

「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所以,如果能夠幫助您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您的王國,那麼即使為此付出自己的這條命、奉獻一生,我也一點都不覺得後悔。為了在這裏建立的新國加,我很樂意犧牲我的生命。我希望能在這裏、在您的土地長眠。」

「要是聽到你這些話,皇帝一定會很高興的。」

「有些學者認為,貝加爾湖畔的這片土地是日本人的故鄉。」

「哦?真的嗎?」

「從前住在這裏的布里雅特人,從當時陸地相連的樺太進入日本,成為日本人的祖先。」

「是嗎?」

「所以說,在這片土地長眠,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安,這裏就是日本人的故鄉。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西伯利亞國王的事,我希望它可以成為全世界的人都嚮往的國家,因為這是您的國家啊。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到底該怎麼做?該建立什麼樣的城市、首都、皇宮,還有國旗……」

「國旗?」

「對,代表國家的旗幟,在旗子上畫這個湖怎麼樣?」倉持說。

「這個湖?畫在旗子上嗎?」

「對,沒錯。這個湖有着新月般的特殊形狀,它的樣子又彷彿橫躺着的女性,讓人看了就想起您。而且這也是歐亞大陸最大的湖,這裏的地形就像一個裂縫,水積在這裂縫裏,所以中央最深的地方的水深有一千六百多米,是世界第一的深度。而且,湖水就像您所看到的,是世界上第二清澈的,還有豐富的魚類。再加上這裏的景色美得難以形容,像這樣的湖,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

「真是這樣嗎?」

「是的,貝加爾湖就是您新國家的象徵。貝加爾這個詞,在古代雅庫特語言是豐富的魚的意思。這座湖還有周邊的河川里,都有很多鱘魚、鮭魚、鱒魚等等。而且貝加爾海豹和油魚這些稀有的珍貴動物。」

「哦,它們可愛嗎?」

「可愛嗎……嗯……應該還算可愛吧。」倉持說着。

「那我的國旗上還要放這些動物的圖樣,我要把它當做王國的象徵。」

「啊,這個主意不錯。等到有一天大俄羅斯帝國復活的時候,再把那面旗幟當做西伯利亞自治區的旗幟留下來。」

「這樣很好。」安娜塔西亞笑了。這一瞬間,倉持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因為她覺得,自己彷彿是第一次看見她打心裏的笑。從許多層面看來,這都讓他感動不已。這是倉持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身邊看到這麼高貴女性的笑容,這笑容竟然是如此令人憐愛,和美麗、華麗等等字眼都不太一樣。如果真要形容,那是一種奢華、高貴,但又是那麼短暫虛幻。倉持心想,這就是真正的貴族,讓他深深受到感動。

「明明是自己的國家,我卻什麼也不知道。家庭教師教我的,只有語言、禮儀和舞蹈而已。剛剛聽了你說的那些,讓我又學了好多。住在宮廷時候的我,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呢?」

「我只是現學現賣,這都是最近學到的東西罷了。」

「不,能夠這樣一邊親眼看着、一邊說,才是活的學問。」

之後,他們兩人眺望着這個湖好一會兒。在走手邊可以看到陡峭的崖壁和宛如屏風般的山地。從湖岸上吹來微風,飄着植物的香氣。

「宮殿可以建在那片高台上,這麼一來,像我們這樣乘着船遊玩的人,或者在這裏捕魚的漁夫們都可以看得到,還可以在水面上映着王宮。把前面那片山丘剷平,鋪出一條直通宮殿的道路,就可以從鐵路或者街道上看到宮殿。然後,可以在這座湖的周圍建造幾條像聖彼得堡一樣美的街道。有了面面俱到的都市計劃,讓政府機關配置在理想的地方,這裏就會成為人民所喜愛、如繪畫般美麗的街道了。」

「王宮附近要建幾座美術館。我要讓人民欣賞母親收集的繪畫和中世紀的銀器、傢具。」

「很好,那樣一來,這裏就可以建造成一個偉大的童話國度了。」

「童話國度?」安娜塔西亞露出狐疑的表情。

「沒錯,讓俄羅斯具有特別光彩的,就是數不盡的童話了,那些數不清的凄美動人的北國童話。決定賣掉女兒的貧苦人家,在積了厚厚冰雪的窗邊,放下裝了金幣麻布袋的聖人故事;追着滾下斜坡的皮球,不知不覺種就旅行了世界一周的少年故事;因為沒有東西可以施捨給街角的流浪漢,只好緊緊握著對方雙手的詩人故事……這些就是我心目中的俄羅斯。在溫暖的暖爐和爐火前講述的古老傳說,這就是我所嚮往的俄羅斯。如果說這個國家現在輸給了寒冷和貧窮,那麼就趁現在,在這個美麗的東方湖畔,建造一個嶄新純粹的俄羅斯吧。這裏有美麗的湖和山、冬天會下雪,像如此正統的俄羅斯,人們一定會從西方聚集到這裏來的。看了這座神秘的湖水,一定會產生新的童話吧。」

「好美啊,倉持,真是太美了啊。你是個詩人啊,倉持,我要任命你當我的國家第一位文化大臣。」安娜塔西亞說。

不過倉持笑着說:「實在非常光榮,不過請容我拒絕。」

「為什麼?」

「我不是那塊料,您只要讓我當皇宮裏的一名警衛兵就可以了。還有,請您偶爾撥出點時間,聽聽我的夢話,我就滿足了。」

「倉持,你為什麼這麼謙虛呢?」

「我只是一名小兵,到目前為止沒立過什麼大功,將來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去了,一直待在水上對您身體不好啊。」

「請等一等,倉持,你應該對自己更有自信才行。你的外文能力非常好,德文說得像你一樣好的日本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這個人只有在學校時成績好。可是身為一個軍人,我只是個平凡人。」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我可是非常依賴你的啊。」

「我覺得相當光榮。可是現在的狀況總有一天會結束的。」

「為什麼呢?」

「將來一定會出現一位配得上您的男性。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得聯繫忘記您才行。」倉持說。

「倉持,你在家鄉有情人嗎?」安娜塔西亞問他。

倉持點點頭:「我在老家有一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安娜塔西亞安靜下來,想了一想,接着這麼問道:「她是什麼樣的女孩?」

「我也不太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人。只見過一兩次。她是鎮上雜貨店的女兒……」

「你愛那個女孩嗎?」

「我不知道,這門親事是我父母決定的。不過她是個好女孩……」

「只見過一兩次的人,就可以決定一生的婚姻嗎?日本人都是這樣的嗎?」

倉持點點頭說:「可是,貴族不也一樣嗎?我聽說貴族和父母決定的對象在舞會上見過一兩面、跳個舞,就已經可以決定終身大事了。」

倉持頓時大驚失色,因為安娜塔西亞的臉變得一片蒼白。

他急忙說:「請恕我失言。因為跟您比較親近,說話就沒有分寸了,我沒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就說這些無禮的話。還請您原諒。」

「不,我不原諒你。」安娜塔西亞很乾脆地說,她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倉持嚇得臉色發白:「都是我說了失禮的話,實在很抱歉。」

「你再靠近過來一點。」安娜塔西亞命令他。

「您想打我嗎?」倉持問。

「到這裏來,你過來坐在這裏。」安娜塔西亞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比著自己的膝前,「倉持,我允許你跟我接吻。」

倉持驚訝得長大了嘴巴。

「什……什麼?」

「不要讓我說那麼多次,快點!」

倉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心想,是不是因為傷到頭部,所以安娜塔西亞才會這樣發狂。這種話怎麼會從一個女人的嘴裏說出來?如果是日本女人,就算是最底層的酒家女也不會這麼說吧。「請您原諒我。」倉持低下頭。

「你覺得對不起故鄉的未婚妻嗎?」

「這……不是的,這種事……可是,我……」

「你有經驗嗎?」

「沒有。」

「這種事要由男方主動,我會像這樣閉着眼睛,你的臉要靠近到這邊來。」

「不,這……這怎麼行呢……」

「不可以嗎?」

「恕我冒犯,這實在是太不成體統了。」

「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

「我……」

「快一點!」被她大聲斥責后,倉持才畏畏縮縮地靠近。

「這樣才對啊,」安娜塔西亞垂下的眼瞼就近在眼前,「沒錯,再靠近一點……啊,不行,這樣會碰到鼻子的。要避開鼻子。對,就是這樣。然後把你的嘴唇靠近我的嘴唇,貼在上面……啊……」

兩人的雙唇重疊的那一瞬間,安娜塔西亞緊抱着倉持。接着,就這樣慢慢地倒在船底。安娜塔西亞趴在上方,她吸吮著倉持的唇,稍微放進一點自己的舌尖。接着,他們的臉分開,兩人又相擁了一會兒,就這樣躺在船底。

「啊!我該怎麼辦!我已經愛上安娜塔西亞殿下了啊!」倉持叫喊著,「天啊!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他慨嘆著。

「啊!我真恨這個大肚子!這種時候我身體里竟然有不是你的孩子,實在是太悲哀了。我真想快點把他從肚子裏拿出來丟掉!」安娜塔西亞說着。

「以後,我應該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剛才的您。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只能靠想着您而活了。這實在是太痛苦了,啊!實在太痛苦了。我明明一直想避免這種事發生的啊。」

「肚子裏有別人的孩子,卻又喜歡上其他人,身為一個女人,再也沒有比這更不幸的事了。」

有好一陣子,他們兩人各自感嘆著自己的立場。

「安娜塔西亞殿下,您真的喜歡像我這樣的人嗎?」

「當然喜歡,我愛你。因為有你我現在才能活着。我懷着感恩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深深地愛着你。那你呢?」安娜塔西亞說。

「您根本不需要問我的感覺。」倉持說。

「你好好回答我。」

「我愛您,以我的生命在愛着您。就算是現在,我也願意為您而死。」

「哦,我真是太高興了,倉持!」

「可是,這份愛總有一天會到終點的。」

「為什麼呢……倉持。不會有終點的,你絕對不可以離開我身邊。聽到了嗎?」

「那當然。」

「這樣就不會結束了啊。」

「可是,我是帝國陸軍的軍人。我擔心上面會命令我離開您。」

「我不會下那種命令的。所以你不可以離開我,知道嗎?你要答應我。而且你還要帶我到日本,讓我看看櫻花,還有那座富士山。聽到了嗎?」

「好的,我知道了。」被壓在安娜塔西亞身下的倉持,如此回答著。

4

安娜塔西亞所住的病房窗外傳來了雨聲。這是一個下着霧雨的夏夜。雖然還沒有出現正式的子宮收縮,但已經有定期性的前期陣痛了,這時候安娜塔西亞總是額頭冒汗,緊咬着牙強忍着。

雖然軍醫已經詳細地對安娜塔西亞說明之後會面臨的狀況,但是她還是感到相當不安,一刻都不準倉持離開她身邊。依據傳統,日本的女人在生產的時候會和丈夫隔離,其中的理由主要跟羞恥心有關,但是安娜塔西亞是西洋的女子,她覺得越是這種時候,越希望有男人在身邊。於是,在安娜塔西亞病床邊放張椅子,幾乎一整天握着她的手,便成為倉持的工作。自己並不是安娜塔西亞的丈夫,跟她之間除了一次接吻,再也沒有更多的進展,因此倉持總是有股相當不可思議的心情。

皇帝一家全被都被殺害的謠言,也傳到了日軍內部。謠言中指出,安娜塔西亞也已經被殺了,所以軍方內部又引發一陣安娜塔西亞是假公主的聲浪。可是倉持知道她的確是真公主,所以他認為,皇帝被處死這個消息也有可能是誤傳。因此,他什麼也沒有告訴安娜塔西亞,安娜塔西亞自己也什麼都沒問。

一天晚上,倉持已經離開了安娜塔西亞床邊有好幾個小時,因為晚餐后他馬上接獲傳令被叫了出去。安娜塔西亞看着黑暗窗上滴流的水滴,忍受着痛楚和不安。

過了很久,倉持終於跑回病房,他還沒來得及坐在椅子上,邊說道:「安娜塔西亞殿下,我們已經被敵軍包圍了。」

「是布爾什維克分子嗎?」

倉持點點頭:「沒錯。上個月向我們投降的白軍,也已經耗儘力氣了。今天也有白軍的其他部隊跟我們會合,但多半是負傷的將士。」

「其中有沒有叫做米克羅夫?伊薩奇克的男人?他是個將軍。」

「沒有,沒有這樣的人。」

「是嗎。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已經沒有希望了嗎?」

「不,安娜塔西亞殿下……」

「倉持,我們一起死吧。」安娜塔西亞忍着苦痛,看着倉持果斷地說着。

「不,安娜塔西亞殿下,我們還有一線希望。請您活下去。」

「還有什麼希望?」

「回日本,安娜塔西亞殿下,我們一起回日本去吧。」

安娜塔西亞一邊用白色手帕擦拭著太陽穴附近因為陣痛而冒出的汗,同時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問:「回日本?」

「對,明天清晨出發。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

安娜塔西亞搖搖頭說:「這不可能。先不說別的,我現在已經難過到無法動彈了,陣痛已經開始了。我聽說日本是個很遙遠的國家。要搭很久的火車和船,要是孩子已經出生就算了,對現在的我來說,不可能受得了這樣的長途跋涉。既然一樣要死,那還不如在這裏……」

「安娜塔西亞殿下,我希望您再使出最後一點點力量。日本政府已經確認了您是真正的公主殿下。政府和天皇都很急着想見到您。政府已經下了最高命令,無論如何,不管用任何手段,都要把安娜塔西亞殿下平安帶到日本。」

安娜塔西亞沉默了下來。倉持繼續說:「您可以看到櫻花和富士山。我會帶您到您父親當初住宿過的箱根富士屋飯店。」

「我也很想去啊,倉持,但這真的不可能。再過不久孩子就要出生了。前期陣痛讓我光是這樣說話就已經很痛苦了。與其叫我勉強去努力,不如讓我們在這裏乾脆地死去吧。然後請你命令士兵燒掉我的屍體。我不想讓自己的身體成為布爾什維克的玩物。」

「安娜塔西亞殿下,您不能死。」

「倉持,到日本要花好幾天的時間不是嗎?」

「不,不用一天就能到。」

「不用一天?怎麼可能?」

「搭飛機。」

安娜塔西亞聽了之後目瞪口呆:「飛機?我聽說那種危險機器現在還在研究。而且,這裏根本沒有飛機場啊?」

「我們有貝加爾湖。如果是飛行艇,就可以降落在貝加爾湖上。」

「飛行艇?」

「像宮殿一樣巨大的夢幻飛行艇。集結了現在航空科學技術最高峰的空中軍艦,是最適合羅曼諾夫安娜塔西亞殿下的交通工具了。這架飛行艇在今天半夜,很快就會從德國飛到貝加爾湖了。」

「空中軍艦?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種飛機啊!」

「那原本是德國的國家機密。現在全世界只有部分跟航空技術開發相關的人員才知道。我們對負責開發的德國人說明了安娜塔西亞殿下的窘境,希望他們協助這次的輸送戰略。德國皇室應該也在暗地裏出了不少力。」

「可是,真有那種飛機?簡直像做夢一樣。這些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德國人真的做出來了。我以前也曾經聽說,但是並不知道真的有人建造出來。現在只完成了一架實驗機。我們政府馬下這架實驗機,這都是為了要把安娜塔西亞殿下和俄羅斯白軍極機密地送回日本。我們會在半夜到達日本。一到了之後,馬上就會把這架飛機瀑破、丟棄。」

「為什麼呢?」

「像這種大得驚人的飛機,如果以後還繼續留在日本,一定會在國民之間引起騷動。畢竟現在日本有的飛機,都還是些比風箏好不到哪裏去的小飛機。這樣一來,國內外的間諜就一定會發現曾經有過一場大規模的空運戰略。直到西伯利亞王國建國那一天之前,我們還不希望世人知道安娜塔西亞殿下進入日本的事。對於那家飛行艇的製作公司,我們也嚴密地封了口,要他們不可以將日本購買試驗機這件事泄露出去。」

安娜塔西亞驚訝得啞口無言。

「所以安娜塔西亞殿下,關於這件事今後也請保守秘密。不管將來發生任何事,您可以答應嗎?」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倉持,時機到來之前,就連你的名字我也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但是,為什麼要把白軍士兵也送去日本呢?」

「這是軍事上的機密,我也不知情。但很可能是為西伯利亞王國建國做準備。」

「飛機會從德國飛來嗎?」

「是的,很快就會抵達了。在這裏會由專家們來補充燃料和維修,裝上需要的預備燃料,等到明天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飛機就會載着我們飛向日本。我們也不希望這附近的人知道有大型飛行艇的存在。飛行艇停在貝加爾湖的時間,只有短短几個小時而已。」

「日軍為什麼願意這麼做呢?」安娜塔西亞強忍着陣痛說着。

「這次的機密作戰,關係到我們的威信,不容許失敗。我們會採取各種手段來保持完全機密。所以,請您一定要在日本生下肚子裏的孩子。」倉持說。

「為什麼呢?」安娜塔西亞問道。

「為了西伯利亞王國。如果孩子在日本出生,他就會有日本國籍。」

「哦,真的嗎?」安娜塔西亞驚訝地問。

「這是國際間新的共識,成為屬地主義。」

「那麼,這個孩子會變成日本人啰?」

倉持點點頭:「這和日本政府傳統的想法不同,但沒有錯,是有這種共識。而且這個日本人將同時具有繼承西伯利亞王國皇位的資格。」

這是安娜塔西亞表情一沉,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倉持繼續說:「我們會找一個配得上他血統的人來當父親。可能會從德國、丹麥或者英國皇室招聘一位身份相當的男性來……」

安娜塔西亞打斷他的話,很堅決地說:「我不同意。這是推翻我們政府的布爾什維克的孩子,不能讓他繼承神聖的皇位。皇帝要是知道也會生氣的。」

倉持聽了之後,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之後他說:「我懂了。我想日本政府應該是想把這孩子在日本出生,當做日本政府介入此事的正當理由,但是我現在了解安娜塔西亞殿下的想法了。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讓這孩子繼承西伯利亞王國的皇位。」

「那當然。」

「我會照實跟上面報告的。但是這麼一來,就更應該要在日本生下這孩子。這孩子會以一個平凡日本人的身份在我國登記出生,所以以往後您可以跟他切斷所有關係。關於孩子的將來,我會在日本負起責任照顧。生下的孩子跟安娜塔西亞殿下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會在日本國內長大成人,以一個日本人的身份活下去。安娜塔西亞殿下在日本生下孩子以後,就可以回到這裏。這樣以後就不會跟這孩子有任何瓜葛了。」

安娜塔西亞露出悲哀的表情沉默了下來。

「這個孩子要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將來一定會引起問題的。還是在島國日本生下他,是最好的方法。那布爾什維克軍呢?」安娜塔西亞越來越痛苦地說。

「他們很快就會逼近這裏了。我們並沒有外國軍隊支援,美軍和英軍都很快就撤退了。」

「什麼,實在太過分了!」

「我們的援軍已經朝這裏出發了。可是,這將會是一場激烈的戰爭,在那之前,我們一定得逃走。安娜塔西亞殿下現在無法動彈,但是我們絕對不能將安娜塔西亞殿下交給布爾什維克那些人,所以,現在只剩下這個方法了。請您一定要幫忙啊。」

「我知道了。」安娜塔西亞回答,她繼續說道,「如果是飛機,萬一墜落,死亡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點亮着火把的三十幾艘大型手划船溯著安加拉河划進貝加爾湖,每一艘船上都乘載着日、俄的負傷軍人。在不久之前,這三十幾艘點亮着火把的船隻並排在水面上,引導著飛行艇的降落。

霧雨濛濛之中,有一艘船上撐著兩把傘。傘下是身上披着防水布的安娜塔西亞,她忍受着越來越激烈的陣痛躺着。由軍人划著槳,倉持則撐著傘坐在安娜塔西亞身邊,一直緊握着她的手。

因為霧雨的關係,貝加爾湖上籠罩着一層霧靄。一開始什麼也看不見。但船越划近,軍隊之間開始湧起一陣鼓噪。聽了那聲音,倉持也忍不住抬頭看着前方,接着,連他也目瞪口呆。日本的士兵們被嚴厲禁止流露出個人情感,但他們還是剋制不住,發出了低沉的驚嘆聲。

在霧中,一個超乎想像的物體緩慢地出現在眾人眼前。那東西大得離奇,簡直像座小山一樣,幾乎可以說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宮殿。點亮着一排黃色燈光,在夜霧當中,伸展着黑色羽翼蹲踞著夢裏的大鳥怪物嗎?在倉持所知道的東西里,就屬軍艦跟它最接近了。

小船越來越接近,影子也隨之變得無比龐大,宛如山崖般地聳立着。簡直像在做夢。船首可以看到明顯的船形,可是船身上卻背着翅膀。如此巨大的物體要飛在空中,頓時之間讓人難以置信。

巨大的飛行艇一點都沒有動搖,就好像在湖心出現了一座新的小島一樣。看來彷彿雄偉蒼穹的廣大羽翼下,載着安娜塔西亞的船最先到達。船體的艙口打開,穿着水手服的人走到艙口下的漂浮型站台上,朝這邊揮着手。小船上的軍隊拿着的火把亮光,一閃一閃地打亮着船體的金屬。

小船劃到站台的旁邊。水兵抓住船緣,趁著這時候,一個日軍士兵登上了站台。一看到對方打了信號,倉持立刻將痛苦不堪的安娜塔西亞抱起,將傘交給划船的人,雙腳代開站穩在浮動不安的小船上,把安娜塔西亞交給在站台上的同事。

一離開傘下臉頰和頭髮馬上被霧雨淋濕,安娜塔西亞伸出了手讓站在站台上的日本兵握住、拉近,從小船上移到飛行艇上,接着,她扶著這名日本兵站在站台上,可是她很快就露出不安的表情,回頭看身後的倉持,她的眼神說着:「快點過來。」倉持也連忙拿着裝衣服的箱子上了飛行艇,一手環抱着安娜塔西亞走進了艇內。

對於待過伊爾庫茨克古老醫院的人來說,飛行艇的內部實在讓他們吃驚。雖然通道相當簡樸,但看得見後方有一道階梯,感覺很像一艘客船。安娜塔西亞專用的船室里裝好了門,室內還貼著碎花壁紙,牆上甚至掛着小幅的風景畫框。圓形窗戶前掛着粉紅色薄布製成的蕾絲窗帘,還準備了藤製的床和沙發,雖然空間不大,為了避免躺在床上的安娜塔西亞因為搖晃跌落地板,在上半身和下半身兩個位置都準備了兩條固定帶,沙發上也有固定帶,這所有的傢具和相框都分別用螺絲固定在牆壁和地板上。

倉持把安娜塔西亞裝衣服的箱子塞到床下,並且用細繩牢牢地固定在床腳上,設想到飛行艇很可能有劇烈的搖晃。

安娜塔西亞終於開始定期陣痛,子宮開始正式收縮也只是早晚的問題了。可是在這批軍隊里並沒有軍醫。伊爾庫茨克周邊今後一定會發生激烈的戰事,就算是為了安娜塔西亞,也不能因此把軍醫待會日本。萬一真的即將臨盆,只能由曾經在醫院執勤過的倉持來處理了。倉持不斷地在心中祈禱著,千萬不要發生這種狀況。

起飛準備還要花上一段時間,因為大批軍隊要搭上排成長龍的小船,正準備上飛行艇。安娜塔西亞看來又開始陣痛,她的額頭上冒着冷汗、緊咬着牙關,完全沒有說話。

「陣痛開始了嗎?」倉持問道,而安娜塔西亞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低了一次頭。倉持拚命地替她擦去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同時也依照她的要求替她揉着背和腰,倉持自己並不知道,這種行為到底能不能替安娜塔西亞減輕痛苦。包括頭部在內,安娜塔西亞身體上各處所受的傷,更加重了她分娩時的痛苦。安娜塔西亞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緊咬着牙,用力握著倉持的手。

終於,彷彿會搖動全世界的轟隆響聲搖動着整艘飛行艇。響聲遲遲不停歇,安娜塔西亞畏怯地靠在倉持上半身上。一位名叫笹森的長官走進來,告訴他們引擎已經點火了。

接着他坐上沙發,綁上固定帶,命令倉持坐到他身邊,也一樣綁上固定帶。

船體開始激烈地振動,振動幅度慢慢變小,慢慢感覺不到。轟隆響聲也逐漸飄遠,慢慢聽不見,最後只剩下大家的緊張情緒。

從窗帘的縫隙可以看到淅瀝淅瀝下着霧雨的湖面緩慢地向後方移動,飛行艇開始滑水。倉持注視着這水面好一陣子,始終無法移開目光。水面的移動變得越來越快,飛行艇開始加速。但這還只能算是船隻的速度,實在不覺得這種速度能飛得上天,畢竟飛行艇宛如宮殿般的巨大啊。

「別擔心,能飛的。」笹森彷彿看穿了倉持的不安般對他說,並且大膽地笑了說:「我們雇傭了以為德國民用航空的駕駛員。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只好把我們的命交給那傢伙了,反正人該死的時候總會死的。」

倉持也點點頭,把心一橫。他望向安娜塔西亞,她卻背向著他。倉持心想,她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飛行艇的速度越來越快后,又開始振動。振動逐漸變得激烈,房間里到處都喀嗒喀嗒地抖動。現在飛行艇正抖動着全身,擠出所有力量。窗外只有白色的飛沫和煙霧,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滑水的過程相當漫長。倉持認為,應該是因為這次搭乘太多人,在這種狀況下藥起飛實在是太困難了。他好幾次都心想,駕駛員應該已經放棄起飛,引擎已經到極限了吧。倉持也確信。駕駛員一定會走到他這間船室,要求他們再放下一些人。

他無意間看着窗外,竟然發現飛沫消失了,而且也看不到水面了。浮起來了?船竟然浮起來了!

「浮起來了……」倉持喃喃地低聲說着。

「好像是呢。」笹森也說着。

飛行艇沖向霧雨中,揚起了機首,逐漸地爬升。倉持心想,這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心中再次充滿了感動。

「德國的技術果然驚人。」笹森說着,等到飛行艇進入平穩飛行之後,他解開固定帶站了起來,面對倉持,只說了句:「你好好照顧她」便打開門走上通道。

駛入雲層后,飛行艇又開始劇烈搖動。因為雨雲中的氣流很不穩定,可是一飛刀雲層上方,瞬間就可以看到明亮的滿月和滿天星斗。巨大的飛行艇在好似棉絮的白色雲層上,宛如滑行般順暢地飛行着,循着空路往日本前進。

雲海相當地厚,所以分不清楚現在到底飛到哪裏。可是一直到抵達日本上空之前,飛行都相當平穩順利。照看她累了之後,倉持就在沙發上小睡。一睜開眼,只見窗外灑滿了燦爛陽光,原來天已經亮了。

他靠近圓窗一看,外面那一片雲朵都沒有的藍天裏,清楚滴刻畫着灰色的巨大羽翼。翅膀上整齊載着一排大如小屋般的巨大引擎,每一座引擎都強而有力地不斷驅動着前後兩座螺旋槳。倉持不禁感嘆。就是這樣的設計,才得以讓如此龐大的船飛上高空啊。

在這之後的飛行相當穩定,也幾乎沒有太大的搖晃,再也沒有出現離水時的引擎振動和飛行艇吃力的轟隆聲響。可是安娜塔西亞卻好像越來越痛苦,除了陣痛之外,她還有嚴重的頭痛。可能是因為氣壓的關係吧,她有時痛苦得輾轉不斷,偶爾還會嘔吐,後來甚至大哭起來,吵着想死。為了生一個根本不想要的孩子,為什麼自己要受這些苦呢?她詛咒著自己的命運,如果可能,多希望有人現在來殺了自己,安娜塔西亞這麼哭叫着。因為有引擎聲的掩護,她刻意盡情地放聲大叫。

她這樣的哭喊持續了一段時間,痛楚一消退,叫喊的疲累就會馬上讓她陷入短暫和睡眠,這時候倉持也稍微可以睡一下。狹窄的房間里有一段時間會充滿嘔吐物的臭味,不過房裏似乎有空隙,臭氣很快就消除了。飛行艇里有廁所也有水槽,可以把嘔吐物丟在這些地方。

餐點只有硬麵包、燉菜還有水而已。倉持雖然吃得下,但是安娜塔西亞卻完全吃不下,她只喝得進一點水。就這樣過了一天。

明亮的藍天再次暗下。太陽走了,換上月亮升起,又看見了星空。安娜塔西亞的臉色蒼白,可是多少也睡了一下。飛行艇即將要越過日本海。

幾聲敲門聲后,笹森打開了房門。「就快要飛進日本上空了。」他說道。

「我們預計降落在蘆之湖,不過現在箱根周邊正下着大雷雨,所以我們會在暴風雨中降落。」

「是。」倉持回答。

「從保持機密的角度看來,這種天氣再好不過了,不過在深夜裏,又有暴雨和濃霧,還有風,要安全降落相當困難。而且蘆之湖又不大,所以不會像在貝加爾湖時那麼順利,你了解了嗎?」

「是。」

「這就是本次作戰中最大的難處。可是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一個不小心,很可能機毀人亡,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是。」

「趁早吃晚餐,先消化吧。記得不要吃太多。」

「我知道了。」說罷,笹森便離開了這房間。

吃完晚餐后不久,船體就開始大幅度地搖晃。接着又倏地往下方沉沉地落下好幾回。然後船體開始微微震動,尤其是窗戶附近,輪流向左右傾斜。每次傾斜安娜塔西亞就會慘叫一次。

窗外是一片雪白,飛行艇正在雲層當中。突然間,窗外亮起閃耀的光線,那光線照得整塊雲層都亮得刺眼,看來船飛進了雷雨雲層中。船體開始降低高度,窗外突然暗下,斗大的激烈雨點吹打在窗玻璃上,就好像撞上了巨浪一樣,不斷可以聽到唰啦唰啦,玻璃破裂般的聲音。飛行艇飛進雨中,他們已經來到雲層的下方了。雲下則是暴雨,窗玻璃上附着的水滴,像被撕裂般飛散成細長的線狀。巨大的飛行艇搖搖擺擺地,吃力地朝下方降落。

引擎又開始發出呻吟聲,抵抗著強風暴雨。可是,巨大的船體被風捉弄著,靠近窗邊看上方的機翼,可以看到機翼上的布被風吹得嘩啦嘩啦作響。不知從哪裏來的閃電,有規律地照亮着機翼。

房間開始劇烈地上下搖晃,安娜塔西亞也不斷地慘叫。她緊緊貼在床上,伸手去找固定帶。「倉持、倉持!」她不斷地叫喚著倉持的名字。

拍打着窗戶的雨。氤氳成雪白一片的下方,可以看到令人懷念的日本街燈。雖然貧窮卻很和平,這就是自己所生長故鄉的燈火。閃電又倏然亮起,眼前有一瞬間可以看到很像富士山的巨大山影。倉持看到了之後,馬上走到安娜塔西亞身邊。

「安娜塔西亞殿下,請系好固定帶,快點躺好!」倉持叫着。引擎聲、風聲、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偶爾可以聽到雷聲、船身不斷發出的擠壓聲,他們兩人就身處於這樣轟隆聲響中。

「倉持!倉持!我不要,不要管固定帶了!」安娜塔西亞也叫着。

「不要固定帶?為什麼呢?」

「你過來抱着我!」安娜塔西亞緊抓着倉持胸前。倉持抱緊了她,安娜塔西亞就保持着這樣的姿勢。或許是恐懼,讓她全身抖個不停。

臨盆的大肚子擋在兩人之間,身體如此接近時,更能感覺到肚子裏孕育著另一個生命。很奇怪的,在這一瞬間倉持覺得自己對這條新生命有了強烈的情感。

飛行艇繼續劇烈搖晃,安娜塔西亞就這樣緊貼在倉持身上,他坐在床上,用空出的左手找到了兩條固定帶,接着用右手和左手各緊握著一條固定帶,支撐著兩人的身體。

「倉持,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安娜塔西亞在她耳邊問著。

「你是指哪些話?」倉持問道。

「你說要從德國或丹麥皇室,找來適合當我丈夫的人。」

原來是這個啊,倉持心裏有數,卻沒有回答。如果要讓安娜塔西亞的孩子繼承皇位,找來孩子的爸爸將會是最重要的前提。如果皇后單身,大家就會懷疑皇子到底是誰的。

「然後你自己要在日本養育我的孩子?你打算丟下我一個人?倉持,你覺得我和除了你以外的人結婚也無所謂嗎?你難道不會嫉妒嗎?」

倉持沒有回答。他認為自己並沒有嫉妒的資格。

「到底怎麼樣啊,倉持。這架飛行艇再過不久可能會墜落,在死之前,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心意!」安娜塔西亞怒氣騰騰地大聲說着。

「我的心意您……」倉持說到了一半,但又覺得不管怎麼說聽起來都像是在找借口,他沒有信心能夠好好說明。「安娜塔西亞殿下,您站得起來嗎?」

「啊?」

「現在可以看得到富士山,我想讓您看一看。」

「那我試試看。」

倉持張開雙腳,使勁地撐著,他用全身的力量支撐著安娜塔西亞,等她一站起來,就用力抱緊她,好不容易將她領到窗邊。她的身體纖瘦、嬌小。

窗面上有大顆的雨滴不斷拍打着,就好比波浪的飛沫一樣,一邊發出淅瀝瀝的聲音,飛沫一邊往後方飛去,在雨中頻頻有雷光閃起。安娜塔西亞忍住劇烈的搖晃,俯瞰著窗外。這時候剛好閃電再次閃起,強光的照耀下,殘留着些微冰雪的山頂看起來格外的近。

「哦,這就是富士山嗎?」驚訝之餘,安娜塔西亞問道,「真是一座形狀清楚,姿態美麗的山啊。」

倉持抵抗著暴風和引擎的聲響說:「沒錯,安娜塔西亞殿下。這座山自古以來就是日本人信仰的對象。對於日本人來說,這是一座相當神聖、相當重要的山。我向這座山發誓,我對您的愛比這座山還要高、比貝加爾湖還要深。要是失去了這份愛,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愛上其他女性。」

安娜塔西亞也叫着:「哦,倉持,我也愛你!請你不要拋棄我。在這種時候,公主的身份又算得了什麼呢!如果是為了你,我願意拋棄一切。你這一輩子都要用這雙手抱着我,如果你離開我,我就不活了。你聽清楚了嗎?你要記住,我會去死的,倉持!」

「我知道了,安娜塔西亞殿下。如果我沒有當上您孩子的父親,我也會陪伴您一輩子!」接着倉持抱起安娜塔西亞,跟她一起回到床上,「好了,您躺下吧,很快就要降落,我要繫上固定帶了。不過您不用擔心,我會一直待在這裏的。」

安娜塔西亞還是緊抱着倉持不放。

倉持對她說:「哦,安娜塔西亞殿下,您真是太可憐了。明明還這麼年輕,卻要背負這麼多責任,被這些沉重壓力嚇得顫抖。為什麼只有您要受這麼多苦呢?如果是和平的時代,以您現在的年紀應該在宮廷里刺繡、讀書啊。」

「這就是身為公主的不幸。」她回答。

倉持點點頭:「是的,公主殿下,現在我也感受到愛上公主殿下的不幸。您並不是走在街上的平凡女性,您的肩膀上擔負着一個國家,還有這個國家裏居住的無數人民的命運。今後,您或許再也無法只依照自己的想法度日。我自己當然衷心期望能和您共度一生,啊,那將是我最大的夢想啊!如果真的能夠實現,我很樂意獻上自己的生命。可是,世界的潮流可能會逼着您走上違反自己意志的命運。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沒有人能違逆的。」

「但是倉持,是你幫助了我,要是沒有你,現在我也不會活着。因為這個理由,今後你也有權利把我留在你自己身邊吶。」

「聽到您這麼說我實在是太高興了,可是,我會幫助安娜塔西亞殿下,這說不定是世界史中已經註定的發展。因為在您的命運里,那時還不應該死啊!」

安娜塔西亞沉默了下來。

「安娜塔西亞殿下,我出身於貧窮的農家,因為父親希望我當個軍人,所以我才從軍。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覺得我自己適合當個軍人。我就是這麼一個沒什麼特長,甚至稱不上平凡的人。等到父親走了,我打算離開軍隊,了不起開家雜貨屋維生,我這個男人生來就只有這點本事。像我這樣的男人,如果世界的潮流要把您帶走,我只能強忍悲傷地退出。而在我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中,能夠與世界上的大人物——您有短暫的密切關係,已經讓我感到無比的滿足了。」

安娜塔西亞在倉持懷抱中,仔細地思考着他說的話。過了很久,她開口說道:「除了你以外,我很難想到有誰能跟我共度一生。如果因為命運的捉弄讓我不能跟你結婚,那麼我一輩子都不會跟其他人結婚。對我來說,那將是枯萎的人生,不值得我活。」

「啊。您的話真是太讓我感動了。能聽到這些話,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我的生命就算現在終結,也都太值得了。」

搖晃的程度稍微輕微了一些。不過飛行艇開始規律性地左右傾斜。倉持站起來,走到窗邊。下面是一片雪白霧靄迷濛的世界,如白雲般飛散的水滴煙霧間,慢慢可以看出狀似平野的淺淺黑色平面。那是蘆之湖,終於到了。黑色平面的中央排著一列燈光,猶如一道伸長的白線,那就是降落點目標了。這條白線在視線下方慢慢地迴轉着。

「是蘆之湖!我們到了!安娜塔西亞殿下殿下,這艘飛行艇現在正盤旋著確定目標,只要掌握住風向,馬上就可以降落了。看哪,湖面上浮着一排燈。不過,這將會一次相當危險的降落。」

「跟你在一起,我一點也不怕,」安娜塔西亞注視着倉持,「請到我身邊來。如果要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倉持。」

「如果您願意跟我一起死,這是我的光榮。我這條命隨時都可以給您,從現在起,我會賭上我這條命來守護您。」

飛行艇的發哦度頓時落下,終於要準備降落了。倉持走近窗邊,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山、森林,這些景物在霧中乍現一瞬間,很快就往後方飛去。巨大飛行艇掠過樹叢上方,一直線沖往湖面。雷光偶爾閃起。前方只有一片雪白,什麼也看不見。

視線相當糟,而且側風不停地吹搖著機體,但駕駛員現在終於決心要放膽挑戰。排成一線的燈光,像鐘擺一樣忽左忽右地搖擺、慢慢逼近。

「開始降落了,就快到了!」倉持叫着,回到安娜塔西亞的床上。他坐下來,抓緊固定帶,安娜塔西亞則抱緊了倉持。

拍打着窗戶的雨聲越來越響亮,引擎的呻吟聲也逐漸變大。風變強了,讓船身不斷地晃動,大幅度地左右搖擺,還夾雜着上下震動。每搖晃一次,船身就會扭曲,發出彷彿馬上就要分解的聲音。

「我不害怕,倉持,只要有你在!」安娜塔西亞就好像對抗著這些聲響般,大聲叫着。

倉持用力抱着安娜塔西亞,同時雙手抓緊了固定帶,咬緊牙關。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能預測。這次的作戰史無前例。可是,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犧牲自己守護住安娜塔西亞。一定要保住安娜塔西亞,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他堅定了心中這份穩固無比的決心。只要有這份堅定的心,上帝一定也會幫助他。倉持如此堅信着。

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片白霧,就在倉持這麼想的同時,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響,讓整個船艙震動。倉持就這樣抱着安娜塔西亞,彈到接近天花板的空中。飛行艇回彈了兩次、三次,可是,這次安娜塔西亞並沒有發出叫聲,她緊抱着倉持,閉上了眼。

一波又一波的湖水拍打着窗玻璃,機身繼續激烈地震動,也忽左忽右傾斜。晃動一直持續著,就好像會一直晃下去,永遠不會停止一樣。但擺動終於緩下,轉換成湖面水波推搖的和緩波動。

降落了!飛行艇現在正漂在日本的蘆之湖上。成功了!實在太難以置信了!這時候,從在西伯利亞時便一刻也不停歇的轟隆聲,悄然消失了。耳邊一邊寂靜,只聽得到落在湖水上的雨聲、拍打在窗戶上變得平穩許多的雨聲,偶爾混雜着低沉的雷聲和風聲。引擎已經關掉了。

「倉持,我們降落了嗎?我們安全降落在你的國家了嗎?」安娜塔西亞叫着。

「是的忙着就是您的父親也曾經停留過的國家……」

可是,除此之外倉持再也說不出任何話。因為安娜塔西亞將自己的唇硬是抵在倉持的嘴唇上。接着,她用力地緊緊抱着倉持。過了很長之後,安娜塔西亞才慢慢移開自己的身體,盯着倉持的眼睛,接着,她用相當平穩的語氣對他這麼說:「一定是父親在幫助我們,我一點也不懷疑我們可以順利到達。倉持,我愛你,我愛你愛到寧願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所以,請你一定要記住,到死都不要忘了我。要是被你拋棄,我只有一死。你聽到了嗎?你不要忘記,如果你拋棄我,那就是我生命的終點。」

安娜塔西亞離開人世時嗎,我沒能見她最後一面,但是我當時人正在離她家不遠的地方。二月十三日,突然接獲消息的我趕到夏洛茨維爾瑪莎?傑佛森醫院時,正好遇到穿過醫院停車場走來的約翰?馬納漢。他正抱着一個二十五磅裝的狗食袋,裏面裝着情人節糖果盒,可能是別人送來的慰問品,還有安娜塔西亞的隨身物品。我們在停車場前的道路上相遇。

「一切都結束了,」約翰說着,「安娜塔西亞已經死了。」

他的語氣相當虛弱,眼淚沿着臉頰流了下來。接着,他搖搖晃晃地當場蹲下,哭了起來。他整張臉被淚水和鼻涕沾濕了,我在他身旁蹲下。

就這樣,我們什麼話也沒說,他恢復理性后,這麼告訴我:「擋在路中間好像不太好。」

約翰很想儘快回家,待在狗的身邊。從那之後,他就一直跟狗在一起生活。年老才結婚的他們沒有孩子,所以這些狗就好像他們的孩子一樣。哪怕只有一丁點,只要能和跟安娜塔西亞有過聯繫的狗在一起,也可以讓約翰感受到與安娜塔西亞之間的聯結吧。約翰?馬納漢對安娜塔西亞的深情瞞不過任何人的眼睛。

讀完傑瑞米的文章后,我又開始思考倉持寢無里,還有他父親平八先生的事。克拉契瓦,也就是倉持平八,他也深深愛着安娜塔西亞。雖然安娜塔西亞看似有許多個性上的問題,可是至少有兩位男性都曾經拼了命地愛着她。這讓我感覺到她身為俄羅斯公主的力量以及氣度。

傑瑞米給我們的信中,最後這麼寫着:

我畢生跟隨安娜塔西亞的足跡所追尋道德,只是身為一介平民對這位不幸公主單方面產生的共鳴。可是,在日本認識了你們之後,現在有一股更強的力量在推動着我。那就是克拉契瓦,也就是對倉持平八的深刻共鳴。如果這份原稿能夠順利付梓成書,我將會到德國去旅行,到約翰生前曾經激烈抗爭,最後才得以埋葬在澤恩城的安娜塔西亞墓前拜謁。除了向她報告這次的工作,我也會把這位日本人的遺言告訴她的。惟有如此,我漫長的旅程才算結束。

由衷感謝您的友情。

傑瑞米-克拉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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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幽靈軍艦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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